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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高門大戶之中,主子們房里伺候的奴才通常都有固定的職位。

    ——譬如有人梳妝手藝好,那就負責給主子梳妝打扮,有人泡得一手好茶,那就專管茶水之事……輕易不會變動。

    梁嬤嬤這么一個半道兒被攆回來的老東西,憑什么能夠頂替掉用慣了的舊人、在賈母的跟前端茶送水?

    尤其還在這么特殊的時候登場,說這些似是而非的話。

    怎么可能無人授意?

    即便是塞給她熊心豹子膽吃,她也絕不敢在這件事上自作主張。

    賈敏心里很清楚真相如何,賈母同樣也很清楚,這事兒是輕易糊弄不過去的。

    她沒想著哄騙糊弄,只是不想扯開那層遮羞布,擺在明面上撕破臉皮罷了。

    到底是親生的母女兩個,她打心底里不愿太過傷了情分。

    可惜,她的女兒卻似乎并不能體諒她的一片良苦用心,氣性未免太大了些。

    面對這般咄咄逼人的態度,賈母的臉色不由沉了下來,蒙上一層晦暗的陰影。

    賈敏并未再多言,只是定定地看著她,眼神中有太多太亂的情緒。

    避無可避之下,賈母終于還是開了口,“敏兒,這不過是個舉手之勞,但對于賈家來說卻是一根救命稻草。

    你也是賈家精心培養出來的姑娘,身上流著賈家的血脈,家里的每一個人都是你血脈相連的至親,偌大的家族更是你安身立命的底氣……這是你的根啊,你怎么就想不通呢?”

    這樣的回復無疑是當頭一棒,連最后那一絲絲微弱可笑的希望也徹底湮滅了。

    賈敏頓感一陣眩暈,眼淚似斷了線的珠子一般滑落,“我不肯幫忙,所以你就要逼迫我就范?你……果真是我的親娘嗎?”

    “敏兒,你要體諒我的難處,我也是逼不得已啊。

    我不僅僅只是你一個人的母親,也是這一家子人的母親、祖母,是整個賈家的主心骨兒,我得顧全大局,否則將來到了地下叫我如何跟你父親交代?叫我有何顏面面對賈家的列祖列宗呢?”

    情到深處,賈母不禁老淚縱橫,緊緊握住她的手哭道:“自打你出生以來,我與你父親便將你視若掌中寶,錦衣玉食應有盡有,從不肯叫你受半點委屈,甚至你父親待你的偏愛連你的兩個兄長都時常羨慕嫉妒不已。

    事到如今,你當真就能夠忍心叫你父親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息嗎?這可是他到死都放不下的心血啊!”

    提及已故多年的父親,說丁點兒沒有動容是假的,但此時此刻,她卻更執著于想要一個答案。

    “倘若我仍不肯幫忙呢?”

    賈母的哭聲陡然一滯,沉默許久之后,垂眸長嘆,“你是我唯一的女兒,是我放在心尖尖上疼愛的親骨肉,我總是不愿傷害你分毫的,你……別逼我好嗎?”

    賈敏心中一陣刺痛,不禁閉了閉眼,笑著卻流下了淚。

    隨后起身就走,未有只言片語。

    賈母也只是看著,不曾出口挽留。

    “這,老太太怎么也不攔一下?事情既是已經走到了這一步,萬沒有再臨陣退縮的道理啊。”

    梁嬤嬤很是不解,比當事人還著急跳腳似的,“俗話說開弓沒有回頭箭,恕奴婢直言,如今即便是老太太心軟了想要退回這一步也已經遲了,這碎掉的瓷器還能再叫它恢復成原樣不成?

    尋常人都不可能,更何況是咱們家姑奶奶那性子?往日一千個一萬個的好,都擋不住一回有那么丁點兒不合意,就更別說這種天大的事兒了,眼下她心里只怕都已經要恨死老太太了。

    左右這根刺都已經扎了下去,母女情分也再回到過去了,何不就索性一條路走到黑?得到自己想要的,總比賠了夫人又折兵來得強些是不是?”

    賈母抬眼陰冷地看向她。

    鴛鴦登時橫眉冷眼,“快收收你那點小心思罷,還打量著拿老太太當槍使呢?也不瞧瞧自個兒是個什么東西!不知天高地厚的腌臜貨,趕緊的滾出去,再在這兒胡言亂語仔細我撕爛你的嘴!”

    被一個黃毛丫頭指著鼻子這樣羞辱,梁嬤嬤心里別提多惱恨了,可再蠢她也還知道打狗得看主人的道理,一時竟是敢怒不敢言。

    又見賈母并未責備其擅作主張,她便也隱約知曉些意思了,只得悻悻離去。

    “老太太別聽她胡言亂語,她這是記恨姑奶奶將她攆走,成心挑撥離間呢。”

    賈母面色難看地說道:“她是成心挑撥不假,卻也不算胡言亂語。敏兒那性子我最是清楚,今日之后她必定是恨極了我。”

    也正是因為太了解這個女兒的性子,是以她才并未阻攔,只眼睜睜看著人踏出這道門檻兒。

    ——那丫頭什么都好,唯獨將情愛二字看得太過重要,她不敢不妥協。

    “老太太——”

    一個丫頭自外面進來,一臉欲言又止的架勢。

    賈母頓感疲憊侵襲,略有些不耐又無奈地問:“又是誰出了什么事?”

    “是薛家打發了人來辭別,說近來家里事多,她們也不便再過多叨擾添亂……”

    賈母一愣,隨即諷刺地笑了,“寶玉不中用了,她漸漸疏遠觀望,元春死了,她便當機立斷。

    真真是生了好一對勢利眼,好一副冷心冷肺,是個成大事的。”

    甚至連辭別都不親自來了,只隨意打發個奴才來知會一聲,可見他們賈家在人家眼里已經變成了什么樣的破落戶。

    一股苦澀在唇齒之間彌漫,賈母面色冷漠地說道:“強扭的瓜不甜,既是執意要走,我也就不挽留了,且由她們去罷。只希望將來她若是心想事成得了什么大造化,可千萬別忘了拉拔一把咱們這些窮親戚。”

    挖苦譏諷之意溢于言表。

    賈母會為了林家的權勢而殫精竭慮使出百般手段,卻不屑于對薛家死纏爛打。

    即便對方家財萬貫,即便她也不是不曾動過心起過意,但終究不過是區區商賈,何德何能?

    是以,她松口松得十分痛快。

    早已迫不及待想要脫離的薛家自然也是走得十分干脆利落。

    等臥床半死不活的王夫人得知消息時,那一家子早就已經踏出大門沒了人影,再想阻攔已是不可能。

    只氣得她頭頂生煙,在病床上破口大罵,“想當年咱們家正風光時,他們母子幾個是賴著死活不肯走,被老太太三番五次明里暗里譏諷都只裝聽不懂,端的是沒臉沒皮!

    如今咱們家甫一落難,都不必哪個再去攆人了,他們竟是撒腿跑得比野猴子還快!

    活了這么多年再沒見過這樣勢利眼的東西!滿天下打著燈籠也再找不出一個比她們娘兒倆還要狼心狗肺忘恩負義的白眼兒狼!

    要滾就滾,我只看他們孤兒寡母在這京城里究竟如何立足如何生存得下去!沒了咱們賈家的庇佑,他們薛家算個屁!擎等著被人吃干抹凈罷了!”

    嘴上是這樣說,但王夫人心里還是不痛快極了,哪怕人虛弱得下不來床,卻還是躺著罵了大半天才勉強消停。

    而相較于薛寶釵的當機立斷、快刀斬亂麻,賈敏就顯得多有不足了。

    明知道這種威脅有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明知道她不應該妥協,明知道眼下最好的法子就是坦白從寬……可心底里來回拉扯半天下來,她卻終究還是邁不出那一步。

    知女莫若母。

    賈母猜的一點都不差,她太愛林如海了、太在乎這段令人艷羨嫉妒的美滿婚姻和幸福家庭,她根本就不敢賭,只生怕一眨眼間自己所擁有的一切就都灰飛煙滅了。

    “素心,去……”

    “才剛回來,你這急吼吼地又是想上哪兒去啊?”

    冷不丁一道碧綠色的身影擋在面前,素心當場被驚得幾乎魂飛魄散,心差點沒從嘴里跳出來。

    猛然一下剎住腳步,“大……大姑娘?”

    腦海里一瞬間閃過無數個借口,但面對眼前少女似笑非笑的表情以及仿若洞察一切的清透雙眼,她卻支支吾吾怎么也說不出來了。

    一片冰天雪地之中,她的額頭上卻密密麻麻全是薄汗。

    剎那小臉兒煞白。

    林碧玉不想太為難她,就從身上摸了個荷包扔給她,淡淡說道:“自打梁嬤嬤離去之后,母親跟前就當屬你最受倚重,從來也離不得片刻,想忙里偷個閑也是萬萬不能,著實怪累的。

    今日既是得些許空閑,就去隨意逛逛罷,看看給自個兒和家里人買點什么,我都給你包圓了,就當是你這些日子來盡心盡力伺候母親的額外獎賞。

    不過玩歸玩,卻也別忘了時辰,差不多就回來罷,省得母親到時候找不見你該著急了。”

    本就慘白的小臉兒越發跟周圍的雪有的一拼,眼神里甚至不可抑制地浮現出了一絲驚恐畏懼的神色。

    她不明白,為什么大姑娘仿佛無所不知?

    “素心?”林碧玉笑盈盈地看她。

    分明是一副美不勝收的場景,可落在素心眼里卻像是見了鬼一般驚駭萬分,止不住狠狠打了個寒戰。

    不及多想,她忙不迭乖巧順從道:“謝,謝大姑娘賞賜,奴婢省的了。”

    “那就好,去罷。”

    沒走出去兩步,素心就聽見身后那位大姑娘又問:“去前頭說一聲,父親回來了立即回稟。”

    “是。”

    素心登時面色一肅,原本被迫“背叛”主子的那點不自在也瞬間都消散了。

    有些事的確不該由著主子胡來。

    第102章

    賈敏倒也不算太蠢,她是想安撫住賈母、守住自己的秘密,卻也并不想自己的丈夫親自出馬引火燒身。

    當然了,她也比誰都更清楚,這事兒她跟林如海說了也沒用,他絕對不會答應她的,反而會平添嫌隙。

    思來想去,她就動了找冤大頭的心思。

    而被她挑中的就是一名姓蔡的御史。

    都察院設有左、右都御史,下面是副都御使二人,再往下還有僉都御史四人,為正四品,蔡御史便是其中之一。

    在普通人看來,朝廷的御史應當都是剛正不阿、為官清正廉明之人。

    但蔡御史卻并非如此。

    此人可謂是個十足的官迷,平日里正經事不曾費上多少精力心思,倒是常常四處結交鉆營,真真是削尖了腦袋在努力“上進”。

    這樣一個人,又怎么可能放過自己的頂頭上峰呢?

