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大清門前上演了一出真真正正的君臣情深。
年羹堯的那一聲“四爺”,叫皇帝回憶起了從前,出征前夜的雍王府中,他與亮工那一番懇切的交談。
他本就是愛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的性子,加上年嬌的關系,從前種種,讓他早就把年羹堯劃作了自己人。如今年羹堯大破叛逆,便是得勝歸來,也不見半點矜色,竟是膝行至此,滿心滿眼都是為君盡忠。
他攙扶起跪地的將軍,心下浮現動容。
這是大清的功臣,亦是朕的忠臣。
四爺扶住年羹堯的雙臂逐漸用力:“好一個不忘本。”
諸多關懷,都盡在不言中,他凝視著年羹堯身上的塵土,沉聲說道:“大軍一路勞累,朕早在宮里設下午宴,為將士們接風洗塵。亮工隨我前去,也好讓眾卿聽一聽你這仗是怎么打的。”
眼見年羹堯還要行禮謝恩,四爺攔住了他:“朕如何能夠再三委屈功臣?”
年羹堯紅著眼眶,終于不再推脫:“臣,遵旨。”
他后退一步,阿保當即領會,單膝跪了下來。將士們有樣學樣,齊刷刷跪了一片,拱起手齊聲高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飛鳥跌落,震動云霄。
九爺剛合上的嘴巴又張開了。
他忍不住看向年羹堯,又瞅一眼身后的表弟,心說軍旅果然鍛煉人。
連表弟都一副他快認不出來的模樣了……
九爺詞窮了,他發誓年羹堯的謙恭是他生平罕見,這樣的將軍領兵在外,哪個皇帝能不放心??
年家專出人才,四哥好福氣。
若說震動最大的還是文武百官,皇上動容的模樣,他們都看在眼里。
好懸收起驚呆的神情,有人感慨,有人思索,都說一朝天子一朝臣,皇上登基以來,卻是沒有大肆安插心腹,一切都按太上皇執政時的舊例運轉。
但這定然是暫時的,尤其是眼前的年將軍,必將在日后占據一席之地,四川巡撫一職,怕是限制不了這個前途遠大的年青人了。
還有一小部分人很不高興——
暗搓搓散播謠言的臣子差點沒有氣暈過去!
年羹堯的表現,等同于在他們臉上甩了個大耳刮子,并且大肆地嘲笑了他們。
這還怎么宣揚年亮工擁兵自重、懷有異心?他們敢傳謠,別人也不相信啊,皇上又不是瞎了眼,恐怕聽見謠言的一瞬間,就會勃然大怒,下令找出始作俑者。
他們神色灰敗下來,年家的興盛,怕是勢不可擋,無法動搖了。
…
年羹堯渾然不知自己方才的舉動,破碎了一出針對年家的陰謀。
宮宴上,他舉止謙遜,問答恭謹,便是酒過三旬,也牢記為人臣子的本分。
心里幽幽地想,這么多年被年嬌逼迫的背誦,已經融入他的骨血,再也忘不掉了……
就是這回進京,沒收到妹妹的家書和叮囑,還怪不習慣的。
年將軍琢磨著年嬌在宮里頭應該不會出事,皇上剛封她做貴妃,正是風光得意的時候,改日請個恩典去見她,看看妹妹過得好不好。
四爺正好向他提起年嬌:“前些天,貴妃還同朕念叨你。”
“還有你大哥的傷,如今已是能下地,還需養個幾日,把氣和形都補回來。”拉家常似的語氣,親切又溫和,四爺說完,朝他舉杯。
年羹堯自是感激涕零,同樣舉杯,一飲而盡。
叫無數注視著上頭的年輕臣子都酸了,宴席結束,年羹堯又隨四爺前往養心殿,等到夕陽西下方才出宮。
按流程,大軍是要先駐扎在郊外軍營,等兵部計算戰果,再論功行賞、衣錦還家,這回也不例外。宮門口,年羹堯拍拍阿保的肩:“你祖母也許久沒見你了。還有五爺九爺他們,這回報喜,可要叫他們欣慰一回。”
阿保沉著地點點頭,咧開嘴:“是!”.
翊坤宮,年嬌趴在貴妃榻上看話本,偶爾抿著嘴,翹起快樂的弧度。
窗外太陽未落,照得殿內亮堂堂的,所有人都沒料到皇上會這時候過來,從登基至今,皇上總是很忙碌。
“皇上駕到——”
宮人們連忙行禮,年嬌合上話本,轉頭看去。
四爺腳步生風,來到了年嬌面前。他向來不是個情緒外露的人,如今連年嬌都能察覺出他的高興,只見男人從她的手里抽出話本,坐到她身旁,興致極高地翻閱了起來。
年嬌沒有行禮,四爺更是不在意她的禮數,半晌合上,竟是有些遺憾:“主角居然不是書生。”
年嬌:“……”
四爺扭頭看她,笑了下:“今日宴請將士,我便來早了些。”
年嬌的注意力立馬轉移:“我二哥——”
“你二哥一路風霜,早早回去歇息,過幾日來看你。”四爺嗓音地低沉,伸手捋起她鬢邊的碎發,并同年嬌說起年羹堯凱旋的表現,“今時不同往日,他卻是過分謙恭、謹慎了。”
年嬌聽得一呆,跪、跪著前來?
雖說出乎了她的預料,貴妃娘娘卻是大大地松了口氣。
心里不禁夸贊起自家二哥,她就知道從小到大的教導,一定會有用處,看看他如今出落得多好!
都不用她提醒,就掐滅了仗功而驕的可能,年嬌眉眼飛揚起來:“二哥打小這樣。”
對于年嬌的話,四爺倒是不懷疑,亮工性格如此,想必不是一朝一夕養成的。
他看著艷如驕陽的漂亮美人,手指揉了揉她的后頸,都是一家兄妹,怎么面前這個就學不會?
四爺神色不變,任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年嬌已是高高興興地計劃起來:“今晚要叫小廚房下鍋子,再切幾盤牛羊肉。湯鍋要兩樣,蘸料也是,清淡的,鮮辣的,還要配上手工制作的肉丸。”
隨著天氣漸冷,年嬌對豬蹄的熱情大大降低,冰碗早就被她遺忘在了角落里,火鍋一躍成為新寵。
而今沒有火鍋的稱謂,年嬌問了秋嬤嬤,名為“鍋子”的花樣也不繁多,于是貴妃娘娘趁著看話本的間隙,向小廚房一口氣點了八樣下鍋菜。御廚最會揣摩主子的心意,最后搗鼓出來的菜品蘸料,比她想象中的還要美味,還要精致。
四爺還沒隨她嘗過改良的版本,如今年嬌顯然是為了慶賀,方才一副隆重的架勢。
他聽著,嘴角揚起細微的弧度,開口道:“準了。”
隨即望向她的肚皮,定好飯后消食的行程,至少半個時辰起步。
年嬌渾然不知皇上冷酷的想法,湊上前去,在他的臉頰印了濕漉漉的吻。
男人面龐不見冷肅,彰顯出極清俊的五官,側著身,衣袍繡著的金龍爬上日照的光暈。
蘇培盛遠遠候著,只能從屏風另一側望見朦朧的場景。他抑制住捧心的沖動,低聲問秋嬤嬤:“貴妃娘娘點的鍋子,何時開始備上?”
秋嬤嬤同樣低聲道:“很快,用不了多久。”
蘇培盛立即道:“那還有些時候,做奴才的,還是在這里候著為好。”
秋嬤嬤:“……”.
用完熱騰騰的鍋子,四爺竟是出了汗。
見年嬌伸手,蔥白的指尖就要解開他的盤扣,四爺喉結一滾:“先去御花園走走。”
年嬌縮回了手,抿抿唇,覺得自己也有些吃撐了。
于是朝他露出甜甜的一個笑:“都聽皇上的。”
過了傍晚,夜色侵襲得很快,月光灑在臺階之上,柔和又清冷。
年嬌系著湖綠色的披風,襯得臉頰嬌艷欲滴,她望了望四爺身上的藏藍色披肩,猶豫了一會兒,問:“怎么有點小。”
她眨眨眼:“難道是蘇培盛拿錯了?”
四爺:“……”
蘇培盛:“……”
四爺額角青筋一蹦,冷聲反問道:“這是誰的披風,嬌嬌難道忘了不成。”
蘇培盛翻出這件,還是他默認的,從雍王府到養心殿,唯有一件不合身的披風,一直待在他的寢臥里。
年嬌努力回想,終于想起了藏藍色的來歷:“…………”
貴妃心虛了。她飛快地攥緊皇上的手,哼哧幾聲,可憐巴巴地道:“臣妾記性不好,皇上不要記恨臣妾。”
皇上用力一掙,沒掙開。
眼見御花園近在眼前,他擰起眉:“成……”
“成何體統,臣妾早就背熟了。”年嬌小聲說,“皇上不原諒我,我就不放開。”
四爺半晌說不出話,只意味深長地看了她幾眼。
“若朕記的不錯,貴妃明早不用請安。”他淡淡道。
年嬌周身有些發涼,攥著手的力氣下意識地松了幾分,正當此時,不遠處響起一道細弱動聽的嗓音:“嬪妾參見皇上,參見貴妃娘娘。”
連蘇培盛也是一驚,他光是專注皇上和娘娘的互動,連御花園什么時候來了人都不知曉,實在是他的失職!
