寢安2
宣榕一向眠淺夢多, 醒來大半也就忘了。
但若篤定完全沒有夢到過耶律堯,那也是睜眼說瞎話——
至少在某個不辨對方身份的夢里,她還做過登徒子, 摸過人耳垂。
而在此之前,他“死訊”傳來的那個月, 她夢里, 少年也反復在深淵里掙扎上爬。一同在深淵的, 有很多人, 像是看不清面孔的蕓蕓眾生,在哀嚎咆哮,表情痛苦, 歇斯底里地想要爬出黑紅深淵。
只有他,是冷著一張臉, 一言不發地往上攀爬的。
眼眸像是死寂的湖水, 被人扯住腳踝, 再次跌落,他就站起來, 擦擦臉上血跡,再次面無表情地往上爬。
倔強至極, 透著一股無言的瘋。
懸崖頂上有什么呢?
她仰頭望, 什么也看不清。
卻在那無數個瞬間, 共情到無數的無可奈何。
于是,宣榕很輕地點了點頭:“有。不過不是什么好夢, 后來給你供奉長明燈, 抄了經卷超度, 也就沒夢到過了。”
耶律堯本是隨口一說,沒指望有個肯定答復, 聞言一愣,漫不經心的神色一斂,正色道:“你去江南之前,經常夢魘么?”
“不多。”宣榕不欲多提,輕柔笑道:“主要是,那時候也沒人支會我一聲,他是假死呀。”
耶律堯沉默下來:“以后都不會瞞著你。”
環在她腰間的小臂微頓,宣榕便垂手,輕輕按住他腕間佛珠,語氣溫和:“國事為上,平安歸來。在戰事結束之前,別再沖動行事,晝夜不休地跑來,就為了見一面了。”
耶律堯早料到她會委婉提及,倒也不怎么失落,只懶洋洋道:“我估計至少等明春冰化,才能攻入儀蘇。從九月算來,得小半年了,你總不能讓我小半年都不見你吧?”
宣榕輕輕道:“不是指摘的意思,我很開心你不顧風雪過來。但戰場局勢,變幻莫測,在來回奔波上多用一分精力,你用在行軍上就少一分。萬一因此受傷了,如何是好?”
耶律堯微微一僵,聲線卻依舊平靜:“擔心我啊?”
宣榕點頭:“阿堯,一直有人在掛記你的。”她頓了頓,還是道:“另外耳飾作好了。給蔣大人了。”
耶律堯似是僵得更厲害了。
這段時日,宣榕算是琢磨明白了——
她若害羞退怯,這人只會順桿子上爬,若她能主動幾分,不好意思的反倒是他。
但問題在于,他適應強,同一尺度、類似的事,最多只會不自然一次。
她卻不行。
果然,些微不自在后,耶律堯笑道:“郡主的聘禮?”
“之一。”宣榕側頭,他面容妖冶精致,眼尾上挑出一個優美弧度,冒雪趕來,鬢發間似是還有濕冷水汽,薄唇比起以往的殷紅,稍微失了點血色,反倒更像是蠱惑人的妖。
她猶豫了一瞬間,不得不承認自己被蠱惑住。
于是唇瓣覆上他的鬢角。
果然很冷。
想來也是,從北疆主力駐守的保山到此,得不眠不休一整天。
他又一向喜歡輕便,不穿盔甲不穿厚衣,披了件大氅就來了。
換個人這么折騰,得大病一場。
宣榕心軟極了,像是憐惜般一嘆:“按照規制備的罷了。你還想要什么呀?比如家里武器庫還有不少珍品,我覺得你應該會……”
“喜歡”二字沒有說出口。
下顎被人捏住,她被迫微微垂下頭。
即使已經不止一次親吻,可宣榕仍舊不太適應。鋪天蓋地的暈眩襲擊著她,近在咫尺的藍眸專注深邃,像是澄澈湖面,又像是迷離的夢,吸引著她墮入。
她被人按在懷里,動作親昵自然,又仿若珍寶。
雙目被人用手蓋住,宣榕能感到他本來冰涼的唇染上溫度。
鼻尖是清爽凌冽的松木味道。
很奇異的愉悅感。
她像是在水面漩渦里下墜。
耳畔依稀聽到窗外寒風呼嘯,叩擊門窗。但卻隔了層紗,不再真切。
這個吻逐漸失控。
“……”宣榕還是有些抗拒這種失控感。
下意識一推,沒推動。
耶律堯箍住她手腕,才緩緩放開她道:“……你。”
宣榕意識到他在接上一句話,回過神來。剛想說什么,忽然雙眸大睜。
只見耶律堯薄唇下移,在她纖細的脖頸側面,避開血管,不輕不重地咬了一口。
尖牙咬嚙的感覺麻癢刺痛,不算痛,留下一個淺淺咬痕。
宣榕抽了口氣:“……你干什么?”
