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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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這樣嗎?
桁帝自己都分不清了, 他感受到了毒的厲害,隱約中,想起濕漉漉的那一天自己走進涼王山寺時瞧見下屬正在掃洗庭院。
血, 流淌, 有些溝壑積攢了凝固的血液,在很深的溝里,下屬怎么也洗不到,洗不掉。
他木著臉,聽太監在罵人。
這是他父親的命令——他要人把這里洗干凈,一如恨不得告訴全天下的人他是決策沒錯,殺涼王一脈不是什么臟污的事,但又不能讓人看到任何痕跡, 查不到任何源頭。
源頭是什么?
是人心。
他也記得那是前去抱訊時低頭不看奚周兩人的臉色, 但兩人并未懷疑他,而是震驚之后的怒意,怒意之后的沉默。
再籌備情理。
救人, 穩住局面。
自己成了最終得利者。
其實應該預判到了,他知道自己會被信任。
但不安是真的, 惶恐是真的, 不愿也是真的后悔, 也是真的。
他看到了答應了活下去的舊日愛人自劃容貌。
她說是不小心在逃亡時碰到的, 其實, 他剛好看到她用刀鋒一刀刀切割。
而且她在鏡子里也看到了他。
對視著, 她一刀一刀, 劃下。
未曾停留。
她太聰明, 已經看穿了嗎?
于是,注視在銅鏡之中就帶著幾分鈍感, 不清晰,但對視著能猜想,能感悟到目光之下的絕望跟木然。
他低下頭,從門檻無聲無息退出去,又在后來跨過門檻,親眼瞧著她跟奚家子對拜高堂。
他當時想:原來犯錯不可挽回的感覺是這樣的?那我要如何才對得起這樣的錯誤?我的心中可有魔?它何時會再出現?
悔,真的是真的。
想讓她的孩子坐鼎帝王位也是真的。
想讓她的女兒得享世間尊榮,真的。
他悔。
但魔不止一次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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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說愛恨嗔癡,自私自利,悔是最讓人無奈的情,因無可排解。”
“燕紓,走錯一步棋的下場就是需要走無數步棋去彌補,去爭取最大的結果。”
“但孤的軟弱跟卑劣卻是魔,它就像是青鬼一樣盤臥在王朝的深處,孤,想過去除它,但沒能做到。”
周燕紓:“第二次出現,是您當年知道伏擊微生姑姑的那些人馬里面既有鄭家的人,也有奚家孽障的人。”
原來不是最近,是早就知道了。
桁帝都有些迷糊了,被毒性折磨,思想有些昏聵,但仍舊回憶起舊事。
“大概是后來回想起坐在的棺槨邊上,瞧見過奚公的表情吧,當時顧著悲痛,后來有怨恨,查,回憶起他的行為表象,隱約察覺到——他那般厲害,是孤的老師,從小教導要喜怒不形于色,卻那般外現,現在想來他也沒想過隱藏太深,骨子里可能也是受困于德行,既想保護奚氏不被連累,又難以交代自己的驕傲,所以有了矛盾。”
“可能那會孤就發作,比現在好。”
“后來,鄭家的事出來了,孤就想到了如何回報這一切,因為忍不下去了,哪怕奚玄還活著,孤也沒法忍,魔就好像每一晚都趴在孤的枕頭邊。”
周燕紓抬頭,“您跟她定下這天局的時候,就沒想過她說過的讓您裝中毒,是真的要殺您嗎?”
桁帝:“沒想過,帝王位果然使人高傲——她也足夠聰明絕頂,在牢獄里的時候,卑微不堪,其實是在故意固化孤對她的印象吧,就仿佛孤一直在奚公跟周太公面前表現得對帝國對涼王一脈無限忠誠悔恨其實不是。”
“孤是個魔鬼。”
“燕紓,她知道我是魔鬼。”
“她在手札里說了全天下,最了解孤的,也只有她了。”
“最了解的人,陰陽兩隔,如果她在,孤愿意退讓,愿意被關在籠子里。”
周燕紓想起那天夜色中,河燈漂流,那人站在柳樹下,俯視著自己。
也才剛接觸,卻比她的祖父更看穿自己。
最了解的,陰陽兩隔。
周燕紓看到陛下開始口吐血液,既將碗筷放在邊上,拿起紙筆。
“趁著陛下還有力氣跟神智,寫吧。”
“外面文武百官在等著了。”
“陛下,她說得對,作為帝王,不能什么都沒能保住。”
“這個天下,如果給了你們這么久,都沒能穩住,那就交給我們來。”
桁帝笑了,仿佛回光返照的欣慰,“是你還是她?”
他的“她”肯定不是“他”,他不容許鄭家的后代登頂。
厭憎到了極致。
他想來很厭血脈之事,因錯在血脈,錯在以先帝昏聵之恥,錯在最終沒能留住涼王家的血脈。
恨在他自己的血脈也帶著臟。
“是她最好,如果她能在。”
桁帝眼角狠狠抽搐了下,想到兩人大婚那天,他看著她得知此事的沉默,其實此局是瞞著周言兩人的,可這兩人想救她。
于是,就跟老夫人的死一樣成了其中一環。
天局在,一切犧牲都不可逆。
她扶著墻,走了出去。
他忽然不忍心,“小孩,你可悔嗎?”
他不知道她叫什么,她也不說,只下意識用“小孩”來喊她,恍惚間猜想起涼王曾在戰事歸來看到寄宿在奚家的自己,好奇一問。
小孩,你可會嗎?