來人梳著小兩把頭,清麗秀美,姿容比寧貴人武氏還要好看幾分。
蘇培盛片刻回想起來,這位海常在,乃是潛邸極不起眼的一位侍妾,平日里幾乎沒有什么存在感。
從前沒有存在感的海常在,穿的杏白色衣裳,也不是什么名貴的衣料,可就是這幅小家碧玉之態,竟是透出楚楚可憐的意味,真要類比,像極了從前尚未承寵的良妃!
四爺抬眼望去,神色恢復了冷硬。
不等他開口,被嚇了一大跳的年嬌躲到了他的身后,腦袋怎么也不敢探出來。
黏著皇上還不夠,她氣呼呼地罵:“哪來的白衣女鬼?”
第72章
白衣女鬼呆在了原地。
蘇公公震驚幾秒,隨即恍然大悟,是了,貴妃娘娘怕鬼!
他掃了眼海常在的穿著,上前幾步正要解釋,不等他道破真相,四爺開口了。
“……是人。你再仔細看看。”
語氣含著無奈,還有隱于深處的安撫,聞言,年嬌總算大膽了些。
她探出一個腦袋,又朝海常在的方向望了一眼。
顫巍巍的小心臟終于不跳了,年嬌皺起鼻子,覺得很是丟臉。
繼而問四爺:“她是誰?”
海常在羞憤欲死。
她光知道世上最打擊人的事,便是在皇上跟前被認作白衣女鬼;沒想到更打擊人的來了,貴妃連她是誰都不知道!
她的眼淚當即就要落下,終是顧忌著御前失儀,憋在了眼眶里。
心底的希冀,寄托在被貴妃問話的皇帝身上,霎那間,四爺成為了人群的焦點。
四爺沉吟一瞬,看向蘇培盛。
顯然皇帝也一時沒有想起她是誰。
蘇培盛:“……”
海常在:“……”
蘇培盛躬身,老老實實給主子解惑:“回皇上和貴妃的話,這位是海常在,康熙四十四年侍奉潛邸,如今隨順嬪住在鐘粹宮。”
鈕鈷祿格格就是如今的順嬪,年嬌立馬有了概念,她哦了一聲,隨即沒了下文。
皇帝更沒有什么表示,他邁開腳步,邊走,邊和亦步亦趨的貴妃說話。
略帶訓斥的語氣:“朕早和你說過,世上本沒有鬼魂……”
冷風吹來,吹得海常在瑟瑟發抖。
她不敢回憶方才的一幕幕,更不敢再存有邀寵之心,好半晌,才止住了發顫。
繼而質問貼身婢女:“順嬪娘娘是不是要害我?”
若不是順嬪不經意提起,說太上皇的良妃是如何得寵的,她如何會日日傍晚守在御花園,意圖博得一二憐惜?
以為今天是撞了大運,沒想到貴妃也在,還多了個白衣女鬼的名號……
嚇壞了的貼身婢女使勁搖頭,海常在眼淚又下來了:“她好狠毒的心!”
前腳回到鐘粹宮,后腳,皇后的訓誡于翌日下達。
也不知蘇培盛在皇后跟前說了什么,“海常在窺伺圣蹤,抄寫佛經二十卷”的新聞,霎那間傳遍了六宮。
主位順嬪管束不利,同樣抄寫佛經五卷,即日開始執行。
接到訓誡,順嬪面色鐵青。
這可真是無妄之災,她是有提攜海常在的想法,叫皇上能多多到鐘粹宮來,同她說起良妃的事例,實則是為了增添海常在的信心。
誰知道海常在竟是蠢到不管不顧地去了御花園,還同貴妃撞上了。
落到如此下場,海常在非但不自省,反而恨上了她,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自入了宮,她便事事不順,這個“順”字的封號,到底給她帶來了什么?
想到海常在仇視的目光,耳邊傳來“裕貴人前來拜訪”的通報,順嬪搖搖欲墜,在宮人驚恐的視線里,身軀一軟——
順嬪病倒了.
順嬪的病,一點都不耽誤冊封禮的進行。
月初是貴妃的冊封大典,在翊坤宮眾人的再三盼望下,終于姍姍來遲。
秋天已過,冬日的氣息越發濃重,一大早,年嬌就被秋嬤嬤從被窩挖了出來。年嬌抖了抖,下一秒,懷里塞了一個暖爐,她連忙抱緊,慢吞吞地睜開眼睛。
年嬌左右張望了番:“皇上呢?”
問春壓低聲音:“皇上早朝去了,吩咐奴婢們喚您早起。”
今兒是不容錯過的大日子,年嬌想起四爺的囑咐,努力驅散困意,任由問春給她上妝。
內務府早就備齊了貴妃品秩的服飾,用的都是最好的針線,由最好的繡娘仔細制成。他們不敢怠慢翊坤宮,都快把問春她們當祖宗伺候,用不著去催,昨兒一早,便緊趕慢趕地送了過來。
秋嬤嬤抱起朝袍,輕輕一抖開,耀眼的金黃霎那間充斥了整個寢殿。朝袍的精美與繁復,是年嬌從未見過的,她強忍住雀躍,矜持地伸手摸了摸。
還來不及表達喜歡,問夏從一旁的托盤取來朝冠、朝珠與佩飾,笑吟吟地朝她走來。
年嬌頭頂一沉,緊接著,身上又是一重:“……”
若不是有秋嬤嬤攙扶,她的花盆底都要站不穩了。
秋嬤嬤連忙安慰:“不過半日光景,很快就能換下,娘娘可要堅持住。”
年嬌一聽,勉強接受了半日的說辭,眼眸亮晶晶道:“好。”
……
兩刻鐘后,貴妃扶著宮人的手,從寢臥走了出來。
正殿等候的內務府總管,還有數名禮儀太監愣神許久,不止一個屏住了呼吸——
世人都知從前的年側福晉、如今的年貴妃美,卻大多是人云亦云,真正見過的不過寥寥。
天生就是富貴窩養大的美人,而今被帝王捧在手心,半點委屈都不曾受,如今看來,何止一個“美”可以形容。
金黃壓不住她的嬌色,渾身上下華貴到不可逼視,那雙漂亮眉眼清澈得如同珍寶,與東珠一樣熠熠生輝。
內務府總管好半晌回過神,朝她行禮:“臣等見過貴妃。恭請貴妃娘娘移步乾清門,受接貴妃冊寶——”
年嬌學著四爺的模樣,威嚴地點了點頭。
即便照著模仿,多出的幾分嬌憨,是怎么也免不了的,只是這個時候,誰也不敢放肆地直視貴妃的面容。
乾清門前,正使保和殿大學士、副使內閣學士,已然奉旨持節,站在寬闊的臺地上。
年嬌鬢發微微出了汗,依舊保持威嚴的模樣,莊重跪了下來。
大學士展開圣旨,沉聲念道:“咨爾年氏,鐘出名門,秉德恭和……”
比上回更為正式、更為冗長的一頓夸,終于,長長的圣旨宣讀完畢,副使捧出冊寶,端到年嬌跟前。
“恭喜貴妃娘娘。”
正使將圣旨在托盤上,捋了捋長須,就此,冊封大典完成了一半。
等貴妃起身,這禮就算真正落成,眼見儀式順利地到了最后,他們原本淡定的神色,在皇帝到來的那一刻破了功。
見明黃色的身影由遠及近,內閣學士差些揪斷了一根胡須。
若沒料錯的話,皇上這是剛下早朝?
大學士倒是很沉穩,朝四爺行了個禮:“皇上,臣等告退了。”
四爺微微一笑,敘說幾句慰問之言,便讓蘇培盛護送幾位大人出宮。
轉過身,他朝盛裝打扮的貴妃伸出手:“累不累?”
年嬌嘴巴抿出一個窩,又低頭看了看懷里的冊寶。
沒手,牽不上。
不等她露出委屈的神色,四爺俯身接過,把冊寶遞給秋嬤嬤,繼而不動聲色,把年嬌拉了起來。
一雙手都被男人握住,握得滿滿當當,年嬌這才高興,小聲地和他說:“累。”
“現下回翊坤宮接受參拜,冊封便結束了。”四爺知道朝袍不輕的重量,對年嬌想必是個負擔,讓她把大部分力卸在自己身上,慢慢牽著她往回走。
遠遠望見翊坤宮的雕梁,他笑了下,冷峻的面容略微柔和:“朕就不陪了。”
又問:“嬌嬌緊不緊張?”
