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羽,我進來了哦。”
娜音巴雅爾的聲音在氈帳門外響起的時候,趙羽正提著衣領抽鼻子。
在沙漠里走了二十多天,這又新來了一堆傷口,我不會餿了吧……早知道之前就該跳進湖里洗一洗的……
“進來吧。”
“怎么了?”娜音巴雅爾才揭開一半帳門,就撞上了趙羽哀怨的眼神,難免納罕。
“我想洗澡。”趙羽望著門口的娜音巴雅爾,嗓音不知不覺也帶上了一絲哀怨。在沙漠里連救命的水都沒有,就算人會臭也只能認。好不容易出來了,還因為傷口不能洗澡的話,我也太倒霉了吧?
“洗澡?”娜音巴雅爾不解。
“啊,那個,就是沐浴。”
“你們進去把東西放下。”終于理解了趙羽的訴求,娜音巴雅爾忍俊不禁地搖了搖頭。她跨進帳內,把路讓給了身后的仆從,這才義正言辭地對趙羽說道:“不行的,你身上的傷,近幾天都不宜碰水。”
趙羽看著娜音巴雅爾身后的兩個人進來放下了臉盆衣物和藥瓶后又退了出去,撇嘴嘆道:“唉,我知道,所以我傷心啊。”
傷心?
雖然覺得趙羽的說法夸張了些,但同為女子,娜音巴雅爾理解她愛干凈的心情。許是為了讓趙羽心理平衡些,她還說道:“其實你就算身上沒有新傷,我現在也沒法為你安排沐浴。我這些部眾是出來尋人的,而且都是男人,沒有準備浴桶的習慣。我也只是換了身衣裳,你將就著先擦洗一番,等我們回魯勒浩克就好了。”
趙羽這才注意到娜音巴雅爾新換的衣服——靛藍為底色的女袍,貼花明朗,亮眼卻不刺眼,恰到好處地襯托出了娜音巴雅爾秀美的身姿,更與她沉淀在肌骨中的高雅氣質相得益彰。
“這才是你們國家的公主應該穿的衣服吧?很漂亮!”趙羽情不自禁地贊嘆完,不確定“漂亮”是不是古詞語,又補充道,“我是說好看。”
娜音巴雅爾微微愣了愣,隨后大方地謝過了趙羽的夸獎。
越是和趙羽相處,娜音巴雅爾越覺得,她可能不是華朝人,也不是西武人。西武受大華影響,言談也講究委婉。她接觸過的兩國人,說話都沒有趙羽這樣直白的。
不管怎樣,趙羽都已經是娜音巴雅爾認定的生死之交,但想到趙羽不是華人也不是西人的可能,她還是高興。
“你笑什么?”
“有嗎?我沒笑。水該涼了,你梳洗更衣吧,然后我好幫你上傷藥。”
“好吧。”趙羽以為娜音巴雅爾不好意思,她放棄了追問,順從地站起身來,心里卻也偷笑了起來。
巴雅兒是不是被人夸好看了才偷笑的?哈哈。不過說真的,就算我有點臉盲也看得出來,巴雅兒是還挺好看的。
“站這干什么?水在那,衣服在這……”娜音巴雅爾納悶地發現,趙羽站起來就不動了。說到“衣服”,娜音巴雅爾才想起差了句解釋,“這兒沒有你能穿的女裝,這領男袍我方才看過,你應該能穿。你再穿兩天男袍吧,等回了魯勒浩克……”
沒等娜音巴雅爾說完,趙羽就已經擺了手,“沒事,我穿男裝也挺好的,等以后走的時候,女生一個人在外面不安全,男裝還方便些。”
娜音巴雅爾眼神一閃。這可是意味著,她愿意繼續扮作男子?
聽趙羽說“走”,娜音巴雅爾又不禁嘀咕了一句,“其實你可以不走的。”
“什么?”趙羽沒聽清。
娜音巴雅爾也有些奇怪自己心頭的不舍。想想非親非故,沒有將人一直留下的道理,她只搖頭催促道:“沒什么,你趕快梳洗吧。外面應該準備得差不多了,我們也該出去了。這些天一直沒好好用過膳,你不餓嗎?”
