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他每念一句, 南鵲的眉頭就略動幾分。
兩萬靈石,就算他以前寫蘇兀卿的書冊,剛冒頭那會兒一月也掙不到這些, 后來才慢慢好一點,除了日常用度,還能留下些攢起來。
但現在他不打算寫了,賺靈石只會更難,而且, 還可以疊加。
加上每五日嘗一次人間的飯菜……
南鵲一掐掌心,抬眸問:“倘若我不同意呢?”
蕭起鶴沉默一瞬。
見狀,南鵲便清楚了答案,聲音隨之低了下去:“仙鶴便要強行帶走我,我還是要修行, 但什么東西都沒有!
“不是。”
蕭起鶴忽地道,“飛云不會強行帶走你,你的月俸會增加到三萬靈石一月,依舊可以疊加, 也依然能吃到人間的飯菜, 不過——”
“仙首會每日來此, 親自教你修煉。”
最后一句, 南鵲猛地抬頭,烏潤的雙眸被他睜得微圓。
蘇兀卿……來他這個一眼就能望到盡頭的小院?
開什么玩笑?
他這里雖然偏僻, 但又不是無人之地,若是被人看見,他日后該如何解釋?
哪怕他看似什么都不用做, 連腳都不用挪,還平白漲了一萬靈石。
“……”
他微瞪著眼已顯驚愕不愿, “蕭起鶴”也一直沒有移開目光,更沒有動搖。
“你還有一個晚上的考慮時間。”
說完這些,“蕭起鶴”似乎覺得要帶的話都帶到了,準備轉身之際,忽地又看到了桌上的那壺茶。
“……”
南鵲沒注意到他這個動作,更沒有心情擺出一只新的茶杯,更何況他覺得今日的“蕭起鶴”不知為何有些……,估計是當了蘇兀卿傳話筒的緣故。
總之,就是不受人待見。
終于等“蕭起鶴”離開后,南鵲再一屁股墩兒坐下,藤精又冒頭出來。
“兩萬靈石,上不封頂,還有人間的美味,這樣算下來你也不虧!
南鵲沒精打采地掀起眼皮,看他一眼。
“……那你就咬死不去!
藤精想起之前還幫人出主意,“等著蘇兀卿過來找你,然后繼續之前的路子,把他折騰到知難而退!
“沒骨氣!
別以為他聽不出來,這只藤精見錢眼開,就這樣倒戈了。
“……”
藤精變得小小聲,“我也是為你好啊,你是他有名有契的道侶,就算要不了他人,也得要有他的錢,干嘛跟錢過不去!
南鵲微微一怔。
或許是藤精這句話,南鵲并不是全然認同,但也為他打開了思路。
第二日,一大早南鵲推開屋門,就看見院里臥著一團白色的影子。
原本以為他會流露出抗拒的飛云,見到少年盯著它看了幾眼,隨后就主動走過來,坐到它的背上。
在飛去料峭春寒的路上,情緒雖不是太高昂,但也算安靜配合。
飛云試圖跟他說話,少年也都答了,盡管只是幾句話。
直到到了料峭春寒的地界,前方立著一道人影,飛云一瞧,霎時停了下來。
是“蕭起鶴”。
南鵲雖有些詫異他此刻會出現在這里,但又想到對方昨天說過的,又說得通了。
“我還是不耽擱你了,你該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蕭起鶴”道:“你要去找仙首學?”
語氣略頓一下,似乎有些意外。
“嗯!
南鵲沖他笑笑。
“蕭起鶴”看著他,倒沒多勸,忽地憑空取出了一物。
——是那天他送南鵲回小院的那把流蘇扇。
“這把扇子贈予你,日后或許會用得到!
“是把上上等的法器!”藤精的聲音在南鵲腦海里響起,它們精怪一脈有這種特異功能,可以只和它們想要被聽到的人對話,而其他人聽不見。
“你可以拿來防身,對戰,還可以……等等,這上面好像有點奇怪……”
它吭哧吭哧半天,又說不上來,南鵲哪有功夫等它,不然他就得和蕭起鶴兩人在這兒站著干瞪眼。
“這太貴重了!蹦嚣o還是聽清了藤精前邊兒說的話。
“沒多貴重,舊的。”面前的“蕭起鶴”語氣尋常道。
蕭起鶴此人是有些奢靡,南鵲看他穿衣服就沒有重過樣,就連芥子袋都講究款式新穎。
只不過,這把流蘇扇看上去漂亮又大氣,還很新,大概是一直在壓箱底沒怎么用過。
南鵲便收了下來,主要是他的確也喜歡這把扇子,至于回禮,以后再想想怎么送件蕭起鶴喜歡的。
告別了“蕭起鶴”,飛云繼續領著他往里走。
還是那處雪地,遠遠就看見一抹天水色影子在雪中打坐。
南鵲收起了笑,只留下一點點表情。
不選擇讓蕭起鶴教是不想麻煩對方,也是想著,他遲早是要面對蘇兀卿的。
就把修行,當作是干活領月錢。
“上次教你的口訣還記得嗎?”
隨著南鵲踏入雪地,蘇兀卿的聲音也落了下來。
南鵲本想說記得,可他上次根本沒怎么聽,話到了嘴邊還是低低道了句:“不記得了!
蘇兀卿看著他微垂的腦袋,沒說別的,只是又念了一遍,同時探出兩指,點在南鵲的指尖處。
一股暖意驅散了僵冷的寒意。
“順著這股力量,感受周圍的靈氣……”
蘇兀卿的聲音恰似四周的冰雪,可他的手指卻是溫熱的,融化了那一點點冰,顯得那般篤定和平穩。
“跟著我,便不會冷!
從前南鵲只覺他無法感應到仙界的靈氣,但真當他聽從蘇兀卿的話,又慢慢地生出了些許不同之感。
有如水般柔和卻又如風般輕盈的東西,在他指尖纏繞,匯聚。
盡管很快就散掉了,耳邊隨之響起一聲:“再試一次。”
那種感覺格外地奇妙,仿佛抓住了什么,但又空無一物。
南鵲又一次將靈氣聚在指尖,這次停留的時間更久一些,能將那點靈氣運轉到手腕處。
“再來。”
冰天雪地的靜謐中,唯一的聲響和指引。
不知不覺間,南鵲嘗試了一遍又一遍,運轉的靈氣一次比一次范圍更遠。
到后來,不需要蘇兀卿引導,南鵲自己也能獨自凝聚。
少年闔著雙眸,專心地運起口訣和手勢。
因為四周寒冷的緣故,本就白皙的面頰,呈現出雪白色,連烏黑的眉和發都像是蒙了一層淡淡的霜。
但南鵲的確是不太覺得冷了。
蘇兀卿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也的確看上去認真了些,將心思全放在了凝聚靈氣上,沉浸了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南鵲終于感覺他斷斷續續地運起那點靈氣走完了周身,方才聽到蘇兀卿的聲音。
“歇息一會兒!
歇息就歇息。
南鵲睜開了眼,就見飛云叼著一盤靈果過來,還是切過的,擺得很漂亮,鶴眼也是亮晶晶地看著他。
“……我沒洗手。”
南鵲一轉眼,視線移到了蘇兀卿那邊。
霎時一個清潔術落了下來。
南鵲本來就不臟的手,這下更是徹底干凈了。
他這才挪開視線,拿起盤子里的靈果,放入口中。
心想,他就是這樣,可以配合,但也麻煩。
蘇兀卿要是受不了,就讓他走最好。
可一個靈果被他細細地嚼完,對方也沒有表達過其他的意見。
只在他吃完又給洗了遍手,道:“繼續。”
“……”
這才歇了多大一會兒,就又要開始了。
南鵲沒問出口,慢吞吞地重新閉上眼。
等到再次聽到蘇兀卿說可以停下歇息,南鵲一睜眼,就見白茫茫的一片已然變成了灰蒙蒙的。
這是……天黑了?
他不知時間流逝,已經在這雪地里坐了一整天。
“我要回去。”
天都黑了,蘇兀卿總不至于還讓他修煉。
仙人不需要睡覺,但他還是需要的。
果然蘇兀卿沒再多說什么,只是叫來飛云送他。
仙鶴只是在人前看著高冷,隨了主人有些氣勢,但自覺跟南鵲有些親近關系,尤其對方不怎么說話,就更襯得它一只鶴話多。
飛云問起他今日修煉的感受。
南鵲自然是不會說什么順耳的話,剛要開口之際,忽地蹭到了腰間的芥子袋。
里面還揣著剛到手還熱乎著的一萬靈石。
他今日能夠凝聚靈力,按照約定,蘇兀卿應該給他的。
“糟糕的體驗。”
他道。
沒想到會得到這么一句,飛云整只鶴都有些結巴了:“啊,是么?”
“是!
南鵲想著,最好這只鶴把話原封不動地帶給它的主人。
……
仙鶴把他送到家門后,又振翅飛走了。
一推開院門,南鵲便把芥子袋里的靈石掏出來,扔在了桌上。
咕嚕咕嚕滾了一圈,最后被藤精探手接住了,狠狠嗅了一口靈石的香氣。
“不錯,不錯,這么快就有這一大袋,就要讓蘇兀卿狠狠出點血才行!”
它美滋滋地嘀咕了一陣子,沒聽見南鵲回答它,一轉眼才發現對方趴在桌上闔著眼,像是睡著了。
凡人初修道的確很累,藤精也就止了絮絮叨叨的聲音,輕手輕腳的。
南鵲其實并沒有睡,他聽著藤精悉悉索索清點靈石的聲音,不想答話。
身體的確有些累,但精神又偏偏很清明。
后面實在太困了,好在今日身上是干凈的,也就放心地睡去。
第二日,南鵲一睡醒,不出所料便又見到了飛云。
一路行至料峭春寒,與昨天一樣,蘇兀卿已在雪地等他,南鵲甚至懷疑他昨晚都沒有離開這里,不然怎么會連姿勢都未曾改變過。
但這樣的話,南鵲只是在心底猜想,不會問出口。
蘇兀卿目光落在他身上,緩緩道:“今日還是修習昨天的內容。”
也就是感應靈氣并凝聚運轉。
可偏偏,昨日還凝聚得好好的,今天南鵲怎么也感應不到。
“……”
“……”
頓時覺得芥子袋里的那一萬靈石有些燙手,南鵲不由地移了移手指,雖說他昨日是不太稀罕,可……
“再試一次。”蘇兀卿的聲音傳來。
“……嗯。”
發覺對方沒有要回去的打算,南鵲坐直了,終于,在他試的第三次,成功了。
蘇兀卿今日的確沒再教南鵲新的內容,他就只是重復昨天的步驟,中途還是歇過一次,用了些靈果補充體力。
但感應不到靈氣這種情況并不是偶然,第三日南鵲依舊如此,好在這次只試了兩次,又能重新凝聚在指尖。
這日南鵲學了運用靈力的方式,比如用靈力取到距離很短的一個小東西,或者不經他手,把一個物品移到另一個位置,這種簡單的運用。
當南鵲能用靈力把地上的雪花捏成一個圓圓的雪球后,他又得到了一萬靈石。
南鵲計上心頭。
那天下午,他接著用同樣的方式,捏了同樣的三個圓雪球,因為捏過一次,后面熟練得很。
然后又用靈力鑿開一些冰層,這次耗費的時間更多了,導致他弄了半天,也只撈到一尾魚。
蘇兀卿讓他獨自練習離開了一會兒,回來后就見到這一幕。
但也沒說什么,讓飛云去取了四萬靈石來。
南鵲立刻收了起來,藤精自動替他保管,甚至沒有過過第四人/靈獸的眼睛。
說起來,這料峭春寒還有一個蕭起鶴在,可南鵲自從頭一回來料峭春寒修行那天跟他見過一面,之后就沒再看見他。
也不知道他突破了沒有。
想了想,還是去問了下仙鶴:“啊他……”
飛云想了一下,“他這些天即將突破,在閉關呢。”
南鵲有問題它都能答得上來,只要不是問那個以下犯上的劍修的消息就行。
一轉眼在料峭春寒待了十數日,南鵲運用起靈力來,一日比一日得心應手,自然收獲的靈石也一日比一日多。
不過他還是不大和蘇兀卿說話,除卻修行時必要的簡短交流外,兩人大部分時間都是沉默。
蘇兀卿是性情使然,南鵲是主觀意愿不想說,但他偏偏跟飛云有話說,待久了也就熟了,一人一鶴偶爾還會玩鬧一會兒。
但那點笑意總會在蘇兀卿過來之前收斂起來,最多在蘇兀卿跟他說話的時候,南鵲會抬眸看他兩眼。
今日他練習完,就和飛云在一起說笑,藤精也少見地出來插嘴,蘇兀卿便沒過去,回了靜室。
這天剛好是南鵲練習的第十天,飛云沒過多久就拿出了早就準備好的飯菜,讓南鵲用完再送他回去。
飯菜都還是帶著熱氣的,自然不能在雪地里吃,只是不巧的是,南鵲用膳到一半,忽然瞧見幾道人影現身。
是掌門涂孤洵。
他來時,南鵲端著碗在夾一道糖醋魚,而那只整個仙界有且僅有一只的鸞雪鶴,正殷勤地捧著個碟子,說這道菜是上次那家酒樓特地把老廚子請回來做的,味道絕對沒變。
平心而論,少年出身皇室,吃相并不難看。
在見了他之后,南鵲神色微變,似是有些遲疑,但還是放下了筷子,正準備打聲招呼。
涂孤洵微不可察地擰了眉。
隨后扭頭走開了。
飛云有些不解地看著他的動作:“噫,怎么不吃了?”
它順著南鵲的視線看過去,“是掌門,他向來就是這個脾氣,我們不用理會他!
像它就不怎么理會的。
“嗯。”
南鵲在涂孤洵的身影走遠后,就又拿起了筷子,嘗了嘗仙鶴遞過來的醬雞翅。
果然還是以前的味道。
這點插曲不至于影響到南鵲的心情,何況他不是沒看過涂孤洵比這更差的臉色。
等用完了晚膳,飛云照例要送他走。
經過料峭春寒的屋舍時,偶然聽見里面傳來的說話聲。
涂孤洵的聲音有些嚴峻,隱約提到“東!、“涂羅山”之類的字眼。
是羽闕仙閣的機密要事,南鵲有心要避開,耳朵里卻已鉆進了下一句。
“……師弟,你比我更清楚,你不會一直在他身邊……”
第二十二章
涂孤洵此次前來, 的確是有要事要與蘇兀卿相商。
還是東海的事。
表面風平浪靜,他們派出去的弟子也順遂而歸,但涂羅山的人就沒那么幸運了, 派出去數十名踏墟弟子,十數名靈臺弟子,不想竟折了過半,甚至一位長老也重傷不醒。
要知涂羅山也是仙界數一數二的強大仙門,以往也問鼎過仙界排行榜榜首, 只在這幾年稍遜幾分,但并非他們實力有所降低,而是羽闕仙閣提升得太快。
“……涂羅山掌門寫信求援,我不好置之不理,此次前來, 我已派出了百生玄和谷豐易兩位長老,各自帶領數名弟子前去援助……”
自從上次晨會之后,蘇兀卿便極少出過料峭春寒。
“師兄既有安排,想必不是需要我出手的緣故!
