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見著賈探春的背影走遠,顧淮璟確認事無遺漏方要起身告辭。
林黛玉卻靠在引枕上一動不動的瞧著他。
就在顧淮璟以為是不是自己假扮陸姑娘之事已被這雙明亮澄澈水眸看穿時。
黛玉移開目光,聲音軟糯:“紫鵑,方才外祖母拿來的西洋參你放在何處了?”吩咐完,見紫鵑走遠又看向顧淮璟莞爾:“陸姐姐雖是醫師但咳嗽既還未好,我只好班門弄斧還要借花獻佛了。”
顧淮璟垂下眸子,掩住桃花眼迸發出的千萬欣喜,原來她是在擔心自己,雖然他并未曾感冒不過是怕嗓音起疑,扯的幌子罷了,死命壓住想要翹起的唇角:
“此物貴重,萬不可…”
“好姐姐,外祖母這禮我收不得也退不得,你便行行好,替我帶了去。”
撒嬌完,黛玉便用她那雙似泣非泣的秋水剪瞳盯著顧淮璟,眼底濕漉漉的,仿佛他若還拒絕便要哭出來了。
那撒嬌,委婉而綿軟,想來即便是再心如鋼鐵之人也能瞬間化為繞指柔。
顧淮璟瞬間愣住了,心里防線瞬間被擊破,暈乎乎的也不知應了幾聲好。
待被丫鬟們送出瀟湘館,腦海里還不停回放黛玉方才撒嬌的女兒家模樣。
*
待送走陸姑娘,紫鵑轉身進臥房,守著黛玉吃了幾口粥復又見她閉目養神后方安心的將方才的繡活撿起,心情愉悅的繡了起來。
陸姑娘倒是個好的,不過本來以為能如陸夫人說的那般白日里也能陪著姑娘,可惜陸夫人那邊多了幾個病人不能離了陸姑娘。
這才罷了。
可喜的是,從此后,又有能同姑娘一起玩笑的友人了。
這樣就足夠了。
紫鵑想著,便忍不住往榻上瞧,確認黛玉此時已然睡著,可屋子里窗子沒關,還是有風吹來,將桌子上的書籍吹得嘩嘩作響。
怕翻書聲吵醒姑娘,紫鵑放下繡活,輕手輕腳的合上窗子。
風聲霎時停了,翻書聲也停了。
瀟湘館重新恢復了平靜。
紫鵑本想離開,卻驀然看到院子里的石子路上,是衣著素凈釵環無幾的薛寶釵正一手舉著扇子擋太陽,斂裙遙遙而來。
紫鵑呆愣了一會,忙迎了出去。
薛寶釵身患熱毒,不過一會的功夫已然是香汗淋漓,側身看向里間,搶先在紫鵑開口前問道:“顰兒可是歇下了?”
“姑娘方吃了藥正睡下呢,還請寶姑娘改日再來?”紫鵑輕聲說完彎了彎眉眼。
薛寶釵用絲帕擦拭著汗珠,想了想只道:“那我便先在外間躲躲涼,待日頭下去些再回去。”
“這敢情好,還請寶姑娘隨意坐著,我去拿果盤茶水消暑來。”紫鵑說著便麻利的往廚房而去。
薛寶釵聽完,便掀開珠簾往內室而去,推開隔間的門見如弱柳般的黛玉側臥在榻上,面色恢復了些紅潤,好一副西子臥病圖,當真是我見猶憐。
屋內溫度倒還涼爽,一進來似乎浮躁的心都靜下了。
薛寶釵上前伸手試了試黛玉額間的溫度,倒是比自己的體溫還低。
該是大好了。
環顧一周,忽見小幾子上有一個還未完工的荷包,拿起見那針腳細密著實可愛,沒忍住坐下低頭繡了起來。
待紫鵑將瓜果端上來,見寶姑娘正在旁繡著自己還未完工的荷包。
榻上的黛玉似乎察覺到有人來了,緩緩睜開惺忪地睡眼,看向一旁交流女紅的二人,語氣有些遲疑:“寶姐姐?這么大熱的天,你也來了?”
“我不放心你,便來看看,可大好了?還有什么不舒服之處?”薛寶釵將繡活放下,坐到黛玉榻前的椅子上,杏眼憐惜看著單薄如柳的黛玉。
黛玉垂眸:“好多了,只是…”
黛玉輕嘆,若寶姐姐也是來勸自己將玉交出去的,她倒不知如何表達了。
猜到黛玉在想什么,寶釵搖了搖扇子:“沒曾想向來伶牙俐齒的顰兒也會有不知如何開口的時候。”
“只是這事,我怕是有幾分誓不罷休之意了。”
“到底是你們都鉆牛角尖了不是?要我說,其實要完此結也容易,喊個手快的仿一枚假的交給他不就是了?何苦鬧得大家都難堪?”