“餓。”
“那你……倒是去啊。”
“嗯,我去擦洗換衣服,你——”
娜音巴雅爾順著趙羽故意拖得老長的尾音偏頭,才發現她在向門口努嘴。感情她一直站著不動,是在趕人出去?娜音巴雅爾有些好笑。她是習慣被人伺候著更衣的,一時還真沒反應過來。說起來,我娜音巴雅爾,這算是第一次被人往外趕?
“那我出去等你?不過你身上的傷得更衣時上藥,你自己可以嗎?要不我還是先幫你敷上吧?”
“恩恩,你出去吧。放心,我自己可以。謝謝啦。”趙羽揮手,“涂不到的地方我再請你幫忙。”
“對了,巴雅兒,你站在外面的話,麻煩順便幫我看著,別讓人進來。”
娜音巴雅爾腳步微頓。要我守門?很好,又一個第一次。
“放心,沒有我的命令,無人敢進來。”
走出趙羽的氈帳后,娜音巴雅爾的嘴角忍不住再度飄飛。這人真是……可是見過我最狼狽的時候,所以沒法把我看做公主?
得到趙羽的招呼,娜音巴雅爾再次挑簾入帳。收整停當的趙羽,讓她暗暗點頭。
雖然是女子,但她眉眼間不缺英氣,加上行止疏闊有度,一身男裝時,還真有些男兒氣象。要不是白凈瘦削了些,五官也稍嫌柔和,她穿這身衣服,看起來還真像大宏的貴族少年。真不知是哪方水土養出了這樣的妙人,呼勒額蘇里走了這么些天,也沒見黑上多少。
“我穿得有問題嗎?”
趙羽被娜音巴雅爾奇怪的眼神看得有些心虛。我應該沒穿錯吧……
娜音巴雅爾搖頭,戲謔道:“我是在想,要不是草原上的姑娘比起白面少年更思慕剛健的答可魯(勇士),你這身扮相,還不知能糊弄來多少女兒心。”
“呃……”趙羽尷尬地摸了摸臉。帳篷里沒有鏡子,她也不知道衣服換出來是什么效果,娜音巴雅爾的玩笑算是讓她有了底。
想起曾在水邊細看過這張“新臉”,用旁觀者的目光平心而論,趙羽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穿”了具好皮囊,雖然她自己的“舊臉”也不難看。不過,“答可魯”是什么?還有,糊弄女兒心是什么鬼!
娜音巴雅爾笑意更深,直到目光碰到趙羽頭頂的雞窩,她微微皺了皺眉,開口先問的卻是:“你的藥都上好了嗎?”
“還沒呢。”趙羽松了松領口,轉身拿了藥瓶,遞向娜音巴雅爾,“后頸下還有一處,麻煩你幫我涂一下。”
“好。”娜音巴雅爾倒不覺得屈尊,幫趙羽涂好藥后,還順手幫她拉好了衣領,這才提醒她,“衣服合適,但是你的頭發需要重新梳理”。
“咳,我已經梳過了……”
“已經梳過了?”娜音巴雅爾喉嚨一噎。
“那個,我不太會。要不你幫我梳一下?”趙羽大窘。她以前是短發,突然給她一頭長發,還連個鏡子都沒有,她真的搞不定啊。
“我……男子的發式,我也不會梳……”娜音巴雅爾身為未嫁人的公主,自己的頭發都有侍女幫忙打理,更別說給男人梳頭了。
趙羽和娜音巴雅爾大眼瞪小眼,半響之后,她伸出食指和中指,比劃出了剪刀的手勢,“要不你幫我找把剪刀來?”
“你要剪發?!”
娜音巴雅爾不可置信地驚問。這一刻,她是打死也不相信趙羽是“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的中原人了。就是在西武,在兩漠,也沒有女子會輕易提出去發啊!
