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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1章

    石榴剝開,晶瑩剔透的石榴籽像一顆顆紅色晶石,剝一大把石榴籽塞進嘴里,齒關合攏,甜津津的汁水頃刻間溢滿口中。

    顧蘭時牙好,懶得吐籽,咯嘣咯嘣嚼碎了一同咽下去。

    裴厭也是如此,兩人趁星星睡著,坐在桌邊很悠閑。

    桌上除了石榴,還有幾個紅軟的柿子,太陽照進來,正好落在柿子上,紅的越發通透。

    柿子剝了皮,吸進甜軟細膩的汁水,一大口分外滿足。

    “你會打算盤嗎?”顧蘭時又摘一粒紫葡萄吃,柿子甜是甜,但不能吃太多。

    裴厭又剝開一個石榴,將落在手掌的石榴籽倒進碗里,一邊剝一邊說:“不會,先買回來,改天讓狗兒教教。”

    顧蘭時揭掉葡萄皮,露出綠色的果肉,恍然大悟道:“對,他會打。”

    說幾句話又停下,因為嘴巴都被果子占住了。

    顧蘭時一口氣吃了不少葡萄,過足了癮,感慨嘆息一聲:“還是秋天好,瓜果豐足。”

    裴厭把石榴碗推過去,自己手里還有一小半石榴,剝去覆蓋在石榴籽上的白色薄皮,送到嘴邊將露出來的石榴籽咬進,聞言笑了下,對此分外贊同:“今年果樹結的都好,全當咱們豐收了。”

    “嗯,就是豐收了。”顧蘭時篤定地附和。

    裴厭看一眼院外,說:“明天不送菜,早起摘兩籃柿子一籃棗子,石榴也能摘一籃,再剪些葡萄,拉去鎮上賣。”

    果子結的多,家里吃不完,換點錢好貼補家用。

    “好。”顧蘭時應道,又說:“硬棗兒再吃這幾天,后頭就紅軟了,改天全打下來,曬干慢慢吃,柿子也得曬一些。”

    秋高氣爽,風不再炙熱,然而暢快吃果子的閑情逸致很快被睡醒的星星打破,顧蘭時一邊往嘴里塞石榴,一邊讓裴厭趕緊把柿子收起來,只留一小串葡萄和半碗石榴籽在桌上。

    星星還小,柿子吃了不好克化,石榴有籽較硬,但他聰明,嚼一嚼將汁水嘬嘬,咬不動籽就吐出來。

    一開始顧蘭時喂他吃石榴,還擔心吃進石榴籽克化不動,發現星星挺聰明,就放了心。

    星星假哭了兩聲,一滴眼淚都沒掉,看見大人進來,他才坐在長枕后面不動了。

    見兒子自己坐起,顧蘭時笑著伸手拿掉遮擋的長枕,沒有伸胳膊去抱,拍拍手:“來,過來。”

    星星撅起屁股就手腳并用往炕邊爬,到跟前時,顧蘭時拍拍兒子肉乎乎的小屁股,笑瞇瞇抱起。

    星星剛睡醒,哼哼唧唧很不滿,也不知生誰的氣,直到看見桌上的葡萄。

    顧蘭時給他剝一個小的塞進嘴里,他自己看見一粒大葡萄,小手努力往前伸,抓住就往懷里拽。

    葡萄串小,整個被他拉過去,裴厭從灶房過來,看見后笑著幫兒子摘下。

    顧蘭時想幫忙剝皮,星星小手躲著,不愿意給,顧蘭時就沒有再管。

    星星小手掐住葡萄皮,又撓又扣的,汁水流出來,葡萄很快就不成模樣,最后還有一半皮沒剝下來,他急了,整個就往嘴里塞。

    “犟種。”顧蘭時沒忍住,從他嘴里掏出來,給剝了皮又塞回去。

    星星不知道是罵他,嘴巴鼓鼓嚼葡萄,還沖坐在對面的爹爹笑。

    *

    裴厭賣果子沒有去府城,帶的不多,在寧水鎮轉了一圈,葡萄最先賣完,石榴賣得也快,棗子和柿子是最常見的果子,街上不止他一個人在吆喝叫賣。

    路過雜貨鋪子時,他栓了驢車在石柱上,進去挑挑揀揀,買了好幾樣東西。

    九月初六星星過周歲,要抓周了。

    他和顧蘭時已經盤算好,要放書、筆、算盤,還有小木劍、泥牛兩樣玩具,再有米糕和銅板,攏共七樣東西,和別人家抓周基本一樣。

    算盤、木劍和泥牛在雜貨鋪子買好,他又去了一趟紙筆鋪子,書買的是開蒙用的《三字經》,筆則是最尋常的便宜筆,他和顧蘭時不會寫字,買回去頂多顧蘭時描繡樣能用到。

    書要說借也行,狗兒那里有幾本,但想到以后星星要去念私塾,盡管早了幾年,買一本先放著。

    將東西放在新板車上,裴厭牽毛驢又往前。

    香粉撲鼻而來,他一抬眼,發現是胭脂鋪子,想起家里擦手的脂膏好像不多了,他又停下,見里頭都是婦人和夫郎,沒有進去,只在門口喊:“伙計,拿一盒擦手膏子,八十文的。”

    “好嘞。”伙計在里頭答應一聲。

    圓盒不過掌心大,裴厭接過,打開看一眼,里頭的脂膏平整沒動過,便掏了錢。

    *

    水面被攪碎,野澡珠的白沫子從手上洗掉,落進水中,過一會兒便消散了。

    顧蘭時打開脂膏盒子,用指腹粘一些擦在手背,淡香細膩的味道逸散。

    星星早就好奇盒子里的東西,探著腦袋去瞅,顧蘭時蓋上盒子,兩手捧著兒子臉蛋輕輕揉兩下。

    “啊嗚。”

    星星試圖咬他手,顧蘭時連忙撤開,星星笑起來。

    知道兒子起了玩心,顧蘭時又用手捧住星星小臉蛋,星星便又張開嘴啊嗚叫。

    玩耍一會兒,外頭擦黑了,屋里暗下來,星星張嘴打了個哈欠,顧蘭時便抱他到炕里躺好,拍著哄起來。

    裴厭在院里盥洗完,端了一盆熱水進來燙腳,見星星困了,他沒有出聲,坐在炕邊泡腳。

    孩子睡著以后,顧蘭時也拉開被子躺下,他已經泡過腳,被子昨天曬過,蓋著很舒服。

    夜色漸濃,兩人沒有立即睡著,說了幾句閑話,再次轉到星星抓周的事情上,還有小侄女的滿月酒,八月初五生的,滿月正好和星星一前一后。

    顧蘭時很好奇星星會抓什么,該不會是米糕吧,臭小子見了吃的,別的就顧不上了。

    “米糕也好,以后絕對餓不著。”他輕笑著說。

    裴厭附和贊同:“嗯,知道拿吃的就不笨,肯定餓不到。”

    都說抓周看今后,他倆對星星其實沒有寄以厚望,慢慢長大就行了,無論抓著什么東西都好。

    聞見一點香味,裴厭探手到身旁,果然,顧蘭時一手放在枕頭上,他捉過去輕嗅,自己冬天時干完活,覺得手有點干,會在顧蘭時擦手時蹭一點,但抹在自己手上,好像沒有這么香。

    一點異動裹在被子里,聲音悶悶的,只在顧蘭時探頭出來透氣的空當,才發覺在做什么。

    *

    小丫滿月酒辦得很不錯,花家來了不少人,花成方從府城趕回來,他知道星星明天周歲,也給備了一份禮。

    太陽很好,顧蘭瑜抱著襁褓里的閨女出來給親戚看一眼,咧開的嘴巴就沒合過。

    人多,小丫困了,哭著鬧覺,他趕緊又抱回去,讓花惜霜哄睡。

    花家人對幺女和外孫女的稀罕自不用說。

    熱熱鬧鬧吃一頓滿月酒,顧蘭時回家最近,幾步路的事。

    星星今天還算給面子,沒有胡亂哭鬧,放他在花惜霜炕上看小丫,他乖乖坐著,大眼睛里全是對妹妹的好奇。

    不過在兒子伸出一根小手指試圖戳小丫臉蛋的時候,顧蘭時眼疾手快,一把抱起星星,哄他外面有吃的,趕緊出去了,生怕給小丫戳哭。

    裴厭抱著兒子往回走,琢磨了一下說:“是不是又重了些?”

    星星吃得好,天天都有雞蛋,沒事了裴厭還會去山上找溪水捉小白魚,弄回來給他熬一點湯喝,原先還不覺,如今在村里和差不多大的奶娃娃一比對,明顯大一圈,胳膊腿也更有勁。

    顧蘭時笑著開口:“是重了。”

    他知道星星是隨了裴厭,他們家顧安顧衡幾個,小時候吃得也不算差,都挺結實,但一歲左右時明顯和星星有點差別,裴厭個子高腿長,星星自然是隨了他。

    “嗯?”星星知道是在說他,但沒有聽太懂,于是在裴厭懷里歪頭看顧蘭時,小奶音還帶著調兒拐個彎,一副小大人的模樣。

    顧蘭時笑瞇瞇捏捏他小手,一年過得可真快,他們家星星都一歲了。

    *

    周歲重要,不過鄉下人很少有大辦的,裴厭和顧蘭時親戚本來就少,也不想張揚,因此只有顧家來人,這便足夠了。

    離得這樣近,方紅花一早就進門了,天一涼,她精神好了,幫著顧蘭時拔菜擇菜,比竹哥兒來得還早。

    人都到了以后,因全是自己人,也就沒有避諱,大伙兒都圍在桌子前,看裴厭把星星放上去。

    桌上鋪了干凈的紅布,最前面放了七樣東西,星星坐在這一頭,大眼睛先瞅一圈,這么多人都看他,他明顯有點懵。

    “看這兒,這兒。”顧蘭時笑著去指那幾樣東西,不然星星還沒留意到。

    星星瞅一眼,似乎是發現了米糕和玩具,手腳并用朝那邊爬。

    等他伸手的時候,所有人都笑著看。

    果然不出顧蘭時所料,星星抓起米糕就啃,而且是兩只手同時伸出去,另一只手抓起沒見過的小木劍。

    還沒等苗秋蓮喜滋滋夸外孫以后說不定能當個大將軍,星星就扔了小木劍,又去抓算盤,米糕咬在嘴里,空出手又去抓泥牛。

    眾人哄笑,這小子,還挺貪心的。

    顧蘭時哭笑不得,他很了解兒子,星星哪里知道抓周是什么意思,以為都是玩具,這個耍耍那個摸摸。

    沒一會兒,算盤珠子被撥得亂轉,星星抓起銅板就往嘴里塞,被裴厭奪下,這才抓起桌上的《三字經》,里頭的紙頁很快被他弄皺。

    筆被拿起來當玩具耍,星星見大人都在笑,自己也樂得咯咯笑。

    第242章

    秋末,寒風的初臨讓人倍感迫切。

    田里收完后,全家老小,只要能干活的,天天都背筐提籃,到處挖野菜找山貨,家家院里屋頂都曬著各種干菜口糧。

    水牛在不遠處吃草,顧蘭時手執鐮刀割草,河邊馬齒莧依舊很多,他利索割滿一筐,往下壓緊塞實了,才直起腰歇歇。

    離他四五丈遠的地方,裴厭背著星星也在割草,舊板車停在一旁,而在西邊更遠的地方,劉大鵝和周大良推著新板車,割下一大把草一大把草往車上堆放。

    老母豬和毛驢還好,往年備下的草料足夠它們過冬,今年多了水牛,食量大,打草晾曬是件頗為要緊的事。

    星星站是站得穩,但走路還不穩,只能扶著墻往前挪動,要么就是大人抄著腋下,或用一塊布繃著他腰腹,大人在后面拽著,他在前面學著走幾步。

    想出來干活,只能背著孩子。

    最近家家都忙,顧家大房也是如此,方紅花畢竟和大兒住著,自然要先緊著家里,偶爾得了閑,會帶曾孫過來,和星星放在一起看著。

    只是她上了年紀,照看一會兒還好,久了就不行,星星分量不輕,小老太太再怎么心勁足,也架不住一直抱著胖小子,兩三個孩子在一起,若是一起哭鬧,就跟翻了天似的。

    因此裴厭和顧蘭時就沒讓她過來了,待在家里,好歹不用跑動,大伯家的孫子已經會走路,手上力氣就能省些,不像星星,得讓大人抱著。

    擦擦額上汗水,顧蘭時提起竹筐往裴厭那邊走。

    星星看見他過來,小胖手高興地揮動,嘴里啊啊喊,一著急又忘了阿姆怎么叫。

    將竹筐放在板車上,車上堆了板車草,顧蘭時拿起車前掛著的竹筒,打開塞子喝兩口,隨后遞給裴厭。

    車前還掛了個小竹籃,用干凈布蓋著,里頭是給星星帶的乳果,他取了一個塞進兒子小手里,說:“明天去送菜,帶野菜嗎?”

    星星嘬了幾口乳果,明顯不餓不渴,小腦瓜還挺聰明,他沒有亂扔自己的口糧,又伸出去遞給阿姆。

    裴厭仰頭,喉結滑動幾下,解了渴擦擦嘴角,點頭道:“帶一些,這一車割完,再過來專挑野菜挖,往上游不是有一片野紅莧,過去找找,要是被割了,我和劉哥他倆去山上挖。”

    野菜酒館和酒樓都收,鎮上許多人家也會多買一些曬成干菜,都是備著過冬。野菜是便宜,但山上河邊都能找到,多弄點,也能掙幾個銅板。

    顧蘭時點點頭,歇一下又問:“后天去打山核桃,撿栗子?”

    “嗯。”裴厭開口道:“山貨不怕顛簸,到時拉去府城賣,價錢再怎么,也能比鎮上高一兩文,畢竟離山遠,花二哥那邊應該會收一些,核桃栗子大宅里的人肯定也吃。”

    冬天來臨之前,總顯得緊迫一些,生怕口糧不夠銀錢不夠,能多賺十文錢心里都更踏實。

    顧蘭時看見旁邊有幾朵被風吹殘了的蒲公英,摘下自己吹一個,左手攥著其他的遞向裴厭。

    裴厭露出個笑,從中抽了一枝,口中吹氣,白色絨毛便飛走,只剩光禿禿的桿兒。

    “要、要。”星星看不見裴厭動作,但能看見顧蘭時,看見他手里有東西,便伸出手著急去夠。

    “給你給你。”顧蘭時遞了一根過去,剛想讓星星跟他學,星星拿著蒲公英,架勢分明是要往嘴里塞。

    他伸過去的手還沒放下,甚至都不用過腦子,抬手就在兒子吃進嘴里之前擋住。

    “這個是吹的,不能吃。”顧蘭時無奈,舉起左手,示意星星看他,把剩下的三根一齊吹完。

    星星一聽見不能吃三個字就開始吭哧假哭,只是剛哼唧兩聲,就看見飛在空中的白色絨毛,他手一松,蒲公英掉在布兜上,小手在空中抓撓著,想把白毛毛逮住。

    顧蘭時撿起那根所剩不多的蒲公英,輕輕吹向星星那邊。

    星星小手在半空亂撲騰,還真抓著兩個,收回胖手小心翼翼張開看,自己先樂了,盯著手里的白絨毛一個勁笑。

    顧蘭時無奈,對裴厭說:“一說不能吃就嚎,老覺得咱倆騙他。”

    裴厭笑了下,反手拍拍兒子肉屁股,說:“也沒少騙。”

    顧蘭時也笑了,辯駁道:“哪能是騙,那些咱們能吃,他可吃不了,可不就是不能吃嗎。”

    閑聊一陣,歇夠了,兩人又在附近割草忙碌,直到板車裝滿,才拉著推著往回走。

    *

    一場秋雨一場寒,山林蕭索,殘葉飄零,寒意催得人直往身上添衣裳。

    秋末忙碌的日子仿佛一個晃神就過去了,初冬接住的第一片雪花,便意識到冬天來了。

    陰沉沉的天,土墻土地,記憶里冬天總是土黃色的,很少能看到綠意和彩艷。

    顧蘭時站在灶房門口,看見衣袖上落下幾片雪花,便離近了看,真跟花一樣,片片潔白晶瑩。

    雪勢很快起來,灰灰和灰仔也發現了,在院里跑著跳著,張開嘴筒子咬雪,還跟小時候一樣愛撒歡玩耍。

    顧蘭時看它倆一眼,笑著嘆一口氣,心想還是沒長大,轉身又進灶房了。

    鍋蓋邊冒著白汽,他揭開鍋蓋,竹架上一圈糙饅頭已經熱了,最中間是一碗雞蛋羹。

    他飛快端出蛋羹放在案臺上,又蓋好鍋蓋。

    淋一點香芝麻油,用勺子劃開細嫩的雞蛋羹,香噴噴熱乎乎撲鼻而來。

    趁還沒吃飯,先喂星星吃飽,不然他和裴厭還得輪換著吃飯。

    顧蘭時端著蛋羹進屋,星星獨自坐在搖籃里玩耍,看見阿姆端著碗,他丟掉手里的小木劍,扒拉著搖籃邊沿想站起來。

    “坐好,坐好了就吃。”顧蘭時連忙開口。

    星星一屁股又坐回去,眼巴巴瞅著碗,小嘴巴張著,口水流了出來。

    顧蘭時拉了椅子坐在搖籃前,先拿了手帕給他擦嘴,隨后舀一勺蛋羹,吹一吹遞過去。

    星星啊嗚張口就吃下,一勺又一勺,吃得十分乖巧,一點亂都沒搗。

    “真乖。”顧蘭時笑瞇瞇夸兒子。

    聽見外面有動靜,他坐著繼續喂星星吃蛋羹,狗沒亂叫,肯定是裴厭他們回來了。

    兩個雞蛋蒸出來小半碗蛋羹,全部進了星星肚子里。

    “沒了。”顧蘭時把空了的碗給意猶未盡的星星看,臭小子,這幾天胃口還挺好,等會兒菜炒好了,掰一塊饅頭,蘸點菜湯再啃幾口。

    見碗里真沒有了,星星才作罷,不再扒拉阿姆手了。

    “裴厭?”顧蘭時起身往外走,說:“洗了手進屋看著星星,我這就炒菜。”

    “好。”裴厭從柴房出來,拿了甩子在院里甩打干凈身上的木屑灰塵,這才舀水洗手。

    今天一大早,天就陰了,他和劉大鵝周大良上山撿柴砍柴,一人挑了兩捆柴火回來,運氣不錯,下山時才下雪。

    他進屋看孩子,顧蘭時在灶房炒菜。

    劉大鵝周大良把柴房里的柴火歸置好后,這才出來。

    香芝麻油的味道濃郁,風不大,殘留了一點在空中,跑一趟山上,兩人都餓了,聽到炒菜聲,不由松一口氣。

    淋香油多半是給星星蒸了雞蛋羹,他倆都知道。

    周大良家日子算過得去,起碼能吃飽穿暖,在家時分著吃過雞蛋羹,可也沒見過鄉下哪戶人家天天不是蒸雞蛋就是煮雞蛋,尤其在冬天,這玩意兒比肉還貴。

    劉大鵝去年冬天就見慣了雞蛋,東家在暖屋養了三十只母雞,天天都有雞蛋收取,對孩子很是舍得。

    別說鄉下,鎮上多少人知道了都得羨慕,大冬天的,雞蛋稀缺,也就星星不差雞蛋吃了。

    偶爾他也能沾個光,去年冬天裴厭從鎮上府城回來,有磕碰裂了的雞蛋,哪怕蛋清都流出來,也沒人會嫌棄,要是分給他幾個,他都會連忙趕回家,讓夫郎炒了給家里人吃,自己顧不上停留,又匆匆趕回來。

    冬天苦寒,對清貧人家來說是艱難的日子,刮風下雪就更不好受了。

    但今年,劉大鵝家好過了許多,爹娘夫郎面色強了許多,不再是以前那副愁苦憂困的模樣。

    做長工賺的錢少,但勝在穩,月月都有錢拿,吃喝不愁,每一文錢都能帶回家里,甚至能沾東家的光,讓家里吃點好的,連小棗兒和二娃都知道爹的東家好,雞蛋、肉塊都是東家給的,還有石榴和見都沒見過的葡萄。

    劉大鵝又想起女兒和兒子吃葡萄時睜大眼睛的模樣,他撿起柴堆前的斧頭放進柴房,眼中有一抹難消的笑意,在這邊干活的心更加踏實。

    雪不知道會下成什么樣,他和周大良把院里該收的木架鐵锨都收起來。

    裴厭抱著星星從屋里出來。

    星星第一次看見雪,好奇又驚訝。

    裴厭低頭看一眼兒子,笑著抓起星星小手,讓伸出去接住落下的雪片。

    雪花融化在手上,有一點微涼水跡,星星笑起來,以為是在玩。

    裴厭自己也伸胳膊,用衣袖接住雪花后,讓星星看清雪花的模樣。

    “唔!”星星大眼睛透著驚奇,用手指著雪花看向裴厭。

    “這是雪,下雪了。”裴厭笑著對兒子說。

    星星盯了好一會兒,雪花融進衣袖看不見了,他著急伸手去拍,想找找在哪里,裴厭于是又把胳膊伸出屋檐,讓雪花落在衣袖上。

    反復幾次,星星總算明白,雪花過一會兒就不見了,但伸出手還能接住。

    雪大了,簌簌飄落,洋洋灑灑展現在眼前,星星哇哇叫,高興極了。

    第243章

    初雪威力尚小,薄薄一層落在地上,掃帚掃一掃,很快清出院子。見雪停了,顧蘭時蹲在菜地前掠集一小團沒動過的雪,攥手里給星星捏了一團。

    頭一次玩雪球,星星一摸是涼的,又驚又喜,興奮得尖叫,摸一下就縮回手,熟悉了以后,便從顧蘭時手里拿過去,兩只小手捧著,看一眼就抬頭笑。

    屋里暖和,怕雪水弄濕孩子衣裳,顧蘭時叮囑道:“冰手就給阿姆。”

    星星跟沒聽到一樣,拿著雪球在手里玩起來,一旦看見有水跡,顧蘭時就拿手帕給他擦擦。

    玩了好一會兒,雪球漸漸變小,直至不見,星星張著小嘴巴很疑惑,又抬頭去看顧蘭時。

    “化了,沒了。”顧蘭時摸摸他紅紅小手,涼涼的,袖口也濕了。

    星星沒了玩耍的東西,張嘴就干嚎,哭兩聲就去瞅顧蘭時臉色,停一下就又哭起來。

    顧蘭時點點他腦袋:“犟種,手冷也不知道。”

    袖口一濕冰涼涼的,要是夏天還不打緊,這大冬天,即便在屋里縮著,也不容易干。

    早知道就不給玩雪了。

    顧蘭時拿過小木劍,星星接也不接,張嘴巴哭嚎,他又拿了撥浪鼓和吉祥輪,又是搖又是吹,星星看一眼,還是不感興趣。

    見哄不下,顧蘭時朝兒子拍拍手:“走,去阿婆家,去看妹妹。”

    一聽出門,星星立馬不嚎了,連眼淚都沒掉一滴,張開胳膊讓抱。

    “嘿喲。”顧蘭時假作沉重喊號子,費勁抱起兒子:“我們星星可真沉,阿姆都要抱不動了。”

    星星又樂起來,小手指著門外:“走、走。”

    他口齒沒有那么清晰,但顧蘭時一聽就懂,拍拍兒子屁股,給他戴上虎頭帽,這才抱出去。

    太陽沒出來,院子里裴厭正在劈柴火,長斧頭掄起來,再借著重量劈下去,哐一聲,木頭就成了兩半。

    雪剛停,后院的活有長工忙,沒別的事做,劈一陣子木柴活動活動筋骨,還挺舒坦。

    “我過去轉轉。”顧蘭時說道。

    裴厭彎腰豎起一根木頭,看一眼高興的星星,笑著開口:“好,路上雪不厚,還是走慢點。”

