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
細微的嗆咳聲自暗處響起,密室門被打開,卻沒有多少亮光就此涌入,屋內依舊暗不見指。
“看來還沒死。”門口的少女持扇掩鼻,擋住一室濃重的血腥氣。
房間深處,靠墻角而坐的少年吃吃地笑著,他的笑和咳混雜在一起,胸膛每一次細微震顫都會令口鼻涌出新一股的血來。
那身白衣已污濁不堪,凝固的、未凝固的血大片涂染在衣上,編織整齊的蝎辮也毛毛糙糙,隨時會徹底散架。
他刮過自己的嘴角,抬頭舔舐手上沾染的鮮血,猩紅的蛇信順著小臂內側舔過腕骨,又舔上根骨突出的指節。
少年半瞇著眼,目光迷離,享受著自己的血液。
丹櫻臉上的嫌惡愈發明顯。
“不夠、不夠”丹尹囈語般,將十指一根根細致地舔凈后猶不滿足,“你給我吃了什么好東西,現在連我自己的血都不能滿足我了。”
丹櫻收起折扇,“感恩戴德吧,要不是我,你早就死在外面,被那些妖撕成碎片了。”
丹尹聽不到她說話似的,突然直起腰,來回摸索自己的衣裳,“我的鱗片,我的鱗片呢”
他翻找了一陣,倏地鎖定了丹櫻,“你偷了我的鱗片。”
“閉嘴。”丹櫻皺眉,精致可愛的臉上一片煩躁,“你的鱗我嫌惡心還不夠,拿那種東西做什么。”
“不是我身上的鱗,”丹尹不滿道,“是我手里的鱗片。”
丹櫻嗤笑,“你的東西,來問我誰知道你說的是什么。”
丹尹眨了眨眼,眼中的殺意散去了些,化為執拗的茫然。
“你真的沒見到那我的鱗片去哪兒了”
橫隔著屋子,黑暗中,兩雙如出一轍的血色紅眸一上一下對視著。
丹櫻沒有回話,只冷冷地俯視他。
丹族的妖撿到了從宮中逃出來的丹尹,帶到了她的面前。
彼時他全身的骨頭都碎了,身體各處不自然地凹陷、突出。在他逃離蛇宮的途中,碎骨又劃破了內臟,體內大量出血,只剩下一口氣還在。
這不是丹尹頭一回這么狼狽,在蛇宮里生存本就如臨深淵,偏偏他又是個喜歡招惹麻煩的性格,不把自己折騰死就渾身發癢,每隔十幾年都得半死一回才舒服。
如同丹櫻不能沒有寶物,對丹尹而言,過于漫長的生命里,唯有鮮血和刺激才能讓他不至于無聊得發瘋。
丹櫻本不想管他,在思考把他制成傀儡,還是直接殺了剖丹之間時,瞥見了丹尹指縫間漏出的一點黃。
他沒了意識,手里還死死抓握著什么。
丹櫻湊近一看,竟是茯芍的蛇鱗。
那一刻,丹櫻改變了想法。
她強行掰開了他的手指,取出了那張鱗片,自己吃了一半,又將另一半塞進丹尹口中喂下。
丹尹見到了茯芍,他觸碰了她,以陌奚的性格極有可
能會殺了他。
在她無法獨自抗衡陌奚的時候,分散陌奚注意的同盟越多越好。
果不其然,喂下半片蛇鱗不久,昏死中的丹尹就抽搐了起來,全身經脈賁張,如小蛇在皮下劇烈扭動。
丹櫻熟悉這樣的癥狀,這是陌奚在動他們妖丹里蛇毒。
他要殺了他。
那半片鱗片不足以消除所有蛇毒,只勉強保下了丹尹一命。
頂級大妖的生命力頑強得惡心,丹櫻將丹尹丟去了城外,不出五日他便醒轉了過來。
“我說了,我不知道。既然醒了,就給我滾。”丹櫻側身離開,“該干什么,干什么去。”
丹尹叫住了她,“她在哪兒”
這沒頭沒尾的一句話,丹櫻卻是聽懂了。
她頓足,粉唇勾起譏諷的笑,“當然是在勝者身下。”
丹尹啊了一聲,自言自語地說“那我得回宮找她。”
百里外的蛇城熙熙攘攘,自蛇王發布詔令后,淮溢的妖精便聚集到了蛇城之中,爭奪那一百個入宮名額。
誰都知道蛇王喜怒無常、嗜血濫殺,待在蛇宮堪稱是虎口拔牙。
但對于平民而言,虎口中的殘羹肉渣極具誘惑,陌奚指縫中漏出的一點涓流便足以令他們扶搖直上。
喜怒無常,喜在怒前,蛇王也常有心情好的時候。
他會突然為受眾妖欺辱的奴隸賜爵;
會在殺死一眾侍從后,隨手把他們的內丹賜給身邊的妖。
進入蛇宮,是一場危險和機遇并存的豪賭,貪婪嗜血的邪妖們酷愛這種刀尖舔血的賭博,嗅到一點血腥氣便趨之若鶩。
詔令一下,各地應響。
僅僅三天,報名比試的妖便超過了一千,其中還有茯芍。
她又一次進入了蛇宮,這一次陌奚親自送她入內。
透過車窗,望著遠處巍峨冷峻的宮殿,茯芍陡然想起了件事來。
“姐姐,”她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道,“你其實是公主,對吧”
