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晚風是燥熱的,路燈斜影,陸霽塵推著輪椅拐彎的時候,地上一高一矮的兩只影子有短暫的重合。
二十歲的年紀,過去那些作亂、欲念、皺巴巴,讓歲櫻似懂非懂的隱晦,如今都被淤青、吁喘、交.融這些直白的熱烈而取代。
以至于看著地上的那對疊影都能讓歲櫻聯想到落地燈在墻上投出的癡纏。
真可怕。
雖說歲櫻從不認為自己是乖的,但在男女方面,她絕對遐到純粹,怎么現在連看著他的影子都能讓她生出這么多亂七八糟的想法。
她忍不住嘆了口氣。
“怎么了?”
歲櫻把臉往后仰,看他:“陸叔叔,你談過戀愛嗎?”
小叔說追他的人可多了,但歲櫻只知道他現在沒有女朋友,那以前呢?
陸霽塵看了她一眼后,目光又投向前方:“我沒有那種需求。”
需求?
生理還是心理?
歲櫻被他直白的答案聽愣住,目光定定地看著他。
陸霽塵垂眸看向她的時候,因她懵怔的表情而意識到她生出誤會。
他像是解釋,又像是細說具體:“愛情的本質,多來自于內心的渴望和需要,或許是因為寂寞,或許是需要陪伴。”
“所以,你現在沒交女朋友,是因為你既不寂寞也不需要陪伴?”
歲櫻不認同他的觀點,說:“但是人的感受是一直變化的,也許你在未來的某一個時刻突然就覺得寂寞難過了呢?”
她問:“真到了那個時候,你怎么辦?”
以為他會有短暫的思考,結果他一秒的遲疑都沒有。
“那就找一些可以分散注意力的事情來做。”
歲櫻撇嘴:“你說的這種更適合失戀的時候。”
說完,歲櫻立馬在心里呸呸呸。
戀愛的甜還沒嘗到呢,就被他帶到失戀的苦里去了。
歲櫻將話題偏到某人身上:“不是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嗎,你怎么會和我小叔那種海中之王做朋友呀?”
陸霽塵被她的形容詞惹到失笑:“怎么這么說你小叔?”
“難道不是嗎?”歲櫻覺得自己說的一點都不為過:“他換女朋友的頻率怕是比他換襪子都要勤。”
陸霽塵皺眉:“哪有這么夸張。”
歲櫻扭頭看他,一臉的不可置信:“你是不是一年才能見到他一次?”
陸霽塵和沈確見面的次數的確不多。
他很認真地想了想,說:“平均下來,一個月應該能見一面。”
歲櫻說了聲“天吶”:“那你們的關系難道都只靠短信和電話來維持嗎?”
“你認為,好朋友的關系需要刻意維持嗎?”
不需要嗎?
雖然歲櫻年齡不大,但人際關系她卻不是一點都不懂。
“如果平時不維持,等到有需要的時候再找對方,不會被誤會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嗎?”
她幾乎每次說話都要仰臉看他,陸霽塵伸手,用指腹托起她后腦勺,把她腦袋托正后,才說。
“大部分的關系,都要經歷試探、考驗、加深、維系、默契和穩固這些階段,我和你小叔目早就過了這些過渡期。”
那就是已經升華到默契和穩固這種堅不可摧的堡壘之上了唄!
難怪小叔那張口角春風的嘴會說他壞話呢!
歲櫻又仰頭看他。
他身量很高,擋住了冷白色的路燈,背光的輪廓愈加深邃。
目光對上,陸霽塵嘴角帶笑,淺淺解釋:“我剛剛只是表達我的觀點,不是在給你說教。”
其實就算是說教又怎樣呢,慢悠悠的調子,入耳格外好聽。
歲櫻腦海里出現他穿著白襯衫站在講臺上的畫面。
“陸叔叔,等開學了,我可以去你們學校聽你的課嗎?”
或許是覺得他所教的專業與她所學課程并無多大關聯,他眉心有輕褶,但嘴角又彎出點點笑痕:“如果是公開課,而你又有時間,可以去。”
“如果不是公開課呢?”