    自從林如海接任這個左都御史以來,蔡御史沒少溜須拍馬曲意奉承,甚至打發了他家夫人摸上賈敏的門路。

    隔三差五不是拜帖就是請帖,假借由頭意圖贈送貴重禮品也不是一兩回了。

    為免賈敏稀里糊涂之下與不該結交之人結交上,林如海還曾特意仔細說道過蔡御史這個人,卻萬萬不曾想到,今時今日竟反倒被她給利用上了。

    林碧玉幾乎可以肯定,只要賈敏對著那位蔡家太太稍稍流露出一點意思,再說上幾句模棱兩可引人誤會的話,那蔡御史十有八九舍不得錯失這根“橄欖枝”。

    這也正是她為何那般擔心、甚至不得不如實告訴父親的緣故。

    一個人走到一定的高度,底下自然會有無數人前赴后繼為其賣命,哪怕不為了往上爬,卻也生怕被送一雙小鞋穿啊。

    是以她才說,賈敏若真想背地里做點什么為賈家謀利,渠道就太多太多了,可謂防不勝防。

    瞧瞧,這不就來了?

    自以為是的一點小聰明,卻是忘了“夫妻一體”這么簡單的道理。

    再者說,好端端的一個御史突然莫名其妙蹦跶出來,是個人都得懷疑林如海在幕后指使,她在這兒自欺欺人糊弄鬼呢?

    林碧玉強忍著想要拿燒火棍去敲醒那個生身之母的沖動,說道:“我得知消息后第一時間就已經將素心給攔了下來,現在母親那邊暫且還不知真相,還等著蔡太太前來赴約呢,后續……父親打算如何處理?”

    林如海沒說話,只覺得糟心極了。

    抬眼瞥見女兒略帶擔憂的眼神,他才緩緩長舒一口氣,嘆道:“我與你母親夫妻二十余年,雖也有矛盾之處,偶有爭執吵鬧,但夫妻之間哪有丁點兒不磕碰的?放眼滿天下,我與你母親也足能算得排得上號的恩愛夫妻。

    我以為我們能夠就這樣攜手相互扶持著一直走到生命的盡頭,卻如何也不曾想得到,年近半百之時竟突發如此變故……真真是造化弄人啊。”

    這一聲長嘆飽含了太多太多情緒,復雜得叫人難以分辨捉摸。

    林碧玉的心中隱隱生出一絲不妙,張嘴卻又不知該說什么。

    “你不必太擔心,我與你母親都已經是這把歲數的人了,二十多年的夫妻情分總歸也不是假的,更何況中間還有你們姐弟三人在,無論如何也絕不可能鬧出多大的動靜來。”

    招人笑話倒還是其次,關鍵是會影響到孩子們。

    他不可能因為一時沖動一己之私而致使女兒們被旁人指點恥笑,甚至將來處處被質疑“有其母必有其女”。

    他也不能置兒子的前程于不顧、棄林家的未來于不顧。

    他不苛求瑾兒必須在方方面面保持完美,卻也絕不該無辜沾染這份瑕疵。

    這樣的局面以及自己面臨的選擇,早在上次聽女兒提起此事后他就已經設想過無數次并考慮清楚了,現下實在無需掙扎猶豫。

    林如海垂下眼眸斂去一切,平靜道:“吳姨娘和陸姨娘二人本也都是好人家清清白白的姑娘,若非機緣巧合之下被你祖母相中,縱然日子清貧些,卻好歹身邊有個知冷知熱的人相扶相守著,膝下必定也是子女環繞樂享天倫。

    偏偏她們卻入了林府……”

    他因與發妻感情甚篤,自是沒有多余的心思分給旁人,甚至因為怕心思敏感的妻子多想,還會刻意更加冷落、無視。

    這十來年的時光中,他見過她們的次數真真是兩只手都能數得過來,其中還包括老太太去世、治喪時的無意碰面。

    十六七歲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一腳踏進深宅之中獨守空房十余年,硬生生在無盡的寂寞之中熬成了半老徐娘。

    分明比賈敏還要小了將近十歲,看起來卻反倒比她還年長些似的。

    這些年被迫在小小一處院落獨自枯萎是其一,只怕當家主母也沒讓她們過得多富足舒心罷。

    “可縱然如此,她們兩個也從來都只老老實實的逆來順受,從未有半點不安分……”

    林如海不由嘆息,“到底是我與你母親虧欠她們頗多。如今事情發展到這一步也好,我總算能夠光明正大地補償她們一番。”

    林碧玉的神情瞬間變得古怪,“父親想如何補償?”

    “你想到哪兒去了?”反應過來的林如海頓時啼笑皆非,老臉微妙臊紅,解釋道:“我與你母親之間雖出現了裂痕,卻也還不至于生出那份心思。”

    那樣一來除了讓家里的狀況變得更復雜更亂哄哄還能有什么好處?

    對于那兩個老實巴交的女人來說,這也未必算得上是什么補償,說不得究竟是福氣還是坑害呢。

    “這倒也是,母親指定得瘋,父親還是別害人家了,她們兩個加起來都不夠母親一只手捏的。”

    林如海嗔怪瞪她,接著說道:“她們倆說年輕也不年輕了,說多大歲數也不至于,算算也只將將三十出頭罷了,往后的日子還長著。

    她們若愿意再嫁,我便親自替她們物色個好人家,再給她們一份豐厚的嫁妝,可保下半輩子衣食無憂。

    她們若不愿意再嫁,那我便挑一個莊子送給她們居住,好歹樂得輕松自在。”

    還有她們的娘家人,能拉扯就稍稍拉扯一下,總歸也不費什么事。

    以他如今的權勢地位,隨意手指縫里漏出一丁點兒好處都足夠普通平民百姓受益匪淺了,又有何不可呢?

    也不為別的,只是若這世上當真有什么因果報應孽力反噬,也千萬別落在孩子們的身上。

    他說得十分自然,毫無異色勉強之意,可以看出絕對是發自內心的想法。

    可這卻將林碧玉給嚇得不輕。

    雖說過去一些朝代的男人并不很在意這些妾室,相互交換贈送自己的小妾都是稀松平常之事,但這卻是清朝。

    清朝對于女子的束縛尤為苛刻,男子對于女子的“清白”二字也尤為重視,更加推崇“好女不侍二夫”這樣的所謂教條。

    即便是男人死了,寡妻想要再嫁都得承受不少流言蜚語,更甚至可能會被夫家人乃至雙方整個宗族想方設法阻攔制止。

    男人變成了死鬼都已是這般艱難,足以見得現如今的整體大環境是何等畸形,世人的普遍思想又究竟是何等扭曲。

    可她家父親竟然說要親自幫自己的小妾尋找下家?

    林碧玉簡直如遭雷擊,剎那兩眼懵逼。

    雖然早知道她家父親與絕大多數文人不同,并無太多迂腐古板的思想,但也不至于這樣超前吧?

    哪怕是那么開放的后世,好些男人對于自己的帽子顏色還都看得無比重要呢,離婚八百年都恨不得對方仍為他守貞,最好是一輩子別再找新歡才好。

    反倒是一個清朝文人竟如此前衛?

    實在是荒誕不經。

    林碧玉下意識再次確認,“您當真要讓她們再嫁?”

    滿臉“我不是空耳了吧”的懵逼傻樣。

    林如海卻以為她轉不過這個彎兒來,并不贊同的意思,當下就開始教育起她來。

    “你年紀輕輕的,打小也不曾讀過那些霍霍人的東西,怎么竟在這種事上突然迂腐起來?

    人活這一世,什么美名也好罵名也罷,通通都是假的,左不過就是旁人的一張嘴,愛怎么說怎么說罷了。

    整天在意這個怎么想那個怎么看,累不累?

    一切虛名皆是過眼云煙,唯記‘無愧于心’四個字即可。”

    這是他為人做事的準則,此時借機說來與她聽,便是希望她也能夠有所明悟,日后無論遇到什么事都可以跟隨著自己的心走,切莫稀里糊涂被那所謂虛名所累、白白痛苦磋磨。

    林碧玉并未解釋,聞言只是順從地點頭應聲。

    “時辰不早了,你先回房歇息罷,我找你母親去了。”

    今日夜間無雪,天兒卻也不大好。

    厚重的烏云將月亮遮擋得嚴嚴實實,顯得陰沉沉的,不甚明朗。

    林碧玉收回目光低下頭,攏了攏身上的披風,輕嘆一聲,“今夜過后,也不知這個家會變成什么模樣了。”

    夫妻、母女……想想就叫人頭大啊。

    木槿柔聲安撫道:“老爺一向對姑娘疼愛有加,怎會將姑娘置于風口浪尖叫太太憎恨呢?他既敢這般前后腳趕去攤牌,心里必定是有成算的,姑娘要相信老爺的本事。

    至于老爺和太太之間……”

    第103章

    雖說最大的孩子都快嫁人了,但夫妻二人的感情卻一向極好。

    每晚無論忙到何時,林如海總是要回正院歇息的,而賈敏也習慣留燈等待。

    只是今夜也不知究竟是怎么的,聽見外頭丫頭婆子喊“老爺”,她這心卻猛然咯噔一下,一股難以言喻的驚惶席卷而來。

    人吶,果然還是不能干虧心事。

    賈敏苦笑,連忙扯起一抹與素日無異的溫婉淺笑迎上前去,“老爺可曾用過了晚飯?”

    林如海并未答她,而是擺擺手,“都下去。”

    一瞬間,賈敏的心莫名怦怦狂跳起來,似下一瞬就要破膛而出。

    這令她根本無暇顧及其他,甚至完全忽略了素心那滿是憂慮隱含心虛的眼神。

    “老爺……”賈敏強作鎮定,狀似無事般關心詢問:“這是出什么事了?”

    回答她的只有一片死寂。

    倒不是林如海故作深沉施壓,又或是其他什么緣故,而純粹只是不知該從何說起罷了。

    看著面前這張無比熟悉卻又陌生至極的面孔,林如海不由得愣了神。

    就在賈敏越發心慌意亂之時,卻聽聞他冷不防開口,“聽聞太太今日去了榮國府,不知老太太可還安好?”

    “好,好多了。”賈敏幾乎快要繃不住了,下意識避開眼神含糊應付一句,便慌忙想要岔開話題,直覺不想在“榮國府”“老太太”身上糾纏。

    緩了緩惴惴不安的心神,她又強顏歡笑道:“近來正為碧兒的嫁妝煩心,難得老爺今日回來得早些,不如幫著參謀參謀?”

    林如海晦暗莫測的眸子立時浮現出一抹失望,“事到如今,太太還企圖糊弄我?”

    賈敏面色一變,“老爺這話是何意?”

    “吳姨娘同陸姨娘一事,老太太要挾一事,太太暗尋蔡御史夫人一事……”

    從聽到第一個字開始,賈敏的臉就“唰”的一下變白了,到后面更是一顆心如墜冰窟,剎那遍體生寒。

    “什么吳姨娘陸姨娘?老太太要挾又是什么無稽之談?”黛眉微蹙,一臉莫名不解之色。

    頓了頓,又面露難色接著道:“私下找蔡夫人謀劃是我不對,可那是我的娘家啊!我的生身親娘拖著病體苦苦哀求,什么都不要只求能還給無辜枉死的孫女一個公道和應有的名分罷了,我……我又豈能拒絕得了啊?

    我知曉老爺不愿沾手此事,我自己也打心底不愿老爺為此受牽連,是以才會出此下策,老爺若要怨怪我也無話可說,這事兒錯了,我認。”

    無可奈何,卻又通情達理。

    然而,卻實屬避重就輕了。

    林如海怒極反笑,“太太這般冷靜沉穩的心性和隨機應變的能耐可真是叫人佩服,該叫那些個初入朝堂的毛頭小子都汗顏了!”

