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黏在一塊
“嗯?你怎么知……”
羅有光瞧過阿笙遞過來的字條,話問到一半,忽地瞥見自己另一只手上拿的稿紙上的字,他嘆了口氣,“害。我說呢,你是怎么知道這個事兒的?
是,最近想做一個北城畫壇名人的系列專題報道。這名單上的先生我此前都采訪過,也都有交情。唯獨這抱石老人,沒見過面。我上他家去過,去了好兩三回,都沒碰到人,連人現在是不是在北城都不知道。瞧我,我同你說這個做什么。”
談起工作上的事情,羅有光一下子沒能剎住車,意識到有些失禮,便從桌上拿了本子,隨意地將手中的稿紙給壓下面。
阿笙恍然。
原來是想要采訪老師做系列訪談啊。
因著小毛同豆豆暫時都在店里幫他的忙,開春以后,老師又給小石頭安排進了學堂學習,他老人家自己則拿著畫板,到處去寫生,白天家里是沒人。
“羅先生……”
年輕的記者手里頭端著兩杯茶,站在門口,哪怕辦公室的門是開著的,在沒有經過允許的情況下,愣是沒敢進來,活似這辦公室里頭有吃人的野獸似的。
羅有光朝門口看了一眼,“喔,進來吧。有勞,擱桌上就行。”
“哎。”年輕的記者應了一聲,將兩杯茶放桌上。
羅有光端起茶喝了一口,對對方道:“辛苦了,你也在忙你自個兒的事情去吧。”
聞言,記者忙不迭地走了。
記者出去后,羅有光對阿笙比了比辦公桌前的椅子,“請吃茶。甭客氣。坐吧,我們兩個都坐著說?”
阿笙比了謝謝,這才接過茶杯,在辦公桌前的椅子坐下。
羅有光手里端著茶杯,他看著阿笙,“小兄弟,你此番來找我,可是有什么忙要我幫?”
阿笙忙將手里的茶杯給放桌上,他從袖子里,抽出自己是事先備好的紙張,遞給羅有光。
羅有光將茶杯給暫時放桌上,他將信箋打開,看過阿笙的信,抬起頭,有些意外,“你想要請我吃飯?”
阿笙點了點頭,他拿過桌上的紙筆,在紙條上寫,“不知道先生是否有空?”
羅有光將手一擺,爽利地道:“用不著。上一回我在你們店里白吃白喝,我寫文章是還給你人情。不瞞你小兄弟,那日我其實心里頭有些不得意,這個月的薪酬又那會兒又還沒發。
可我這個人又實在嗜吃。去了好幾家飯館,都被轟了出來,只你沒趕我。沒趕我不說,還請我吃了頓飽飯。我只是寫幾個字,沒花一文錢,你不必回請我。”
阿笙在客人口中,聽說了不少關于這位羅先生的事,知曉這位是個不拘小節的,對于羅先生的回應倒是并沒有太過意外。
“羅先生您太過自謙了。您的那篇文章,可是幫了我一個大忙。我是真心實意地想要請您吃飯。另外,我最近在學做一品鍋,也想請羅先生幫我品鑒,品鑒。不知道阿笙是否有這個榮幸?”
阿笙將寫好的字條,兩只手恭恭敬敬地遞過去。
羅有光一瞧見字條上“一品鍋”這三個字,便做了個吞咽口水的動作。
一品鍋啊……那可太香了!
咬咬牙,羅有光還是給回絕了,“不行。你看我,你看我這稿子還沒著落呢,我到現在都還沒見著那位抱石老人。馬上就要到截稿日期了。希望你能夠見諒。”實在是沒時間也沒心情外出去吃飯。
其實,也不是非采訪抱石老人不可,完全可以找別的先生湊數,寫一篇,交上去。可別的畫壇大家,他先前已然采訪過,總不能拿過去的稿件匯總,刊登那么一篇。
另外,抱石老人在此前尚未接過任何人的采訪,他若是能夠將人給碰著,那他可就是獨家,意義自是非比尋常。再一個,他自己也十分喜歡抱石老人的畫!倘若能夠親眼見到抱石老人,同他進行書畫上的交流,那他人生的憾事可真就又少了一樁了!
阿笙在紙條上寫,“我可以幫您。”
羅有光瞧過阿笙紙條上的字,苦笑道:“你幫我?你可以怎幫我?”
阿笙認真地在紙條上回:“我替您問問老師,看他愿不愿意接受您的采訪。他人還在北城,只是我現在都在吉祥居,他老人家又喜歡外出寫生,所以白天屋子才總是沒人。”
羅有光微張著嘴,一個勁地盯著阿笙看了好半晌。
忽地,他拿起手中的紙條,指著紙條上的字,問阿笙,“你,你這字條上的話是什么意思,是,你識得抱石老人?你是他的學生?”
阿笙點點頭,“嗯。我替您問問老師,不管老師答不答應,還請您能抽空來一趟吉祥居,我請您吃飯,行么?”
“天爺!你還請我吃飯!只要你引薦我同抱石老人認識,什么抽空去一趟吉祥居,你讓我住吉祥居都成!!”羅有光激動地語無倫次。
他雙手放在阿笙的肩上,他的眼底迸發出熱切的光,“咱們什么時候去拜訪令師?現在,現在方便嗎?我這邊隨時都可以走!”
羅主編這動作來得突然,語氣又激動,阿笙險些被嚇一跳。
他想了想,比劃著,“今天師父未必在家,等我晚上回去先問問他。明天我再派人來傳口信?”
羅有光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抱,抱歉啊。我瞧不懂……您寫字兒,寫字兒。”
阿笙便將自己方才比劃的內容,寫在紙上。
羅有光瞧過后,立即把頭一點,“成!成!你現在是回吉祥居?要不然,我現在就跟你回吉祥居……”
阿笙眨了眨眼,“晚上我很晚才回去,便是您同我回去,師父也已經歇下了。”
羅有光看過阿笙的字條,他沒想到阿笙竟是輕易就看穿了他的意圖,他悻悻然地抓了抓自己的頭發。
片刻,起身拱手作揖,“那行。那你回去后,還請務必替我說項說項。”
阿笙連忙回禮,他點了點頭,表示自己一定會將話給帶到。
…
當天晚上,謝放約了人在吉祥居談事情。
客人走后,謝放沒有急著離開,而是在阿笙的休息室等他。
阿笙聽聞二爺在休息室等他,當時廚房不忙,將后廚交給幫廚之后,便也抽空回了休息室。
“這個點,忙完了?”
謝放坐在躺椅上休息,聽見腳步聲,睜開眼,見到阿笙,很是有些驚訝。
他方才進來時,還聽見幾個包間有客人說話的聲音,按說阿笙這個時候應該在后廚忙。
阿笙比劃著,“菜都已經上齊了的,由陶叔幫忙看著呢,若是有情況,陶叔會進來喊我的。”
注意到自己方才進來時,二爺是閉著眼,躺在躺椅上,阿笙走上前,他微微蹲在二爺面前,眼神關切,“二爺可是累了?”
謝放坐起身,他輕捏了下阿笙的臉,“我一個來吃飯的,有什么可累的?倒是你,這幾日都消瘦了一些,我知曉新店開張,你想要努力些,將吉祥居的口碑打出去。不過也別太累著自己。”
阿笙笑著搖了搖頭,眼睛亮晶晶的,“我不累。”生意紅火才好呢。要是當真在北城站穩了腳跟,爹爹跟師父該多替他開心!
謝放見他笑得這般招人,拉過他的手,手臂稍微帶了些許力道,摟著阿笙坐他身前,鼻尖輕蹭他的脖頸,“有時候,我真想將你拘在我的身邊,哪里都不要去。就在我身邊陪著,不管是吃飯、睡覺,形影不離。
可是理智告訴我,倘若當真是為了你好,便該予你更廣闊的天地。但是如今我們見面的時間,竟沒有比在符城時多多少,又不甘心。患得患失,倒是叫我自己都有些瞧不起我自己了。”
上一世,阿笙便是無論吃飯、睡覺,都圍在他的身邊。
他哪里忍心還叫阿笙這般磋磨自己,只為陪著他,阿笙該有他自己的天地。
阿笙是頭一回,聽二爺說這樣的話。
阿笙的心跳得極快,他從來不知道,二爺是這般想的。
阿笙低下腦袋,他紅著臉頰,伸手去牽二爺放在膝上的那只手,掌心放在自己的臉頰上,親昵地蹭了蹭。
阿笙緩緩地仰起臉,耳尖通紅,“我以為……只有我一個人會想粘著二爺,圍著二爺哪兒都不去,原來二爺也曾動過這樣的念頭。我……我很高興。”
只是轉念一想,二爺這般厲害,他也得成為稱得上二爺的人才行。
所以,得好好努力才是。
謝放望著他,“當真?你也曾同我有過一樣的想法?”
倒不是謝放對自己沒信心,實在是阿笙從未粘過他,以至于這會讓聽了阿笙的話,倒是疑心阿笙是不是純粹是為了哄他開心呢。
二爺問得這般傻氣,叫阿笙輕揚了唇角,笑彎了一雙眉眼。
“對了,白天我去報社找羅先生了。”
阿笙白天去了報社,見了羅先生,羅先生答應來吉祥居吃飯的事情,同二爺提了提。自然,也提了羅先生剛好要采訪老師那一樁巧合的事。
“你將方才的那句話,再比劃一遍給我瞧瞧。”
嗯?
是他方才的手勢,二爺沒瞧懂么?
阿笙便又將方才的那句給劃了一遍。
謝放環過他的腰身,唇瓣貼著阿笙的耳朵,微吐著熱氣“不是這一句,是你先前說,你也想過,粘著我,哪兒也不去。你想象中,我們是怎么黏在一塊的,嗯?”
第202章 名氣很大
阿笙沒想到,二爺方才要他再比劃一遍的是這個。
他的耳尖紅透,連腦袋都幾乎埋在二爺胸口。
知曉阿笙臉皮薄,謝放自是沒為難他,只是靜靜地將人摟著,感受此刻難得的平靜同溫存。
阿笙亦是將腦袋靜靜地輕靠在二爺的肩上,閉上眼……
要是時間能夠永遠地停留在這一刻就好了。
…
第二日,阿笙同往常一樣,八點多來店里。
走到胡同口,隱隱瞧見店門口蹲著一個人,對方低著腦袋,大口大口地吃著手里頭的肉包跟油條,這副架勢,像是已經餓了大半個月。
“不是,這人怎么回事啊?哪有人一大早蹲人店門口的,這還讓人做不做生意了?阿笙少爺,您等會兒,我上前說說去。”就算是無家可歸,暫時沒有地方去,也不能堵人大門口啊!