眼看他皺眉,歲櫻眼角一瞇:“人家都喊你叔叔了,這點后門都不能有啊?”
從出門到現在,無論她是仰頭看他還是目視前方,陸霽塵看到最多的便是她的發頂。
濃密的長發遮不住她頭頂兩個形狀很漂亮的漩渦。
有長輩說,頭頂兩個漩渦的人,都不服管教。
他覺得身前這個伶牙俐齒的小姑娘大概就是其中一員。
“行不行嘛?”
她尾調一拖,頗有幾分耍賴的刁蠻勁,陸霽塵無奈地點頭:“但你去之前要提前跟我說。”
歲櫻忙朝他比了一個“ok”的手勢。
在小區里兜轉了小半圈,因為他走在身后而看不見他,歲櫻愈發覺得沒意思。
“陸叔叔,我們回去吧。”
其實就算她不說要出來,陸霽塵也常會在晚飯后半小時出門繞著小區外墻慢跑三圈。
調轉車輪,陸霽塵推著她往回走。
“陸叔叔,明天你準備干嘛?”
歲櫻對接下來住在他家的日子還沒有什么打算,其實想想也挺無聊的,畢竟她這只壞腳阻礙了她很多想做卻不能做的事。
陸霽塵說:“明天會在家,沒有特別的事情大概率不會出門。”
在家待一天嗎?
那是在樓上還是樓下呢?
歲櫻低頭看著自己那雙被半掩在裙擺下的腿,不知她的腳上下樓方不方便。
這么一想,突然就覺得他現在住的這個房子一點都不香了。
見她半晌不說話,陸霽塵問:“怎么了,你是有什么事嗎?”
什么事......
歲櫻眼睛轉悠了好幾圈才想出一個理由:“我那個房間的書桌不是對著窗戶嗎?下午的時候我在那坐著看了會兒的書,發現一個特別不利于我專心學習的問題。”
“什么問題?”陸霽塵問。
撒這些芝麻大的小謊,歲櫻一貫臉不紅心不跳,她仰頭,一臉真誠地看他:“不知是不是背陽的關系,總有小鳥飛來飛去,嘰嘰喳喳的叫個不停,還有,風一吹,花架上風雨蘭的葉子就搖頭晃腦的抖個不停。”
歸根結底一句話,讓她分心了。
陸霽塵說:“看來你的注意力不夠集中。”
歲櫻并不否認,但是她說:“看書和學習就是要在一個絕對不能有任何干擾的環境下才能高效地進行嘛!”
之后的一小段路,陸霽塵都沒有說話,到了家門口,他腳步停下:“這樣吧,明天你去樓上的書房里學習。”
目的達成,歲櫻嘴角剛憋出笑痕,后面又傳來他的聲音:“我去你房間。”
“......”
所有的快樂忽然就死掉了。
歲櫻扭頭看他:“那怎么行!”
陸霽塵問:“為什么不行?”
這一句不是質問,而是帶著濃濃的不解。
歲櫻張口就來:“住進你家本身就已經很打擾你了,再霸占你的書房,那我怎么好意思?”
但是剛剛的建議已經是陸霽塵覺得最妥帖的一種。
“那你有什么更好的建議?”
歲櫻轉回腦袋,咬著手指作勢想了想。
“這樣吧,”她又扭頭:“如果你不覺得我的存在打擾你,”她先帶上這么一句讓他不好拒絕的說辭后,才繼續說:“我們可以在一個書房里學習,只要互不打擾就好啦!”
雖說陸霽塵是一個喜靜的人,但他的專注力完全可以讓他在吵鬧的環境里相對沉寂。
所以對于歲櫻的提議,他考慮的不是自己,而是她。
“我的存在不會讓你分心嗎?”
這根本就不該是一句疑問句,但若是看不見他,自己就不僅僅只是分心了。
“當然不會,”歲櫻很肯定地說:“我的注意力是分人和物的。”
這種主觀與客觀相輔相成的觀點,陸霽塵無法感同身受,但既然她說不會打擾,陸霽塵便應了下來。
不過她的腳......