年嬌反駁:“怎么會緊張。”
一想到能坐下來,她就等不及了,朝四爺彎起眉眼,軟軟地說道:“皇上快去批折子,批好了早點來翊坤宮。”
四爺眉峰微動,“嗯”了一聲。
御前太監眼尖地發現,萬歲轉身的時候,分明是帶著笑的。
另一邊,貴妃娘娘被簇擁著回到翊坤宮,內外命婦掐著時辰,陸陸續續地來了個齊全。
內命婦由鐵帽子親王福晉領頭,大公主布爾和玳也在其中,除卻從前熟識的九福晉、十三福晉,年嬌大多都是認個臉熟。
顯然,當下也不是拉家常的時機,正殿氣氛一片肅穆,連帶著年嬌繼續模仿四爺,正襟危坐,極為唬人。
命婦們分成幾波,逐列入殿拜見貴妃。她們聽見冬喜高昂的聲音:“拜——”
她們恭敬下拜。
“起——”
她們齊齊起身。
輪到承恩公夫人,也就是皇后的親弟媳赫舍里氏的時候,赫舍里氏大著膽子,往高處看了一眼。
只一眼,她就低下了頭,頗為恍惚地退了出去。
走到殿外,長春宮的大宮女已然候在墻根下,見到她福身道:“夫人安好。昨兒您遞了牌子進宮,皇后娘娘便一直念著,當下派奴婢前來候著您。”
赫舍里氏連忙道:“臣婦怎敢勞動娘娘費心?”
說罷,連忙抬腳跟了上去,只是一路上,都有些憂心忡忡的樣子。
大宮女看在眼里,面上不動聲色,笑著和承恩公夫人說起皇后的起居。
到了長春宮,赫舍里氏見到皇后的第一眼,眼眶便紅了紅。
皇后也是感慨萬千,吩咐方嬤嬤道:“快賜座。”
姑嫂倆敘了半天的話,赫舍里氏小心細品,發現皇后話間對娘家依舊親近,這才用帕子擦擦眼睛,坐在了繡墩上。
他們家姑奶奶當上一國之母了,這可真是苦盡甘來!
只是,只是……
她傾過身,提起了翊坤宮的盛況:“您是不知道,那位的排場有多大……”
皇后的笑容淡了淡。
赫舍里氏心下一松,是了,憑姑奶奶的聰慧,不會察覺不到年氏的威脅。想必是顧及對方的圣眷,不好出手對付,面上便顯出幾分同仇敵愾的排斥來。
“那樣一副容貌,又得了皇上的喜歡,若是誕下皇嗣,還不知要得意到什么地步。”赫舍里氏擰眉道,“老爺和我,都極為擔心娘娘!”
第73章
承恩公夫人絲毫沒有發現,一旁的方嬤嬤欲言又止,大宮女同樣低下了頭,長春宮的氣氛,霎那間詭異了起來。
皇后淡淡地“哦”了聲:“五格是如何擔憂本宮的?”
赫舍里氏心下一喜,趁熱打鐵道:“老爺雖沒有多少實權,卻是愿意為娘娘奔走,朝堂上與勛貴聯手,打壓年家的氣焰!老爺說了,娘娘只需一聲吩咐……”
她的話音漸漸弱了下去,只因皇后的臉色越來越不好看,到最后已然鐵青。
皇后忽然打斷了她:“承恩公府,是要同皇上對著干了?”
她萬萬沒有想到在年羹堯立下如此大功,卻依舊不驕不躁,叫所有謠言不攻自破的時候,她的娘家居然想做這個出頭鳥。
這已經不是一個蠢字可以形容。
赫舍里氏整個人愕然了起來,便聽皇后厲聲訓斥:“愚蠢!”
赫舍里氏嚇得立馬跪在了地上,不住伏首:“主子娘娘息怒,主子娘娘息怒……”
息怒?
皇后心頭說不清的失望,原本想和承恩公夫人商議的尚公主的事,如今也說不出口了。
她對面色蒼白的赫舍里氏道:“貴妃與本宮是盟友,叫五格死了這份心,平日也少和那些勛貴來往,否則就是跟本宮過不去。”
繼而冷冷道:“還望弟妹能幫我傳達。”
……
盟友……
赫舍里氏失了魂似的出宮,滿心滿眼都是“盟友”二字,到了府邸,頭重腳輕地坐了下來。
片刻想起她還沒和娘娘提海青尚公主的意愿,懊悔之余,臉色更加蒼白了。
等五格興沖沖地詢問,她一迭聲地道:“怎么辦?我搞砸了!”
“什么搞砸?”五格面色變了,“莫不是主子娘娘她……”
赫舍里氏將長春宮的對話一說,五格深吸了口氣,接著在屋內來回走動。
望向面前的妻子,想罵罵不出來,好懸憋出一句:“聽娘娘的。”
“可年貴妃——”
“你老爺我還沒這個膽子和親姐作對!”五格跳腳,“長春宮與翊坤宮是盟友,你聽清楚了沒?!”
赫舍里氏捏緊帕子不說話了。
五格即便心底依舊對“盟友”二字有成見,卻是萬萬不敢違逆皇后,如今他們烏拉那拉家真正的靠山。他狠瞪著妻子:“皇上前日剛召我去御前,透了些口風。還想不想尚公主了?”
這話可戳到赫舍里氏的軟肋了。
她擦了擦眼角,半晌猶豫著說:“……主子娘娘好似沒這個意思。”
“不可能。”五格一口咬定,定是這婆娘口無遮攔惹怒了姐姐,皇上都默認的事,還能有什么變數?
改日帶海青去長春宮拜見,主子娘娘一定能消氣!.
翊坤宮。
命婦拜見仍在繼續,一輪輪過去,年嬌很快見到了額娘與兩位嫂嫂。
禮不可廢,先論國再論家,蘇氏心里驕傲她的寶貝閨女可真威風,一邊提心吊膽,生怕年嬌如今天不怕地不怕,當場叫她額娘請起——
好在有四爺耳提面命,年嬌正襟危坐到了最后,蘇氏還來不及欣慰,接著被請到了一旁的側殿里。
翊坤宮唯有年嬌一人入住,內務府修繕的時候,不論大小殿宇都布置成了華麗亮堂的模樣,蘇氏一瞧,眼睛差點都看了花。
大嫂齊佳氏、二嫂覺羅氏先后被請入內,坐在了蘇氏下首,心里對貴妃的受寵有了更深一層的認知。
譬如修繕這事,修什么,怎么修,若是沒有皇上批示,內務府哪敢自作主張?
她們對視一眼,按捺住欣喜,安靜喝起茶來。
等最后一波命婦出宮,已是臨近晌午,遠遠聽見年嬌清脆的嗓音:“額娘,嫂嫂——”
蘇氏心砰砰砰地跳,嘩啦一下站了起來。
我的天爺,這是宮里不是家里,堂堂貴妃怎么還撒嬌呢?!
年大嫂和年二嫂同樣有些慌,轉眼一看,秋嬤嬤沉穩如常,宮人調教得如同沒聽見似的,奉完茶水,便嘩啦啦退了下去。
蘇氏:“……”
她隱約察覺到一個不妙的事實,再這樣下去,她閨女真不會被萬歲寵壞?
年嬌不知道親娘的憂愁,她換下沉甸甸的朝服,站在逆光的殿門口,朝她們抿唇笑,一邊嘴里抱怨:“今天起得早了,又餓又困,幸好中途墊了些點心。”
貴主兒親近她們,她們卻不能不懂禮數,覺羅氏堅持行完禮,這才笑道:“今兒難得的大日子,家里上上下下都歡喜壞了。累也是難免,娘娘午后得睡一覺,才能找補回來。”
蘇氏點頭,見四周無人,這才拉著年嬌上下打量。
秋狩時的驚魂,齊佳氏至今牢記,她想說娘娘這是瘦了,話到嘴邊,難免變得違心:“……”
怎么瞧著還長了肉?
年嬌小小聲說:“皇上對我很好。”
這話聽得蘇氏點了頭,不等她抒發憂愁,年嬌又說:“我待皇上也超級好。”
于是蘇氏的勸說咽到了肚子里,說句大不敬的,指不定皇上就愛她閨女這份自信呢。
今時不同以往,年家一躍成了外戚,往日那些敞亮話,也得挑著時機講。嬌嬌初封便是獨一份的貴妃,單憑這點,誰敢慢待?