否則涂孤洵便不是這時來找他。
“自然不是……”
涂孤洵坦然, 語氣卻也隱晦, “但我懷疑此事, 與魔域之人有些牽扯, 包括之前的北澤試煉……”
他頓了一下,繼續道, “刑罰堂層層把關,看守森嚴,何況門上的禁制更是由五大長□□同設下的, 尋常人等斷無法輕易破開,更遑論北獄魔頭從里面叛逃……”
就連刑罰堂的看守弟子, 若沒有收到特殊指令,連禁制都無法靠近。
而這段時間涂孤洵也審問過被擒拿的天隴長老,對方的確有竊取無塵之心的意圖,但以他的為人處世來看,多是對后輩居上的蘇兀卿不服氣,總想著做出些功績壓其一頭。
若說是他,他還沒有破開聯合禁制的實力。
蘇兀卿靜默片刻:“我明白師兄的意思。”
“你明白就好!
涂孤洵低嘆一聲,“那件事說到底也有我的疏忽,你不必太過放在心上,何況,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你遲早有一天會……”
“窸窣”的聲響傳來,像是刻意放輕的衣料摩擦聲,蘇兀卿看了后者一眼,涂孤洵霎時閉口。
還未等里屋的人說話,已然聽見飛云爪趾落在地面上的興奮聲。
“收拾好了,我們往這個方向走吧!”
“好。”
隨著應聲的少年聲響起,似乎并不在屋外的方向。
很快,那點聲音也隨著仙鶴的振翅消失。
坐在仙鶴的背上,高處不勝寒,料峭春寒除卻那片雪地,其余地方都如尋常般溫暖,唯獨每日來回時,會吹到半空中的風。
跟雪地里的寒冷一樣,風也能讓人清醒。
南鵲腦子里浮現的,是剛剛無意間聽到的只言片語。
掌門涂孤洵說得隱晦,但他還是能分辨得出來。
東海的事迫在眉睫,羽闕仙閣內之前肅清過一次叛徒,但因被魔物滲透過深,被推出來的只是一部分隱藏的小嘍啰。
南鵲不是不知道這些,甚至他比其他人都更早地知道這些劇情。天隴長老落網之時,并不是結束,只是開始罷了。
那,那件事應該也要進行了吧?
難怪,蘇兀卿要這樣緊迫地教他道術。
那他還要繼續學嗎?
藤精敏銳地感覺到了什么,不由地一問。
“當然……”
南鵲倏忽抬眸,他道,“要去!
每日的料峭春寒修行,仙鶴依舊早早就來,南鵲也依約準時而去。
如今他不會在課上開小差,哪怕講課的人是蘇兀卿,他也聽得一字不落,獨自練習的時候也不懈怠。
在對運用靈氣控制物體愈漸熟練之后,南鵲也學會了用蕭起鶴送他的那把流蘇扇,使一些簡單的攻擊。
他能運用的靈力不多,因此對敵效果看起來不太顯著,但用來作飛行之物綽綽有余。
因為御風飛行不需要消耗靈力,這點流蘇扇自己就能做到。
也是得了這把扇子的那日,蘇兀卿掃視了一眼,說是法器還未認主,讓南鵲弄破指尖滴了滴血珠上去,之后便能納為己用。
當時南鵲便發現流蘇扇已然十分聽他的話了,而且靈力充沛,用也用不完。
所以以后的出行問題便不需要再擔心,嚴格來說,就連上料峭春寒,南鵲如今也能不用麻煩飛云了。
他提過一次,但被飛云拒絕了。
“一點都不麻煩,我整日在料峭春寒待著無聊得很,仙首平日里都不跟我說話,跟你玩會兒我覺得有意思多了!
話是這樣說,可一整天下來,南鵲別說是陪它玩兒,就連跟它說話的時間都沒有,就連到午時,補食靈果也很匆忙,囫圇結束后就又繼續下去。
后來,就連臥在一旁陪他的飛云都看出來些不對勁。
南鵲練的,似乎都是一些逃跑,隱匿氣息之術。
誠然,以南鵲的資質,在攻擊方面定然是修補不了多少,多練練這些說不定還有奇效。
可飛云撓了撓翅膀,還是覺得哪里怪怪的,大概是因為……仙首的神色有些奇怪。
在又一次操之過急,而不慎從半空中跌下時,蘇兀卿一揮袖,南鵲隨之平穩地落在了地上。
“歇息一會兒。”他道。
南鵲本不想聽他的,可方才在人面前出了點糗,還是說了句:“不用”。
他接著摸出本書,專心讀了起來。
這架勢,飛云都覺得刻苦得很,不消仙首交待,便自顧自出門替南鵲摘靈力更充沛的果子去了。
鶴走了,人卻沒有。
過了片刻,南鵲聽到蘇兀卿的聲音:“昨日,你聽到了什么?”
不是疑問,而是肯定。
南鵲垂著眸看書,沒說話。
因此也沒看見,蘇兀卿的目光正落在他臉上。
很是雋秀清潤的一張臉,唇紅齒白,還帶著尚未脫盡的少年氣。
比起三年前長開了,卻也瘦了些,哪怕這些日子又是高品質的靈果,又是人間老廚子做的飯菜,他這張臉頰也沒有稍稍養好點。
蘇兀卿一時未語,暫時找不到開口的契機。
昨日他未料到南鵲會聽到他與掌門師兄的談話,這里是他的居所,無人敢擅闖,因此他沒有在此地設結界的習慣,若是往常有人靠近他定然能察覺,只是他并未對南鵲設防。
何況,南鵲身上也帶有他的氣息。
“我聽到了。”
南鵲忽地出聲,蘇兀卿稍怔,對上少年抬起一瞬的眼,“聽到你們羽闕仙閣的機密事,你要將我滅口嗎?”
蘇兀卿神色微變,正要開口之際,又聽對方道。
“我不會說出去的,你們放心好了!
他全然不提其他的事,仿佛只是留心了這一句。
眼見少年側過了身,背對著他,似乎是嫌今日的陽光有些曬,或者只是在單純地表達,他承諾了,隨他們信不信。
蘇兀卿也沉默下來。
直到飛云進行完今日的摘靈果活動,它不知南鵲是因為什么事變得這般奮發上進,但可以跟藤精聊天,經過一番溝通,總算是探聽出了些線索。
不免驚訝:“仙首要走,去哪里?”
它怎么一點兒都不知情。
“誰知道呢!”藤精嗤之以鼻,“愛走走唄,下一個道侶更好!”
這樣的姿態,聯想到仙首今日的神情,飛云不假思索地信了。
它左思右想,還是壯著膽子挪到仙首身邊,還沒說什么呢,就又看到南鵲開始練習道術逐漸模糊的身影。
情緒一上頭,飛云也顧不上什么,瞪著圓溜溜的鶴眼睛道:“有句話我不得不說,仙首都三年沒跟南鵲見過面,凡人壽命實在短暫,沒多少個三年,如今相處這還不足兩月仙首又要離開,也難怪他和您賭氣!
這一番話它以極快的語速說完,險些咬到舌頭。
話落,鶴眼就對上道者忽地轉眸看過來的視線,這次是真閃了鳥喙,整只鶴打了個激靈。
“我,就隨口一說,還望仙首不要怪……”
話沒能說完,便不敢再說了,好在蘇兀卿并未說什么,只是看了它一眼,便轉身離開了。
南鵲并不知道,他這些打算趁著蘇兀卿離開之前再刻苦地努力學點有用道術的舉動,已經被飛云定義成了鬧別扭之類的情緒。
只感覺對方來他身邊的次數來得更多了,一舉一動還格外地謹慎和妥帖,偶爾看向他的鶴眼睛,還有些亮晶晶的水漬。
“……怎么了?”
“……沒什么。”
飛云用羽毛抹了抹那點水漬,再一眨,“料峭春寒的風沙太大了。”
“……”
南鵲這會兒實在沒心思去拆穿這個拙劣的理由,他高強度不肯歇地練了一整天,身體疲乏得不行,也睜著眼回望著飛云。
然而飛云卻全然沒有看懂。
南鵲等了半天,只好道:“我今日的三萬兩靈石,還未交付!
“啊……”
飛云這才想了起來,“不過今日仙首未提,要不你進去找他吧?”
南鵲想了想,搖頭:“還是你去通稟一聲!
飛云縮了下脖子:“我不敢!
見南鵲目露疑惑,它又道,“我今日說話頂撞了仙首,我一想起要進去見仙首就爪子發麻,羽毛蓬蓬,想來站到仙首跟前也講不出話來。”
南鵲表情微滯,頓感糾結,三萬靈石一日一付清,指不定明日就不算數了。
何況他也心知,蘇兀卿多半是要在料峭春寒待不了多久,現在若不兌現,日后更沒人給他兌現了。
一番思來想去,南鵲還是猶猶豫豫地推門而入,心下卻是忍不住想。
往日他不肯學,蘇兀卿把靈石跟摘落葉似的拋給他,推都推不掉。
今日倒好,他這般勤勉刻苦,蘇兀卿卻好似忘了一般,什么都不給。
曲指扣門兩聲,方才聽得里面人一聲:“進!
夜幕漸漸沉下來,屋內點了一盞燈,蘇兀卿坐在案前,沒打坐,好似在看書。
南鵲便進去了,他身量輕盈,腳步聲也淺。
進得屋內,一時也沒有出聲。
一來他并不想主動開口,顯得他迫不及待找對方,二來,他心中隱有猜測。
過了半晌,終于聽得蘇兀卿的聲音響起:
“兩日后,我會前去東海一趟!
果然,是這樣的話。
“我此去后,你在羽闕仙閣內的待遇不會有變化,此事我已交給師兄……”
提到這句,他的聲音頓了一下,“這一次他定然不會忽略你,你大可放心。”
說完這些,少年也一直垂著首不曾抬起過。
蘇兀卿無端停下聲。
大概是意識到對方等著回應,南鵲才輕“嗯”一聲,表示知道。
卻仍未抬眼。
也因此,他沒有看見,蘇兀卿落在他身上的視線,清潤秀麗的一張臉,被對方全然納入眼中。
此刻心里浮現的,卻是飛云當時的義憤填膺。
“……難怪南鵲會與您賭氣!”
賭氣么?
蘇兀卿眼神微動,他只需微一垂眸,便能瞧見南鵲柔軟的發絲,還有那溫順的眉眼。
卻在心里,落下一個“不”的否定。
任誰來也看不出來,少年有著與外表極不相符的倔強又堅毅的內心。
他若是賭氣,必定是不會學了,偏偏南鵲反而學得很是認真,越來越刻苦。
蘇兀卿清晰又篤然的眼中,也在此時流露出了一絲絲茫然。
這是生平頭一回,他在猜測一個人的心思,卻怎么也猜不中,也……不知該拿南鵲怎么辦。
南鵲不想和他交流。
從毒發被他帶回料峭春寒以后,南鵲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回復的簡短聲音,都是對他靠近的無聲抗議,他只想離他遠遠的。
哪怕這些日子待在料峭春寒修行,他與蘇兀卿的交談不得不稍多了幾句,偶爾也會有眼神交匯。
比如此時。
南鵲終于抬起眸子,不再像之前偶有對視一眼,便匆忙移開,他清澈的眼珠定在一處:“我的三萬靈石被你忘了!
……
換做是其他事,蘇兀卿指不定會順水推舟,但這一句,他卻道:“我沒忘。”
南鵲不出意料地,露出些迷惑,隨后是正色。
沒忘卻也不給?
一句“你是不是覺得賠本不想給了”險些要脫口而出,下一瞬,盛放著三大塊純凈靈石的芥子袋便出現在了他手中。
南鵲眨了眨眼,收了起來。
拿到靈石,他就又沒話可說。
一時屋內又顯靜默,直到蘇兀卿招來仙鶴,送他回去。
回去的路上,藤精照舊出來啃啃靈石,似乎是極喜這種味道。
“這種東西仙首多得很!憋w云回憶,“通常都是我去靈礦里采回來,然后鑿成一塊一塊的,但仙首幾乎不怎么用,本來靈礦里處處都是這些東西,實在沒什么好稀罕的。”
“那你們也真真是暴殄天物!
藤精晃著腦袋犀利評價。
飛云不以為然,它和蘇兀卿都用不上靈石,可對于南鵲來說,卻是不可或缺的財物來源。
想到這里又不免看一眼南鵲,藤精把靈石的味道嗅滿意了,又交給南鵲,南鵲便把東西直接收進了芥子袋。
是呢,以后仙首若是離開的話,南鵲也就只剩下了這些,難怪對于這漫山遍野的石頭這樣寶貝。
它越想越心酸,全然不知南鵲心中已經在盤算這些日子得來的靈石該如何打理。
日積月累,如今他也算是擁有了一筆不小的財富,等蘇兀卿走了,接下來度日不會愁吃穿,除此之外還能剩下不少。
起碼足夠維持南鵲留在羽闕仙閣里為數不多的生活了。
是以方才蘇兀卿找他談話時,南鵲不得不把頭低一些,免得泄露了眼底的期待和悅色。
東海這趟,便是蘇兀卿假意死去,與涂孤洵聯手揪出仙界叛徒的重要劇情。
南鵲心心念念這么久,絕不會記錯,真真稱得上一句舒心快意。
到達目的地后,往日空曠的院落前卻有一道人影,仿若等了許久。
南鵲還未看到影子,飛云已經眼尖地看清了人影的形貌,頓時從傷感之色,轉為目露兇光。
然而那道人影已跳下來目光灼灼地望著歸來的主人揮手。
“南南——”
……
“你說什么?”
滄瀾峰,掌門偏殿內。
似是對來人的話過于震驚,涂孤洵的聲音一時不加壓抑,表情也帶著難以置信之色。
“你要帶他一起去東海?”
坐在他對面的蘇兀卿未有動作,已然聽到了對方壓沉嗓音的下一句。
“師弟,此事之前不是已有定論,為何突然改變主意?”
“非是突然!
蘇兀卿這時方抬起灰蒙的眼,“是我一直懸而未決,如今才有了決斷!
涂孤洵在這樣的眼神下一震,“可是……”
他話還未說完,門外忽地有了些細微響動。
涂孤洵眉頭一凝,卻也沒喝止。不是滄瀾峰訓練得令的人,而是他這位師弟養的那只鸞雪鶴。
聽這響聲是在外面焦急地走來走去,爪子踩在地上的動靜很明顯,仿佛是出了什么大事。
只聽蘇兀卿道:“何事?”
第二十三章
飛云在外急得轉來轉去, 因著這里不是料峭春寒,總得顧及掌門幾分薄面,直到聽見蘇兀卿首肯后, 方入得屋內。
一進去,就感到兩道視線落在了它身上。
“啟稟仙首,不好了!”
鸞雪鶴開喙就是這一句,語氣也急得不行,“上次你打發走的那個劍修, 他又賊心不死,回來找南鵲來了!”
話落,屋里的氣氛莫名地凝固幾分。
涂孤洵本是嚴峻的臉色,聞聲這一句卻不知該作何反應。
“是他!
蘇兀卿表情雖未變,但語氣明顯有些起伏。
“不是去落劍峰了?”
“是去過了, 結果這小子中途又放棄跑回來了,真是枉費仙首您對他的寬容恩賞!
仙鶴的語氣又急又氣。
涂孤洵當掌門這么多年,頭一回對這對主仆萌生出幾分荒唐的想法。
左不過一個資質出眾的仙閣劍修而已,羽闕仙閣內如這一般的多如牛毛, 也不見他這位師弟記住過誰……還是因這名劍修與南鵲有過牽扯?
為了教導那少年煞費苦心, 生生拖慢了他們的計劃, 如今改變主意要帶那少年去東海也就罷了, 就連這點小事也非得上心。
眼見鸞雪鶴還在繪聲繪色地描述當時的場景,以及那劍修見了南鵲后兩人的對話, 蘇兀卿出聲打斷了它。
“知曉了,你先退下!