隨著他視線偏轉,歲櫻立馬懂了他的意思:“幾個臺階而已,沒事的!”
回到家,陸霽塵把她推到沙發后:“現在時間還早,你可以看會兒電視。”
這交代的語氣,好像家長管束孩子似的。
“你不會現在就要睡覺了吧?”
陸霽塵搖頭:“我上去洗個澡。”
據歲櫻一天觀察下來,他今天已經洗了兩次澡,加上現在這次,那就是三次。
難道這就是小叔說他愛干凈的原因嗎?
“那你洗完澡呢?”她指著墻上的掛鐘:“現在才七點多。”
陸霽塵的確不會這么早睡,但他習慣晚上在書房待兩個小時,或是看書,或是寫東西。
見他不說話,歲櫻嘟了嘟嘴:“還想讓你陪我看會兒電視呢!”
客廳里的電視對陸霽塵來說其實是擺設,在歲櫻來之前,他都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碰到遙控器了。不過念及她初到一個新的環境,免不了會生出陌生和無助感。
陸霽塵應下來:“那你先看,我洗完澡下來。”
目送他上了樓,歲櫻撐著輪椅扶手起身,把陸霽塵之前的叮囑拋到腦后,一蹦一蹦地顛著腳去了廚房。
兩個蛋筒冰淇淋被她吃完了,就只剩下三個杯裝冰淇淋,歲櫻拿了一個香草味的。
電視打開,廣告結束,還沒選好要看什么,手里的冰淇淋就被她吃得見了底。
本來還想再拿第二個的,又想著剩下的兩個等他下來和她一塊兒吃。
歲櫻看了眼時間,才過去六分鐘。
男人洗澡,應該都很快吧......
結果一集電視劇放了快一半,才聽見下樓的腳步聲。
歲櫻單腿盤在沙發里,盯著陸霽塵走到她面前。
“怎么了?”陸霽塵一邊問她,一邊低頭看了眼自己:“怎么這么看著我?”
歲櫻又往斜對面的墻上指:“你整整洗了二十七分鐘。”
陸霽塵忍俊不禁,坐到離她半米遠的沙發里,解釋:“接電話耽誤了點時間。”
說到電話,歲櫻突然想起她的手機,出門前好像被她放在臥室里了。
見她收起那只盤起的腿去勾拖鞋,陸霽塵問:“你要去哪?”
“我手機落房間了。”
“你坐著吧,我去給你拿。”
歲櫻也沒跟他客氣:“那謝謝陸叔叔了。”
果然,手機屏幕上顯示著兩個未接來電,還有五條微信。
電話是邱黎黎打來的,至于微信......
歲櫻點開,大致掃了一眼后,她一邊撇嘴,一邊用拼音連打出一行字:【現在道歉,晚了!】
電視里放著一部家庭劇,陸霽塵默不作聲地坐在一旁,即便是翹著腿,也絲毫不減他的端方。
歲櫻把手機放回到腿邊的時候,瞥到他翹起的那條腿。
之前的那條牛仔褲被他換成了很居家的運動褲,因為翹腿的動作而露出透白的一截腳腕,視線偷偷往下,能看見他露在亞麻棉質拖鞋上方的腳趾。
每個趾甲都修剪得整整齊齊干干凈凈......
不知電視里放了什么,旁邊傳來他很輕的一聲笑音,歲櫻忙收回視線,瞥了電視屏幕一眼后,她余光又忍不住往身旁瞄。
剛瞄到他高挺的鼻梁,放在茶幾上的手機震出“滋滋”聲。
是陸霽塵的手機。
他身體前傾,長長的胳膊伸過去,修長勁秀的手指將手機拿到手里后,他扭頭看過來。
因為剛剛偷看他的原因,歲櫻現在心跳還在加速,快速瞄了他一眼后,歲櫻讓視線全部只盛得下電視屏幕里的畫面。
“喂?”
歲櫻摒棄掉所有雜音,豎起耳朵聽他講電話。
只聽他說:“在看電視。”
默了幾秒,又聽他說:“在旁邊。”
歲櫻皺了皺眉,難道是小叔?