會打仗嗎?
不會啊,微生阿伯,我不會啊。
這輩子,我都沒贏過。
他看著她的背影,也下意識問了這樣一句。
她頓在那,讓腳下的血腳印在雪花中略有烙印。
“陛下,我不能。”
“因為即便我回頭,人都不在了。”
那一刻,他們原來是一樣的。
她走了。
他站在樊樓的出口里面,像是以帝王之身困在里面。
“她跟孤其實不一樣。”
“孤不值得被愛,她倒是值得。”
周燕紓磨著墨,聽到“愛”這個字眼,想起這一路以來倒下的人。
她其實從小很反感這種東西,也看不上,可一年一年下來,她逐漸領悟這種東西像是命一樣在溪流中流淌。
經過,流逝。
“對死人的愛將在最鼎盛,長久不滅,最為絢爛。”
“陛下,如果我周燕紓也要像你這般。”
她放好東西,站了起來,居高臨下俯視著他。
“我寧可,去做其他事。”
言洄回頭,她卻只能往前。
天下還沒定,邊疆尤將戰。
愛不愛的,誰能停下低頭看自己手心是否摘花欲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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桁帝看著她,最終抬手,握筆,坐起。
像一個帝王一樣。
他不是昏君,其實他應當還是一個不錯的帝王,魔不在時。
做好最后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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桁帝,駕崩。
駕崩前寫好詔書,召集文武百官,告知給自己下毒的是突狡母子。
族滅之。
帝王位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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驢馱著人,在黑夜中經過縣城外圍的小道,沿著城墻。
滴著血。
有笛子嗚嗚響。
她在吹笛,很輕,很淡,哀婉傷感。
走過這座古老又小繁華穩定的城池。
小紅不知世情,只知道自己背部暖暖的。
奧,這個討厭的主人也有這么暖的一天嗎?以前馱她都跟馱冰塊一樣哦。
今天真的好暖,就是有股味道
血腥。
縣衙后院。
羅非白走進去,里面沒人,因為都被她按原計劃安排人遣走了。
入夜不留人。
江沉白他們估計以為她有什么差事要辦,所以都回家了。
羅非白一步步走著,在月光下看著被這些人打理好的庭院,廚房,還沒填上的狗洞。
那個狗洞讓她愣神了下,恍惚想起當年,她跟柳青蘿其實是一起被送到樂園的,最初被騙,她反應過來,當機立斷讓柳青蘿鉆狗洞離開。
后者不想,讓她想,卻被她推著出去了。
看看爬出去一個人,她留在了里面,來不及了,有人來了 。
回頭既瞧見屋檐下站著的高大英武少年,正冷酷看著她。
她留下來了,不敢逃。
羅非白低頭捂住了腹部,走過去院子,去了庫房。
拿出火折。
一一點燃。
最后才乏力坐在椅子上,看著逐漸燒起來有了暖意的庫房。
她靜靜看著。
有些昏沉要睡去。
外面有點冷,溪水也冷,她為什么非要回來?
“為什么這么做?”
門推開,有人走了進來,站在傾斜進來的月光,也錯落在火光中,問她。
微微抬眼,羅非白看清是章貔。
“是,是你啊”她的聲音像是飄飛的白紙。
他也像是看到了失血的美艷蒼鬼。
“你這樣子,像個伶人。”他說。
美麗多情又無情。
“是啊,像你的父親嗎?那位伶人。”
讓奚家孽障昏聵惡毒造成大錯的伶人,那個羥族奸細。
他是那個伶人的兒子。
章貔:“我用了很多年才查清,但始終不能接受,腦子里有僥幸,還好,在你這里得到了確定。”
“可,你們這樣的好可怕。”
章貔握著刀鋒,以雜血的不堪身份看著羅非白,“你們,是怎么做到當機立斷痛下狠手的?”
“我當時被我父親找到,他興奮不已,要帶著我逃,結果外面人趕到了,不得已,他將我塞在箱籠里,我看到垂死的奚玄被奚為臣找到,也看到他的父親以所謂的僥幸毫發無損跑出,向奚為臣哭訴,結果奚為臣看著他,看著看著就抽出下屬的腰刀一刀砍在他身上。”
“我,那會被嚇到了。”
當時年少,初見這一幕,如臨魔障。
然后,他也看見伶人——他的父親也被拖出來。
兩人都沒死,像野鴛鴦一樣。
他坐在箱子里,告訴自己:那不是我的父親,我的父親不至于如此不堪,他罪不如此。
可他的確是他的父親。
被奚為臣活活燒死了。
“你這樣不忠不義不孝的孽障也配做我奚為臣跟琯魚的兒子嗎?”
他亂刀砍死了自己的兒子,然后,活活燒死了他的父親。
站在火光中。
這位帝國首相冷漠揮袖,“殺絕,一個不留。”
伶人,剩下的人全部被處理。
是恨,是不確定還有多少奸細,也是滅口。
他是僅剩的活人,奧對,還有奚玄,他還能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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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會,其實我是猜測奚玄活不下去的。”
“我想,這樣正好,如果他死了,可能也是好事,后來我逃出伶人園,到處混跡,得知了消息,人沒死。”
“這都沒死”
章貔其實是見證者,他見證了當年的隱秘,又是罪人之后,他找不到自己路,一方面恨著自己父親,不堪以恥,一方面又恨著奚家。
“伶人園,好多人都無辜,他們不該死。”
章貔拔出刀來,“如果你是奚玄,你要接這個因果嗎?”