    這話說得不可謂不諷刺,就差指著她的鼻子罵她不見棺材不掉淚了。

    “你我夫妻二十多年,但凡不過捕風捉影之事我豈能來與你掰扯?莫不是非得叫我將證據都甩在你的臉上你才肯說句老實話?”

    還抱有僥幸心理的賈敏霎時心如死灰,滿面狼狽躲閃不及,不禁哭道:“是我做的又如何?我是你的結發妻子,我們夫妻明明感情甚篤,憑什么要有旁人插足進來?

    況且,我才是林家明媒正娶的正房太太,我還未曾生出子女,如何能叫庶出先冒頭?那算什么?

    我不過是在捍衛自己的愛情、捍衛我親生兒女的權益,我究竟何錯有之?要怪就怪你母親太過難纏非得多管閑事,否則也不會鬧出這么多是非來!”

    話到此處,賈敏又不由冷笑起來,“說來也是你祖母性子好不愛跟著兒子兒媳婦后頭瞎裹亂,但凡叫你母親攤上我這樣的處境,你只看她會如何,說不得比我下手還狠些呢!”

    都是高門大戶培養起來的當家主母,誰比誰清高呢?誰又能是真正的純潔良善之人?

    這件事上,她從不認為自己做錯了,哪怕此時此刻她也依舊不覺得。

    林如海不禁直皺眉,既是為她這般偏執的心態,更惱怒于她對自己已逝母親的不敬。

    不過這個問題一旦掰扯起來就完全是可以預見到的沒完沒了,他不能被她帶偏了去。

    想到這兒,他便沉聲道:“站在你的立場,似乎這一切都情有可原,可事實果真如此嗎?你莫不是忘了,當年我之所以松口應允兩位姨娘進府,其中固然有母親強硬逼迫的緣故不假,可最重要的卻還是你的態度。

    你說掙扎十年之久已經受夠了,你說你不愿再成日抱著苦湯子不撒手,你說不能讓林家在我這一代絕后,你說你認命了,等姨娘生下孩子便抱來膝下養著也罷……你說得情真意切,我便信以為真,卻不想你竟從一開始就在與我耍心機。

    事實便是你不愿再面對婆母的訓斥逼迫、不愿再承受旁人的指點唾罵,所以你選擇了‘妥協’!事實便是你既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偏卻還想要賢良之名,所以你選擇愚弄眾人暗下黑手!”

    “我沒有!”

    “事到如今狡辯已毫無意義,我今日來也不是與你辯駁聽你狡辯的。我只想明明白白告訴你,你所做的一切,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我都已知曉,你也不必再費盡心機隱瞞,更別再為此受制于人犯下蠢事!”

    說到這兒,他又忍不住氣得想發笑,顫抖的手指著她,“就為了你心底里那點見不得人的小秘密,你竟能伸手攪合進前朝,糊涂至此……有時我是真不懂你這腦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真真是……”顱內有疾!

    然而夫妻多年,他終究還是保留了最后一絲絲體面,及時克制住了幾欲脫口而出的那四個字。

    賈敏卻想也知道那絕不是什么好話,不禁心神劇顫,崩潰痛哭,“我知道你心里必定覺得我蠢極了,可我又究竟還有什么法子?

    我不懂什么大局不懂什么前朝糾葛!我只知道我不能叫你失望,不能叫孩子們失望!我不能失去如今的幸福!若要叫我失去你們,我寧可選擇去死!”

    林如海看著她沉默下來。

    當眼前美好朦朧的面紗徹底被撕碎之后,再面對她時他已無比清醒理智。

    他很清楚,眼下即便她此言不假,卻也未嘗沒有絲毫表演成分存在。

    “苦肉計”這三個字如同陰云一般籠罩于他的心頭之上,令他不禁心生疲憊乏累。

    可他不能揭穿。

    他們二人終究不能分開,終究還是要對外粉飾太平,那便不能真正撕破臉皮鬧得太難看了。

    想到這兒,他也沒了跟她糾纏這個問題的心思,只是神色冷淡地問,“事到如今你也與我說句實話,除此之外究竟可還有什么瞞著我的秘密?”

    賈敏的哭聲一頓,連連搖頭,委屈哽咽,“我不是那般不堪之人,老爺別將我想得太可怖……”

    “既是如此,往后那個梁嬤嬤你就不必再搭理她了,榮國府之事無論大小萬不可再沾手。”

    生怕她又一時腦子抽抽了犯糊涂,他又緊跟著補充道:“上頭的心思固然不好揣測,但從賈元春一事也足能看出一二,即便不為旁人,只為了黛兒和瑾兒,你也該警醒些了。”

    賈敏心頭一窒,神情晦暗不明,“老爺大可放心,出了這樣的事,這份母女之情也算是到頭了,從此往后我與榮國府再不相干。”

    這是個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主兒。

    林如海點點頭,陰沉著臉起身就要離開。

    “是不是碧兒?”憋了許久,她終于還是按捺不住問出了這句話,“是不是她說的?方才我就聽下人說,你一回來她就立即尋你去了……”

    聞言,背對著她的林如海不禁眸光閃爍,嘴上卻冷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難不成你還心生埋怨了?”

    為何不怨?為何不能埋怨?

    明明當初說好的,口口聲聲應承了她的,怎能出爾反爾?

    她不明白,做女兒的怎么就不盼著點父母好了?

    即便是厭惡她這個生身之母也罷,可真將他們夫妻攪和成一對怨偶,對于一個做女兒的來說究竟又能有什么好?

    有什么不好解決的,非得要走到這一步不可?

    賈敏的心性本就有些偏執,眼下突逢打擊變故就更難免鉆了牛角尖,即便嘴上不說,眼神之中的怨恨卻仍無法掩飾。

    轉身冷眼瞧著這一幕,林如海怒道:“非得跟著你一起犯蠢胡鬧才叫你的好女兒不成?這是多大的事?當真以為只是小小家事不成?我看你是愈發糊涂得沒邊兒了!

    她這是在努力救你!在努力挽救我們全家!

    況且,這天底下任何人都能怨她恨她,獨獨你、黛兒和瑾兒不可以!這輩子都不行!”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黛兒和瑾兒姑且不提,我可是她的親娘,她的命都是我給的,怎么到頭來卻反倒像是我欠了她的?”

    “你是給了她一條命不假,可她卻救了你的命不止一回!”林如海克制著壓低了聲音,終于說出了無數次想說的話。

    “你以為你吃的那些天材地寶究竟是打哪兒來的?有些東西甚至連皇宮里都未必擁有,我們林家憑什么?那都得多虧你生了個好女兒。”

    賈敏懵了,“什么意思?”

    “碧兒是大有來歷的,自小便與常人不同,很有一些神通在身……若非她弄來無數珍貴的寶貝往你們嘴里送,你只怕早就……

    黛兒和瑾兒更是生下來就體弱多病,當年揚州城里但凡瞧過的大夫有哪個不搖頭的?他們能好好兒活到現在,越長越健康,也完完全全就是碧兒的功勞。

    所以我說,這天底下任何人都可以怨她恨她,只你們三人不行!

    蓋因你們都欠了她的!”

    事實真相太過駭人聽聞,賈敏當場震驚到失語,不由后退兩步跌坐在凳子上,一臉不敢置信,“不可能,不可能的,她不過是個小孩子家……”

    “我幾時騙過你?”

    “……”

    仔細想了又想,她的確沒找到任何一次欺騙。

    他對她興許有諸多隱瞞,但只要是說出口的話,便從無虛假。

    說不清心里到底是個什么滋味兒,賈敏的神情看起來似乎有些失魂落魄,口中呢喃,“那你為何不早告訴我真相?這些年我待她那般,你為何不早告訴我真相?”

    林如海漠然睨她一眼,說了句意味不明的話,“倘若換做是黛兒,我必定早早告訴你了。”

    賈敏一愣,陡然之間面色越加慘白,一陣囁嚅之余卻發現自己竟無言以對。

    沉默許久過后,她疲憊哽咽的聲音才再度響起,“我知曉你怨我,我……往后我會加倍好好補償她的……終究是我對不住她。”

    然而不等她收拾好心情緩過勁兒來,林碧玉卻早已拖著一大堆行李和收羅來的書籍直奔溫泉莊子。

    第104章

    今年的夏天似乎格外炎熱些,呼吸的每一口空氣都帶著濃濃的燥意,即便不是苦夏之人,也難免感到諸多不適。

    屋子里又多添了幾個冰盆,一天十二個時辰不間斷地供給著,這樣才勉強算舒坦一些。

    當然了,如此一來消耗自然也是巨大的。

    “原本計算著應當能夠用一個月不差什么,沒成想這才將將過去半個月的功夫,眼瞅著冰塊就要見底兒了。

    奴婢想著這兩日就趕緊回府里一趟,省得再出點什么岔子斷了冰……前兒才聽村子里頭幾個大娘閑話呢,說眼下城里都很難買得到冰了,價格翻了幾番都還不夠貴人們哄搶的。”

    天太熱人都蔫兒了,只見林碧玉懶懶散散地應了一聲,半癱在榻上瞇瞪著,連一根手指頭都懶得動。

    這時,只聽外頭有丫頭來報:“二姑娘來了!”

    林碧玉猛地一下睜開眼,“快叫她進來。”

    很快,身材纖細的少女就出現在眼前。

    素日瓷白的面龐罕見地泛起一抹微紅,本應光潔的額頭上此時竟還粘了些許碎發,整個人看起來著實有些狼狽了。

    林碧玉頓時心疼了,上前拉了她就往貴妃榻上摁,一邊吩咐,“去端一碗酸梅湯來,再弄一份酸奶果撈。”

    轉頭又嗔怪,“這樣熱的天你來做什么?”

    林黛玉笑道:“母親盤算著上回給你送的冰怕是該不夠用了,就想打發人再送來些,正巧我與姐姐也許久未見,索性便跟著馬車來了。”

    “母親也由著你胡鬧。”然而人來都來了,還能怎么辦呢。

    無奈,“吃點東西消消暑解解渴就趕緊去沐浴梳妝吧。”

    “不成不成,我得先去洗洗換身干凈的衣裳,身上黏膩膩的我可受不了。”

    “成,熱水時時備著,你去罷。”

    估摸著時間,林碧玉叫丫頭將酸梅湯和瓜果都拿了上來,正好不算太冰又微微涼爽,一口下去別提多爽快了。

    林黛玉不禁喟嘆,笑道:“家里都還在擔心姐姐在莊子上住著不舒服,生怕你委屈了,卻哪想這里竟比家里還要舒服些呢。”

    哪里就比家里舒服了?不過就是自在罷了。

    林碧玉搖頭失笑,問:“母親可是有什么話叫你帶給我?”

    “姐姐果真料事如神。”一臉浮夸驚嘆的表情。

    “快拉倒吧,這樣的天兒母親都能松口放你出來,要說沒什么特殊緣由才怪了。”默默翻了個白眼,又問:“可是叫你勸我回去的?”