那些朝堂上的事,若是翊坤宮誕下皇子、以致日后爭儲的事,都不必嬌嬌去煩心,便是皇上恩寵淡了,還有她的阿瑪哥哥在,總能護著嬌嬌一世榮華。
敘完一大通家常,顧及晚上的冊封宴,年希堯、年羹堯他們也要參加,年嬌干脆留了膳,叫人給額娘嫂嫂收拾好休憩的地方。
覺羅氏瞅到空隙,連忙小聲和年嬌道:“我們爺有話與貴妃說……”
年嬌嚴肅起來:“我也有話與二哥說。”
年羹堯的話無非是一些關懷,問她在宮中好不好,年嬌老實答了,緊接著壓低聲音,鄭重地請二嫂幫忙傳達:“二哥,你出師了。”
覺羅氏:“……”
年嬌覺得出師這詞不是虛言,年羹堯跪著凱旋這件事,讓她呆了半晌,終于意識到了什么叫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二哥活成了比她更謙恭,更謹慎的模樣,貴妃娘娘心口的大石落地,欣慰的同時,還有些想哭。
覺羅氏:“……”
她恍惚道:“是,好的。”
等到半下午,蘇培盛領人從養心殿過來,帶著一盤子賞賜,見到蘇氏便一迭聲說:“皇上親挑了這柄玉如意,給老夫人拿回府用。”
蘇氏當即謝恩,蘇培盛忙攙扶她起來:“皇上特意囑咐,老夫人不必多禮!傍晚乾清宮賜宴,您就坐在貴主兒的身邊,母女倆好多說說話。”
皇上對貴妃可真是……
蘇氏在心里感念圣恩浩蕩,半個時辰后,四爺過來了。
遠遠聽見年嬌的聲音,隨意中帶著困倦:“皇上剛看完折子?”
男人“嗯”了聲,冷峻的嗓音低沉,蘇氏豎起耳朵,竟是感到一絲牙酸。
上了年紀的人,唉,聽不得這些!.
很快到了晚膳時分。比起為將士賜宴的隆重,冊封宴更像是家宴,不僅年老夫人蘇氏坐在貴妃身旁,年家的男丁亦是一個不落,包括年嬌許久未見的二哥。
皇上待年家是真親厚,入席之前,詢問忠成侯傷養得如何,還關懷了年老大人的牙口。年遐齡的高興自不必提,皇后看著年希堯年羹堯兩兄弟,暗暗嘆了一口氣。
她想到了不成器的五格夫妻倆,至于齊妃,連嫉妒的勁兒都沒有了。
年氏和年家這叫互相扶持,至于她的娘家,呵呵。不知什么時候才能沾他們的光?
想到這里,齊妃用越發殷切的眼神望著三阿哥弘時,弘時打了個寒顫:“……”
不會是昨天上課走神的事被發現了吧?
年羹堯盤算著他的話,想必妻子都已和妹妹傳達。酒過三巡,覺羅氏悄悄湊到他耳旁:“爺,貴主子叫我傳句話,說爺你出師了。”
年羹堯一口酒差點沒嗆出來,他曬黑許多的臉變幻莫測,最終若無其事地點了點。
四爺不清楚他器重的將軍差點內傷,他的面容雖與往常一樣,卻能讓左右都瞧出他的高興。
皇后甩開五格的事,舉杯同樣笑意吟吟。
年嬌與年老夫人頭挨著頭——可以說是年嬌單方面挨著,但后妃齊刷刷地都裝沒看見,任由貴妃與她額娘說悄悄話。
這么長時間,她們全都看出來了。寧貴人和海常在的血淚教訓更是給了她們重重一擊,誰叫年貴妃不僅有皇上的寵愛,還有皇后的包庇,若是不識好歹地去招惹,豈不是雞蛋碰石頭,嫌命長!
絲毫不知自己成了關系戶和硬石頭的年嬌,從蘇氏嘴中聽到了一個關鍵詞,選秀。
“還是你阿瑪與我說的。”蘇氏道,“禮部折子遞了上去,好似還沒個回音。”
這件事與大公主挑駙馬一樣不是秘密,故而蘇氏敢同閨女透露,反正早晚都得知曉。大選原是三年一屆,雖說新皇登基,但太上皇還健在,守孝自然是無稽之談,既如此,代表大清傳統的選秀還是要操辦起來。
明年便是雍正元年,照禮部那群人來說,也當開門紅不是?
蘇氏眼睜睜看著年嬌的笑容,“呱唧”一下掉了。
然后皺著眉想了半天,不高興地同她道:“等等我問皇上好了。”
蘇氏:“……額娘不是這個意思。”
等到宴席結束,為消食步行回到翊坤宮的時候,四爺才發現年嬌有些許不對勁,他側過頭,不動聲色望了蘇培盛一眼。
蘇培盛有些慌,他實在不知貴妃娘娘這是怎么了,思來想去,今天的冊封禮很圓滿,冊封宴也很完美!
蘇培盛小幅度搖了搖頭,四爺便喚:“嬌嬌。”
年嬌抬起頭,用一種望負心漢的眼神望著他,語氣試探:“聽說皇上要選秀?”
四爺:“……”
他沉吟一瞬,思索回復禮部的批語,不等年嬌哼出聲,四爺答道:“國庫空虛,不夠銀兩操辦。”
年嬌愣住了。
蘇培盛也愣住了,顯然沒料到這個結尾,四爺頓了下,又道:“若要拖延,卻又耽誤宗室、民間嫁娶……”
畢竟旗人規矩在這里,如果不選秀,適齡的姑娘就成老姑娘了。
四爺簡單地同年嬌一說,年嬌便憂心忡忡起來。
原來選秀關乎的不僅僅是皇家,貴妃娘娘糾結得不得了,半晌,小聲地同帝王道:“不如納進后宮的那幾個姑娘,我包圓了。臣……臣妾獻十五萬兩,包她們不進宮!”
四爺:“…………”
四爺一針見血:“其中十萬是誰的錢?”
年嬌臉紅了,在宮燈的映照下,淺淺淡淡,美不勝收。
蘇培盛站在原地如石化般,為貴妃聰明的頭腦感到折服,隨即聽皇上嗓音低沉下去,冷冷地開口道:
“朕準了。”
年嬌心提了起來,哪里還有半點不高興,她急忙伸出手,與男人十指相扣,整個人都要粘到他的身上,動作滿是討好。
紅潤的唇瓣一張一合,不知道念著什么,如同滾蜜似的甜。
蘇培盛余光瞥見四爺露出了一抹笑。
笑容轉瞬即逝,很快板得死死的,下頜線越發繃緊,年嬌一看,緊張地紅著臉道:“今天晚上……讓你……”
往日他要那般,她都不肯讓!
提心吊膽了半天,終于聽到一個“嗯”,年嬌大松了一口氣。四爺垂頭看著他設計的花鈿,慢慢挑起了眉梢。
后宮原本就不準備進人。不僅回本還賺了五萬兩,還是開天辟地頭一遭,得空的時候,不如多畫幾幅首飾圖。
四爺淡淡地想,還要堵住蘇培盛的嘴。
作者有話要說:
蘇培盛:?
第74章
年嬌心疼地捧出小匣子,把十五萬兩放在一邊,仿佛多看一眼都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不過這是必要的花費,她可是要包下新晉后妃的女人,小花妖安慰半天才把自己安慰好了,顫巍巍坐在了繡墩上。
……還是覺得自己吃了大虧。
天光大亮,四爺早早地去上朝了,年嬌一邊梳妝,一邊聽問春問夏清點賀禮。冗長的禮單聽得人精神起來,秋嬤嬤笑瞇瞇在一旁道:“離娘娘的生辰也不遠了,到時同樣有的熱鬧。”
問夏笑道:“可不是?可別庫房都塞不下了!”
年嬌的心疼勁兒忽然去了大半,盤算著叫皇上送她二十萬兩當生辰禮物可不可行。
還沒想出個所以然,掌事大太監冬喜在外邊稟報:“娘娘,齊妃派人過來,邀娘娘一道去長春宮。”
年嬌:“長春宮?”
冬喜說:“許是為了額駙的事。”
如今看來,額駙的人選十有八九就是皇后的娘家侄兒,那位被皇上夸過“名字好”的海青海二爺了。他心底猜測,難不成要讓貴主子也掌掌眼?
出乎人意料,貴妃對大公主的婚事還挺上心,齊妃相邀,年嬌便高高興興地出了門。她特意選了件碧桃色的漢式衣裳,步搖零落,襯得臉頰越發鮮艷欲滴。
半道上,兩座轎輦迎頭碰見,齊妃心里直嘀咕,這小妖精是越來越會打扮了!
年嬌抿唇朝她笑:“李姐姐找我何事?”
齊妃也不隱瞞,幽幽說道:“布爾和玳不知怎的,很是信任她貴額娘……恰好烏拉那拉家的二爺今兒進宮,我便想著找貴妃一塊瞧瞧。”
年嬌:“……”
她怎么覺得李姐姐是不信任她的眼光。
年嬌哼了聲,雖說找額駙不能輕率,她卻覺得不管是皇后還是齊妃,都擔心太過了。
大公主是四爺唯一的女兒,若是這個不成了,不還有十個八個備用的?