“不是誰都愿意在乎這個國家命運的,更多的是俗人,被私情私恨所控制。”
“如我。”
“奚玄,我想殺你。”
羅非白覺得他有病。也懶得跟他說話,就這么臥靠在椅子上,呼吸漸弱。
章貔忽然紅了眼。
“其實你不是。”
他早就確定這人不是了,也確定了當年那個小哥哥,死了。
他想通過自己救過奚玄來挽回內心的卑微自愧,以此在奚為臣跟國家大義之前尋求一點價值。
但沒有。
他這一生,因他父親,毫無價值。
哪怕他武功卓絕,在哪都被贊天賦異稟。
羅非白閉上眼,輕輕說:“如果想跟我一起死在這,關門。”
“都點了火取暖,開了門,會冷。”
她有點瘋了吧?
火燒讓皮膚疼痛。
章貔轉身,關上門,但自己沒出去。
他也站在火海中。
“想不到我成了唯一能陪伴公子的人真是榮幸,但也不負最初虛情假意的加入。”
“當我允諾了。”
“對了,你到底是誰?因為喜歡吃燒餅,所以就選擇用這種死法?”
他一路都在冷眼看她,知道她快死了,卻不理解她為什么要在臨死前回到這里。
難道她真是羅非白嗎?對這個地方有什么眷戀?
“溫廉,為了信念,不得已違背當官的道義跟本心,給惡人蒙混了一關。”
“他有悔,所以選擇自亡。”
“這里有他故意留下的罪證,可以指向罪人,也可以指向他自己。”
“但,我覺得人間也不必那么分明,功過相抵。”
“這世上沒有圣人。”
火焰爬到了案臺。
即將接近她的衣服,可以讓人窒息的高溫跟飛灰將堵住她的口鼻。
啊,原來自焚是這樣的感覺。
奶奶。
你那會果然很痛,青蘿跟二狗子他們安慰我的,都是騙人的。
還好我來找你了。
就是多了一個討厭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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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燕紓作為太子妃回北地省親且即將跟言洄去南嶺處事找人的前一天,她還沒做好決定,也還沒拜別周太公,她先去見了被自己安排在北地某處的一對母女。
進院,看到小女娃在蹴鞠。
屋檐下,那女子依稀青衣樸素落座在地板上,脫了鞋襪,像是鄉下村落的恣意小女郎。
透著幾分不受天地約束的野性。
但接近她的過往。
她應當想找回過去,看著小孩的眼神有點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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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殿下”
柳青蘿在她面前十分局促,她不似那人,未曾在高位,也未曾沐浴最頂級的權術跟權力滋養,說難聽點,她被調教出了侍高位者的順從跟惶懼。
周燕紓沒有打算去拗改對方。
改變,是很痛苦的一件事,她不覺得自己有資格介入對方的人生。
除非
“不恨我嗎?控制你,是為了間接控制她。”
周燕紓開門見山,并無溫情,但并不坦行跡于室外。
她做不到這樣的坦然。
君子謀事在內,不露行跡,藏斂于心,于是端坐在室內方案前,看著曾經跟奚玄一起救下的女仆沉默著火爐煮茶、
柳青蘿坐在外面,低頭,說:“她說過,您是可以托付的人。”
周燕紓閉上眼,有點厭那人對自己的了解跟所謂托付。
“她知道我查到了滇邊?知道你們三人?”
柳青蘿:“她沒說,但我們都知道相遇起那天,有些事就瞞不住了,我們的來頭本來就有跡可循,她其實也沒故意銷毀痕跡,因為痕跡既在人,要殺掉所有跟我們接觸過,知道我們的人,太難了。”
“而且,也很可怕啊。”
她靠著柱子,手指摩挲著袖子,像是小時候局促不安的怯弱樣,又帶著看透世態跟人間權貴的疲乏。
“人一旦被全部抹消過往,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了,多可怕。”
“萬一死了,就什么都沒留下,像塵埃一樣。”
周燕紓聽到了熱水被煮沸的嗚嗚聲,紫砂壺的瓶蓋在微微抖。
她知道自己在意什么。
“她,叫什么?”
柳青蘿回頭,看著她。
“鐘詭,小名阿藥。”
“瑤?”
她在想這個名字很怪,不詳不善,像是天生帶著某種祭祀期盼才給的名字,沒有半點愛意。
但原來姓鐘,倒是滇邊的古姓之一,是原住民。
“不,是藥,藥物的藥。”
柳青蘿低頭,“我們滇邊村子那邊好多世代醫人,她家也是這樣,這些醫人醫術未必好,因為不是什么正統,靠的都是野路子,路子最野的其實就是培養藥人。”
“有些,撿路邊的孤兒棄子,有些則是自家不受寵且合適的孩子。”
周燕紓手指有些麻,女仆也怔住了,看著柳青蘿。
藥人?
“她”
“我那個伯伯,鐘川,說她是撿來的,但我們都知道不是,因為阿藥的樣貌,跟他們家,尤其是她的奶奶很像,都長得特別好,白凈漂亮,從小就看得出相似,因為長得好,伯伯怕惹來麻煩,就讓她從小穿男裝示人。”
柳青蘿看著外面的藍天,“親不親的,看愛不愛而已。”
“阿藥從小聰明,早知道了真相,又因為從小漫山遍野跟著走深山尋藥吃藥,帶著野性,從來都是不服的,哪怕那男人一直告訴她是為了吃藥辨藥性救人,是天大的功德,她都不忘問他:那你為何不自己來?為何不讓阿弟來?偏偏是我?”