嘰嘰喳喳的鶴聲才消停下來:“是……”
涂孤洵內心暗暗松了口氣,心道他這位師弟還是知曉事有輕重的。
下一瞬, 蘇兀卿便起身告辭。
“此事既已告知師兄,還望師兄此后多費心!
“……知道了!
涂孤洵看到那道清寂身影走遠, 眉頭卻不由地再次皺起。
……
南鵲見到越含光也是微愣,但驚卻談不上,頂多是有點訝然。
平心而論,以往越含光來找他的次數并不太多,大多數時候都是有正經事。
此次來找他,莫非是落劍峰的職務出了錯?
因為跟他有點關系,南鵲難免會多問一句。
“并不是。”
越含光神采奕奕,雙目如注,“是我自己決定不干了!南南,我決定再去一次東海,除魔一事若是立下功勞,我同樣能在羽闕仙閣留下姓名,屆時……屆時也不算辱沒了你!”
“……”
說的照舊是南鵲聽不懂的話,不過有一點,等越含光回來,他多半已經不在羽闕仙閣了。
想到越含光往日的幫襯,南鵲有心提點兩句:“其實東海的事也不一定簡單!
一不小心便會丟了性命,遠不如羽闕仙閣內的職務穩妥。
“我自是知道,師父已經和我說過了!
但卻是更快的。
越含光雙眼灼灼的燙人,這說明南南關心他的。
“就是他!
兩人未曾注意到一人一鶴的身影無聲現身,飛云便滔滔不絕道,“我一送南鵲回來就看見他,大晚上的還守在院門前找南鵲喝茶,一點都不注意影響!
一昂首,發現仙首也在看著那劍修。
他們并未進門,一直隱身在屋外,飛云眼下倒不急了,只等仙首一聲令下,它便進去治那劍修一個大不敬之罪。
屋內,南鵲似乎也感覺到了劍修不同尋常的灼熱目光,盡管對方平日里也很是熱情。
他被這樣的目光盯得不自在,加上夜幕沉沉,他說完正事也不見還有其他的話要說。
“你還有其他事嗎?”
“有的!
越含光忽地湊近他,南鵲不問還好,一問他似乎就難以按捺,喉結滾動,呼出的氣息濕熱燙人。
離得近了,南鵲也眼觸到些不適,下意識往后退開,又聽得對方興致勃勃的一句:“南南,等我這次回來,我們結為道侶如何!”
“太猖獗了!太冒犯了!太可惡……”
飛云氣急敗壞,一口氣苛責了好幾聲還停不下來,卻見身旁的蘇兀卿忽地臉色微變,仙鶴正想進言要狠狠地懲治那名劍修時,蘇兀卿已然揮手。
屋內的場景像是水波一樣緩緩散開,徒留下一盞草燈,方才在桌前坐立的兩人,竟是連影子都看不見。
“這是……?”
飛云瞪圓了一對鶴眼。
“是殘存的虛影。”
蘇兀卿聲音微微發沉。
飛云表情微滯,這才反應過來。
有人帶走了南鵲,還留下在這間屋子發生過的虛影,好巧的手段,都瞞過了它的眼睛。
“是誰如此大膽?”
飛云聲音都有些變調了,“是那劍修!”
看仙首的臉色,便知它猜測得沒錯。
可他為什么要帶走南鵲?
難不成是因為南鵲拒絕了他,惱羞成怒,還是……因為別的?
……
一刻鐘前。
南鵲瞪大了眼。
從越含光口中,清晰地吐出對方要與他結道侶的話語。
“當然不可以!”南鵲幾乎是立刻就拒絕了。
“為何?”
越含光原本灼灼的眼,聽到這話愣了一下,卻沒減弱絲毫熱度。
他執著地想要一個答案,不肯退縮。
“南南,你覺得我配不上你?”
那雙眼睛,流露出了失望落寞之色。
“……不是!
“那是什么?”
越含光原本是個滿腔熱枕又熱情心善之人。
南鵲從前只覺得他有些古怪,卻沒想過對方對自己竟有這樣的心思,震驚復雜之余,一時也找不到其他合適的理由。
“我……”在越含光愈見緊迫的眼神下,他道,“我已經有道侶了!
“不可能!”
越含光語氣鏗鏘,好似全然不信,更加逼近他,“南南,你是為了拒絕我,所以才找出這個理由誆騙我對不對?”
“是真的。”
南鵲不由地往后退了一步,想跟他拉開距離,“我已經結過道侶契了,除非道侶身死,否則是不可能另和他人結契!”
這些話往日在南鵲這里,是必定要三緘其口,但今日出現這種情況,還是首次,南鵲不想越含光越陷越深,只想將其先打發走,再冷靜下來。
今日的越含光,明顯有些情躁難安。
可他說的這句話不知是哪里刺激了對方,反叫越含光觸怒了。
“是誰?南南,你告訴我,跟你結為道侶的人是誰?”
南鵲被他拽住肩頭,劍修的手勁太大,掐得他肩骨都有些發疼。
眼前也晃來晃去,是越含光在搖他,腰間的芥子袋受到感應在顫動,裝在里面的流蘇扇發出清鳴聲,南鵲幾乎有些想要動手的沖動,或者說先要將發瘋的越含光推開。
可他接下來聽到一句:
“是不是……跟仙首有關?”
南鵲心頭一驚,還未等他開口,后頸便是一股驟痛傳來。
眼前越含光的臉變得光影模糊。
等南鵲意識再清晰時,睜眼已不見越含光的身影,身下的床板發出輕微的晃動,窗戶外吹進來的風有些涼意。
這是哪里?
南鵲起身,對著窗戶前一看,只見四遭云霧繚繞,高入云端。
而他腳下踩的,分明是艙船之類的御行法器,上面還帶有羽闕仙閣的標志。
“是越含光。”
藤精冒了出來,“他把你擄上這艘船的!
南鵲沒有防備被他打暈,見越含光并未對他下手,藤精也就沒有現身。
艙船行在百丈之高,若不是南鵲這段時間修習道術,又時時坐在鸞雪鶴背上,恐怕這一看還有些恐高。
這艙船估計不小,外頭廊上隱隱傳來說話聲。
南鵲想起昨晚越含光說的話,他要和師兄弟們一起去東海,莫非這是羽闕仙閣前往東海的法船?
頓時揚手,抱著試一試的心態,拍了拍艙房內唯一的那扇門。
“有人在外面嗎?”
“有沒有人?”
說話聲逐漸遠去,像是沒受到絲毫影響。
“門上有結界,外面的人聽不見!碧倬。
“嗯。”
南鵲也猜到了,這間屋子,只有窗戶周圍沒有設下任何禁制,大概是越含光覺得他不可能會從這里跳下去離開。
南鵲的確沒有這樣的打算。
太高了,他還掌握不好流蘇扇的平衡。
在沒有摸清楚越含光的意圖后,南鵲不會拿自己的命去賭。
就在他兀自想越含光這樣做的目的時,門外傳來了腳步聲。
“吱呀”一聲,越含光的臉探了進來,在看到南鵲的一瞬眼睛霎亮。
“南南,你醒了?”
他的語氣熱絡又驚喜,半點看不出會是他做出打暈南鵲再帶走這種事。
“你餓不餓,我給你拿了些吃的!
南鵲看到他盤子里的靈果,都是上等品質。
“越含光……你到底要做什么?”
眼前的越含光不帶任何惡意,純粹得像只是往常給南鵲送木柴的劍修樵夫。
可他昨晚又干出來那樣的事。
“……南南,你別怕我。”
越含光清晰地感覺出了南鵲的防備,目光有些黯淡,但隨即又堅定地抬起,“我感覺得出來,你待在羽闕仙閣并不快樂,所以才想著走之前也要用這種方法帶走你!
南鵲心底微微受驚,腦子里忽地浮現出一個想法:“越含光,你上次來東海,到底發生了什么?”
仔細回想起來,這次再見越含光,對方看似形貌跟以往沒有差別,但行為眼神分明更加大膽過火。
比如此刻:“南南,你安心待在這里,我不會傷害你的。”
他并未直接回答南鵲的問題,看著南鵲的目光也癡癡的,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
越含光腦子不正常。
南鵲更加坐實這個猜測,同時回想起有關東海的劇情。
每個被刻意制造出來的魔源,都有不同的作用,譬如北澤的那個,雖為魔源卻偏偏可以掩蓋魔氣,而東海的這一個,便是放大心中的欲.念。
——越含光極有可能在上次來東海便已經接觸過魔源了,并且被其侵染了心智。
“回去羽闕仙閣也沒什么好,不管是掌門,還是仙首,他們都不會有多看重你,但是我會!
越含光拿起盤子里一枚紅艷艷的靈果,期冀又懇切地送到南鵲手邊。
南鵲低頭看著,縱使知道這枚靈果沒毒,卻也不想接。
不過越含光執意要給,見他不動,竟想了想,試圖直接抓過他的手,這下南鵲總算主動拿了過來。
越含光眼底的灼笑更甚,也在這時,他腰間掛著的條狀物發出了一閃一閃的光。
是傳音符。
越含光看了眼,隨后點開。
“孽障!你去哪里了?”
里頭傳來頃鴻仙人的暴怒聲,“落劍峰的職務,是你能說辭就辭的嗎?”
“師父!
相較于頃鴻仙人的氣急,越含光聲音平穩帶笑,聽上去似乎很興奮,細細摩挲著手指,方才就是這只手碰到南鵲的。
他語氣亢奮道:“沒有跟你打招呼是我的過失,但我意已決,還望師父成全!
“……我看你是不要命了!”
這番話險些將頃鴻子氣暈,“我問你,住在秋楓別院的那名弟子,是不是在你手中?”
秋楓別院便是南鵲的住所。
“是……”
越含光正要回答,忽地不知想起了什么,“師父,蘇仙首是不是在你旁邊?”
話落,那頭驟然安靜一瞬。
南鵲吃著靈果的動作一頓,隨后聽見傳音符傳來一道平靜的聲音。
“越含光!
蘇兀卿的聲音響起,隔著傳音符顯出幾分冷意。
“迷途知返,為時不晚!
“仙首此言差矣,是不是迷途還未可知!
越含光在魔源的侵蝕下,已然喪失了理智,對上蘇兀卿語氣也帶有挑釁。
忽地又想起昨晚南鵲對他說的話,內心最深刻的貪念和嫉妒被勾了出來。
南鵲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四周,艙船似乎在下降了,與地面的距離不斷在縮近。
越含光就在這時候靠過來,聲調卻是別樣的灼熱溫情。
“南南,你來告訴他,你不想待在那里,你是自愿跟我走的!
被懟到臉上的正是越含光的傳音符,南鵲方才收回不斷探望窗外的目光,陡然聽到越含光叫他還以為是被發現,心頭漏跳一拍,導致此刻對著傳音符一時沒反應過來。
聽這個意思,蘇兀卿是發現他不見了?
越含光卻沒給他太多思索的時間,喊了他一聲“南南”,隨后湊到他耳邊,用溫柔又無第三人聽見的音量道:“你不是一直都想離開嗎,現在就是最好的時候!
第二十四章
只要南鵲說一句, 他是忍耐不了羽闕仙閣的生活,又或者是不想再日日前去料峭春寒修行。
蘇兀卿或許便不會再找他。
尤其對方已經快要去東海了,就算做做表面功夫打算找一找, 也不會另外抽出多少時間。
南鵲的確有些等不及,這是他想要的沒錯。
可是,他同樣無法確保越含光的目的。
在越含光溫柔得能滴出水的眼神下,南鵲終于對著傳音符緩緩開口:“他說得對。”
那頭一時寂靜,似乎只有一陣猛烈的空氣流動聲, 大概是飛云在吸氣。
“仙首可聽清了?”
越含光把傳音符從南鵲臉邊拿開,語氣也不由趾高氣揚,那頭未聽到蘇兀卿的聲音,倒是傳來頃鴻仙人的暴怒。
“混賬,不管你在哪里, 立刻給我把人完好無損地帶……”
越含光掐斷了傳音符。
也是在這時,屋外傳來了敲門聲。
南鵲立刻轉頭去看,這一看便見到幾張熟悉面孔,皆是越含光的朋友。
他們見到南鵲并不意外, 還跟往常一樣, 同南鵲友好地打了招呼。
南鵲瞬間就止了呼救的念頭。
越含光的朋友是和他一起去東海, 多半也被魔染了, 才會對他的話毫無置喙。
此刻艙船已經降落在地面,越含光幾人正在商量著路線。
看來這并不是羽闕仙閣組織去東海的法船, 船上的人,只有他們幾個。
越含光將艙船收了起來,幾人分頭行動, 另外幾名羽闕仙閣弟子不知所蹤,而越含光則是帶著南鵲一起進了市集。
此處已然是東海的地界, 東海向來富庶,羽闕仙閣山腳下仙氣繚繞,自有一番古樸神秘之感,東海的市集又是別樣的風味。
屬于海水的味道淡淡縈繞在空氣中,不遠處的海面中飄蕩著大大小小的龍舫,外觀看去華麗光彩,耀眼奪目,沿岸是販賣各類貨石寶物的攤販,吆喝叫賣聲絡繹不絕,來往穿梭之人更是接踵而至。
好生熱鬧。
南鵲心想,完全看不出來這里遭受過魔源的侵染。
“這位小仙友,瞧瞧我這金線腰帶吧,這可是繡娘足足花了三個月才織出來這么一條!”
“金線太過俗氣,小公子不妨試試我這個珊瑚吊墜,色澤艷麗,質地通透……”
“珊瑚有什么稀罕,來東海最名貴的便是這鮫珠了,小公子生得這般明艷可人,自然得用上好的鮫珠來配!”
“……”
幾名攤販對南鵲展露出非同凡響的熱絡,竟為此爭了起來。
而越含光也停下來,打量打量南鵲。
南鵲還是那身穿慣的衣裳,雖然每日出入料峭春寒,但也沒有換去的心思,年數有些舊了,的確是過于灰撲撲的。
這樣的衣裳,在越含光看來,顯然是配不上南鵲的。
“買!”
劍修一錘定音,幾個小販眼睛一亮,重新恢復笑模樣。
“敢問閣下,是要哪一樣?”
越含光語出驚人:“都要了!”
南鵲:“我穿不了這么……”
沒來得及阻止,幾樣包好的華貴衣飾就都到了越含光手中,隨后不由分說便用術法給南鵲換上了其中一套。
“……”
“南南,”
越含光熾熱的目光看過來,“我希望給你的都是最好的!
南鵲低頭看看身上,再抬頭看看這劍修。
他能拒絕嗎?
越含光被魔染后的情緒是不穩定的,沒必要去激怒他。
終歸是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謝謝!蹦嚣o想了想,道。
越含光更興奮了。
接下來再逛市集時,再有攤販吹得神乎所以的,或者南鵲多流連了一次目光的,越含光便直接讓攤販打包,還會自己上手挑選。
“這個劍修……”
藤精咕噥冒出來一句,“傻不拉嘰的,但還挺上道!
“……”
南鵲心說,不,他分明是在玩換裝游戲。
藤精很快又覺察出重點:“市集人多,趁現在走或許能走掉!
它沒忘記南鵲一心想著要逃走,可這會兒南鵲道:“先不急!
恰在這時,前方忽地傳出來一陣吵鬧。
“這里是東海地界,不是你們涂羅山的山門,奉勸一句,不要多管閑事,否則別怪我們不客氣!”
