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看快看,新娘子要出來了。”
錢府門口,百姓聚集。原本他們是來看舞獅的,這樣熱鬧的吹打班子跟舞獅團隊尋常可見不到。
“錢府嫁女兒竟這般舍得?”
不是說錢老爺是個老貔貅嗎,家里經營的生意也不算格外紅火,沒想到嫁個三女兒卻請了州里最有名的舞獅班子!
那紅獅子活靈活現,踩著木樁輕盈俏皮地跳來跳去,從上午舞到現在,賺足了百姓掌聲。
現在街上誰人不知錢府嫁女。
“老兄你外地來的吧?”有人聞言笑出了聲,“錢貔貅會舍得請舞獅?就是太陽從西邊出來那也不可能。”
他朝東邊一拱手,“這是人家司家請的。”
跟錢府的小氣吝嗇不同,司府向來大氣慷慨,就是乞丐從門口路過都會施舍兩個白面饅頭。
“還有那三小姐,亡故的生母就是個妾,身份低微素來談不上受寵,往年節日錢貔貅帶妻女家小出去賞燈游湖的時候,從來沒見到三小姐隨行。”
是錢三小姐生性不喜歡出門看熱鬧嗎?不,分明是錢家上下壓根沒想起來帶她。
他們都是住在周邊的街坊鄰里,對錢府里的事情格外門清。
“那這……”有外人茫然了。
你看錢府這架勢這排場,能像是送一個不受寵的女兒出嫁?
因著錢府喜事,錢家眾下人身上的冬衣都是新做的,那鞋底都還干凈著呢。
“錢貔貅自然舍不得,但這是人家司家的意思,你看那紅綢喜字都是司家送來的,還有下人頭上的紅月季,也是人司家的。”
“成親之前,司家來了八輛馬車呢,裝的都是這些東西。可以這么說,錢貔貅嫁女,幾乎分文沒花。”
不僅沒花錢,說不定還落了一大筆銀錢。
最開始說話那人聽完笑了,“司家公子竟這般喜歡錢三小姐,花這么多銀錢就為了給她撐臉面讓她風光大嫁。”
他一開口,旁邊眾人頓時了然:果真是個外地的。
“你們怎么都這副神情?”那人看身邊幾人搖頭咋舌,目露疑惑。
剛才說話的那個低聲跟他說,“因為這門親事,是給司五少爺司錦沖喜的。”
司家三個兒子兩個女兒,年齡最小最有本事的兒子就是這司五少爺司錦。從小司錦就展露出不同尋常的從商天賦,司家能有今日,司錦功不可沒。
可惜天妒英才,司錦自幼體弱,更有術士斷言司錦活不到雙十。
可能也因為身子弱,司五公子不像他二哥那般強壯敦實,身板清瘦模樣俊秀,像個書生似的,好看到讓人難辨雌雄。
前兩年,大家還能看到司五公子出來走動處理生意,這兩年身子怕是一日不如一日,已經很少出來了。
司家陸陸續續請了無數有名的大夫為司錦治病,他們進去時都志在必得,可出府后卻捂著胸口連連搖頭。
估摸也是心生不忍,見不得這般好看又優秀的少年敗落。
新水州很多人家都承過司府的情,提起司五少爺也是一臉惋惜跟感嘆。
“因他壽命不長,今年都十八了,所以司家也不敢頭硬不信命,便找高僧批了八字準備給司五少爺說門親。”
這樣至少司五少爺有個萬一的時候,運氣好點,還能留個孩子在這世上。
那人聽到這里頓時懂了,扭頭看向熱鬧非凡的錢府,心情已經有些不一樣,“高僧批的人是,錢三小姐?”
“……”對方又沉默了。
那人,“……”不是,你們新水州辦個喜事,里頭竟這么多彎彎繞繞的嗎?
“原本批的是錢四小姐,跟錢三小姐同歲甚至同月,”對方意味深長,“可錢四小姐是錢母的親生女兒,又是最小的女兒。”
所以,怎么可能嫁給一個快死的人呢。
司家的財富跟權勢是雙刃的,這時候嫁過去風光無限,可日后司錦死了,以司家的性子,定然要司錦的妻子為他守一輩子的寡!