周燕紓:“那鐘川,怎么回?”
柳青蘿:“他生氣,氣急敗壞說:因為上面做的也是你的奶奶,現在輪到你不是應當嗎?”
周燕紓笑了,帶著涼薄跟殺意,但很快示意女仆泡茶。
“后來呢?”
“阿藥,她其實舍不得奶奶跟她媽媽弟弟。”
柳青蘿忽然有點疑惑,看向周燕紓,“殿下,您有過那種明知道不該,卻舍不掉的情愛嗎?”
“我說的,非男女之情,而是世間一開始就脈絡相連的至親之情。”
“人,一生下來就具備,最難割舍。”
周燕紓:“沒有。”
這話,真情實感,她生來對親情淡薄,之所以敬重周太公也非血脈,而是因為敬重其人品跟能力,知道是一個層次的人物,有相接觸相談相處事的必要。
她,很小的就知道那些人是不值一提的,連接觸的必要都沒有。
這也是她的母親教導她的:一腳在王族,一腳在周氏,要么做個絕對至強無心的人,要么做個徹底淪為世俗得過且過的棋子,夾在中間最是痛苦,吾兒,你要做好選擇。
她的優勢在于,她的天賦跟背景足以讓她選擇前者。
所以,明知道堂姐慘死,罪魁禍首該死,她也能憑著長遠打算容許對方多活些年。
心都是冷的。
所以談什么情愛難舍。
柳青蘿:“這樣,真好最早,阿藥也做不到,她說她的母親雖更愛她的弟弟,但也愛女兒勝過愛她自己的時候,她沒法太強求。”
“就好像山里的草藥,生長在哪,都不知道自己有毒,會傷到生命,但,這種藥性又可以救人。”
“草藥如此雙面,何況人。”
“所以,她很小的時候就不喜歡強求他人”
“其實就是知道強求不來。”
“哪有什么寬厚看透,都是自欺欺人。”
從小看到大的性格。
周燕紓:“你后來跟她分別,她應當予你錢財跟資源,也給了你青羅的身份,但你也是受困于親情?”
她倒是直接,提起柳青蘿混跡到青樓的本因。
也算接觸過三年,柳青蘿敬重她,怕她,卻也愿意談起舊事,事實上,她都驚訝為什么之前這人從來不提。
這么能忍。
“算是,那會,我跟她在樂園里相見,彼此都震驚死了,她聰明,當時意識到不對勁,把我送走后來她出來了,我看到了她,她托付了密信,讓我去找我答應了,但我沒有全部照做。”
“我知道她把鐘川殺了。”
女仆抬頭,而周燕紓眉眼微撩,沒有因此震撼或者難忍,而是帶著幾分漠然。
“你怎知?”
柳青蘿:“我雖然不聰明,但也看出她一身血,自己身上沒傷口,血是別人的,她剛殺了人,而給我的錢袋子里裝著她從哈日爾那弄來的一點錢,袋子,是鐘川以前帶著她坐診時的收錢袋,鐘川貪錢,從不將袋子給他人,那日樂園分別,她身上也沒這袋子,所以就是后面拿到的。”
“鐘川后來就消失了。”
“可笑的是,到現在我們滇邊那邊都在流傳他的傳說——絕世醫者,懸壺濟世,乃天人,大功德在身,是被神仙接走享福去了。”
周燕紓漠然,她派人查到的也是這個。
但別的,她不太清楚,比如那人對火焰的恐懼,又反復念叨的人。
“所以,為了救下當年瘟疫的人,忍痛犧牲女兒的名醫”
柳青蘿輕輕說,“就是他。”
女仆:“所以在被那些人威逼后,他就”
柳青蘿:“不是威逼,是他想趁亂糾結當地流民成為一霸,籠絡錢財跑路,于是心生歹意,到處宣揚自己知道如何破解瘟疫——其實,破解之法是阿藥想到的,她看到夏日將近,那些曾經吃尸體后不斷慘死的老鼠,有些竟然開始存活了,她就覺得事情有變,想借他的口救下村里人。”
“可是,她沒想過這人心生歹意,加上不知道從哪傳出的邪人迷信,把本地的青詭傳說給渲染得亂七八糟,最后人心惡意,演變成了吃圣子圣女可以救人的說法。”
現在看來,就是羥族那邊的大薩滿在推動。
“就有了后面的威逼跟癲狂。”
“我跟二狗子看到了他們的動亂,跑回去提前帶著她跑進山里,那會,她因為常跟那些尸體接觸,看瘟疫的演化,會用老鼠做實驗,不知怎的,有點發燒,虛弱得很,被我們扛著藏進了山里,到處都有人在找她。”
“后來”
柳青蘿低頭,不斷摩挲袖子,像是犯錯的孩子,又帶著幾分無措跟沉痛。
“我們在山頂看到了煙。”
“她跑下去了。”
“奶奶已經自焚死了,我們追著趕到的時候,那些人正在院子里扒拉熟肉吃。”
“阿藥看見了,后來就生了魔障,一看到火就有點癲意,生生用藥壓著,我們救不了她,鐘川就趁著我們沒看住,在她犯病時把她帶去了樂園要最后賣她一次,我那會,則是被我父母誆騙去的,說是做工可以掙錢。”
“他大抵想不到阿藥從小吃過太多藥,體內毒很重,加上當時已經夏日,解毒了,她活著逃出來了。”
周燕紓接過女仆遞過來的茶,指尖摸到熱意,也看著爐子里赤紅的火焰。
被燒到了,眼睛有點痛。
太痛了。
所以,為那個奶奶,為滇邊之恨,鐘詭才要做那最長遠的復仇。
從那一日焚起的飛煙開始,從她的癲跟恨開始。
長達十數年。
周燕紓忽然明白自己母親的話——要么做至尊無情,要么淪為世俗,為情愛悔恨而痛苦一生。
女仆其實想哭,她知道那個隨手救自己的人是誰,卻又希望自己不知道其過往,好讓對方在自己眼里永遠是光塵同行,不曾如此痛苦。
“她為什么不跟你們一起離開。”
柳青蘿一時困頓,不知道怎么說。
周燕紓:“因為殺了鐘川,她才要擔負起照顧母親跟弟弟的責任,她,從來都是三思而后行,愿意承擔后果——所以她殺鐘川前就明白自己需要付出什么。”
也才有了后面離城跟攏城之境的難民之地,微生姑姑過了那條路,恰好遇上做好決心要賣了自己給母親跟弟弟治病的她。
也才有了后續。
柳青蘿:“是,不過他們都沒能活下來。”
周燕紓:“在我下面人調查,說是病死,此前兩人就染病了,被安置在破屋?”