    “嗯,知道了。”顧蘭時應一聲,抓著兒子小手同爹爹揮揮,他往外走,大黑在狗窩里看見,出來長長抻一個懶腰,不緊不慢在后頭跟著。

    灰灰和灰仔躺在狗窩里,昨天又是咬又是刨的,對雪的興趣已經過了,只把腦袋伸出去瞅一眼,一陣冷風刮來,兩只又同時把腦袋縮回去,懶到一起去了。

    風不大,但天是陰的,多數人都待在家里。

    一進門,大黑自己找了堂屋的角落趴著,它毛多皮厚,而且油光水滑,一看就抗凍。

    顧蘭時喊一聲娘,抱著兒子先往花惜霜房里走。

    小丫正吃奶,聽見動靜,一邊吃一邊轉眼睛往外面看。

    “你吃你的。”顧蘭時笑瞇瞇和侄女說話。

    小丫才兩個多月,小小軟軟一團,嘬奶吞咽的聲音響起,顧蘭瑜坐在桌邊寫字,聽見女兒吃奶動靜,臉上笑容就沒下去過。

    “寫什么呢?”顧蘭時好奇問道。

    他懷里,星星探著腦袋看妹妹,見妹妹吃奶,自己小嘴巴也動起來。

    “小婉,爹剛給起好了大名,叫顧小婉,就是這三個字。”顧蘭瑜把寫好的紙拿起來,展給他看。

    “小婉?”顧蘭時笑著望過去,“顧”字他認得,“小”字簡單,自己寫可能想不起來,但一看就想起來了。

    星星饞了,半個身子都探出去,小手徑直去扒拉花惜霜和小丫。

    他突然一動作,給顧蘭時嚇一跳,趕緊抱好,夾住亂動的小胳膊。

    “吃、吃。”星星著急叫喊。

    顧蘭時被兒子氣笑:“吃什么吃,你都多大了,早上給乳果還不吃,這會子看妹妹吃,你就饞了。”

    花惜霜月子坐得好,沒有瘦,從懷孕一直吃得也好,臉蛋還是肉肉的,她笑著看星星:“小丫吃飽了,給他吃兩口。”

    小丫很乖,吃飽了被放在炕上,一點都沒哭鬧。

    顧蘭時越看侄女越心喜,至于星星,被花惜霜抱過去后,迫不及待就叼住吃。

    剛才小丫在花惜霜懷里的情形歷歷在目,換了星星,明顯大了不止一圈,襯得星星也是又胖又大,顧蘭時哭笑不得。

    星星吃兩口就扭過腦袋,啊啊叫著要坐起,不愿吃了。

    花惜霜將衣裳整好,讓他坐在腿上,忍不住在小外甥肉臉蛋子上親幾口,瞧這胖乎的。

    顧蘭時沖星星撓撓臉:“羞羞,跟妹妹搶奶吃,回頭告訴爹爹,讓他也羞星星。”

    星星能聽懂,揮著小手爭辯:“不羞。”

    花惜霜笑起來:“我們星星都會說話啦,說得這么好。”

    顧蘭瑜上前,沖外甥拍拍手,星星本來就喜歡他抱,立刻張著胳膊往他懷里去。

    比起女兒,星星確實分量不輕,顧蘭瑜笑著捏捏外甥臉蛋:“星星男子漢,長得真結實。”

    竹哥兒和苗秋蓮一前一后進來,都逗著星星玩耍。

    顧蘭時坐在炕上,一邊逗侄女一邊和花惜霜閑聊喝茶,其樂又融融。

    *

    山上到處光禿禿的,踩著一地凍脆的枯葉,叢叢枯草也不再堅韌,看見前面隱約顯現一抹綠意,那邊是竹林,裴厭頓足,往西邊山林拐進。

    地面有各種痕跡,他帶了鐵锨和鋤頭,發現一處土洞后,覺得像是蛇洞,便停下挖掘。

    冬閑抓蛇去賣,儼然成了貼補家中的重要進項。

    不止他,村里也有別的老少漢子會抓蛇,大伙兒挖蛇洞都差不多,畢竟不是捕蛇人,不敢往盤蛇嶺那邊走,多半都是靠運氣在山里亂轉悠。

    越挖越深,裴厭使鋤頭小心了一點,以前不甚熟練的時候,曾挖傷過幾條蛇。

    有鱗片顯露,蛇被外物打攪了冬眠,在土里緩慢游動起來。

    見找準了,他同時變得謹慎,沒有絲毫托大。蛇畢竟是毒物,多一點防備之心才不會出錯。

    ——

    劉大鵝和周大良從山上背回來兩筐冬筍,趁沒到喂牲口的時候,有點空閑,顧蘭時分了些冬筍,讓他倆送回家,冬天都不容易。

    星星扶著椅子轉圈玩耍,太陽挺暖和,顧蘭時在灶房門口剝冬筍,早上裴厭抓了只公雞殺了,今天吃筍子燉雞。

    沒一會兒,裴厭進了門,見兒子在院里玩得挺好,他笑著過來。

    “爹。”星星這一聲叫得很準,不再是什么噠噠咘咘。

    “哎!”裴厭欣喜不已,見兒子想讓他抱,礙于自己抓了蛇,手上和衣裳都臟,沒有立即去抱。

    顧蘭時又削掉一根冬筍根部,抬頭笑問道:“抓著了?”

    裴厭卸下竹筐,把鐵锨和鋤頭都靠在柴房外墻上,說:“抓到了,有八條毒蛇,還有五條沒毒的,今天運氣不錯。”

    顧蘭時看一眼星星,說:“麻袋你別掏出來,連筐進柴房再放,不然星星看見,肯定好奇里頭裝了什么。”

    “嗯。”裴厭立刻照著做了,沒讓兒子瞅見裝蛇的麻袋。

    見爹爹始終不來抱自己,星星急得亂叫,小手拍了幾下椅子面,皺著眉很生氣的模樣。

    顧蘭時笑著喊:“快點洗了手換衣裳,你兒子生氣了。”

    “好,來了。”裴厭給麻袋上蓋了一層麥秸,聽見話連忙往外走,拉好柴房門,沖兒子吹了一段模仿鳥叫的呼哨。

    生氣的星星笑起來,見爹爹在洗手,他有點著急,但還是沒敢離開椅子范圍。

    直到裴厭換了干凈衣裳再出來,他哼哼唧唧,一扭腦袋,上半身趴在椅子上哇哇叫,撅起屁股對著裴厭。

    裴厭故技重施,拍拍兒子肉屁股,又學鳥叫,吹了好一陣,星星臭小子才轉過臉,撲進爹爹懷里。

    啃一口兒子臉蛋,裴厭心情很好。

    “明天我去賣蛇,順便拉上一頭豬,府城那邊藥鋪蛇價不知道怎么樣,要是和鎮上差不多就賣了,應該不會比鎮上更少,要是少的話,我拉回來,再跑一趟鎮上就行。”

    顧蘭時剝好一個冬筍放進竹匾,見已經八個,足夠燉雞吃的,便停了手,聞言抬頭:“回來買幾個油酥餅,好久沒吃了。”

    “好,明天籃子和布都帶上,再買幾斤肉。”裴厭應道。

    顧蘭時端起竹匾進灶房,一邊切一邊和外面的裴厭閑聊:“今年留豬嗎?”

    裴厭捏捏兒子胖手,又親一口小胖手,親完才發現小手有點臟,掏出手帕給兒子擦手,說道:“不留了,都在年前賣完,留著還要擔心瘦沒瘦,開了春還得再喂肥,不如干脆點,十頭都賣了,錢都在手里,也就不用操心了。”

    “有牛,草料應該夠,賣了豬就不用擔心短缺,積攢下的干草寧多不少,只要別餓著牛。”

    顧蘭時低頭切菜,順嘴回道:“行,賣了也好,只剩老母豬和年豬,喂起來簡單。”

    星星和爹爹玩耍,學著大人親他的樣子,帶著哈喇子吧唧一口糊在裴厭臉上,聽見爹爹笑著嫌棄的聲音,他笑得很高興,完全不知道柴房里有蛇的事。

    第244章

    早起太陽出來,天氣不錯,只是冷意依然。

    鍋蓋一揭開,白汽奔騰出來,如云霧一樣繚繞,灶房里白茫茫一片。

    顧蘭時又是吹又是用手揮,將面前彌漫的白霧驅走,這才看清鍋里的東西,拿了筷子將蒸熟的魚干悉數夾到竹匾上。

    魚干蒸之前泡過,特地蒸久了一點,魚肉軟爛,大大小小有八條。

    他端著竹匾出來,聽見星星在屋里啊啊亂喊,知道醒來了,便將竹匾放在堂屋屋檐前的凹石頭上,沖著谷場那邊喊:“劉哥,你把魚肉搗爛了,刺挑一挑,泡好的野菜剁一剁,混著喂雞。”

    劉大鵝答應一聲,將手里木叉靠在墻上,匆匆往這邊走。

    周大良繼續在谷場上忙,把草棚里的干草挑出來再翻曬翻曬。

    裴厭清早拾掇好,就趕著驢車去府城送雞蛋,順便還拉了幾筐干菜和山貨。

    今年又在暖屋養了三十只母雞,劉大鵝去年跟著養雞掃灑,對這些活比周大良更熟悉。

    母雞吃得好,屋子里燒炕暖和,幾乎天天都下蛋,十天差不多就能攢三百,鄭宅那邊一般一個月送兩回,每次多是二百枚雞蛋,偶爾會要多一點。

    鄭宅連上帶下人口多少裴厭不清楚,但冬天一個月能吃掉四五百枚雞蛋,肯定不是人口稀薄之家。

    鎮上的酒樓酒館他也依舊跑著,冬天一個月攢下的雞蛋,供這三處足夠。

    有時還會到府城的各個大酒樓還有幾處富貴巷子吆喝吆喝,余出來的雞蛋根本不愁賣不出去。

    聽見外頭石錘搗東西的聲音,顧蘭時給星星穿好衣裳,今天挺乖的,睡醒沒有哭,還會喊大人進來,就是嘴笨,一著急就忘了阿姆和爹爹怎么叫,只會哇哇亂喊。

    “坐好,阿姆去打水,給你洗洗臉。”他說完,見星星乖乖坐在炕上揉眼睛打哈欠,笑瞇瞇就出去了。

    洗了臉洗了手,聽見外頭狗叫,星星在屋里待不住,抬臉看著顧蘭時:“汪、汪。”

    “要找狗?”顧蘭時太了解兒子了,抱起星星往外走。

    星星穿得厚,跟個小肉球一樣就出來了。

    灰仔看見他,興沖沖好似一陣風飛奔,聽見孩子笑聲以后,它搖著尾巴,站在星星前面,兩只前腿伸長,忽而前爪抬起又落地,往地上撲著玩耍。

    星星樂得拍起小手,灰仔更加賣力,又撲又耍的,一會兒轉圈瘋跑,一會兒又沖著天嗷嗚嚎叫。

    還引來了同樣玩心很重的灰灰,不是蹭蹭星星就是蹭蹭顧蘭時,整個院里都是它倆噗踏踏來回跑的動靜,地面甚至有灰塵揚起。

    顧蘭時耳邊又是狗叫又是孩子笑和大叫,熱鬧的同時不免覺得有點吵,但是星星高興,他眼里也帶著笑。

    玩耍一陣,太陽沒到正午暖和的時候,外頭有點冷,顧蘭時又抱星星回屋了。

    灰灰和灰仔跟著一起進來,熱炕還有余溫,裴厭和顧蘭時怕凍著孩子,清早時還給炕洞悶了柴火。

    屋子里暖和,也比狗窩地方寬敞,狗冬天最愛溜進來,夏天的時候就不愛了,屋里哪有外頭場院敞亮涼快。

    家里的各種活干完,劉大鵝周大良帶了麻繩和柴刀上山撿柴砍柴,柴火天天都要用,是從來都不嫌多的東西。

    一入冬,柴價貴了點,只要不下雪,隔幾天攢一車柴,裴厭會拉去鎮上賣,大錢要掙,零碎小錢也要賺一點,畢竟冬閑,沒那么多活干,就有工夫去賣柴。

    趕在晌午飯前,裴厭進門了。

    顧蘭時正在灶房炒菜,院里星星扶著搖籃一圈圈走,不時就和狗一起汪汪叫玩耍,旁邊還放了一個低矮的小椅子,不想走了他就一屁股坐下去,小手還學著顧蘭時摸狗頭狗耳朵。

    灰灰和灰仔搶著低下腦袋往他小手上蹭,尾巴搖的很歡。

    柴堆那邊,劉大鵝和周大良合力用鋸子鋸木頭,順便看著星星。

    “回來了?”顧蘭時把炒好的蘿卜絲分開盛進兩個大碗里。

    裴厭在外面陶罐里舀熱水洗手,答應道:“嗯,今天干菜那些都賣完了,就是十來個雞蛋磕碎了,帶來回來,正好做飯,把這些都炒了。”

    “行。”顧蘭時把鍋里的菜盛完,拿了個大碗就出來。

    劉大鵝在解車套,周大良已經把竹筐都卸了下來,按裴厭說的,掀開小蛋筐的蓋子,便看見最上面一層十二三個雞蛋,有的蛋清都流了出來。

    今天裝了三百雞蛋,花成方依舊要了二百個,裴厭便拉著剩下的在城西吆喝一圈,好的都賣了出去,爛雞蛋人家肯定不要,蛋價這么貴。

    顧蘭時把雞蛋都磕進碗里,蛋殼丟給狗去舔去吃,十二個雞蛋著實不少,他起身進灶房,很快打散了倒進鍋里炒。

    星星聞見雞蛋炒熟的香味,坐在小椅子上喊爹、爹。

    裴厭洗干凈手,抱起兒子親一口,就看見星星哈喇子流了下來。

    “蛋、蛋。”星星這兩個字咬得很準,他吃過炒雞蛋,記性還挺好,知道這個味道是什么。

    “等下就吃。”裴厭給兒子擦擦口水,又問:“星星吃過了?”

    “沒,菜都好了,等下端了一起吃。”顧蘭時一邊盛雞蛋一邊說。

    飯桌前,星星坐得很好,他個頭小,椅子也矮一點,小手只能抬高了扒在桌子邊沿。

    顧蘭時坐在旁邊,用小木勺舀了一點米粥,喂進星星嘴里。

    “蛋。”星星一看不是雞蛋,小手拍打在桌子上,但小木勺遞到嘴邊后,還是下意識張開嘴。

    “行行,這就給你夾,要嚼一嚼。”顧蘭時說著,給他夾了一塊雞蛋。

    星星吃進嘴里,笑瞇瞇攥著小肉拳頭,聽阿姆的話乖乖嚼,咽下去后又張大嘴巴等待。

    做飯前給兒子吃過一個乳果,顧蘭時再給星星喂了半碗熬軟爛的米粥,混著幾口雞蛋,星星吃飽以后,明顯注意力從飯上移開,一會兒拽拽阿姆袖子,一會兒又拍拍桌子。

    顧蘭時就不再管他。

    吃過飯后,今天賣了雞蛋回來,照例要坐在炕邊數數。

    顧蘭時笑眼彎彎,將錢袋打開,碎銀和銅板悉數倒在炕桌上。

    星星聽到嘩啦的銅板聲,從炕里爬過來,抬起小手就要抓一把。

    裴厭抱過兒子,讓星星坐在他懷里,給拿了一塊碎銀讓玩耍,一邊和顧蘭時說話一邊用余光盯著兒子,萬一又塞進嘴里。

    “應該有四兩七錢,雞蛋就四兩三錢,今天山貨和干菜賣得好。”

    “嗯。”顧蘭時笑著把碎銀子揀出來,歸攏到一起,瞅一眼星星在玩的碎銀:“那一塊,是二錢的?”

    裴厭從兒子手里拿過來掂一掂:“應該是。”

    “啊!”星星著急,見爹爹張開手掌,這才咧嘴笑,伸手又拿回來。

    府城蛋價很好,花成方給的還是去年的高價,十五文,裴厭零散賣的時候,也要的這個價。

    鎮上蛋價到不了這么高,因此除了給酒樓酒館送以外,他沒有在鎮上散賣。

    數完錢,穿好銅板,四兩七錢讓顧蘭時眉開眼笑。

    如今有鄭宅一個月四百雞蛋打底,進賬就有穩定的六兩銀子,雖然只有三四個月的高價賣,但積攢起來可不是小數目。

    裴厭聽花成方提過一嘴,一個月六兩銀子對鄉下人來說是一筆錢,但對鄭宅,只是一口吃食而已。

    星星見大人擺弄碎銀子,自己也學著玩,碎銀子不是玩具,他很快就失了興趣,被吉祥輪和小木劍吸引了注意,手一松就丟開,往炕里爬去。

    顧蘭時撿起被丟掉的碎銀,笑道:“真是小孩,什么都不懂。”

    他好生將碎銀銅板裝好,開了鎖塞進箱底,心滿意足合上箱蓋,一轉頭正和裴厭對上視線,眉眼又彎起來。

    *

    臘月,積雪覆蓋未消。

    柿子樹梢頭原本掛了一些沒摘的柿子果,天天都有鳥雀去啄,如今沒剩多少,要么摔在地上了,要么已經殘缺不堪。

    東屋里,銅盆中籠著火,火焰在燃燒,帶來暖意。

    顧蘭時將火盆挪遠了點,端了一碗雞蛋羹坐下,對面裴厭彎腰,兩手抱在站立的星星腰間,中間隔了三五步遠。

    “來,過來吃蛋蛋。”顧蘭時笑著舀一勺熱乎噴香的雞蛋羹,往前伸一下木勺,以此引誘星星。

    星星張了張嘴巴,似乎想隔空吃進去,忍不住抬腳往阿姆那邊走。

    裴厭適時松開手,腳下很輕,跟在星星后面隨時防備。

    大人的三五步對孩子來說要邁腿好幾下,星星長得結實,走得也越來越好了,昨天顧蘭時就發現他能獨自往前走幾步,今天就試著讓多走走。

    星星盯著雞蛋,腳下走得穩,而等快到近前時,忍不住變快,直直撲進阿姆懷里。

    顧蘭時自然接住了他,孩子頭一回走這么遠,他高興得不行:“我們星星真厲害,會走路了。”

    “星星最厲害了,是不是?”

    星星被雞蛋羹勾住魂,饞的不行,對自己厲不厲害都顧不上了,張嘴就去叼木勺。

    裴厭站在旁邊笑著看,對兒子越走越好也感到高興,以后就能走能跑了。

    他走到桌邊倒熱茶,說:“正好明天去送雞蛋,我再打聽一下生豬價,要是十四文,趁著價高,就把剩下那三頭都賣了。”

    入冬后陸陸續續賣了七頭肥豬,都是拉去府城賣的,跟去年一樣,十三文的價。

    昨天狗兒過來串門子,說府城生豬價漲了,十四文,誰也不知道后面會漲還是會落,趁著這個價錢好,賣了就有錢。

    顧蘭時喂星星吃雞蛋羹,聞言抬眼,點著頭道:“好,十四文就十四文,這價錢,已經很好了。”

    養了十頭要賣的肥豬,一頭保底能賣二兩,十頭的錢攢下來,沒有二十五兩,也有二十三兩余。

    第245章

    陰云厚而壓抑,灰蒙蒙一片,光線昏暗,早起便是這般,連時辰都不容易分辨。

    北風呼嘯,寒意從袖口、衣領之中鉆進,滲入皮肉,蔓延至骨頭縫兒里,凍得人直打哆嗦。

    光禿禿的樹枝沒留下一片枯葉,被寒風刮得樹枝亂顫。

    眼見天越發厚重陰沉,待在熱炕上,想做點針線卻因屋里太暗無法,顧蘭時只得將東西又放下。

    裴厭從火盆中抽了一根細柴,點燃油燈放在炕桌上。

    燭火輕搖,星星盯著火光,大眼睛亮亮的。

    房門窗子緊閉,炕上熱意叫人難以割舍,裴厭又坐在炕桌對面,用被子蓋了腿腳。

    顧蘭時將針線籃子放在一旁,見星星乖乖坐在那里看燈,小腦瓜里不知道在想什么,他沒有打攪,抬頭看向裴厭,沒忍住笑了下,提議道:“再數數?”

    知道他在說什么,裴厭眉眼也有了一點笑意,他往炕尾那邊挪挪,打開最里面的箱子,手伸進去,從最底下陸續掏出好幾個鼓囊囊的錢袋。

    錢袋一放在桌上,就發出磕碰的動靜,驚動了星星,他嗚一聲,懶得站起來也懶得爬,往前挪幾下小屁股,蹭著蹭著就到了桌子跟前。

    顧蘭時將兒子身后扭成一團的炕褥鋪平,這才和裴厭一起動手,把幾個錢袋都打開。

    他笑著看看一眼錢袋里,說:“倒被子上,桌上容易滾落,聲音也大。”

    “好。”裴厭手里正好是一袋碎銀子,拽著袋底悉數傾倒,星星看見白花花的銀子,便從爹爹腿上爬過去,跟個小肉墩子一樣,坐在裴厭前面擋著。

    裴厭沒有挪走兒子,又打開一個小錢袋,里頭的碎銀子少,為了和那一堆大的分開,他倒在了桌上。

    顧蘭時倒出一堆串好的銅板,二十來串的百文錢,也就是二兩左右。

    看見白花花的銀子和銀錠,他心中喜悅不已,拿了戥子一邊稱一邊記數。

    昨天數過一遍,兩人其實都知道數目,就是想再過過手,掂掂這些銀塊銀錠子。

    見星星想搗亂,裴厭揀了一塊五兩的元寶錠塞進兒子手里。

    銀元寶完整好看,沒有被鉸過,星星也發現了不同之處,瞅一眼那堆碎銀子,又看看自己手里的銀元寶,咧嘴笑起來,小手緊緊捂著元寶,見大人在忙,沒有要搶走的意思,他低頭不斷用小手扣撓銀元寶。

    碎銀子抓一把放在戥子盤上,稱了好幾次,顧蘭時抬頭笑道:“一百三,夠數。”

    裴厭在他稱完報數時也默默記著數,在心里相加,點頭應道:“嗯。”

    攢下的那八十兩家底再沒動過,今年賣蛇賣了三十兩有余,取了三十兩整放入,還有賣豬的二十幾兩,同樣取了二十兩整,攏共是一百三十兩的大錢。

    這一袋錢清清楚楚,兩人目光又落在桌上那一堆碎銀子上。

    顧蘭時抓了一把放入戥子盤,說:“這些應該有三十幾兩,再取二十兩放進去,就有一百五十兩了。”

    “過年的話,十兩多銀子,再加上這些銅板,就是大魚大肉吃著,都花不完。”

    “后天不是還要往府城送一回雞蛋,三百枚雞蛋,好賴也有四兩五錢。”

    裴厭把大堆的銀子歸攏好,抱起星星讓坐在自己懷里,沒讓亂爬亂動,認真聽完顧蘭時的話,點頭贊同道:“嗯,那就放進去,一百五十兩,我想了下,既然有錢,是時候蓋新房了。”

    “等明年開春地化凍了,找楊大師看看風水選好地方,就能開工動土了。”

    顧蘭時稱好碎銀子,倒在自己左腿旁,聞言抬臉:“明年蓋?”

    “嗯,一百五十兩,蓋座宅院綽綽有余。”裴厭笑著說,從兒子手里掏出被咬了幾口的銀元寶。

    他拿了手帕擦干上頭的口水,又道:“咱們搬出去后,新宅子肯定也得蓋牲口棚,牛和毛驢挪到那邊,這邊后院就騰出來,還能再壘兩個豬圈,多養兩三頭豬。”

    “那糧屋和雜屋呢?”顧蘭時將戥子放在腿上,眼睛似乎亮了起來。

    裴厭眉眼柔和:“咱們住在哪兒,糧食肯定放在哪兒。”

    顧蘭時眉眼彎彎,琢磨了一下說:“大黑它們肯定也得跟去,只是這邊還有菜地雞鴨和豬。”

    他皺眉道:“咱們就靠這些賣錢糊口,可不能失了差錯。

    后山這邊很重要,不能輕易離人離狗。

    裴厭笑著開口:“這邊的東西屋子照樣住人,劉哥周哥就住在這邊,夜里有他倆在,大黑幾個輪換著過來看家,白天人出去干活,狗肯定要有兩只在這邊守著。”

    “再不行,那就再養兩只狗,狗多防賊,肯定是不虧的。”

    顧蘭時仔細想了想,說:“那還是多養兩只,等房子蓋好,夜里咱倆不住這邊了,人少,狗多兩只才放心。”

    裴厭點頭:“行,等過了年,開春暖和了,我找找,挑兩只好的狗崽買回來。”

    “還養大狗?”顧蘭時問道。

    裴厭說:“嗯,大狗才有威懾。”

    “汪!”星星突然出聲,他知道狗是什么,奶聲奶氣沖對面的阿姆叫。

    顧蘭時和裴厭都笑了,不由伸手摸摸兒子腦瓜。

    星星嗚嗚啊啊叫幾聲,小胖手拍拍,高興地笑。

    顧蘭時把剩下的碎銀子稱完,一共是三十四兩六錢,他取了稱好的二十兩放入大錢堆中,這下就是一百五十兩整了。

    星星不知道在傻樂什么,他倆因為賺到錢臉上帶著笑容。

    今年生意不錯,各種吃喝用度都包住了,還能攢下這么多錢,又是讓人歡喜的一年。

    除了冬天雞蛋賺大錢,其他時候也在賺,就是沒這么多。再加上每個月都有各種吃用,他倆又很舍得,花銷不算小呢。

    柴火、米面還有菜蔬倒是不愁,但油鹽醬醋每個月少不了要花錢買,還有香油、好茶葉、糕點之類的。

    年豬到年底才殺,吃慣了肉和骨頭,隔幾天就得買一次,豆腐也是要花錢的,更別說裴厭的酒水和顧蘭時的零嘴。

    家里沒有小孩衣裳,星星往后幾年的衣服除了自家織的麻布以外,想給孩子穿好點,就得買布匹回來新做,哪兒哪兒都離不開錢。

    因此除了賣豬錢和賣蛇錢以外,還有三十幾兩銀子,日子已經很不錯了,在小河村都能排得上前面。

    他倆素來收斂,從來不在別人跟前顯擺。

    顧蘭時把剩下的十四兩六錢裝入小錢袋,瞅一眼銅板堆,說:“銅板就不數了,對了,今年趕著二十八就給劉哥他倆發工錢?”

