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到賈母病榻前時,許多人已然都到了。
紫鵑將手中的隨禮遞給小丫頭后,林黛玉已然同三春、寶釵還有幾個長輩嫂子都打過招呼。
恐這次是賈母突然病倒禍福難料,櫳翠庵的妙玉也被請至佛堂打坐念經。
黛玉同寶釵坐在一處,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
伴著不遠不近誦經聲,
屋外狂風大作黑云壓城,片刻便有大雨傾盆。
心沒來由的沉了沉。
寶釵見黛玉滿臉憂心,正想說什么開導開導,卻不妨雨中傳來幾聲嬌嗔。
為壓抑的氣氛注入幾分活力。
“哎呦!我來時連片烏云都未曾見,誰知這轉眼就落了這場大雨,還好愛哥哥替我擋了,不然哪,我這才穿上的新衣裳不過這一會就得換了,怪可惜的。”
“愛哥哥過來點!你這個傻子!你都要淋濕了!”
是極其爽利的女聲,帶著幾分女兒家的嬌憨。
引得眾人往外看去,
只見是總算大好的賈寶玉正高舉外衫替身著紅裳與他身高齊平的姑娘一面擋著雨快速便朝她們這里跑來。
那件外衫只能堪堪遮住那姑娘,賈寶玉半個身子都在衣衫外,任憑那雨珠倒豆子似的往身上砸,他也并不在意。
那姑娘也不是誰,正是老太太的內侄孫女史湘云。
不知為何,薛寶釵看著便嘆了口氣,賈寶玉縱使有萬般不是,但卻是是真的愛護她們這些姑娘。
這,就已然遠比她那個混賬哥哥強多了
她不免去看林黛玉的神色,但后者連眼神都不動,只關注賈母此時的狀態。
恍神間,賈寶玉已然護著史湘云沖到不遠處的廊下,本來有眼尖的丫頭已經舉著傘要去迎,但史湘云許是淋雨淋高興了,將丫頭的傘拂開,
含笑道:“不勞煩,不礙事,都到這了,天氣熱多淋些正好祛祛暑氣。”說著忽看到眼前有個不大不小蓄滿水的小坑,她想都沒想一腳踩了上去。
濺起的泥水自然落到了身旁護著她的賈寶玉身上,賈寶玉一愣,隨后也哈哈大笑,踩向不遠處另一個水坑:“好啊你,偷襲!”
就這一句話,兩個十多歲的少年便同那半大的孩子般在雨中踩水坑玩。
不一會兒,笑聲便透過雨聲傳入了室內。
“怎么了?吵鬧什么?老太太最是要靜養的時候。”王熙鳳聽到吵鬧聲掀開簾子厲聲問道。
婆子們見王熙鳳面上明顯動了怒,忙道”一個戴玉的哥兒,一個戴麒麟的姐兒,白白凈凈的人兒竟在外頭踩水玩。”
“是寶玉同湘云在胡鬧呢。”寶釵忙出聲解圍。
果然,聽到這兩個人的名字后王熙鳳的眼神都柔和許多,看向屋外似乎不會停歇的大雨:“快來兩人去將他們接來,若淋出什么好歹來,可不好了,再來個丫鬟去熬點姜茶,燒好熱水,備好換洗衣物。”
一番利落的安排,領命的丫鬟們各司其職。
王熙鳳這才轉頭注意到林黛玉居然也來了,
先前那兩個婆子腹誹林黛玉之事她雖第一時間便領著那兩個婆子去請罪,但當時黛玉神色淡淡,分辨不出情緒,但想來還是有氣的。
也對,
大觀園能建成幾乎全靠林家的財產,而府中這些眼皮子淺的還端起碗罵娘,
任誰也不高興,尤其是林黛玉這種心眼小的姑娘。
而且林黛玉不比薛寶釵,壓根不會同下人們打交道,也根本不會在意一個粗使婆子會如何,保不齊她壓根不記恨那兩個婆子,而是記恨著管家的自己!
所以最近她都不敢在林黛玉面前晃悠,便是送東西也只喊平兒去送。
如今冷不丁看到林黛玉。她笑容都有些僵,但仍是笑道:“林妹妹什么時候來的?身子可大好了?”
“多謝二嫂子關心,已經大好了。”她的聲線軟糯帶著江南特有的婉約。
但這一句“二嫂子”確實在無形中拉遠了她們的距離,先前林黛玉可都是喚她鳳姐姐……
察覺到此,王熙鳳一時啞然,嘴角不由泛起苦笑,此時也不是在意這個的時候,轉身回屋內照看賈母。
“老太太可好了?”
一聲嬌憨女聲打破了外間短暫的沉默,
是史湘云挽著渾身濕透的賈寶玉進了屋內,接過小丫鬟遞來的帕子胡亂擦試了臉上的雨珠便迫不及待的問道。
“倒成小娃娃了,還去踩水玩?也不怕感冒了?”薛寶釵見史湘云來了便也起身拿起帕子走上前替她擦發絲上的雨水。
史湘云看著薛寶釵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嘟著嘴道:“不會,不會,寶姐姐你就放心吧,我身子骨強壯著呢!才不像某人,不過走兩步就不行了。”
說完,許是怕調侃了賈寶玉的好妹妹,賈寶玉會上來給自己使眼色,于是她先一步拿著自己的帕子往一旁也在擦臉的賈寶玉襲去。
賈寶玉不設防,被那帕子糊了一臉,史湘云偷襲完還不忘開口道:“何況有愛哥哥護著我,我也沒淋到什么雨,才不會……阿切……阿切。”
大話還未說完,便打了兩個噴嚏。
薛寶釵無奈道:“姜湯熱水可備好了?”