豆豆同小毛跟著阿笙一塊出的門,小毛瞧見有人蹲在店門口,伸出一只手臂,將阿笙給攔在身后,準備走上前,將人給趕走。
阿笙拽住了小毛的胳膊,比劃著,“等一下。”
他瞧著門口蹲著的這位,身形似乎有些眼熟……
“你們兩個待在這里,我過去。”
豆豆不放心,他壓低著聲音,“阿笙少爺,咱們都不知道對方是什么人,還是讓小毛過去吧。”小毛好歹個頭高一些,多少能將人給唬住。
阿笙還是越瞧,越覺著門口的人有點眼熟。
他轉過身,“不用。你們在這里等我就行。”
說著,他自己走上前。
這小毛跟豆豆哪里能放心,兩個人追在阿笙后頭,“阿笙少爺,您等等我們——”
門口蹲著的人聽見動靜,抬起頭。
這下,小毛跟豆豆也將人給認出來了,頓時有些愣住。
這……這不是那天那個騙吃騙喝,啊,呸,呸,呸……
不是,是那個給他們吉祥居寫文章的那位羅主編呢么?
“羅主編,您這一大早的,蹲人門口做什么呢?”
小毛走上前,替阿笙以及豆豆問出心里頭的疑惑。
羅有光的油條只剩下最后一口,他這會兒也顧不上吃,他的視線越過毛豆,落在阿笙身上,眼神一下變得熱切起來。
他迅速從地上站起身,因著在地上蹲的時間有點長,起身時腿還有點麻,手在門上撐了下,這才站穩了身體,他走到阿笙面前,“怎么樣,你昨晚回去,可同令師說了關于我想要采訪他的事?他老人家怎么個反應?答應了么?”
阿笙眼露驚訝。
所以羅先生這一大早的,蹲在吉祥居大門口,是專門在這兒等的他?為的就是想要知道老師的答復?
八點多雖說已經出太陽了,可還是怪冷的,阿笙比劃著,“羅先生若是不趕時間,咱們進去說可好?里頭也暖和些。”
小毛轉達阿笙手勢的意思。
羅有光上午還要去報社,要不然,他也不能這個點蹲著兒等人。
不過這會兒上不上班的也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抱石老人究竟是怎么個態度!
沒有任何猶豫,羅有關手里頭捏著油條,“成。就進去說!”
豆豆從荷包里拿出鑰匙,開了鎖上的院門。
羅有光隨著阿笙以及小毛,大步地跨進院門。
阿笙讓小毛先去廚房燒一壺水泡茶,豆豆則留下來,幫他同羅主編溝通。
“羅先生,咱們坐下說?”
阿笙指了指大廳的兩個主位。
這個手勢羅有光瞧懂了,于是,手里頭還拿著他那沒吃完的油條,一屁股在主位上坐了下來。
豆豆:“……”
這位羅先生是當真不知道什么叫客氣啊!
阿笙倒是一點也沒覺著羅先生的動作有何不妥,直爽不作偽,挺好的,省了應酬同客套。
這一回,沒等羅有光發問,阿笙便開門見山,“昨晚我回去時間的太晚,師父已經歇下,我也便沒有打擾他。不過早上我碰著他了,我同他提了您的事,也向老師簡單地介紹了下您。
老師說他也瞧過您的文章,他很喜歡您關于時事針砭的那些文章,還說倘若能夠同您結識,是他的榮幸。”
豆豆幫忙轉達給羅有光聽。
一開始,聽見豆豆轉告的,阿笙昨晚上回去時,抱石老人已經歇下,羅有光的心情簡直要跌進了谷底,簡直比空了一天的肚子還難受!
心里頭已經做好今日便是死纏爛打,也要賴上阿笙,同他一起回去拜訪老師老人的打算。
哪曾想,峰回路轉!
小兄弟不但替他轉達了他想要采訪抱石老人的意思,還向老人家介紹了他,不僅如此,抱石老人甚至還見過他寫的文章?!
他不會是昨晚沒睡夠,產生了幻聽吧?
“羅先生……羅先生?”
豆豆幫著轉達了,好半晌,沒見這位羅先生有什么反應,他伸手,在這位大總編的面前晃了晃。
羅先生別是走神了,方才根本就沒聽他在說什么吧?
要不然怎么能一點反應也沒有?
羅有光瞧見在他眼前晃動的手,總算慢慢地回過神來,他雙眼直勾勾地盯著阿笙,“小兄弟,你掐我一下,你看看,我是不是在做夢?”
一旁的豆豆歪著腦袋認真地問:“羅先生,您想要我們掐你哪兒?”
“豆豆。”
阿笙不贊同地朝豆豆搖了搖頭。
豆豆撇了撇嘴,是羅先生自個兒提議的么!
“這位小兄弟,你方才的意思可是,令師答應……答應……”
阿笙點了點頭,“老師說,您看您哪天方便,只要提前一天說一聲,他將時間空出來便成。”
羅有光倒抽一口涼氣,“天爺!這話應該是我說得才是。不,不對。只要老先生他肯接受他的采訪,不要說是提前一天知會一聲,便是隨時、隨地,任何時候都成。我這邊隨時都可以。”
阿笙聽笑了,羅先生到底是多喜歡老師?
不過他多少也能夠明白,自從老師參加了謝老爺子的壽宴,身份曝光之后,先前他在家時,的確天天都不少人下拜帖,邀請師父赴宴。
阿笙比劃著,“我今天就會去同老師說。明天再派人給您口信,成么?”
依然由豆豆幫著轉述。
羅有光聽后,嚴肅地道,“不,明兒我還自己來。”
阿笙失笑,他點了點腦袋,“好。”
…
晚上,阿笙回到小院,老爺子還沒歇下。
阿笙見老師屋子里的燈還亮著,他輕輕敲了敲房門。
虞清松站在桌前,在完善今日寫生時外出的畫稿。
聽見敲門聲,虞清松去開了門。
“您又這么晚時間作畫?對眼睛不好,您得早點休息才成。”
阿笙進了房間,瞧見桌上點著的油燈,以及展開的畫紙,微擰了擰眉。
虞清松的眼睛近年來不大好,阿笙一直都不大贊同老爺子夜里作畫。
虞清松眼露心虛,“本來是要準備歇息了,這不是剛好來了靈感么?便想趁著有手感的時候趕緊畫下來……“
“明日再畫,也是一樣的。”
“好,好,明日再畫,明日再畫。對了,你今日可有去興報社?見著那位羅先生了么?”
老爺子趕緊轉移話題。
阿笙知曉老爺子故意轉移話題,不過他還是告訴了老師,白天在店門門口見到羅先生,以及羅先生要他轉告的話。
虞清松瞧了阿笙的手勢,感嘆道:“羅先生有心了。”
思量片刻,虞清松出聲道:“對方這般有心,咱們也不好讓人等。那便將時間定在后天吧。你去同那位羅先生說一聲,后天我不外出寫生了,將時間給空出來,正好小石頭也上課,不必帶在身邊。
另外,也不必特意挑什么地方,就定在你的吉祥居吧?如何?”
阿笙點頭,“好,明日我便轉告羅先生。”
末了,補充一句,“您晚上不許再畫了。”
虞清松忙不迭答應,“好,好,知道了……”
…
兩日后,傍晚十分。
吉祥胡同,一輛黑色轎車,緩緩駛進暮色,駛進狹長的巷子。
車子在吉祥居的那條巷子邊上停下。
司機老徐下了車,給二爺開門。
謝放從車上下來,他并沒有像往常那樣,直接進吉祥居,而是扶著車門,對里頭的人道:“林市長,請——”
“南傾客氣——”
林宗海從車上下來。
一抬頭,便瞧見了“吉祥居”的牌匾。
雖說,今日是答應了同這位謝家二少一起吃飯,不過林宗海也是到了地方,方知是來吉祥居吃飯。
這位北城市長笑指著頭頂上放的牌匾,“這吉祥居,這段時間名氣很大啊。”
謝放微笑著問道:“噢?林市長也有所耳聞么?”
“能夠驚動興報的羅炮仗為其執筆,這不想聽聞都難吶!”
林宗海在說這句話時,可謂是心情復雜。
畢竟,這北城的政要乃至商人、學者教授,沒被這位羅炮仗給登報罵過的,可太少了。
林宗海這個市長,更是首當其沖。
幾乎是隔一段時間便要“登報”一回,要不是他向興報施壓,每天都能是頭條人物。
政商兩界,乃至名人教授,但凡被羅有光寫文章罵過,或者是嘲諷過的,提到這位羅炮仗,沒有不咬牙切齒的。
羅有光也寫文章罵過謝載功,謝放對此卻是只字未提,只是道:吉祥居能夠有今日生意,羅主編的那支筆,確實功不可沒。”
林宗海不信,這位謝家二少爺沒聽出自己的言外之意,然而這人卻沒有任何表態,也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在他提起羅有光時,便義憤填膺,在他面前痛斥羅有光。
謝載功這兒子,可比老大謝朝晞城府要深。
林宗海聽罷,一笑了之,“想來,既是能夠被羅主編大夸特夸,這吉祥居定然是有過人之處。走,咱們今日便不妨進去領略一二。”
謝放稍稍落后一步,做了個請的姿勢,“您請——”
第203章 氣色極佳
“南傾客氣。我們一起進去。”
這東郊鐵礦的開采權,可只有謝家最有實力同東洋人合作,加上最近大學生頻頻示威抗議,其他商人都沒了音信,唯有謝家兄弟仍然在這個時候同他聯系,林宗海自是對謝放客氣有佳。
兩個人彼此謙讓了一會兒,最后謝放還是稍微落后一步,陪著一塊進了吉祥居。
可以說是給足了這位林市長面子。
“二爺來了——”
“二爺來了——”
每回謝放若是得空,阿笙又在忙,他便會來院子里,喂一喂這貪嘴的小八哥。
這小東西有靈性,一來二去,竟也將謝放給記住了。
謝放一踏進院子,小東西便在籠子里蹦著,跳著,扯著嗓子喊。
“看來這吉祥居南傾你是沒少來啊,連這兒的八哥都認識你。”
林宗海背著手,走到鳥籠前,轉過頭,笑著打趣謝放。
謝放拿籠中的樹枝,逗弄著“小騙子”,“是給喂過幾回食,這小東西,可貪嘴。他哪里還是認得我,他是又想誆我給它喂吃的。”
“騙子!”
“騙子!”
果然,“小騙子”見謝放走近,還以為這回又有得吃了呢,哪曾想,除了一根干巴巴的小樹枝,壓根沒吃的,張開嘴就控訴。
林宗海瞧見了,在一旁哈哈大笑,連聲道:“有意思,有意思。”
…
阿笙已提前預留了包間。
“這是……抱石老人的畫?”
同大部分頭一回來吉祥居的客人一樣,林宗海也被包間墻上掛著的抱石老人的作品給驚著了。
他走到畫前,仔細地端詳。
無論是筆觸還是用色,乃至畫上的落款,瞧著都不像是仿的。
莫不是……這么一組瓜果圖,當真是抱石老人的真跡?