    “二十八往后,家家都忙,不如叫他倆回家去,一年到頭,都在這兒待著,也該回去,在家里做做活,帶著家里人去趕趕年關大集,不然三十兒再回去,就趕不上了。”

    今天都臘月二十,也沒幾天了。

    裴厭點頭道:“行。”

    說完,他伸手從取了三串銅板,劉大鵝是一百八十文,他解開其中一串錢,數了二十枚銅板出來,再將繩頭綁好。

    周大良是一百五十文,他打開裝著散銅板的錢袋,從中取了三十枚,和那二十文一起串好。

    將工錢放好,他抬頭問道:“今年還是給他倆帶肉和糕點?”

    鄉下過年很少有給賞錢的,但年禮東西得給長工媽子帶一些。

    他倆今年照樣殺豬早,前天就殺了年豬,已經賣出去大半扇豬肉和一些骨頭,來買的人比去年還多。

    顧蘭時開口:“嗯,再給幾根骨頭,足夠了。”

    這幾天有大集了,擺攤子賣糕點的很多,還便宜,給劉大鵝周大良一人帶兩包就行,自己吃也好過年待客也行。

    而肉和骨頭是最實惠的,這兩樣讓他倆拿回去,誰都不會說他和裴厭苛待長工。

    “去年劉哥一個人,給了五斤肉。”顧蘭時邊說邊想,末了開口:“今年還是五斤吧,哪有比上年還少的,一人給五斤。”

    “十斤肉,也不多。”

    “嗯,不多。”裴厭點點頭,劉大鵝和周大良干一年活,都挺盡心,五斤肉而已,算不上什么。

    顧蘭時抓一把碎銀子在手里,等摸夠玩夠了才張開口袋裝進去,只覺心滿意足。

    想起蓋新房的事,他給茶碗里添了熱茶,喝兩口說:“明年蓋,后年就能住進去了?”

    裴厭說道:“嗯,應該能,咱們蓋屋子,又不雕刻,肯定比那些大戶人家快。”

    顧蘭時忍不住咧嘴笑出來:“泥墻青瓦,一年就蓋好了,到后年上半年住進去,到時星星兩歲半。”

    裴厭順著他的話去想,說:“院墻用土筑,屋墻用磚砌,更結實,蓋房要用到的木料很多,今年攢下的那些還不夠,得問木匠買些。”

    因商量好了要蓋新房,今年他空閑較多,春夏時沒事就上山找木頭,砍了拖回來晾曬,只是一個人到底力薄些,又要掙錢又要砍樹,無法兼顧。

    顧蘭時掰著手指:“磚、瓦、木料,這得花不少錢。”

    “蓋房不就是要花錢。”裴厭笑了下,又開口:“新房的話,屋里除了火炕,墻也弄成火墻,燒起來更暖和。”

    “好。”顧蘭時忙不迭點頭,他們蓋的雞屋就筑了火墻,炕燒熱了,連墻壁摸上去都是熱乎的,屋里更暖和些,比在西屋養雞時下蛋更好。

    聊著聊著就說遠了,新宅子八字還沒一撇,顧蘭時就樂得不行,他一笑,星星也跟著傻樂。

    他伸胳膊抱星星到自己懷里,親一口兒子肉臉蛋:“星星以后住新房子,是不是?”

    “是。”星星逮著最后一個字應聲,顧蘭時又笑起來。

    裴厭也被兒子逗笑,聽見外頭風聲越大,他下炕開窗縫看一眼,飄雪花了。

    第246章

    二十八一早,喂了牲口和家禽,雞鴨圈清掃完后,劉大鵝和周大良聽見裴厭喊,將掃糞的掃帚靠在雞圈柵欄上,一邊拍身上土屑灰塵,一邊跺跺腳,抖掉鞋上的臟污,這才進院子。

    一聽提早兩天放他們回去,兩人臉上俱露出喜意,不約而同想到要是這會兒回去,晌午還能趕大集辦年貨,一年到頭,很少有工夫能去趕集逛逛。

    裴厭沒有耽擱,直接給兩人結了工錢,又指著灶房門口的竹籃,說:“拾掇好行李,記得這些年禮帶回去,過年好生歇歇,十五過后再來。”

    少干兩天活也沒扣工錢,竹籃里放著肉、骨頭還有兩包糕點,一捆干豇豆一小布袋筍片干,劉大鵝周大良感激不已,連忙進西屋卷鋪蓋打包袱。

    鋪蓋卷起來,挨著炕角放好,等過了年還要來干活,也就十來天的工夫,不用帶回去。

    知道東家愛干凈,兩人掃了掃西屋,出來時門窗都關好,這才背著包袱提起竹籃,同裴厭道一聲,歡天喜地回家去了。

    *

    劉家村,劉大鵝一回家,原本只有陣陣咳嗽聲的院子里一下子變得熱鬧。

    白芽兒在灶房忙,聽見動靜連忙出來,劉老娘和劉老爹還有小棗兒、二娃,正圍著桌上竹籃里的東西看。

    小棗兒是個黑瘦的小姑娘,七八歲的模樣,二娃更小,和姐姐眉眼很像,同樣都曬得黑,比起小棗兒,二娃年紀小,顯得瘦弱些。

    兩個孩子都盯著肉和骨頭咽口水,即便是生肉,在他倆眼中,也是無比饞人的,要不是大人在旁邊,那直勾勾的眼神,恐怕都要上去啃一口。

    劉大鵝站在桌旁,打開一包糕點,是很常見的白糕,中間有用五個紅圓點出來的一朵花,只留在點心皮上,作妝點而已。

    這種白糕年貨大集上賣的很多,比平時還便宜,可對他們家來說,只有過年過節時才會買。

    給老人孩子一人分了一塊,劉大鵝滿臉笑容看著女兒兒子吃白糕。

    “甜。”小棗兒邊吃邊說,二娃有樣學樣,也跟著姐姐說白糕是甜的。

    劉老娘劉老爹一手拿白糕,另一手在下面接著,咬一口手心就落下碎屑殘渣,他倆吃得極為仔細,連渣子也沒糟蹋。

    “芽兒,你吃一個。”見夫郎出來,劉大鵝連忙遞一塊白糕過去。

    比起去年的病歪歪,白芽兒精神好了很多,人是瘦,但不再是病氣纏身的模樣,他笑著接過白糕,同樣一只手在下面接著攔著,咬一口分外滿足。

    看見竹籃里的東西,他臉上是忍不住的笑容:“是東家給的?”

    “嗯,這些都是。”劉大鵝語氣很高,又說:“回來前,東家讓過了十五去。”

    白芽兒咽下嘴里的東西,明白這是明年還讓過去干活,自然高興萬分,看一看竹籃,見今年又給了肉,心中長舒一口氣。

    昨天家里還在合計買肉的事,今年連工錢帶賣蝎子的錢,攢下幾兩銀子,不能過年就嚯嚯完,依舊要精打細算,一算賬就不免發愁。

    這幾斤肉一下子解決了燃眉之急,更別說骨頭和糕點,豇豆和筍干也都是過年能用到的。

    全部都是吃食,可見東家的大方和細心,他們家窮,往年過年,來個親戚走動吃飯,席面油水也不甚多,而這些東西像是一下子給到了心坎上,滿心都是激動喜悅。

    另一邊,周大良家也是歡聲笑語,都是家里日子緊巴巴的人,看見肉和其他東西,哪有不高興的,能過個有肉有油水的好年了。

    *

    大年三十。

    天黑得早,不知不覺就入了夜,門前新燈籠亮起,在地上映出暖光。

    “嘣——啪!”

    二踢腳升上半空,在空中炸響,閃出一抹亮光。

    裴厭離籬笆大門有一段距離,放完一個炮仗,先回頭看兒子。

    星星藏在顧蘭時腿后面,只探出半個小腦袋,一手抓著顧蘭時褲管,一手捂著耳朵,見炮仗炸了,他一愣神,回過神后“哈”一聲笑了。

    下午村里就有人響炮玩,星星聽見,還很疑惑,這會兒總算知道響聲來自哪里。

    見兒子沒有嚇哭,裴厭笑道:“膽子挺大,比去年強。”

    去年星星還在襁褓里,炮聲一響,立刻就嚇哭了。

    “長了一歲,膽子肯定大了。”顧蘭時為孩子辯駁,低頭看一眼星星,單手捂著耳朵,跟沒捂住一樣,他笑了下,將星星抱在自己身前,兩腿夾著兒子,彎腰伸手,給星星捂住耳朵。

    星星已經站得很好了,腿腳穩穩的,被阿姆捂著耳朵,他笑個不停,很高興的模樣。

    裴厭手里拿著一根燃燒的細柴,見他倆捂好了,便從地上的炮仗堆里拿了一個竄天猴,攥在手里點燃引信。

    “啾——嘣!”

    竄天猴飛的比二踢腳更高,星星仰頭看著,炸開的時候忍不住眨眼往后縮,等動靜一消,就又啊啊叫起來,興致很足。

    裴厭給兒子放了好一陣子炮仗,星星高興得很,又是叫又是笑的。

    煙花騰空后,星星睜大了眼睛盯著空中的花團焰火,嘴里唔唔叫,十分驚奇。

    大黑、灰灰和灰仔都昂著腦袋看煙花。

    它們經驗可比星星足,都看兩三年了,沒有慌亂狂吠,只有在星星高興地拍小手跺小腳時,才汪汪叫幾聲,像是在助興。

    炮仗煙花買的多,響個盡興才停,留了一點初五和十五還能放。

    夜色濃了,兩大一小才收攤子往回走,星星很少這么晚才睡,困得揉眼睛。

    裴厭抱起胖兒子,在懷里拍哄,顧蘭時關好籬笆大門上了門閂,果樹上掛著小燈籠還有各色絡子,小燈籠里頭也點了蠟,亮起來很好看。

    狗跑在前面,夜里有點冷,顧蘭時雙頰微熱,他也點了不少炮仗,心里興奮還未消。

    星星今年能玩能吃了,但比起大人,還是太小,炮仗玩不了,只能在一旁看。

    院門關了,三只狗忠心耿耿守在外面,寒風吹起,跑來跑去的灰仔覺察到冷意,才鉆進狗窩里。

    大黑早就在窩里躺下,腦袋底下是一根大骨頭,它躺的分外舒坦自在,聽到遠處傳來的人聲炮聲,睜開眼側耳細聽,沒有危險,舔一舔骨頭,腦袋又擱上去。

    今天三十,顧蘭時給一狗分了一根帶完整肉的骨頭,大黑三個一叼住,就各自找了地方去啃,灰仔吃到肉,高興得一邊啃一邊嗚嗚叫。

    舊年年底新年伊始,也該犒勞犒勞狗。

    *

    日子快到像是一晃神,冬雪消融,春風就來了。

    雪消水流,嘩啦啦匯成白花濺起的大河。

    河面再看不見冰塊,湍急河段水聲如奔騰,趕得又急又快,流向遙遠前方。

    去歲干枯的黃草還未消失,顧蘭時用小鏟劃拉開上面的一層雜枝枯葉,露出底下的綠野菜。

    他用小鏟鏟下,抖抖根系上的土,將野菜丟進竹籃里。

    灰灰從不遠處跑來,不斷在附近地上嗅聞,它歪著腦袋看顧蘭時挖野菜,看一會兒像是明白了,兩只前爪在那邊也刨起來,泥土亂飛,不止枯草,新發的野菜也被連根刨出來。

    “汪!”

    顧蘭時聽見動靜,抬頭一看,就發現灰灰身前的小坑。

    灰灰用鼻子頂了頂地上的兩根野菜,示意他來拿。

    顧蘭時笑出來,上前蹲下一看,還真是野菜,不是雜草,菜葉子上雖然都是土,他拎起抖抖,見能吃,便丟進竹籃里,隨后大力揉揉灰灰腦袋和耳朵:“可真厲害,都能找野菜了。”

    灰灰會抓河里的小蝦小魚,如今還學會挖野菜,確實很了不起,它只是肥肥壯壯的小狗。

    被夸了一通揉了一通,灰灰更來勁,刨野菜的動靜都大了許多。

    因泥土亂飛,顧蘭時不得不離它遠了一點,省得土蹦過來。

    狗挖野菜雖然賣力,但不如人手更靈活輕便,竹籃滿了以后,顧蘭時撿起灰灰刨出來的野菜放進去,制止了灰灰繼續刨土,一人一狗往家走。

    一進門見只有裴厭和星星在,他問道:“大哥他們走了?”

    星星一看見他,小腿撲騰著就來了,裴厭怕孩子摔倒,在后面攆了兩步,見星星撲進顧蘭時懷里才停住腳。

    “孫哥說家里有事,先回去了,沒留住,回頭還會再來,商量地基和圖紙的事,到時再留他吃酒。”

    孫工頭是顧鐵山幫忙找的蓋房工匠,在十里八鄉有一定名聲,手藝不錯,人也厚道,不亂來。

    顧蘭時大哥的房子就是他領人給蓋的,因此今天過來定下蓋房這件事,顧蘭生也來了。

    原本想著出去挖些新鮮野菜,家里也有肉和酒,做頓好的留人吃一頓。

    顧蘭時點點頭:“那行,今天這些野菜,咱們蒸野菜饃饃吃,蘸蒜醋水,解解饞。”

    他拎了個板凳,在灶房門口坐下擇菜,星星肉乎乎一團,看見鮮綠的野菜,蹲在竹籃前,伸手抓了一把。

    顧蘭時笑,說:“你也要擇菜?”

    話音還沒落,星星就把手里的野菜揪爛了,他搖搖頭,從兒子手里拽下野菜,吃的東西,還是不要亂玩。最近野菜新發,正是饞人的時候。

    “給洗洗手,拿塊酥點讓吃,別在這兒搗亂。”他對裴厭說道。

    裴厭見兒子蹲在那里,胖乎乎一團,眉眼里都是笑意,過來直接端走星星。

    星星不情愿,哼哼唧唧小胳膊亂揮,還想下去搗亂。

    “吃酥點,吃不吃?”裴厭問道。

    “吃。”星星奶聲奶氣答應,一把摟住他脖子,用臉頰蹭蹭爹爹臉。

    第247章

    顧家院子里,小孩笑聲和尖叫聲不斷,夾雜著狗叫。

    二黑搖著尾巴在前面跑,停下后轉頭看向追來的小鎖兒和星星,在孩子抓到它之前,它咧著嘴巴吐著舌頭,轉個彎又往屋子這邊跑。

    小鎖兒三歲多了,腳下比星星更穩,跑得也快。

    星星才一歲半,也就最近走得穩當了些,剛學會跑幾步,落在后面啊啊叫,氣鼓鼓的模樣,顯然是氣哥哥不等自己。

    “慢些跑,走著!”李月在灶房喊一聲,小鎖兒充耳不聞,依舊興奮攆狗。

    “小鎖兒!”李月手里拿著搟面杖出來,襜衣和手上都沾著面,她站在灶房門口瞪兒子:“你一跑,星星也跟著跑,要是摔了,我可饒不了你。”

    小鎖兒嚇得一激靈,連忙改跑為走。

    李月依舊在絮叨:“又忘了前天跌一跤的事了?腿不疼了?”

    小鎖兒這才想起來,伸手摸摸左膝蓋,前天摔了一跤,疼得他直哭呢。

    顧蘭時在堂屋抱著小丫哄,見二嫂訓孩子,沒有出聲拆臺,坐在桌前喝了半碗水。

    直到李月進去做飯,他才讓小鎖兒過來,坐下歇歇,跑了好一陣子,腦門上都是汗。

    他摸摸侄兒小腦瓜,笑瞇瞇說:“你跑慢些,等等弟弟。”

    星星氣呼呼過來了,嘴里嗚哩哇啦也不知在說什么,最后趴在顧蘭時大腿上,用屁股對著哥哥。

    見兒子又氣又急,連“得得”都不想叫,顧蘭時滿臉笑意。

    星星說話還逮不準,“哥哥”常常說成“得得”。

    小孩子喜歡追著大孩子玩,一人撿一根小樹枝都能耍好半天,更別提追雞攆狗,玩起來要是沒人管,都能忘了吃飯喝水。

    二黑跑累了,喘著氣吐舌頭趴在一旁,它今天倒是有興致,陪孩子玩耍,也就是小鎖兒和星星小,逮不住它,要是顧滿幾個大孩子過來老家玩,它早躲起來了。

    那三個都是七歲往上的年紀,抓狗戳驢,甚至爬著梯子上房頂,連大人有時都煩的想打一頓。

    顧蘭時遞給侄兒半碗溫水,小鎖兒端起就喝,顯然渴了。

    星星也干掉了半碗水,他喝得急,水沿著肉下巴流到脖子,打濕了衣領。

    顧蘭時掏了手帕,單手給他倆都擦擦嘴。

    小丫在他懷里哼唧了幾聲,小閨女聲音軟軟的,聽得人心都像是化了。

    今兒苗秋蓮和顧鐵山回娘家去了,喊李月過來做飯,花惜霜受了點涼,也不是什么大病,她想自己熬點草藥喝,但顧蘭瑜不放心,趁著顧蘭時正好在這邊哄孩子,帶她去看草藥郎中了。

    這幾天花惜霜因身上不好,都沒給小丫喂奶,給喂的乳果,小丫吃得還算好,不怎么挑,又文靜,很好哄。

    顧蘭時笑著拍拍小丫,對星星說:“妹妹,看妹妹多乖。”

    星星依舊趴在他大腿上,抬起腦袋看向小丫,見小丫揮了兩下小手,他就伸長了手。

    顧蘭時看著,見兒子沒有抓或打的舉動,只是用胖乎乎的小手指捏捏妹妹更小的小手,他臉上笑意更大。

    “嗚。”星星縮起肩膀笑,也不知跟誰學的,一天天各種小動作還挺多。

    見他朝小丫臉頰伸手,顧蘭時叮囑道:“輕一點,摸妹妹臉蛋,記得要輕輕的。”

    星星小胖手輕輕摸在小丫臉上,他收回手,高興得笑出聲。

    小鎖兒也圍過來,表兄弟兩個模樣不說像,圓頭圓腦倒是有幾分相似,他也就三歲多,依然是個奶娃娃,見星星摸妹妹臉蛋,他不甘落后,也按著顧蘭時的話輕輕摸一下。

    顧蘭時正想夸兩個野小子還挺聰明,能聽懂話了,不想小丫皺起眉,吭哧哼唧著,直接哭起來。

    “噢噢,行了行了,別摸了,妹妹不高興了。”他連忙阻止星星和小鎖兒,拍著小丫不斷哄,又道:“去,上院里玩去。”

    顧蘭時站起來,一邊拍小丫一邊在堂屋轉,好在沒人摸臉蛋以后,小丫不再哭了,倒是挺好哄。

    顧蘭瑜和花惜霜很快回來,拎了幾包藥。

    見快到飯時,顧蘭時沒有多留,抱起星星要走。

    李月剛下面進了鍋,喊道:“蘭哥兒,面都下了,你回去給裴厭端一碗不就行了,我搟得多,你二哥和顧衡一會兒也過來吃。”

    “裴厭好說,還有劉哥和周哥呢,我還是回去做飯。”顧蘭時笑著往院外走。

    星星還想和哥哥玩,小鎖兒也拽著顧蘭時衣裳,想讓弟弟留下,小丫太小了,沒人和他玩。

    顧蘭時哭笑不得,好在顧蘭瑜上前,一把抱起小鎖兒,不讓拉拽。

    從家里出來以后,星星還在哼哼唧唧假哭,顧蘭時沒理他,走過村后最后一戶人家,原本應該再往前走幾步,到踏出來的岔路口再進入樹林。

    顧蘭時想了一下,順著人家院墻根往前走,這一排院落后面,還有另一排這些年新起的院落。

    他們小河村人丁還算興旺,這些年又沒什么大的天災人禍,朝廷也穩定,邊關偶有動蕩,但沒有蔓延到他們這兒,便又平定了。

    又是靠山沿河的好地段,一代代繁衍下來,該分家的分家,該起新屋子的起新屋子,村落便慢慢有了規模。

    前后兩排院落,中間有著足夠寬敞的間隔,不至于前門挨著別人屋后。

    顧蘭時大哥二哥家都在這邊。

    他抱著星星過來,抬眼就看見那片空地,東邊有鄰居,西邊則沒有,以后房子蓋起來,他們就是最后面一戶。

    這也不一定,要是村里還有別的人挨著他們的院子劃地界,就不是最后一家了。

    這一塊場地已經劃出來,東西南北四條線,還打了木樁做界定,和東邊鄰居沒有實打實挨著,東邊鄰居在西墻外栽了幾棵樹,不至于讓人家砍了,間隔約有兩丈,離得較遠。

    顧蘭時放下星星,自己踩著腳下的土地,放眼往前,只覺寬闊。

    星星來過好幾次這里,不理解新家的意思,他只是覺得這里寬敞,正好有風吹來,舒服得很,他十分高興,抱著顧蘭時腿直樂,一下子忘記了剛才和哥哥的“分別”。

    不止地界劃好了,連地契都辦好了,之前裴厭找里正說要起新房子,里正很痛快,就帶他在村里轉了一圈,最后看中了這里。

    跑了幾趟縣衙,打點、買地、辦契,統統都是要花錢的,但是過了官府明路,蓋好紅印章,有了一紙憑證,這塊地實打實就是他們的了,心里很踏實。

    又看過一遍新宅子地界,顧蘭時心滿意足,抱起兒子才回去。

    *

    天越來越暖和,土地解凍,綠意不知不覺鋪滿大地。

    裴厭和孫工頭商量了好幾次,又丈量一遍地界,圖紙畫了又改改了又畫,滿意后才敲定下來。

    算了個良辰吉日,燒香擺供等事宜自不用說,祭拜過后,孫工頭領了十幾個漢子便開動了。

    孫家村離得遠,來回跑費工夫還耽擱事情,常干這些事,孫工頭早有應對的法子,直接在旁邊搭了兩個窩棚,木床簡桌,夜里睡覺足夠了。

    裴厭給這邊搬來一口水缸,匠人們自己動手壘了個土灶,燒水喝茶就不用特地來送。

    至于飯菜,自然是顧蘭時在后山家里做,鍋灶齊全,無需額外搭建。

    大鍋飯也不難,家里種的菜蔬還未到大量收獲的時候,每天挖兩筐野菜就是,糙饅頭和米湯管飽了吃喝,隔幾天也有葷腥肉油。

    蓋房是大事,一動工裴厭每天都要在這邊來幾趟,幸好請了兩個長工,田里和家里的活有他們做,自己便能騰出手來,看顧新宅子這邊。

    顧蘭時同樣如此,每天至少要過來看一眼,星星見十幾個叔叔伯伯熱火朝天干活,挖地基打夯土,也想湊近了瞧熱鬧,但這不是奶娃娃該離近的,顧蘭時很快就抱走他。

    他倆沒有長輩,顧鐵山苗秋蓮跟著操心,時不時就來轉轉。

    方紅花也是如此,小老太太沒事做,一會兒看看地基挖的怎么樣,一會兒又上后山瞅瞅買回來的木料和磚瓦,順便幫著記數。

    即便開春農忙了,莊稼人的熱鬧少,只要路過這里,無論老小都會駐足看一會兒。

    蓋房不是那么快的活兒,怎么也得幾個月。事情漸漸順當起來,有裴厭在,顧蘭時不再操心,飯做好就行了,他還要帶星星。

    星星會跑了,小孩子別看腿短,跑起來還挺快,一個不留神,不是摔了就是亂鉆亂摸,得時時留心。

    *

    花枝亂顫,抖得花瓣簌簌落下許多。

    “星星?”顧蘭時在堂屋喊,邊喊邊往外走。

    看見兒子鉆進花叢中,頭上身上都是花瓣,小胖手拽著一根花枝往下薅,在外祖家一點不客氣,想做什么做什么,有人慣著,比在自家還能耐。

    顧蘭時還沒到跟前,就看見蜜蜂飛來,圍著星星嗡嗡嗡轉。

    星星也看見了,他明顯不喜歡蜜蜂圍著自己轉,小手在空中揮打,嘴里喊:“去、去。”