錢四小姐花一樣的年齡,月一樣的美貌,錢母又是個親娘,怎么舍得讓自己閨女痛快一兩年,往后幾十年都對著一個牌位生活呢。
可司家地位擺在那里,錢府不敢拒絕同時不舍得司家這個高枝,所以便把錢三小姐推了出去,對外甚至改了錢四小姐的出生月份,只說錢三小姐符合那高僧的要求。
“司家就沒意見?錢家這可是糊弄人啊。”
對方搖頭,“高僧的意思是,算錯了生辰便是變了命數,那便不適合司五公子。最后司家想了想,覺得同月份的錢三小姐也湊合,就定了這門親。”
“……”也湊合。
整件事情聽完,這錢三小姐那叫一個慘啊。
親娘沒了,親爹跟死了差不多,府里好事從來輪不到她,但需要有人出來頂鍋扛麻煩的時候,就把她推了出來。
那外人心想,他要是這錢三小姐,定然不甘心就這么嫁過去,怎么都得試試逃婚,不然后半輩子可怎么過啊。
眼見著新娘子款步路過亭廊出來,眾人感慨,錢三小姐就是太孝順太心軟了,這樣的家人她還顧忌著干什么,自己跑了算了!
本朝民風還算開化,對于女子的束縛倒也不多,她如果逃了這門婚隨意尋個地方,只要身上有銀錢,改名換姓還是能好好生活的。
司家就算為難,那也是為難錢家,斷然不會盯著小姑娘不放。
他們談論的聲音不小,七嘴八舌的說起來,走在前面的蕊蕊,聽到這話眼淚差點又掉出來。
她家小姐是沒想跑嗎,這不分明是沒跑掉嗎……
“讓讓,讓讓都讓讓,別擠在門口,都沒地方放花轎了。”司府開路的下人過來,朝眾人拱手,希望大家行個方便。
錢府門口騰出空來,正門兩邊的石獅子前放起鞭炮,一時間劈里啪啦的,白煙繚繞炮竹碎屑紛飛,空氣中都是硫磺硝石味道。
司家不娶庶女,所以錢三小姐一個月前已經記在了嫡母名下,算是嫡出的三小姐。
嫡女出嫁,又是這般風光大嫁,自然走正門。
“我家少爺身子不好,沒能親自前來迎親,還請錢老爺見諒,請三小姐體諒。”
司府來迎親的是管家陳叔,四十出頭,身板筆直身體康健,笑起來的時候和和氣氣的。
雖然司五少爺沒來,但讓管家親自過來,也算是給了錢府臉面,尤其是司家備了厚禮,凡是今日來看喜事的只要說句吉祥話,都能領到銅板跟喜糖。
錢老爺自然不敢拿喬,連聲道:“自然是賢婿的身體更重要,我們錢府不講究這個的。”
錢橙就站在錢老爺身邊,聽到這話微微側眸看他:哦~是錢府不講究這些,還是她不配講究這些?