說著便有小丫鬟領著史湘云去洗漱了。
賈寶玉其實沒仔細聽史湘云說了什么,就被那帕子莫名其妙糊了一臉,卻也不生氣,
就是見寶姐姐來替云妹妹擦頭發,但林妹妹也在她卻不來替自己擦頭發,心中有些不平衡。
他忙把襲人手上的帕子奪過,幾步跑到林黛玉面前乖巧的蹲下身子,將那帕子遞給黛玉,怕她不明白自己的意思還連忙開口:“好妹妹,丫鬟們手笨,還請妹妹替我擦擦。”
說話時,他眼睛亮晶晶的仿佛一只搖尾乞食的大狗狗。
林黛玉見賈寶玉是沖她來時便已起了身,待他蹲下時便不動聲色的離遠了些:“我竟不知倒成你使喚丫頭了。”
紫鵑見狀,上前拿起那帕子隨意往身邊的婆子手上塞,擋在林黛玉身前,仿佛賈寶玉是什么洪水猛獸似的護著。
那接過帕子的婆子面上一喜,拿著那帕子有些受寵若驚。
可還沒等那婆子有行動,原本蹲下身子的賈寶玉見林妹妹拒絕了他立馬捂著胸口站了起來,也不知是氣是惱,想繞過紫鵑,但紫鵑寸步不讓。
他急得直跺腳,唯有舉起三指便發起了誓:“我若真那般看輕妹妹,我……我必定被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發完誓對著紫鵑又是作揖又是哄著:“請妹妹饒我這次,是我不會說話。”
說著語氣越來越急。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來。
“沒事,我也不過說笑話,竟惹得二哥哥又是作揖又是道歉的。”
林黛玉看著生怕得罪自己而急得宛若熱鍋上的螞蟻的賈寶玉,著實不明白自己在賈寶玉或者說在這群人心里是這般小氣之人?
賈寶玉聽林黛玉這話心涼了半截,
說實話,他不怕林黛玉生氣反而是怕她不生氣,因為這證明她不會因他而有任何情緒波動,那眼神也不過在看一個過路人,甚至連紫鵑都不如。
心冷了身子也跟著冷了起來,發絲上的水珠還在一滴一滴掉落,看著竟有些凄涼,還是薛寶釵上前喚襲人帶他去沐浴更衣。
他也不鬧,安安靜靜的被襲人拖走,在離開前他忽然定住身子,看著被紫鵑護住的林黛玉,聲音有些尖利:“林妹妹,我知道那塊玉沒了你怨我,你放心,沒了玉還有石頭呢!石頭可不同那玉砸兩下便碎得不成樣子了。”
說完,賈寶玉也不管跟在身后的襲人大步走了。
薛寶釵聽了賈寶玉的話,心中微驚,但觀黛玉面上依舊如常,仿佛那話不是對她說的似的,就只在意賈母此時的情況。
她不免想起前幾天母親一再勸她要她接近寶玉,她只不肯,甚至因為怕母親再來逼她,說出了要去選秀的打算。
說出這個之后,母親果然陷入了沉思。
本以為母親是在權衡利弊,但是半晌,母親抬起頭抹著淚:“我就是見你大姐姐那般,雖是富貴但骨肉分離,才不愿意你去選秀,你若去了那不得見人的去處,你讓我可怎么活?我就你們一雙兒女!你若去那深宮我和你那不成器的兄長幫不了你反倒還拖累你可如何是好?”說完,便背過身嗚嗚哭了起來。
薛寶釵不知道是什么感受,她以前覺得母親只疼愛兄長,家中所有事都得緊著兄長來,甚至父親因病離世,在母親還是一個遇事只會哭的貴婦人時她就強迫自己迅速成長起來,下到粗使婆子上到京城貴婦就沒有不說她好的,也因此面熱心冷。
如今,聽母親這么一說,薛寶釵再硬的心腸也不免軟了些。
可她卻沒看到薛姨媽在看到這個向來主意大的閨女竟然因自己一番苦肉計真的就在考慮是否要放棄選秀時,嘴角泛起的笑意。
寶釵是不能去選秀的,且不說薛家離不了她上下打點人,在生意上出謀劃策;就說王夫人也不允許放寶釵進去給元春添堵。
到時候怕是賈寶玉條路都行不通了。
比起想要女兒的借力上青云這種不值一提的心愿,還是薛家、薛蟠重要多了。
*
卻說史湘云沐浴更衣又喝了姜湯才往賈母屋內來。
王太醫已然診完脈,
賈母并無大礙,只是近來太勞累了要好生休息才是。
聽完丫頭們轉述的話,林黛玉才放下心來。
里邊急著去關心賈母的人很多,她便也沒想當即就上去湊數,而是等里間人走得差不多了才去見了賈母。
此時賈母已然安然睡著了,鴛鴦見她還沒走心中妥帖,暗嘆賈母沒白疼林姑娘,上前道:“姑娘,老太太好不容易歇著,明日再來也是一樣的。”
林黛玉輕輕頷首,也明白是因為老太太睡著了里間的人才會出來,同鴛鴦事無巨細交代了讓外祖母好生休養之類云云,才出了門。
方出門便見薛寶釵邀著湘云同住,湘云高高興興的同意了。
“顰兒,別看是夏天,晚上天還冷,可要去我那里坐坐?”薛寶釵見夜色里林黛玉衣衫單薄皺了皺眉。
林黛玉搖搖頭,夜風吹來,她似要乘風而去。
見她搖頭,史湘云更不耐:“她是不會享福的,也不會同姊妹相處,寶姐姐管她做什么?”
一句“不會同姊妹相處”宛若利刃一刀子剜在黛玉心口。
什么不會同姊妹相處?
是指因為她是孤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