    顧蘭時有時候趕狗攆雞會這樣喊,他記住了。

    苗秋蓮和竹哥兒正好進門,一轉頭看見外孫在糟蹋花兒,她假裝板起臉,嚇唬星星:“哪里來的野小子?這樣折騰,反了天了。”

    星星沖著阿婆笑,胖乎乎小肉團子,沒一點怕的,還當著苗秋蓮面,故意揪下兩朵開得正盛的花。

    “哎呦,我星星都會摘花了。”苗秋蓮樂了。

    顧蘭時從花叢中拽出星星,不滿道:“娘,你別慣他了,這幾天太皮了,你再給他鼓勁,讓他得了意,真要翻天了。”

    “好好,知道了。”苗秋蓮敷衍應付他一句,轉頭看向竹哥兒,滿臉又是歡喜。

    顧蘭時抱起兒子,一手摘掉星星頭上身上的紅色花瓣,瞧見竹哥兒羞澀的神情,他也笑起來,連忙道:“進屋說。”

    竹哥兒今天去方金鳳家相看了,還不知如何。

    第248章

    堂屋高桌上放了一溜曬干的小葫蘆,按大小個兒排的,葫蘆上下兩個肚子都滾圓標志,沒有太大也沒有太小的,顯然仔細挑過,看著很是舒坦。

    顧蘭時抱著星星進來,星星看見葫蘆,胳膊伸著身子拱著,嘴里喊著“要、要”。

    苗秋蓮接過外孫,讓站在高桌旁邊的高椅子上。

    星星在椅子上站穩,笑嘻嘻就伸手就抓住一個葫蘆,小手啪啪拍在葫蘆肚子上。

    “噢喲,這小胖手,這么有勁。”苗秋蓮在旁邊捧場,星星更高興了。

    今天一大早,苗秋蓮就讓竹哥兒捯飭了一番,頭發洗了,換了新衣裳,鮮鮮亮亮到方金鳳家,找方金鳳小女兒做針線玩耍。

    當然,做針線是假,相看才是真。

    今兒來的漢子是隔壁清水村的,姓劉,比竹哥兒大一歲,今年十七,家中殷實,上頭有個大哥,底下三個弟妹,人丁是興旺的,劉家大哥已經娶妻,嫂嫂是個老實性子,話少厚道,待弟妹真真不錯。

    顧鐵山和清水村的劉向交情很好,特地過去仔細打聽了一番,再加上隔壁村離得近,不說流言閑話,最起碼一些人家的大事都聽過一耳朵,心里原本就有底。

    劉家漢子的事,在方金鳳來說媒時,顧蘭時就了解的差不多了。

    小丫生下來后,家里其他人不說,花惜霜幾乎每天都在,他沒事就帶星星過來轉悠,說說閑話,順便逗逗侄女。不過今天花家大哥過來,接走了花惜霜和小丫,說讓回外祖家住幾天,過段時日就送回來了,花老爹和花老娘想外孫女跟想心肝兒肉似的。

    “怎么樣?看見了?”顧蘭時看向竹哥兒問道。

    竹哥兒提起茶壺給幾人倒茶,哪怕知道會有這一遭,還是微紅了臉,尤其一抬眼,看見哥哥滿眼的好奇,那眼睛都是亮的。

    “哎呀。”他不禁扭捏了一下,想藏住臉上那一點笑意,但還是忍不住露出來。

    顧蘭時一看這模樣,就知道有戲。

    到相看這一步了,自己爹娘自己知道,對幺兒慣著呢,要是竹哥兒不愿,這事兒就不得成,可只要竹哥兒點了頭,這事就好辦了。

    他拉著弟弟坐下,高興極了,連聲問道:“是個什么樣的?他也看見你了?”

    “你猴急什么,小聲點兒。”苗秋蓮瞪他一眼,得虧是在自家,不然讓人聽到他倆嘴里說的都是漢子,長八張嘴都說不清了。

    顧蘭時笑嘻嘻的,自家屋里,又有誰能聽見,見竹哥兒害羞,他抬頭又問苗秋蓮:“娘,到底怎么樣了?你倆都不說,讓我干著急。”

    苗秋蓮抿嘴笑,隨后才說:“你是沒瞧見,劉家那小子那模樣,還挺俊的。”

    “個頭兒沒姑爺那么高,不過十里八鄉,鮮少有能和姑爺比的人。”

    顧蘭時點點頭,確實,他頭一回看見從邊關回來的裴厭,也被那么高的個兒嚇了一跳。

    苗秋蓮又道:“卻也不矮,挺壯的,不是瘦猴麻桿的模樣,干起活來,你別說,真挺有勁的。”

    莊稼人挑女婿,夠不到什么錢權顯赫人家,看重的自然是力氣和干活的熟練,遇著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哪能愿意,連地都種不了,成了親一家子都得喝西北風去。

    “長得俊?”顧蘭時在這么多話里,聽到了這幾個字,他揶揄笑著,用胳膊肘輕輕戳一下坐在旁邊的竹哥兒,擠眉弄眼的。

    竹哥兒沒憋住笑,竭力咬住下唇,逼自己不要露出來,不然也太羞人了。

    在看到顧蘭時神色后,他一下子被戳中了藏在心底的那點小心思,又是羞又是急,伸手去推顧蘭時:“哎呀,你怎么這樣。”

    他急得跺腳,朝苗秋蓮嚷嚷:“娘!你看他,哪有這樣做哥哥的?”

    星星站在高椅子上拍小葫蘆,啪啪響個不停,看見阿姆在笑,他停下手,也咯咯笑出聲。

    苗秋蓮抱著星星過來坐下,滿臉喜意,見竹哥兒羞惱了,才笑瞪一眼顧蘭時:“行了行了。”

    “那娘,你和我金鳳嬸子說了?”顧蘭時笑瞇瞇問道。

    星星抱著小葫蘆不撒手,苗秋蓮陪外孫玩,伸手拍了拍葫蘆肚子,隨后星星也拍一下,聞言她抬頭,說:“可不,劉家小子一走,我跟你金鳳嬸子說了會兒話,見竹哥兒愿意,就同她點了頭,后頭就看那邊怎么回話。”

    顧蘭時點點頭,心想他們家竹哥兒模樣好,年紀合適,再說了,他們家日子也不差,算得上門當戶對了。

    *

    清水村。

    劉知安同老娘張蕓芳一起進了家門,他爹劉才和大哥劉知福都在家里干活等著。

    他是外姓漢子,干完活不好停留,只能和老娘先回來,回頭等媒人過來,再說后面的事。

    劉才蹲在窗根下吸煙桿,見人進了門,將煙袋鍋子往地上磕磕,隨后起身,問道:“如何?”

    話音剛落,就看見二兒子神色帶喜,他心里一下子就松了口氣。

    劉知安沒多言語,只朝爹和大哥點點頭,示意自己愿意。

    “這都幾個了,再不樂意,非得急死我和你爹。”張蕓芳在旁邊道,邊說邊往灶房走,系了襜衣忙起來,這回和之前著急上火不一樣,她面帶笑意,心中那叫一個歡喜。

    剛才回來的時候就問過老二意思,這不一路都是高興的。

    說起來劉知安相貌不錯,他家日子也好,從十五歲起,就找媒人說親,也有人見他模樣好,特地上門來說。

    可劉知安是個死腦筋,不但相看過一個了,還在路上無意碰見過另外一個,愣是說沒對上眼,不愿意,嘴里還叨叨著什么緣不緣的,聽都聽不懂。

    她常常罵老二,念兩年書認得幾個字,就長能耐了,連親事都不顧,關起門來過日子不都一樣的。

    不過回想起來,那顧家小哥兒,模樣周正又漂亮,要說還挺合眼緣的。

    西屋。

    劉知安將新衣裳脫下,露出健碩的身軀,他換上舊衣站在桌邊倒水喝,微垂的眼眸被長睫覆蓋。

    再抬眼便露出一雙沒什么鋒芒凌厲的眼睛,瞳仁黑而溫和,鼻梁英挺,唇不薄不厚,是十分端正的相貌。

    蘭竹。

    這名字一聽就好。

    劉知安坐在炕沿,眉眼里不覺帶上一點笑意,從窗外看進去第一眼,稱不上驚艷,可眼前就是一亮,他心里像有什么被撥動一下,輕輕的,但經久不散。

    之前還相看過一個,是個姑娘,論模樣和打扮,其實比顧蘭竹還要勝兩分,他也懂對方是漂亮的,可就是心里覺得沒勁,打不起成親的精神。

    他娘罵他死腦筋,他確實這樣,不樂意就是不樂意,無論家里人怎么勸,他都不愿成親,直到今天。

    ——

    竹哥兒和劉知安相看之前,顧蘭時就知道對方是誰,就是他和清水村人不熟,不知道是哪家,還特地問了一下他娘。

    等回后山了,他同裴厭說了一聲,第二天裴厭去清水村屠戶家買肉了,假作不經意閑轉,到劉知安家門口晃了一下。

    雖沒見著劉知安,但見劉家家境不錯,房屋院墻整齊,裴厭心里有了數,起碼竹哥兒成親后吃飽穿暖不成問題。

    想想也是,岳丈岳母仔細挑的人家,肯定不會差。

    *

    方金鳳那邊第二天就同顧家回了話,兩家人都歡喜,這親事,自然就妥當了。

    顧蘭時惦記著竹哥兒的事,離得近,走幾步的事,因此早早知道了,高興之余,也有竹哥兒長大了的感慨。

    小時候才那么一點點,小時候長得又白又好看,就是愛哭,淚包兒一樣,捏一下臉蛋都要哭幾聲,如今竟到了成親的年紀,真是不知不覺。

    隔壁村離得近,比大姐姐二姐姐回娘家方便,而且他們村人不說買肉,買豆腐肯定是往清水村去的,能隨時照看到竹哥兒,這么一想,顧蘭時心里就踏實了。

    第249章

    清早,炊煙飄起,土灶鍋中燒開了水,窩棚里陸續有人出來,洗臉的洗臉,說笑的說笑。

    沒一會兒,裴厭拎了饅頭籃子過來,糙饅頭都是熱好的,還有一碗酸水芹,切成了小段,好捏在手里下饅頭。

    孫工頭呼喚眾人吃早食墊肚子,十來個漢子圍過來,伸手就抓一個兩個饅頭,或蹲或站,很快大竹籃里的饅頭就見了底。

    見他們吃完開動,裴厭跟著看一眼,工匠們手下都有章程,他沒有多說什么,將蓋饅頭的布放進竹籃,提起回去了,家里還有活要干。

    孫工頭正忙著,一抬眼看見方紅花一大早又來了,他笑而不語,繼續忙自己的活。

    方紅花背著手,轉著頭這邊看看那邊瞅瞅,走到木料堆和青磚堆前,仔細掃一眼,在心里比對和昨天的不同,末了心想,數應該沒差。

    木頭豎起來,磚墻在壘,青磚墻就是和黃土墻不一樣,看著就結實整頓,她伸手摸摸半截墻面,砸吧嘴點點頭,隨后直起腰,問正在砌墻的小輩:“早起送飯了?”

    砌墻的漢子曬得黝黑,咧嘴一笑:“送了,這不吃完就開工了。”

    方紅花見他們都忙,到處又都是泥和水,便沒有多留,避著沙堆土堆走了,閑著也是閑著,干脆就往后山去。

    她愛過來到處看看,問一問各種東西的數目,一看就是操心孫子孫婿的東西,生怕被人昧了,但很少指手畫腳,同這些工匠吵嘴,有時見他們忙,還會幫著燒鍋喝的水晾著,因此工匠們也不覺得小老太太煩人。

    顧蘭時帶著星星摘春絲瓜和春扁豆,星星最先看見太婆婆進門,他站在顧蘭時旁邊,小手去拽顧蘭時褲子,嘴里喊著:“太、太。”

    “星星起這么早。”方紅花一看見大胖曾孫就樂了。

    星星很高興,哈哈笑一聲,小奶音直聽得人發樂,他扔掉手里的一根扁豆就往那邊跑。

    “阿奶。”顧蘭時將絲瓜放進竹籃,見星星腳下穩當,就沒多管,問道:“阿奶你吃了?”

    方紅花費力氣抱起星星,說:“吃了,今兒醒得早,你大伯要去鎮上,一早就在院里套車,聽見動靜睡不著了。”

    “阿奶,你別抱他,讓他自己走,都過一歲半了。”顧蘭時知道兒子分量,比起三四年前,方紅花瞧著明顯老了,這么大年紀。

    方紅花抱了一下也覺得挺沉,沒有硬抱著,笑著將星星放在地上,干瘦滿是褶皺的老手揉揉星星小腦瓜。

    裴厭小時候是個沒福氣的,星星就不一樣了,打生下來就有福氣,吃的穿的,就沒一樣是湊合對付的,瞧這小模樣,真是招人喜歡。

    “阿奶,晌午在這邊吃飯?我摘些瓜藤尖,和肉片煮湯吃。”顧蘭時提著竹籃往菜地里面走了幾步。

    暮春天熱,各種菜蔬都長得好,瓜藤尖兒嫩,滾湯吃滋滋潤潤的。

    “今兒不了,你二姑媽說要過來,我回去等她。”方紅花帶著星星過來,站在菜地口沒進去。

    星星小,一鉆進去身上頭上都要被瓜藤葉子掃過,那東西有的帶絨毛,之前星星就被刮的脖子紅癢,一個勁兒撓。

    “那行,阿奶,我多掐些,你帶回去。”顧蘭時應道。

    星星不愛往藤蔓菜中鉆,他自己走到春菜地前,蹲下去扯菜葉子。

    方紅花一轉頭看見,笑罵道:“臭小子,做什么呢?再扯菜葉子,要打手了!”

    她快步走過去,想將星星抱走,胖娃娃不樂意,搖著腦袋嘴里啊啊喊,小手努力往菜葉上夠,非要揪扯。

    方紅花再疼星星,也見不得他糟蹋好好的菜,一著急便在星星屁股上揍了兩下,不重,但對孩子來說,無疑是天大的委屈。

    響亮的哭聲頃刻間直入云霄。

    后院,正埋頭吃草料的毛驢耳朵豎起,躺在圈里的老母豬正在喂七只豬仔,肥肚子隨呼吸起伏顫動,聽見動靜哼哼了幾聲。

    星星哭起來就跟吹哨一樣,氣息很足,又很吵,張大嘴巴昂著腦袋,眼睛都不看人,只站在那里哭。

    “這么倔,以后看還敢不敢糟蹋菜。”

    罵完,方紅花又心疼曾外孫,給星星擦擦眼淚,說:“以后可得乖些,就沒人揍你了。”

    顧蘭時從阿奶的說話中就知道星星小手又不老實了,平時他爹娘慣著,他和裴厭又下不去手揍兒子,只有阿奶能收拾一下,聽方紅花在訓星星,他沒說話,繼續掐瓜藤尖。

    大黑三個都在院門口那邊,豎起耳朵警惕,尾巴晃動十分焦躁,小跑著圍過來,汪汪叫兩聲,見星星還在哭,便又團團轉圈。

    灰仔用腦袋頂頂星星后背,星星誰也不理,繼續哭嚎。

    直到顧蘭時摘完菜,見兒子還沒停住哭,心想嗓子夠亮的,氣兒也長,竹哥兒小時候哭一陣就沒聲了。

    “哎呦,我們星星可真厲害,都能哭這么久了。”他笑瞇瞇上前,將菜籃子放在地上,彎腰和兒子平視。

    星星能聽懂他在說什么,更氣,小嘴巴抿住,但沒忍多久,最后還是一癟嘴,哇哇又哭了。

    “好了好了。”顧蘭時抱起兒子在懷里哄。

    星星摟著他脖子,眼淚還在掉,眼睛一圈都哭紅了,可憐巴巴的。

    見兒子小手拍了拍屁股,顧蘭時知道這是訴委屈呢,他笑著幫星星揉屁股蛋兒,說:“真打疼了?”

    “太婆婆不是說了,不讓扯菜,那你非要扯,是不是不該?”

    星星不說話,倔得很,臉埋在顧蘭時脖子上抽泣掉眼淚。

    “犟種,氣性夠大的。”方紅花笑著搖搖頭。

    “我也說呢,從小就這樣,也不知跟了誰。”顧蘭時笑道,單手抱著兒子,另一手拍拍星星后背,脖子處很快變得濕噠噠,顯然是星星的眼淚。

    他抱著星星一邊拍哄一邊說:“阿奶,咱們進去,你把籃子里的菜分一分,帶回去。”

    “行。”方紅花提起竹籃,兩人往院里走。

    狗跟在顧蘭時后邊,時不時抬頭看星星。

    方紅花走以后,顧蘭時抱著星星覺得胳膊酸,正好屋檐下有椅子,他坐下后,讓星星面對面坐在他大腿上。

    星星趴在他胸前,肉臉蛋埋在衣裳里,還在小聲抽泣。

    顧蘭時摟著兒子拍哄,笑著說:“太婆婆又不是故意打你,星星做的不對,菜葉子是不是不該亂扯,要是都扯爛了,以后星星吃啥?阿爹和阿姆吃啥?”

    星星側臉肉嘟嘟的,跟個團子一樣,委屈極了,人小性子大。

    兒子還是不說話,顧蘭時沒有再追問,摟緊了星星嘴里哼起山歌。

    大黑蹲坐在顧蘭時旁邊,眉毛似乎皺在了一起,灰灰趴在屋檐下,灰仔喉嚨里嗚嗚叫,歪著腦袋看星星。

    好一陣后,星星才止住哭泣,眼圈紅著,他自己還用小胖手揉揉。

    顧蘭時笑著親親兒子臉蛋,星星又高興了,笑著來啃他的臉。

    玩了一會兒,星星高興了,狗也叫起來,似乎在給他鼓勁,院子里又吵鬧起來。

    裴厭從地里回來,看見兒子眼圈是紅的,眼睫毛也濕漉漉,顯然哭過。

    星星平時很皮,有時候還不愛搭理裴厭,留個后腦勺給爹爹,今兒受了委屈,哪怕是自己有錯在先,看見爹爹,便伸胳膊讓他抱。

    裴厭接過兒子,胖兒子在他懷里看起來沒那么胖了,瞧著也不重。

    “怎么了這是?”他問道。

    顧蘭時笑:“他亂扯菜葉子,挨阿奶揍了。”

    裴厭輕笑一下,怪不得。

    于是他抱著星星,沒有再出去干活,學鳥叫吹口哨,又讓狗露肚皮讓星星揉,還抱出去在河邊找吃草的水牛,扶著星星坐在牛背上玩耍,總算讓兒子忘記了委屈。

    這么小的孩子,多半記吃不記打,委屈來得快,也容易散。

    再帶星星回來的時候,顧蘭時領著兒子去挖那棵春菜,星星站在他旁邊,顯然認出了這棵菜,一聲都不吭。

    “晌午阿姆給星星炒菜吃,好不好?”顧蘭時眉眼彎彎,沒有絲毫責怪。

    小孩子很會看眼色,也能覺察到大人的情緒,星星一下子笑了,奶聲奶氣說:“好。”

    顧蘭時將春菜拔出來,又說:“那以后星星不能亂揪菜葉了,不然,就沒得吃了,要是吃不飽,就要餓肚肚了。”

    一聽要餓肚子,星星睜大眼睛,點著小腦袋重重“嗯”一聲,這回總算聽進去了。

    “真乖,怎么這么乖。”顧蘭時笑瞇瞇夸道,又說:“我就知道我們星星最乖了。”

    他抖抖春菜根上的泥,一手拎著菜一手牽著兒子,邊走邊說:“誰最乖?”

    “星星!”星星小手拍在自己胸口高聲道,這兩個字說得又準又好,聽著就讓人歡喜。

    裴厭在水井那邊打水,拎了兩桶水往院門口走,見兒子奶音亮又高,他臉上笑意滿滿。

    “總算好了,就是不知道能乖幾天。”顧蘭時笑道。

    “才慢慢學、慢慢記,不著急,星星秉性是乖的。”裴厭說著,先一步進了灶房,將兩桶水倒進缸里。

    見顧蘭時蹲在灶房門口挎春菜老葉子,星星蹲在他對面,一大一小分外和諧。

    裴厭腳步一頓,將兩個空桶放在一旁,一時沒說話,眉宇越發柔和,沒忍住彎腰,探出手揉揉顧蘭時腦袋。

    “怎么了?”顧蘭時抬頭,還以為他有什么事。

    裴厭莫名卡了一下,不知說什么,像是掩飾,大手挪到星星腦袋上,揉了幾下。

    星星也抬頭,傻乎乎沖著爹爹笑。

    “沒什么,我去打水。”裴厭情不自禁又笑了,提了水桶往外走。

    第250章

    問名納吉,下婚書、贈聘禮,成親前的禮節事宜都要備齊了,再加上各種農活,劉知安家近來忙個不停。

    按著兩家人商量好的,兩人喜服由劉家買了布,送來讓竹哥兒做。

    顧蘭時從苗秋蓮口中得知,劉家想將成親的日子定在年底,那會兒冬閑,各種事情能騰開手,他們家田地多,秋收交了糧稅后,還能再賣些余糧,手里頭有錢,能將親事辦得風風光光。

    但苗秋蓮和顧鐵山一聽年底就要嫁出去,雖還有大半年,但他倆心中舍不得幺兒,心想冬天菜式少,又是說萬一下雪,雪地難走,天冷穿得厚,喜服臃腫也不好看,便想找找由頭將日子往后拖拖,定在明年開春后,好多留竹哥兒一陣。

    在劉家打發媒人上門商議的時候,因方金鳳是自己村里人,都熟悉,不是外人,三人說了許久,今年年底確實有幾個好日子能挑,而且劉家誠意也足,給竹哥兒下的彩禮是五兩。

    開春以后,春耕一旦開動,便忙碌了,不止自家,各路親戚也得耽擱一兩天活計。

    年底農閑時,莊稼人辦親事本來就常見,況且清水村離得近,即便嫁了,時不時就能見著,多走兩步路的事。

    幾番思量以后,顧鐵山和苗秋蓮最終沒有讓方金鳳傳話拖延,不過到底哪一天成親,還得再斟酌斟酌,畢竟這么大的事,不能草率了。

    竹哥兒好事將近,顧蘭時也高興,離得近,沒事過去清水村買豆腐買肉的時候,就能去看一眼。

    即便有長工包攬了田里和打草的活兒,裴厭也不怎么得閑,鎮上、府城都得跑,天熱起來后,菜蔬和雞蛋都多,即便有三處銷路,隔幾天也要沿街叫賣吆喝,雞蛋還好點,菜割了摘了要是不及時賣出去,沒幾天就蔫掉爛掉了。