是個滿面不虞的老者,做生意的人講究和氣生財,他竟連生意都不肯笑臉相待了。
“你!我們涂羅山好心來此,為你們解決禍源,你竟這般惡劣態度!”
“什么禍源,我看你們是無事生非!”
“你……”
那個涂羅山弟子氣得臉都紅了,大抵是年紀有些小的緣故,只知道一味地莽著維護自己的仙門,被身旁的師兄弟勸說著走了。
這段小插曲也就到此結束,不多一會兒,市集又恢復了之前的熱鬧。
南鵲身旁的幾名攤販卻沒閑著,和正在挑東西的客人閑話起來。
“也不知道這些人什么時候才會走,將此地攪得烏煙瘴氣!
嘟囔聲傳入南鵲耳中,他心中一動:“敢問老伯,這些涂羅山弟子做了什么,惹得東海的人不喜么?”
那老者眉心一跳:“他們沒做什么,東海已經雞犬不寧了,要是敢做什么,這里容不下他們。”
一旁稍年淺些的修者看了看南鵲,道:“你剛來不久吧,這些仙門弟子抽了風似的,一個個都往東海趕,說是東海孕育了一個強大的妖魔,這不是空口白牙地胡扯污蔑我們東海?”
之前那名老者哼道:“可不是,我們東海好得很,就算有事,也輪不到他們來管,別是瞧著咱們東海這塊兒寶地想要收入囊中,我可知道這些正派仙門肚子里憋著不少壞水。”
“這……怕是不能吧!
南鵲道,“東海雖無主,但也不是旁的仙門能一口獨吞的,若是無事自然好,若是有事,大家同為仙道中人,或許他們……”
“你這小友說的什么話,東海好端端的能有什么事?若不是看你生得秀麗玉質,我就將你一同趕走了!
那老者作拂袖狀,卻也不算太生氣,“行了,你別妨礙我做生意。”
倒是那修者沒走人,意味深長地對南鵲道了句:“縱使是有什么,也輪不到東海之外的人插手!
南鵲狀似不解:“為何?”
那人扯唇一笑:“東海有自己的神明!
兩人談論間,越含光又搜羅了不少光彩熠熠的飾物,一轉眼就看見一名修者不懷好意地盯著南鵲看,頓時邁開腿插了過去。
“南南——”
他語氣有些不滿,但不是對南鵲,而是對眼前的修者,生生將對方的視線完全遮擋后,才道,“我們再去別處看看如何?”
“先等等。”
南鵲往旁邁開一步,露出臉看向那修者,“你說的,可是東海的守護神,沐行舟?”
越含光:“……”
那修者見到南鵲的舉動,又聽得他話,更樂意為他解惑:“正是,行舟道長聲名遠揚,你倒不算是孤陋寡聞。”
南鵲笑了一下:“早有耳聞,行舟道長為人高潔,心懷博愛,我亦仰慕已久!
“南南!”
越含光這次表情明顯怨念,整個人都散發著一股被偷家的氣息,頗為銳利的劍氣讓那修者臉色微變,卻也不肯退讓,只將目光望向南鵲。
若是這小美人自愿跟他談話,他可不怕這個外來的劍修。
這在越含光看來無疑是挑釁,只是礙于此地是東海,雖氣急但也沒真的動手,于是迅速將南鵲拉走。
“你做什么,越含光?”
南鵲有所準備,但還是被抓得有些疼,劍修力氣是真的大。
“南南,你剛剛為什么要跟那個男修說話,他明顯對你心懷不軌!”
一直將南鵲帶到那修者看不到的地方,越含光才停下來,怨氣沖天地看著他。
南鵲觀察了一下他的神色,才道:“我就是隨口問問,畢竟沐行舟這個名字,我之前在羽闕仙閣的時候就聽說過。”
越含光眼都快灼成火了。
南鵲跟沒看見似的,繼續道:“此人品性純善,昔年魔域試圖染指東海時,沐行舟以一人之力不退分毫,魔道遂以其愛人相挾,沐行舟也誓死不屈,才將東海守了下來,也因此深受東海百姓愛戴,這些年從不接受其他仙門收納入麾!
越含光眼中的怒意漸漸沒那么重了,又聽得南鵲道:“我只是好奇,這樣一個將生死置之度外,甚至連所愛之人都被迫犧牲的仙人,究竟長什么模樣?”
“原來……南南你想見他啊。”
越含光終于聽明白了,一掃方才的陰霾,揚眉吐氣道,“南南怎么不早說,此人我剛好認識。”
南鵲展露出恰如其分的驚訝,“你認識?”
“不錯!
越含光未有隱瞞,自信道,“上次我來東海,就碰到過這人!
“那你能否帶我去見他?”
南鵲道,“仙風道骨的修者我見過不少,還未見過這等俠義心腸的!
“這……”
越含光猶豫起來。
“不能嗎?”南鵲看著他。
“倒也不是……”
越含光糾結一番,做了決定,“南南,你要是想見他,不如等我解決完東海禍患之后,再帶你去,如何?”
南鵲微微挑眉:“你知曉東海的禍患?”
越含光一個不慎說漏了嘴,可念及這是南鵲,也不覺得該有隱瞞,只是含糊其辭:“南南,知道太多對你沒好處,總之你放心,我會保護好你,不會讓你有事的!
“……”
南鵲對他的眼神都快要免疫了,想到都是魔源在作怪,也就敷衍地“嗯”了一聲。
心中卻對越含光做了大概的判斷。
雖是違抗師令擅自離開了羽闕仙閣,但越含光依舊惦記著要處理禍患,可見心性并未受到太大的影響,不至于鬧到無可轉圜的地步。
而南鵲好奇的是……
“我跟你一起去處理禍患?”
越含光連連搖頭:“太危險了,南南,你在外邊等著我就好。”
“那我一個人留下來?”
越含光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會有人陪著你!
盡管南鵲目前看起來很配合,但越含光可沒忘記,南鵲是被他強行帶來的。
很快,南鵲就知道越含光口中的“有人”是何人。
其實不用猜,能跟越含光一起行事的,無非是另外幾名劍修。
他們方才離去了一會兒,這廂又通知越含光在一處客棧會合。
客棧各方面中規中矩,但南鵲耳尖地聽到那幾人的耳語。
“……已經探查過了,絕對沒有本門派中人!
羽闕仙閣的人這么快就到了?
南鵲想起那晚聽到涂孤洵的談話,估計早在那時就派人來了東海。
“幾位客人是從遠方來的吧?”
客棧老板見他們眼生,多問了一句。
一人面露不快:“你不做外地人的生意?”
“怎么會呢?”
老板連忙笑瞇瞇地擺手,“東海歡迎整個仙界的朋友,只是小老兒怕幾位客人初來乍到有所不知,今夜是神鮫臨案賜福的日子,很是熱鬧,諸位若是無事,不妨前去觀賞一番?”
神鮫是東海的吉祥物,東海之人與海息息相關,鮫絲,鮫珠之類的名貴寶物,都要下海才能獲取,因此往往要向其祈求平安順遂,財源滾滾。
在東海,神鮫的地位僅次于沐行舟。
“知道了,多謝。”
越含光隨手扔給老板幾塊靈石。
路過堂前,南鵲聽到落座的客人在談論。
“唔老板不提我都險些忘了,今夜便是十七,神鮫賜福的大日子!”
“我何嘗不是,以往習慣了三年一次的賜福,近年神鮫每半年都會出現一次,難免有些恍惚!
“趕緊吃,趕緊吃,再過幾日我也要下海了,吃完了得去湊湊熱鬧,沾沾福氣……”
南鵲看了一眼他們那桌的食物,皆是魚貝之類的海鮮。
東海果然是仙界最富庶又閑逸的所在了,加上沒有仙門修宗的約束,是以生活在這里的仙民都有幾分接近凡間的煙火氣。
吃穿享樂,好放縱己身欲.望。
一行人腳步匆忙,又將南鵲擁在中央,并未注意到角落里素衣打扮的兩名仙家弟子。
“師兄,你瞧!”
“是叛出羽闕仙閣的越含光沒錯,至于被他脅迫的那名弟子……想必是那著錦衣的少年?”
兩人無聲地靈識傳音,只是語氣之中,頗有些不確定。
“應當是他無疑,只這少年瞧著面生。”
他們都是涂羅山的弟子,早前收到了自家掌門的傳訊,讓他們務必留意羽闕仙閣的越含光,其人極有可能也到了東海。
到是到了東海,可眼前這場景卻叫他們一時沒看明白。
“不是說那少年是被越含光脅迫,我怎么瞧著……不太像……”
“的確不像,不過還是盡早如實傳訊給掌門便好。”
涂羅山掌門收到訊息后,直接聯絡到了涂孤洵,說是羽闕仙閣掌門要的消息,實際上是關乎于羽闕仙閣仙首要的人,礙于沒有蘇兀卿的傳訊方式,涂羅山掌門只得這般迂回。
涂孤洵此次未有遮掩,直接將其與蘇兀卿的傳訊接通。
“是掌門的傳訊!
飛云日行幾萬里,此刻也分出了心思注意旁的。
見蘇兀卿睜眼后,也湊過耳朵去聽。
“師弟,人有消息了!
先前鸞雪鶴來稟告之時,涂孤洵還覺得這對主仆行事有偏,之后便見蘇兀卿未受影響,轉身便去了東海,心頭隱隱的憂慮才放下了。
聽著傳來的屬于涂羅山掌門的聲音。
“果然是在東海!
飛云長舒一口氣,“還好仙首您事先在南鵲身邊放了件法器,可以感知到他的位置,流蘇扇上的靈力未曾動用,說明他現在應當是無礙的!
蘇兀卿:“嗯!
但也有弊端。
比如蘇兀卿雖然可以感知南鵲的所在之地,卻無法看到對方的場景。
當時還未設下這類術法,畢竟南鵲就在料峭春寒修行,他的眼皮底下,無須再設置切身變幻的景象。
所以才有頃鴻仙人被連夜震醒,又驚又怒地聯絡越含光的那一幕。
稍微耽擱了些時間。
不過主仆二人此刻也已抵達了東海的海面。
另一頭涂羅山掌門依舊描述著手下弟子的場景,力求一個細節也不能放過,畢竟特殊時刻,仙門出了叛亂可是件不小的事。
“不過,仙首確定那弟子是被越含光脅迫的嗎?”
涂羅山掌門忽然話音一轉。
蘇兀卿正欲掐斷的意念一頓:“自然,齊掌門為何這樣問?”
他語氣淡淡,涂羅山掌門心有些詫異,自以為活躍著氣氛。
“讓仙首見笑了,是我那兩個徒兒瞧著有些怪異,據說走在一道有說有笑,舉止甚至親密,不像……”
“不像什么?”
這一句尾音下壓,就連涂羅山掌門都聽出來了些不對勁,干笑聲登時止住。
“……不像是叛逃,倒像是……私奔。”
第二十五章
進入屋內后, 越含光先是將屋子仔細檢查了一遍,隨后又擺出之前在市集上買的東西,原本簡約的屋里瞬間變得金燦燦的。
做完這一切, 越含光留下一人,不過此人并不與南鵲待在一處,只在門外候著。
“你是要去看神鮫賜福?”
南鵲看著他忙里忙外,猜測著越含光的意圖。
越含光正在考慮要不要布個結界,但又怕南鵲心有芥蒂, 格外糾結,聽到這一句,誠實地點了頭。
“南南,你在這里休息就好,我們會很快回來!
南鵲便沒再出聲, 很安靜地待著。
這個舉動反而讓越含光有些不安,本是打定主意讓南鵲一個人在此待著,躊躇了好一會兒又倒回來。
“南南,要不你還是跟我一道去, 我更放心!
南鵲微微一笑:“好啊。”
“……”
越含光意識到中計了, 但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 他更不想在南鵲這里留下壞印象。
南鵲如愿以償, 越含光幾人運用了術法遮掩,他則是被喬裝打扮了一番。
原本外形相當惹眼的少年, 這下放進人群里都能被淹沒。
一行人出了客棧,他們去得不晚,但抵達海岸的時候周圍已經擠滿了層層疊疊的人, 東海的百姓修為并不高,因此南鵲被越含光輕松帶著站到了前排的位置。
至于為什么不是最前面, 越含光認為這只神鮫敵我未分,掩藏在人群里更加安全。
南鵲看向不遠處的海面。
今夜神鮫賜福,東海的大日子,晚霞將至的時辰海面上就飄起了大大小小的船舫,隨風揚帆,舫上懸掛著各色燈籠,風鈴隨著舞女的動作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樂師樂此不疲地為其演繹伴奏。
“好!”
“跳得好!今年的舞者比去年身姿還要窈窕!”
“這都是沐大人的功勞啊,每年的樂師和舞女可都是由沐大人親自選拔的。”
周圍人聲鼎沸,百姓個個面泛紅光,雙眼迫切地盯著那只最大最華貴的畫舫。
不難猜出,那所謂的“沐大人”想必就在那只船上。
南鵲盯著那艘船目不轉睛,身旁的越含光卻幽幽地看著他:“南南……有那么好看嗎?”
“……”
南鵲分出點眼神給他,“你見過那位沐大人是不是?”
越含光有點遲疑,但最終還是點頭:“上一次來東海有見過,不過……”
“不過什么?”
“他沒你長得好看。”
“……”
頂著粗黃膚色的南鵲木著臉轉過了頭,就知道問這話是多余。
沐行舟遲遲沒有露面,一直到天幕徹底罩下,滿天星斗璀璨奪目,舞者的舞姿忽然慢了下來,變得柔美而和緩,勾帶出了神秘空曠之感,引得觀者的呼吸慢慢屏住,凝神。
南鵲再次關注起這密不透風的人群。
那些或早或晚來到東海的門派,估計也和他們一樣隱藏在這里面。
要是動起手來,這里的百姓也太多了,但若是不動手,恐怕很難有機會斬草除根,那必須得等到下一次的神鮫賜福。
羽闕仙閣的人多半也在其中,畢竟殺死神鮫還得靠……
就在這時,原本平靜的海面忽地掀起了一股巨浪,立于海面上的畫舫隨之猛烈晃蕩。
“是神鮫!”
“神鮫感應到我們的炙熱之心現身了!”
這種時刻就連越含光也專心不少,盯著海面全神戒備。
此刻的浪花揚起幾丈之高,像是有只巨手拍打著海面,月華的光輝灑下來,蕩起的水花凝著白生生的光芒。
當浪花卷著白光晃人眼的同時,半空中不知何時已然飄起了金黃色的光芒,一縷一縷猶如繡針細小,不斷墜向海面。
“神鮫降臨,福運綿延!”
人群里傳來一聲聲感肺激昂的聲音,而隨著這些光點越來越多,最終從海面蔓延到了岸邊,人群里。
南鵲眉頭一皺,下意識不想讓這些光點沾到身上,不用他說,越含光已經有了動作。
越含光使了個隔離的術法,那些光點即將靠近南鵲時就被融化了,并沒有落在兩人身上。
于東海的百姓而言,這是福運。但各大門派暗藏其中的人都清楚,這些光點有問題。
漸漸的,東海的百姓發現了不對勁,只有福運施布,卻不見神鮫形影。
往年的神鮫賜福,神鮫可是必須與他們相見的。
“怎么回事?”
“神鮫為何遲遲不現身?”