正經的額駙只要臉好,專一,能逗公主笑,選哪個不是選。
她把自己的觀念一股腦地灌輸給齊妃,齊妃聽完恍惚了。
好像有哪里不對,又好像哪里都對。
半晌回過神,呸呸!下降烏拉那拉家可是皇上深思熟慮過的,什么十個八個,年氏盡會帶歪她!
在一片詭異的氣氛下,年嬌率先踏入長春宮。
皇后一見她就笑了,顯然想起了上回她在布爾和玳面前說的“大道理”。
不遠處的三口子連忙起身,赫然是承恩公五格,五格妻赫舍里氏,還有一位玉樹臨風的俊美少年。
……
四爺特地開恩,允許五格一家來長春宮拜見,有親弟弟在面前不斷地說好話,皇后就是有再大的氣,也消得差不多了。
這樣一來,尚公主的事提到了明面上,看著容顏出挑的侄子,皇后嘴上不說,心下也滿意了幾分,等交談得差不多了,便遣人去請齊妃,畢竟她是大公主的親額娘。
后來方嬤嬤悄聲稟報,說齊妃拉來了貴妃,皇后眉梢一挑,點了點頭,心說這樣也好。
在年嬌踏進殿門的那一刻,她不動聲色地朝五格夫妻看去,后者顯然沒料到年貴妃也會過來,猝不及防下,露出了幾分馬腳——
皇后皺起眉,又望向海青,那雙看著溫柔干凈的眼睛直直地定在年嬌身上,劃過掩飾不住的驚艷。
驚艷?
皇后驀然開口:“貴妃和齊妃來了?快坐。”
海青大吃一驚,像是意識到了來人的身份,那抹驚艷迅速褪去,伴隨其后的本能的覬覦與掠奪,也被藏在了眼底。
海青恭恭敬敬地垂下眼:“奴才請貴妃娘娘安,齊妃娘娘安。”
皇后沉默了。
齊妃不是傻子,何況一進大殿,她的視線就緊緊地盯在海青身上,哪能看不出“未來額駙”的變化?海青還是未滿十八的少年人,自小錦衣玉食,養氣功夫還不到家,那一瞬間明顯的波動,全被齊妃捕捉到了。
齊妃也沉默了。
她腦海閃過的第一個念頭,皇上知道了該怎么好?
隨之上涌的是怒意,還有要笑不笑的諷刺,齊妃深吸一口氣,覺得今天邀貴妃過來是再正確不過的選擇。
簡直荒謬!
這小子一看到天上地下僅有的美人就走不動道——齊妃絕不承認這是在夸贊年嬌的美貌——還能是什么正經人?
從小流連花叢虛了身子的可能性有多大,齊妃不愿去想,她只知道連皇上的寵妃都敢覬覦,敢在心里評頭論足,還有什么是這小子不敢干的?!
齊妃氣得胸口不住起伏,想要轉身就走,顧及皇后的臉面,到底沒有刺出什么陰陽怪氣的話來。
她陰著臉坐下,拿起案幾上的茶盞就灌,嘴巴一嚼一嚼的,像是嚼著誰的肉一般。
唯有狀況外的年嬌覺得大殿太過安靜。
她端莊地落座完畢,扭頭朝海青望去,緊接著目光一亮,夸贊道:“真是一表人才。”
皇后:“……”
齊妃:“……”
年嬌覺得她的話再正確不過了,四爺都夸海青名字好,配上這張不錯的臉,想必皇上會更加地滿意。
殊不知這話是火上澆油,齊妃更生氣了!
皇后揉了揉太陽穴,懶得再去管五格一家人。
她抑制住心底的嘆息,幸好,幸好賜婚的圣旨還沒下達,否則到了那般地步,齊妃絕不會善罷甘休。
一切還有挽回的余地,只是海青要吃足夠的苦頭,才能平息皇上的怒意了。
冰冷的眼神掃過一家三口,皇后心底的怒氣絕不比齊妃少,甚至因為站在面前的是烏拉那拉氏,她的娘家,那股失望更是沖上了喉嚨口,只不過被強壓下去,堪堪沒有顯露出來。
沒滋沒味地聊了幾句,半晌,她露出疲態,十分有眼色的五格連忙說道:“……奴才便不叨擾主子娘娘了。”
赫舍里氏和海青緊跟著告退,待人影消失在簾外,齊妃“砰”地放下茶盞,語氣罕見地帶上尖銳:“皇后娘娘,臣妾的布爾和玳絕不能尚給烏拉那拉海青!”
第75章
年嬌一懵,便聽皇后沉著臉說:“你且別急。”
齊妃抿著唇,滿腦子的急迫這才慢慢散去。她也是關心則亂,生怕皇后偏袒娘家、偏袒那小兔崽子,卻是忘記了布爾和玳出生不久,就養在了嫡額娘的膝下,論母女情分不比她少。
殿內安靜了許久,皇后道:“烏拉那拉家沒有福分尚公主,這樁姻緣就罷了。皇上那里,我去分說,不會叫齊妃你為難。”
齊妃真心實意地松了口氣,卻也知道此事不能攤到明面上講——要她不管不顧告了狀,皇上生怒是其一,若是帝后因為烏拉那拉家生出嫌隙,干系可就大了。
她扯出一個僵硬的笑,既感激,又長長地嘆了口氣:“……這都是什么事兒!”
年嬌也想問這都是什么事,怎么半個時辰不到,額駙人選就告吹了。
她喝了一碗茶,正挑挑揀揀在身旁的小幾上拿點心,似是知道她的疑惑,齊妃扭過頭,對她唉聲嘆氣:“選女婿不止要看皮相,一表人才又頂什么用?”
年嬌這就不贊同了,畢竟是過一輩子,皮相當然很重要!
不等她反駁,皇后用恢復溫和的聲線道:“你繼續吃。”
年嬌:“……”
不管皇后還是齊妃,都沒有拿腌臜念頭臟了她耳朵的想法,年嬌又吃了三塊點心,把肚子墊得半飽,被齊妃拉著一頭霧水地走了。
翊坤宮很快迎來了陰沉著臉的四爺,臨近傍晚,他被夕陽照射的長長的影子像是帶著火氣,蘇培盛低著頭跟在后面,半句話也不敢說。
年嬌福至心靈:“皇上是為了額駙人選生氣?”
四爺抑制住惱意,驚奇地看她一眼。
貴妃娘娘難得有這么善解人意的時候——他也從來不在年嬌面前發脾氣,很快平復完畢,熟門熟路地握住年嬌的手,阻止她黏住他不放的小動作。
繼而冷笑道:“烏拉那拉氏教子無方!海青這名,實在難以入耳。”
年嬌哼一聲:“你前幾天還夸人家名字好。”
四爺:“……”
蘇培盛差點噗嗤笑了,只是此情此景,他沒這個膽子。
四爺沉默幾秒,若無其事地轉移話題:“午后種種,皇后都和我說了。”
年嬌精神一震,投在男人身上的是渴望解惑的眼神,四爺頓了頓,很有條理地和她講起烏拉那拉家二小子不為人知的二三事——
天賦平庸就不說了,為人半點都不上進,最重要的是貪戀美色,和房里的丫頭頗有曖昧之舉。
若不是他派出粘桿處調查,還真被瞞了過去,四爺淡淡道:“他阿瑪額娘竟全都不知曉。”
年嬌瞪圓了眼睛,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大公主差一點點就進火坑了!
見她瞪得臉都紅了,四爺立馬停了話,松開兩人相握的手,轉為十指交叉。
怎么看著比他還生氣。
另一只手摸了摸年嬌的頭,動作溫柔,語調卻是威嚴的:“時間不早了,用膳。”
年嬌:“哦……”
蘇培盛眼睜睜看著皇上牽著貴妃到了膳桌前,立馬給宮人使眼色。很快,翊坤宮忙碌起來,精致而不失家常的菜品陸續呈上,四爺看了看,扭頭吩咐:“加一道豬蹄。”
年嬌眼睛唰地亮了,她兩天前剛吃過一頓!
要對海青放的狠話被她吞進了肚子里,四爺端著碗,頭一筷子夾起顆粒飽滿的豆芽,緊接著對年嬌道:“葷素搭配,這回不許只吃肉了。”
年嬌很乖地點頭。
在皇上給貴妃夾菜的一瞬間,蘇培盛領著人悄悄退下,嘴巴止不住地往上提。
半晌一拍腦袋,怎么也想不明白,這到底是誰安慰誰?
……
皇后娘家,承恩公府被皇上懲治了。
養心殿發生了什么,誰也不知曉,只見承恩公鵪鶉似的出來,面上滿是恐慌。又過了一天,海青的侍衛職被捋,承恩公夫人遞牌子求見皇后,步了和丈夫一樣的路,若不是宮人攙著,她能平地摔了跤。
此情此景,大公主如何能夠再嫁給海青,實現親上加親?
京城頗為震動,要知道海青都是內定的駙馬了,烏拉那拉家難不成是飄了,連這樣一場富貴都把握不住??