她這才光明正大地扭過頭去,剛好陸霽塵收回視線。
電視機里的聲音讓歲櫻完全聽不見話筒那邊說了什么,只能聽見陸霽塵的。
“你說。”
歲櫻眨巴著眼觀察著陸霽塵的表情。
不知是她專注的目光引得陸霽塵再次看過來,還是說小叔跟他說了什么。
歲櫻從他的眼神里看見了疑惑。
陸霽塵舉著手機,從沙發里起身。
直到走到漆黑的窗前,他才再次開口:“因為什么?”
沈確也沒藏著掖著:“小丫頭鬼精得厲害,竟然套出我在你面前說她的那些壞話。”
“壞話?”陸霽塵皺眉:“你什么時候在我面前說過她壞話了?”
沈確也覺得自己堪稱竇娥:“就是說啊,任性、偷懶、三分鐘熱度,這些哪算是壞話!”
陸霽塵失笑:“你以前好像沒說過她三分鐘熱度。”
這已經不是重點了,沈確說:“回頭你幫我給她買點零食,多少錢我給你報銷。”
想到下午在超市她的各種搖頭,陸霽塵說:“她好像不喜歡吃零食。”
沈確呵了聲笑:“你聽誰說的?”
陸霽塵便把下午在超市的事簡單跟他說了幾句。
“她那是跟你作假呢,你別被她騙了!”
想來可能是覺得和他生疏不好意思讓他花錢,陸霽塵心里多少也覺得自己有點疏忽大意了。
“那她喜歡吃什么,抽空我去給她買點。”
他聲音不緊不慢,卻不知身后不遠處某人都要急得溜到他身后偷聽了。
眼看他耳邊的手機落下,歲櫻忙靠回沙發里。
以為他會說些什么,結果等了好一會兒不見他開口。
“陸叔叔,”歲櫻歪著臉看他:“你剛剛在和誰打電話?”
“你小叔。”
歲櫻吞咽了一下:“他跟你說什么了?”
“沒說什么。”
騙人!
沒說什么干嘛躲到窗邊去講電話,明顯是不想讓她聽見。
歲櫻氣呼呼地瞥了眼被她放在腿邊的手機。
不行,這個時候發短信的話太明顯了,也不能回房間,萬一出來他回樓上了怎么辦?
歲櫻忍住沖動,將手機放到身后。
余光剛想往旁邊瞄,聽見他問:“要不要給你洗點水果?”
雖說成功讓他陪自己看電視,但這種機會,歲櫻不確定還能有幾次。
所以為了能多和他坐會兒,歲櫻搖頭:“不用了。”
這次陸霽塵沒聽她的。
廚房傳來不間斷的水聲,歲櫻趁著這機會快速給沈確發了一條短信。
【再讓我知道你在他面前說我壞話,我就去二叔二嬸的墓前告你的狀!】
短信發過去沒半分鐘,沈確電話打來,歲櫻沒接,掛斷后,她把手機調成靜音模式卡到了身后。
陸霽塵端來一盤洗好的葡萄,每一顆上都留了一點青莖,一看就是用剪刀一顆顆剪下來的。
因為歲櫻坐的位置靠近沙發扶手,陸霽塵便抽了一張紙巾墊在盤子下,而后又將垃圾桶拿近沙發前,那個位置很方便她右手丟掉葡萄皮。
“咦?”歲櫻裹了裹舌尖留下的余香:“這是什么品種呀?”
“玫瑰香,”陸霽塵問:“味道怎么樣?”
歲櫻捏了一顆遞到他嘴邊:“你嘗嘗。”
那顆被她兩指捏著的葡萄剛好抵到陸霽塵的唇,他條件反射的把頭往后靠,本想說自己刷過牙了,又念及剛剛被他的唇碰到,結果剛要抬手去接,又見歲櫻縮回了手。
“給你換一顆紅色的!”
陸霽塵扭頭看見她鼓起的右腮,他表情微怔:“剛剛那顆呢?”
還沒來及咬出汁的葡萄,將歲櫻的右腮撐出了一個圓潤潤的弧度。
她眼睛在笑,聲音雖然含糊不清,但很甜:“在我嘴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