    今年開春后又買了五十只小母雞,去年把老母雞都賣光了,今年沒讓小母雞孵雞蛋,小母雞正是下蛋盛的時候,而且孵出來的雞仔公母都有,還不如花點錢,挑著小母雞買回來養。

    當然,即便挑揀,也有看岔眼的時候,幾只公雞仔混在其中,不過數目少,不打緊,養大后自家吃肉。

    三處雞圈各自都養著雞,大的大小的小,喂雞瑣碎了些,得三處跑,但很明晰。

    裴厭一旦出門,顧蘭時就不怎么出去串門子了,帶著星星在家里干干活,亦或是出門打草挖野菜。

    鄉下婦人夫郎,手里常干的活就是做布鞋打草鞋縫衣裳,他和裴厭穿的家常衣裳都是麻布做的,家里好的布也有,多半都給星星做了衣裳。

    像星星在襁褓里穿的小衣裳,如今已經穿不上了,顧蘭時都洗干凈了,整齊疊好鎖進箱子里,以后要是有老二了,二崽的衣裳就不用現做。

    而無論什么衣裳,洗洗搓搓變薄變軟,干活不免也有各種磨損,衣裳經常縫縫補補,一兩年就得做兩件新的。

    他倆手里有不少家底,足夠吃穿,不用過于儉省,而且裴厭要出門,遠了還得跑府城,穿得干凈穿得好點,總是有用的。

    “別亂跑,跟著阿姆。”顧蘭時一手拎野菜籃子,一手牽星星,邊看邊往新宅子里頭走。

    裴厭正在和孫工頭說話,算木料和青磚還有后邊的青瓦等各種數目。

    宅子雛形已經出來了,顧蘭時將野菜籃子放在木頭堆上,星星看見爹爹,松開他的手,往裴厭那邊跑,他沒有管,自己從前邊一路走到后面。

    鄉下宅子,曬東西很多,還要養牲口,前后院肯定要大一些,當初丈量之前,裴厭就和他商量過,等房子蓋好,院里的各種東西挪走掃干凈,地界自然就露出來了。

    正房照樣是三間,東西屋子加上中間的堂屋,前院有東西廂房,灶房柴房同樣少不了,而正房和廂房中間,還有兩間小房子,作雜間和糧屋正好。

    前院整整齊齊,正房后邊也起了兩間房子,留作偏屋子和冬日養雞的暖屋用。

    后山的雞屋照樣冬天養雞,在這邊也做一個屋子,是為就近好照顧,也能多養二三十只母雞下蛋,日后去府城尋找一門銷路,就能多掙點,哪怕沿街吆喝呢,只要往有錢人家堆里走,冬天的雞蛋是不愁賣不出去的。

    至于偏屋子,裴厭說了,是留作備用,無論哪間屋子,以后要是請人洗衣做飯,就有地方住,以后家里人丁多的話,房間怎么著都夠了。

    他倆都打算好了,東屋肯定自己住,還有西屋和兩間廂房,一共三間,孩子長大后,都能有自己的屋子,不用擠來擠去。

    轉著看一圈,顧蘭時心滿意足。

    不過聽到裴厭和孫工頭算賬目的時候,不免還是有點肉疼,蓋房可真費銀子,他和裴厭攢了好幾年,一筆筆就這么出去了。

    抱著星星提了竹籃往后山走,顧蘭時拋開對銀子的心疼,笑著說:“明年星星就能住新房子,大房子。”

    “房。”星星很聰明,逮著聽懂的話應和。

    他成天和阿姆爹爹往新宅子這邊跑,也聽阿婆還有太婆婆念叨,他已經知道那里是自己家房子,就是年紀太小,還懵懂,無法和大人一樣,對新房子有那么多喜悅。

    顧蘭時見兒子字咬得準,小奶音軟軟的,眉眼都笑彎了。

    *

    鄉下人蓋房簡單,屋墻房梁結實就行,少有講究手藝的,要花錢不說,還耽擱進度,這回請了孫工頭,他帶的匠人多,頂多半年工夫就能蓋好。

    不過蓋好后晾曬鞏固,各種箱柜門窗,都要木匠打,等置辦好了,還得挑個吉日再搬進去,慢一點的話,差不多就到明年了。

    后院院子房屋雖然舊,但修繕過,不漏風也不漏雨,顧蘭時和裴厭都不著急。

    蓋房要花錢,掙錢更不能落下。

    早起草葉還帶著露水,毛驢拉著板車就到了寧水鎮。

    進鎮口時,裴厭從車前下來,牽著毛驢往里走,見行人多,便吆喝開來:“雞蛋——絲瓜扁豆春蒿黃花菜——菌子木耳地皮菜——”

    做慣了小生意,叫賣稱菜熟練無比,給酒樓酒館送了菜以后,他沒有立即回去,往寧水鎮北邊幾條街道走。

    太陽出來,漸漸熱了。

    行人不少,有鄉下來賣貨的,也有鎮上人家出門買菜的,有的就近在街上等,有的結伴往早集去,從老到小,形形色色。

    看見有捏面人的,涂彩描畫,很是鮮艷,裴厭在面人攤前停下,因好幾個小孩圍著,他沒能近前,不過他是大人,根本不用和孩子擠。

    一個圓頭圓腦扎了兩個小揪兒的小男孩光著屁股,只穿了個肚兜,著急想往前面擠,覺察到頭頂覆蓋的黑影,便轉頭來看,登時張大了小嘴巴,好一會兒都沒合攏。

    裴厭留意到小娃娃的神情,忍俊不禁,星星有時候驚訝了,也是這般張嘴睜大眼睛的模樣。

    “小六兒?小六兒!”

    一個夫郎氣沖沖在街上尋人,看見光屁股跑出來的兒子后,立馬沖過來,將兒子從小孩堆里揪出來罵:“皮癢了?一轉眼就不見了,長本事敢跑出家門了?看我不收拾你。”

    話音剛落,小男孩屁股上挨了幾下,哇哇哭起來。

    那夫郎罵罵咧咧抱著兒子回去,其他小孩年紀大點,都是附近人家的孩子,有的甚至自己拿錢買面人,看得其他孩子羨慕不已。

    裴厭站在后頭,仔細看了一番,最后長胳膊一伸,拿了一個精神奕奕腳踩祥云的孫大圣,問:“多錢?”

    “這個大,貴一些,三十文。”攤主是個老頭,笑呵呵的。

    “二十八文,如何?”裴厭還價,見攤主點頭,他數了二十八個銅板丟進錢碗里,老頭兒喜笑顏開,今兒一早就做了筆大生意。

    攤上擺的那些小面人,多半都是些小兔子小牛小驢,很便宜,按個頭和色彩,五六文、十來文的都有,像孫大圣還有各種仙姑、神獸一類的,艷彩多姿,肯定要貴些。

    裴厭舉著孫大圣看,嘴角掛著笑意,帶回去星星肯定高興。

    正好板車上有個空籃子,他把面人擱進去,用稻草遮蓋了,放在板車較前的位置。

    “菌子——新鮮山菌子——”

    他牽了毛驢繼續往前走,鎮子離山遠些,每每有了新鮮山貨,賣得總是很快。

    辰時過了大半,在鎮上耽擱許久,連碼頭都轉了一遍,板車上的菜和雞蛋所剩不多,裴厭整理了一下,便往鎮口那邊走,該回去了。

    人流不息,覺察到有人在看自己,他抬眸望過去,卻是裴春艷。

    對他來說,裴春艷實際是陌生的,根本沒怎么相處過,見裴春艷低下頭,他目光也移開了。

    至于裴春艷跟著的那個漢子,他有印象,曾經在村里見過,姓王,陪裴春艷回過娘家,至于叫什么,他沒打聽。

    裴厭走遠之后,拐過街口,再看不見了,裴春艷收回目光,耳邊的驢蹄聲似乎也消失不見,明明街上還有別的驢車。

    她每次在小河村見到裴厭,對方總是牽著毛驢,板車上拉著東西,驢蹄啪嗒啪嗒走過去,最常見不過的動靜,但就是刻在了記憶中。

    “春艷,春艷?”王毛兒喊道。

    裴春艷回過神,愣愣抬眼看著對方,王毛兒習慣了她這幅走神的模樣,常常如此,甚至不覺得有什么,只問道:“這個顏色看得上?”

    王毛兒語氣中帶著喜意,布匹攤子上的布比布莊便宜點,有顏色,比自家織的麻布好看多了。

    裴春艷看一眼,是匹淺青色的布,做上衣做下裳裙子都使得,便點點頭。

    王毛兒掏了錢,買下這匹布,又看見賣絹花的,握著錢袋想了想,挑了兩朵便宜的。

    裴春艷話很少,她沒有錢,錢都在王毛兒手里,她從來都沒有同王家鬧過掌錢的事,因此也不在乎買什么,只看著,王毛兒問她,她總是點頭,鮮少會有分歧。

    “換新的戴。”王毛兒把絹花給她,自己抱著布匹。

    家里窮,買這些東西已經花了不少,裴春艷看一眼絹花,依舊沒什么表情,將絹花揣進袖子里,跟著王毛兒往回走。

    自從葉金蓉死后,除了必要,其他時候她從來不回小河村,即便王毛兒要送她回娘家轉轉,她也從來不點頭,只說離得遠,家里活多,沒那個必要。

    王家人都以為她是因為爹娘都不在了,和哥哥嫂嫂不大親,才不愿回去。

    上回王瑤兒回娘家,說裴厭新起了大宅子,用的還是青磚大瓦,多少人都眼紅。

    裴春艷從不談論裴厭的事,她只聽,末了再呆呆發愣。

    王毛兒喜悅之情悉數顯露,她跟在旁邊邁步子,想起裴厭那個孩子,她記得叫星星,胖胖的,無論裴厭還是顧蘭時,都很寵。

    垂在身側的手悄然碰了碰肚子,在接觸到后,裴春艷又突然放下手,瑟縮回原處,同時不敢置信。

    她懷孕了,所以王家人才這么高興。

    第251章

    “哈!”

    星星拍著小胖手笑幾聲,看見阿姆舉著孫大圣來攆他,他一邊笑一邊往前跑,小腿撲騰著,徑直沖向裴厭懷里。

    胖乎乎一團扒在裴厭身前,轉頭看見孫大圣離得近了,尖叫笑著,肉臉蛋往裴厭懷里埋,似乎這樣,誰都看不見他了。

    裴厭坐在凳子上歇息,錢袋放在桌上,原本想數數銅板,星星撲進懷里,便拍拍兒子肉屁股,玩耍起來。

    顧蘭時笑瞇瞇收回嚇唬星星的孫大圣,其實也不算嚇唬,近來星星愛玩這個,無論拿個風車還是狗尾巴草,只要往星星眼前一晃,他就往前跑,還示意大人追他。

    有時候大人不追,他還讓大黑幾個在后面攆,也不知道狗是怎么明白的。

    顧蘭時很是費解,狗又不會說話,星星小嘴兒磕磕絆絆的,字音都咬不準,根本說不了幾句整話,偏偏能湊到一塊兒玩。

    “行了行了,別叫了,小心聲岔了。”他說著,在旁邊坐下,倒了茶水咕咚咕咚喝了幾大口。

    天越發熱,跑一會兒就出汗就渴,星星看一眼孫大圣,啊啊叫一聲,又把臉藏進裴厭懷里,玩得什么都顧不上。

    “給他喝點水。”顧蘭時將溫水碗遞過去。

    裴厭接過,碗沿挨到兒子嘴邊,哄著讓喝兩口。

    顧蘭時手里還拿著孫猴子面人,他一邊歇腳一邊端詳,老師傅手藝算很不錯了,猴臉一點都不兇,腳踩祥云手執金箍棒,彩繪勾勒出虎皮衣,精神奕奕目光炯炯。

    他笑著說:“我和狗兒小時候也買過這個,纏著我爹磨了好久,才給買的,沒這個好看,但是還有一個豬悟能,肥頭大耳圓肚子,我倆都搶著要孫猴子。”

    星星喝了水,看見不嚇唬他,又走到顧蘭時懷里,伸著小手要孫大圣。

    顧蘭時給他,轉頭看裴厭:“這個多錢?”

    “老頭要三十文,我給了二十八文。”裴厭見星星盯著孫大圣,小嘴巴微張,于是起了戒備,果然,星星送面人到嘴邊,張嘴就要咬。

    他手一伸,捂住了兒子嘴巴。

    星星以為在玩,笑嘻嘻的,扒拉開爹爹的手,一邊看著裴厭,一邊又張嘴,作勢要咬面人。

    于是裴厭又捂住他嘴巴。

    “二十八文。”顧蘭時驚訝,又道:“怪不得好看些,還有別的嗎?”

    十文八文買個泥哨泥生肖,亦或是彩紙做的風車和吉祥輪,還要便宜點,即便鄉下人,幾文錢讓孩子高興高興,也是掏得起的,但三十文的玩耍東西,確實有些貴了。

    “師徒四人都有,還有仙姑、老虎獅子什么的,我看那些小孩都盯著孫猴子看,就買了這個。”裴厭和星星玩耍,嘴上也沒忘了說話。

    他抬眸,眼里帶著笑意說:“我拿起來的時候,七八個小孩都仰起臉。”

    原本想著孩子都喜歡,就給星星買一個,不過星星還沒聽過西游記,也太小了,給他講估計也聽不懂,傻乎乎的,什么東西拿到手里,都想啃兩口。

    他倆說話,沒留神星星真的咬了一口,小孩子手快嘴也快,顧蘭時連忙伸手從星星嘴里掏出沾了口水的面人,還好,齊全著,沒有被啃爛。

    “噗。”星星呸呸往外吐舌頭,齜牙咧嘴的小模樣,一看就是覺得不好吃。

    “還吃嗎?”顧蘭時笑著,將面人遞到他嘴邊。

    “不要不要。”星星小腦袋搖的跟撥浪鼓一樣,小手也擺著。

    顧蘭時搖搖頭,臭小子,回回都是這樣,不讓吃的東西非往嘴里塞,一次兩次都不長記性,這還算好的。

    前兩天看見泥爐,膛里還有火呢,非要伸手去碰,他不讓,星星就哭鬧起來,還想趁他不注意,手往燒火的爐膛里塞,得虧他余光瞥到,手疾眼快攔住了。

    最終裴厭讓星星伸手去碰泥爐外壁,手指頭被燙了一下后,嗷嗷大哭一場才長了記性,這不這兩天看見泥爐都繞著走。

    養孩子高興是高興,可也有操不完的心,時時都要留意。

    *

    春色轉眼流逝,炎炎夏日在忙碌中也那樣快。

    初秋時分,秋意還未突顯,依舊帶著夏天的余溫,歷時四個多月,新宅子蓋好了。

    院墻和其他人家一樣,都是黃土混著稻桿麥秸筑,高而結實,除非爬墻,否則沒辦法隨意從外面看進來。

    三間正房寬敞齊整,門窗已經安好,顧蘭時每天都會帶星星來轉轉。

    火炕也盤好了,墻壁做了火墻,今年不急著搬進來,等明年,燒炕就連墻壁都是熱的,后背靠上去,肯定是暖的。

    光是想一想就讓人高興。

    “走了,回去做飯,給星星煮雞蛋吃。”顧蘭時滿眼笑意,抱起兒子往外走。

    再有兩個月,星星就兩歲了,明顯長高了一些,不過還是胖乎乎的。

    “蛋蛋。”星星一聽有吃的,很高興,逮著喜歡的字眼重復。

    “對,吃蛋蛋。”顧蘭時笑道,出了院門后,先把星星放在地上,鎖好院門,揣好鑰匙,這才牽著兒子小手。

    院門同樣是新做的,為牛車驢車好進出,較為寬敞。

    星星重,一路抱回去吃力,好在今天沒有耍賴不想走,顧蘭時松一口氣,歡歡喜喜領兒子回后山。

    他家宅子明顯闊氣些,新房新屋,小河村多少人路過時都看一眼,除了自家人,有的是背地里眼紅的。

    方紅花不說,顧鐵山和苗秋蓮可謂是揚眉吐氣,走路都帶風。

    當初裴厭窮,后山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即便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住,看起來那么破舊,而且名聲也不怎么好。

    村里一些碎嘴子不敢明面上說什么,可對顧蘭時嫁了個窮鬼活閻王,難免有些風言風語,還有幸災樂禍的。

    如今新宅子蓋起來,那么敞亮闊氣,打眼一看,青磚大瓦,誰都知道這得花不少錢,更能想到,顧蘭時的日子該有多好,連這樣大的宅子都蓋得起。

    背地里幸災樂禍的人心里別提有多酸了,光是從門前路過看一眼,都眼紅牙酸的。

    原先畏懼裴厭煞神一樣的脾氣,即便看不起對方是個窮鬼,也不敢當面有任何尖酸嘲諷。

    背地里卻能笑話一下對方窮困潦倒,脾氣再大又能怎么樣,還不是窮得叮當響,心里頭便舒坦許多。

    可如今,再也笑話不了了,自己的日子還沒人家好。

    至于到處說閑話造是非,光是想想裴厭幾年間砍的手和手指,再眼紅的人都不敢當真張嘴。

    一回到后山,見裴厭打了草回來,顧蘭時讓他看著星星,自己進灶房做飯。

    箱柜缸甕等東西,后面添置,不急著住進去,慢慢來就好。

    顧蘭時一邊切菜一邊忍不住又在心里想花掉的銀子。

    攢了一百五十兩的家底,蓋房錢都從這里頭出的,沒有動過日子的那些錢。

    昨晚他和裴厭算了算賬,還有七十兩,蓋這宅子,竟花了將近八十兩銀子。

    盡管房子徹底落成后,他倆心里就有數了,但還是為這八十兩感到驚訝。

    原先打算的,頂多花個六十兩,應該就夠了,莊稼人,哪有把全部家當都用來蓋房子的,能住就行,手里還是得攢些,不然日子都過不踏實。

    顧蘭時大哥二哥蓋房,再加各種簡單置辦,頂了天就四十兩銀子,他倆花了這么多錢,不咋舌都不行。

    大瓦不說,顧蘭生和顧蘭河也用了,畢竟青瓦比稻草更耐用。

    他們的新宅子屋墻是磚墻,青磚是一筆,地界兒大,廂房偏房還有雜間,屋子多,各種用料自然更多。

    火墻是請了人特地筑的,工匠使了手藝,錢肯定得出。

    不過,錢確實花得多,可也能一眼看出來,比別家的宅院闊氣多了,要不然苗秋蓮和顧鐵山也不會如此舒眉展眼的,甚至有種出了一口惡氣的感覺。

    他家蘭時和姑爺又沒做對不起那些人的事,竟叫他們在背地里嚼舌根,真是人善被人欺。

    眼下好了,知道蘭哥兒和姑爺日子過得好,他倆也放心。

    顧蘭時幾乎從不出門談論賺了多少錢,跟自家也鮮少提起,只是給家里拿拿菜拿拿雞蛋,讓家里人知道自己吃得好過得好就行了,偶爾提一嘴賣蛇的錢,意思狗兒和大哥二哥若不怕蛇的話,也能跟著裴厭一起上山抓,賺上個一筆,好養家糊口。

    就連蓋房,裴厭也沒怎么透露預備了多錢,被問到時,用四五十兩的說辭含糊過去,而等到房子蓋起來,識趣的人也不會打聽那么細。

    至于岳母岳丈,素來收斂低調,足夠放心,他倆詢問的時候,他才說了實話。

    將近八十兩銀子花出去,手里還有七十兩,就算什么都不做,也夠好幾年生活,因此顧蘭時和裴厭都沒感到慌張,等到了冬天,又能賣高價雞蛋了。

    這小生意平時看起來不大,辛勞奔波著,也養活了一家子,手里有貨,外頭有門路,便能穩穩當當過活。

    “汪!”

    聽到院里星星和狗較勁,互相汪汪叫,顧蘭時笑一下,高聲道:“星星,豬怎么叫的來著?”

    星星小跑著過來,站在灶房門口,一副阿姆連這也不知道的得意小模樣,鼻子一皺,嘴里“哼哼哼”就出來了。

    學得那叫一個像。

    聽見豬叫聲,顧蘭時笑意再也忍不住,自打星星學會豬哼哼聲以后,他總是忍不住好奇,這么小點的孩子,聽一聽就能學會,真是神奇。

    “真厲害,我們星星怎么學什么都行。”他大夸特夸。

    星星挺起小肚子,很是神氣驕傲。

    第252章

    經過一番鞣制后的兔皮變得柔軟,顧蘭時給星星做了一頂長耳帽子,兩側的長耳能護住耳朵,綁在下巴底下就行,要是不想捂耳朵,上翻綁在帽子頂上就好。

    天沒那么冷,星星不愛戴帽子,腦袋擰著,非不讓戴,小手學著大人,拂過柔軟的兔毛,覺得軟軟的,很是驚奇,末了咯咯直笑。

    “來,我看看。”顧蘭時想看看帽子到底合不合適,于是把星星夾在腿間不讓亂動,給他戴上去,彎腰低頭,仔細看一眼。

    星星伸手扯著下巴處的系帶,他攔住兒子小手,見帽子稍微大一點,遮在星星眼睛上方,連腦門都蓋住了,這才給星星解開脫下。

    冬天要是想出門趕集,戴這個就能捂嚴實,不怕孩子吹冷風。

    “要。”星星往上伸著胳膊,想拿帽子玩。

    顧蘭時給他,叮囑道:“不許亂扯毛毛。”

    話音剛落,星星兩根小手指就捏著兔毛想往下扯,他無奈搖搖頭,從兒子手里奪走了皮毛帽子。

    “這個不能瞎玩。”他捏捏星星肉臉蛋,即便是最常見的兔皮,皮毛也不便宜呢,嚴冬御寒的好東西,再慣著孩子,都不能讓隨便糟蹋了。

    “汪”

    院子外面,狗叫聲響起,隨后便是苗秋蓮的聲音。

    犬吠止歇,顧蘭時直起腰喊道:“娘。”

    “去。”苗秋蓮吆喝,趕走圍上來聞她的狗,手里提了個竹籃,進來后不由自主先看了看兩邊的果樹。

    時至初秋,除了杏子果已經過季,別的樹上都掛了果,大的小的,明顯比去年更繁茂。

    顧蘭時一邊應付想搶走皮帽子的星星,一邊問道:“娘,提了什么?”

    苗秋蓮笑道:“你爹從集上回來,見有賣桃子的,買了些。”

    果子成熟還得一陣,她看見星星,快步往院里來,提起手里的竹籃:“乖星星,看阿婆帶了什么。”

    星星前幾天吃過桃子,認得是什么,一下子松開抱著顧蘭時小腿的胳膊,迫不及待就往阿婆那邊跑,高興得啊啊大叫起來。

    “皮猴子,不能摸!”苗秋蓮見外孫莽的,徑直要上手,連忙將竹籃提高:“小心扎手,要是抹到身上,又癢又扎的,看你怎么辦,讓阿姆洗了再給你吃。”

    顧蘭時上前接過竹籃,七八個大桃子不少呢,他進灶房舀水,要和裴厭吃還好,隨便洗洗就成,星星是小孩手賤,看見啥都忍不住摸一摸,因此他抓了點鹽,好生搓洗了一番,光滑了才敢放在小竹匾上端出來。

    他洗了四個,正好夠他們三個人吃的,等裴厭從新宅子那邊回來,想吃了自己去洗,果子過了水不好放。

    今天太陽不是很大,院里放了桌椅,兩人在桌前坐下。

    苗秋蓮擺擺手:“我不吃,你吃你的,我給星星剝皮。”

    這桃子軟,皮能直接剝下來,星星人小鬼大,聽懂阿婆說什么,小屁股一撅,趴在桌子上沖著阿婆張嘴巴。

    “這老虎嘴,可真大。”苗秋蓮手下不敢停,直到剝好。

    顧蘭時咬一口大桃子,桃肉軟甜,見他娘要喂星星,他咽下后說:“娘,不用捧著,你給他,讓他自己吃,他吃得好呢。”

    星星小手扒拉著,想自己抱著桃子吃。

    苗秋蓮于是把滾圓的桃子給了外孫,看一眼星星,小手小胳膊抱著大桃子低頭啃,袖子、衣裳頃刻間就弄臟了,她搖搖頭。

    顧蘭時不以為意,衣裳臟了洗干凈就好,費衣裳倒沒什么,他們星星能耐著呢,何必那么慣著,不然以后,連吃食都拿不住,還得人追著喂。

    見外孫滿嘴桃汁,苗秋蓮笑道:“星星,給阿婆吃一口。”

    星星嘴巴臟臟的,聽見阿婆的話,他抬頭,似乎有點不情愿。

    “給阿婆吃一口怎么了,你忘啦,桃子還是阿婆給的。”顧蘭時在旁邊說道。

    星星還算聽話,兩手捧著桃子遞過去,他手小,桃子大,剝了皮還滑溜溜的,為了抱緊桃子,幾根小手指頭都按進了桃肉里。

    苗秋蓮哪里舍得和外孫搶東西吃,喜道:“哎呦,星星真乖,阿婆不吃,你自個兒吃,都是你的。”

    星星一看大人不吃,樂得直笑,連忙收回桃子,又抱著啃。

    顧蘭時原本想逗逗兒子,真咬一口看星星會不會哭,再加上他娘給星星剝的桃子最大,孩子胃口小,根本吃不完。

    不過在看到桃子的“慘狀”后,便歇了心思,還是自己手里的桃子好吃。

    看見桌上的兔皮帽子,苗秋蓮拿起來端詳,問:“這是給星星做的?”