一直待在暢春園的太后難得過問,四爺只說會給布爾和玳找更好的,皇后也是默認的態度。
琢磨著帝后沒有失和,太后也就放下了心,只是在外人看來,四爺懲治皇后娘家,便是對皇后不滿的訊號——
給年家遞拜帖的人陡然多了一倍,除此之外,齊妃的娘家也沒有落下,李氏的親爹李文璧頭一次在京城有了姓名。
這也要賴三阿哥弘時,誰叫齊妃是三阿哥的生母?
在皇后沒有嫡子的情況下,國賴長君不是說說而已,如今四阿哥五阿哥才幾歲!三阿哥作為皇上膝下唯一進了學的健康皇子,李文璧指不定日后有天大的福氣享。
自四爺登基后,一股蠢蠢欲動、意欲勸說立儲的風潮,在大公主婚事告一段落的前提下,迅速乘風而上。
從龍之功,自古以來就是至高的功勞,又有誰會不心動?除卻私心,公心亦是不缺,國本早立,皇位后繼有人,做臣子的才會心安。
就連馬齊都找上了張廷玉:“衡臣,明日早朝……”
張廷玉搖頭:“四、五阿哥還小呢。萬歲正值盛年,貴妃也還年輕!”
馬齊若有所思,隨即一笑:“你呀你。”
與此同時,養心殿。
四爺沉默地望著弘時的師傅,一位當世大儒,半晌揉了揉眉心。
他忙于朝事,不像從前那般可以日日抽查功課,誰曾想弘時給了他一個驚喜。
“三阿哥許是有厭學傾向……”大儒積了一籮筐的狀要告,他吹胡子瞪眼,十分痛心疾首。
當年太上皇在位,阿哥們拼了命的學習,生怕落下丁點進度,各個能文能武。皇上更不用說,作為其中的佼佼者,功課,大字,都是出類拔萃,沒少被書房的師傅夸獎!
怎么到了他兒子這里,就反了過來?
三阿哥非但悟性不強,還與勤奮二字完全不沾邊,功課的質量,是每況愈下啊。
大儒顫巍巍的,告完狀,嘆了一口氣。這些天,他已經對自己的教學能力生出深深的懷疑,難不成是自己的水平出了問題?
天知道,他們漢臣對皇上的長子,也是寄予了諸多厚望吶。
四爺聽完告狀,又是勸慰又是安撫,才叫蘇培盛送人出去。
蘇培盛回來的時候,四爺黑著臉,從博古架上抽出了什么,蘇培盛定睛一看,登時一個激靈。
戒、戒尺?
很快,阿哥所傳來陣陣鬼哭狼嚎。
四爺面若寒霜,望著三阿哥被打腫的手心,轉瞬扔了戒尺,喚人過來包扎。
“朕今日教訓的是你的態度。”四爺盯著長子,“朕不希冀你成為大儒,也不希冀你成大將軍,只希望你遵循勤學認真四個字。師傅們才高八斗,卻唯有你一個學生,放眼天下,多少人擠破了頭也求不來!”
弘時舉著豬蹄似的手,鼻子一抽一抽。
“兒子知錯了……”他嚎哭。
四爺額角也是一抽一抽,半晌忍耐道:“去找你額娘吧。”
弘時逃也似的跑了。
另一邊,齊妃快要暈了,她顫抖著唇,捧起兒子包扎得粽子似的左手:“你汗阿瑪打的?打了幾下?”
弘時哽咽:“三下。”
“我看皇上還是打少了,三下怎么夠?”齊妃從牙根擠出這句話,繼而沖宮人吼,“拿雞毛撣子來!!”
齊妃沖破嬤嬤的阻攔,高高舉起雞毛撣子。清晰地捕捉到兒子眼底的惶然,她牙齒都咬痛了,最后失了力氣般地松開手。
她不是不想弘時更進一步,誰不想親兒子繼承大統,自個能母憑子貴呢?可如今不同以往了,她已經不敢再做夢了。
弘時的師傅乃當世大儒,與漢臣相交頗深,一旦消息傳開,誰會支持一個不愛讀書,天資又不出眾的皇阿哥,除非瞎了眼!
最讓她難受的是皇上教訓弘時的話。實則天下人的眼光,大儒的評價,都比不上皇上內心的想法,她算是聽出來了,皇上根本沒有培養弘時當儲君的心思,這三下戒尺,只是出于拳拳的慈父心——打到最后,皇上心疼了。
她抹了把臉,自己能和皇上作對,硬把弘時拱上去么?
宮人們眼睜睜看著齊妃娘娘失神地坐在一邊,到最后,竟是平靜了下來,自言自語道:“不能。”
心頭那一口氣落了,齊妃默默流起了淚.
翌日,早朝。
一項項議事有條不紊地進行,平靜之下,有看不見的暗語流動。一位諫臣與志同道合的同伴對視一眼,終于提出了立儲二字。
一石激起千層浪,當著滿朝文武的面,四爺重復道:“立儲,弘時?”
出列的人拱起手:“三阿哥排行為長,且天資聰穎,身體康健,實為儲君人選……”
四爺:“……”
得知一二內情的漢臣:“……”
金鑾座沉默得太久,久得那人惴惴不安起來,正準備和同僚使眼神,便聽皇上和顏悅色道:“立儲之事,朕自有打算。”
他恍惚間以為看到了太上皇——今上何時那么和顏悅色過?
雍親王可是能止小兒夜啼的,霎那間,驚悚席卷了腦海,若不是擔心御前失儀,他當場便要后退一步!
滿朝文武的小心肝都顫了顫,天知道皇上不冷臉,比冷臉還要可怕許多,一時間,大殿鴉雀無聲,諫臣打好的滿腔腹稿,也被他憋了回去。
蘇培盛立馬扯開嗓子:“退朝!”
……
年嬌望著面前懨懨的、提不起勁兒的齊妃,猶豫著剝開葡萄,放在碗里,遞給前來翊坤宮串門的李姐姐。
不舍地望了眼葡萄,這是進給朝廷的貢品,昨天四爺過來,她都囑咐秋嬤嬤放好,沒有給四爺用。
繼而安慰道:“那個海東青不是好人,布爾和玳一定能找到更合心意的夫婿。”
年嬌聲音又輕又軟,生怕激起齊妃的傷心事,話音剛落,齊妃半死不活的狀態詭異地消失了。
齊妃:“……”
她深吸一口氣,生怕自己被氣死:“海東青是誰?”
第76章
年嬌這才發現自己說串了。
正準備改口,那廂,齊妃已然抖著手,堅強地從碗里抓起一顆葡萄,邊咀嚼邊告訴自己,面前人比她年紀小,還比她位分高,氣壞了身體實在不值當。
半晌她冷哼道:“布爾和玳是萬萬不會嫁給一只鳥的!”
秋嬤嬤:“……”
問春問夏:“……”
她們懷疑齊妃娘娘被她們主子帶跑了,都說起胡話來了。
倒是齊妃宮里的嬤嬤松了一口氣,能生氣好啊,鮮活,總比什么都提不起勁兒好。主子因為三阿哥的事早飯都吃不下,如今來了翊坤宮一趟就不一樣了,還是貴妃娘娘妙手回春。
被封作“妙手回春”的年嬌有點心虛,怎么就扯到大公主和鳥了?
殊不知齊妃打開了話匣子就很難消停下來,抱怨完大公主告吹的婚事,碗里的葡萄很快見了底。
在年嬌逐漸心痛的眼神下,擺在她手邊的一大串以均勻的速度消失,齊妃最后點評道:“也不知是哪里的葡萄,皮薄核小,怪香甜的。”
年嬌:“……”
秋嬤嬤忍笑送走齊妃,轉過身,就見她們格格扁著嘴,眼底盛滿了心碎。
未等她上前收拾,殿外靜鞭聲“啪”地響起:“皇上駕到——”
四爺記下了今□□堂上提議立儲的大臣的名字,琢磨著送他們一場歷練,他自登基以來忙得腳不沾地,那些臣子卻是看起來很閑。
思及立儲,便又想到弘時,四爺黑著臉,心道是時候給長子添個弟弟妹妹了。
遠遠望見年嬌的背影,男人不禁憂心起來,若是把親額娘的嬌氣貪玩學了個十成十……他轉動了一下扳指,嘴唇微微抿起。
得時刻盯著,不讓額娘教壞了才好。
從思緒里抽身,四爺察覺到了些許不對。往日這個時候,年嬌早就甜甜蜜蜜地拉住他的手,驚喜他下了朝就過來,或是膽大包天地親他一口,體貼他聽政辛苦,讓小廚房熬兩碗濃稠的甜湯。
——雖是她自己嘴饞想喝,他看破不說破。
可眼前杵著的,是一道氣鼓鼓的背影,別說親昵了,還完全忽略了他的到來。
四爺第一時間沒有生氣,他提起心,快步走上前。余光瞥見秋嬤嬤,皇帝低聲問:“怎么了?”