周圍議論急亂聲不絕于耳,南鵲看著從畫舫中緩步走出的人影,忽然意識到了什么。
沐行舟于騷亂中終于露面,跟南鵲想象中的不一樣,沐行舟此人黑發白面,模樣很是俊秀,舉手投足儼然是一位出身世家的公子。
他臉上噙著淡淡的笑意,單手一抬,原本見到他終于出面的激動百姓也漸漸安靜下來,聽他沉穩有禮的聲音說道。
“非是神鮫有異,只是今日神鮫得見萬民歡擁,深感愉悅,特遣我來傳達心意——”
他頓了一下,笑意更深,“神鮫將挑選幾位有緣人,面見賜福!
話音一落,四周頓時涌出欣羨的高呼。
能近距離接觸到神鮫,這是何等的榮幸啊!
而那些潛藏在人群中的門派弟子則是很快領會了其中的意思。
他們的身份被發現了,對方有備而來!
但轉念一想,如此一來或許是個機會。他們本就顧慮東海的百姓圍聚,不便動手,如今神鮫送上門來,正合他們心意。
不出意外,沐行舟所點之人,皆是各大門派的中流砥柱,除了……
猝不及防與沐行舟的眼神相遇,南鵲愣了一下。
“以及,這位小友。”
“不行!”
南鵲還沒表態,越含光已經條件反射地拒絕了。
他怎能允許放南鵲一個人去見那個神鮫!
一出口就得罪了周遭百姓,皆以一種還能如此不識抬舉的目光看向他。
“神鮫選中了他,那是天大的福分,你哪來的底氣說不?”
“早就看你們這些外來人不順眼了,現在搞這一出,你是在侮辱神鮫嗎?!”
百姓的怒火沒有半點水分,磨拳霍霍圍著兩人。
眼看著越含光連劍都提起來了,南鵲抬手制止:“我去,沒事!
他揚起的袖子遮住越含光的動作,語氣也和和氣氣,樣貌雖然大變,但嗓音未加修飾。
仿佛涓涓流水,聽著就叫人心曠神怡,周圍的百姓都不由多看他幾眼。
不止東海之人,其余門派眾人亦是,雖然人群擁擠,但修道之人視野自開闊不受影響。
“此二人……的確怎么看都不像是叛逃啊!
涂羅山的弟子回憶起了前不久這樣回話被掌門一通訓斥的場面,語氣仍然不甘。
他身側的同門人:“……”
看看兩人之間的距離,再看拉拉扯扯的架勢,分明是“互相關心”到了極致。
可惡,就該讓羽闕仙閣的人親自來看!
“不行啊,南南——”
越含光哪里知道他的行為又引起了波瀾,他一時不知該如何挑明,又急又亂,“我怕你有危險,你若一定要去,須有我陪同。”
而畫舫上的沐行舟也在盯著他們,須臾笑了笑:“兩位感情甚篤,既如此,不如一同上來!
南鵲有點無奈:“行吧。”
越含光這才露出一個笑容。
被挑中的人一同飛身上了畫舫,沐行舟則在前帶路。
“是要帶我們去見神鮫嗎?”一人遲疑著問,他總覺得這事兒有詐。
沐行舟好脾氣地笑著:“自然。神鮫生活在海里,不能隨便顯露于人前!
沐行舟說的生活在海里,其實也就是帶著一行人往下走,畫舫共有好幾層,最下面都沁到了海里。
上來的人都在互相打量,摸不準這沐行舟存的什么心思,居然真的帶他們去見神鮫,難不成還看不出來他們的真實身份嗎?
當然看得出來。
各大門派想要剔除神鮫,對方的意圖也同樣如此。
這場行動注定兇險,但南鵲不能不參與。
他記得東海除魔源一事上,仙界之人雖然目的達成,但卻漏掉了一個人,雖然對于仙界來說無關緊要,但那人后續逃到了凡間,繼而在南國興風作浪。
如今的南國君王改易,但依舊姓南。南鵲一直計劃著回凡間,哪怕不再是他父王治下的國土,他也依舊希望南國百姓能夠安居樂業。
跟在沐行舟身后的眾人都高度警惕,時刻觀察著四周的海面。唯有之前說話那人眼珠攢動,最終將目光落在了身側。
外表是個彪形大漢,但跟南鵲對上時卻露齒一笑。
蕭起鶴!
南鵲幾乎立刻認出他來,也就在這時,視線所及的海面上隱現出一個龐然大物。
——它幾乎有半艘畫舫那般大,渾身金燦燦的,劃動著巨大的魚鰭,五彩色的泡泡中拖著一條靈活漂亮的長尾。
在場的人無不露出震撼驚愕的表情。
不得不承認,這只“神鮫”外形的確漂亮,但它長得太大了,從視覺上就給人一種危險警惕之感。
說是神鮫,更接近于妖物。
空中忽而降下金燦燦的塊狀物,越含光霎時警惕,手始終放在腰間,等離得近了,才發現那是一塊發光的空木牌。
這就是代表著賜下的福祉嗎?
沒人去接。
甚至心中隱隱有種念頭,這只神鮫能長這么大,跟木牌脫不了關系。
“有什么問題嗎?”
沐行舟帶笑的目光一一掃過眾人,“收下木牌,就代表神鮫領受了各位的愿望,不久之后便會一一實……”
“我聽你放——哦不,不能說臟話,少在這里妖言惑眾!”
蕭起鶴一個提劍,就沖了上去。
其余人一時未動,也只是在抓緊時間暗中布陣,防止“神鮫”脫逃。
蕭起鶴一動,他們也隨之啟動陣法。
南鵲卻沒去管那只“神鮫”,緊盯著沐行舟的動作,對方同樣沒去管“神鮫”,對于這場早有預料的變故神色自如。
反而轉頭,看了南鵲一眼。
“南南,你在這里等我!
越含光在這時忽然愿意離開他身邊,聲音也嚴肅了幾分。
意識到他要去做什么,南鵲提醒道:“最好一擊即中。”
沐行舟聞言一笑,多一個人也只是送死而已。
下一瞬,越含光忽然來到他面前,將他的笑臉擊碎。
沐行舟一個幻化重新換了位置,他對越含光的出手只是有些贊賞,但緊接著他才臉色微變。
——他掉進了無妄三千的陣法。
布陣之人除了為神鮫準備,同樣也為他,并且是壓制修為的困陣。
沒有了他的加持,神鮫的力量也隨之削弱,擁有不俗智商的它意識到逃不掉后,開始了瘋狂攻擊。
玉石俱焚!
吸食了無數東海百姓的貪念和欲念的神鮫在深海中自爆,巨大的魔源之力和海水的沖擊力一并襲來。
這股強大的力量就是修為足夠深厚的仙人也得脫掉半身皮,甚至幫沐行舟里應外合沖破了陣法。
藤精最喜水不過,海水在他面前皆能被吸收,因此替南鵲抵擋了大部分沖擊力,再就是搖光一扇,魔源沒能近到他身,將他送到安全地帶。
南鵲反復拈了拈搖光,他知道這把扇子是把上好的法寶,但威力還是超過了他的想象。
眼看神鮫被殺,沐行舟又怒又恨,恰逢其他人皆是重傷,已無反抗之力,但畫舫之外的門派眾人已有人前來接應。
此刻真是孤立無援。
“我真是小瞧了你們!竟然將我逼到如此境地!
“沐仙友,你只是被魔源迷了心智,迷途知返,還來得及!
空中傳來一道蒼勁的老者聲音,正是涂羅山的掌門。
“什么魔源,胡言亂語,你們分明是要毀掉我們東海的鎮海之寶!”
沐行舟環視一周,竟將攻擊目標放在了唯一還完好站立的南鵲身上。
不過卻被涂羅山掌門一道仙力及時化解。
但仙力的掌氣也將南鵲沖倒,涂羅山掌門的氣息太過霸道,南鵲用手掌駐地不住地咳嗽。
一只手忽然在他背上拍了拍。
“謝謝!
南鵲緩過來了,下意識對來人揚起笑臉道謝,發現竟是跟隨沐行舟一起進來的兩名隨從之一。
隨從面容平靜,烏白的眼睛掠過他的表情后將他拉起。
此刻的涂羅山掌門以及其他門派的長老皆已趕到,除了圍住沐行舟外,也第一時間為各自的親傳弟子檢查傷勢。
與此同時,原本戰意凜凜的沐行舟忽然頭痛欲裂,面若苦狀。
與他有著相同反應的還有越含光,勉強被支援得來的傷藥強撐著站起來,卻在第一時間搜尋南鵲的蹤影,偏過那名侍從幽幽地看來。
“……”
對上這樣的眼神,南鵲很難不去扶。
越含光頓時面露春色,感覺頭疼都沒那么疼了。
如今魔源只是從神鮫體內破體而出,還不算真正的收復,一時間誰也靠近不得。
這樣大的動靜,不止在畫舫下的深海,岸邊的海面同樣引起了劇烈的動蕩,圍在海邊的百姓依舊沒有離去,甚至開始產生動蕩。
跟隨著各家掌門長老而來的神鳥,仙獸不斷在空中盤旋,警戒,門派弟子則駐守在四周,盡量維持著秩序,恐引起騷亂。
雪白的仙鶴則是靜靜地隱匿氣息,但鶴頭卻時不時往海面中看一眼。
南鵲的氣息就在海底,也不知道仙首察沒察覺。
旋即又以爪拍頭,以仙首的實力,怎有可能感受不到,多半只有南鵲認不出來的份兒。
……
海底。
涂羅山掌門正和其他長老商量如何處理魔源,至于傷者則是另有弟子將其扶出。
南鵲自是扶著越含光的臂,混在人群往外走,其他人都走掉了,唯獨他眼前被人一堵。
“他的癥狀與沐行舟一致,需得留下觀察!
南鵲輕咳一聲:“是我受傷了!
越含光點頭:“對,是他。”
那人狐疑地在南鵲身上打量:“看起來不像啊,你是哪個門派的弟子,不如直接去找同門醫治?”
南鵲:“我是……”
“是什么?”
“是……無妄三千!
“哦,那你就走吧!蹦侨俗尦龅纴怼
趁著還沒多少人注意到他,南鵲果斷邁步,卻又有另一道聲音響起。
“既是無妄三千的弟子,無妄三千的長老既忙,我亦略通一些醫術,可為之代勞!
南鵲抬眸,正是那名之前拉過他的侍從,眼珠一轉:“……還是不必麻煩了,我自己去找就行!
“不麻煩!蹦侨搜垡淮,留意到他后退的步伐。
兩人一時僵持,最后南鵲訕訕找了個借口:“那算了,我不愛麻煩別人!
別人。
這兩個字劃過蘇兀卿耳際,而目中所見的,又是南鵲走向越含光的方向。
和他是別人,和越含光不是?
涂羅山上至掌門下至弟子統一一致的言論不合時宜地浮現出來。
蘇兀卿平靜的眸子無端起了波動,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動氣與激悶,使得他不及深思,已然拉住了南鵲的手腕。
甚至沒有顧及此時的偽裝。
“為何要躲?”
如一個質問背叛結契之約的凡夫。
第二十六章
“什么?”
話一脫口, 慣性使得南鵲被拽得回頭,眼里流露的迷惑和驚訝真切又清晰。
他沒認出自己?
蘇兀卿又不確定了,周圍的目光都在往這一處聚攏, 那雙起伏的眼眸緩緩平復了下來。
最終,放開了南鵲。
同時附帶的,還有一瓶療傷的靈藥。
南鵲沒有受傷,但借口都找了,做戲得做全套, 沒人關注他,他便把傷藥用在了越含光身上。
正事在急,沐行舟已然暈厥,看上去比越含光的情況嚴重多了。
一旁的魔源還在虎視眈眈,最終, 幾大門派的長老商議,先將沐行舟帶走,恐就是與魔源待在一處才會引得魔源躁動。
南鵲不清楚他們最后是怎么處置的,因為越含光也一并被帶走了, 而他自然是要跟著一起的。
一離開海底, 一大團白色的影子就出現在了南鵲的眼前。
飛云!
鸞雪鶴扇動寬大潔白的翅膀從頭頂飛過, 那雙晶瑩睿智的眼珠掠過底下的人群, 和其中盤旋的仙獸一般進行日常的巡邏,并未引起它的過多注意。
南鵲虛驚一場。
但同時又升起一絲僥幸, 或許對方根本就沒打算找他,如果是這樣,那就太好了!
那他就可以放開手做他來東海的要緊事。
東海的魔源較為特殊, 沐行舟孕育出了魔源之后,化為供他驅使的神鮫, 但只是一部分,另一部分已經融入了他的身體里,至于怎么取出來一同銷毀,那就是幾大仙門領袖要考慮的事。
南鵲要找的是那個有可能即將會禍害到南國的人。
據他推論,那人有可能是此次一同來東海渾水摸魚的陰謀者,但更有可能的,是原本就跟在沐行舟身邊的人。
而有能力在沐行舟身邊搞事的……
“走快一點,磨磨蹭蹭地做什么?”
負責將他們帶走的仙門弟子催促道。
南鵲本想借此打探一二,但這些仙門弟子一個個急匆匆的,且語氣很不和善,留下他們便離開了。
待在房間里,南鵲百無聊賴,不知為何,他和越含光并沒有被安排在同一處。
被看管起來的待遇倒也不算差,南鵲頂多是扶了越含光一把,他又沒有被魔源污染,大多數時候都用不上他。
這群仙門弟子忙起來也沒有忘了他,一日三餐,還安排著人給他送來,餐食頗為豐盛。
或許是在東海的地界上,這里的食物有點接近于凡間的烹飪,味道也很不錯。
除此之外,房間里還有一個巨大的書架,盛放著各類修道和練習術法的書籍。
南鵲對吃的還有點興趣,對這些書看見封面都頭疼。
等到了晚上,趁著各大仙門忙得不可開交的功夫,南鵲私自從房間里出來了。
門外無人看管,也沒下任何禁制。
這使得南鵲一路暢通無阻,直到被迎面而來的人影撞上。
“什么人在此地閑逛?”
仍然是之前非要給他治傷的那名侍衛,但表情更生動,甚至掏出了法器。
南鵲不想跟他對上,藤精將他手腳和嘴唇一并纏住后,他抓緊時間跑路。
然而剛跑過一條長廊,南鵲的腳步就跟定在了地上似的,抬不動了。
他的正前方,那名侍衛靜靜地看著他。
南鵲喘氣的幅度都小了一點:“……我剛剛,好像在那邊見過你!
院子里刮來一股沉默的風,正如對立的兩人。
恰好此時,掙脫了藤條束縛的那名侍衛趕到,瞪眼看著不遠處跟他一模一樣的面孔,場面更加詭異。
不等那人震聲,后出現的這名侍衛抬手將對方解決了,不,也不算很輕易,起碼還是到了那人跟前才動的手,總之連聲音都沒有發出,那人便倒地了。
后來的堵路侍衛對南鵲說道:“他冒充我!
南鵲:“……”
并不想信。
但緊接著對方就提出了疑問:“這么晚了,你要去何處?”
南鵲吭哧著答不出來,一時忘了他還是備受看管的身份。
對方似乎也并不是很在意這個問題,或許只將南鵲的行為歸為無聊一類:“隨我來。”
南鵲只好跟上。
這間房跟南鵲之間住的那間不太一樣,要更大一些,里面堆著各種各樣的藏書和器物,似乎是沐行舟平時居住的地方。
看起來仙道眾人是準備從這里找到些許線索。
沐行舟的住所還有好幾個密室,已經有人在里面,南鵲沒進去,就在外面翻了翻沐行舟的藏書。
偏偏就那么巧,南鵲看見了幾個熟悉的書封。
是他之前寫過的《玉清仙首除魔錄》。
沐行舟看這種書?