柳青蘿:“我不知道,具體的,她沒說,我們在王都再見后,我問過,她也只說人沒救回來,她陰差陽錯成了奚玄。我也不好再問,就好像她也不問我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二狗的。”
周燕紓眼皮微動,“她對外只說是她的。”
柳青蘿尷尬,坐立不安,回避周燕紓深沉的目光,看向外面玩鬧的小女孩。
“她以為是二狗的,我也希望她這么認為。”
“總好過讓她知道二狗早就沒了在她進樂園后沒幾天就被打死了。”
柳青蘿摸著自己的腹部,其實也不清楚孩子的父親到底是誰。
但她瞞住了這件事。
周燕紓已經查到了二狗子的死,但她也沒提,背靠軟墊,手臂搭著檀木扶手,垂眸,聞到屋內檀香淡淡的。
那個不值一提的二狗子,是那人這一生唯二參與過過往的人之一,是能讓她全身心信任跟庇護的人之一。
在她被弄進樂園后,在安置好柳青蘿后,不顧一切去做工賺錢,搬運尸體,后來好不容易弄到一點銅板,跑到樂園后門找門人打聽她的事,卻撞上一些宵小,被搶了錢,活生生打死在后巷。
而她不知道。
在里面,一無所知。
出來后,尸體也早就被人無所謂般清理掉了。
滇邊那些年,為此死掉的人不計其數,各種死法都有,每個人都像是一粒塵埃,從漂浮到落下,從閃現到消失,都不值一提。
也因為二狗慘死,當年鐘詭以為她跟二狗能相互扶持,才放任她離去。
柳青蘿也因為家里的連累,知道鐘詭的艱辛,才不敢麻煩她,也因為要瞞著鐘川的死,知道鐘詭在害怕什么,不敢讓韓柏這些人查到她,她以尚不算聰明跟不通透的認知決定放棄那樣天大的好處,去迎接自己的命運。
于是,分離。
從此顛沛流離,不復相見。
最好的二狗哥哥。
最聰明的阿藥姐姐。
最笨的青蘿妹妹。
那年,他們都只有十四,十三,十二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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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他們這些自以為掌握帝國命脈的權貴決計無法想象且經歷的。
“你恨我們嗎?”
“我說的是滇邊之難這些事。”
周燕紓感覺到了屈辱跟悔恨——她沐浴著權力跟尊貴生長,其實理當承擔這個帝國的責任。
但她沒能做到,身邊其他人也沒能阻止這一切。
甚至,她的外公就是始作俑者之一。
血脈既連罪的唯一責任。
所以她問柳青蘿恨不恨自己這些人。
“我不知道。”
柳青蘿驚訝她這個問題,但她正視了周燕紓,眼中微有熱意,卻是含笑。
“阿藥的奶奶其實也有清醒的時候,她被關在那屋子里,天氣好的時候會扒在窗戶口喊我們三人。”
“讓我們好好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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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燕紓見了周太公,但在此之前,她拿了桌子上的那封信。
“還沒收好,看來是故意讓我看的,是要看我能不能發現嗎?”
“祖父。”
周太公雙手合握,沐浴焚香,仿佛在悟道。
不說話。
“用的是奚公的信泥,但,封泥的習慣不一樣。”
“奚公喜歡在上面封口三分之一,而她,喜歡封三分之二,所以她早就攔截了奚公與祖父您的謀算,成為了新的合謀者,你們在謀劃一局,其中甚至安排好了我的去處,所以,她才會那樣勸我。”
因為早就要給她跟言洄最好的。
周太公睜開眼,看著她,眉目含笑,“謀士者,不為權,而在天下,但天下在誰的手里,也是最終收尾,自然要計算好,否則豈不是功虧一簣。”
周燕紓:“帝后之尊,的確貴不可言。”
周太公:“你不想這個后?”
周燕紓:“您跟她會給我們選擇的權力嗎?”