秋嬤嬤難以啟齒。
作為昨兒藏葡萄的幫兇,秋嬤嬤露出一個顫巍巍的笑,只是再難啟齒,她也不敢違抗皇命,只得絞盡腦汁,盡量往美化的方向解釋。
四爺聽懂了。
他頓住腳步,凝視背對他的美人,只見圓圓的后腦勺烏黑濃密,其上松松地挽起一個髻,露出可愛的發旋。
冷冷的嗓音從身后炸響:“年嬌。”
心疼貢品的年嬌一個哆嗦,就聽熟悉的聲音繼續道:“昨晚你和朕抱怨,葡萄早就吃完了。”
四爺冷笑著掃過案桌:“這是什么?拿來收藏的葡萄架子?”
昨夜床笫之時,他從她的唇瓣嘗到了葡萄香,往日只覺尋常的貢品,忽然間渴望了起來。順口問上一句,她淚眼汪汪地告訴他沒有了,他只覺遺憾,打定主意吩咐內務府,叫葡萄進貢得更多些。
“原來是舍不得讓給我,全進了齊妃的肚子。”四爺語氣冷颼颼的,像浸在寒冬的冰水里頭,凍得人發抖。
年嬌僵硬地扭過頭,一秒,兩秒,三秒。
她猛地撲了過去,把自己扎進男人懷里:“皇上,你聽我解釋……”
四爺巋然不動,雙臂卻下意識地往旁邊移開,讓年嬌撲得更舒服,面上冷肅不減:“解釋?”
他帶著壓迫性的目光往四周一掃,秋嬤嬤領著宮人落荒而逃,蘇培盛低眉順眼地關上殿門,讓皇上和娘娘自己解決家務事。
年嬌緊張得鼻尖沁出了汗,明明她已經不再把皇上當老板對待,一顆心卻瘋狂跳動,訴說著前所未有的后悔。
早知道不貪吃了,恐怕這就是大哥說的那樣,揀了芝麻丟了西瓜。
小花妖一邊在心里嗚嗚,一邊絞盡腦汁搜尋著借口,不知過了多久,男人聲音淡淡的,如同天邊響起:“借口想不出來了?”
年嬌鵪鶉似的埋在四爺的胸口,不說話。
“犯下欺君之罪,必然要有懲罰。”四爺似平復了心情,“嬌嬌說是不是?”
年嬌心里七上八下的,他的語氣越輕,她就越是打鼓,好半天,遲疑地點了點頭。
然后小聲道:“我不要砍頭……”
欺君之罪好像都得上菜市場砍頭,年嬌不禁把自己埋得更緊。
“……”四爺噎住了。
半晌,他深吸一口氣:“不砍頭。罰你給朕生個孩子。”
年嬌一愣,抬起小臉,面上是虎口逃生的喜悅:“現在?”
她不加思索地問完,剎那間反應過來,耳廓唰地紅了。
紅得引人注目,堪比元宵高高懸掛的燈籠!
那廂,四爺用奇異的眼神看著她,忽然笑了下:“原來貴妃喜歡白日宣.淫。”
接著惋惜道:“朕還有折子要看,恐怕有心無力,只能放到夜晚了。”
……
年嬌羞憤欲死,眼睜睜看著四爺轉身離去,還不忘捎帶葡萄架,丟給殿外守門的大總管。
做完這些還不夠,心情轉好的皇帝想了想,扭頭吩咐蘇培盛。
“叮囑內務府。”四爺說,“齊妃宮里,這個月都不許進葡萄。”
“……”蘇培盛,“是。”.
“皇上果真惡了提議立儲之人?”鐘粹宮,順嬪撕心裂肺地咳了幾聲,隨即用帕子捂住嘴,胸腔猛烈蹦跳著。
“老爺是這么說的,娘娘。”貼身宮女忙低著頭道,“老爺還請娘娘好好養病……”
“是啊,本宮得好好將養。”否則連四阿哥也無法探望,若是傳去了病氣,皇后絕不會饒過她。
后宮雖與前朝隔絕,卻仍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這回鐘粹宮一位二等宮女的家人病篤,好不容易求得出宮探親的機會,順嬪便吩咐她辦事,與阿瑪四品典儀凌柱搭上了話。
凌柱雖然官職不高,到底是京官,還是四阿哥的親外公,若說誰最不想三阿哥做儲君,絕對有他一份。聽到朝臣立長的提議,凌柱簡直魂飛魄散,令他慶幸的是,皇上目前還沒有立儲的念頭!
消息傳進順嬪耳朵里,順嬪也差些魂飛魄散,若是三阿哥成了太子,那她的弘歷算什么,她又算什么?
四阿哥乃滿人所生,是她最得意的依仗,指不定能在往后的日子給她們母子爭得有力的籌碼。鈕鈷祿氏堅信,即便弘歷給了懋嬪撫養,總有一日能回到她身邊——可一切的一切,都要等四阿哥長大,至少年滿八歲展露出不一樣的天賦,否則誰會押寶?
她沙啞著嗓音喃喃:“皇上……知道三阿哥的蠢笨,只不過礙于皇家臉面,不好與群臣述說……”
不能再這么下去了。當務之急便是養病,她得養好身體,為她的四阿哥盡心謀劃,遮風擋雨。
鈕鈷祿氏將苦澀的湯藥一飲而盡,硬生生露出一個笑。
便是皇后那樣威風,娘家不也鬧了笑話,生生斷了與公主的姻緣?要欺負,盡管欺負她好了,她的一身榮華,都系在四阿哥身上呢……
過了兩日,翊坤宮傳來不同尋常的動靜,由院判帶頭,太醫們進進出出,除了當日輪值的人手,幾乎把整個太醫院一網打盡。
順嬪得知天旋地轉:“她——貴妃有孕了?”
“奴婢從未聽說太醫院在煎安胎藥!”宮女驚慌道,“西邊兒也沒有別的動向。”
“再給本宮前去打探。”順嬪一字一句,面頰瘦得驚人,宮女害怕得打了個寒噤,低垂著眼告退了。
又過了三天,宮女站在離床榻幾步遠的地方,喏喏答道:“貴妃娘娘尚未有喜,只是、只是皇上吩咐太醫一天兩趟,給貴妃請平安脈,還、還輪流熬煮補身子的湯藥……”
順嬪直愣愣地看著虛空,半晌,喉頭涌出一股腥甜。
什么請平安脈,熬煮補藥,皇上期待年氏的孩子,已經期待到這般地步了嗎?.
四爺坐在年嬌身側,等太醫請脈完畢,停下轉動扳指的右手。
蘇培盛已經積極地拉太醫到一旁,悄悄詢問貴妃進補得如何,太醫沉吟片刻,吐出五個字:“健康,很健康。”
沒想到貴妃娘娘看著纖細嬌柔,底子卻是一等一的好,若沒料錯,這樣的身子骨,恢復能力也是不差的。
蘇培盛喜上眉梢,等送走太醫,轉頭在皇帝耳邊低語幾句。
四爺聽得眉梢微揚,天天把豬蹄當飯吃,能不健康嗎?
年嬌嘴唇紅紅,眼尾像染了色的胭脂,她坐在貴妃榻上,罕見地有些拘束。一雙手縮在煙粉色的袖口里,不讓手腕的紅痕露出半點,半晌,小幅度地打了個顫。
她不想生孩子了。
被小花妖控訴的眼神盯著,四爺薄唇吐出兩個字:“葡萄。”
年嬌:“……”
年嬌的后悔逐漸轉化成了悔恨,她氣哼哼地瞪了四爺一眼,想要發脾氣,最后還是忍住了,討價還價道:“那不喝補藥了。”
四爺嗓音溫和:“嬌嬌,你答應過朕的。”
“我還答應過百福,要天天陪它玩。”年嬌扭過頭,“今晚我和百福一起睡!”
第77章
四爺有時候真拿年嬌沒辦法,他嘴角一抽,強忍住把年百福趕出翊坤宮的念頭,斥道:“歪理。”
年嬌瞥他一眼,屁股挪得遠了些。
四爺:“……”
他身為一國之君,如何能做出同樣的行為?
帝妃二人陷入了了僵持,蘇培盛腦袋低垂,恨不能什么都沒看見。
在他看來,主子早就不是從前那個主子了,自從遇到年側福晉,主子的底線一步步磨低,如今怕是丁點不剩,對人容忍得很。
果不其然,他很快聽得皇帝道:“朕讓太醫把補藥熬得甜一點。”
年嬌猶豫半秒,還是沒有屈服,四爺一張俊臉越發冷肅,繼續道:“你的生辰快到了。朕早就想好了,空閑的時候帶你出宮……”
年嬌眼睛唰地亮了起來。人人都知道皇帝的時間很珍貴,一天能有大半撲在朝政上,別說出宮了,忙起來的時候,陪她逛御花園都是難得。
于是她重新坐了回去,軟軟趴在男人身上:“皇上不騙臣妾?”