    “正是呢。”林黛玉苦著臉,嘆道:“姐姐是不知道,母親只恨不得都要親自來將你綁了回去才好……那臉色是一天比一天難看,現在就連瑾兒都輕易不敢鬧什么幺蛾子了,整日循規蹈矩別提多乖巧了。”

    林碧玉沉默了,連帶著面前香甜可口的瓜果仿佛也瞬間失了滋味兒。

    起初還不覺什么,可她在莊子上住的時間長了,外頭也難免滿是狐疑揣測。

    隨著選秀結束,她被圣上親封賜婚與四阿哥之后,自然而然就迎來了更多目光更多關注。

    她在莊子上干了些什么本就不是什么秘密,想藏也藏不住,但凡有心人稍稍打聽一番就知曉了。

    幾乎也就是一夜之間,“未來四福晉沉迷種地”這件事就傳遍了整個京城,令無數人震驚錯愕不已,隨之而來的便是無數嘲諷、鄙夷、嫌惡。

    甚至于還有官員將此事捅到了圣上跟前,只道她拋頭露面不安于室、更一身泥土腥味粗鄙至極,實非大家閨秀,要做皇子福晉更是德不配位,甚至義正言辭請求圣上收回成命。

    知曉真相的賈敏當時就懵了,差點沒給氣暈過去,若非……再加上林如海攔著,她早就要親自來逮人了。

    “姐姐也別怪母親不理解不支持,說實話此舉實在是太挑戰世人的認知、觀念了,況且外頭還有那么多風言風語,母親實在是害怕你名聲被毀、怕你與四阿哥的婚事果真出現什么岔子。”

    “我理解。”林碧玉點點頭,不由深深嘆了口氣,“我早知道這事兒大抵不能被人理解接受,卻也的確沒想到反應會這樣大。”

    大家閨秀應該在閨房中繡花,應該跟隨主母學習管家瑣事,應該學習琴棋書畫吟詩作對……應該賢良淑德,應該知書達理,應該循規蹈矩。

    有些格外疼女兒也更開明些的父母興許也會允許孩子私下里有些其他小興趣愛好,但其中卻絕不包括種地。

    封建年代,等級劃分尤為嚴苛,“士農工商”的思想根深蒂固。

    所謂的上流人士、高門貴族從來也看不起種地的,誰家男丁突然說要去種地那都算得上是離經叛道了,更何況她還是個姑娘家。

    現下只怕不少人都在罵她腦子有病自甘下賤呢。

    不過她又不犯法不作惡,最壞的結果也不過就是那樣吧。

    當不成皇子福晉就當不成,反正她家親爹又不可能拋棄她,當一輩子的林姑娘還更逍遙快活呢。

    林碧玉很是光棍兒,懶懶道:“你回去跟母親說,叫她別瞎操心了,我現在干的事兒可比嫁一個好男人有意義得多,倘若真干成了,日后少不得還能帶著她一起名垂青史呢,不比區區一個‘皇子丈母娘’來得風光?”

    當然,極有可能是“皇帝丈母娘”。

    不過無所謂了,反正她覺得也差不多,反正賈敏又不知道。

    林黛玉聞言忍不住嬉笑,“也帶我一個唄。”

    “那能不帶嗎?不是有句老話說得好,正是一人得道……”

    給林黛玉氣得撲上去就想咬她。

    就在姐妹二人鬧作一團之時,又有丫頭來報,“四阿哥來了!”

    登時一個激靈。

    林黛玉忙不迭起身幫著她整理凌亂的衣裳和發絲,邊不由憂心忡忡道:“眼下這個節骨眼兒上他突然找來,恐怕跟這事兒也脫不了干系……我知曉姐姐心里并不很在意那勞什子的榮華富貴,但他到底是皇子。

    倘若他出言相勸,姐姐也千萬別跟他硬頂,更不能流露出一絲一毫不在意、無所謂的架勢來。要知道這些個天潢貴胄慣常只有被人捧著的,自尊心奇高,稍有不慎很可能就要引起震怒,屆時可就不好善了了。

    哪怕他話說得不好聽,姐姐也千萬千萬忍著些、軟和些……總有兩全其美的法子,犯不著。”

    林碧玉自己心里頭當然有分寸,不過卻還是很享受這份關心,笑盈盈地連連應承下來后才一并出門前往迎接。

    遠遠地就聽見一串雜亂的腳步聲似乎正在忙著進進出出,轉過彎來一瞧,卻見蘇培盛正指揮著人往屋子里頭搬東西呢——正是上回來泡溫泉時胤禛住的那間。

    “四阿哥。”林碧玉收回眼神,看向面前穿著一身棉布衣裳的少年,目光微微一閃,笑問:“今日怎么如此不同尋常?”

    “種地自然該有種地的樣子。”

    不等姐妹二人發表疑問,忙著指揮眾人的蘇培盛還不忘抽空替他家主子邀個功,“最近總有那些個不食人間煙火的高貴人明里暗里說道姑娘您,弄得我家爺是煩不勝煩,偏又不好將所有人都一一懟個遍,索性就——

    不是有個詞兒叫婦什么隨……婦唱夫隨!對對對,就是婦唱夫隨!索性咱就用行動來表明一切,省得跟那些個拎不清的高貴人浪費口舌。”

    林黛玉不禁“撲哧”樂出了聲。

    向來感情內斂的胤禛并不是很適應將心中所想如此明晃晃地袒露出來,一時渾身不自在,尤其聽見“小姨子”這聲笑之后,更覺得臉皮都在發燙。

    頓時色厲內荏,罵道:“主子說話有你插嘴的地兒?尤其學了個半吊子也敢胡亂賣弄,招人笑話猶不自知,真真是既沒規矩也沒文化,端的是丟人現眼。

    趕緊滾去做你該做的事,別叫爺后悔再將你拖下去打一頓板子。”

    蘇培盛打小在他身邊伺候,真生氣假生氣還能夠分得清,眼下自是半點兒不慌,裝著一副誠惶誠恐的狗腿相退了。

    “顛簸一路怪累人的,我就先回房歇著去了。”說完,林黛玉就轉身沖著他行了個禮,利索離去。

    “皇上竟也允許你這般胡鬧?”林碧玉詫異極了,甚至忍不住懷疑這位爺會不會叛逆期到了,直接來了個離家出走。

    不過很顯然,生性沉穩又重規矩的四爺絕對干不出這種蠢事。

    若是那位九爺就另當別論了。

    只見胤禛神色淡然地說道:“這怎么能叫胡鬧?皇阿瑪對于我的決定非但毫無異議,甚至十分贊賞。

    所以你也不必擔心——倘若你心心念念的是做生意賺銀子,皇阿瑪指定對你意見極大,因為那叫與民爭利。

    但研究土地研究糧食,此舉利國利民。”

    雖然真實情況不能泄露分毫,但林如海卻也見不得自己的寶貝女兒承受太多風雨,至少康熙那邊必須得有個合適的交代。

    所幸這位帝王是個真正清醒理智英明的君主,自他從不阻攔皇子們外出就能看得出來,他與某些自命不凡不食人間煙火的高貴人大不相同。

    哪怕年紀尚幼的皇子們玩心重,出宮僅僅只是想閑逛玩耍也不礙事,走出去多看看多聽聽總是好的,年歲上來了,自然而然能夠學習到不少東西。

    這一層心思他從未提起過,但林如海卻從日常的一些言行中揣摩了個八九不離十,而這也是他并未強力阻攔女兒的重要原因之一。

    ——一個真正將百姓放在心上的帝王,絕不會那般迂腐愚昧。

    或許不知她那些神通的康熙不會相信一個小姑娘能夠研究出什么花兒來,但他卻一定是支持且欣賞的。

    僅僅這樣一個態度就足夠了。

    真看不慣擱那兒捶胸頓足也好,打著什么歪心思趁機搞事也罷,都不過是跳梁小丑,不值一提。

    “你一個一品重臣家的千金貴女,不好奢靡不喜享樂,反倒能夠守在這鄉野之間擺弄泥土糧種,實在稱得上一句品性高潔。”

    說這話時,那對素日凌厲冷酷的眼眸迸發出一束灼熱光芒,幾乎要將她點著了。

    “所以你盡管安心做你想做的事,不必管那些拎不清的風言風語,皇阿瑪和皇瑪嬤心里頭都對你滿意著呢。”

    林碧玉頓時感覺耳朵有點發燙,下意識避開他過分灼熱露骨的視線,好笑道:“誰說我不好奢靡不喜享樂了?可不能瞎傳,誰不喜歡享受啊?真將我這樣高高架了起來,往后我這日子可是沒法兒過了。”

    “不打緊,實在不行我也不是不能稍稍貪圖享受一下。”

    著實好生愣了一下她才反應過來他這話究竟是什么意思,頓時忍不住輕輕啐他一聲,轉身快步離去。

    往后誰再說四阿哥生性古板嚴肅她必定頭一個反對。

    快睜開眼好好瞧瞧罷,這都會調戲小姑娘了。

    第105章

    雖然林碧玉是打算通過自己與動植物溝通的能力來做些嘗試,但費勁搜羅來的那些書籍她卻也沒扔在一旁暴殄天物。

    一則將來若果真辦成了此事,她必定需要與朝臣乃至康熙深入交流探討相關經驗過程,也好方便傳授推廣至民間。

    倘若她腦袋空空,對農事根本一問三不知,那真是有嘴都說不清了。

    一頂“欺君之罪”的大帽子扣下來,本該是天大的好事可就要變成催命的毒藥了。

    是以,這些書她必須得好好看仔細看,得真正嚼爛了吞進肚子里頭才成。

    再則,“知識”從來就沒有夠了一說。

    她的唾手可得又是多少人一輩子的苦求不得呢?占據了這么多資源卻將之通通束之高閣,仿佛也太過分了些。

    是以,她在莊子上的生活幾乎就是田地、書房兩點一線。

    從簡陋的書架上隨意抽取一本出來,信手一翻就能看到不少標注,特意裝訂成冊的筆記都有滿滿一摞了,足以看出她這幾個月的認真努力,也足能看出她的決心。

    胤禛的眼底不禁浮現出一抹贊嘆感慨,看向她的目光閃爍著奇特的光芒,“這些可否借與我看看?”

    林碧玉則面露詫異,玩笑道:“雖說我不曾親眼見過,但對諸位皇子們的繁重課業卻也早有耳聞,每日里恨不得連覺都睡不夠,怎么還能分出寶貴的時間來看這些?難不成四阿哥還真想與我一同種地啊。”

    顯而易見,她只將他今日的做派當成了表明立場的一種手段罷了。

    “我們每日花費大量時間精力學習頗多,為的就是將來有能力為大清效力、為百姓多做點實事。

    而今你所做之事恰恰正是民生大計中的頭等要事,怎么就不值當叫我分出寶貴的時間來仔細學習研究呢?再值當不過了。”

    他的模樣仍稍顯稚嫩,但眼神卻異常堅定認真。

    他是發自內心想要為百姓做點實事的,即便是叫很多“高貴人”鄙夷唾棄的“泥腿子行徑”。

    這樣一個人當皇帝的話,對于某些習慣了尸位素餐、溜須拍馬的大臣來說興許是一場噩夢,但對于平民百姓來說卻必定是一種幸運。

    屆時恨他的人能恨得咬牙切齒,愛他的人亦能愛得死心蹋地。

    想到后世“四爺”的龐大粉絲團她就止不住想笑。

    不過倘若這位爺能活得久一點,又哪里還需要等到后世才被人那般追捧?又哪里還有乾隆什么事兒?他自己就能親手打造出一個盛世來。對此,此刻的林碧玉毫不懷疑。

    不知不覺間,她看他的目光發生了些許微妙的變化,似少了些什么,又似多了些什么。

    她自己還未曾察覺,但向來擅于揣摩人心的他卻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絲絲微妙,心生喜悅的同時卻又不免迷惑頓起。

    “前頭那么長時日她對著爺都始終不冷不熱的,無論爺送她什么如何對她好……怎么才說著事兒呢倒突然有了點子變化?”