    “嗯。”顧蘭時剛咬下一口桃肉,含含糊糊答應道。

    “軟和。”苗秋蓮摸了摸,想給外孫戴上看看,但星星忙著吃桃子,臉和嘴都臟,她又放下帽子,看向對面的顧蘭時,猶豫一下問道:“蘭哥兒,近來做什么夢沒?”

    顧蘭時愣住,下意識搖頭,問道:“怎么了?”

    他說完,就明白他娘什么意思了,幾年前做夢的事重新浮現,恍如昨日。

    “嗚。”星星不知道大人在說什么,啃桃子啃得很用力。

    孩子的聲音將思緒拉回,轉瞬之間,顧蘭時又覺得那些事好像過去了很久,幾年的工夫,人和事悉數變了,若放在十五六歲時,和裴厭成親,是他絕不會想到的。

    怕他想起那些不好的,苗秋蓮連忙道:“娘就是問你,有沒有夢到竹哥兒?”

    她聲音壓低,但神色謹慎認真,顯然當成件要緊事來問。

    若非惦記這件事,桃子讓竹哥兒來送就成了,她何必跑一趟。

    顧蘭時搖搖頭:“沒,要真夢到竹哥兒,我早就說了。”

    苗秋蓮長長舒一口氣,也不是她非得來這一遭,當初顧蘭時親事那么不順,到竹哥兒了,難免會多想一點,既然沒夢到什么,應該是妥當的。

    清水村離得近,她和顧鐵山打聽了不少次,還讓顧蘭生顧蘭河閑著沒事時,去和劉向家的兒子打聽,看他都去了哪里,畢竟是年輕人,若真有什么風吹草動,總有露出來的一點風聲。

    還好,劉知安向來地里、山上和家里三頭跑,有時還會和清水村的漢子搭伴去鎮上碼頭做工,鮮少有什么獨自去的地方。

    因林晉鵬以前常常往鎮上跑,甚至還住在鎮上,村里人再怎么,少有花天酒地的,苗秋蓮和顧鐵山不免覺得對方就是在鎮上學壞的,鎮上那暗巷子里,什么都有。

    年紀輕輕,好的不學只學壞,一想起這事,她就嘔得不行,好在林家一家都搬走了,連面都見不上,自然少了心煩。

    說一陣子話,苗秋蓮起身回去了,家里活還多著。

    顧蘭時見星星吃不動了,手里捏著桃子玩,捏的又爛又軟,粘在衣裳和手上,實在看不下去,就沒送他娘。

    他一把拽住想跑的星星,將孩子手里的爛桃兒丟給狗吃,又壓著哇哇亂叫的星星蹲在水盆前,仔細給洗了臟兮兮黏糊糊的手和臉。

    *

    新宅子,裴厭看一會兒打井的眾人,工匠手藝不是一般人看幾眼就能學會的,他一個外行,就沒往跟前湊亂幫忙,見今日有進度,沒多久就回來了。

    上個月和顧蘭時商量過后,又找周井匠來,挑了個吉日,在新宅子那邊打井,再有一月左右差不多就能好。

    他們小河村依水而建,但去河邊挑水,到底要走一段路,在自家院里打口水井,無需出門挑擔。

    比起吃水用水的方便,花錢都不算什么了。

    一回來看見桌上的桃子,見是干凈的,裴厭坐下拿了一個吃,換了干凈衣裳的星星正在和狗玩耍,胖手捏捏狗耳朵,看見狗耳朵一個勁抖動,他樂得直笑,復又伸手,灰灰抖著耳朵再次逗他。

    大黑趴著曬太陽,偶爾在星星尖叫時看過來,尾巴在身后輕擺,一副悠閑的模樣。

    顧蘭時從屋里出來,抱了星星的臟衣裳和自己換下來的衣裳,見裴厭在吃桃子,問:“吃完換衣裳,趁著太陽好,洗了明兒就干了。”

    “嗯。”裴厭答應道。

    他很快吃完,洗了手進屋換衣裳,出來時顧蘭時舀了水,坐在大木盆前已經在搓洗了。

    大人的衣裳還好,只要不是下地沾了泥水,吃飯什么都會注意,最臟的還是星星衣裳,有時顧蘭時一個沒看住,就不知從哪里蹭的一身土一身灰,跟個土蛋子似的。

    裴厭把衣裳放在木盆旁邊,拉了個板凳過來坐下,說:“上回聽花二哥說,要是冬天能種點韭菜,府里能盡數收了,要不,今年試試?”

    顧蘭時用棒槌搗爛一小堆野澡珠,裹在衣裳布料中搓搓,不一會兒就出了白沫子,聞言他抬眼,說:“冬韭,我以前也聽人說過,白天晚上都得籠火,讓屋里暖起來。”

    “尤其夜里,那么冷,咱們沒種過,可想也知道,隔一陣就得起來添添火。”

    裴厭思索一下,說:“可以放在炕上,為養雞,咱們本來白天晚上就都燒炕悶柴,炕面一直是溫熱的。”

    顧蘭時有點沒想到,又覺得有道理,不免停了手里的活,開口:“堆土?母雞會刨土的,菜種子估計都能刨出來給它們吃了。”

    裴厭目光落在面前的大木盆上。

    顧蘭時也順著看下去,恍然大悟:“對,弄個盆,放在炕上就行了。”

    他又皺眉:“只是這樣的話,母雞還是會跳進去。”

    “得想個法子,把母雞和菜盆隔開。”裴厭說道,末了又開口:“最好是趁著深秋時就能著手種下,韭菜當真種出來的話,快了也要一個月才能割。”

    顧蘭時咂摸了一會兒,說:“弄個篾席板子什么的,只要把矮炕隔出來,別讓母雞能飛過去就成。”

    “嗯,就是這個道理。”裴厭點頭,不過到底該怎么做,還是得再想想。

    第253章

    西瓜藤爬在地上,綠葉多而繁盛,風一吹,才從葉片底下露出比拳頭略大的三五個小西瓜。

    顧蘭時從另一邊跨過來,彎腰拔掉周圍的雜草。

    看見小西瓜,他心中喜悅,沒有伸手去碰,怕萬一摸壞,可能就不長了。

    去年夏天吃了西瓜后,裴厭將西瓜籽埋進地里,但等了許久都沒有發芽,后來刨開土,里頭的瓜籽都爛了。

    今年炎夏時,陸續買了兩次西瓜吃,星星比去年吃得更好,自己捧著一小牙西瓜,乖乖聽顧蘭時的話,蹲下吃瓜,盡量讓西瓜汁水滴在地上,但還是太小,照樣吃得手上胳膊上都流西瓜水,衣裳自然也逃不過。

    西瓜籽隨意丟棄了也是糟蹋,裴厭用清水泡了一會兒,第二天早上挖坑種進去,至于能不能出芽,就靠天意了。

    當顧蘭時發現有小苗發出來時,那叫一個高興,天天都要瞅一眼,澆水上肥,看護授粉,總算有了幾個果子。

    “一、二……”顧蘭時拔完草,站在藤蔓中間,撥開藤蔓葉子清點,六個小西瓜都在,這才放心。

    家里有狗也有星星,一個比一個能搗亂,刨坑挖土,還不定什么時候就掐花摘菜,幸好裴厭嚴令禁止狗往西瓜藤這邊來,星星也很少有機會獨自在這邊玩耍,小西瓜都守住了。

    西瓜長大熟透還得兩三個月,差不多到深秋那會兒了,即便稱作秋西瓜,也是不太應季的,不知道這幾個小西瓜今年到底能不能吃上。

    顧蘭時拍拍手上土灰,大步跨過藤蔓,走出來后又拍拍衣裳沾的土,這才往院里去。

    裴厭坐在屋檐下的陰涼處,腳邊放了鑿子錘子還有幾把大小不一的刀,兩腳之間倒扣過來一個舊木盆,正戳戳敲敲,在木盆底部弄出來幾個小洞。

    星星在一旁玩耍,裴厭前段時間在府城看到有賣小木馬的,花一錢給星星買了一個回來。

    騎在木馬上,星星前后搖晃,嘴里也不知在喊什么,哇哇啊啊亂叫,一會兒又伸長胳膊拍一下圍過來的狗,小胖手一只抓著木馬耳朵旁橫出來的把手,這樣好穩住,另一手則揮個不停,也不知他在忙什么。

    顧蘭時看一眼兒子,見挺乖的,就沒過去管,在裴厭旁邊坐下,說:“六個都在。”

    “嗯。”裴厭知道他說的什么,問道:“這幾個洞應該夠了。”

    “夠了。”顧蘭時點頭。

    于是裴厭將鑿好洞的舊木盆放在一旁,又拿起另一個倒扣下來,兩腳順勢夾住木盆。

    顧蘭時倒了茶水過來,一邊喝一邊同裴厭閑聊,等兩個舊木盆都鑿了洞,他倆一人提一個,就往雞屋那邊走。

    “阿姆。”星星看見,連忙從小木馬上下來,屁顛屁顛攆來。

    雞屋門開著,胖小子一進門,顧蘭時和裴厭剛把木盆放在矮炕上,腿就被抱住了。

    一天抱腿八百回,星星有時還哭著撒潑,非要吃不能吃的東西,抱著拽著不讓他走,顧蘭時早習慣了腳下多個拖累,敷衍摸摸星星腦袋,又和裴厭合計起眼前的東西。

    “底下炕面熱了,到時候往盆里放土,起碼都得半盆這么厚,上頭是不是也得蓋一層麥秸什么的,就和之前外頭菜地一樣,捂住,不然熱氣就飄走了。”

    顧蘭時又伸手,把兩個木盆豎著放齊整,冬天時要養三十只母雞,橫著放會占太多地方。

    裴厭頷首,開口道:“是得這樣。”

    他看看矮炕,視線又落回木盆上,說:“炕面熱,雖隔著一層木板,土還是厚一點,只要一直是溫熱的就好,萬一炕燒的熱,還得給盆底墊竹席和一層干草,別叫過熱了。”

    “嗯。”顧蘭時點點頭。

    這些倒是其次,深秋后在里頭種起來,才能慢慢摸索,如今談論為時尚早。

    最要緊的,還是如何隔開同在一個屋里的母雞。

    顧蘭時把木盆往東邊挪挪,挨住墻,伸手比劃著,說:“這里,要是能立個什么板子,當堵薄墻使,高一點,母雞飛不過來,就成了。”

    裴厭同樣想到了這個,開口道:“得弄個木板,竹板什么的,咱們自己隨便倒騰出來,不夠結實,正好村里有木匠,用不著使太好的木料,花點小錢,讓徐木頭來量量,做個尺寸合適的木板,到時從木盆這邊,用棍子之類的支起來,應該就不會倒了。”

    “這樣行。”顧蘭時深覺有道理,竹席篾片之類的東西,都軟塌塌的,豎起來不方便,要么就得弄一堆固定的,又要占去一部分炕面。

    他又看看炕沿這邊,木盆東邊挨著墻,西邊有木板,三面都圍住了,還剩炕沿這一面是敞開的。

    “這兒呢?”他轉頭看裴厭。

    裴厭想一下,說道:“還是得做個木板,當門使,用繩栓好,就不怕母雞鉆進去,人也容易打開照看。”

    “成。”顧蘭時點頭,左看看右看看,如果按他倆想的,做出來沒差的話,炕沿這一面的木板不用那么寬,窄一點,釘個繩索,打開關上就都好使。

    “栓繩的釘子還是釘在墻上。”他又道,甚至伸手,在空中拉開無形的木板門,又閉上。

    裴厭看見,沒有忍住,也跟著學,拉開再關上,不過一個小小的動作,他總算知道顧蘭時為什么這樣做了,仿佛面前真的出現了一個木板。

    末了他笑道:“到時應該就是這樣。”

    星星不知道他倆在說什么,松開顧蘭時腿,手腳并用想往矮炕上爬,平時在東屋,他爬不上炕,這會兒大半個身子都上去了,只差兩條腿,高興得什么似的。

    矮炕開春后將母雞放出來,顧蘭時和裴厭已經掃干凈,平時開門開窗透透氣,用掃帚在炕面上掃掃灰,但里頭沒住人也沒放東西,又是養雞的地方,顧蘭時把小腿撲騰的星星抱起來,哄著往外走。

    “不、不。”星星鬧著,一個勁動彈掙扎,還要去爬矮炕。

    “那阿姆自己去摘紅了的葡萄了,你自己去玩,我和阿爹吃,沒有星星吃的。”顧蘭時哄兒子,作勢要放下星星。

    星星立即摟緊他脖子,不再鬧了,著急說:“吃,星星也吃。”

    顧蘭時一下子笑瞇瞇的,抱著兒子出來,裴厭在后頭關好房門。

    葡萄還沒到徹底成熟的時候,陸續有變紅的,紫色的很少,顧蘭時抱著星星在葡萄架下,抬頭先去瞄。

    星星一進來就抬著小腦袋,已經盯上兩粒有紅染的葡萄,他伸長小手想去夠,但那兩粒紅的偏上,顧蘭時也看見,踮腳伸手,可懷里有個胖小子在亂動,還挺沉,怕抱不穩,正好裴厭進來,他就收了手。

    星星見阿爹長胳膊一伸,毫不費力就把葡萄摘下來,樂得直拍手。

    裴厭張開手掌,看見兒子期待、高興的神色,他笑了下,又抬頭看看,將紅了點的葡萄多摘了幾個,自己和顧蘭時也嘗嘗。

    有味道了,不生澀,但還沒到熟了后很好吃的時候,吃幾個能解解饞。

    灰仔踏踏踏跑來,見他三個嘴巴都在動,聞聞地上被星星隨手丟的葡萄皮,它抬頭“汪”一聲,看看顧蘭時,又看看上面掛著的葡萄。

    顧蘭時笑,等裴厭又摘了幾個,他接過,丟給灰仔一粒。

    趁著這會兒沒事,再找不到偏紅的葡萄,裴厭便出門去找徐木頭,量好尺寸后,才能著手做木板。

    “嗚。”星星小嘴巴鼓鼓的,心滿意足嚼葡萄。

    “饞貓,吃什么都香。”顧蘭時輕捏一下兒子臉蛋,這葡萄他和裴厭吃起來覺得味道就那樣。

    第254章

    紅石榴掛滿枝頭,樹下,幾個竹筐擱在地上,有三筐已經裝滿,有的還是空筐。

    顧蘭時拿了剪刀,站在高凳上,拽著紅彤彤的大石榴,另一手用力剪下,隨后放進腰側的小竹筐。

    一共五棵石榴樹,今年終于等來了豐收,這幾天天天都摘了紅透成熟的石榴去賣。

    昨天裴厭拉到府城去賣,順便給花成方送了一籃石榴和一籃子硬棗兒,花成方和采買管事很熟,做主收了兩筐石榴和兩筐棗子,這兩樣再平常不過的東西,花成方懶得倒騰從中賺差錢,直接進了鄭宅公賬,錢也結的痛快。

    放果子的竹筐沒用又深又大的,不然放得多了,路又遠,顛簸不平,最底下的容易被擠癟壓住。

    另一棵石榴樹下,裴厭拽下枝條,大手抓著石榴果旋扭兩下,果子就摘下了,他腳邊放了個竹筐,順勢就放進去。

    他看一眼那邊的筐子,說道:“四筐,足夠了。”

    “行。”顧蘭時答應道,手里的石榴剪下,這才扒著樹下了高凳,他背的是小竹筐,為站在凳子上好放石榴,都放進裴厭拎過來的竹筐后,便又空了。

    兩人擦擦汗,歇了一歇,不約而同去看星星。

    七八步遠的空地上,幾張凳子椅子擺在那兒,星星坐在椅子上,手里捧了一半石榴,低著頭,小手指頭捏著晶瑩如寶石的紅石榴籽往嘴里塞,吃完汁水,便呸呸將硬硬的籽吐出來。

    小孩子其實很聰明,看大人怎么吃東西,自己就會了。

    星星還知道把覆蓋在石榴籽上的白色薄皮揭掉,底下就藏著一粒粒石榴籽,剝得好吃得也好。

    顧蘭時笑了下,心想總算乖了點,他收回目光,問道:“我去摘棗,你卸柿子?”

    “嗯。”裴厭點頭,先將石榴筐往路邊提,四筐擺了一排,末了便拎個空竹筐,往石榴樹前面的柿子樹下走。

    棗樹和杏樹栽在石子路東邊,顧蘭時放下背著的小筐,提了地上的竹筐往那邊走。

    前天他和裴厭用竹竿打棗,棗子脆生,是硬的,噼里啪啦掉在地上,不少都摔傷了,有的還缺一塊,直接摔爛。

    自家吃自家曬倒是沒什么要緊,只是要拉去鎮上和府城,再顛一顛,賣相沒那么好,還得先在家里將不好的挑揀出來。

    用手一個個摘下,慢是慢了點,可都是完整的,棗子沒有傷,即便賣不完,放三四天,也不容易壞。

    比起別的果樹,棗樹更顯豐收的喜悅,枝條上掛了不少青紅相加的棗子,沉甸甸連樹枝都垂彎了,都不用踮腳,只管摘就是。

    最低的那一股樹枝,連星星都能伸長了胳膊夠到,小手每天都要摘幾個,樂得什么似的。

    顧蘭時叭叭將棗子一個個拽下摘掉,輕輕丟進腿旁的竹筐中,轉頭又看一眼星星。

    臭小子吃高興了,腳放在面前的凳子上,肉乎乎的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比大人還舒坦。

    他笑笑,見星星乖著,沒有亂跑亂挖,回身繼續摘棗子。

    星星明顯和平時的頑皮不一樣,剛才挨揍了,這才老老實實坐在那兒,一聲不吭。

    摘石榴之前,裴厭一個人在這邊忙活,周大良和劉大鵝外出打草了,已經秋天,多曬干草和野菜才是正理,幾個大人誰都閑不下。

    顧蘭時帶星星過來,想幫忙盡快摘幾筐果子,趁著天色早好出門,于是跟兒子叮囑,讓他自己吃石榴玩耍,到晌午蒸雞蛋羹吃,等下午爹爹從府城回來,再給他買個繪彩的泥人玩。

    “誠意”這么足,可星星就是不依,連路都不肯走,非得讓他抱著,他不想抱,星星就坐在他腳上抱著他腿干嚎,死活不讓他走,氣得顧蘭時直接在臭小子屁股上揍了兩下。

    屁股挨了打,星星嚎叫了幾聲,知道阿姆不慣著自己了,于是扯著嗓子哭兩聲,再睜開眼睛看裴厭,如此重復好幾次。

    可阿爹始終在干活忙碌,明顯不向著他,星星這才抬頭看顧蘭時臉色。

    見阿姆一臉怒容,他抬起胳膊,用袖子擦掉臉上那幾滴眼淚,接過顧蘭時遞過來的半個石榴,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再不敢吭氣兒了,自己坐在那兒邊吃邊玩。

    柿子黃硬,摘下來放幾天就能變紅變軟,為路上好走,裴厭摘得都是硬的。

    柿子是常見的果樹,能吃寓意也好,他們這兒十里八鄉,幾乎家家都栽,價錢要比別的果子便宜,不過一年卸一兩樹柿子,或散賣或賣給做干果、柿子餅的,也能賺一點,貼補貼補家用。

    灰灰和灰仔門里門外跑,時而去蹭蹭星星,見星星沒有玩耍的興致,便自己撒歡亂跑。

    大黑素來穩重,趴在最邊上的杏樹下打盹假寐。水牛自己出門吃草了,不用人操心。

    抓緊卸了七八筐各種果子,太多不一定能賣完,裴厭從后院牽來毛驢,在果樹旁邊裝好車,說道:“我在河邊喊劉哥一起去,府城人多,手雜些,兩個人好看顧。”

    顧蘭時點頭:“行,小心些。”

    他想了下,囑咐道:“要是真遇到賊手賊腳的,偷一兩個,奪回來就是了,要是腳下溜得快,被偷走也不用計較,罵兩句吵兩句都行,別跟人打架。”

    裴厭笑了下,他不是不知輕重的人,但沒有反駁,認真點頭答應:“好,我知道了。”

    星星見爹爹和阿姆都在笑,大眼睛眨一眨,總算有了個臺階,他也笑著,抿著嘴巴撲進顧蘭時懷里。

    “真乖。”顧蘭時抱起兒子親一口。

    星星吃石榴,衣領子里都有吐出來的石榴籽,他幫兒子拂掉,又拍打拍打星星衣裳上的土。

    裴厭摸摸星星小腦瓜,笑道:“阿爹去府城,回來給你買泥人。”

    “大的!”星星說話還沒那么利索,有點含糊,但兩人經常跟兒子打交道,一聽就知道在說什么。

    裴厭忍俊不禁:“好,買個大的。”

    等他走遠之后,顧蘭時抱著星星回來,拎起半籃子紅棗,說:“蒸紅棗兒吃好不好?蒸熟了就軟了,特別甜。”

    “嗯!”星星點著小腦袋答應,一下子恢復了平時的活潑。

    *

    新宅子的水井打好了,給井匠結清賬,一筆錢出去,但也到了果子豐收的時候,最繁盛的時候,裴厭天天都要去賣菜賣果子。

    葡萄嬌嫩,一串串剪下來,裴厭都是一大清早就牽毛驢出門,慢慢往府城趕,不像別的果子,可以在路上跑快些。

    有時東西帶得多,他會喊劉大鵝還有周大良輪換著一同前去。顧蘭時畢竟要帶星星,孩子小,出遠門不方便。

    果樹豐收,長得比籬笆墻高,村里有人路過,有眼紅羨慕的,也有交情不錯的,看顧蘭時在家,笑著進門,嘴里直夸果子長得好。

    顧蘭時哪能不知道嬸子阿嬤的意思,便給摘了幾個,杏子紅時給杏子,石榴棗子熟了后也給幾個,一個村住著,幾個果子算不了什么。

    有時顧安幾個侄兒,還有堂侄堂侄女也會跑來,進門就站在樹下盯果子,眼巴巴一副饞樣,有的還流口水。

    顧安顧衡年齡大點,個頭也竄高了,他倆對小嬤家很熟,叫著嚷著說想吃果子,一聽見顧蘭時答應,自己就迫不及待竄過去摘。

    外人和孩子,到底吃不了幾個,即便有送親戚的,也占不了太多,更多都是賣出去了。

    葡萄價錢最好,再就是石榴和棗子,柿子結的繁茂,整整五棵樹,卸了不少柿子果。

    有掙也有花,秋時這四樣果子,到后期沒剩多少后,顧蘭時和裴厭數了這段時日攢下的銅板和碎銀子。

    這一月左右,還有菜錢和雞蛋錢,天沒有之前熱了,燉湯吃肉進補的人多,裴厭便在他們村和附近兩三個村子收了四十來只老母雞老母鴨,同樣拉到鎮上和府城賣,賺兩三文錢的差價。

    小本生意,收錢后都裝在一個錢袋里,一筆筆都是小賬,裴厭記性再好,主顧一多,哪能記得那么清楚,因此不好區分。

    滿打滿算,攏共有十三兩六錢。

    數完后,顧蘭時抓著一把把用細麻繩串好的銅板,幾乎樂開了花。

    星星傻乎乎的,看見一堆銅板,并沒有賺到錢的意識,見阿姆笑,他坐在旁邊也咯咯笑,手里剛買沒幾天的彩繪泥人已經缺了一條胳膊,泥人腳也不見了一個。

    也就是裴厭慣著,每次出門看見賣小孩玩物的,都會給星星買一個,星星不缺玩具,本身又鬧騰調皮,一天到晚摔摔打打,玩耍都留不下來幾個完整的。

    石榴和葡萄趁著新鮮,早早賣光了,剩下的賣相沒有那么好,分給長工一些,他們三個人再吃幾天,樹上藤上就都沒了。

    柿子和紅棗倒是家里留了不少,過了青硬的時候,都曬干裝了麻袋,好留著過冬慢慢吃。

    ——

    日子就這么過去,漸漸入了深秋。

    六個小西瓜長得沒有買回來的西瓜那么大,也就小湯盆的大小,四個切開都是生瓜蛋子,只有兩個瓤紅了,小是小,味道倒不錯。

    瓜瓤里的種子裴厭洗過后曬了曬,存放了起來,不知道明年開春種下的話,會不會再長出來。

    *

    深夜,萬籟俱寂,黑蒙蒙的天,彎月藏在云層里,只有幾點星辰閃爍。

    顧蘭時輕喘出一口熱意,盡力壓抑著呼吸,生怕吵醒炕里熟睡的孩子。他也是太過小心了,星星睡著后打雷都醒不來,睡得那叫一個沉,臉蛋都是紅的。

    裴厭伏在上方,同樣在克制喘息,等到結束后,便翻身到顧蘭時旁邊躺下。

    黑暗中,兩人歇息的這一陣子都沒說話,末了,顧蘭時緩過勁,熱意褪去,他往裴厭懷里蹭了蹭。

    “明天不忙,星星這么大了,能坐車,要不去趟府城?”裴厭低聲說道。

    顧蘭時原本累了,閉上眼睛打算睡覺,一聽這話,立刻睜開了眼睛:“好,那明天起來我就收拾,也出去逛逛。”