謝放走上前,“是抱石老人的真跡。”
抱石老人第一次公開在眾人面前露面,便是在謝家老爺子謝載功的壽宴上,還將自己的畫作作為老爺子的壽辰之禮。
謝放親口鑒定此畫位真,這畫的真假也便毋庸置疑。
林宗海仰起頭,視線落在這畫上,不無驚訝地道:“竟是真跡!如今這抱石老人的畫作價值可不菲,且市面上抱石老人的真跡也不多,價格也就更高了。對這吉祥居的掌柜,我可就更好奇了。”
謝放笑著道:“老爺子的畫如今確實價格不低。不過這畫是老爺子送給阿笙新店開張的賀禮,否則阿笙也是買不起的。”
林宗海轉過頭,眼露驚訝,“阿笙?是這位吉祥居掌柜的名字么?抱石老人同這位吉祥居掌柜的關系是……”
謝放解釋道:“阿笙是老爺子的學生。”
這下,林宗海更加驚訝了,“是聽說過抱石老人有位學生,沒想到,便是這位吉祥居的掌柜么?”
小毛進來將茶壺、瓜子、蜜餞、點心等冷盤擺上,又無聲地退下。
“是,阿笙是從前在符城便跟著老爺子學的畫。來,林市長,咱們先坐,坐著慢慢聊?”
“嗯,好。”
兩人先后落座。
謝放執起桌上的茶壺,給林宗海倒茶,“聽聞林市長對一品鍋情有獨鐘,這次來吉祥居,可要試一試,這兒的一品鍋?”
林宗海端起茶,“怎么?這位吉祥居的廚子,竟也擅長做一品鍋么?”
謝放:“我同阿笙說了林市長要來的事,阿笙便提前做了一些功課。”
林宗海嘗了一口茶,連聲道:“有心,有心。”
謝放:“那我去同廚房那邊說一聲?您先坐在兒喝會兒茶。”
林宗海放下手中的茶杯,微一點頭,客氣地道:“有勞。”
謝放起身,出了包間。
…
對面包間。
羅有光指尖在膝上點著,時不時地拿起腰間垂掛的懷表看著。
恨不能現在時鐘上的針馬上就轉到六點。
桌上,鋼筆整整齊齊地別在本子上,要是興報的同仁見了,一準驚訝,畢竟這位羅主編是出了名的不修邊幅。
原先,羅有光同抱石老人約的中午,可上午臨時有突發情況。聽說當局還不肯死心,仍然積極促成東洋人同本地商人共同開采東郊的鐵礦全,市政府大門前又有學生聚集抗議。
當局派了武裝,這一回,竟然還打傷了學生。
整個興報的記者都出動了,羅有光這個主編自是不可能坐在辦公室里寫寫文字。
出報社前,趕緊派人往這邊吉祥居跑了一趟。
好在抱石老人沒生他的氣,還貼心地將時間給改在了傍晚。
事情暫時告一段落,他便趕緊趕來吉祥居,已經爽約過一回,總不能還叫抱石老人等他。
終于,門外傳來腳步聲。
羅有光就跟個彈簧似的,一下從椅子上彈起,他低頭檢查著自己身上的西裝,又看了看自己的鞋子,確定還算得體,沒有失禮的地方,這才輕松一口氣。
羅有光開了門。
門外沒人,倒是對面的包間門開著,他瞧見了北城市長林宗海……以及謝家二少謝南傾。
羅有光當即沉了臉色。
大學生去當局抗議,當局甚至派了武裝傷及大學生,可林宗海這個市長,竟還有心情同謝南傾會在這里吃飯?
再想到自己得到的消息,說是當局一直沒有放棄將東郊鐵礦的開采權賣給東洋人同當地商人的消息,羅有光直覺這林宗海同謝南傾兩人出現在這里定然有問題。
莫不是……同東郊鐵礦的開采權有關?
這幾日,他跟他的同仁沒少往市政府跑,他相信全北城的記者莫不是如此。
只是每回都不是被告知林市長不在,便是被外頭的門衛給攔下來,便是去林宗海的家中,也沒能將人給蹲到,以至于到現在都沒人采訪到這位林市長。以至于業界都稱呼這位是“烏龜市長”。
每回只要北城出什么事,這位市長便會第一時間躲起來,十足一個縮頭烏龜!
羅有光恨不能現在就沖到對面包間里去,質問林宗海為什么要將東郊鐵礦的開采權賣給東洋人,又擔心自己就這么沖過去,反而會打草驚蛇。
羅有光走出包間,悄聲靠近對面的包間。
他豎起耳朵,在門外聽了會兒,好半天,沒聽見這兩人談什么正事。
奇怪,為何聽這位謝二少的語氣,像是同掌柜的十分熟稔,是這里的熟客?
小毛過來送吃的,瞧見羅有光偷偷摸摸地站在門外,他張嘴剛要問,羅有光趕緊食指點在唇上,示意他不要出聲。
因著二爺事先有過交代,倘若瞧見羅主編站在門外偷聽,不必出聲提醒,也不必阻攔,是以,小毛只端著托盤,平靜地進了包間,只當沒瞧見羅有光一般。
羅有光不知內情,只當小毛先前見過他,因此這兒配合他沒有聲張,心里頭頓時松一口氣。
聽見謝放要去廚房,羅有光趕緊轉過身,打算在未被發現前,偷溜回包間。
…
“羅主編。”
聽見身后有人在喚自己,羅有光身子微僵。
他緩緩地轉過頭。
好么,他方才的偷聽對象,謝家二公子就站在他的身后。
謝放是根據羅有光手上的玉扳指,確定的對方的身份。
他走上前,笑著問道:“羅主編也來吉祥居用餐?”
羅有光冷冷地笑了笑:“怎么?許你來得,我來不得?”
謝放眸底閃過一絲訝異,似是不知道這位羅主編對他的敵意從何而來,他溫和地道:“羅主編說笑。”
羅有光直勾勾地盯著謝放,“謝二少這是和朋友來吃飯?”
謝放拱手道:“實不相瞞,是和林市長一起來吃頓便飯。”
羅有光沒想到,在這個風口浪尖的檔口,這位謝家二公子,竟會直言不諱地承認里頭的人便是林市長。
羅有光當即改變了主意,反正已經被發現了,他索性已退為進,“相逢即是有緣,倘若二少不不介意,加羅某一個如何?”
謝放目露猶豫,“這……”
羅有光不無挖苦地道:“該不會多加我一個,便將二少給吃破產了吧?”
謝放:“倒也不是,只是今日林市長是客,少不得得詢問下林市長的意見。”
“不必。我同林市長也不是不熟悉嘛。”
羅有光說著,不等謝放的反應,便大步進了包間。
…
林宗海在包間里頭,將謝放同羅有光兩人的對話聽了個分明。
他聽見謝放喊的那一聲“羅主編”三個字已是頭疼。
他這段時日為了躲這些個報社記者,可是去妻舅家住了好幾日。
哪里想到,羅有光這人的臉皮竟是這般厚,不請自來。
“林市長,好久不見了啊,林市長。這外頭硝煙四起的,林市長瞧著,氣色倒是極佳。”
羅有光一進包間,對著這位一市之長,就是一通挖苦。
倘若不是這會兒菜都還沒上,他若是這個時候提出有事要走,傳出去,會被人笑掉大牙,認為他堂堂北城市長怕了羅有光這個小小的報社主編,林宗海還真想當場走人。
林宗海繃起臉,“是有段時日不見,羅主編還是這般伶牙俐齒。”
羅有光漫不在乎地笑了笑,“好說,好說。”
這位大主編不管不請自來,他還“不請自坐”,也沒等包間里的謝放同林宗海開口,便自顧自地坐了下來。
林宗海心中叫苦不迭,可人來都來了,他也不好將人趕出去,否則回頭登報,又是一通罵。
林宗海只好看向謝放,用眼神示意他趕緊想想辦法,將這位瘟神給送走。
謝放收到林宗海的眼神,適時地出聲問道:“羅主編今日是一人前來用餐?”
羅有光面色一僵。
方才見到林宗海同謝放兩人一起出現在包間,便一心只想著怎么從這個“烏龜”市長口中探聽關于東郊鐵礦開采權的事,以至于見著這位謝家二少從里頭出來,腦子一熱,便進了包間。
把約了抱石老人的事給忘了!
“自然不是……”
羅有光在心中迅速思量著對策,他不能就這么放“林宗海”這只千年王八走,否則過了今日定然找不到人,可他又已經爽過一次約。
陷入兩難。
可一個是家國大事,一個頂天了也只是一個專題系列采訪,至多還夾雜著他個人對抱石老人的崇拜之情……
如何選,答案呼之欲出。
見狀,林宗海心中一喜!
太好了,瞧這羅有光的臉色,分明也是約了人,且對方的身份不好爽約,否則羅有光不會這般吞吞吐吐的。
林宗海笑著道:“原來羅主編亦是約了人,如此,我們不妨下回有機會再……”
“奇怪,阿笙,方才小毛不是說那位羅先生人已經到了么?怎么不見人?”
羅有光聽見陌生的老者同阿笙的聲音,猜到說話人應當便是抱石老人。
他當即從位置上站了起來——
無論如何,他總該要跟抱石老人當面解釋清楚!
對,快走,快走。
林宗海巴不得羅有光這個瘟神自動走人。
忽聽謝放出聲問道,“林市長,門外之人便是抱石老人,不知林市長可要一見?”
第204章 久仰大名
抱石老人?
倘若不是時機不對,林宗海自是十分想要見一見這位去年歲末,在北城聲名鵲起的畫家。
可眼下,林宗海只想有人能夠將羅有光這尊大佛給請出去。
只是謝南傾已經出了聲,倘若他這時拒絕,傳出去只怕難免又叫人議論。
林宗海只好做出一副驚訝欣喜模樣,“噢?門外之人竟是抱石老人?如此,有勞南傾為我引薦,引薦。”
佯裝半分沒瞧出這位市長強壓歡笑的模樣,謝放朝林宗海微一點頭,走出包間。
…
阿笙陪著老師一起來到包間。
納悶怎么小毛說羅先生已經來了,卻沒見著人,倒是瞧見桌上放著本子同筆。
一般客人來吉祥居,鮮少會帶上本子同筆的,阿笙心中猜測,這筆同本子應當便是羅先生的。
只是羅先生上哪兒去了?
方才他同老師進來時,并未聽伙計提起羅先生曾出去過……
“虞老先生,阿笙——”
包間里,阿笙同虞清松兩人一起轉過頭。
謝放笑著走近,“林市長同興報的羅先生在對面包間,想要請虞老先生過去一見,不知老爺子可方便?”
阿笙眼露驚訝。
奇怪,羅先生不今日不是約了老師么?怎的跑隔壁包間去了?
虞清松同樣不解。
南傾是知曉他的脾性的,他向來對見什么權貴不感興趣,怎的會過來問他要不要去見林市長?