四爺箍住她的手腕,平淡開口:“那要看貴妃的表現。”
表現?年嬌下意識就要親上去,下一秒,手腕傳來熟悉的、酸軟的感覺,酥酥麻麻地直沖頭頂,她又小幅度打了個哆嗦,停住不動了。
四爺疑問地朝她望來,年嬌小聲道:“不如、不如我給皇上背首詩吧。”
別的真沒有力氣了!
四爺:“…………”.
當晚,皇帝收斂了些,沒叫年嬌爬都爬不起身。
熱津津地出了一身汗,他替年嬌捂上錦被,下床拿了干凈的巾布,剛恢復干爽,蘇培盛極輕的聲音在屏風外響起:“皇上。”
四爺一頓:“何事?”
蘇培盛揀著最重要的內容說:“五阿哥深夜咳嗽不止,順嬪不知怎的沒有動靜……裕貴人領著太醫上了門,看樣子似要闖宮……”
四爺問他:“皇后那邊可通報了?”
“通報了,主子娘娘即刻就帶人過去了。”蘇培盛道,“只是鐘粹宮動靜有些大,又牽扯到五阿哥,奴才不敢隱瞞皇上。”
四爺皺眉,喚了秋嬤嬤進來,叮囑她們給年嬌仔細擦洗身子,千萬小心著涼,隨即穿好衣裳,寒著臉往外走。
另一頭,裕貴人氣得快要瘋了,鈕祜祿氏膽敢這樣對她的兒子!
若不是她在鐘粹宮留了眼線,又和順嬪住在對門,五阿哥咳嗽不止的事,她半點也不會知道。
幼童身子骨多脆弱啊,一場風寒就能要了他的命,她怨恨地指著臉色青白,靠宮女攙扶才能站穩的順嬪:“身為養母卻不能履行養母之職,五阿哥咳嗽,她半分也沒有反應!世上哪有這樣的事,皇后娘娘,您可要為嬪妾做主!”
皇后面頰透著疲憊,任誰被深夜叫醒,怕是都沒有好脾氣。待詢問了太醫,得知五阿哥咳嗽幸而發現得及時,還沒有發展到風寒的地步,她點點頭:“快去熬藥吧,本宮就在這兒看著。”
繼而看向裕貴人:“你愛子心切本沒有錯,可深夜鬧出這番動靜,又與闖宮何異?”
皇后話里透著冷,裕貴人撲通一聲跪下,眼淚簌簌而落:“是,嬪妾是違反了宮規。這些我都認,皇后娘娘怎么罰,嬪妾絕無異議,但倘若嬪妾晚來一步,五阿哥又會如何,嬪妾實在無法想象啊……”
她每說一句,順嬪的臉色就難看一分,到最后,已經和墻磚一樣慘白至極。
她強撐著沒有暈過去,看向貼身宮女的眼神慢慢陰鷙,五阿哥咳嗽的事,為何她沒有收到半點消息?
宮女低著頭,躲避順嬪的目光,無聲無息。
順嬪眼前暈眩,抖著手打斷了裕貴人的話:“皇后娘娘,嬪妾知錯!這些日子嬪妾一直病著,今晚用了膳食,更是昏睡了過去,這才沒有第一時間顧上五阿哥——”
“順嬪娘娘自個昏睡也就罷了,身邊人難不成都聾了啞了,連向您通報的力氣都沒有了?”裕貴人耿氏尖銳道,“簡直胡言亂語!”
鐘粹宮正殿吵吵嚷嚷,皇后神色愈發冷了。
若說對于裕貴人,她還能體諒對方愛子心切,情急之下失了分寸,她看向順嬪的眼神,卻是一絲溫度也無。
完了。順嬪心底閃過這兩個字,整個人如墜冰窖:“裕貴人——”
就在這時,四爺踏了進來:“閉嘴。”
霎那間,四周像按了暫停鍵,所有人跪了下去。
“皇上來了。”皇后朝他行禮,“深夜叨擾皇上,都是臣妾管理不力,讓后宮出了這么大的紕漏。”
“這與皇后無關。”四爺說罷,扭頭看向默默流淚的耿氏,還有搖搖欲墜的鈕鈷祿氏,心下徹底變得不耐。
他少有對女子產生厭惡的情緒,從前八福晉是一個,而今怕是快有了第二個。
疾步走進暖閣瞧了瞧五阿哥,四爺低聲叮囑太醫幾句,轉而走了出來。眉尾挑起嚴厲的弧度,他看都不看跪在地上的嬪妃一眼,對皇后道:“順嬪貶為貴人,禁足半年不得出。裕貴人禁足三月,再溫習幾遍規矩。”
皇后一愣:“那五阿哥……”
“五阿哥就交予太后撫養。”四爺一路過來,明顯深思熟慮,“太后一人在暢春園,雖有太妃陪伴,到底難免寂寞,有弘晝在,皇額娘想必也更有精神。”
除此以外,皇阿瑪見了孫輩,恐怕也能更加開懷,有助于病情的好轉。
皇后不禁點了點頭,和四爺想到了一塊去:“皇上思慮周全。”
有太后照拂,便無人敢輕看了弘晝,何況弘晝六歲便要進學,真正在太后身邊待著的,不過數年而已。
想想十四爺的事,到底讓太后不得勁兒,總要多一個牽掛才好!否則東想西想,哪能不出問題?
皇帝皇后的商議,其余人如何也插不進嘴。四爺也懶得瞧其余人的反應,殊不知一聽“貶為貴人”,鈕鈷祿氏就暈倒了,宮女掐她人中也無濟于事。
裕貴人在一旁看著,先是暢快,聽到五阿哥的去處,又猛地跌倒在地。
太后撫養……那豈不是一年半載都見不到弘晝,五阿哥長大后,還認她這個親額娘么?
可她不接受又如何呢?皇帝決定的事,哪里容得下她置喙,或許只有翊坤宮貴妃,才能無所顧忌地勸動皇上。
偏偏她不是貴妃.
皇后坐在轎輦上,半晌,只覺困意襲來。她悠悠對方嬤嬤道:“順貴人如今不是嬪位,也用不著那么多人伺候,她那貼身宮女,往后便來長春宮當差吧。”
方嬤嬤微微一笑:“老奴省得。”
那宮女也是聰明,把順嬪吩咐她的每一件事,傳遞的每一句話,都一字不落地告訴了皇后娘娘。
順嬪、不,順貴人心大得很!識時務者為俊杰,跟著那樣的主子,一輩子也不會有出路。皇后娘娘又哪里會容忍鈕鈷祿氏繼續攪亂后宮的穩定,說出對長春宮,對翊坤宮的不敬之言?
如今降了位份,禁足半年,已是格外開恩了。
……
四爺回到翊坤宮,帶著滿身霜意,他在梢間站了一會兒,脫下外袍,才輕輕上了榻。
一旁年嬌早就睡熟了,巴掌大的臉紅撲撲的,她側躺著,露出半個雪白的肩頭。肩上印著男人舍不得用勁的吻痕,轉日就能消除,四爺伸手觸了觸,隨即把人抱到了懷里。
年嬌夢見自己掉進了一個冰窟窿,硬邦邦還逃不掉,她不高興地掙了掙,冰窟窿把她圍得更緊了,張牙舞爪的,霸道得不得了。
她轉了個身,一口咬在四爺胸膛上,光是咬還不夠,還用牙齒磨了磨。
抱著她的冰窟窿驟然僵硬,“砰”地碎開,有像火窟窿轉化的趨勢。
年嬌逐漸熱出了汗,于是她更不滿了,嗷嗚一聲,又咬了上去。
四爺:“……”
四爺第二天上朝冷著一張臉,蘇培盛還以為皇上因為鐘粹宮的事心情不虞,伺候的時候頗有些小心翼翼。
大臣入養心殿議事的時候,你看我我看你,腳步戰戰兢兢的,哪個不長眼的惹皇上生了氣?
“不長眼”的貴妃娘娘日上三竿才醒。
年嬌一睜眼,就聽問夏繪聲繪色地講起順貴人、裕貴人所受的懲戒:“鐘粹宮如今是沒了主位了。聽說順貴人暈得厲害,連太醫都束手無策,廢了好大勁才救回來!”
年嬌懷疑自己漏過了好多集,她懵在床上,遲疑地問:“我一覺睡了多少天?”
“娘娘糊涂了?”秋嬤嬤端著補藥和漱口水進來,聞言笑道,“不過幾個時辰。”
年嬌皺了皺鼻子,勉勉強強接過補藥,喝了一口,眉頭舒展開。
果然比昨天的更甜。
她很快拋開順貴人的事,對秋嬤嬤道:“我昨晚睡覺的時候,像是咬了什么東西……”
還有些硌牙,等會問問皇上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