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秦國都城的咸陽莊嚴肅穆,守備森嚴。每一名排隊等著進入咸陽的人,都需先由著門口小吏驗過符、傳、驗等物。
在眾多排隊等候進入咸陽的人中,李令月一行人格外顯眼。
過往的人都紛紛猜測,這是秦軍班師還朝了。
只是,李令月的唐軍與秦軍有諸多不同之處,讓老秦人們感到很是困惑。
這些老秦人世世代代生活在秦地,許多人家中都有人參過軍,他們可不會僅僅因為李令月一行人說著秦國話,就像山東六國的人一樣,粗暴地把李令月等人歸為秦軍。
他們看了看唐軍,又看了看杵在唐軍不遠處的,由王賁所率領的秦軍,張了張嘴,沒有將心中的疑惑問出口。
不管這支軍隊是打哪兒來的,既然這支軍隊能夠安安穩穩地站在這里,便代表著這件事是秦王默許的。秦王心中有數,那他們也不必說什么了。
城門處負責守門的官吏一見到這架勢,頓時嚇得有些腿軟。哪怕有姚賈和王賁作保,他們也不敢將這支大軍放入城中。
好在這時,綱成君蔡澤帶著蓋有秦王政印章的旨意來了。
綱成君蔡澤在秦昭王時入秦,是歷經秦國四朝的老人,曾為秦國相邦,為秦昭王獻計殺信陵君,滅東周1。
如今他雖已辭去相位,在秦國過上了半養老的生活,秦王政卻依舊愿意對他委以重任。
由蔡澤來負責迎接李令月一行人,足可表明秦王政對他們的重視。
因秦王政曾說過,要以對待他的禮儀來對待李令月,蔡澤在李令月面前很是恭敬。
他朝著李令月行了一禮,而后道:“王上命我迎太女與大軍入城。”
蔡澤心知,李令月聽了這話,心中必然有諸多疑惑。
他對李令月解釋道:“王上知道,后世長安是大唐都城,太女家鄉。可如今,長安是咸陽管轄下的一處鄉鎮,尚未建設好。若以此地來作為太女的落腳點,恐怕怠慢了太女。只是長安對太女意義到底不同。因此,王上讓太女親自來選,是要在長安歇息,還是要另擇一處富庶的鄉鎮。”
秦時,咸陽所轄范圍極廣,就如后世長安多為都城之時,其占地往往也會擴大,李令月對此顯然也心知肚明。
她不得不承認,嬴政這手筆委實夠大,給出的誠意也夠足。
換做她,她可不見得能夠允許異國軍隊停留在本國都城中。
李令月道:“多謝秦王好意,不需要另外擇地了,長安就很好。”
哪怕現在,長安許多地方還是一派荒蕪,她也愿意努力將長安一點一點建設成她記憶中的樣子。
“既如此,往后,長安就由太女來接管了。”蔡澤道。
“我聽聞秦王幼弟被封在長安鄉,秦王將這長安給了我,那位長安君可有意見?”李令月問。
她可是記得,嬴政的這位幼弟,長安君嬴成蟜也不是什么安分的主兒。
蔡澤淡淡地道:“長安君既為秦國公子,自然深明大義,王上已經將他封去了別的地了。”
在提及這位秦王幼弟時,蔡澤的態度十分冷淡。
李令月見他不愿多提嬴成蟜,便也沒有再繼續追問。她心里估量著,更換封地一事,這嬴成蟜大概是不樂意的。
她只略略一想,便將這個念頭拋在了腦后。反正,無論對于她而言,還是對于秦國而言,嬴成蟜都是無足輕重的存在。
……
唐軍一進入咸陽,便有人將此事報與嬴政。
彼時,嬴政正瀏覽著王賁與蔡澤呈上的書信,以及底下探子送來的,與李令月有關的情報。
他面無表情地坐在大案之后,手指輕扣著桌案上的竹簡。
能夠讓他花費精力主動研究的人不多,李令月算是一個。
年輕的秦王顯然已經陷入了沉思中,纖長的眼睫垂下,令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這時,又有底下的人來報,說李令月一行人已經在長安鄉安頓下來。
嬴政這才抬眸問道:“太女對長安鄉可滿意?”