“南……”
虞清松剛要出聲問清楚,謝放便食指點在唇邊,朝老爺子眨了眨眼。
老爺子只好轉過頭,去看阿笙,只見阿笙臉上同他一樣茫然。
阿笙猜到,二爺多半是此時說話不大方便,便比劃著,“二爺可是要請老師同您過去一趟?”
謝放點頭。
虞清松瞧懂了阿笙的手勢,雖說此時還是云里霧里,可基于對謝放的了解以及信任,老爺子出聲道:“說來也巧,今日同我有約的人便是羅先生。
雖不知為何羅先生去了對面包間……也罷,且隨你去一趟。”
謝放拱手作揖,“多謝虞老先生。”
虞清松:“……”
倒也不用忽然間這般客氣。
阿笙陪著老師,同二爺一起來到對面的包間。
…
羅有光在包間里,將謝放方才同老爺子的對話聽得分明。
尤其是聽見老爺子坦言,今日同他有約的人便是他,只是不知為何,他會在對面的包間時,心中實在是既羞且愧。
“虞老先生里頭請——”
羅有光緊緊地盯著門口方向。
視線里,一位身穿深色長衫的老者走進包間。
“虞老先生,我來給您介紹……”
放讓老爺子走在最前頭,自己則稍稍落后一步。
屋內,林宗海稍稍整理了下儀容,他臉上揚起笑,剛要迎面走過去,余光瞥見一道身影從他身旁走了過去。
“在下羅有光。虞老先生,實在對不住,今日本來同您約好,在對面包間見面。只是臨時有些情況,實是抱歉。總之,見到您很高興,十分高興。”
羅有光越過林宗海,他雙手緊緊地握住老爺子的手。
虞清松險些被嚇一跳。
這位羅主編的為人,他先前也有所耳聞,也聽阿笙提過同羅有光第一次見面的場景,知曉此人是一位不拘小節之之輩。
縱然羅有光這一番自我介紹同握手有些唐突,虞清松倒是沒有任何不悅,他笑著伸出手,同對方回握:“久仰大名,幸會,幸會。”
羅有光心情激動,“這話應該是我說才是。咱們里面請,里頭坐著說?”
林宗海站在邊上,面色不是十分好看。
這個羅有光是怎么回事?
當真把這個吉祥居當成他自己的地盤了?
就在羅有光要將人往桌那邊帶時,謝放恰如其分地伸手攔了一下,他溫聲道:“虞老先生,這位是林市長。”
如果說,方才林宗海因為謝放不夠有眼力勁,沒有想辦法將羅有光這尊大佛給請出去,反而不合時宜地問他要不要認識抱石老人有些不悅。
那么此時此刻,林宗海心底的那一點不滿,瞬間煙消云散。
想來南傾方才是認為結實抱石老人這個機會難得,故而并未思量太多。
稍微將衣冠整了整,林宗海主動走上前,同虞清松握手,“虞老先生,您好,幸會,幸會。”
虞清松平日里并不喜歡同權貴打交道,今日還是給足了謝放面子,同對方回握,“林市長您好。”
不卑不亢。
方才虞清松對羅有光用的是“久仰大名”,到了林宗海這個市長那里,反而只有一句“您好”。
不過林宗海多少也知道,像是虞清松這樣的文人畫家,大都孤高、清高,這么一想,也便稍稍釋懷一些。
他松開手,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老爺子,那咱們里頭坐?”
虞清松余光掃了眼謝放,見謝放未有反對之色,這才微一頷首,“林市長客氣。”
轉過頭,又朝羅有光道,“羅先生也請……”
聞言,羅有光瞬間直起了身板,略帶挑釁地睨了林宗海一眼。
林宗海心中覺著羅有光未免太無聊,自是不予理會。
…
阿笙替老師推開椅子。
林宗海的視線落在面容白凈的少年身上,“這位公子是您的……”
謝放笑著道:“忘了給您介紹,這位便是吉祥居的掌柜,亦是老爺子的學生,方笙。您同我們一樣,喚阿笙便可以了。”
阿笙朝這位林市長微點了點頭。
饒是見多識廣如林宗海,在得知阿笙便是吉祥居的掌柜后,面上不由地露出驚訝幾分神色。他看了阿笙好一會兒,“只聽說吉祥居的掌柜十分年輕,沒想到,竟這般年輕……”
阿笙耳尖微紅,這樣類似的話,他自是不是頭一回聽見。
往常,若是謝放在場,謝放會趁機幫著阿笙,介紹給客人,告訴客人阿笙瞧著年紀雖小,可這學習廚藝,以及掌勺的時間一點不短。
這一回,他并未出聲。
因為他知道老爺子會替阿笙解釋。在今日這種場合,由虞老先生這個當老師的開口將阿笙正式介紹給林市長同羅先生最為合適。如此,阿笙便不再只是吉祥居的掌柜,亦是抱石老人的徒弟。北城這個地方,最是看中出身同門第。有“抱石老人”這個招牌,往后,阿笙會更加順遂一些。
果然虞清松落座后,替阿笙向這位林市長解釋,“是呢,我從前認識他那會兒,也覺得他年紀小。不過啊。您可別瞧著阿笙歲數小,他掌勺的時間可一點不短。阿笙家中,便是開酒樓的。
此番是隨我一起北上,我想讓他也見一見這北城畫作的流派,多學一些畫技。我想他專心學畫,才將他從符城帶出。哪曾想,他閑不住,又開了這間吉祥居。”
林宗海:“原來如此……”
羅有光先前只覺得阿笙年輕得過分,也聽伙計提過阿笙是符城人,可他不曉得,阿笙家中便是開酒樓的,更是不曉得,阿笙之所以北上,竟還是因了抱石老人的緣故。
謝放適時地開口道:“的確如此,您二位可別小瞧了阿笙的廚藝。正好,這幾日,阿笙嘗試做一品鍋,我嘗過,味道極鮮。不知道林市長同羅先生,可感興趣?”
林宗海打心底排斥同這羅大炮一起同桌吃飯,也擔心萬一席間喝了酒,說了不該說的。
可眼下這情形,卻又容不得他提前離席。
林宗海本就嗜好一品鍋,這會兒他只能期望這個羅大炮對一品鍋一點不感興趣,面上笑著道:“我這邊沒意見,不知道羅先生同虞老先生意下如何?”
第205章 環環相扣
“我這人吃什么都可以不挑!尤其是今日既是林市長同謝二少做東,那可是羅某的榮幸,這個時候若是挑三揀四,豈不是太不識抬舉了么。
虞老您喜歡吃什么?您若是不想吃一品鍋,就點其他的,想來林市長同謝二少為人慷慨,定然不會介懷。林市長、謝二少,羅某說得可對?”
羅有光這一番話說得是夾槍帶棒,陰陽怪氣。
林宗海是這飯一口沒吃,已經氣飽了,他忍著火氣,勉強笑道:“羅先生您誤會了,這頓飯是謝二少做東,我這一回,純粹也是沾二少的光。”
似是絲毫未曾聽出羅有光話里的諷刺,謝放面上半分未見尷尬,他先生朝林宗海笑了笑:“林市長客氣。說起來,這吉祥居我也參與了投資,本就應該我做東。”
又對羅有光溫聲開口道:“今日能夠在這里巧遇羅先生同虞老,實是緣分一場。無論是羅先生同虞老想吃什么,盡快開口,盡興便好。”
林宗海同羅有光都不知謝放同吉祥居的關系,聞言,兩人面上露出不同程度的意外神色。
羅有光快人快語,他直接了當地問道:“參與了吉祥居的投資?這么說,謝二少竟還是吉祥居的東家之一?”
謝放微一點頭,“不過是出了部分本錢,其余的事情都是阿笙在張羅。”
末了,對笑著道:“倘若羅先生不介意,喚我南傾便好。”
羅有光冷冷一笑:“羅某可不敢高攀。”
謝放溫和地道:“羅先生比我年長,喚我南傾有何高攀之說。”
羅有光難得一噎,竟是遲遲沒有找到說辭。
林宗海原本在思量,既是謝放參與了吉祥居的出資,他同這位吉祥居掌柜似是較為熟稔。今日又這般湊巧,會在這兒碰見羅有光同虞老先生,這其中會不變有什么貓膩。
忽地瞥見羅有光從未有過的吃癟模樣,將腦海里的那點疑慮給轉瞬給放到了一邊。
該!
他羅炮仗也有今日!今日是把自己也給炸到了吧?!
謝放并沒有叫這位大主編難堪之意,“聽起來,諸位對今日吃一品鍋并無意見,那便先點一品鍋,倘若要再點些別的什么,再加?”
虞清松不知羅有光同林宗海之間的過節,也不明白為何羅有光對謝放說話也夾槍帶棒的,不過多少也感覺出了這位羅先生似是不大待見林市長同謝放,聞言,他連忙幫著打圓場,“我都可以。既是林市長同羅主編也無意見,便先上一品鍋吧。其它的,就按你的意思,等會兒再點吧。”
林宗海微一頷首:“可以。”
羅有光悶聲道,“我聽虞老的。”
見林市長同羅先生總算是統一了意見,阿笙在心底重重舒了口氣。
方才那氣氛,他實在擔心林市長或者是羅先生起身離去。
…
阿笙去廚房備吃的。
謝放替坐上的三位斟茶,“來,三位,先喝點茶,吃點小吃,墊墊肚子。”
虞清松是第一個接過謝放的茶的,“好,有勞。”
林宗海也將桌前的茶水接過。
喝茶好,喝茶好。
大家都忙著喝茶,也便顧不上說話。
說起來,從進包間到現在,到這會兒才總算喝上茶。
都是因為這個羅大炮!
看來,只要這東郊鐵礦的事情沒有過去,絕不能再輕易外出,以免又像今日這般碰上不該碰上的人。
羅有光端過茶杯,喝了一口茶,“我們報社近日沒少跑政府大樓,想要采訪林市長您。只是每一次都被告知,林市長不在。不知林市長近段時日都在忙些什么,這個問題,可是困擾了我很長一段時間。
今日既是遇上,不如請林市長替我解下疑惑?”
“咳,咳咳咳——”
林宗海哪里想到,這羅大炮竟是連喝杯茶的功夫都不給他,便向他發難!
虞清松忙從袖子里拿出帕子,給林宗海遞過去,“林市長,您沒事吧?”
謝放也忙出聲關切地問道,“林市長,可還好?”
林宗海擺了擺手,雙頰漲得通紅,看向羅有光的眼神則充滿了怒氣。
待氣息稍緩,他冷聲道:“自是處理一些政務上的事,政務上的事,想必不需要同羅大主編交代吧?”
羅有光笑了,“處理政務!好一個處理政務!既是處理政務,我自是少不得要替民眾們問上一問,為何當局至今沒有發表聲明,拒絕同東洋人合作開采東郊鐵礦一事?