周太公:“會,到時候,你們兩人自己選,我跟她只負責奪,如何取,你們自己說了算。”
“燕紓,你已經打算了,其實我改變不了你,只有她能影響你。”
“但她,顯然沒這個打算。”
“你是她最眷顧的人。”
周燕紓放下信,雙手行禮,趴伏在地板,也跪著列祖列宗。
眼底落下淚來。、
通報百官監國那日,她得到了來自阜城縣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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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火光沖天,鐵騎喧囂,沖進這已經被火光驚動的縣城。
太子疾馳而來,一身玄袍跟玉冠被火焰照耀,他看到了火,慘叫一聲,幾乎從馬上滾落下來,那一刻,他跟當年看到老夫人的奚玄一模一樣。
他要沖進火海,卻被手下護衛跟張叔江沉白等人拼死攔住。
“殿下!”
“太子!”
言洄落馬時,已經撤掉披風,踏過上面的金龍紋,伸出手,抓住了被燒出火星的大門,要沖進去,掌心被燙燒,痛意都是麻木的。
護衛拔劍相攔。
激斗!
以死相諫。
人出來了,尸體被找了出來。
已焦黑。
岱欽.朝戈抱住這具男尸,內襟都被灼燒了。
直到街道那一頭。
更大的兵馬抵達。
帶著諸多尸身,以及一人的頭顱。
部曲頭領跟韓柏的心腹戰將,他認得。
他們結束了一場廝殺,是凱旋,但付出了最大的代價。
部曲頭領下馬,上前。
跪下。
部曲頭領從胸內取出了信件。
“下首,奚氏部曲諫上,奉公子奚玄之命,承《與天子書》,做十數年天局計劃,以殺岱欽.朝戈,終桁朝最大敵人,為邊疆之危,為涼王一脈為滇邊之禍最初之家國大恨做終結,也是兩國一統做開端。”
“公子奚玄已祭身,完成與天子之諾。”
“愿太子與天子也信守承諾。”
“讓奚氏無恙,讓家國無恙。”
“請太子動身!”
戰將跪下,托舉人頭。
所有人都跪下,聲音震天。
“請太子動身。”
岱欽.朝戈取過那封《與天子書》,打開,從里面看到了帝王下筆跟玉璽印鑒,也看到了那熟悉的落筆。
公子奚玄。
他低下頭,雙手顫抖,最終咧嘴一笑。
嘴角溢血。
上馬,拉韁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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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邊那座山,黎明清晨見太陽。
周太公一動不動,仿佛故去。
下屬有點憂慮跟不安,小心呼喚他。
卻是沒動靜,再一探鼻息。
沒了!
大驚,所有人都跪下了。
“太公圓寂了!”
天吶!
眾人惶恐又難過,突然,周太公睜開眼,沐浴著光輝冷眼瞧他們。
“一群傻子,老子是修道,不是那禿驢,什么圓寂!”
哦哦,對哦。
眾人這才醒悟過來,但周太公心情不佳。
“怪了,殺了這魔鬼,如此大功德也不能讓本公飛升嗎?”
“生氣啊。”
“莫非是那昏君糾纏不休?要以龍運來纏著我?”
“呸,他也配嗎?”
“定然是太祖不肯原諒我哎”
周太公自言自語,起身來回,不安又煩躁,仿佛因為殺了一個昏君而被連累失去飛升大計而生氣。
忽然,他站在這,蹲下身子,用衣服擦拭剛剛屁股坐著的大石頭。
這什么?
有人在上面刻畫什么?
仔細看,才看出是稚嫩的筆劃,好像是用石頭片劃開的痕跡。
兩個筆跡不一樣。
上面一個字,青。
下面一個字,詭。
青字,娟秀神俊。
詭字,很丑,圓潤乖張,像是初學者的字。
周太公怔愣,跌坐在了地上,看著大石頭久久無神。
他想起奚玄告知大薩滿藏身此地時,那口吻的譏誚。
原來是其故鄉。
也算是命運使然,又讓她惱怒厭憎。
不過周太公恍然明白這件事,卻更在意“青”這個筆跡,這個青字,有點眼熟。
如果“詭”是年幼滿山跑的小奚玄,那“青”是誰?
“啊,原來如此天命啊。”
“這世間,也許真有天命。”
“是你啊,阿青妹妹。”
周太公頓悟了,半跪在大石頭前,悟性通,窺見了人間命數,也看見了遠方晨光后擢升的驕陽。
陽光在大石頭上,落在他身上,也攀爬到了那臟污不堪罪惡盈天的大薩滿。
一時之間,天光盡落金,仿佛神佛俯世。
他,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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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言洄終究趕回王都。
所有人都在觀望他是否登基,還是未來帝后兩人要因為先帝留下的“監國權”而大動干戈。
但周燕紓坐在那,沒有起來相迎的意思,也從始至終不喜歡他這個人,素來沒有除奚玄之外跟他有任何往來的興趣。
此時,越見冷淡。
她讓先帝身邊的大太監呈遞上兩個物件。
一封詔書,一封密信。
“前者,是陛下真正的傳召旨意,外面留的是我擬造的,后者能平衡人心,穩住那些見不得我的人,讓他們好等你回來,免得說我趁你不在奪權。”
“后面,是讓你看了之后做選擇。”
言洄打開密信,瞳孔地震,猛然抬頭。
周燕紓:“明白了?一開始,奚公就沒有污蔑你母妃一族,你們家是真的要造反,都招兵買馬準備圍城弒君了,陛下他知道,還拿到了真正的密信,但他就是沒把密信拿出來發作,而是故意把這件事交托給奚公去辦,事發緊急,為了避免帝國危難,奚公也已經知道昔日舊交生了叛意,于是擬造密信去處決鄭家,密信的確是偽造的,但別的都是真的,參與滅殺的也有我家,以及別家,軍部動亂,怎么可能毫無痕跡?密信只是一個能迅速出手的由頭,要讓奚公背負如此罪責,隨時拿捏奚氏——因為如果將來處置奚氏,必須要有鐵證。”
“陛下,是故意讓奚公自己制作滅掉奚氏的鐵證,如果奚公不照做,他就拿出真正的密信處理掉鄭家,再以知情不報將奚公列為同謀。”
“這是他的魔,已不具備帝王之德。”
“言洄,你真覺得你配這個位置嗎?”