“滿意,小人離開之前,太女已命那些將士們各自選了荒地,開始開墾了。太女說,寒冬將至,他們雖難以種出什么作物來,但提前將地收拾出來,待明年開春,便可直接播種。除此之外,她身邊似乎還帶了一批匠人,那批匠人如今正試圖改進農具。”
嬴政左右的官員聽到李令月一行人這么快就進入了狀態,都很是驚訝。
若不是一早便知道,這是一支兇悍的大軍,他們恐怕還要以為這是結伴而來的農家子弟呢。
身為大唐太女與其麾下的虎狼之師,這些人是不是太接地氣了些?
“還是王上有先見之明。”呂不韋這回是真的對嬴政心服口服了。
之前,他并不贊同直接迎唐軍入咸陽,覺得這么做太過冒險。可嬴政卻說,大唐太女既送他趙國十城,又送他大片燕國土地,他將長安的使用權給與太女有何不可?
太女已向他們展現了她的誠意,若他還對唐軍處處猜忌打壓,這合作又該如何進行下去?
唐軍已入了函谷關,如今關中之地一馬平川,已無天險可守。把唐軍安置在咸陽,與安置在別處,有何差別?
有王賁軍跟著那支唐軍,作為一道保險,便夠了。
秦王的話,讓呂不韋無法辯駁,可對于此事,他依然憂心忡忡。
直到聽了底下人的稟報,他才不得不承認,秦王這步棋走對了。
唐軍對秦國,的確沒有覬覦之心,從那位大唐太女進入咸陽之后的種種舉動來看,她也十分領秦王的情。
呂不韋沉吟片刻,問道:“宴會所需之物已準備好,王上可要明日便設宴款待那大唐太女?”
嬴政道:“不急,這是寡人與大唐太女第一次見面,必得盡善盡美。如今寡人準備的宴會中,唯有我秦地之曲,沒有大唐之曲,甚為不妥。聽聞,大唐曲目中,有一曲《秦王破陣樂》,是國宴的必奏之曲……這些日子,寡人便派人與太女身邊的人好生學學這首《秦王破陣樂》吧。”
說到這曲名,不少秦國大臣都小心翼翼地拿眼去瞄嬴政。
曲目中雖帶有“秦王”二字,但他們可不會天真地認為那《秦王破陣樂》中的“秦王”,是嬴秦的秦王。
秦王雖已打定主意要與這來自后世的大唐太女合作,但這樣一遍遍被人提醒大秦亡了,終究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可從秦王俊美無儔的臉上,秦國大臣們找不到一點外露的情緒。
秦王骨節分明的手指不輕不重地扣在桌案上,這聲響拉回了秦國大臣們的思緒。
“吩咐底下的樂人,盡快將《秦王破陣樂》學會。在這期間——那位太女不是說,她是隴西李氏的人么?便讓她家的人去見見她吧。”嬴政將目光投向了站在一旁的李崇、李瑤、李信三人。
自從上回李崇與李瑤被召入咸陽,嬴政便一直沒有放他們離開,為的就是今日。
通常而言,嬴政并不是很有耐心。但對于一些志在必得的東西,他又耐心十足。
李崇三人在接受到來自嬴政的指令后,應了一聲,便退下了。
對于如何與這位名義上的“后人”相處,祖孫三人也感到很頭疼。可秦王有令,他們便是在頭疼,也只能硬著頭皮上前。
往好處想,那大唐太女既然親口承認他們與她是一家的,她應該多少會給他們留些面子吧?
將諸事安排妥當之后,嬴政又開始處理政務。他一開始處理政務,便容易陷入忘我的境界中。
待緊急之事處理完畢,嬴政終于百忙之中抽空想起了某個人:“成蟜對他的新封地可滿意?”
底下的人把頭埋得低了些:“公子成蟜……對王上突然更換他封地之舉……頗有微詞……”
嬴政聞言,露出了一絲冷笑。
這次,嬴政連問都沒有問過嬴成蟜一句,便把他的封地給了李令月,著實是打了嬴成蟜的臉。
可此舉,又何嘗不是嬴政給嬴成蟜的一個警告呢?
若非嬴成蟜近日在長安一地小動作不斷,嬴政原也是想做個兄友弟恭的好哥哥的。
可惜,有些人要作死,旁人攔都攔不住。
……
在長安落腳的第一天,李令月見到了名義上的老祖宗,老沉持重的隴西郡守李崇,溫文有禮的南郡守李瑤,以及朝氣蓬勃的小將李信。
李崇與李瑤還有些拘謹,李信卻是很快就與李令月打成了一片。
身為同齡人,且又同為軍中將領的他們,本就有更多的共同話題。
在混熟了之后,李信好奇地問李令月:“我們真是你的先祖嗎?那你們建國之后,有沒有給我們追封個大王做做?”