再譬如,今日當局縱容武裝打傷前去游行示威的學生,為何沒有人出面道歉?不但沒有人出面道歉,甚至一個解釋,一個說法都沒有?
還是說,在林市長的眼里,只有像是謝家這樣的巨富們才是屬于您的民眾,只有謝二少這樣的公子哥請您吃飯,才能算得上是政務,您猜能撥冗一見,撥冗處理。在政府大廳外流血的學生們,便不配得您瞧個一眼,不配您出面回應一句?”
“羅有光!你放肆!”林宗海的涵養,在此刻終于宣告告罄。
他生氣地拍了桌子,“你把我林某當成什么人了?!首先,請你搞清楚,我不是你的下屬,更不是你的被采訪對象,我沒有任何義務,回答你的任何問題。
南傾,虞老,抱歉,今日,請允許林某先行失陪。”
林宗海憤怒地推開椅子。
這時候,羅有光如何能夠輕易叫他給走了?
他攔住林宗海的去路,他語出譏諷地道:“林市長這是無言以對,無話可說,進而落荒而逃么?“
“我說過,我沒有任何義務……”
林宗海話尚未說完,便被羅有光所打斷,“沒有任何義務?!您身為一市之長,您的武裝將我們的民眾打傷了,難道您不認為,您有這個義務,給民眾一個交代么?!林市長,您不覺得,您這樣未免太過傲慢么?!”
林宗海顫抖著唇,“我沒有這個義務同你解釋!羅有光,你給我讓開!”
羅有光不為所動,他甚至笑了笑,“林市長這是在對我耍官威?”
“羅有光,你——”
這茶顯然暫時是喝不成了。
謝放朝兩人走過去,“羅主編,現在是下班時間。我想,身為市長,也有下班的權利,您說是不是?”
羅有光敵意十足地問道:“謝二少,您想說什么?”
謝放:“既是下班時間,林市長不過同我們一樣,都只是一介平民。我想,他有權利決定今天晚上先行離開,而不被任何人阻攔。”
羅有光方才后知后覺地意識道,他被謝放給擺了一道!
他要求身為市長的林宗海給民眾一個交代,謝放偏以現在是下班時間,林宗海跟他們一樣,不過是一介民眾來堵他!
羅有光給生生氣笑了,“哈!好啊,在這兒等著我呢!行,反正今日林市長是您請的客人。您同意您的客人走,我沒意見。”
羅有光當真讓了路,沒有再攔住林宗海。
謝放轉過身,對林市長道:“我送您出去。”
林宗海充滿感激地看了謝放一眼,“嗯。”
…
謝放一路送林宗海出了吉祥居,
出了吉祥居,林宗海雙腿微軟,險些沒摔倒。
謝放忙扶了一下,“林市長……可還好?”
“沒,沒事……”
林宗海拒絕了謝放的攙扶,自己直起身。
那個羅大炮,實實在在欺人太甚!!!
“抱歉,林市長。請您吃飯,沒想到,最后反而令您空著肚子回去。實在是南傾的罪過。”
謝放雙手作揖,告罪道。
林宗海搖頭,他注視著謝放,“不,今日之事,該是林某多謝你才是。”
方才若是南傾及時出聲解圍,只怕羅大炮當真要將他給扣在那兒了!
“我讓司機先送您回去?”
林宗海微一點頭。
司機老徐見到謝放同林市長出來,眼底閃過一絲驚訝。
奇怪,二爺同林市長這般快就吃晚飯了么?
謝放親自替林宗海開了車門,臨上車,林宗海主動道:“改日,改日我做東,請你吃飯。”
謝放:“如此,南傾先行謝過林市長。”
林宗海上了車,心臟還撲通跳得厲害。
他轉過頭,看向走向吉祥居的謝放。
今日之事,當真是多虧了謝南傾了。
…
謝放回到包間。
羅有光自己為自己斟了一杯茶,瞧見推門進來的謝放,笑著開口道:“抱歉了啊。謝二少,將您的貴客給‘嚇’跑了呢。
謝放:“如此,羅先生打算怎么賠呢?”
似是全然沒想到謝放會問得這般直言不諱,羅有光斟茶的動作驀地一停,一雙黝黑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著謝放。
謝放走近,他推開椅子,施施然,在原先的位置坐了下來,“我開玩笑的。”
兩人當中,隔著虞清松。
羅有光的視線仍舊是越過老爺子,直勾勾地瞪著謝放,臭著一張臉,“謝二少想羅某怎么賠你?”
他確實是將人家的貴客給“嚇”跑了,攪黃了人家的飯局,人現在要他一個“賠償”,他無話可說。
謝放笑了,“羅先生是個爽快人。”
羅有光:“說人話。”
謝放一點也未在意這位羅主編言語的辛辣,他拿過羅有光方才碰過的那壺茶,替對方將杯子里一半的茶水給斟滿,直視著后者那雙冷酷的眼,彎起唇,“一篇文章。”
第206章 什么目的
找羅有光寫文章的多了。
有當官的找他,要求他寫好話的,也有不少商人找他,要他為他們所謂的“善舉”大書特書的。
盯著他這支筆桿子的人謝南傾不是第一個,也絕不會是最后一個。
因此,聽了謝放的要求,羅有光笑了,“怎么?謝二公子是要我為您跟林市長今晚的見面,特意寫一篇文章,以此表達您同林市長交情之深?
這個嘛,您大可放心,即便是您不提這要求……”
羅有光身子微微前傾,“我啊……也定然滿足你。”
謝放彎起唇:“如此最好不過了。”
羅有光唇邊笑容微凝。
他不信,謝南傾會不知道,一旦他在報紙上寫了他同林宗海今天晚上的這頓飯局,民眾得知百忙中的林市長沒空出面為當局打上大學生的暴行做出解釋,反而同謝家二公子在吉祥居談笑風生,在這個風口浪尖的檔口,關于兩人的口誅筆伐絕不會少。
羅有光目光審視地盯著謝放,以此判斷,對方是在說反話,疑惑者……純粹是被他給氣瘋了。
但瞧著,又都不大像。
一時間,包間陷入了沉默。
虞清松有意想要說些什么打破這叫人尷尬的沉默,可他壓根不知道羅先生為何會針對南傾,又是南傾將他“請到”的這間包間,擔心南傾是有什么另外的打算,也便沒有多言,以免弄巧成拙。
于是,三個人沉默地喝茶,從方才起便劍拔弩張的包間,倒是難得地安靜了好一陣。
…
阿笙走在前面。
身后,小毛手上端著一口熱氣騰騰的大鐵鍋。
兩個人一起進了包間。
“嚯!香!來,來,來,伙計,放這兒,放這兒。”
羅有光仿佛全然忘記了先前同謝放的不愉快,他聞見香氣,便趕忙起身,讓開了身子,招呼小毛從他這兒上菜,將這一口大鐵鍋給擺桌子中間。
這位羅先生,可真當是貨真價實的吃貨一枚。
小毛心中腹誹著,手中動作倒是絲毫未含糊,利落地將鐵鍋給擺桌上。
羅有光迫不及待地掀開鐵鍋上面的蓋子,這一下,那香氣直接涌了出來,里頭還在滾沸著,叫人忍不住狂咽口水。
阿笙瞧了林市長的位置,眼神茫然,奇怪,怎么沒見著林市長,林市長是出去了?
阿笙比劃著,問二爺,“二爺,林市長呢?”
“林市長有事,先行離開了。”謝放拉開他旁邊的椅子,“你晚上是不是還沒吃?來,坐,同我們一塊吃。”
阿笙眼露錯愕。
啊,那林市長豈不是飯都沒吃,便走了?
二爺特意約的林市長在這兒談事,林市長卻是一口沒吃便走了,沒耽誤二爺談事吧?
瞧著二爺的神色,倒是沒瞧出什么,似是林市長的離開,并未對二爺有什么影響。
可二爺本來就不是會情緒外漏之人……
聽見“林市長”這三字各自,羅有光心里頭就跟長了倒刺似的,渾身不舒服。
他拿起筷子,對著阿笙招呼道:“我說小兄弟,這種大快朵頤的時刻,就不要提那掃興之人。坐,坐。這一品鍋啊,還是要趁熱吃才對味!”
掃,掃興之人……
阿笙面露尷尬,這話怕是也只有出自羅先生口中。
阿笙遲疑著,他也坐下一快吃,會不會不大好?
虞清松也勸道;“阿笙,既是羅先生也邀請你一塊坐,便一塊坐吧。”
轉過頭,對小毛道:“小毛,等會兒若是廚房那邊需要阿笙過去,你再過來說一聲。”
小毛應聲道:“哎,好。”
聞言,阿笙這才猶豫著,在二爺的邊上坐下。
阿笙坐下后,謝放將自己的碗筷給了阿笙,對小毛吩咐道:“小毛,你再去拿一副碗筷過來。”
小毛:“是,二爺。”
…
小毛取來碗筷。
這席間,屬虞清松最為年長,也便由他招呼其他三人動筷,“來,開動吧。阿笙的一品鍋,我也是頭一回嘗……”
謝放給老爺子夾了一個蛋餃放到后者碗里,“那老爺子可要好好嘗嘗,阿笙做的這一品鍋,味道一點不輸天仙居。”
虞清松還沒嘗呢,嘴里先夸上了,“呵呵,那是,阿笙的廚藝自是沒得說,”
“呼,嫩!香!好吃,好吃!確實一點不輸天仙居的一品鍋!”
謝放同虞清松還在說著話,羅有光就已經迫不及待地將一塊鴨肉送進嘴里,鴨肉酥爛,鮮嫩無比,不忘騰出另一只手,豎起大拇指,半點沒吝嗇對阿笙的夸獎。
這一品鍋,一共有七層,每一層的食材都不同,譬如最上一層鋪的是蒲菜葉子,往下,依次是煎過的鴨塊、鹵雞塊、蛋餃……還有大片大片的豬肉、新鮮的竹筍……
味道是層層遞進,腴滑爽口,叫人欲罷不能。
羅有光是每夾一道菜,都贊不絕口。
阿笙見羅先生這般喜歡,可開心,他比劃著,“那您多吃一些,這一品鍋,本來就是為您才學的。”
讓他多吃這個動作,羅有光瞧懂了,可后頭的,他就沒看懂了。
他手里還夾著一塊豬肉呢,就壓根沒舍得放下筷子,轉過頭,去看虞老爺子,“老爺子,小兄弟說什么?”
“阿笙讓您多吃一些,他說這一品鍋本就是為您才學的。”
羅有光眼神不解。
為他才學的?什么叫為他才學的?
他這人,只要是好吃的,他都喜歡,又不似那林宗海,就好一品鍋這一口,為何小兄弟會說,這一品鍋是為他才學的?別是當中有什么誤會。
虞清松也是才知道這個事,因此,他替羅有光轉達了之后,好奇地問道:“阿笙,你怎的說你這一品鍋是為羅先生學的?羅先生喜歡吃一品鍋?”