不不不,他更有可能是想通過這本書,研究怎么對付蘇兀卿。
可這種雜書,向來只有靠近羽闕仙閣的地方比較流行,東海隔得這么遠,是怎么知道這本書存在的?或者更確切的一點,是怎么發現這本書并非杜撰,而是寫實?
南鵲不由想到當初化為小書生的焱火。
莫非這次的事,魔道亦有參與?
這點是他不曾想到的,不知道仙道是不是想過會跟魔道有關?
心有戚戚然,南鵲無意間將這本書擺在了比較顯眼的位置。
從密室出來的仙門眾人并未注意到這個小細節,一本書而已,仙門話本多的是,關于蘇仙首的更是多如牛毛。
相比較起來,他們對南鵲的好奇心更大一些,或多或少路過時都會看一眼他。
南鵲表現得反而淡定,像是沒看見這些目光似的。
忽地,蘇兀卿上前,手一揮,原本坐在椅子上的“南鵲”化為了一根藤條。
眾人瞠目結舌。
……
耳邊的風呼呼而過,南鵲腳下不敢停。
得虧沐行舟那些書里有個傀儡術,加上藤精的配合,他才能脫身。
不過也瞞不了多久,蘇兀卿一定就會發現。
如今他在沐行舟的府邸,該往哪個方向需要抉擇。
就在南鵲糾結之際,一股熟悉的氣息悄然逼近。
沛然邪氣,詭譎多變。
眨眼間,一道人影現身,在南鵲警惕之前,那人已然出聲:“噓,是我,阿南!
焱火!
南鵲緊盯著對方,跟小書生截然不同的一張臉,不過眼底的笑意卻是一模一樣。
“你要走嗎,我幫你!
南鵲一驚,果不其然,一轉頭就看到了蘇兀卿的身影。
沒錯,是完全沒有偽裝的原裝版。
那么明顯,南鵲認不出來他才怪。
而蘇兀卿,肯定也是一眼就將他看破。
此刻,他的目光就毫不掩飾地落在南鵲身上,甚至都沒有去看焱火,直到焱火一個身位上前,把南鵲扯到了身后。
“……”
要是在場有第四個知情者來看,別提這個站位有多離譜了。
夜風靜得嚇人。
“南鵲!
蘇兀卿在一片沉默中出聲,語氣尚算平淡,“過來!
“過來做什么?”
焱火嗤笑一聲,“跟你回羽闕仙閣繼續受人冷落欺凌么,蘇兀卿,你自己掂量掂量有資格說這話?”
“與你無關。”
“那跟你又有何關系?”
南鵲是他的道侶。
蘇兀卿按下胸口涌動的情緒,尤其在目睹南鵲微微攢動的腳步,也沒有收回視線。
仙道頂峰與魔道詭主對峙,單是周圍靈力的波動都能讓人窒息。
所幸都還惦記著南鵲是個凡人,特地隔離出了他那塊兒。
“你們……”
南鵲挪動著步子,并非是要后退,而是露出來。
跟著焱火走就意味著跟仙道為敵,南鵲縱使不想待在羽闕仙閣,也沒有這樣的冒險精神。
但顯然這兩人都沒打算聽他的,眨眼間已經動起手來。
強大的仙魔沖擊引來這座府邸的其他人,南鵲看著一個個老道趕來,凝望著戰況,沒有貿然插手。
“不好,看守魔源的只有清虛派掌門一人,我們該不會中了魔道的調虎離山之計?”
“仙首對戰焱火無須擔心,魔源決不能失!”
當下一群老道又掉頭離開,只留下零散的幾人。
或許是打過碰面的緣故,這幾人并未對南鵲過多留意。
“你我不如前去一助仙首,除了焱火這個禍害!”
“貧道正有此意!”
說罷身影向著半空中離去,南鵲看了半晌,忽而認出這幾人都是涂羅山的人。
涂羅山。
南鵲猛地縮了下瞳孔。
等待的時間是漫長的,但事實上很短暫。
南鵲睜大眼抬頭凝望,只是以他目前的修為,眼力依舊不足以辨清戰圈里的情況。
等略微緩下來的時候,南鵲感覺有光影朝著他的方向而來,腳步在后退的剎那忽然止住。
蘇兀卿的面容在他眼前逐漸清晰,南鵲聞到了一股血腥氣:“你……受傷了?”
“走!
蘇兀卿言簡意賅。
南鵲被他帶著往東海之外的方向,身后的人還在窮追不舍。
仙魔兩道的人都有,似乎覺得蘇兀卿受傷的機遇百年難得一遇,定要趁此機會給予致命一擊。
血腥味縈繞在鼻間不斷,哪怕是夜晚空氣中的涼風也吹不散。
“好機會!”藤精的聲音在南鵲腦海里激情響起,“現在蘇兀卿重傷了,離開了東海的重重把守,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南鵲心中也跟著升起了諸如此類的念頭,他要找的人已經被蘇兀卿無意間解決了,可謂一身輕,接下來是可以徹底脫離羽闕仙閣。
仙魔大戰,跟他一介凡人實屬無關,他也沒那個實力插手。
正這樣想著,他就跟蘇兀卿低眸看下來的眼神對上。
南鵲莫名地心虛,總覺得自己能被對方看破。
他們最終在離東海有些距離的一個城鎮停下,這里氣息繁雜,有不少修道人士駐留,適合掩藏蹤跡。
也有一個原因,蘇兀卿的傷勢似乎支撐不了更久。
這次的傷口不知是什么仙器所傷,普通的仙藥毫無效用,只能用修為壓制,但這種做法無疑會消耗靈力。
涂羅山猝不及防的反水,更像是一場蓄謀已久的謀殺計劃。
一番處理下來,饒是蘇兀卿,也有幾分虛弱疲憊。
不過是做戲而已。
看著在打坐調息的蘇兀卿,南鵲心想。
他知道,這就是蘇兀卿和涂孤洵計劃好的,用以引出羽闕仙閣內部隱藏已久的叛逆份子的,一場死遁。
但未免也,太真實了?
“我已經傳訊給師兄,不久后他便會趕來帶你回羽闕仙閣!
蘇兀卿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看向南鵲,他頓了一瞬,繼續緩緩道,“我已跟他說好,若你想回便回,想住哪里便住哪里,皆會按照你的意愿,若是不想回……”
“你就放我離開?”
原本的聲音驟然止住,他望著南鵲的眼神猶如波瀾起伏,南鵲清晰地看見,他還是頭一回見到對方如此明顯的表情變化。
也許是覺得羽闕仙閣是仙界最安全的地方,他不能理解南鵲要走?
也不對,不知道這點大概也就不會在東海見到南鵲了。
那是什么?
他的眼神一直盯著南鵲,盯得南鵲都開始懷疑,他是不是也受了魔源影響,不然癥狀怎么會和越含光有點相似。
終于,蘇兀卿緊抿的嘴唇動了動。
“你就……”
可沒說完,伴隨一聲突兀的低咳聲響了起來,一縷深黑血液也從口中溢出。
蘇兀卿的表情,也起了一絲微瀾,似乎是有些痛楚。
南鵲微怔。
東海之行,魔域和涂羅山必定是研究出了針對蘇兀卿的修為,涂羅山一直屈居羽闕仙閣之下,早有不甘,就想除掉蘇兀卿重回仙門榜首。
下手自然是永絕后患。
“……這般厭棄羽闕仙閣,厭棄仙道,厭棄……”
蘇兀卿一邊低咳,一邊擦血,“我么?”
他抬眸看過來的眼底仿若不見天日的湖水,烈日再滾燙,也只得黯淡一片。
“就好比現在,你左手握著那根藤蔓,是想借此困住我逃走!
他平靜地闡述這個事實,聲音卻越來越低,“我沒猜錯吧?”
南鵲抿了下唇。
他怎么忘了,就他這點三腳貓的功夫,還是蘇兀卿教的。
“但我又覺得,其實你一點兒沒錯……”
蘇兀卿又一次出聲,南鵲很少見過他一次性說這么多字,不管是在相識的凡間,還是重逢以來。
南鵲握著藤條的手開始發緊,他忍不住摳了一下藤條,藤精嗷嗷叫了他也忘了松開。
“你討厭我是應該,是我沒做到我對你的承諾,沒有在三年的任一時刻陪伴在你身邊,我食言了!
蘇兀卿眼眸輕顫了一下,哪怕并非他本意,可他終究都是沒做到。
“所以你要我回羽闕仙閣,是想要彌補我?”
南鵲忽然抬起垂下的頭。
“不是!
原以為會得到肯定答案的南鵲看向他,蘇兀卿卻微喃,“一開始,我也以為是……”
南鵲沒聽清,可也不想再耽誤下去,他知道很快羽闕仙閣的人就會到,涂孤洵一來他就走不了了。
經他觀察,蘇兀卿中的是一種可以使其肢體僵硬的毒,動作才會越來越緩慢。
察覺到他的動作,蘇兀卿道了一聲:“南鵲,別走——”
南鵲回頭,有一瞬他險些看見蘇兀卿眼里的不舍和動容,腳步頓住。
他第一回跟蘇兀卿說真心話:“你不用覺得應該彌補我,一開始我也的確討厭過你,但仔細想想,你其實不欠我什么。救你一命的恩情,早在你把我帶上仙界的那一刻就還清了!
如果南鵲還留在人間,早就被登基后的新王屠殺,他根本活不成。
也許是想到對方快“死”了,以后或許永遠不會再見,涂孤洵也不會允許這種事再次發生。
南鵲少見地在他面前笑了,“真的,你不欠我!
又頓了頓,“再見了,蘇兀卿。”
隨后轉身,這次他頭也沒回。
而蘇兀卿也沒再出聲,毒素麻痹了他的身體,審問越含光時對方的話再一次在他耳邊響起。
“你只知道他受人欺負,卻不知他為你承受了多少流言蜚語,一個貌美又無力的凡人,他根本無法保護自己!
第二十七章
天空黑攏攏一片, 夜還很深。
遠遠望去,就像是在濃墨之中點了一盞燈籠。
不同派系、不同修為的靈力齊聚這座城鎮,仿佛要將其吞沒。
燭火被窗風吹滅, 室內一片靜謐,黑暗中看不清蘇兀卿的臉,月光籠罩著那抹打坐的姿勢,巋然未動。
如果仔細看,會發現他的視線一直朝著門口的方向。
蘇兀卿不是不知道南鵲想走, 但這卻是他第一次親眼目睹對方的決絕。
有一瞬,他的確想起身,無意識地想要做些什么。
但這次的毒似乎過于重了,重得超出了他的預料。
也是,不重怎么能顯得看起來真實?
而且……
毒素流進他的經脈, 血液,大腦的思緒因此而變得緩慢。
蘇兀卿無端想起來,那日在凡間,老道人敦敦教誨。
“契約一旦成, 你便要一生一世待他好, 與他同林一體, 不可怠慢他, 也不可傷害他,更不可厭棄他!
他是怎么回的?
“我會!碧K兀卿道。
“我看得出來, 你是個重守信諾的人,才放心把小南鵲交給你!
老者緩緩笑了,“我信你!
說罷, 又轉身轉向南鵲。
“還有你,年紀太輕了, 本想多留你兩年也留不住,日后就是成婚的人,可要改改那些驕矜的小性子,做事也不可毛躁,要牢靠些……”
老道叮嚀的聲音,看著少年的眼神慈愛不已。
那時蘇兀卿還不太明白老者這些話,因為少年看上去并不驕縱矜貴,也是后來他才知,南國皇帝及其寵妃對其愛子有多疼愛。
雖是放任他隨游腳道人而去,金銀錢財卻從未斷過,賣草藥是行善積德,別看只與道人住于山上,卻是連劈柴燒火之類的雜活都未干過,全是付了銀錢請山下的農夫送上山的。
他在人間十六年,也不曾學會過這些,卻在仙界三年一一嘗盡。
“我第一次見他,便是在后山峰上練劍的竹林,被內門的人騙來,險些被欺負……”
越含光被審問時也不減怨怒。
看守的弟子暴跳如雷,蘇兀卿卻抬手制止了他,未曾一言。
是他應當。
是他違背了當初的諾言,也是他失了與少年的約定。他該承受的。
眼前朦朧之際,房門倏地被猛力破開。
…………
翠綠密織,炊煙裊裊。
青山腳下一家新開的醫館,今日又是人滿為患,一大早便排起了長隊,連帶著隔壁的小攤都熱鬧了起來。
“陽春面,五文三兩,吃了不虧!便宜量大!”
人群推推揉揉。
“李二狗,你昨天不是都看過了,今天又來?”
“嘿,這話說的,這病豈是一兩天就能看好的?”
說罷上前坐在案前的小凳上,袖子一拽把手臂露了出來。
眾人嗤了一聲,毫不客氣地戳破他的花花腸子:“別是看這位小大夫生得貌美,你小子起了覬覦之心,你也不撒泡尿照照鏡子,看看自己什么德行?”
又轉頭道,“小大夫,你可別被他騙了,看著老實,其實家中已有妻妾,還整天招三惹四,要我說,就該把他趕出去,只要您一句話,我們都樂意為您效勞!”
那位大夫很年輕,生得唇紅齒白,像是年畫里的人物走出來似的。
這個小村莊里哪里見過這么養眼的人,更別提對方笑起來,脾氣似乎格外地好。
“既是診治,便只問病,不問緣由,只要有不適之處,皆可尋醫。”
他收回手,“脈象虛浮,內里虧空,與前日相比更甚……嗯,我給你開的醫囑你可有遵守?”
周圍一陣不加掩飾的哄笑,氣得李二惱羞不已,偏偏又不好在這發作,支支吾吾地應了句就忙不迭地跑了。
這位出診的大夫,自然是南鵲。
一轉眼,南鵲回到人間已經兩年了。
南國已經徹底改頭換面,現在當權的同樣姓南,算起來跟南鵲還有點血緣關系,但絕對不會愿意再看到南鵲出現。
好在南鵲離開皇宮還小,這么多年過去也沒人知道他長成了什么樣子,只要不昭告天下他曾經的身份,就沒人會來找他麻煩。
皇宮回不去,南鵲也沒想過回去,日子跟以前過得一樣,居無定所,每到一處就支個小攤位給百姓問問診,賣點藥草,最近才固定到一座遠離皇城的小鎮,打算停留在此地開家醫館。
前三天都是免費義診,之后收價也不貴,來的人絡繹不絕,當然,并不全是看病的,有來試試南鵲這看起來就年輕得讓人懷疑的,也有單純來看熱鬧。
“你身懷仙骨,是個修道的好苗子,怎會流落此處?”
這廂剛搭上一位病患的手腕,對方忽地沉聲發出疑問。
南鵲心頭一噔,竟是覺得有些恍惚,好久不曾聽到仙道這兩個字了。
“兄臺玩笑了,我自幼長在南國,不曾聽聞修仙之道!
南鵲收回手,視線著重掃了一眼眼前的青年。
對方既知仙道,看上去也是修道之人。
還說他有仙骨,看樣子怕是學藝不精,他的確學了些仙術,但肉身凡胎,哪里算得上?
“這樣?”
那青年聞言露出些許疑惑,一陣打量后,又莫測地笑笑,“我的感覺向來不會出錯,你身上的確有一股強大的仙力,異于凡人,不修道委實可惜!
南鵲依舊淡笑:“若如此,那便好了。”
緊接著問了些對方的癥狀,南鵲略一沉吟,“我只能治一些皮肉傷,內府的傷勢,怕是成效甚微!
“無礙,你只管開藥!