言洄合上密信,努力回憶著那位老者教導自己的面容,也想起對方身死那天,公子奚玄跟老夫人后來看自己的眼神。
一個冷漠,一個無奈。
哦,原來如此。
言洄把密信乖正放回去,沒去看詔書,他知道那人不會讓自己上位。
既然有心讓非帝王血脈的奚玄登基,后面,如何不會選同有言氏跟周氏血脈,同時握有王權跟北地,還有奚玄支持的周燕紓?
自己自始至終都只是一顆棋子。
“我知道你跟她都給給過我選擇的權力,官道上,若我不回去,結局就大不一樣?”
“是。”周燕紓說,“你上去,更穩,我也少麻煩,不必頂著逆天壓力同時面對國內跟邊疆壓力。”
言洄:“那你我也做一盟約吧,在她的天局之后。”
他扣住腰上長劍。
大太監緊張起來,原來,他一直都是周燕紓的人。
言洄沒有太在意,只拔劍,但周燕紓巍然不動,仿佛看穿了他。
“我去邊疆,平戰亂,我不是岱欽.朝戈的對手,但不代表我拿不下其他羥族狗賊。”
“我生來自帶的屈辱,我會自己洗凈,也不負奚公跟公子這些年對我的扶持跟教導。”
“而你,周燕紓,你最好如她期待的、看重的、信任的那般搞定整個桁朝內局。”
“天下一統,既是盟約之目的。”
“再見。”
他轉身出去,卻摸著胸口衣服上還沾染的灼燒灰燼。
幾日奔波,未曾洗浴,一聲的惡臭跟血跡。
他在想,在攏城的時候韓柏有心喊我入邊疆,那會誰能想到今日?
大抵她也沒想。
而不管是攏城,還是后來的縣城決殺貪狼,她都未曾在自己跟周燕紓的安危上做太多不必要的提醒,也許某些時候,他們也是引貪狼來的誘餌。
有風險,但不能完全規避,否則局就不真了。
做天下局,所有人都值得犧牲。
包括他們,包括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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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羥族大敗,邊疆大軍直入羥族腹地,滅殺大貴族跟王族部落。
盡殺。
羥族牧人跟部落殘民不做屠殺,并入桁朝,大一統,改制融合民生,生意外貿打開,支持通親融合兩族
第四年。
邊疆已穩,太子言洄得周女帝密令。
歸。
他不想歸,但王令不可違。
帶兵過往城外通思亭,他停下了,有點恍惚看著那座亭子。
卸甲而上。
見到了大太監,后者留下了東西給他。
玉璽跟圣詔。
“陛下前年稱帝,四海升平,今年傳位,這是她留下的話。”
言洄臉色很難看,他不想接,他從來都沒想過要那個位置。
他知道那個位置有多可怕。
“她就不怕我在上面變了人心,未來做出可鄙之事?”
大太監低眉順眼。
“邊疆大勝,大功德在身,若是這都能變,就是王朝天命,怪不得任何人。”
“至于她的去處,她已成全自己這一生的信念跟責任以及野心,登頂握天下,下山入紅塵,也沒什么可后悔的。”
“殿下,輪到您勵精圖治了。”
言洄有些靜默,看著密信上簡單的一行字。
——天下安,青鬼散,則山河無恙,家國百信安康。
他知道他沒法拒絕。
因為山河必須無恙,家國必須安康。
不能再有滇邊之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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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基后,言洄沒有舍大太監,也不在乎對方是女帝留下的心腹。
大太監蕙質蘭心,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樣子。
直到有一天黃昏,一身玄袍的帝王赤足站在池邊,窺見他的腳趾甲竟有殘損。
“陛下。”
“嚇人嗎?”
言洄回神,低頭看著足下傷殘,木然道:“戰場上受的傷,很是意外,沒死。”
大太監苦笑,“醫師不入流,竟留疤如此。”
“特意留著的”
言洄不太在乎,身體孤立在月下,突說:“其實兩年前,孤帶軍殺入羥族領地,那時都知道是一場惡戰,卻是見到一個眼熟的小將,你可知?”
大太監:“奴怎能知?“
言洄:“孤認得這人的樣貌,曾經在一個縣令身邊見過,依稀是其護衛,長得不錯,英俊又悍勇,站在那白面書生般的縣令身邊尤為顯眼,當時,孤跟還是太子妃的先帝都對此人十分不喜。”
大太監迷糊中冷汗直流,“陛下您的意思是?”
言洄:“沒什么意思。”
“他沖進王帳之中,拼死都要殺那羥王,要一命換一命。”
“孤,覺得他想死得其所,無所遺憾。”
他繼續看著明月,一身清冷孤寂,但最后目光落在院子里唯一的白玉蘭樹上面。
“又是一年春,它又要開花了啊。”
“孤,會讓這天下太平很久很久,讓每個小縣的百姓都能好好吃飯吧。”
他自言自語的。
覺得自己絕不能比那個作為女帝,頂著天下人的挑剔都無可挑剔最終得全天下贊頌懷念的人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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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貔是決計想不到自己等著跟自家大人一起變成炭燒乳豬的時候,有人會鉆狗洞跑進來。
“阿寶,你干嘛!”