阿笙搖頭,他看了眼二爺,老師解釋,“因著羅先生的文章,吉祥居才能有個開門紅。我便想請羅老師吃頓飯,是二爺提議,不如請羅老師吃一品鍋。
我尋思著,這時節,吃一品鍋剛好。”
虞清松再次替阿笙傳達了他的意思,羅有光聽了之后,眉頭皺起,“謝南傾的提議?”
他放下手中的筷子,盯著阿笙,“小兄弟,你同謝南傾很熟?”
羅有光不是蠢笨之人。
他先是約虞老在這兒見面,這般巧,后頭就遇上了林宗海同謝南傾兩人。
如此說來,豈不是……
未等阿笙回答,謝放觀羅有光之神色,率先出聲道:“我同阿笙確實相識已久。只是阿笙同老爺子確實不知情,一切都是我個人的安排。”
阿笙同老師虞清松均露出茫然的神色。
二爺(南傾)同羅先生在打什么啞謎?
倘若不是虞老爺子在場,阿笙小兄弟又于自己有恩,最為要緊的是,兩人瞧著的確不像是知情的模樣,以羅有光的脾氣,在得知被人算計后,定然起身憤怒離席。
最令羅有光郁悶的是,他怕就連以上的幾點,亦皆是在謝南傾的算計之中!
羅有光一雙黝黑的眸子銳利地盯著謝放,“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謝放避而未談,只是道:“這一品鍋,的的確確,是阿笙特意為羅先生做的。不如,吃了這一品鍋再談?羅先生請放心,這頓飯,絕不會令您有愧于您的文字,也愧于北城的民眾。
否則您大可在報紙上,對我大書特書。”
“哼。難不成,我還怕了你不成?”
羅有光聽后,冷冷一笑,他再次拿起筷子,大快朵頤。
阿笙拿勺子,為自己舀了一口湯——
壓壓驚。
不知道二爺怎么得罪羅先生了,這飯吃起來,硝煙彌漫的。
不過眼下,二爺同羅先生應當是,暫時和解了?
…
“號外!號外!”
“東洋人出局,東郊鐵礦的獨立開采權或許花落謝家!!”
“東洋人出局,東郊鐵礦的獨立開采權或許花落謝家!!”
翌日,北城街上,報童拿著當日新鮮出爐的興報,奔走相告。
“東洋人出局了?東郊鐵礦由咱們的商人獨立開采了,是不是?”
“這么說,咱們的人示威游行,還是有用的了?當局當真改變主意,不讓東洋人碰咱們得鐵礦了?”
“消息可不可靠啊?我怎么覺著……就跟做夢似的?趕緊,快看看是哪家報紙,別是空歡喜一場。”
“是興報!是興報的羅有光,羅大炮主筆,這消息……應當是錯不了吧?”
北城茶樓、酒肆,處處可見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談論這個驚天消息的民眾。
…
“沒有!我絕無那方面的意思。”
“造謠!那是赤果果的造謠!羅有光那個人,您不了解……他那個人就是唯恐天下不亂!文人的話,您能信么?他們文人就是仗著自己有根筆桿子,在那兒信口雌黃。”
“裕田先生,您聽我同您解釋。”
“裕田先生,裕田先生……”
“嘟——嘟——”
電話那頭,已是一片忙音。
林宗海手里頭捏著話筒,面色鐵青。
這個該死的羅大炮,竟然捏造新聞事實,這是存心要陷害他!
這下,他要怎么同上級,怎么同東洋人交代!
裕田禾豐的電話,絕不是今日打來市長辦公室的第一通電話,興報的發行太廣了。
秘書憂心忡忡地問道:“市長,您說,這下可如何是好?”
第207章 騎虎難下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林宗海緊咬著牙關,將手中的電話用力地擱了回去。
他抬起臉,對秘書沉聲吩咐道:“去!去將興報的洪懷業給我叫來!”
他倒要問問,洪懷業到底是怎么管理的手下的人的!
這件事,興報必須要給他一個交代,否則,他看著興報,也沒必要再在北城辦下去了!
秘書遲疑地出聲,“可是,市長,如今這影響已經造成……”
就算是現在興報將羅先生給開除,對事情也于是無補啊!
現在外頭都盛傳,東洋人出局東郊鐵礦的開采權,偏生這個節骨眼,他們跟沒法發一個聲明,證明此事子虛烏有,否則一旦民眾知道他們確實屬意由本地商人同東洋人一起開采鐵礦,只會更加激起民憤。
林宗海發了火,“你只管先叫人去將洪懷業給請來!”
秘書被吼地嚇了一跳,“是,是!屬下這就去。”
忙不迭退出了辦公室。
林宗海雙手十指交叉,手肘撐在桌面,面色沉沉。
程秘書所言不無道理,事到如今,便是給興報施壓,讓他們開除羅有光,影響已經造成——
這件事,還是得想辦法解決!
“市長——”
辦公室的門被推開,方才出去的程秘書去而復返,林宗海眉頭緊皺,不耐煩地道:“我不是讓你派人去將洪懷業給我請來么?”
程秘書小聲地道:“市長,謝家少爺求見。”
林宗海松開交叉的十指,身子前傾,“謝南傾?”
南傾這個時候過來找他做什么?
東郊鐵礦聯合開采權的事都是他的大哥在跟進。
程秘書搖頭,“回市長的話,是謝家大少謝朝晞。”
…
“二少——”
辦公室的門被推開,在低頭書寫的謝放手中動作微頓,他抬起頭。
黃維庸手里拿著一份興報的報紙,面有焦色,“二少,今日興報的頭版頭條,您可瞧過了?”
謝放將手中的筆暫時擱在桌上,“看過。怎么了?”
黃維庸一愣。
看過?
二少已經看過興報今日的頭版頭條了?
黃維庸不明白,既是二少已經看過今日興報的頭版頭條,怎的還能這般平靜。
也好,既然二少已經看過,那么這件事商討起來也便方便許多。
黃維庸將手中的報紙放在桌上,指著頭版頭條上的文字,“二少,為何這興報會知曉您有意拿下東郊鐵礦的獨立開采權?經過興報這般大張旗鼓的報道,林市長那邊會不會就對我們有所避嫌?”
謝放笑著問道:“民眾的反應如何?”
民眾的反應么?
黃維庸回憶著自己從報童手中買過報紙,街上的百姓互相間談論此事的情形,“百姓見了這篇報道,倒是都很開心,認為當局這一回,總算是腰板挺直了一次,未再受東洋人的掣肘。
就我買了報紙回公司的一路,凡是聽到談論此事的百姓,說是喜氣洋洋,也不為過。”
謝放掀了掀唇:“如此就夠了。”
黃維庸不解,“二少您……這是何意?”
謝放淺笑著道:“民意不可違。”
民意不可違?
黃維庸忽地明白過來。
是了,原本當局要將東郊鐵礦的開采權交由東洋人同北城商人一事,民眾就十分不滿。今日這則新聞一出,無疑大大振奮了人心。
倘若民眾對謝家拿下東郊鐵礦的開采權樂見其成,那么對于當局,無疑已是騎虎難下。
民意若是沸騰,便極易發生暴|亂。
當局大概率不會冒這個險。
這么說的話……他們豈不是靜等當局的反應便可?
甚至,主動權亦在他們這一邊?
“二少高瞻遠矚,黃某實在佩服!”
黃維庸拿起桌上的報紙,對著謝放便是深深一揖。
“黃叔您這是做什么……”
謝放忙走出辦公桌,虛扶起這位老先生,失笑道:“不過是趁勢而為罷了,您莫要太抬舉我。”
黃維庸回到自己的座位。
他望著低頭專注做事二少,心里頭不由地琢磨,為何二少見了興報的這篇文章,會這般平靜?
究竟是二少本身不是喜怒形于色的主。
還是……羅有光的這篇文章的發表,同二少有關?
倘若,倘若羅有光這篇文章的發表,背后當真是有二少的屬意……
黃維庸心中一凜。
二少的心思之深沉,未免太過可怖!
…
市政府大樓。
謝朝晞面色沉沉地從鐵制的市政大樓出來,疾步走向停在路邊的車子。
后座,謝朝暉透過車窗,瞧見大哥,提前開了車門。
待謝朝晞上了車,謝朝暉關上車門,轉過身,語氣著急地出聲問道:“大哥,林市長那邊怎么說?為何興報會報道由咱們謝家獨立開采東郊的鐵礦?是當局有什么新的計劃嗎?”
謝朝晞面色沉沉:“林市長說興報的報道他此前全然不知情。”
“太好了。這么說,還是由咱們同裕田先生一起聯合開采東郊鐵……”
意識到大哥的臉色不對勁,謝朝暉及時住了口,他小心翼翼地問道:“大哥,怎么了?是不是事情有變啊?”
謝朝晞嘴唇緊抿,“林市長明確地告訴我,興報造成的影響太大。他現在不可能再將東郊鐵礦交由東洋人,否則一旦民意沸騰,很有可能會發生暴亂。”
謝朝暉愣了楞,“大哥,林市長這話是什么意思?是……不考慮同裕田先生合作了?難,難不成……當真要將東郊鐵礦的獨立開采權給到咱們?
可這樣一來,裕田先生那邊豈不是認為咱們擺了他們一道?”
如此,豈不是將裕田先生連同裕田先生背后的東洋人給悉數得罪了?
謝朝晞譏諷地道:“你認為咱們吃得下東郊鐵礦的獨立開采權么?便是吃得下,你以為,東洋人是吃素的,當真就那般安靜地看著我們開采?”
謝朝暉怔住。
那,那如此說來……他們豈不是,進退兩難。
竟,竟是不上不下地被卡在中間了?
第208章 請他進來
“那,那咱們怎么辦?”
謝朝暉這會兒徹底沒了主意。
他同大哥原先還以為報社的那幫人在那兒胡謅。可又實在不大放心,擔心空穴來風,怕是事出有因,因此還是特意陪著大哥一起來這市政府跑了一趟。
原先想著,最嚴重,不過是當局有意為之,為的就是平息這段時日的示威游行。
哪曾想,這則新聞竟不是當局的意思!
不但如此,林市長甚至要決定要取消同東洋人合作一事,他們又不能獨立吃下東郊鐵礦這個項目。
那他們前期打點各方的錢怎么辦?
就那樣打水漂了?
這里頭可有他母家給他提供的支持!這項目可不能黃!
謝朝晞沉聲道:“先回去。”
“回去?回哪兒去?公司么?大哥,我們是不是應該再找林市長說一說……”
謝朝晞頭一回覺著,他這個三弟實在是個朽木。
平日里的那點小機靈鬼跟小聰明,一旦出了什么事,在關鍵時刻,全然指望不上。
這個時候,回什么公司?