“寶姐姐這句“你們”是誰?我竟不知,我只是我,我在這一日,便沒他胡鬧什么,我便都要給他什么的道理。”黛玉輕聲咳了幾下,意識到語氣有幾分強硬,平復心神方輕嘆:“他自是金尊玉貴,我只是平民丫頭比不得半分,確實該是不管不顧將要的拿來其余無關緊要罷了。”
“我方還怕你病著說不出話了,如今一咕嚕話就出來了。”薛寶釵含笑:“我覺得你倒也不必急,你既不愿,她們也不能用強,只是接下來幾日恐要辛苦些,喊紫鵑多備些茶,有的是如我這般的閑散說客頻繁上門。”
“既是有客上門,茶葉還是管夠的。”
黛玉聽出了寶釵的言下之意,先前探春代表的是賈府的長輩,而寶姐姐則是薛家的長輩。
能不能拿回玉的結果不重要,只是得充分體現自己真的關懷寶玉甚至來了瀟湘館。
恐怕鳳姐姐、大嫂子、二姐姐同四妹妹都會來一趟。
思及此,她覺得身子疲乏極了,倒有些希望她們能結伴來。
*
卻說顧淮璟自賈家出門后便學著母親的樣子在小巷子里停下,左拐右拐抄小路回了書院。
好在一路有驚無險未曾撞到人,平安到了后院。
今日顧青青難得沒睡懶覺,而是在書桌前翻著醫書,見他回來,依舊專注看書,問道:“林丫頭可大好了?還有何癥狀?”
顧淮璟將林姑娘用藥后的不適一一說明后,看著忙碌的母親沒忍住問道:“娘,你是會醫術的,先前只是不敢露出半分,所以才哄我的對嗎?”
顧青青想到先前她確實是為了能在救治病人后盡快逃離現場,編了不少謊話。
生怕晚了就被兒子的便宜爹抓到什么蛛絲馬跡
思及此,她手中的動作停下,端坐在椅子上鄭重的跟兒子道歉:“淮璟,先前娘是為了些事怕你不愿走所以才哄你說我是坑蒙拐騙怕主人家追來,但其實娘系統的學過醫,也從不打沒把握的仗。”
“何況,你外公曾也是太醫。”
憶起舊事,顧青青喉頭微哽,有些不知道怎么開口了。
顧淮璟少見向來樂觀的母親能有如此消極憂愁神色。
何況母親還從未談及外祖家,自他記事起母親便是孑身一人帶著他四處逃難...心中酸楚,正要寬慰。
但見顧青青擺了擺手,神色恢復如常:“不重要了,如今你平平安安的便好。”
“娘。”顧淮璟握緊的拳頭驟然松開,他忽然想問問母親先前所說追債之人是不是真的追債的?而母親究竟欠的什么債?
“我知道你想問什么。”顧青青不自覺坐直身子:“娘確實有許多秘密,可現下我還不能告訴你,你只需知道,不是我欠了什么債,而是你爹欠我的,欠我卻不肯放過我,一個高高在上的狗東西。”
顧淮璟還是第一次從母親口中聽到那位素未謀面的親爹的消息,而且母親表情不加掩飾的厭惡,幾步至母親身旁半蹲下:“娘,這些年,辛苦你了。”
顧青青微微一愣,看向手邊的便宜兒子,心中五味雜陳,她沒怎么關照兒子,更多的時候是由著他野蠻生長。
教完他為人處世的道理,保證不會成為法外狂徒后,待他大一些她便開了許多馬甲去掙錢,雖然這錢暫時不能動,但那狗東西必定比自己先入土,存著總是沒錯的。
至于便宜兒子,其實無論他長成什么樣她都可以接受。
她對兒子并無所求,只希望他如蕓蕓眾生般普通人,她有錢,能保證顧好他的后半生,也能顧好林妹妹的后半生。
許是歹竹出好筍,便宜兒子竟越來越優秀,苦難和缺愛并沒有磨滅他的意志,反而是讓骨子里的溫柔愈加閃閃發亮。
思及此,她伸手揉了揉兒子的頭:“應該是我說,這些年,辛苦你了,兒子。”
“你永遠是娘的驕傲。”
“還有,你既回來了陳老先生方才遣人來說下午他有課,你切莫忘了。”
顧淮璟頷首稱是,對于此,他早已安排好了足夠時間。
待午飯過后,他便收拾了一下出門去尋陳老先生。
不期然,卻看到前方烏泱泱似跪了一大片。
遠遠傳來太監尖細的嗓音:
“九殿下駕到!”
一瞬間,仿佛風都靜了下來。
伴著初夏的舒朗微風,迎面走來的是看著不過十一歲左右的少年,逆著光暈只能窺見他精致的下頜。
很少能有人形容精致,但這個少年卻精致地有些過分,面上始終帶著完美無瑕的笑意,一雙桃花眼澄澈而透亮,宛如無害的小白兔,穿著雨過天晴的錦緞衣袍,微風拂過,露出鏤空楓葉的鑲邊,配以玉骨折扇,顯示出上位者的矜貴與優雅。
是當今最受寵的九皇子,也是最小的兒子,小殿下司徒景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