    裴厭笑了下,又說:“府城遠,星星坐車不能趕太快,一來一回,再加上閑逛,估計都大半天,明兒我跟劉哥他倆說,讓他倆在家里對付吃兩頓,米面饅頭都有,隨他倆去做。”

    “嗯。”顧蘭時笑瞇瞇的,屋子里黑,看不太清臉,但聲音帶笑。

    府城他還沒去過呢,每次都是聽裴厭說,他對寧水鎮還算熟悉,心中的府城,應該比寧水鎮更大更氣派,只知道城南有個鄭宅,旁邊還有幾個富貴人家的府邸,可到底是個什么樣,還是難以想出來。

    第255章

    人頭攢動,進城出城往來不息

    查過符牌后,顧蘭時抱著星星,跟在裴厭身旁往城里走,進城門之前,他和星星不由自主都抬起頭,嘴巴微張,為府城城門的威嚴高大感到驚嘆。

    裴厭牽著驢車,對府城的路很熟,平時走街串巷,哪里有什么差不多都知道,他指著前方,說道:“前頭有個客棧,后院能栓車馬,不住店的話,掏錢就行了,比鎮上陳三兒收的貴些,十文錢,按天算,一天十文,無論什么時辰,都能去取,夜里也有值守的伙計。”

    “要是車馬放到第二日,過了晌午的話,還得再添五文八文的,貴是貴一點,但不胡亂收錢,放車的時候,伙計都會說清。”

    顧蘭時點點頭:“那就花個十文,不然還得牽著驢車到處走,不利索。”

    他們一早趕驢車出門,昨晚還商量過,是坐船還是趕車,顧蘭時長這么大,就坐過兩三回行船,但星星小,驢車倒是敢坐,就怕上了船,一搖晃孩子不舒坦,還是趕車出門好一點,等過幾年,星星長大了,再坐船來府城玩。

    今天出來什么貨都沒裝,就是為玩耍閑逛,驢車還是存放起來方便。

    顧蘭時一路跟著走,和星星一起轉著腦袋,不停看左右兩邊的攤子和鋪子。

    剛進城沒多遠,各種大小車馬都多,往前在十字路口朝三邊散開拐走,各有各的去處方向。

    “爹、爹。”星星看見面人攤子,插了好多好多彩繪的面人,飛鳥走獸、仙姑神童等應有盡有,圍了不少孩子在攤前。

    星星被抱在懷里,比地上的孩子高,一眼就看見了,裴厭從外面回家,經常會給他帶各種玩耍,因此一看見面人,下意識先喊爹爹。

    孩子在懷里拱,小手伸著,往面人攤那邊一個勁掙扎,顧蘭時連忙抱好星星,見星星眼睛都是亮的,急得直喊,笑著說:“好好,買買買,給你買一個。”

    星星以前雖然逛過寧水鎮大集,可太小了,那時才九個月左右,根本記不住,頭一回看見那么多面人,簡直不可思議。

    “買!”他奶聲奶氣大喊,引來旁邊人的注視,等靠近了以后,眼睛睜大嘴巴張著,很是驚奇。

    別說孩子,顧蘭時見攤上插了三排面人,也看得眼花繚亂,一個個都上了彩,花里胡哨的,都挺漂亮,他問星星:“要哪個?”

    星星立即指向最大的面老虎。

    面老虎因體型大,面和吹起來的糖人不是一個重量,底下沒有支起來的小棍,是趴臥的姿態,就那么擺在桌上,尾巴那叫一個傳神,仿佛正在身后輕擺,瞧著慵懶但又威嚴。

    “這么大。”顧蘭時下意識道:“你抱在懷里,拿不穩,幾下就摔壞了。”

    星星一聽,便哼哧哼哧要哭不哭,發出聲響。

    裴厭原本想說話,但見顧蘭時問攤主面老虎多錢,有給買的意思,就先聽價,順手從懷里掏出荷包。

    哄小孩的玩耍,竟然要八十文,上回買了個孫猴子才二十八文,太貴了,連搞價的心都沒有。

    顧蘭時強行按住星星不斷往那邊伸的小胳膊,沒有理會兒子的鬧騰,又問了另外幾個面人的價錢。

    最后星星開始抽噎,一聽就是要撒潑哭鬧,他還是十分堅定地開口:“我要那個張著翅膀的老鷹。”

    老鷹雖然沒有老虎那么大,但兩個翅膀張開,體型也不小,起碼是個中等的,鷹爪下還抓了一條面做的小蛇。

    因是給孩子玩耍的東西,小面蛇涂的顏色并不可怖,捏的圓頭圓腦。

    星星眼巴巴盯著面老虎看,一聽不買老虎,小下巴緊緊貼著脖子作生氣狀,下巴處的肉被擠出來,疊了兩層。

    裴厭掏了三十五文,這老鷹比上回的孫猴子體型大些,貴了一點,倒也說得過去。

    他自己動手取了老鷹,一轉頭見星星生氣了,笑著舉著老鷹在星星眼前晃一下,說:“這么威風的老鷹,翅膀這么長,星星不要的話,那就給阿姆了。”

    “給我,我要玩。”顧蘭時作勢去拿。

    星星眼疾手快,飛快抓住了老鷹,兩手護著咯咯笑,又不生氣了。

    裴厭給他塞進懷里:“好好拿著,別掉了。”

    “嗯!”星星高興得答應,一手抓底下的小棍一手抱老鷹,樂得咧嘴笑。

    等存放了驢車,再出來,裴厭背了個竹筐,萬一買什么,放進竹筐方便些,他接過星星,顧蘭時一下子輕快許多。

    不用顧忌驢車占道,兩大一小混入人流之中,十分輕便,高高興興在府城轉起來。

    孩子眼睛尖,小腦瓜不笨,即便沒吃過糖畫,一看許多小孩圍在那里,星星就知道可能是玩耍的東西,鬧著要過去。

    等看見有小孩舔糖畫,是吃的,他眼睛一亮,不斷喊爹和阿姆,也想要一個。

    顧蘭時出門也揣了個荷包,想著就是來玩耍,讓星星高興高興,于是給買了一個兔子糖畫,小一點,孩子舔舔咬咬,也能吃許久。

    小的糖畫沒有那么貴,掏了錢后,看見攤主又倒糖作畫,兩人沒有立即走開,和星星一起看,最后出現一個大尾巴的孔雀。

    “哇!”圍觀的小孩都驚嘆不已,齊聲呼喊,連大人也看得心滿意足。

    攤主是個面相溫和的中年漢子,見狀,像是來了勁,又倒糖畫出一條張牙舞爪的龍,他手藝純熟,看得人目不轉睛,好幾個大人也在看。

    星星一手抱面人老鷹,一手拿糖畫,樂不可支,手里有了東西,哪怕看見龍和孔雀很想要,也沒有哭鬧生氣,咯咯笑著,舔一口糖畫,甜的眼睛都瞇起來。

    “給爹爹吃一口。”顧蘭時說道。

    星星很大方,直接將糖畫戳到裴厭嘴上,裴厭笑一下,張嘴咬了一小點,夸道:“真乖,甜得很。”

    星星似乎想了一下,又將糖畫伸給顧蘭時,顧蘭時驚訝,笑瞇瞇啊嗚假吃一口,就讓星星自己去吃。

    末了抬腳要離開時,想起裴厭平時愛吃一點甜的,他想了下,又掏出荷包:“我再要一個,不,兩個兔子的。”

    “成,稍等等。”攤主答應著,又倒糖作畫,今兒生意很好,一直在現做。

    裴厭停下腳步,詢問道:“兩個?”

    星星太小,一回吃三個,怕是不妥當。

    “嗯。”顧蘭時依舊笑瞇瞇的,說:“不是給星星的,咱倆一人一個。”

    他看一眼兒子,又開口:“要是買個比兔子大的,指定要鬧了,不如都買成一樣的,誰也不搶誰的。”

    裴厭眉眼柔和,露出個笑,說:“好,不搶。”

    等攤主畫好,顧蘭時接過,遞給裴厭之前,認真對星星說:“你吃你的,這是阿爹的,不許都搶去。”

    星星有吃的有玩的,還算乖巧,咧嘴傻笑一下,又忙著舔糖畫。

    “真挺甜的。”顧蘭時咬了一口,在嘴里砸吧砸吧味兒,眉眼都是笑意,又說:“上回吃還是七八歲的時候,大了就沒人給買了,自個兒也想不起來買這個吃。”

    裴厭單臂抱兒子,另一手接過糖畫,看著糖畫兔子似乎有點猶豫,最終咬了一口,不像剛才吃星星的,只用牙齒磨了一點,這回是真正的一口。

    幼時沒人給他買這個吃,只見過裴虎子拿在手里,出門跟村里其他孩子顯擺炫耀,長大后,真像顧蘭時說的那樣,即便自己能買得起了,也想不起來買,哪有大人吃這個的。

    街上人多,顧蘭時避開側身而過的行人,往裴厭身旁離近了些,轉頭看見裴厭小口咬著糖畫,一副吃得認真的模樣。

    星星小饞貓舍不得咬,一個勁兒舔甜甜的糖畫。

    顧蘭時后知后覺,裴厭應該是第一次吃糖畫。他心中微動,伸手輕撓一下臉頰,等人流過去后,又和裴厭往前走。

    賣布賣果子,打鐵刨木頭,茶坊酒肆,胭脂絹花,挑擔的推車的,街上人流不歇,熱鬧擁擠。

    嘈雜中,顧蘭時最終沒想出來要說什么,心道,等會兒吃完了,再買一個糖畫給裴厭吃。

    念頭剛落定,跟著裴厭從轉角拐到寬闊的大街上,還不等他四處張望,就聽見星星“哇”一聲,他跟著看過去,原來是好幾只駱駝,不知從哪里來。

    駱駝長得高大,兩個聳起的駝峰很特殊,星星沒見過,滿眼都是驚奇,糖畫都不吃了。

    駝隊多是從漠北來,他們這兒養不了,顧蘭時眼睛也是一亮,他小時候跟著爹娘到寧水鎮時見過兩次,駝隊商人多是在城鎮買賣易物,很少去鄉下。

    第256章

    駱駝引來不少人駐足圍看,人流之中,顧蘭時和裴厭也頓住腳步。

    幾個小孩站在街對面,離得較遠,哪怕只看駱駝嚼吃草料,也站在那兒不肯離開,一臉稀奇。

    有駱駝打了個響鼻,孩子群中發出陣陣驚嘆,有的小孩怕駱駝咬人,面露懼色往后退了幾步。

    顧蘭時轉頭看一眼星星,星星眼睛睜得大大的,對這樣奇怪的東西十分詫異。

    “是駱駝。”裴厭說道。

    “羅托。”星星頭一次說這兩個字,咬的不準。

    裴厭笑,放緩了語速又說:“駱駝。”

    星星認真跟著念:“駱、駝。”

    “真厲害。”顧蘭時在旁邊夸。

    星星可高興了,知道那東西叫駱駝,小嘴巴叭叭的,接連念了好幾遍。

    “想不想騎駱駝?”裴厭問道。

    星星沒有立即答應,小眉毛皺起,憂愁地看向有兩個奇怪駝峰的駱駝,面對陌生的東西,他明顯在猶豫。

    顧蘭時看裴厭:“人家讓騎嗎?”

    裴厭說:“問問不就知道了,或許花幾個錢,好不容易碰到一次。”

    “嗯。”顧蘭時點點頭,確實,碰到一回駱駝不容易呢。

    駝隊停在街上,正好有個皮貨鋪子,裴厭看見鋪子門口的貨,又往里面看一眼,看樣子,應該是在皮貨鋪子里談生意,外面只留了一個人看駱駝。

    見看守的商人相貌和中原并無不同,應該不是外域之人,既如此,話語就相通,他抱著星星往那邊走。

    離駱駝近了,星星小手緊緊摟著阿爹脖子,目光依舊落在高大的駱駝身上。

    顧蘭時跟在裴厭身后,沒有靠近駱駝,這么大體型的牲口,還是謹慎些為好。

    裴厭同人搭話,沒有拐彎抹角,徑直問對方能不能騎駱駝,給點錢也行,孩子沒見過,讓上去坐一會兒。

    商人挺痛快的,同樣直言道:“二十文一刻鐘,只原地坐,不走動,這街道人多車馬多,駱駝不好來回轉,一刻鐘短,要是大人也想上去,只能一個人,和孩子一起,也就不用來回輪換了,沒坐慣的人,上去下來到底不便。”

    聽他算錢和時辰如此熟練,裴厭就知道是做慣了這門生意,點頭道:“行。”

    二十文只能坐一刻鐘,聽起來挺貴,但二十文對有點小錢的人來說不算什么,上去坐一坐,也是件稀罕事。

    裴厭在北邊邊境時,經常見到駱駝,也騎過,因此并不感興趣,他數了二十文錢,遞過去后,商人便讓跟前的駱駝跪下。

    “星星先坐,你跟著上去。”裴厭道一聲,就先把兒子放在兩個駝峰之間,讓坐下去。

    星星在家騎牛騎驢慣了,有時候還想騎狗,但每次顧蘭時都把他拽下來,狗和負重的牲口不一樣。

    因此對騎駱駝這件事,他沒有太害怕,盯著駝峰看,神色有點謹慎,但沒有哭叫,一坐下去,就喊:“阿姆、阿姆。”

    顧蘭時心中忐忑,但裴厭扶著他,他有點暈頭轉向的,等再回過神,已經騎在駱駝上,抱著前面的星星。

    見他倆很快坐好了,商人又讓駱駝站起來。

    駱駝用力往起站,顧蘭時身子不免跟著搖擺,滑下去掉下去的恐慌感讓他不安,星星也是如此,害怕啊啊叫了兩聲。

    好在很快駱駝就站起來了,立在原地輕動一動,不再搖晃厲害。

    顧蘭時舒一口氣,駱駝高大,坐在上面覺得自己也變高了,裴厭都得抬頭看他。

    只是這種莫名的得意還沒顯露出來,他一轉眼,就看見周圍圍了不少人,無論大人小孩,都在看他和星星。

    “哇!”星星習慣之后,見爹爹在旁邊,他小手一伸,摸到了駝峰,樂得直笑。

    小孩子只顧玩耍,不像大人,被這么多人看著,頗覺坐立不安。

    顧蘭時眼神都不知道要往哪里放,連忙看向裴厭,想下去又覺得剛上來,花了二十文呢,屁股剛挨住鞍子。而且駱駝要跪來跪去,他們這兒沒駱駝,不大習慣這些舉動,不免心有憐惜。

    “二十文坐一刻鐘,有想騎的,都來試試。”商人見鋪子里的同伴出來,往鋪子里搬貨,知道生意做成了,不用再憂心,總算能分出神賺點小錢,便吆喝起來。

    即便尋常人家,二十文錢是掏得起的,商人話音一落,頃刻間便涌上來不少人。

    顧蘭時見沒人看自己了,一下子放了心,因裴厭就站在駱駝旁邊,便覺得安心不少。

    見他倆坐穩了,裴厭將糖畫遞上去,顧蘭時飛快吃完自己的兔子糖畫,坐在這上頭太高了,別人一眼就能看見。

    圍看的一群小孩見一個小娃娃騎在駱駝上,嘴里還嗚嗚哇哇的,居高臨下,一副神氣的模樣,還一邊舔糖畫一邊朝著他們咧嘴笑。

    “阿娘!”

    “爹!”

    一群孩子叫著嚷著,跑去找大人,非要騎駱駝。

    街道越發熱鬧,駝隊有十頭駱駝,一個人看管不過來,又來了兩個商人。

    一刻鐘后,裴厭將面人老鷹放進竹筐背好,先抱星星下來,星星不想下去,騎得正高興呢,搖著小腦袋,渾身都在拒絕:“不不不。”

    但他太小了,再掙扎都沒用,裴厭一把就將他抱下。

    商人讓駱駝跪下,顧蘭時下來,見商人喊掏過錢的人去坐,他倆抱著星星先離開了這里。

    一到空曠處,不再那么擠了,顧蘭時笑瞇瞇的。

    “還想騎。”星星連糖畫都不舔了,眼巴巴望著那邊的駝隊和人群。

    “行了,都騎一刻鐘了。”顧蘭時笑著說,又道:“咱們再往前,前頭還有吃的喝的。”

    星星貪玩,對駱駝念念不忘,即便聽見有吃的,也沒有挪開視線。

    裴厭抱著兒子,和顧蘭時一起往前走,很多人都圍在那邊,這邊的人流一下子少了。

    看見他倆過來,一些小攤小販連忙吆喝招攬。

    府城很大,街道長而直,不少大街都寬闊,橫平豎直,交叉連縱,大體構成四四方方一座城。

    賣鞋賣衣裳和各種布匹料子的應有盡有,連街上走的人,許多衣著打扮都光鮮亮麗,論一句穿金戴銀也不為過,坐車坐轎子的,兩人抬的小轎有,更大的華麗車轎更不少。

    從打鐵的門前路過,只覺熱烘烘的,再往前一段,有個染坊,掛出來的各色布鮮艷多彩,著實惹人眼。

    星星看見,小手伸長了試圖摸摸,裴厭抱著他快步走遠,他吃糖畫,小手黏黏的,有點臟,這不是給人家搗亂嗎。

    前頭要上橋,下面是一條城中河,顧蘭時開口:“去河邊給他洗洗手,不然全抹你衣裳上了。”

    “好。”裴厭答應一聲,兩人就往石階那邊走。

    四個轎夫抬一頂轎子從旁邊路過,轎子旁跟了個老媽子,老媽子下巴微抬,眼神也頗有些盛氣。

    形形色色的人,都奔往要去的地方。

    沿著石階往下走,河上停了幾條船,裴厭和顧蘭時來到河邊,蹲下撩水,給星星洗了手,又用帕子擦干。

    糖畫已經吃完了,星星小手攥緊又松開,掌心沒有粘膩發出的聲音,他咯咯傻笑,指著船只說:“小船。”

    他們村有河,自然也有人行船打漁,有幾次星星看見了,顧蘭時告訴他那是船,他就記住了。

    河沿沒什么看的耍的,裴厭又抱起星星,和顧蘭時往上面走。

    石橋跨過河面,一過橋,就看見個傘坊,擺了不少油紙傘出來,有彩有素,描畫匯彩,擺了一堆,著實讓人眼花繚亂。

    色彩容易吸引小孩子,星星也喜歡看漂亮的東西。

    剛才的染坊布匹不好亂碰亂扯,見兒子吵著要過去,裴厭和顧蘭時便往傘坊那邊走。

    除了慣常用的油紙傘以外,還有小一圈的傘,明顯是給娃娃用的,十來把小傘,傘面畫的東西各不相同,有花鳥有草木,還有胖鯉魚戲荷花。

    裴厭放星星在地上,叮囑道:“這是人家的東西,不能亂戳亂拿,摸摸可以。”

    “嗯。”星星奶聲奶氣點頭。

    顧蘭時看一眼胖鯉魚,又看一眼胖星星,笑瞇瞇的,說:“給星星買一把小傘好不好?”

    “好!”星星大聲答應,樂得手舞足蹈。

    糊傘面的店家起身,問要哪個。

    顧蘭時掏荷包,指了指畫胖鯉魚的油紙傘,店家合攏了傘面,將油紙傘遞給裴厭。

    星星在下面伸手,嚷著要拿傘,裴厭給了他后,他可高興了,小傘更輕些,他會開傘,自己就把傘面打開了。

    “不能打在頭上,就這樣,側著玩。”顧蘭時結了賬,連忙阻止星星想打傘的舉動。

    他兩手擰著傘木柄,轉了幾圈給星星看,星星瞧見傘面飛快旋轉,樂得拍小手。

    “試試。”顧蘭時把傘遞給兒子。

    星星很聰明,學幾下就會了,就站在這里轉傘,直到轉累,他抬頭看看大人,笑嘻嘻將傘遞給阿爹,說:“爹爹轉,轉。”

    裴厭接過,賣力給兒子轉了好一會兒,傘面旋轉,在空中劃出圓弧。

    “行了行了。”顧蘭時一把抱起星星,轉下去就沒完了,臭小子自己懶,還要讓別人給他轉。

    見前面還有賣糖畫的,顧蘭時轉頭問道:“要不要再買一個糖畫吃?”

    裴厭收了傘,想反手放進背后的竹筐,想起星星的老鷹面人在里面,便卸了一條筐繩,將竹筐拽到身前,避開老鷹,將傘擱進去。

    聞言他抬頭,笑道:“不是都吃過了。”

    顧蘭時本想張嘴,但覺得不妥,哪有把十幾二十年前的舊傷疤翻出來的,便住了嘴,沒有多提,心道等回去的時候,路過糖畫攤子,不用問裴厭,再買三個就成,路上歇腳的時候吃。

    府城離得遠,星星太小了,來時趕到半道,還停下來緩了一陣。

    裴厭想起顧蘭時吃糖畫時說的,以為是他好些年不吃,饞了,正要說也行,就聽見從他們身旁經過的人在談論什么滴酥鮑螺、酥山,雪白綿軟,入口如化了一樣。

    那兩個漢子走得快,說著就進了前頭一家酒樓中。

    無心聽了兩句,裴厭眼眸微動,按那兩人說的,酒樓中就賣滴酥鮑螺。他轉頭問道:“要不要進去嘗嘗,就他們說的滴酥鮑螺。”

    顧蘭時聽過這樣東西的大名,貴不說,寧水鎮賣得也少,曾經他大伯去鎮上吃酒,運氣好,沾別人的光嘗了一個,回來別說顧家人,全村都知道滴酥鮑螺了,這事都過去十幾年了,他大伯想起來都會提一嘴,那個滋味兒,真是沒吃過的人都想不出來。

    見顧蘭時猶豫,裴厭笑道:“走,進去,正好也餓了,點兩個菜吃,坐著也歇歇腳。”

    他往酒樓門前走,顧蘭時抱著星星,只得跟上。

    伙計見來了人,連忙招呼,在前頭領著他們三進門落座,這會兒吃飯的人不多,剛才進來的兩個漢子坐在窗戶那邊。

    顧蘭時打量了一下酒樓的陳設,明顯是個好地方,處處整潔寬敞,也是,能賣滴酥鮑螺的地方,哪能是尋常酒館子。

    裴厭神色不變,問伙計都有什么菜。

    跑堂招攬主顧的伙計最擅這個,很快報了一串菜名。

    “來個鹵鵝掌,荷葉蒸鴨。”裴厭想一下,又要了一道素菜,兩葷一素,足夠吃了,這兩樣肉菜家里沒做過,嘗一回。

    他又問道:“滴酥鮑螺怎么賣的?”