這名青年取走了藥方,臨走時還多看了幾眼南鵲,估計看出對方心不在此處,也就放棄地走了。
這個小插曲讓南鵲接下來一天都不平靜,因為那名青年分明是在打斗中留下的傷勢。
南國什么時候又來了幾位仙人?好端端的下凡間,該不會又出了什么大事?
看完診已經是正午,店里的伙計替他收拾好東西,又問他要不要留下來吃飯,南鵲還沒說話,另一個伙計笑嘻嘻地說:“蘭大夫家里有人給做飯,用不上我們操心。”
“南”姓太會引人注目,因此南鵲對外都稱“蘭”姓。
那名伙計驚訝:“蘭大夫何時娶的妻?”
“不是,是名好兄弟!
南鵲微笑著擺手,拿起隨身之物離去。
他在這個小鎮里有一座小院落,剛購置不久,院落雖小,但該有的都有。
一推開院門,院里斗大的簸箕里曬著剛從山里采回來的草藥,只留一條下腳的空地。
還沒踏進正屋,南鵲就聞到了一股燉肉的香氣。
“燉雞湯了?”
灶房內一道端靜身影走出,手里還端著兩碗米飯,見到他先是應了一聲,把碗筷放到桌上又替他摘下背簍。
清水已經準備好了。
南鵲凈完手,這才坐到飯桌前。
“今日上山采藥時,正好抓到只野山雞。”
青年說道,舀了碗雞湯晾著,“你這幾天忙壞了,想著給你補補身體!
南鵲伸手,接過對方遞來的雞湯,笑呵呵的:“聞著好香,你如今的廚藝是越來越好了!
青年聞言,神情多了一絲緊張:“我……也是第一次動手!
南鵲自然知道,這人首次進灶房,差點把房子都點了,能有現在下廚的手藝,都是在此磨練了半年的效果。
青木不是南國人,半年前,他跟隨流民來到南國,南鵲給了他食物和水,青木卻提出要留在他身邊打下手,不要工錢只要個住所。
南鵲自然不同意,但偶然發生了一場意外。
南鵲在修葺房頂的時候險些跌落,離開仙界后他暫時借用的仙術全都失靈,搖光扇和藤精蠢蠢欲動,但南鵲并不想在人群里惹人注目。
索性房頂也不高,底下有燈籠草也不是什么大事,結果青木不知從哪里竄出來,身手頗為矯健。
南鵲分毫未傷,青木卻被他砸出了腿傷,站起來的時候搖搖晃晃,這下他總不好趕人,只好將其留下。
一開始南鵲是打算等他養好傷就讓對方走的,跟他在一塊兒不太合適,若是缺個生計他還可以牽線讓青木去鎮上的酒樓。
那酒樓老板曾被南鵲治好了老寒腿,這點薄面不可能不賣。
但青木體質特殊,這點傷將養了小半年,期間他倒也沒閑著,砍柴做飯,上山采藥一樣沒落下。
兩人也就這樣搭伙了半年,彼此做個伴,南鵲起初那點等人養好傷再趕人的想法慢慢就淡忘了。
“嗯……不錯。”
等到南鵲落下這句評價,青木一直緊繃的神經這才松懈,緊接著唇畔跟著彎了彎。
南鵲每次看他笑都覺得很神奇,從最開始的“這人或許不常笑”、“笑起來有種說不出的古怪”,到現在看習慣了覺得還行。
青木長相說不上特別抓眼,但也眉開眼闊,很是周正,他并不常笑,脾氣也很好,從不會忤逆南鵲,偶爾想法不一致,最終還是會聽南鵲的。
“你喜歡就好!
青木做飯也會燒一鍋熱水,南鵲有從外面回來就沐浴的習慣,尤其在外面忙了一上午。等吃飽喝足又歇了會兒,南鵲剛準備去打水,就被告知水在浴房已經備好了。
連溫度都適宜。
南鵲泡在浴桶里,舒服地直嘆氣。
青木還有一個優點,太細心了!
這讓他于公于私,都說不出讓對方收拾包袱走人的話,否則那成什么了,忘恩負義?不識好歹?
門外。
將碗筷收拾完畢,青木又將南鵲背簍里的東西一一整理好。
南鵲還在沐浴,他沐浴多半要半個時辰,于是拿了本書出來慢慢看。
忽地,他翻書的動作頓了下,抬眸向院門外看去。
緩步到院門外時,那人剛要說話,被他一個眼神制止,那人立刻噤聲,又跟著對方無聲地走了一會兒。
遠遠地隔著院門,在青木的示意下,不速之客開口道:“弟子特來傳訊,掌門有急事,望與之商議!
“能有什么急事?”青木不以為然。
“這……”那人躊躇,“想必是閣中要事,具體事宜弟子不知。”
青木略一皺眉:“長老繁多,總不至于離了我一人,仙閣便要倒塌。”
這樣的話被眼前人說出,前來傳訊的弟子一驚,又恐被遷怒,一時囁喏不知該說什么,直到對方轉身欲走,才壯著膽子問:
“那仙首準備何時回仙界?人間靈氣稀薄,仙首即將突破飛升,留在人間只怕會有所……”
正在這時,小院里遠遠傳來了南鵲的呼喊聲。
等南鵲找過來,便看見青木一個人站在樹下,對方手里還提著一只兔子,渾身雪白,豎著兩只長耳朵。
“哇!”
南鵲眼睛都亮起來,“哪里來的?”
蘇兀卿切換掉方才面對下屬的冷淡表情,熟稔地跟著挽起一點弧度。
“剛才發現草叢里有只兔子,想著捉了它晚上給你做烤……”
南鵲高興地說:“好可愛,我要養!”
“……好!
第二十八章
這附近都只有灰兔, 這種渾身晶瑩剔透的雪兔很少見,不怪南鵲會喜歡。
兔子從蘇兀卿手里的“提”,到了南鵲那里就成了“抱”, 身份地位瞬間來了個大轉變。
帶回家過后,又一番敲敲打打,青木給本該做成烤兔的兔子做了個窩。
雪兔支著紅眼珠看來看去,從南鵲懷里鉆出來,盤踞到了窩里。
南鵲摸了兩把兔頭, 倒也沒勉強,獨自回了房間。
青木不,蘇兀卿則是繼續撿著草藥,往常大多數時候他都會跟南鵲一起做這件事,偶爾南鵲也會一個人看醫書。
然而今天, 南鵲拿著醫書,思緒卻不由地飄遠。
他對南國出現修道者有些意外,更意外的是對方說的話。
原本他并不在意,但就在剛才, 他感覺到另有一股靈力波動, 出現在院門外。
那股靈力很輕微, 不知是不是對方有所收斂, 但他的確感應到了。
南鵲并不覺得是他那點三腳貓仙術起的作用,他在仙界的時候同樣對各路仙人的氣息無感。
但當他去看時, 也只看到青木提著兔子站在那里。
南鵲悠悠地嘆出口氣,再想下去,他估計都要把青木當成哪里來的仙人。
但又怎么可能?對方身上沒有出現過任何不妥。
晚飯依舊是青木準備的, 兩人一塊兒用完后各自回了房間。半夜,一道影子悄無聲息地來到小院門口。
“他替我把脈的時候我感覺得清清楚楚, 此人身上確有仙骨,若是得之,我們可就能一步登天了!
說也奇怪,原本在沉睡中的南鵲不知不覺地睜眼醒了,這段壓低的聲音也傳進了他耳朵里。
他倒不要緊,有防身之術,但青木可沒有。
來者有兩人,不知南鵲具體住了哪屋,眼瞅著摸到了青木住的屋子。
南鵲騰地坐起,正要過去之際便聽到兩聲短促的哀嚎,緊接著像是被堵住發不出來似的。
等他推開青木的門,屋內點起了一豆燈火,另外兩人都被麻繩捆得死緊,嘴也被布條從中攔住,眼神驚恐地看著南鵲。
“……青木?”
“吵到你了?”
青木把燈放下,“此二人深夜入室盜竊,我先將他們安置在柴房,等明日天亮再轉交官府!
他將此事安排得妥帖,南鵲還有點沒反應過來,點了點頭后在旁邊看青木做事。
等對方回到房內時,南鵲突然脫聲說了幾個字。
“蘇兀卿——”
他聲音很輕,風一吹就散,但青木還是聽見了,在窗邊剪燈芯時轉頭,有些疑慮:“你剛剛說什么?”
表情是恰如其分的茫然又好奇。
南鵲看了會兒他的臉,暗忖自己多想。
都兩年過去了,蘇兀卿估計都快得道飛升了,這時候必定一心一意在仙界,怎么可能跑到這鳥不拉屎的混沌界?
青木的身手本就不錯,那兩個匪徒多半只是花架子。
南鵲表情放松,說了句“沒事”,讓青木接著好好休息,就回了房間。
如果沒有今晚的事,南鵲都沒有察覺到他的聽覺和感知力比以往敏銳了許多。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南鵲仔細回想,但也無法確定。
約莫是三個月前,他外出采藥時淋了場大雨,回來后寒氣浸體,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晚,期間都是青木照顧的他。
南鵲自幼中毒,后來雖肅清毒素,但身子骨還是虛,一有炎寒便容易病倒,不過最近幾個月倒是沒再受涼過。
他的身體似乎健朗了不少。
……
不知不覺中,南鵲重新陷入了沉睡。
也許是臨睡前腦子里胡思亂想過,南鵲做了個夢,夢里他似乎還在羽闕仙閣,耳邊聽見屬于涂孤洵的聲音。
“……拖不了多久,他遲早會發現!
“屆時你可有想過該如何解釋,他那般決絕地離開你,如今又豈會接受?”
……
像是沉默良久的停頓。
“我一生很少有過強烈想要某樣東西,做某件事的想法,修行似乎是我唯一有過的目標。但這一次,我很確信,我想要他!
“你……”
另外那人隔了好半天才開口,但又被震撼得不知該說什么,或許也沒有很震驚,畢竟不是第一次出現這種情況。
一覺醒來天色大亮,南鵲睜眼后還有點分不清現實,做了一晚上渾渾噩噩的夢。
——他居然夢到了涂孤洵。
對方說話的語氣,倒不像兩年前那般咄咄逼人,反而很是無奈,恨鐵不成鋼,但又對談話之人毫無辦法。
對于涂孤洵來說,任何阻礙到這位師弟大道的人或事,都應該被清掃到一邊。
早飯是米粥配小菜,肉包是青木一大早把昨晚那兩人送到了官府后,順道買回來的。
南鵲吃得魂不守舍,青木看了會兒他猜測。
“做噩夢了?”
南鵲喝著粥,眼皮耷拉:“夢到個故人!
還一次來兩個。
他表情懨懨的,想也不是什么好事,青木語氣靜了靜:“是很討厭的人?”
“不算!
南鵲又道,“但我很討厭別人插手我的生活!
青木眼神微微僵了僵,又在南鵲看過來時迅速恢復正常。
“你應該能體會這種感覺吧?”
南鵲眼睛眨也不眨地看向他。
“嗯!
青木面不改色地應聲,同時將一只肉包夾到南鵲的碟子里。
早膳還算平和地度過。
用完膳南鵲要外出。
鎮上有個員外,他家小兒子說是得了怪病,看了好些大夫都沒得治,又找到了南鵲這里。
一般而言南鵲不輕易上門看診,但這位員外是鎮上有名的善人,他兒子又有些坡腳,南鵲才破例。
往常慣例青木定要跟著一起,不過今天出了這么個小插曲,南鵲似乎也不想帶著他,一番深思后,還是不跟上為妙。
這位員外的兒子一看就是好幾天,第三天的時候,南鵲傍晚還未回來,青木直接找到了那位員外的家。
他之前聽過南鵲說這位馬員外準備給兒子娶妻,一進府果然見四周張燈結彩,賓客如云。
南鵲也被盛情挽留來吃喜宴,當青木被小廝帶進來時,他臉上還笑吟吟的。
“你怎么來了?我不是讓小童回去給你報信說不回來吃飯?”
青木看他臉頰浮現出的兩團淡淡紅暈,默默將他手里的酒杯拿走。
“醉了?”
“沒有!”
南鵲看著還挺精神,眼睛也泛著水光,“我還能喝,正好你來了,陪我喝點吧?”
兩人平時幾乎不喝酒,飯桌上也不會出現。青木端著酒杯,淺嘗了一口就忍不住輕皺眉頭。
“味道怎么樣?”
青木:“有點苦澀!
“這可是上好的桃花釀,你仔細品,有回甘的!
南鵲又給他倒了一杯。青木酒量似乎不錯,一杯接著一杯,依然眼神清亮,面容平靜。
反倒是南鵲,最后看什么東西都像是在眼前亂飄,小腿也軟綿綿的,走路都帶偏。
他不記得是怎么回去的,反正一覺醒來,人已經安安穩穩地躺在自己熟悉的床上了。
院子里有人在說話,有一個聲音是青木的。
南鵲出去的時候,正好聽見那位年老的員外在勸說青木,他身旁帶著的下人也在幫腔。
馬員外還有個女兒,表面是請青木去當他們家,小姐的護衛,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的貓膩。
“一個月十兩白銀,放眼整個慶山鎮都是最高的,年輕人,可不要逞一時心氣,錯過了這大好機會!
青木翻動著手里的藥草,頭也沒抬。
“承蒙厚愛,青木無此志向,還望另請高明。”
等青木打發了來客,南鵲走出來,一掌拍在他肩頭。
“為什么要拒絕,這可是個肥差!”
青木語氣堅定:“不去!
“你嫌伺候大小姐麻煩?其實這也不是問題,若是個尋常護衛輪不到馬員外親自來請,多半是昨晚在宴席上,馬小姐看中了你……”
南鵲說到這里,就被青木盯了一眼,他便嘆口氣,摸摸鼻子:“就算不說這個,一月十兩呢,不比我給你的多?”
“你給我的別人比不了。”青木說道。
“可你也不能總待在我這兒啊。”南鵲接了話,“你得為以后做打算,娶妻生子,這些樣樣都要花錢!
青木卻忽道:“我此生已有中饋,至死不改!
南鵲被他的氣勢驚得訝然:“以前沒……聽你說過?”
青木低了低頭:“是我的錯,氣跑了他。”
南鵲沒說話了,也不知該如何安慰,便岔開話題讓一起吃飯了。
這個小插曲并沒有完,那馬員外三天兩頭就派人過來勸說,南鵲也不好攔,久而久之還看得挺樂呵。
有一日就連馬小姐也親自登門拜訪,又一次被拒絕后她也不惱,她比馬員外要細膩機靈多了,沒帶任何細軟,而是送了幾壺桃花釀。
當晚南鵲就把酒開了封,青木一杯接著一杯喝,喝到最后,臉上終于多了一抹不自然的紅暈。
但看上去比南鵲好多了,在南鵲歪歪斜斜之際,本想扶他去房間,但南鵲一直嘟囔著要沐浴,青木又去燒水。
桃花釀香醇,后勁卻不小。青木沒像上次那樣把酒氣逼出來,也沒用術法,親力親為給灶里添柴。
火舌裹著熱意上來,渡到人身上。
等水燒好,南鵲早就趴在桌子上睡熟了。
這樣子也沒法沐浴了。青木不自覺看了會兒南鵲的睡臉,隨后抬手用了個凈身術,彎腰將南鵲抱起。
到南鵲房間里沒幾步距離,青木將南鵲放下,手在半空中停下,等他反應過來時,指尖已經觸摸到了對方柔軟的臉頰。
南鵲毫無攻擊性地把臉貼在他掌心,醉酒后的熱氣也隨之傳遞了過來。
青木收回手,給南鵲蓋好被子正準備離開,手掌忽然被一股力道拽住。
南鵲不知何時睜開眼,正一瞬不瞬地盯著他。
青木心中一個“咯噔”,腦里掠過萬千思慮,下一瞬聽見一句:
“你為什么摸我?”