謝朝晞面色不耐,他對駕駛座的司機吩咐道:“回謝府。”
司機:“是,大少。”
“我有些累,我閉上眼休息一會兒,你莫要吵我。”
謝朝暉心中很是有些不滿。
成天只知道在他面前擺大哥的架子,他瞪著已然閉上眼的大哥,謝朝晞身體向后,靠著座椅,他閉上眼。
事到如今,只能,只能求求父親……
看看父親能不能有什么主意。
…
謝家主宅,書房。
謝載功坐在書桌前,他的鼻梁上架著一個老花鏡,低頭仔細地翻閱著手中的文件。
良久,謝載功抬起頭,他拿下鼻梁上的眼鏡,神色難掩激動地站起身。
手中拿著那份文件,謝載功從書桌的那頭走出,目光灼灼地盯著二兒子謝放,“這份計劃書,你還給誰看過?”
謝載功的眼底,不僅有著激動還有著試探。
謝放自是深知父親多疑的性子,他回話道:“除了黃叔,便只有父親瞧過。”
謝載滿意地點頭。
這份計劃書,他的確聽老黃提過。
當時,他并未打算淌東郊鐵礦的渾水,即便老黃向他稟告老三有意拿下東郊鐵礦的獨立開采權,他亦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未曾想,時移勢易。
興報今日的這一則報道,使得局面不再當局的控制,東洋人不便再介入東郊鐵礦的開采權,如此,便是他們坐收漁翁之利的最佳時機。
盡管事先便知曉有這么一份計劃書,親眼見過計劃書條款之詳備,還是令謝載功心潮興奮。
他手持著計劃書,言歸正傳:“這份計劃書,你有幾分把握?”
謝放:“七成。”
謝載功深知,老二不似老大,老大冒進,倘只有四成把握,會說成七成。老二相反,南傾的七成,只會比七成多,而絕不會少于七成這個數。
謝載功做了決定,“那行,你便盡管去試一試。只要林市長那邊松口,資金這邊為父自會想辦法籌措。”
“多謝父親。”
…
謝朝晞同謝朝暉兩人回到府中,來給老爺子謝載功請安。
進了主院大廳,卻被韓管家給攔下,“大少,三少請留步。”
謝朝暉朝樓上方向看了一眼,壓低了音量,“韓管家,可是父親在休息?”
韓管家微一欠身,解釋道:“老爺同二少爺在書房議事,吩咐了任何人不許打擾。”
謝朝暉很是有些意外。
二哥?二哥這個時候找父親做什么?
他試探性地問道:“父親同二哥商量什么事啊,連我同大哥都不見?”
韓管家雙手貼在身前,盡職地道:“回三少的話,這個……小的就不清楚了。這樣,您同大少不妨先回去,倘若老爺同二少議完事了,我再派人去通知您同大少?”
“韓管家,要不您上去替我們傳個話,就說……”
謝朝暉話尚未說完,被大哥謝朝晞所打斷,“如此,有勞韓管家。”
韓管家:“大少客氣。”
謝朝出于禮節同韓管家微一點頭示意過后,轉身離開。
謝朝暉一邊追上去,一邊轉過頭,看向父親書房的方向,“大哥,咱們就這樣回去了啊?你真不去見爸了?”
不是大哥說的嗎,東郊鐵礦的事情,得求爸想想辦法,或許事情還能夠有轉機。
這打鐵得趁熱,真等韓管家派人來請他們,得等到什么時候?
謝朝晞停下腳步,臉色微沉,“不然,我同你就這樣闖進去,再讓父親轟出來?”
搞什么?
大哥今天吃辣椒了,說話這么嗆?
“我,我不是這個意——”
謝朝暉話聲微頓,他看見了從里頭出來的二哥。
奇怪老三怎么此番怎的這般識趣,止住了話頭,謝朝晞順著他的視線,看見了同樣從里屋走出的謝放。
…
謝放轉過里屋,看見了大廳里的大哥謝朝晞同三弟謝朝暉二人。
他率先出聲,打破沉默,笑著同二人打招呼,“大哥,三弟。”
謝朝晞掛上他那招牌式笑容,“二弟,這般巧,你也來同父親請安?”
謝放回得簡略,“有點事,同父親商量了一下。父親現還在書房。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謝朝晞給謝朝暉遞了個眼神。
謝朝暉會意,他快步跟上二哥,“二哥,等等我,我同你一道走——”
聽見三弟謝朝暉的聲音,謝放垂放在身體兩側的指尖微微收攏,旋又松開。
他放慢了腳步。
謝朝暉同謝放并肩走著,“二哥,我同你一道走,嘿嘿。”
兩人走出主院,謝朝暉佯裝不經意地問道:“二哥,你說你今日有事同父親商量,是什么事啊?”
謝放:“不過是一些小事。”
謝朝暉故意道:“我不信。二哥你怎么可能會因為什么小事你,去打擾父親。你同我說說唄,我保證不告訴任何人。”
“沒什么。最近時局不穩,北城有不少學校準備南遷,學校負責人便向社會各界募捐金額。我想問問父親,可有意向。對了,既然你問起此事,你同大哥最近手頭可寬裕?”
“我?我的錢前陣子都……”
糟糕!險些說漏嘴!謝朝暉及時住了口,“總之,我這陣子可窮了。二哥你去問別人,你去問別人哈。我忽然想起……我,我還有點事。二哥,我先走啦……”
謝放望著三弟謝朝暉匆匆離去的身影,眸色微沉。
…
市長辦公室。
“叩叩叩——”
“進來——”
秘書推門進來,“市長,謝家少爺來訪。”
伏案桌前的林宗海不耐煩地抬起頭,“我不是說了,只要是謝朝晞來訪,只推說我在忙么?”
“市長,這一回是謝二公子。咱們還是……不見么?”
因著那日羅有光攔著他不走,尚欠謝南傾一個人情,林宗海忙出聲道:“且慢,你,你去請謝二公子進來。”
第209章 各取所需
“謝二少,林市長請您進去。”
秘書來到會客廳,對坐在沙發上等候的謝放道。
謝放拿起隨身攜帶的公文包,站起身,向秘書道了謝,“多謝。”
秘書有些奇怪地盯著謝放手中的公文包,心里頭有些納悶,不是說這位謝二少在公司里并沒有什么實權,只是謝老將他放在公司,長些經驗同見識罷了,日常也沒有什么公事需要這位二少去處理么?
怎的拿著個公文包來見林市長?
說起來,那日謝家大公子都是空手而來,身上都并未帶著公文包。
比起謝家大公子,謝二少此番前來,倒更像是來談論公事的,似是更干練似的。
不過……
這公文包里頭能裝的倒不見得必須得是公文。
注意到秘書偶爾投在自己公文包上的眼神,謝放神情自若。
他神色平靜地跟在秘書后面,由秘書領著,進去里頭的市長辦公室。
…
“市長,謝二少到了。”
秘書將謝放領進門。
林宗海從桌子后頭走出,他指了指辦公桌前的椅子,“南傾來了啊,來,請坐——”
“林市長。”
謝放同對方打過招呼,片刻,他打量著這位林市長的神色,“幾日未見,林市長……似乎,憔悴了一些。”
林宗海苦笑,“這么多日,你是頭一個當著我的面,指出我氣色不好的人。”
謝放:“抱歉,還恕南傾魯莽。”
“哪里是你魯莽,只不過是……”只不過是他身處如今這個位置,能夠聽到的真心話越來越少罷了。
以上這句話,自是不住為外人道,林宗海也便及時收了口,“算了,不說這些。來,坐吧。”
謝放坐下后,林宗海吩咐秘書奉茶。
謝放寒暄道:“林市長近日身體可無恙?”
林宗海是一肚子的苦水,可惜實在沒法言說,他深深地嘆了口氣,“身子還好,我這是心病。你方才說我氣色不好,氣色不好才好呢。我最近氣色若是太好,被外人瞧見了,怕是又要被口誅筆伐。”
“您受累了。”
謝放言語關切,垂眸掩去眼底的涼意。
比起那些被打重傷,至今扔在醫院里的學生們,林宗海這幾日受的憂思算得了什么?
這些政客,向來將仕途看得比民眾要重要。
…
這段日子,林宗海總算體會到了什么叫度日如年,偏偏又沒法跟人去說。
聽見謝放的這一聲“受累了”,五十好幾的人了,險些紅了眼眶。
上座的問責,東洋人的憤怒,那些文人學生的咄咄相逼,實在叫他身心俱疲。
總算,總算遇見一個知曉他不容易的人了!
秘書敲門,端茶水進來。
待秘書出去后,林宗海先是招呼謝放喝茶,之后,這才客氣地詢問道:“對了,南傾,你此番前來找我,所為何事?”
謝放將方才的那杯茶放到一邊,他將手中的公文包打開,“我這兒有份計劃書,想請林市長過目。”
林宗海莫名,他喝茶的動作微頓,“計劃書?”
“是,還請您過目一下。”謝放取出里頭的文件,將手中的文書遞過去。
林宗海只好先將手中的茶杯放到桌上,疑惑地接過謝放遞來的文件。
…
翻閱過手中的計劃書之后,林宗海心中很是吃了一驚。
謝家想要吃下獨立東郊鐵礦的獨立開采權?!
羅有光撰文,他們當局有意將東郊鐵礦的開采權給到謝家,倘若當真交給謝家開采,民意有了交代不說,于他,也不是全然沒有任何益處,至少東郊鐵礦這燙手山芋算是有人接手了。
畢竟不是所有的商人都能有謝家這樣的財力獨立吃下東郊鐵礦的開采權,便是吃得下,也不是所有人都膽敢冒著得罪東洋人的風險。
只是這般詳備的計劃書……
謝家在背后準備了多久?
倘若謝家是早就有意,那么謝家二公子約他吃飯,又那么巧他在吉祥居遇到羅有光,樁樁件件的背后,莫不是皆是謝家的布局。
不,應當不可能。
即便這一切都是謝家有意謀算,羅有光最痛恨同權貴、富商來往,他不可能會同謝家合作。
想到這里,林宗海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
如若他縱橫宦海這么多年,被謝家算計到這種份上,那他可算是白活了!
為求進一步安心,林宗海試探性地問道:“這份計劃書,是……”
謝放:“是家父的意思。”
林宗海心中疑竇并未全部消除,“既是謝老的意思,怎的是由你來同我商談?”
謝家除卻謝老,半個話事人應當是長子謝朝晞才是。
謝放聽出這位林市長的言外之意,“家兄同東洋人關系匪淺這件事,想必林市長亦有所耳聞。”
謝放雖開口解釋,卻是點到為止。
林宗海果然聽出了他的意外之意,:“你的意思是……你父親同你兄長的意見有了分歧?”