    孝懿皇后死了,這種兒女情長之事他也實在沒個人可說,便只能跟蘇培盛悄悄念叨念叨,打量著一人計短兩人計長。

    豈料聽罷過程的蘇培盛卻猛地一拍手,兩眼亮晶晶欣喜道:“這還不夠明顯嗎?身為當朝一品大官兒家的千金貴女,她卻放著清福不享跑來莊子上研究種地,可見是真正發自肺腑的喜歡種地。

    而方才爺的表現讓她誤以為您也喜歡種地,可不就剛好撞她心口上了?爺可真真是當局者迷,愛屋及烏這個道理怎的都忘了?

    林姑娘喜歡種地,所以也喜歡上了愛種地的您啊!這可真是無心插柳柳成蔭,歪打正著了不是!”

    愛屋及烏是這樣用的?

    還有什么叫她喜歡種地所以也喜歡上了愛種地的他?

    這都是什么亂七八糟的?

    胤禛頓時被無語住了,噎得直翻白眼,“爺定是腦袋被驢踢了,竟找你這蠢材說事兒。下去,該干嘛干嘛去。”

    “……”

    “對了,將爺帶來的那些書都給大姑娘送去,再問問她還有沒有什么需要的,直接說也無妨,爺可以想法子去尋。”

    “嗻。”

    書籍不算很多,絕大多數都是尋常難得一見的孤本,是林家費盡心思也沒能搜羅到的。

    還有一些甚至是她都不曾聽過的,看起來很是陳舊,散發著古樸的底蘊。

    皇宮實在不愧是皇宮。

    隨手翻看幾本過后,林碧玉就情不自禁發出陣陣感慨。

    不過由此也足以證明康熙對她此番行為的贊賞和支持態度,否則四爺可沒那本事去亂翻宮內的藏書樓。

    次日一早用過了早飯,林碧玉就提議前往田地里轉一轉。

    此言正中胤禛心里所想,自是沒有不應的道理。

    “京城主要還是種冬小麥較多,一般是九月下旬到十月上旬播種,來年五月底至六月上旬成熟。”

    說到這兒,她不禁笑笑,“若你再早上個把月過來就能趕上了,可惜這會兒冬小麥都已經收完了。”

    頓了一下接著說道:“我來時已經錯過了冬小麥的播種時間,是以便只好叫人騰出來一小塊地給我,姑且試著種了些春小麥,這會兒也正到了即將收獲的時候。”

    說話間,一行人已經來到了她的地旁。

    臨時想法子騰出來的一小塊地只有大約三分上下的樣子,看起來有些寒酸,不過田里的景象卻叫人眼前一亮。

    滿滿登登的金燦燦,瞧著就叫人心生歡喜。

    胤禛并不是老農民,更不是農業專家,一眼瞧不出個什么不同來,但他卻能看得見這麥子長得十分壯實,一株一株的麥穗都被壓得彎了腰,不難想象其承受的重量。

    “你這是……已經有所進展了?”表情異常驚詫。

    “是也不是。

    先前村子里其他人收小麥時我曾注意觀察過,相較而言我這里的小麥的確比他們的長勢更好些,不過卻并不是我技術上的多大功勞,而僅僅只是我用的肥料更好更充足,伺候得更加精細罷了。

    但普通百姓卻不可能用上那么多上好的肥料,更不可能有足夠的人力、精力整天盯著地理伺候。

    所以說啊,還差得遠呢,任重而道遠。”

    胤禛理解點頭,倒是沒有多少失望的情緒,反而寬慰她:“從古至今這糧食二字困擾了多少帝王將相能人異士?你若果真一動手就成了,那才反倒不正常了。”

    冷不丁心尖兒一跳,林碧玉幾乎是下意識看向了他。

    卻見他眸色幽深平靜無波,什么都看不出來。

    “凡事都不可能一蹴而就,放平心態,慢慢來就是。”

    林碧玉若無其事地收回目光,點頭應和。

    畢竟是天家阿哥,身上的學習擔子極重,眼下也不可能當真放下一切課業專注研究種地,否則完美主義者的皇帝老子只怕就要暴怒了。

    是以,勉強呆上十日之后他便匆匆趕回了宮里。

    “皇阿瑪萬福金安。”

    康熙叫了起,又問:“那丫頭現下是什么情況?果真在研究種地?”

    胤禛便將自個兒的所見一五一十道來,最后總結道:“由此看來她的確很認真很努力想要做好此事,并非一時興起隨意玩玩。”

    “這倒是難得。”康熙滿意地連連點頭,若有所思道:“雖說如今輪回后的她看起來與普通人無異,但有那樣的前世就足以見得她的不平凡。

    眼下她突然對這方面有了興趣想法,也說不準究竟是不是……倘若她果真做成了,這天下百姓可就有救了。”

    而他,也注定會在青史上再添濃墨重彩的一筆。

    念及此,他果斷說道:“就放手由著她去做罷,你記得多關注著些,若她那邊遇上什么難處,盡量滿足。”

    胤禛應了聲,又略帶猶疑地說道:“兒臣對此也頗感興趣,日后想時長去……求皇阿瑪恩準。”

    聞言,康熙詫異地挑眉,“你也想去種地?”

    “是。”

    沉默片刻,他又緩緩開口,“你與她不同,你是皇子,更是中宮嫡子。”

    低沉的聲音中蘊含著一股意味深長的味道,令人心驚肉跳,不敢細品。

    胤禛卻眼神清明不躲不閃,回答得淡然又坦蕩。

    “有太子二哥珠玉在前,兒臣頂多也就算是個跟著湊數的,完全犯不著考慮那么多,在合理范圍之內選擇一個自己感興趣的方向、淺淺任性一回也并非不可。”

    做了這么多年皇帝的人,一個孩子究竟是在說真話還是假話他還不至于分辨不出。

    老四這話,實在是發自肺腑。

    他是真真打心底敬重仰慕太子,毫無不臣之心。

    康熙神色復雜地看了他一眼,罵道:“不長進的東西,趕緊滾,朕看見你就來氣。”嘴角卻抑制不住地翹了起來。

    “不準荒廢正經課業,否則朕饒不了你!”

    “兒臣遵命。”

    ……

    “老四果真這樣說?”

    “千真萬確。”

    胤礽的臉上難得露出一抹松快的笑意,“孤就知道,老四與那等狼子野心的混賬是不同的。”

    然而一旁的索額圖卻不這么認為,蹙眉勸道:“紅口白牙一句話罷了,殿下如何能輕信?

    同樣都是皇上的親兒子,同樣都生來尊貴,誰又當真甘心屈居人下?

    再退一步來說,哪怕如今的四阿哥是發自真心的,可他到底還年幼,還并未真正懂得權利的好處,等將來……再有那小人跟著蠱惑攛掇一把……譬如說佟家。

    殿下,防人之心不可無啊!”

    胤礽緩緩沉下臉,眉頭微蹙。

    第106章

    “四阿哥回來了!”

    “快快快,再仔細瞧瞧姑……福晉身上可有什么不妥當的,今兒可是洞房花燭夜,萬不能有丁點兒瑕疵。”

    隨著木槿這一聲令下,一眾陪嫁丫頭婆子立即忙活起來——有的擺弄蓋頭,有的拼命想要撫平裙擺上并不存在的褶皺,還有的更是手忙腳亂來回竄,也不知究竟在忙活些什么,反正就是很忙。

    “好了。”林碧玉忍不住出聲輕斥,“成個親而已,又不是攤上了什么洪水猛獸,慌成這樣作甚?都穩重些,別丟了林家的臉面。”

    “奴婢知錯。”

    眾人紛紛慚愧垂首。

    這時,貼著大紅喜字的大門被推開,一個修長似竹挺拔如松的身影走了進來。

    一眾閑雜人等立即識趣退下,順勢帶上房門,將空間留給這對新婚夫妻。

    不曾等候太久,幾乎被蒙了一天的林碧玉終于得以重見光明。

    陡然出現的光亮讓她不太適應地微微瞇了瞇眼,朦朧中,眼前的身影似乎也渡上了一層醉人的光暈。

    從來喜好低調暗色的他大抵是有生以來頭一回打扮得如此鮮艷,竟也意外和諧。

    正是“鮮衣怒馬少年時”,如此意氣風發。

    也不知究竟是果真吃多了酒,還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不僅兩頰上浮現起兩片紅霞,就連眼神似乎都有些迷離了。

    再加上那怎么也壓不住的嘴角……已全然沒了素日的精明銳利,竟透著股子傻氣。

    林碧玉不由抿起唇瓣,輕笑,“爺可否替我將鳳冠取下?壓了一天脖子都快斷了。”

    胤禛忙上手,笨拙中帶著小心翼翼,倒是十分耐心。

    “要不要再叫廚房送點飯菜來?糕點終究不是正經飯食,只能當個零嘴兒勉強墊墊罷了。”

    “不必再折騰了,幾碟子的糕點差點全進我肚子里,這會兒哪里還能吃得下?況且夜里吃得太飽也不好入睡,明兒大清早還得去請安呢,早早歇息才是當務之急。”

    說完她才陡然意識到不對——洞房花燭夜、新婚夫妻、干柴烈火……她真的不是在暗示什么啊!

    正尷尬得腳趾扣地,頭頂上卻倏地傳來一聲輕笑,“都聽福晉的,咱們早點歇息。”

    濃濃的曖昧氣息令人不禁面紅耳赤。

    門外,鈴蘭小聲問道:“姐姐素來穩重,今日怎么跟換了個人似的?這般咋咋呼呼可不像是你的做派,可是有何心事?”