“……”
沒被認出。
意識到這一點的蘇兀卿冷靜了許多。
“不小心碰到的。你睡著了,我扶你回房間,感覺怎么樣,你剛剛一直在說頭暈,現在還難受嗎?”
南鵲仍看著他:“你不是有喜歡的人,你還摸我?”
“……是有喜歡的人,我……”
青木話沒說完,就見南鵲嘀咕了什么,因為醉酒聲音含糊不清,他只聽見了一句“沒一個好東西”之類的話。
接著又皺著眉嘟囔“太熱”,一手將被子推開。
十一月深秋的天氣,夜風都浸著涼意。
蘇兀卿把拉開的被子又重新蓋回去,南鵲又一把推開,反復幾次,蘇兀卿不得不暫時鉗制住他不安分的手腕。
一碰上南鵲的皮膚,就感覺到一股燙意。
蘇兀卿立刻掀開被子,把南鵲扶坐起來。
南鵲卻不肯好好坐著,難受地亂動了起來,好不容易將南鵲固定好背對著他,蘇兀卿額間也出了一層薄汗。
這還是第一次出現這種情況,但仙骨入凡體,本就難以適應,以后還要多留意南鵲的情況。
這也是涂孤洵說的,南鵲遲早會發現的原因。
等南鵲徹底平靜下來,時間已經是后半夜,蘇兀卿從床上站起,神情放心不少,但又為身體緊繃而抿了抿唇。
他沒再多看下去,關上門飛快離開。
第二日,南鵲晨起,罕見地發現青木的眼下映著一層青黑,他對昨晚的事記憶全無,十分關心地問對方是不是沒睡好。
青木看了他一眼,悶聲應了一個“嗯”。
“那你下次還是別喝了,喝多了頭疼!
南鵲跳過這個話題,“對了,馬小姐剛剛派人來,約你去秋游。”
青木猛地看向他。
“放心,我已經替你拒了!蹦嚣o輕輕一笑,“我記著你昨天說過的話呢,所以你看——”
他指指放在角落里的一個包袱。
“既然你家中已經娶妻,我也不好多留你,這幾個月來你在我這里幫了我不少忙,為你備些盤纏也是應該。”
“你便帶著這些東西,回家去團聚吧。”
第二十九章
青木轉頭看著那鼓鼓囊囊的包袱, 一時陷入了沉默。
“……”
一個謊言要用下一個謊言來圓,青木停頓了一瞬,才若有其事地道, “暫時不必,他目前不太想見到我,我便想著多攢些錢,日后也有底氣去找回他。”
“錢不是問題,我可以幫你出!
南鵲大方表示, “你只管告訴我,那人眼下在何方何處,我索性做個中間人,幫你說道說道,讓你們和好如初!
“……還是不必了。”
青木不愿多說, 扭頭往灶房走出,“你還沒用早膳,我先去準備!
“誒……”
不等南鵲說完,他的身影已經消失在南鵲的視線里。
南鵲一早起來準備好的包袱, 也只能被摘掉。
這一天兩人過得比之前漫長了不少, 甚至連交流都很少, 好像花了半年時間交好的關系一瞬間變得疏遠。
南鵲心中有事, 不想說話,青木也意外地沉默。
直到夜間, 綿綿細雨越下越大,南鵲被雷雨聲驚醒,去關窗時意外發現青木房里的燈還亮著, 并且傳來了些許聲響。
本著夜間不便應避嫌的想法,南鵲本想直接入睡, 想了想還是起身去探望。
“青木,你怎么了?”
南鵲門敲了半天,也沒人應。
猶豫一瞬,他推了推門,門沒從里面關嚴,南鵲也借著煤油燈,看清了房里的景象。
青木躺在床上,雙眼緊閉,像是失去了氣息。
南鵲走近了一看,呼吸還是在的,但很是紊亂,而青木一直蹙著眉,仿佛在強力忍受著什么,十分痛苦。
南鵲叫了他好幾聲,也不見人醒來,他伸手搖了幾下,也無濟于事。
“他似乎在跟一股很強大的力量做對抗!
藤精看了會兒,說,“你試試握著他的手?”
南鵲照做,一碰到青木的身體,對方緊蹙的眉頭果然有所松懈,一松開又開始收緊。
他總不能一直守在床邊等著人醒吧?
但南鵲也的確能感覺到,他靠近青木時,身上似乎有一股力量,渡到青木身上。
約莫過了一盞茶的時間,青木的臉色逐漸好轉,而南鵲也熱出了一層汗,見對方好似沒事了就打算離開。
剛一轉身,手腕上便是一緊。
一陣天旋地轉后,南鵲躺入了一個渾身滾燙的懷抱,兩人換了個位置,一睜眼便對上頭頂的青木。
他的眼神深不見底,映著一株隨風跳動的火苗。
不等南鵲反應,唇上就多了不屬于自己的溫度,輾轉揉捻。
南鵲不由地瞪大了眼睛,藤精也“哇嘰”叫著縮回了腦袋,變成了一根極力降低存在感的藤。
一時忘了反抗。
等南鵲涌起被冒犯的羞憤感時,青木的力氣卻大得嚇人,沒有藤精的幫忙,他根本推不開,就這樣被占了便宜。
呼吸被一寸寸奪走,氣息逐漸交織纏綿。
他的嘴唇已經麻木,牙關卻緊緊咬著,一絲松懈就給了對方可趁之機。
南鵲感覺自己要窒息了,不知過了多久,才得以大口喘息著,然后他抬手,一巴掌清脆地扇在那張陌生實際熟悉的臉上。
“啪——”
隨著這一聲響起,青木整個人徹底清醒了,在南鵲憤怒又恨不得他原地消失的眼神中,緩緩松開了對他的鉗制,抿了下唇。
“抱歉,我……”
“滾蛋,我不想看見你!”
所有的偽裝在這一刻都變得透明,再繼續下去似乎都有些滑稽和可笑。
蘇兀卿沒再辯駁,南鵲身上衣物該穿的都穿著,只是有些凌亂,他移開了眼,只著單衣開門離去。
這晚的雨下了一晚,后半夜南鵲也被吵得輾轉無眠。
青木自從這晚之后就沒再出現。
馬小姐又來了一次,南鵲沖她道謝,并表示以后不需要她幫忙了,已經解決了困擾。
“不用謝,多虧了你的法子,我看中的小郎君終于按捺不住性子,這不前日帶著禮去跟我爹提親去了。”
心愿達成,馬小姐整個人容光煥發,“你呢,你家那位吃醋沒,是不是也跟你表明心跡了?”
南鵲笑著搖搖頭,只說是達成所愿了。
青木一走,南鵲又回到了以前一個人的日子。
這種生活他并不陌生,回到凡間的一年半里,他都是這么過來的。
這里的民風還挺淳樸的,百姓也很友好,醫館開了后南鵲每天都很忙碌,偶爾有空閑在家,還有只兔子可以逗弄。
一晃眼半個月過去,南鵲平靜的生活又起波瀾。
這一次他并沒有喝酒,睡覺睡得好好的,只覺得一陣抽抽地痛,像是從骨頭里蔓延出來的。
不知何時才覺得好點了,南鵲眼皮沉重得根本睜不開,可又感覺身旁有人,他強迫自己睜開了眼,視線卻朦朦朧朧,他再次陷入沉睡。
醒來后南鵲房間里只有他一人,他沉著臉在不大的院子里轉了一圈,被藤精告知:
“沒在,昨晚就走了!
南鵲有氣沒處發,一掌拍在門框上,但更讓他生氣的是,他甚至覺得他的身體出毛病了。
“不是出了毛病,是你的身體會出現排斥反應!
藤精索性一口氣說完,“就在你幾個月前生病的那一晚……他分了你半扇仙骨!
屬于蘇兀卿的仙骨,本是生來就有,卻被他強行分出一半,換給南鵲。
南鵲之前能夠短暫地運用仙術,其實用的只是蘇兀卿儲存在他身邊的靈力,他只需要加以利用即可,本質上不屬于南鵲。
可有了仙骨后,南鵲便有了修道的資格。
但也有弊端,附著在蘇兀卿仙骨上的靈力太過強大,南鵲無法掌控,更別提壓制,之前時不時出現異樣,都被在他身邊的蘇兀卿及時平息了下去。
得知他身上還真有仙骨的南鵲第一反應便是氣,甚至都大過了驚。
——往他身上放仙骨,蘇兀卿經過他同意了嗎?
可這樣想,他又忍不住摸向自己。
南鵲無法想象他身體里多了不屬于自己的東西,他現在算什么?仙人?凡人?
但更讓他難以接受的還是蘇兀卿為什么要再次出現?
南鵲自認為兩年前他們就已經說清楚了,也做過了斷。等清理完仙界的叛徒,蘇兀卿可以繼續做他高高在上的仙首,他繼續當他本本分分的凡人,他們不應該再有牽扯。
如今因為他體弱,受了蘇兀卿的仙骨,南鵲會覺得自己又欠了對方一次。
“你知道他去了哪里?”
藤精搖頭,但卻提供了一個小線索:“那只兔子是鸞雪鶴變化的。”
于是乎,南鵲奪走了兔子正在費力嚼動的胡蘿卜,有點兇地說。
“帶我去找你家主人!
飛云一聽,喜悅得都忘記了自己現在是只兔子。
“太好了,主人這些天正難受著呢,他要是知道你想見他不知道有多開心!”
當即恢復原身,將南鵲帶到背上,穩穩地沒入空中。
越過混沌界的交界處,便又是仙界了。
南鵲一時有些恍惚,明明已經離開兩年了,但一瞬間又回到原地。
飛云一路上話就沒停過,它講到南鵲離開后的一些事。
“主人一個人留在那個客棧里,涂羅山的人進來時,他一言不發在晃神。”
“……我不相信主人就那么死了,明明在那之前他還囑咐我好生看著你,讓等他回來的!
“哈后來主人果然沒死,主人就是主人,他回來后處理了三大長老就下凡間來尋你了。”
“……主人快要飛升了,所以掌門迫不及待想要他回來。”
南鵲一直無話,飛云也不管他在沒在聽,停下來的時候,他們已經到了羽闕仙閣。
料峭春寒,狂風大作。
見此情形,飛云急惱道:“不會這么不巧,主人要飛升了吧?”
堪稱恐怖的天雷和狂風阻止著所有人靠近,包括被驚動的涂孤洵及幾位長老,還有漂浮在半空中遠遠凝望著這一幕的羽闕仙閣弟子。
或許是覺得蘇兀卿飛升在即,心愿將了,涂孤洵看南鵲沒那么不順眼了,他也顧不上南鵲。
不知過了多久,風停雷歇,涂孤洵從一開始的激動,到后來臉色漸漸變得難看起來。
飛云不等他發難,便帶著南鵲入內。
遠遠便瞧見蘇兀卿在打坐的身影。
感應到逐漸靠近的氣息,蘇兀卿睜開眼,映入眼簾的便是南鵲正朝他走來的身影。
視線對上的一瞬,南鵲也停住了腳步。
他的表情復雜又難以捉摸,畢竟上一次見到這張臉時,是兩年前,跟現在的場景實在是太像。
這里沒人能聽到他們的談話,飛云也識趣地往遠處盤旋。
“為什么?”終究是南鵲先出聲。
蘇兀卿何等心思,見到南鵲出現在這里也就猜到都被他發現了。
他的眼神一直落在南鵲身上,不曾錯落,不曾收回,仔細地凝視。
較之兩年前,南鵲其實沒多大變化,只是更高挑了些,臉容更加成熟秀麗。
“補償?虧欠?”
他的質問也一樣,從前不怎么看他,如今也能直視蘇兀卿的眼神。
“是我想給你的!
蘇兀卿并不想聽到過多不利于他們之間關系的言語,也不想造成更深的誤解。
“這是三年前我就決定好的,本想將你留在羽闕仙閣,等我回來就給你,但后來出了一點意外!
什么意外兩人都懂,沒必要多說。
一是南鵲趁著對方虛弱之際回了凡間,二是仙界這邊除魔進度快不起來,導致花費了兩年多的時間。
南鵲心中難掩驚愕,他太清楚蘇兀卿,不會也不屑于說任何謊話:“我沒說過要。”
“我知道,是我私心想給你。”
他的語氣太真摯了,真摯得南鵲想找,也找不出一絲突破,又被對方瞬也不瞬的直白視線盯著,他索性轉過了頭。
“拿走吧!
南鵲小幅度摳著手指,“我不需要這個,我沒打算修道!
“仙骨一旦入體,再取出,對你會有性命之憂。”藤精小聲插嘴。
也就是說,蘇兀卿當初這么做,就沒想過要收回。
而仙骨也不是仙人隨意都能贈的,不提主觀意愿,稍有差池,雙方都有可能原地毀滅。
凡人生來就無仙骨,這是違反天地規則的行為。
何況能有如此強大的修道者贈仙骨,是多少仙人凡人都夢寐以求還求不來的。
凡人生命太過短暫,如此一來,南鵲卻有修道成仙的機會。
因此藤精當初才選擇緘默不言,它自然希望南鵲能活得更久,也對蘇兀卿看得順眼了一點。
只是這是它一根藤的想法,它揣摩不了南鵲。
拿又拿不出,還也還不了,南鵲又從剛剛安靜思索的狀態變得煩躁了起來。
看著若無其事,甚至還不慌不忙坐著看他的蘇兀卿,南鵲決定把難題拋回給他。
“沒有我身上的仙骨你也無法飛升,你一點也不著急?”
“不急!
蘇兀卿說完,眼中還微微多了些笑意,他凝望著南鵲,“這樣也沒什么不好,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雖然他在笑,南鵲可絲毫沒有覺得輕松。
他甚至懷疑蘇兀卿是不是瘋了,說出這樣的話,表情完全不像是沒經過深思熟慮。
南鵲好半天都沒有聲音,沉默半晌:“蘇兀卿,你到底想怎么樣?”
“我想和你一起!
失去一半仙骨,正好可以減緩他飛升的速度,但這畢竟是駁逆天道,與天道做抵抗他也要付出相當大的代價。
蘇兀卿卻神態自若,不見絲毫退讓,只有望進南鵲的眼,看得南鵲不由地想要躲避,但聲音卻實實在在地傳過來。
“五年了,從我們相識至今日,我沒有辦法再將我失去你的時間再去延長!
“我從前不能體會師父要我做的承諾,如今卻是懂了,從前不能理解的情感,也讓你教會了。”
心上住了一個人,就想要把自己所擁有的全部都給他,哪怕他暫時不能與之并肩,也會情不自禁地停下來等他。
“因此,你什么時候飛升,我就什么時候飛升。”
蘇兀卿的聲音很輕,光聽這些話,完全想象不了他說的是什么樣的大事,他只是目光柔和地望著南鵲。
南鵲不想看地避開視線,并沒有心軟,語氣硬邦邦:“那如果我一直不接受,你這算是威脅我嗎?”
“不是脅迫,是我想陪伴你。”
蘇兀卿起身,朝著南鵲的位置走去,等南鵲一抬頭,已被對方抱在懷里。
不帶特別禁錮,只是簡單的一個擁抱,就好像是在附和他自己說的話。
“我不會逼迫你,你想修道就修道,我等你,你若是不想修道,我就在人間陪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