這要是換成錢四出嫁,對方不來迎親,她爹不得跳起來罵對方是擺架子的鱉孫。
還賢婿~
錢橙偷偷撇嘴。
錢父站在錢橙左右,錢母站在錢橙右邊。虧得嫁入的是司家,才有父母送出門。這要是嫁到尋常人家,這兩口子連主屋的房門都不會邁出半步,怎么可能這么給錢橙臉面。
只是在錢橙看來,兩人一左一右這么站著,倒像是在押送她。
錢母臉上端著得體的笑,趁眾人沒注意,低聲跟錢橙交代,“好好伺候司五少爺,該說的不該說的你心里都清楚。”
指的是錢四連夜改了出生日期的事情。
她聲出唇不動,“出門在外記得自己是錢家的女兒,畢竟咱們錢府要是得了好處,自然不會虧待你那死去的親娘。”
妾死了牌位是不能進祠堂的,講究點的人家亦或是寵妾,妾死后家里人會在當地有名的僧院或是道觀給妾室放個靈位讓人供奉祭奠。不講究的,幾年之后,她的名字估計都沒人記得了。
錢橙最在乎的,除了身邊跟著的蕊蕊,另一個就是她亡母牌位能不能進道觀。
錢母打蛇向來捏七寸,何況是對付錢橙這樣的小丫頭,撩起眼皮就知道她想的什么。
錢橙抿了下唇,垂著眼睫,一如既往的乖順聽話,輕聲應,“我記下了。”
未嫁女辭別生身父母,踩著鞭炮聲響,跨出門檻進入花轎,日后再回來已是新婚婦。
“吉時到,新娘上轎——”
陳叔撩起轎簾,錢橙搭著蕊蕊的手,緩慢坐進花轎里。
“起轎——”
新婚不走回頭路,司府去加回,饒了一個圈,等到了司府時,正好趕上酉時。
錢橙坐的昏昏欲睡,她早上起太早,又是沐浴洗澡又是開臉絞面上妝,最重要的是一天都沒能吃東西,這會兒她饑腸轆轆頭暈眼花。
她費勁扒拉著轎子窗戶,想問蕊蕊有沒有吃的。
可一想到吃完說不定要如廁,而自己這身衣服又格外繁瑣復雜,錢橙硬生生忍住了。
吃不了東西,她就這么坐著瞇了一會兒。
直到一直平穩前行的花轎突然顛簸一頓,錢橙瞬間嚇醒了,眼睛睜圓,滿腦子想的都是:季杰不會帶人來搶親了吧?!
她抽了口涼氣,單手撩起蓋頭露出眼睛屏住呼吸,食指偷偷戳開車窗簾子,讓其露出一條縫。
錢橙借著縫隙往外看。
她什么還沒看到,外頭旁晚的寒風倒是滲了進來,跟寒風一同吹起花轎里的還有一道中氣十足的男聲,聽著最多二十出頭。
“陳叔,人接到了?”
這恨不得胸腔共鳴的聲音,一聽就不是病秧子司五少爺的。
錢橙有點害怕,不知道會出什么變故,悄悄地收回手指,慢慢放下蓋頭,腰背挺直老老實實坐在轎子里。
轎子外頭,陳叔笑了一下,頷首行禮,“回二少爺,接到新娘子。”
司家老二看了眼花轎,拍著胸口說,“老五眼睛不好使看不清路,我替她把新娘子背進去吧。”
陳叔微笑看他,“……”
外頭好像陷入一片沉默,跟熱鬧的錢府門口不同,自從花轎停下后,錢橙就沒聽到外面有其他聲響。
花轎里,錢橙攥緊腿上婚服,心里既不安也不愿。
她要嫁的是司五少爺,要是被司二少爺背進去算怎么回事?難道說司二少爺是故意羞辱司五少爺?!
錢橙瞬間想到了自己跟蕊蕊看過的那些話本子,稍加聯想就能想到司府家大業大并且三個兒子,可生意一直卻被司五攏著。其他兄弟說不定早就心生不滿了,現在趁著司五病重,便開始給他使絆子?
為難她這個新婦就是給司錦難堪。
……她做錯了什么。
錢橙后悔起來,怪自己不該摳摳搜搜只舍得花五兩銀子誘惑季杰。
她當時要是給十兩銀子,季杰說不定就愿意帶她逃婚了。
就在這僵持為難之際,另一道聲音在寂靜中響起。
“我的娘子,怎么好勞煩二哥背進去呢。”
清越的聲音,難辨雌雄,但音色年輕甚是好聽。
錢橙微微愣住,下意識好奇的朝前看,可惜蓋頭遮住了視線,加上她坐在轎子里,什么都看不見。
外頭,司錦一身紅衣頭束玉冠,抬腳從府里出來。
“五少爺。”陳叔立馬行禮。
瞧見老五出來,司二還沒放棄,“真不用我幫你背進去?”
司錦似乎瞪了他一眼,臉上維持著溫和的笑,抬腳緩步走到轎子前面。
下人已經撩起轎簾,錢橙端坐在里面。
錢橙從蓋頭下面看到一絲光亮,同時聽到有聲音在頭上輕輕響起。
錢橙下意識仰頭看,蓋頭外面,對方人影模糊只有輪廓。
司錦站在轎子前朝轎子里的人伸出一只手,手指修長,掌心朝上,“我想我家娘子定然不會介意同我一起走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