謝放直言不諱地承認,“是。”
林宗海聽謝放直言不諱地坦誠告知謝家的家事,對于這一切皆是由謝家一手謀劃的疑慮打消了一半,“這份計劃書我先留下。不過,我丑話說在前頭。東郊鐵礦的開采權事關重大,不是我一個人能夠做得了主。成與不成,得看上頭的意思。”
東郊鐵礦蘊藏著巨大的利益,早日一天動工,便早一天增加政府收入,可以用來提升軍|事裝備,他們自己的人開采,比起狼子野心的東洋人,上面的人自是樂見其成。
只不過如此一來,各方壓力便都要林宗海這個市長盯著罷了。
之前林宗海是不愿意得罪東洋人,眼下,卻已由不得他。
謝放溫聲道:“林市長您放心,不管成與不成,我們謝家都不會有任何微詞。”
…
謝放從市政府大樓出來。
司機老徐并沒有像往常那樣在車上等他,而是就等候在車旁。
見到二少,老徐疾步走上前,壓低聲音道:“二爺……興報的羅先生在車內等您。”
謝放朝前面車子的方向看了一眼。
老徐尷尬解釋,“我同羅先生說了,您不在車上,若是有什么事,可以留個口信給我,回頭我定然替他轉達。可羅先生還是堅持在車上等您。他說是您的朋友。對不住啊,二少。”
他甚至都不知道那位羅先生是打哪兒冒出來的,打開車門就進來了。
一開始,他還以為青天白日的,有人入車搶劫呢,嚇了個夠嗆。
那位羅先生說是二少的朋友,可他此前從未聽二少提過。
是以,他方才才會在車子外頭等二少,如此,若是任何不對勁,二少也來得及走脫。
謝放:“無妨,我同羅先生是朋友,許是羅先生有什么要緊事找我。”
老徐眼露驚訝,那位羅先生……竟真是二少的朋友啊?
老徐陪著二少一同回到車旁,替二少打開車門。
…
“這車不錯啊,二少,可比人力車坐著舒服多了。”
謝放彎腰上車,耳邊便響起羅有光說笑的聲音。
只是但凡是聽力無礙的人,都能聽出,這位大主編語氣里的挖苦。
謝放神色如常地坐定,“畢竟價格不便宜。”
羅有光:“……”
以往,羅有光若是刻意當面,夸贊他人的房子或者是其他心愛之物,對方少不得不自在,面露尷尬或是局促,也有極個別,半點聽不出他的嘲諷,還當真他的面洋洋得意地自夸起來的。不過后者到底是少數。
倒是……沒遇見過像是謝南傾這般實誠的回答的。
他同這位謝家二公子統共也就只打了兩回照面,兩次竟是嘴皮上都沒占到什么便宜,也是邪門。
羅有光收起談笑的神色,他正色道:“我也懶得同你兜圈子。不瞞你說,我同我的同事已經在這兒蹲點數日,想要見到林宗海,就東郊鐵礦開采一事采訪他。可每一回,門房都告訴我人不在,我們不得其門而入。
那日吃飯,散后我特意記住了你的車牌號,認出是你的車,便上來坐了坐。你見里面有一會兒了,可是見到人了?”
謝放如何不知,這位羅主編對他并未全心全意地信任,否則當日何必特意記住他的車牌號?
此番除卻在這兒堵林市長,估計亦是為了候他。
“見到了,也向林市長坦誠了我的來意。”
只當全然信了羅有光以上的那一番說辭,謝放不僅如實回答了羅有光的問題,且主動告知了他此行的目的同結果。
羅有光一下坐直了身子,他面容嚴肅地問道:“如何?林宗海是何反應?”
原來,那日在吉祥居,謝放便同羅有光達成了一項合作。
羅有光負責撰寫,當局已同意將東郊鐵礦的獨立開采權交由謝家的相關文章,以此來制造輿情,迫使當局放棄同東洋人合作,作為他那日將謝放的“客人”給氣跑了的“歉禮。”
當然,所謂“歉禮”是假,只不過兩人各取所需——
謝放要東郊鐵礦的獨立開采權,而羅有光,要的是東洋人從東郊鐵礦開采一事上出局。
兩人一拍即合,這才有了這一次的合作。
只是多日過去,當局那邊遲遲沒有進一步的消息傳出,謝家這邊亦無任何動靜。
羅有光自是不能坐以待斃。
謝放:“若無意外,羅先生的另一篇文章也可以草擬起來了。”
第210章 本該他的
一星期后,興報以大幅的版面報道了東郊鐵礦最終由謝家獨立開采的消息。
北城百姓無不于街上奔走相告,歡呼雀躍。
“大哥,今日的報紙你瞧了沒——”
謝朝暉手里拿著報紙,腳步匆匆地走進大哥謝朝晞的院子。
瞧見大哥攥著報紙泛白的指尖,愈發著急地道,“看來大哥您也瞧過這報紙了。大哥你說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咱們提交的方案,不是一直都是同裕田先生合作的計劃書么?怎的當真變成由我們謝家獨立開采東郊鐵礦了?”
謝朝晞的視線移開報紙,他抬起頭,冷冷地道:“你還不明白,是誰在從中搗鬼么?”
謝朝暉一愣,“大哥你的意思是,是二哥?可是,這不可能啊!我們資金尚且不夠,二哥哪里來的財力,能夠吞下東郊鐵礦的獨立開采權?”
謝朝晞將手中的報紙憤怒地放到一旁的幾案上,掌心用力地拍在其上,嘴唇緊抿,“是父親!南傾必然是得了父親的支持!”
倘若南傾是瞞著父親,看過報紙之后,父親那里,豈會沒有半點動靜?
如此,足以說明,對于南傾獨立吃下東郊鐵礦開采權一事,父親早已支持!
謝朝暉嘴巴微張。
二哥獨立吃下東郊鐵礦一事,乃是父親背后的支持?
父親,該,該不會……當真有意更改謝家的繼承人吧?
那他這些年在大哥身上的經營,豈不是……豈不是徒勞一場?
不敢叫大哥瞧出他此時的慌亂,謝朝暉唯有問出他眼下最為關心的問題,“大哥,那咱們先前上下打點的錢,是不是……要不回來了?”
那可算是一筆不小的數目!
謝朝晞眼神冰涼地睨了他一眼,“肉包子打狗,你覺得還有回來的可能嗎?”
…
有人失意,有人歡喜。
這一日,羅有光提前結束報社的工作,在吉祥居做東,請客吃飯。
這一場飯局,除他自己外,沒有旁人,唯有當日,他同謝放達成合作時亦在場的虞清松老人、阿笙以及謝放三人。
阿笙替老師以及羅先生將酒給滿上。
二爺不宜飲酒,阿笙便執起茶壺,欲要替二爺斟茶。
謝放右手擋著杯口,對上阿笙困惑的眼神,他站起身,拿過后者手中的茶壺,溫聲道;“別張羅了,今日你亦是客,不妨坐著。若是老爺子同羅先生有什么需要,有我呢。”
虞清松方才就小聲地對阿笙說過,沒管用,阿笙當時答應了,只歇一會兒功夫,便又閑不住。
這會兒謝放開口,他便趕忙也加入游說的行列,再次勸道:“是啊,阿笙,南傾得對,你先別忙活了。我瞧你入座后,筷子都沒動幾下。你自己也吃。你這盤蒜香豬蹄,實在好吃,入味,且有嚼勁。你自己也嘗嘗,不要光顧著夾給我。”
羅有光一聽,懊惱地拍了下自己的腦門,“這事兒怪我。是我招呼不周,我光顧著同南傾兄聊天,把你給忽略了。方小兄弟,今天晚上可不許再張羅了啊,你只管敞開肚子喝,敞開肚子吃!”
阿笙忙擺著手。
不,不是這樣,是他自己習慣了,要他就這么坐著,什么都不動,他反而不自在。
羅有光爽快地道:“老爺子,南傾兄,晚上你們要什么,盡管同我說!我來給二位張羅!”
阿笙只好在位置上坐下,沒有再忙著招呼大家。
碗里,多了一塊蒜香豬蹄。
阿笙抬起頭,謝放手中的筷子堪堪收回,見阿笙望過來,他溫聲道,“多吃一點,瞧著最近像是又消瘦了。”
阿笙摸了摸臉頰,有么?
他怎么覺著,自個兒最近臉還圓乎了一些呢?
…
羅有光是個吃貨。
旁人宴客,都是先敬酒,不忙著吃。
他不同,坐下后,除了同謝放聊了幾句,便埋頭品嘗美食,并不急著喝酒。
這會兒填飽了肚子,他才放下筷子,替虞老爺子以及謝放將酒杯給斟滿。
他站起身,雙手執杯,“來,南傾兄,這杯酒,我羅某敬你。你替我,替我的各界同僚,乃至我們北城百姓所沒能辦成的事兒給辦成了!我替北城百姓謝謝你!”
東郊鐵礦的開采權能夠為謝家獨立所有,豈止是他們的民主企業擁有獨立鐵礦開采權那么簡單,它更為重要的意義是大大地提升了民眾的民族自尊心跟自信心。
在這個亂世,以上兩點十分重要。民主的精氣神要是散了,再想要重振它,可就難了。
就沖著以上兩點,莫說是敬酒,便是今日把他灌醉,撂倒在這兒,他亦別無二話!
都謝放站起身,他面容肅整,“羅先生言重,身為北城的一份子,南傾不過做了南傾應該做的,同羅先生以及您的各位同僚比起來,實在微不足道。
身體緣故,南傾不能飲酒。若是羅先生不介意,我以茶代酒,敬您一杯?”
謝放重新拿了個桌上的空茶杯,將里頭把茶斟上。
“這里沒有旁人,既是身體緣故,不能喝以茶代酒,又有何妨?來,敬你!”
羅有光仰頭,哈哈一笑,他將手中酒杯,碰了碰謝放手中的茶杯,豪爽地一干二凈。
謝放亦將手中茶杯悉數飲盡。
羅有光:“來老爺子,方小兄弟,我們大家都干一杯!讓我們一起祝賀東郊鐵礦順利動工!”
虞清松同阿笙也忙站起身,執起桌前的酒杯。
謝放則再一次以茶代酒,四個人一起碰杯,舉杯共飲。
…
半個月后,東郊鐵礦的開工儀式,于東郊礦區舉行。
謝載功作為特邀剪彩貴賓,出席此次的開工儀式。
“恭喜謝老,賀喜謝老——”
“恭喜謝老,二少實在是年輕有為啊。”
“可不是,謝老,您好福氣啊!”
前來參加開工儀式的賓客,見到謝載功,無不對最終獲得東郊鐵礦獨立開采權的謝家二公子謝放交口稱贊。
“哪里,哪里……不過都是為國,為民謀實事罷了。來,南傾,過來一下,為父給你介紹。這位是四方航船的……”
隱在人群里,謝朝晞看著父親像從前待他那樣,笑容滿面地將二弟謝放介紹給北城的各界人士,眼底一片陰鷙。
今日的這一切贊譽,本都應該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