他真的是要被嚇死了。
但這姑娘力大無窮,一腳踢開門,那門砸在他身上,差點沒讓他吐血。
可阿寶怒瞪他,又氣又蠻橫,蒙著一張破布——她在灶臺坐事久了,被啞巴婆婆教著火煙大要用濕布蒙面。
你看她這蒙得,跟做賊的女土匪似的,又兇又蠻。
沖進來就扛起差不多已經死了的縣令大人,健步如飛沖了出去。
章貔驚呆了,但后來又笑了。
命?
看來羅大人有命在身,而自己他看了下周遭火海,也跟著出去了。
護著兩人出了后巷。
然后就瞧見一個小師傅匆匆帶人來,兩邊在巷子里見面,就跟匪人狹路相逢似的。
那小師傅跟女土匪差點打起來,還好最后穩住了。
救人,放尸體。
“男尸?她女的,你能蒙混誰?”章貔冷笑。
“你誰啊?要你管?那太子是個傻子,到現在都不知道她是女的!”
章貔一想也對。
那個傻子。
后來他們一起上了戰場。
可算是殺了羥王,他吐著血,問言洄:“傻子,你覺得我這算是洗去屈辱了嗎?我殺了羥王,你的武功,不如我。”
“閉嘴。”
太子殿下冷酷,跟太子妃一樣高高在上,可能還覺得他搶了羥王的人頭,看不慣他,于是讓軍醫救了他一命,然后讓他回鄉下去了。
那個鄉下啊,那個縣城,那個命好到連續幾屆都是最好的官員管制的好地方,他其實一到,就有點喜歡。
原來歸宿還是在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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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王山寺。
后山墓碑一片片,下面還擺著祭拜的貢品。
正院。
“周姐姐,你爺爺也沒了嗎?”
“嗯。”
“是什么圓寂?”
“他是道士。”
阿寶在灶臺烙餅烤馕,送來熱騰騰的大餅,順口問正在院子里看書的周燕紓,一邊分餅給柳青蘿跟她女兒。
有點小氣,每人只給一個。
“只能一個奧,剩下的要分我家的阿河其余的都是大大的。”
“大大都睡了幾年了,她能吃什么?又不是清明供奉”周姑娘嘴毒,輕飄飄的,不吝埋汰里面躺了幾年的人。
阿寶撇嘴,不太開心。
“我覺得她在吃。”
小師傅搗藥,聞言翻白眼,“你見鬼了?還是她半夜爬起來吃給你看了?”
“哼哼,我不管,我就是能看到,還看到有光,小金光,在大大身上。”
“”
幾人說這話,也沒太在意,直到那小師傅不知道想起什么,笑問周燕紓:“這幾年滿天下都在說周太公白日飛升,那些下屬也傳得有鼻子有眼的,甚至因此不少人都心甘情愿奉你為主,是真的嗎?”
他惡毒,嫉妒每一個被公子眷顧的人,所以不吝惡意揣測。
周燕紓:“不知道,他走的時候,我遠在王都,而他在滇邊的山里。”
頓了下,她說:“在她的故鄉。”
所以,是不是真的白日飛升了,沒人知道。
神神鬼鬼的,那滇邊之地本來就迷信奇妙。
周燕紓起身去書房換書,換著換著,從書架上掉落一本。
才知是涼王的親筆記事。
從戰亂起逐鹿,記下了好多陪伴他打天下,又戰死其中的英靈。
她在想,這位英豪當初的風采一定卓絕,可跟太祖并肩。
然后又翻到了最前面一頁。
“世道亂,顛沛流離,氏族衰弱可見敗亡,父母慘死,托付妹妹,攜妹逃亡,滇邊遇亂,失其信,此生之大恐懼,大痛苦,不敢想其下場,唯望漫天神佛憐我微生一脈未曾作惡,而予仁德,在下必舍生忘死,為天下蒼生為己任,不敢懈怠,絕不為禍。”
“小妹阿青,聰敏伶俐,可愛非常,乃我族至寶,阿兄一定會找到你若我不能,后世子孫必時刻謹記”
周燕紓微怔,手指撫過這篇記事,恍惚間想起從前柳青蘿說起一事。
孤女,流民,童養媳,上一代青詭,糊涂失智,困于屋舍,自焚
她轉頭,抱著書,通過窗口看到了那已見青山綠意的孤山墳塋。
一年一年青,一年一年過。
她在想當年那部曲等人找回來的大疆雪蓮是一種必然的藥,是命運托付給她的愛意,那這世間必然也需要某種隱晦的命數。
也是一種運。
她逆天而行,非要上位,以女帝積攢國運,未負社稷,未知是否有運在身。
她的太公說是飛升,也不知是否有運在身。
那位醫術超絕聽說最不喜歡她的鬼醫,卻是辛苦多年,只為救她一命,但不承認,只說自己三姓家奴,先后被奚公,桁帝所控制,但這兩人悲觀如何斗法,私底下都讓他找救人的法子,也給了大量錢財跟藥物,他,終究還是找到了一些法門,這也是運嗎?
而這位阿青她的命,她的運,是否跟那座山合二為一?
靜默時,她突然聽到阿寶那邊叫喊。
“啊,我的餅呢?誰動了!”
“有鬼?!”
“大大呢?!”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