他的話音剛落,頭上就挨了自家阿父一記爆錘:“在太女面前胡說八道些什么?!”
被制裁了的李信揉著腦袋,有些郁悶地縮在了一邊。
李令月則笑著道:“大秦的時代,距離我大唐建國的時代,實在太過遙遠。即使要追封祖上,也頂多追封個幾代人,哪里能追封到數百年前?”
“大秦的時代,距離大唐建國的時代相隔很遠?”李信迅速地捕捉到了關鍵詞。
他看了看李令月,又看了看自家阿父與大父,心中想著,這豈不是說明,秦國不是大唐滅的,阿父與大父的擔憂完全沒有必要?
好消息,他們隴西李氏不必再擔心被秦王視為江山的掠奪者了。
壞消息,秦國怕是沒多少年國祚了。
李令月點了點頭,面對秦王派來拉家常,同時也是打探消息的人,她終于不再有所隱瞞。
“秦滅六國,一統天下,而后二世而亡。漢承秦制,歷經四百年而國滅……”
李家父子三人被李令月的信息砸得暈頭轉向。
什么三國,什么西晉東晉,什么南北朝,隋唐,他們都顧不上了。
他們腦中只剩下了秦滅六國,一統天下,而后二世而亡……
秦滅六國,是尚未發生的事。但如今,秦已有了滅亡六國的實力,而秦王政也的確有揮師東出的想法。
也就是說,滅六國的很可能他們的王上,秦國將在他們的王上手中達到頂峰,而后,在王上的子嗣手中分崩離析!
李令月猜測,得知這個消息的李家祖孫三人,以及派他們來此的秦王政,今晚大概是睡不好覺了。
她決定,再為秦王送上一份大禮。
“對了,我有一事還沒說,秦王一心惦記的大才韓非,我已為他帶到咸陽來了。除此之外,還有一名喚張良的小童,他是日后的漢初三杰之一,有安邦定國之才。要如何用他,端看秦王的意思。”
李家祖孫三人離開時,身邊多了一大一小兩個韓人。
他們一個個都神思不屬,魂游天外。
小張良托腮想著,也不知李令月究竟對他們說了什么,他們竟失態至此。
而且,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李家祖孫看向他的目光,似乎有些奇怪。
他只是一個聰慧的孩童罷了,即使再聰慧,他也只是個孩童。可這些人對他卻這般重視,莫非,后世他做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
第二日一早,李信便拿著嬴政給的令牌,入了咸陽王宮。
在聽到李信的話后,嬴政手中的筆掉在了地上。
“寡人做到了一統天下,可寡人的大秦,二世而亡了?”
“……是。太女雖未明說亡、亡秦者是您的子嗣,可那張小童既是‘漢初三杰’,從他的年齡推斷,一統天下者必然是您,亡秦者是您的公子。”
李信從未在秦王的臉上看到那樣復雜的情緒。
秦王眸中的光芒明明昧昧,最終歸于一片沉寂。
他自嘲一笑,以手支著額頭:“之前召見你父與你大父時,寡人把話說得那么好聽,可原來,寡人并不能做到……”
嬴政以為,他已經有了足夠的心理準備,無論“未來”發生了什么,都不會影響他的心緒。
然而,當他知道大秦的亡國之危近在眼前時,他沒法不去在意。
“王上……”李信看著嬴政沉默不語的樣子,有些擔心。
嬴政道:“寡人無事。眼下,寡人并無子嗣,至少,那名會滅亡我秦國國祚的不孝子,還未曾出生,不是么?”
他平復了一下心中激蕩的情緒,將守在外間的使者喚了進來:“那首《秦王破陣樂》,宮中樂人學得如何了?”
嬴政已經迫不及待想要與李令月正式會面了,他想要從李令月處得到更為詳盡的信息。
秦王親自交代的任務,樂師自然不敢不盡心。
然而,后世樂曲與如今的曲子風格相差甚遠,即便是秦王宮中最好的樂人,也要花一些功夫,才能學會。
待秦國宴請大唐的宴會正式開始,已是一旬之后。
李令月君臣,也終于見到了秦國君臣。
嬴政身著玄衣,頭戴冕旒。
他是一名天生的王者,哪怕他身邊人才如云,也沒有一人能奪去他的半分光輝。
無論嬴政身在何處,他都是眾人矚目的焦點。
瞧著少年秦王通身的氣度,李令月覺得,這不愧是能夠一統山河之人。
只是有些可惜,冕旒遮住了他的面容,讓人看不清他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