    木槿低著頭不好意思地笑笑,聲音微弱嘟嘟囔囔,“不瞞你說,打昨兒晚上起我這顆心就七上八下的沒有片刻安寧,又是緊張忐忑又忍不住心酸憂慮……雖說我與姑娘年歲相仿,可怎么就有種嫁女兒般的感覺呢?這也太荒謬了。”

    “我頂多也只敢私心里偷摸看作個姐妹,你倒好,看著老實巴交竟還偷摸給自個兒升輩分了。”鈴蘭笑罵打趣,又道:“這幾年咱們都是看著過來的,四阿哥待姑娘如何早已有目共睹,你就別瞎操心了。”

    “四阿哥自是頂頂好的一個人,可……到底是皇家。”

    說話間,冷不防傳來些許細微動靜,令云英未嫁的姐妹二人皆齊刷刷紅了臉,簡直尷尬得無所適從。

    隔了好一會兒,鈴蘭才再度開口,“別擔心,咱們家姑娘那樣好的一個人,必定會幸福一輩子的。”

    ……

    “妻子”這個身份對于林碧玉來說毫無疑問是陌生的,出嫁前要說心里一點兒忐忑都沒有,那是純屬糊弄人。

    不過一步步趕鴨子上架真正走到這一步之后她卻發現,一切仿佛也并沒有很可怕。

    她是被皇帝公爹當眾夸贊并力保下來的好丫頭、是被已逝皇后婆母奉出全部私產親自求娶的兒媳婦、是被四阿哥心心念念惦記數年甚至甘愿守身如玉的心尖子……整個皇宮里沒有任何人會與她為難、敢與她為難。

    縱然初來乍到,日子過得卻意外舒坦。

    林碧玉松了口氣的同時又不禁暗暗慶幸,得虧當年一咬牙干脆利落地將烏雅氏給摁死了,否則現在保準兒該她鬧心了。

    “福晉,施嬤嬤求見。”

    “叫她進來。”

    甫一進門,施嬤嬤就放下手中的匣子鑰匙等物件要行大禮,眉眼含笑且姿態恭謹,沒有絲毫“老人”的架勢。

    見此情形,林碧玉的臉上就露出了真心實意的笑容,忙沖著木槿使了個眼色,笑道:“嬤嬤不必如此,快快坐下說話罷。”

    施嬤嬤嘴里道著謝,卻仍是堅持行了禮,隨后才坐下,“日盼夜盼,可算是將福晉給盼來了,奴婢這把老骨頭終于能夠松快些,享享清福了。”

    聞言,林碧玉瞥了眼桌子上的物件,搖搖頭,“恐怕還得請嬤嬤再幫著操勞幾年呢。”

    “福晉……”

    “嬤嬤別多想,我并非是在與你說什么客套話場面話。只是你也知道,這幾年里我一直忙著旁的事,一年恨不得有大半時間都在莊子里泡著,實在無暇分心顧及家中瑣事。

    嬤嬤是皇額娘跟前的心腹老人,自是值得我信重,且又在四阿哥身邊服侍多年、對這院兒里的大小事早已悉數掌握駕輕就熟,實在是可托付的不二人選。

    所以啊,現下嬤嬤就暫且別惦記著享清福了,我和四阿哥都還指靠著你幫忙分擔呢。”

    一番話可謂給足了臉面,饒是施嬤嬤也不免頓感熨帖。

    仔細想想,事兒是這么個事兒,又見她神色誠懇沒有半分惺惺作態的樣子,這才遲疑著應了。

    “福晉!好消息啊福晉!天大的好消息!”

    清脆響亮到甚至顯得有些刺耳的聲音從外頭遠遠的就傳了進來。

    屋內幾人頓時面色微變,齊齊蹙眉。

    緊接著,就看見鈴蘭一路呼哧帶喘地跑了進來,甚至都沒顧得上行禮,滿面漲紅開口就道:“方才莊子上派人來傳話,福晉種的小麥豐收了!

    真真是豐收!每畝地約莫都有五石朝上,有的甚至已經達到了六石!

    福晉成功了!百姓的肚皮有著落了啊!”

    話到最后,她已經忍不住激動地哭出聲來。

    她是窮苦人家出生的孩子,哪怕早早便被賣進林府過上了吃飽穿暖的神仙好日子,可幼年食不果腹的經歷卻始終未能忘懷。

    餓肚子的滋味兒,真的太難受了。

    此時此刻,神明在她的心里有了具體的面容模樣。

    屋內眾人亦無不震驚駭然,久久未能回過神來。

    現如今尋常小麥每畝收成大約在兩石多不足三石,也只有少數一些非常肥沃的上等田才能收獲三石左右。

    而現在,這個數字卻翻了雙倍還不止。

    雙倍多!足足雙倍多啊!

    “真……果真?”施嬤嬤滿臉恍惚,下意識再次確認。

    看那表情,估計她都覺得自己耳背幻聽的可能性更大些。

    “這樣天大的事哪個能敢弄虛作假呢?真得不能再真了。”鈴蘭的臉都要笑爛了。

    “這可太好了!”

    “福晉好厲害!”

    “咱們家福晉定是仙人下凡,特特拯救黎民蒼生來了!”

    “……”

    眾丫頭婆子全然喪失了理智般,嘰嘰喳喳又哭又笑,霎時鬧哄哄亂成了一團。

    最淡定的反倒成了主角本人。

    倒不是裝腔作勢,每次去莊子上她都會不厭其煩花費無數精力與它們溝通交流,它們究竟是什么樣的生長狀態沒有人能比她更清楚。

    打從一開始她就知道,這批小麥產量不會低,她會成功的。

    只是當這個數字真真切切擺在眼前時,看著這鮮明而又慘烈的對比,她還是止不住手指微顫、眼眶微紅。

    “快將這好消息告訴給爺知曉……給我梳洗,另尋一身衣裳來,略隆重些。”

    不出半個時辰就有人來傳話了,“皇上有請四福晉!”

    “兒臣……”

    不及行禮,康熙直接抬手打斷,“老四說你那莊子上的小麥豐收了?每畝都能有五六石之多?”

    向來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帝王難得一見情緒外泄,滿臉充斥著急不可耐。

    林碧玉當即給予肯定答復。

    而得到確認的康熙此時卻陷入了一陣恍惚,片刻后,又問:“究竟是歪打正著還是已經研究徹底完全掌握了技術?再來一次,你又究竟是否還能復刻成功?”

    林碧玉亦回答得鏗鏘有力,“莫說再重來一次,便是重來百次千次萬次,兒臣都能成功。”

    頓了頓,接著說道:“只要給兒臣足夠的土地和人手,兒臣就能以最快的速度培育出上好的糧種投入民間使用。

    屆時再安排好地方官員盡職盡責為百姓科普經驗,教會百姓如何更科學地種地……相信再用不了多久,皇土之上無餓殍便再不是天方夜譚。”

    康熙“蹭”地一下站起身,激動得臉都紅了,當即說道:“朕會將手里的皇莊全部先挪給你使用,人手,你要多少有多少!無論還缺什么,隨時都可以來找朕,朕定傾力滿足你!”

    冷不丁目光掃過老四,他又補充道:“事關天下蒼生,沒有什么比這更重要,朕希望你暫緩一切,先全心全力做好此事,等將來……如此前無古人的不世之功,足以令你名垂青史萬古流芳,可保林家至少五代榮光。”

    兩口子都是一等一的聰明人,如何還能聽不出這話里的暗示?

    胤禛的臉色一下子就微妙起來,心中甚是郁悶,不過他倒也沒有絲毫意見。

    正如親爹所言,事關天下蒼生,其他什么都可以往后靠一靠。

    而林碧玉就更沒有二話了。

    原本她還想著年紀太小生孩子不好,對大人孩子都不好,若能再拖三五年就差不多了。

    誰想還沒等她想出一個完美的理由來,這會兒倒是收獲了一個意外之喜。

    當下應得痛快,又道:“兒臣這就回去整理筆記……不過東西太多且稍顯雜亂,整理起來怕是要花費不少時間……”

    “無礙,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你不必太過著急忙慌,最要緊的是仔細。”

    “是,兒臣明白。”

    隨著消息傳開,驟然一石激起千層浪。

    京城上下一片震動,幾乎都快要將林家的大門給踩爛了。

    身居宮中的林碧玉雖不是誰都能見到的,但卻也難免招惹來不少嬪妃、皇子、妯娌……一個個就跟那聞著血腥味兒的鯊魚般,恨不得一擁而上。

    最終還是惹得康熙狠狠發作一通之后眾人才收斂起來,還給她一片清凈。

    白天游走于各個皇莊,晚上回來還要抽空整理幾年攢下來的眾多筆記,真真是忙得腳不沾地,不得片刻清閑。

    不過短短數日,她便肉眼可見地消瘦許多,本就纖細的身材越發單薄。

    胤禛瞧著十分心疼,掙扎許久還是忍不住勸了句,“雖說事關重大不容耽誤,但你也犯不著如此拼命是不是?倘若你不慎累壞了身子,不是反倒更耽誤事兒?”

    “不必擔心我,我心里有數。”

    林碧玉勾起唇角,疲憊的眉眼之間卻難掩詭異亢奮,“等小麥一事步入正軌以后我就去研究研究水稻。

    終有一日,我要這天下所有人都能吃飽飯,我要這五湖四海再無饑餓!”

    那一雙眸子比這世間任何一種寶石都還要更加璀璨耀眼,如同漆黑深夜的一束光,照亮了這片富饒卻還暫且貧瘠的土地。

    “會有那一日的,一定會。”

    第107章

    “太太不好了!榮國府被圍了!”

    “什么?”賈敏一臉懵逼,問:“何人所為?那可是榮國府!”

    是啊,那可是榮國府,所以還能有誰呢?

    “自然是圣上下的旨啊!不止是榮國府,還有寧國府也一同被圍了,現在正抄家呢,全家上下所有主子奴才全都要抓去下大牢了!”

    賈敏大駭,只覺一陣頭暈目眩,險些當場昏死過去。

    “太太……”

    “怎么會?這也太突然了,怎么就變成這樣了?”賈敏面色慘白,魂不守舍地喃喃自語。

    可仔細想來,果真很“突然”嗎?

    并不。

    從當年賈元春那檔子事兒就不難看出,當今圣上對榮國府其實早就厭煩極了。

    或者更準確點來說,他厭煩的也并不是榮國府,而是包括榮國府在內的那一群所謂的豪門勛貴、一群占盡了朝廷好處卻只會整日招惹事端霍霍百姓的臭蟲。

    賈元春的結局其實就是一個不詳的信號啊。

    甚至再往前推,早在甄家覆滅之時,一切就已經有跡可循了。

    現如今終于輪到了寧榮兩府,而在這之后又究竟會是誰呢?