“要不然怎么辦?我不會梳,你也不會,我總不能就這樣出門吧,女鬼似的。”趙羽郁悶地扯了扯七零八落的碎發。
在兩漠不是不能披發。娜音巴雅爾剛想說明,“女鬼”之語卻正好提醒了她:兩漠的男人長得本來就比大多數中原人剛硬粗狂,趙羽若是扮作男子,大家只當“他”南人面柔,應該不會被人看破……若是披發出去,更顯柔意,也會遮蓋英氣,只怕會被細心人看出端倪。
想想今夜執意粘上來的滿都斯楞父子,娜音巴雅爾本著路多人不愁的精神,心一橫,拿起了牛角梳,“我幫你試試吧。”
“咳,巴雅兒,要不我們還是算了吧。”
感受著頭頂上娜音巴雅爾不得其法的努力,趙羽假咳一聲,終于抬手攥住了她的手腕,解放了自己“新身體”的可憐頭發。
娜音巴雅爾泄氣地扔了梳子。怎么比調節部落紛爭還難,早知道,以前便該留心男子的發式!
“要不,你還是幫我去找把剪刀吧?”
“你又不做和尚,剪什么發。”
“噗嗤!”
趙羽憋了半天的笑終于漏了出來,“巴雅兒,‘和尚’這個詞都知道,你不會不知道和尚都是男的吧?女的只能當尼姑。算了,當尼姑我都認了,不然這么長的頭發我打理不好。”
娜音巴雅爾瞪眼,“你說你怎么傷得這么怪,連梳頭都不記得了。”
趙羽神色微僵。
“對不起,趙羽,我……我說錯話了……你……說不定哪天你就能把忘了的事想起來,還可以找大夫……”
“沒事,本來就挺奇怪的。”趙羽笑著拍了拍娜音巴雅爾的手,阻止了她的歉意。
趙羽明白,娜音巴雅爾在自己面前不再使用當初的心機城府,而愿意展露真性情,甚至耍起了無傷大雅的小脾氣,恰恰證明她將自己當成了朋友。可她趙羽呢?我之前在狼群里告訴她“這個身體其實不是我的”,她沒注意到吧……
娜音巴雅爾喜笑顏開。若是旁人說“沒事”,她還得注意口是心非的可能,趙羽說的,她立時便信了。
趙羽也跟著她笑了,剛要開口呢,靈光一閃的娜音巴雅爾卻突然出帳,喊人吩咐了一句什么,又走回來了。趙羽挑眉問道:“喊人幫我去找剪刀了?”
“才不是。等著吧,我派人找一頂風帽給你。”
趙羽遞了個大拇指給娜音巴雅爾,心里瞬間有了回到宿舍的親切感。她有位舍友臨時出門又懶得梳頭時,便會扣個帽子……怕順著想下去會引發時過境遷的感傷,趙羽連忙轉移了注意力。
“對了,巴雅兒,你的刀,還你。”
“我……”
娜音巴雅爾還在琢磨趙羽剛才的手勢,突然看到趙羽遞來的金刀,縮了縮眉頭剛要說話,卻被帳外恭敬的男音打斷了。
“公主,您要的風帽找來了。蒙木速大人還命下奴稟告您,外面準備好了,首領們也都到了,請公主盡快起駕。”
附近的部落是娜音巴雅爾要蒙木速派人通知的。聽到“首領們”,娜音巴雅爾不意外,倒是知道今時不同往日,她現在除了公主身份外,更是唯一能代表天選家族站出來接手爛攤子的人,初回漠北,不好怠慢。所以,真得出發了。
“我們該出去了,刀你幫我拿著。”娜音巴雅爾出帳把風帽拿進來,扣到了趙羽頭上,又把趙羽遞來的金刀推進了她懷里,順手撈起她的胳膊,轉身就走。
“你身上放不下?好吧。不過我怕忘,你回頭記得找我要哦。”
看出娜音巴雅爾有些趕時間,想是為自己頭發的事耽誤太久,趙羽任她拽著自己的右手腕,腳步跟上,左手還偷空理了理衣襟,將懷中貴重無比的金刀安置得更妥帖了一些。
可憐的小彎刀,穿了一身黃金衣,還戴了那么多寶石,你主人都不把你當回事……原諒這只敗家公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