    報菜名時,其中滴酥鮑螺,作為他們酒樓的絕活,自然在其中,也是因為早念順了嘴,沒想過這兩人會點,衣著再干凈沒有補丁,也能看出是鄉下來的。

    伙計有點詫異,但說話快,沒有猶豫:“一碟五錢,酥花一對,酥山一對,另兩對酥螺。”

    也就是五錢銀子才吃八個。

    顧蘭時暗暗驚嘆,這也太貴了。

    伙計又開了口,笑道:“咱們這兒價錢公道,一碟八個整,別處想要這價錢,遇不到,若只想嘗嘗,半份也是賣的,但要三錢。”

    裴厭想一下,開口:“那來一份。”

    伙計原是想他倆鄉下的,花三錢嘗嘗就行,何必多費銀兩,才說了那一番話,不想是個有錢的,他笑著答應:“好嘞。”

    又給他倆倒了茶,轉身便往后廚吩咐菜式。

    顧蘭時端起茶碗,肉菜不說,貴一點沒什么,這滴酥鮑螺實在是肉疼。

    他一口氣喝完茶水,自己又倒半碗。星星嚷著說渴了,他喊伙計給倒碗白水來。

    裴厭開口道:“出來了,就吃些沒吃過的,平時在家,一兩年才出趟遠門,錢都不算什么了。”

    顧蘭時稍稍寬了心,也是,他長這么大,還是頭一回來府城,哪里吃過這些東西,總算沒那么肉疼了,說:“點都點了,不好再說不要,還是吃吧。”

    他又說:“這次吃了,五年都不惦記了,一年算一錢,也值當。”

    自己給自己再寬寬心。

    “對。”裴厭笑了下。

    等上菜的工夫,顧蘭時低頭和星星玩耍逗笑,也正好背對著,因此沒有看見坐在里頭的兩個漢子吃完酒起身。

    走在后面的那個人衣著整潔,但明顯是舊衣,相貌還算端正,眉間豎紋分明,顯然經常皺眉,赫然是四五年沒見過的林晉鵬。

    林晉鵬在顧蘭時和裴厭點菜時,聽見一道略顯耳熟的聲音,只是時日久了,一時無法分辨,對方又是背對著,心中暗自疑惑,他哪里認得一個帶孩子的夫郎,可那聲音又著實令他在意。

    這不快走到門口了,才轉頭看過去。

    認出是顧蘭時后,他如當頭一棒,登時停住了腳,心中各種念頭蜂擁而至,莫名有種心虛和后怕。

    哪能不恨,卻怕顧蘭時當眾將以前的事抖落出來,又怕這里還有小河村的其他人。

    裴厭眼眸倏然抬起,如刀鋒般銳利。

    林晉鵬落荒而逃,臨出門時,腳下還平地絆了下,踉蹌身形反而吸引了旁人目光。

    第257章

    原以為是不知廉恥,隨意盯著別人家夫郎看的不三不四之人,裴厭也沒想到,竟是林晉鵬。

    他記性好,見過一面的人就不會忘,更何況林晉鵬一家曾經住在小河村,怎么都打過幾次照面,自然認得。

    當年山林茍且一事,再沒放在心上,印象也足夠深。

    林晉鵬本就在門口,心中發虛,莫名也有些驚懼,慌里慌張很快就跑出去了。

    顧蘭時余光被吸引,轉頭看過去,眼露疑惑。

    他只來得及看見一個背影,還有那人轉身往左邊的一點側臉,身形明顯是個漢子,衣裳舊是舊,但挺干凈,應該是個愛好的人。

    顧蘭時又看看地面,人家大酒樓弄得就是好,還是磚鋪的,平平整整,瞧這桌子,都不搖晃。

    他沒認出林晉鵬,端起白水碗吹吹,喂星星喝了兩口。

    平時在家都讓星星自己端碗喝水,出門在外,碗是酒樓的,孩子毛手毛腳,萬一給掉了。

    裴厭不動聲色收回目光,再看顧蘭時神情。

    發現顧蘭時沒認出林晉鵬,他抿兩口茶水,沒有說話,只當沒這回事。

    聽見其他桌有人要了一碗雞湯面,他問道:“面要不要?給星星吃點?”

    顧蘭時放下水碗,給星星擦擦下巴的水跡,說:“也行,肉菜他吃不了幾口,還是吃點面為好。”

    裴厭點頭:“行,那一碗就夠了,星星三五口面,你嘗一點,要是吃不完我再吃,等這頓吃了,還要在外頭逛,有什么小吃小食,都嘗嘗。”

    “嗯,留點肚子。”顧蘭時笑道,好不容易出來一趟,肯定要多看點多吃點,小吃一般花不了幾個錢。

    裴厭又喊伙計,要一碗雞湯面。

    兩人說幾句閑話,顧蘭時對林晉鵬的出現渾然不覺。

    裴厭心里倒是裝了一點事,他忽然想起,顧蘭時曾和林晉鵬定過親,正是因為山林密事被撞破,這門親事才作罷。

    成親這幾年,他從來沒想過這件事,眼下看見林晉鵬,方覺出一點真切感。

    成親之后的日子如同一場不可思議的夢,順順當當過到如今,他總也想不起來,在他之前,顧蘭時和別人議過親。

    許是錯覺,又或許是心底那些翻騰的紛亂念頭所致,他從未有過任何疑慮,篤定而堅決,顧蘭時合該同他成親,這一切,才是順理成章的。

    合理到,他連顧蘭時和別人定親這件事都下意識忽略掉了,甚至記不起來。

    *

    酒樓門外。

    趙老三詫異看向林晉鵬:“我說林兄弟,怎么了這是,為何如此驚慌,才幾步路,腦門子都是汗。”

    林晉鵬干笑兩聲,抬袖擦擦額頭,找借口掩飾:“一下沒留神,腳下給磚縫絆了。”

    生怕趙老三看出什么,他邁步往前走,想把人盡快引開,定定神后心想方才的借口還是太蹩腳,忍不住又找補:“也不怕三哥笑話,樓里坐了那么些人,這不,活了這些年,若是在人前平地摔個趔趄,太丟份了,一著急就出汗。”

    “嗐,這什么大事。”趙老三還以為怎么。

    兩人往城北那邊走,林晉鵬盡管心里不爽利,時不時就想起顧蘭時,但一路還是說笑討好,盡量不讓自己分神。

    等到和趙老三說定了日子,分開之后,他在街口一片陰涼處停下,看看天色,掏出懷里的荷包,在手里掂掂,明顯比來府城時輕了許多,他無聲嘆氣,心疼得緊,但無可奈何,該花的錢總是要花,不然今天這差事還談不成。

    林晉鵬將荷包又揣回懷里,邁步往北邊城門去,他眉頭緊皺,神思不寧。

    一會兒是為今天酒樓請人吃飯喝酒花的錢感到痛惜,一頓飯而已,竟花去三錢。

    一會兒又想到了顧蘭時,還有那個裴厭。

    裴厭他哪能不知道,還住在小河村時,就對從邊關回來的裴厭十分感興趣,他沒去過那邊,只在書上看過,倒有幾分興趣,想找對方問問看,邊關還有漠北究竟是個什么模樣。

    他和裴厭不熟,路上碰到了,想同對方招呼一聲,示個好,或許能打聽一二,然而裴厭跟沒聽到一樣,完全沒搭理他。

    林晉鵬也有幾分傲氣在身上,神色一下子冷淡了,再沒理會過裴厭,果然是個不知好歹的喪門星,只能住在后山那種地方。

    和裴厭的交集少,倒沒有什么,可顧蘭時……

    林晉鵬眉頭緊蹙,一想起那天被顧家人壓回村里跪下毆打的屈辱,一家子灰溜溜被趕出小河村,趕了幾十里路投奔遠房親戚,至今還要看別人眼色過活,他臉色很難看。

    打死也沒想到,顧蘭時竟然跟蹤他上山。

    若當初沒發生那些事,他早就在寧水鎮當了賬房,即便沒有大富大貴,吃香喝辣總歸是不愁的,哪用像今日,就算想做個短工去記賬,都得花錢請人吃酒,錢花了,還干不了長久。

    林晉鵬臉色都是陰的,對顧蘭時的怨恨,在瞬間又涌起,咬牙切齒,原本還算端正俊朗的面容,一下子變得扭曲猙獰。

    出了城,身邊不少驢車騾車跑過,還有馬車,他只能靠雙腿走。

    他一家子住的村子離府城有十五里左右,來時沾了個光,遇著個認識的老漢,坐人家牛車來的,回去就沒得蹭了。

    心里再發狠,走了一段路,太陽雖然沒有夏天那么炎熱,但走動起來,身上不免出汗,嘴唇子也干,想到裴厭之后,那點兒狠勁頃刻間消散。

    林晉鵬瞇著眼往前邁步,種種情緒最終化為埋在心里揮之不去的陰霾,這幾年頗有些流年不利。

    他們從小河村搬走,原想著幾十里路,夠遠了,但還是碰到了小河村人,甚至是顧蘭時。

    于青青今年夏天回過一次娘家,于賴子賭錢,輸了不認賬,跟人打起來,被打得鼻歪眼斜,在炕上躺了好幾天,便托人四處打聽,喊于青青回去伺候他給他做飯。

    于青青伺候了兩天,十分不耐煩,一聽于賴子罵他,當即就有了借口,跟被點著的炮仗一樣,邊哭邊回嘴,撂了活直接收拾包袱。

    沒有阿姆,爹又是有名的無賴混賬,于青青心眼本就多,哪里是好惹的,連親爹都沒放在心上,原本五分脾氣,硬是假作有十分,說于賴子要氣死他了,趁白天直接就跑了。

    于青青在文水村住了兩天,哪怕他名聲不好,少有人愿意搭理,也聽到一些傳言,尤其是小河村的。

    顧蘭時差點被糟蹋,但還是嫁了人,娶他的是裴厭。

    裴厭就更厲害了,非但娶了顧蘭時,成親前就砍死了婁家村那個婁進,廢了裴勝腿和手,也不知顧家人是怎么敢把雙兒嫁過去的。

    后來又打了李梅鄰居——姓趙的一家子,做賊的劉慶子和劉栓被裴厭抓住,打了個半死,還連累了婁五幾個,婁家村那幾個有名的無賴地痞,再沒了起來的勢頭。

    樁樁件件都是狠事,砍人剁手這樣的血腥事,尋常人哪里做的出來,真是個煞星。

    而最讓于青青耿耿于懷的,則是顧蘭時和裴厭日子過得很好,甚至在蓋大宅院。

    林晉鵬也不痛快,可聽了這些事后,哪里敢去找顧蘭時麻煩,更何況離得這么遠,小河村他也不敢回。

    剛才裴厭那一抬眼,越發讓他怯場。

    本就只是個沒什么見識和膽量的人,只靠念過幾天書和皮相,裝得斯文有氣度,實則內里草包一個,只是他不自知而已。

    心中各種煩惱,林晉鵬眉頭始終不曾舒展,豎紋越發深。

    他想起自己曾經做過一個夢,夢里的夫郎雖然不知道是誰,但溫柔賢淑,十分體貼,對他柔情小意百依百順。

    夢醒后,見到于青青那張刻薄臉和尖酸嘴,忽然就戳破了他的美夢泡影,夢里都是假的,他也明白,自己就是因為于青青,才越發渴望有那么一個知冷知熱的人在身邊。

    今天突然看到了顧蘭時,對方的性子可比于青青好多了,若當初沒有認識于青青,那他和顧蘭時,或許真能像夢里那樣。

    可天底下沒有后悔藥。

    林晉鵬一邊走一邊唉聲吁氣,成日間煩心事太多,攪得他頭疼不已,于是盡量不讓自己再去想顧蘭時。

    說起來,今天請人吃酒,可謂是打腫臉充胖子,好不容易攢下幾錢碎銀,連貴些的酒都不敢點,至于滴酥鮑螺,提都不敢提,生怕趙三來了興致,說要吃那個。

    他想著想著,又嫉妒憤恨起來,裴厭和顧蘭時竟然吃得起一整份滴酥鮑螺。

    又或許,只是在外頭擺闊,回去就得勒緊褲腰帶過日子了。

    越想越覺得是這樣,裴厭不過是個泥腿子,大字不識一個,帶個五錢八錢而已,還跑到府城來裝闊,也不看看他那副模樣,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個鄉下佬。

    一番自我寬心,林晉鵬心里舒坦了些。

    *

    酒樓里,星星沒見過很多東西,好奇看著四周,他自己坐在板凳上,因個頭矮,兩只小胖手扒在桌子上,只露出額頭和眼睛,也不知在看什么,高興地笑了幾聲。

    “來了,滴酥鮑螺——”伙計端著一碟雪白的東西過來,放在桌上笑道:“這就是滴酥鮑螺了,用筷子既可夾起來,幾位慢用。”

    顧蘭時和裴厭沒有立即動筷,先看了一會兒。

    “牛乳竟能做出這樣的東西。”顧蘭時感嘆。

    裴厭也是第一次吃,同樣覺得奇妙,在他們眼里的牛奶不過是乳水,別人竟能想出這樣精巧絕妙的點子。

    這一碟里,共有八個滴酥鮑螺,都雪白綿密,最大不過星星拳頭大小,小而精致。

    跟伙計說的一樣,一眼便能看清,酥花是攢成了花朵模樣,有兩朵,酥山是堆成一個小小的山峰,有兩個小山,酥螺則是像螺殼一樣旋幾圈,這個多,攏共有四個。

    “嘗嘗。”裴厭說道。

    顧蘭時執筷,因頭一次吃,下筷子較為謹慎,先夾了半個酥螺。

    星星一看他倆動筷子,著急不已,手在桌面上胡亂扒拉:“吃,吃,星星吃。”

    “好好。”顧蘭時嘴上安撫,還是先送進自己口中,不知道是什么味道,自己先嘗才放心給孩子吃。

    雪白的酥乳輕而綿密,真真是入口即化,甜而不膩。

    顧蘭時眼睛亮了一瞬,只聽人說好吃,竟然是這樣的口感,怪不得他大伯說,沒吃過的人都想不出來那個味兒。

    “好吃!”他驚喜看向裴厭。

    裴厭也送了半個酥螺入口,神色同樣有幾分驚奇。

    星星憋不住了,哇哇張嘴哭鬧。

    顧蘭時趕緊給兒子夾了半個酥螺,喂進星星嘴里。

    星星剛一嘗到,小嘴巴咂咂,甜甜綿綿的,眼睛都睜圓了,不斷扒拉顧蘭時手:“阿姆,要吃、要吃!”

    第258章

    枝頭枯葉被吹動,輕而無聲飄落。

    云疏天藍,太陽在頭頂,秋日暖光明媚。

    臨近飯時,酒樓里食客漸漸多了,顧蘭時抱起在桌旁玩耍的星星,裴厭將數好的碎銀子和銅板遞給伙計,起身拎起竹筐。

    伙計一邊收拾碗碟一邊連聲說慢走,剛擦凈桌子,就有食客順勢擇桌而坐。

    這一頓吃得很好,也算是見過世面了,顧蘭時很高興,花錢的肉疼都抵消了,只覺滴酥鮑螺香甜別致。

    他們兩個,再加上星星小饞貓,三個人分著吃完,也不枉趕遠路來一趟府城。

    才晌午左右,回去尚早,裴厭接過星星,說:“往前再走走,要是累了渴了,找個茶鋪歇腳坐坐。”

    “嗯。”顧蘭時同樣不著急回去,家里雞鴨豬牛等牲禽,有劉大鵝和周大良喂食添水,不用他倆操心,就是有點擔心星星會不會鬧覺。

    他轉頭看兒子,有時候帶星星去祖宅,待久了小東西都不樂意,拽著他胳膊要回家,亦或是去找哥哥玩兒。

    府城遠比寧水鎮人多,嘈雜熱鬧,星星在裴厭懷里東瞅瞅西看看,一雙大眼睛睜得咕嚕圓,對什么都好奇,壓根兒沒一點睡意。

    三個人走走停停,到處都逛逛,或買或看,玩了個盡興,一直到申時初,見天色不早了,這才往城門那邊去。

    驢車沿著官道跑起來,風從耳邊呼呼刮過。

    顧蘭時坐在車上,懷里抱著累極睡著的星星。

    剛才出城門沒多久,星星坐在他懷里,就揉著眼睛打哈欠,小腦袋往他腿上一枕,都不用哄,眨眼工夫就睡沉了。

    他給星星戴好虎頭帽護住腦袋和耳朵,衣裳穿得厚,這會兒太陽沒下山,日頭挺大,暫時不用拿衣裳裹著。

    裴厭坐在前面趕車,毛驢走慣了這條道,賣力拉車奔跑。

    因迎風,顧蘭時沒有張嘴說話,吃進風容易鬧肚子。

    耳邊是風聲和驢蹄聲,還有裴厭偶爾在空中揮打鞭子的動靜。

    在府城逛大半天,顧蘭時也覺腳乏疲憊,他看著路邊往后退的樹木,神色有些困倦。

    只是忽然,他臉色一滯,心里揮之不去的那種異樣感,如浪涌般襲來。

    他想起來了,酒樓門口看到的那張側臉,是林晉鵬!

    顧蘭時頓覺心口陣陣發窒,沒見到時還好,一見到,便又想起那些糟心至極的事,惡心、厭惡,他眉頭擰緊。

    府城離得這樣遠,城又大,不過隨意找家酒樓吃喝,偏偏就碰上姓林的。

    他滿肚子怨氣,那一天林晉鵬和于青青鬼混茍且的腌臜勾當,根本無法忘掉,簡直恨得牙根癢癢,若林晉鵬在跟前,幾乎都有咬死對方的心。

    也虧將林家人攆走了,這幾年再沒見過對方,不然在村里天天兒抬頭不見低頭見,怨恨和怒氣哪能不被勾出來。

    畜生!

    王八羔子!

    偷人狗賊!

    活該天打雷劈!

    顧蘭時恨恨在心里咒罵,因裴厭在前面,還不能出聲,自己一個人在后頭生悶氣,同時又慶幸,幸好裴厭沒認出林晉鵬。

    不然,不然他都不知道要怎么和裴厭說了,畢竟他之前和林晉鵬議過親。

    也幸好,最后自己是和裴厭成的親。

    顧蘭時愣愣看著裴厭后背,那些夢這幾年他差點忘掉,今天忽又想起來。

    都說夢里的事不準,夢是反的,可他不一樣,一個夢應驗了,而另一個夢,那個他死后,裴厭挖坑埋了他的夢。

    這會兒想想,還是有些后怕,若當真和林晉鵬的親事沒有黃,那第二個夢,豈不是真的會應驗。

    許是在夢里經過那一遭,又或許夢里的身死并無真切感,顧蘭時盯著裴厭后腦勺發愣,如若他死了,豈不是死后才能遇到裴厭。

    心里那些憤懣和恨意突然消失,迷茫籠罩在心頭,難以消去。

    要是沒有裴厭,那日子是什么樣的?該怎么過?

    習慣了兩個人在后山的日子,光是想一想,就覺得無法適應。

    若沒發現林晉鵬的齷齪事,若爹娘不同意他和裴厭的親事,當年一旦稍有差錯,就不會有今天的他和裴厭。

    懷里孩子動了動,顧蘭時回過神,抱著星星拍了一陣。

    也不會有星星。

    幸好幸好。

    夢里的糟心事都沒有發生,至于林晉鵬,也就來府城撞見一次,對方過得一看就不怎么樣,當年還能穿得起新衣長袍,如今只有沒補丁的舊衣撐場面,顯然家境沒落了。

    顧蘭時心里舒坦了些。

    路有顛簸,他一手抱星星,另一手穩住旁邊用麻繩捆了的兩壇酒。

    出城時路過一個酒坊,聞見酒香清冽,裴厭買了兩壇,放在家里,萬一來客,就有好酒招待,平時裴厭閑了,起了閑情逸致,也會小酌幾杯。

    既然有好酒,明天做兩個菜,開一壇讓裴厭嘗嘗。劉哥和周哥干了大半年活,老實勤懇,處處細心打理,著實干得不錯,也給倒幾杯,讓吃一頓喝一頓。

    家里的各種人和事都如此有盼頭,能掙到錢,也添了人丁,不愁吃穿,甚至還能到府城花大價吃一次滴酥鮑螺。

    這樣的日子,已經是他能想到最好的日子了。

    星星在懷里睡得香甜,前頭裴厭在趕車,是能看得見摸得著的安穩日子,他竟找不到任何不足之處。

    顧蘭時漸漸想通,爽利的風迎面吹來,吹走困擾,吹走煩惱,連帶著心中暢快起來。

    *

    第二天。

    傍晚,太陽還沒落山,后山一縷炊煙飄起。

    水牛悠閑甩著尾巴進門,看見在院里玩耍的星星后,溫馴的大眼睛眨著,從孩子旁邊經過,自己沿著通道進了后院。

    劉大鵝、周大良陸續從外面回來,秋稻已經收了,再曬兩天,旱田里的柴豆就能拔。

    聞見肉香味道以后,兩人已經不像以前,習以為常先收拾院子,聽見喊吃飯的動靜,便洗了手在外頭等待。

    因天色還亮,他倆的桌椅照舊是在院里,只是沒想到,除了兩樣很足的肉菜以外,裴厭還給他倆一人倒了半碗酒。

    和鄉下常喝的渾酒不同,這酒清冽而香,一看就是好酒。

    顧蘭時和裴厭在堂屋門口坐著,星星捧著木碗,坐在顧蘭時旁邊的小凳子上,自己用小勺吃飯吃菜。

    雖然衣裳上會沾米粒菜油,但他吃得很好,不亂跑也不挑嘴,阿姆阿爹給夾什么就吃什么,小臉頰鼓鼓的,看見狗吃完食過來,小身子一扭,將碗藏在里面護著,生怕狗和他搶。

    大黑穩重,也最會看裴厭臉色,灰灰和灰仔挨過一次教訓,在星星吃飯的時候不會用腦袋亂蹭亂拱孩子,要么過來轉一圈就走了,要么趴在一旁。

    顧蘭時平時不怎么喝酒,今天喝了小半碗,倒叫裴厭有點詫異,但沒說什么。

    吃過飯,又收拾盥漱一陣,暮色籠罩,一天的忙碌和喧囂漸漸平息。

    星星玩了一天,洗腳丫子的時候就困得不行,一爬上炕,往最里面的小被窩一鉆,沒多久就睡沉了。

    裴厭睡在最外面,聽到顧蘭時的呼吸聲,就知道沒睡著。果然,沒一會兒,懷里就多了個人。

    他調了調身姿,將人摟住,低聲問道:“怎么了?”

    從飯時的半碗酒,他看出顧蘭時有心事,傍晚那會兒劉大鵝和周大良都在,他不好發問,這會子才尋到機會。

    顧蘭時沉默了許久,一條胳膊搭在裴厭身上,腿也不知不覺搭上去,末了開口道:“昨天,酒樓門口那個人是林晉鵬。”

    “嗯。”裴厭說:“我知道。”

    顧蘭時驚訝:“你知道?”

    裴厭頓一下,摟緊人,這才低聲道:“沒提是在想,你可能不待見他,我提起反倒不好。”

    原本猶豫要不要說這件事,即便昨天想通了,可還是裝在心里,無法真正釋懷,聞言,顧蘭時一下子心里不沉了。

    裴厭又說:“如今你我已經成親,連星星都有了,他左右不過是個陌路人,頂多在府城碰見,與咱們再無瓜葛。”

    這些話,不但是說給顧蘭時聽,也是寬慰自己。

    昨天回來后,他想了很多,最后發現都是無用的煩惱,可直到這一刻顧蘭時主動提及,心中才似有所松動,不再那么煎熬。

    “對!”顧蘭時忍不住拔高聲音,聽到星星哼唧聲后,連忙止了聲。

    等孩子再睡沉,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要笑,扒拉著裴厭,湊到裴厭耳邊低聲說:“咱們不跟他牽扯,王八羔子一個,不值當。”

    頭一回聽顧蘭時罵人,但莫名的,裴厭很高興,跟著附和:“姓林的就是王八羔子。”

    這話一出,知道顧蘭時惱怒林晉鵬,他心里頗為痛快,煩惱和煎熬去得那叫一個快。

    兩人摟在一塊,低聲罵了一陣,頗有些同仇敵愾。

    顧蘭時一下子高興了,覺得解氣不已,果然話說開,心里就不裝事了,還有裴厭跟他一起罵林晉鵬,真是痛快。

    他側頭,笑著往裴厭臉上唇上親幾口。

    裴厭原本沉浸在愉悅之中,突然被親,眉眼彎起來,于黑暗中親回去,糾纏、纏綿好一陣。

    彼此都動了情,原本想解衣,可今晚星星睡得不沉,一有動靜就哼哼唧唧的,怕吵醒兒子,顧蘭時和裴厭不約而同停下來,緩過勁后,歇了旖旎心思,只抱在一起,親親密密說幾句家常話,越發親昵。

    夜深了,顧蘭時安安心心止住話頭睡覺,明兒還要干活呢。

    神思陷入黑暗,忽又踏入一片光明。

    顧蘭時站在山腳下,眼前山坡不高,半腰處有戶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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