    無論是誰其實也都罷了,最終結果反正誰也逃脫不掉。

    想明白這一點,賈敏頓時心如死灰,呆坐在椅子上,一瞬間仿佛失去了魂魄。

    即使早就與那邊撕破了臉皮,這幾年也再無往來,可臨了至此,她卻還是忍不住一陣恍惚,痛心疾首。

    榮國府,是她的父親一刀一槍拼殺而來,是無數次豁出去性命才換來的榮耀,那里面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染著父親的鮮血。

    叫她怎能不痛心啊。

    不知不覺間,淚水早已打濕了臉龐。

    “太太……您可千萬不能在這當口犯糊涂啊,莫說老爺會不會體諒您原諒您,單單朝廷那一關圣上那一關就過不去。

    縱是不為其他,您也該為自己的三個兒女想一想啊,這大好的前程可萬萬不能平添挫折事端了。”

    素心苦口婆心地勸說著,生怕她又一時糊涂干下蠢事。

    好在賈敏早已對自己的親娘死了心,并沒有豁出去一切的打算,只是沉默半晌后長嘆一聲,“多拿些銀錢去打點打點,不求其他,只別叫那起子混賬沖撞了女眷。”

    獄卒并非是什么對自身各方面素質都要求很高的行當,難免有一些混賬東西混在其中。

    平日看著倒還好,一旦遇上那落難的女眷,只怕少不得生起一些壞心思。

    都是官宦人家嬌養出來的嬌花兒,若非落難,根本就是普通人這一輩子都接觸不到的仙子般的人物,冷不丁……后果簡直不堪設想。

    虎落平陽被犬欺,落了毛的鳳凰不如雞。

    從古至今都是這么個道理。

    旁的她都可以不管不問,但這一點她實在做不到無動于衷。

    “你只放心去罷,這件事即便老爺知曉了也不會怪罪的。”

    賈敏很了解自家男人,哪怕這個時候再怎么想劃清界限,也絕不會眼睜睜看著無辜女眷被霍霍了。

    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

    彼時,林如海也已經吩咐了人前往打點,目標與賈敏完全一致,絲毫不怕旁人閑言碎語,不怕受牽連。

    而有了足夠的銀錢又有林如海這位一品大員親自出面,底下的人自是一萬個上心重視,根本就生不起一星半點兒不好的心思。

    說不上以禮相待,卻也絕沒有趁機作威作福、動輒打罵的現象,對那一個個出落得如花似玉的姑娘、奶奶更是避而遠之,生怕引起誤會招惹麻煩。

    案件審理十分迅速,前后不過半個月的功夫,關于兩府的判決就有了最終定論。

    寧國府的賈珍賈蓉父子二人慣常欺男霸女作惡多端,手里都沾了人命不說,僅僅只是曾經在孝懿皇后的喪葬期間尋歡作樂這一條,就足夠他們人頭落地了。

    皇后身死,那是國孝。

    真真是狗膽包天,目無王法,死罪丁點兒不冤。

    再到榮國府。

    賈母是不曾在外作惡,但內宅陰司卻不少沾,手里也有幾條人命,不過那都年代久遠了,人證物證早就沒了七七八八,想要板上釘釘十分艱難。

    又顧及已逝老國公的面子,顧及她已是這樣大歲數的人了,又經此一劫驚嚇過度,眼看也沒有幾年好活的人,是以上頭便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同她計較了。

    其次就是榮國府的大房幾口人——賈赦是個不學無術的混蛋玩意兒,與寧國府那父子二人也就是半斤八兩,欺男霸女、強取豪奪、視人命如草芥,故而一樣被判了秋后問斬。

    賈璉雖也不是什么好東西,但他再爛也就是爛在男女之事上,其他當真是對什么都沒興趣。

    偏偏,別看他名聲臭大街,玩得又花花,簡直就像那色中餓鬼一般,恨不得是個美人就往床上拽。

    但仔細調查再三卻發現,這些年他那一堆混亂如麻臭爛不堪的關系中,竟沒有一個是被強迫的,從來沒有。

    負責調查他的那幾個官員不敢置信地查了又查,最終還是不得不相信了這個看似荒謬的事實,一時間看他的眼神都不由得變了。

    能,太能了。

    不過更能的還得是他家那位奶奶,那可真是個給足了錢什么人命官司都敢插手的能耐人,完全是非不分,狂妄跋扈至極。

    也正因她經手的爛事實在太多,印子錢一事終究也還是沒能藏得住。

    即便她想方設法將那一屁股爛賬都扣給了王夫人,但做過的事又怎會沒有痕跡呢?只看上頭想不想較真罷了。

    倘若她一輩子循規蹈矩不曾作惡也就罷了,看在她也是被蒙騙的份兒上,康熙興許還能網開一面。

    奈何她骨子里就不是什么好人,結果自然只能是數罪并罰,死罪難逃。

    除此以外,邢夫人和迎春是完全沒犯過什么事,查清楚之后就被放了出來。

    而二房那幾口子里面問題最大的卻是王夫人這個內宅婦人,同樣腌臜事一堆,印子錢也有她一份不說,竟還膽敢藏匿甄家財物。

    當那碩大一筆財物從庫房一一搬出堆在眼前,別說前來查抄的官員了,就連賈家自家人都齊刷刷傻了眼,錯愕驚駭不已。

    藏匿罪臣財物……這可真真是老壽星上吊,活膩味了啊!

    蠢,實在是太蠢了。

    王家這一老一少姑侄倆,儼然都是那愚昧無知到令人發笑的蠢貨。

    都說娶妻不賢禍三代,這賈家竟是娶回來一個還不夠,還又弄一個回來,究竟什么逆天“福運”哦?

    難怪大廈塌得如此之快,真是人人都有一份功勞呢。

    不幸中的萬幸,除她以外的二房其他人都沒有什么破事沾手,好歹還留了一個最寵愛的小兒子,家中孫輩、曾孫也都全須全尾的。

    旁人都在感嘆賈家也算是祖宗保佑了,沒徹底斷了根,偏偏賈母對這個結局卻并不滿意。

    萬分不滿。

    “太太,賈……賈老太太在門口,說是想見您一面……”

    第108章

    自己的親娘,她還能不了解?

    根本不必見,她都能夠猜得到她究竟想說什么做什么。

    許是先前她與老爺“出手相幫”令老太太產生了什么錯覺幻想罷。

    可笑也不想想究竟是誰要收拾賈家,竟還能有此妄想,可見真真是老糊涂了。

    賈敏根本不想見她,也懶得跟她掰扯,聞言直接就出言拒了,淡淡說道:“宅子給了,銀錢也給了,全當是還了最后那點母女情份,再多的我也無能為力,只將人勸走吧。”

    能做的她都已經做了,自是不怕旁人再有什么閑話可說。

    她問心無愧。

    然而賈母顯然并不這樣認為。

    聽聞賈敏不肯見她,她當即便拉下臉來,在門口哭道:“我捧在手心里疼了一輩子的寶貝女兒,事到如今竟連家門都不準我踏進一步,真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啊!

    國公爺,你快睜開眼瞧瞧吧,咱們這是生養了一個什么樣的白眼狼啊!作孽啊!”

    若是過去,高高在上的賈母自是做不出這種潑婦罵街的行為,但如今落得這般境地,她早已經不是曾經那個超一品國公夫人了。

    如今的她,已然被逼入絕境,自是無所不用其極。

    可惜任憑她如何賣慘哭嚎也好,還是指天罵地也罷,什么招數賈敏都不接,只由著她。

    眼看她都已經搖搖欲墜了,林家的門房這才忍不住說道:“從事發到你們出獄,這期間咱們家老爺和太太可沒少替你們操心打點。

    若不然你們這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怎么可能全須全尾地走出來?走出來之后又如何還能有大院子住,有衣裳穿有口飯吃?合該流落街頭乞討為生才是。

    林家對你們賈家可以說已是仁至義盡,您究竟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難道非要逼得我家老爺太太去跟圣上對著干?非得鬧得林家也家破人亡您才肯消停不成?

    這人吶,得講良心,可萬不能貪心不足啊。

    老太太,您說是不是這么個道理?”

    對方擺明就是來胡攪蠻纏的,這話自然不是對她說的,也不是問她的。

    真正的目標其實是旁邊路過、圍觀之人。

    該張嘴時就得張嘴,哪兒能叫這貪心的糊涂老婆子將林家架起來放在火堆上炙烤啊?

    果不其然,一些不知具體內情的人聽到這番話之后立即就轉變了看法,轉而調轉槍頭,開始對著賈母指指點點,唾棄鄙夷的聲音不絕于耳。

    尊貴了一輩子的賈母哪里能受得了這個?

    哪怕來時就做好了豁出去臉皮的準備,可真正被人圍在中間戳脊梁骨時,卻還是不由得滿面臊紅羞憤難當。

    本就身體不好,現下一時急火攻心,當即便兩眼發黑倒頭暈死過去。

    所幸還有個忠仆鴛鴦寸步不離攙扶著,否則這一下栽倒過去,保不齊就該交代在這兒了。

    眼看人被架著離去,林家人都不由得狠狠松了口氣,滿以為此事就這么過去了,卻誰想沒過兩日這老太太又來了。

    這回來竟是二話不說直接跪在了門前。

    無奈,賈敏不得不出來了。

    乍然見了面,她卻險些沒認出來人。

    原本精心養護得還算茂密的銀發已變得稀疏,湊近些甚至能夠看到一塊一塊的頭皮。

    原本圓潤富態的身材也消瘦了許多,而一旦沒了肉支撐,松弛下垂的皮便再掛不住了,耷拉著與脖子連成了一體,蒼老粗糙如同老樹皮,著實有些嚇人。

    賈敏下意識退后一步。

    約莫有四五年沒見了吧?就成這樣了?

    縱使不懂醫術,賈敏也能夠瞧得出來,這黃土仿佛都已經埋到老太太的脖子了。

    一時間,心下那叫一個五味雜陳。

    “敏兒!你可算是愿意見我了……不到這一步你便死活不肯與母親相見,你真真是好狠的心吶!我的敏兒,我那自幼便孝順乖巧至極的女兒究竟上哪里去了……”

    賈敏皺皺眉,示意身后帶來的幾個婆子強行將人拽起來,嘆氣道:“老太太委實不必如此做派,今兒您便是將我架在火堆上烤死了,我也還是沒法子成全您的妄想。

    賈家犯下過錯是板上釘釘的事實,皇上發了狠要懲治你們也是有目共睹的事實,您逼我又有什么用呢?一品大員是位高權重不假,走出去十個有九個人多少得給三分薄面,可那是當今圣上啊,您這不是成心為難人嗎?”

    誰知賈母卻說道:“女婿辦不成的事,不代表旁人也辦不成。圣上可以不給臣子面子,總不至于連親兒子的情面都不看了吧?你去求求碧兒就成了。

    四阿哥待碧兒一片癡心世人皆知,只要碧兒開口,必定沒有不應的道理。況且碧兒還研究出了極高產量的麥子,她就是大清的大功臣,是立下了不世之功的大功臣,皇上豈能連這點臉面都不給?”

    見她竟將主意打到自己女兒的頭上去,賈敏頓時冷了臉。

    “拿著碧兒辛苦掙來的功勞去換你們家的榮華富貴,老太太可真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不過我奉勸您還是死了這份心罷!

    您怎么逼迫我算計我也都罷了,看在您生養我一場的份兒上,我勉強睜只眼閉只眼不同您計較,但您想將手伸到我女兒的身上?做夢!”

    說著,上前幾步來到跟前,幾乎是貼著賈母的耳朵,低聲道:“您也說了,四阿哥待碧兒一片癡心世人皆知。

    既是如此,他自然也是見不得任何人欺負碧兒的,對吧?”

    柔弱的聲音卻帶著蝕骨的寒意,如此冷漠無情。

    “老太太,看在母女一場的份兒上,我奉勸您安分些。

    眼下該清算的清算完了,圣上也沒心思再管你們,老老實實夾起尾巴來過日子也不是過不下去,可倘若您非要上躥下跳地折騰……

    即便是從前的榮國府,在人家真正的天潢貴胄面前也都不算什么東西,更何況如今?別自作聰明了,真惹急了四阿哥,人家捏死你們一家子比捏死幾只螞蟻都簡單。

    認清現實吧,認命吧。”

    第109章

    “我真是不明白,這世上怎么會有如此……”林黛玉憋得小臉兒都紅透了,還是沒能說出什么不得體的話來。

    到底是長輩。

    “姐姐都不知道,我聽母親說起此事時都快氣死了,怎么就這么能算計呢?姐姐又沒欠她家什么,她倒真敢想!”

    林碧玉好笑道:“老太太本就是上了歲數的人了,頭腦不比年輕人,又逢此次大難,難免遭受不住打擊……也實屬情有可原,你同她計較什么?”