陌奚抬眸,看著她期待的神色,不由得笑了。
“不,我并非公主,也非蛇王的親族。”
“但你和蛇王真的很像”
陌奚偏頭,“像么那芍兒覺得我和他誰更合眼”
茯芍頓了頓,然后抱住陌奚的胳膊,“當然是姐姐啦。”
陌奚聽出了那細微的停頓,低低地笑了起來,撫上茯芍的側臉,“芍兒,在撒謊。”
茯芍心虛地別過眼,還沒想好要怎么找補,陌奚便捻著她的發梢,輕笑著問“蛇王就這樣合芍兒的心意么,只是看了一眼,就偏向了他。”
“其實我都沒有看見蛇王的人臉。”被徹底戳破后,茯芍直接攤牌,不再負隅頑抗,“但他的真身著實雄偉。明明鱗片的顏色并不鮮艷,也沒有蛇紋,可上面附著著一層暈彩,看著真是美極了。”
陌奚眸色一暗
。
的確,他的蛇鱗并不出彩,那鱗色是為了躲藏隱蔽、茍且偷生用的。
暗沉的顏色,懦弱又無趣。
也正因如此,他才能蟄伏到四千歲,將那些色澤華麗、鱗紋張揚的蛇碾在尾下。
陌奚從不為自己的鱗色自卑,但今日,即便茯芍口中的話皆是褒獎,也令陌奚生出一股陰郁來。
他想起了丹家姐弟,想起了紅藍珊瑚、銀環、香蛇和金光閃閃的睫毛蝰。
蛇對顏色并不敏感,但相較于暗沉的墨綠,那些擁有鮮艷色彩的蛇也還是更加吸引雌性的注目。
陌奚輕點著扶手,心口的陰郁逐漸轉換為冷戾。
不一樣了。
他清醒地意識到,自茯芍竊玉回來的那一晚之后,他對茯芍的感情變得不一樣了。
他更加在意茯芍的一舉一動,更加排斥其他蛇妖的氣息,也更迫切地希望茯芍能像對待沈枋庭那樣對待自己。
在韶山時,這樣的想法還只是出于興味和占有欲,如今卻有所不同
他目光落在身旁的蛇姬身上,見她頻繁地伸吐蛇信,對四周環境有些緊張,遂柔聲出言道,“芍兒,還是回去吧,受著傷的蛇攻擊性極強,何況還是陰晴不定的蛇王。上一回,他未必沒有發現你,此時進宮是自投羅網。”
他字字句句為她著想,翠眸卻冰涼地盯緊了她,像是匕首抵住了她的咽喉,一旦那里吐出他不滿意的字句就會立刻斬下。
可也或許,他并不像聽見讓他太滿意的話。
那些話太過甜蜜,使他無所適從,隨后便會陷入紊亂。
陌奚不允許失控。
“姐姐你說什么呢,都快到了。”在陌奚冷淡的審視下,茯芍肅然道,“我也知道蛇王的脾氣可能不是很好,如果有機會取而代之,我一定不會放過。但他只要在王位上一天,就是毋庸置疑的王。
“人類、外族都對我們虎視眈眈,蛇天生沒有手足,必須更加團結才行。
“姐姐,我們是大妖,應該肩負起大妖的責任來,不能因為貪生怕死就畏縮不前。”
陌奚瞇起了雙眸。
“就因為他是王若他要取你蛇丹,你也雙手奉上”
茯芍糾結道,“我還不是很了解他。如果他真是明君,能帶領蛇族走向昌盛,那我愿意給他反正我也打不過他,要是打得過,那我就是蛇王了,不必聽命于他。”
陌奚斂下眼瞼。
這不是他想要的回答,可也不是他不想要的。
他的心情變得更加煩亂,生出了躁氣。
在理清楚自己的變化之前,陌奚先摟緊了蛇姬的柳腰,令她更緊密地貼緊自己,直至雙方肋骨相碰。
“芍兒,”他下巴抵著茯芍的發頂,沉沉吐息,“別這么善良。”
這一刻,在萬千復雜的情緒中,唯有一條清晰可見
嫉妒。
他嫉恨起了那條“蛇王”,如果蛇王并非他,而是別的蛇,她也會不惜一切代價地守護它。
上一世的茯芍,就是這樣愚蠢地奉上了自己的生命,成為了他人的補藥。
當她獻祭的對象是人類時,陌奚覺得她愚不可及;
經過了這一世的接觸、看過了那晚她對蛇王流露的憐惜之后,如今,陌奚只要一想到她會向別的雄蛇獻出忠誠,獠牙便癢得刺痛,想要飲血,想要撕咬。
“別這樣,芍兒,別這樣”他一下又一下地輕撫她的長發,呢喃低語著,不知說給誰聽。
茯芍以為那是陌奚對她的憐惜,想讓她多為自己著想。
可抱著她的并非善解人意的姐姐,而是一條惡貫滿盈的毒蛇。
他的輕顫,是對假想敵的嫉恨,是滿腔妒火所燃燒出的殺戮欲望。
那天林中,她贈他千絲菊,抱著他軟聲撒嬌說
「姐姐,喜歡我吧,好不好不是報恩,是喜歡,要喜歡我才行。」
這句話,原原本本地出現在了陌奚腦中。
他扣緊了茯芍的后頸,蛇信鉆入她的發中,汲取她的馨香。
喜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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