    林黛玉愣了一瞬,旋即反應過來,忍不住笑,“姐姐如今是越發促狹了,可見小日子過得甚好呢。”

    罵人腦子有病就直說好了,偏還說得這樣委婉動聽。

    但凡碰上個稍稍單純些遲鈍些的,保不齊還要信以為真,果然拿她當成那良善軟弱之人了呢。

    姐妹二人正說笑著,抬眼就看見胤禛拉著張臉走了進來,身后還墜著個小尾巴。

    “四嫂。”胤禟先是乖順地見了個禮,隨即也不等她說話,蹦跶著就竄到了林黛玉跟前,“林姐姐~”

    聲音蕩漾得不像話,黏糊糊的別提多膩味了。

    林黛玉頓時紅了臉,扭頭不想搭理他。

    這人就是屬城墻的,好話賴話憑你說,他只左耳進右耳出,該怎么著還是那死樣子。

    這輩子就沒見過這樣臉皮厚的人,實在難對付得很呢。

    “林姐姐怎么又不理人?不過也無所謂了,林姐姐這樣清冷孤傲的樣子也好看極了。”

    “你……你不要臉。”咬牙切齒,惱羞成怒。

    偏偏那就是個沒臉沒皮的,嬉笑著越發來了勁。

    林黛玉都不敢罵他了,生怕將他給罵爽了。

    一旁,林碧玉止不住地搖頭失笑,無奈極了。

    按照父親的想法,本應是要求個恩典令妹妹自行婚配的。

    可誰知卻出了岔子。

    當年大選之際,原本已經有所暗示的康熙不知為何突然反悔,將妹妹給留牌子了。

    雖至今未曾指婚,卻也不過是早晚的事。

    記名秀女沒有自行婚配的權利,嫁誰不嫁誰全看皇帝心情。

    想到這兒,林碧玉不禁又感到一陣鬧心,尤其是目光掃到老九那張美麗卻實在愚蠢的臉時,更氣不打一處來。

    雖然沒有掌握到什么實質性的證據,不過她們都一致認為,定是這狗東西背地里悄咪咪干了點什么才致使康熙突然反悔。

    恐怕只等他年紀到了,或是妹妹松了口就該指婚了。

    不過,這奸詐小人折騰來折騰去,卻還是算漏了一點——有她這么個姐姐杵在這兒,倘若黛兒果真還是不情愿,他也休想得逞。

    正如賈母所言,憑她如今功勞,只要不是涉及到什么朝政要事,康熙也不會摳摳搜搜不給點面子,想給妹妹換個自由身總是能夠的。

    屆時,老九這頭妄圖拱自家小白菜的野豬就吃屁去吧!

    林碧玉冷哼一聲,收回隱隱不善的目光,轉頭輕聲詢問:“爺的臉色怎么這樣難看?”

    “我聽說賈家那位老太太能折騰得很……”眼底劃過一抹厲色,“我想著,該是叫她認認人了,省得什么人都敢瞎惦記。”

    這位向來是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少說得叫人脫層皮不可。

    林碧玉趕忙搖頭,嘆道:“她已經那樣了,還有幾天可活的?倒是她家里那幾個小姑娘,猝不及防遭遇此等變故,指不定是何等惶恐難安呢。

    日子已是夠苦了,就別再嚇唬她們了,叫她們安定下來好好過日子罷。”

    胤禛有點不甘心,不過卻還是選擇尊重她,“行,聽你的。”

    許是嫌某個狗皮膏藥實在太煩了,沒一會兒林黛玉就起身告辭,“姐姐可有什么想吃的?等下回我給你帶來。”

    林碧玉笑盈盈地搖頭,瞥了眼低垂著腦袋的“可憐小狗”,毫無憐惜,甚至使了招“痛打落水狗”。

    “我隨時想出去就能出去,回家看看你們也就是順道兒的事,你往后就少往宮里跑吧,怪折騰的。”

    胤禟猛然抬頭看她,漂亮的眸子里溢滿了悲憤,滿滿盡是不敢置信、敢怒不敢言。

    林黛玉卻是樂了,轉身離去的腳步都輕快了許多。

    等著那道背影徹底消失不見,胤禛這才蹙眉道:“人家姑娘擺明對你避之唯恐不及,你何苦還硬往前湊?也不嫌丟人。”

    “這有什么好丟人的?倘若四嫂當初對你也是如此態度,你就要輕易放棄了不成?那你的愛也太浮于表面了,根本就是侮辱了‘愛情’二字!”

    被反將一軍的胤禛頓時噎個半死,眼瞅著臉就黑成了鍋底。

    “你嫌丟人我不嫌,追心上人嘛,不寒磣。

    再說了,她若果真厭惡我便也不是這般態度了,她若果真厭惡我,我自然也不會如此糾纏。既然不是厭惡,那就代表我還有機會,我又為何要放棄?

    你就別跟著瞎裹亂了,當真是飽漢不知餓漢饑!自個兒度過風雨迎來燦爛陽光,卻反手就要撕爛我的傘,你可太歹毒了!”

    說完,就氣鼓鼓地走了。

    胤禛也氣得夠嗆,呼吸聲都粗重了幾分。

    半晌,林碧玉挑眉輕笑出聲,“這小王八蛋,擱這兒指桑罵槐呢。”

    “你覺得他和……有可能嗎?”

    “興許吧。”

    至少目前為止,妹妹對他還是處于避之唯恐不及的狀態。

    不過他說的也有幾分道理,妹妹不接受他卻也不是厭惡他排斥他,相反,跟他相處還顯得挺自在。

    興許連妹妹自己都不曾發現吧,她與他在一處時是很生動的,嬉笑怒罵,自在隨意。

    第110章

    “鴻兒慢些跑,小心馬車。”

    “你這孩子真是……越發調皮起來,仔細我回去揍你。”

    不同的兩道聲音,卻是同樣熟悉而又陌生。

    經不住好奇,林碧玉掀開簾子一角悄然循聲望去。

    只見其中一人梳著婦人發髻,眉心一點胭脂記,更顯嫵媚動人。

    另一人則梳著姑娘的發式,身材豐腴臉若銀盤,舉止嫻雅儀態端莊。

    甄英蓮,薛寶釵。

    有幾年沒想起過這兩個名字了?

    冷不丁就這樣在大街上偶遇,竟恍如隔世般。

    不過最叫她注意的還是她們二人中間的那個小男孩——約莫七八歲的樣子,眉眼與甄英蓮有幾分相似,又隱隱有幾分薛寶釵的神韻,生得格外玉雪可愛。

    只要沒長殘長歪,只要按照目前這個模樣老老實實等比例長大,可以想見,將來必定會是個難得一見的美男子。

    “在瞧什么?”胤禛好奇詢問。

    又瞧了一眼,她才放下簾子收回目光,“見到了兩位故人,以及一份好奇多年的驚喜。”

    當年甄英蓮跟隨母親離開賈府時特意前來告別,她便已經察覺到了異常——懷孕了,甄英蓮懷上了薛蟠的遺腹子。

    所以薛姨媽要將人“趕”出去,因為生怕被王夫人知曉,再招來災禍。

    所以原本奄奄一息幾乎就要徹底垮掉的薛姨媽竟又挺了過來。

    可笑王夫人費盡心思算計薛家的財產,卻打死也不會想到事情會如此發展吧?

    可惜,王夫人死了,若叫她親眼見一見此情此景,想必臉色定然十分精彩。

    機關算盡,奈何人算不如天算。

    林碧玉微微揚起唇瓣,笑容不無諷刺。

    出于好奇,她便差人去打聽了一下薛家的情況。

    意料之外似乎又在情理之中——薛寶釵遲遲未曾許配人家,甚至仿佛壓根兒就沒那方面的動靜,整日只忙于打理薛家的生意,一面精心教養自己的侄兒,日子過得平淡卻也充實。

    “她向來心氣兒高,等閑男子必定入不了她的法眼,偏偏薛家又只是個商賈之家,注定入不了貴人們的法眼,再加上病弱老母和一個幼年侄兒……這如何能撒得開手?

    不過倒也的確不愧是她,能有這般魄力。”林黛玉感嘆道。

    “別尋思旁人了,快來看看你自個兒的嫁妝,再過兩日就要送進阿哥所了,若有什么缺的得趕緊補上才是。”

    林黛玉頓時紅了臉,咕噥道:“有什么好看的,你和母親都反反復復琢磨不下百遍了,必定再周全不過,哪里還用得著我操心。”

    “那倒也是,一切都有咱們呢,你只安心等著做新娘子罷。”

    “姐姐又取笑我。”

    “哪兒能啊……不過說真的,我是沒想到折騰了幾年,到頭來你竟還是被老九給成功攻略了,真是便宜他了。”林碧玉撇嘴輕哼,“你是不曾瞧見,那小子最近可真真是春風得意馬蹄疾,臉都要笑爛了。”

    林黛玉害羞偏頭,輕聲道:“起先我的確對他擅作主張強行將我留牌子記名而氣惱萬分,只覺得這人不愧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天家人,真真是霸道得很。

    可后面才發現,他并無任何強迫之意。”

    違背她的意愿留下牌子僅僅只是為了給自己一個機會罷了。

    所以,盡管早早留了牌子,圣上卻遲遲未曾賜婚。

    因為他還在努力,還在等。

    倘若到頭來她仍是不肯的,這賜婚對象就該換人了。

    “這幾年里不論我如何冷眼待他,他也從未有過半句怨言,只恨不得是將臉皮抹下來揣兜兒里在追著我跑……人心都是肉長的,我又不是那鐵石心腸。”

    “說到底還是應了那句老話——烈女怕纏郎啊。”林碧玉嘖嘖搖頭。

    果然啊,想要成功追到女神的頭等要素就是得臉皮夠厚才行,得有百折不撓的精神,只要說服自個兒豁得出去不要臉了,一切便皆有可能。

    瞧瞧,水靈靈的小白菜還不是被那臭野豬給拱了。

    氣人。

    恨恨咬牙,轉瞬面對妹妹那張青澀的面龐時,不禁心下一酸,拉著她的手不住地絮絮叨叨,“雖說那小子性情囂張跋扈,骨子里有股陰狠勁兒……這也是我一直不太滿意他的緣故之一。

    不過這幾年我冷眼瞧著,他待你倒也的確是一腔真心滿腹熱情,屬實算難得。

    換個思路來看,這脾氣不好也并非沒有好處,至少遇事能沖在前頭擋得住,至少絕不會叫你被旁人欺負了去,總比那些個性情溫吞軟弱的男人強上百倍不止。

    我的妹妹這樣好的一個人兒,定得是那頂天立地的真男兒才能配,那小子……勉強算合該吧。”

    林黛玉不禁捂嘴笑起來,“若叫他知曉姐姐這樣認可他,想必更要樂壞了。”

    “可別叫他知道,得時刻給他緊著皮呢,不能叫他太膨脹了。”

    “是是是,都聽姐姐的,我定不叫他知道。”

    林碧玉伸手輕輕撫著她的頭頂,眼神復雜極了,“我的黛兒啊,這輩子定能幸福到老,合該是泡在蜜水里的才對呢。”

    什么神瑛侍者什么還淚什么吐血早亡,去他奶奶個腿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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