耶律堯仰頭看她,無辜道:“你要不要也在我身上留個戳?”
“……”宣榕氣道:“你……”
她不會罵人,耶律堯便順話接道:“我無恥、我胡作非為、我臭不要臉。”
宣榕:“……”
耶律堯笑道:“好了,幫你罵完了,不要生氣。”
宣榕一陣無可奈何,又聽見他嗓音低啞而低落:“我真不想走。”
宣榕難得嗆他一句:“不是你說不想用晚膳的呀?”
“不能,又不是不想。”耶律堯眨了眨眼,遮掩住深不見底的占有欲,“我還想把你變小揣著偷走呢,可不也不能么。”
宣榕失笑:“那確實不能。”
耶律堯道:“所以我就想想。”
他姿態松弛,一副閑適慵懶模樣,就這么靜靜看著宣榕,不知過了多久,忽然道:“一。”
宣榕不明所以:“什么?”
耶律堯道:“二。”
宣榕疑惑看他,試探著和他同時說道:“三……?”
話音剛落,耶律堯松開她,起身。在這個瞬間,周身仿佛有無形的鎧甲覆在他身,整個人凌厲出鞘。
他盡量不再看她,長臂一伸,拎過大氅,道:“走了。再不走真的走不了了。”
推門而出,風雪鋪面。
冬陽漸沉,傍晚的庭院浸透在一陣暗紅里。
……
兩處引誘,西涼終究沒忍住,試探出了兵。
沒敢攻擊大齊,先撿了北疆這顆主帥瀕死的“軟柿子”捏。北疆軍隊很識趣地一退再退,原本深入敵營的先行軍,已然撤出西涼的國土之外。
這給西涼吃了一顆定心丸。
這載年節,西涼是在慶功宴上度過的——
他們需要勝利來鼓舞士氣,難免大肆宣揚。
衛修卻心事重重,唇邊,是斟滿的美酒,遲遲沒有飲下。
直到上首的女皇又喚了他一聲:“修兒。”
衛修這才放下酒盞,恭聲道:“母皇。”
他容貌肖母,和女皇是如出一轍的桃花眼,但因身在皇家,這雙眼并不代表風流多情,反倒透出薄情寡義的味道。
這在那位西涼女皇身上,尤為明顯,她淡淡問道:“沼王她們,處理得怎么樣了?”
衛修道:“辦妥了。叛軍余孽也都清理干凈。”
女皇問道:“既然妥了,為何還心神不定?”
衛修只能實話實說:“并非內事,在為外戰煩憂。兒臣還是覺得……事有蹊蹺,不好打。”
女皇卻搖搖頭道:“無論勝敗,都只能打——早年削藩的惡果已經在反噬了,舉國地稀物少,不打,十年后你坐上這個位置,也是死路一條。”
衛修沉默,手微微一抖。
他沒有再說話,在齊十年,他最羨慕的就是它富饒的土地。
它鮮活遼闊,養育子民,不像西涼一般重疴難愈。
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母親喃喃道:“若是阿姊還在,早就拿下波斯了,哪里費得著像如今一般困獸之斗。”
……
這個年節,宣榕是在漳城過的。
耶律堯并不知道。
昔詠知曉,但也不懂郡主為何不回,有次得了空來稟報時,她好奇問道:“您擔心軍事?還是擔心……”
她擠眉弄眼,宣榕不上她當,正色道:“我擔心昔大人。”
說著,她推了一封加急文書,指尖輕叩桌案。
昔詠一臉疑惑,打開,一目十行看完,臉色微沉:“他們放屁!”
宣榕溫和道:“可你確實無法解釋,當初你上峰錢將軍,給你的命令是殺死衛修,你卻留了他一命。”
昔詠整張臉陰晴不定,啐道:“錢老和隋老私怨,兩人下的命令經常相左,一個要我殺一個要我活捉,人死不能復活,活著的還能現殺,我自然不敢下殺手。把他交給軍中后,他能死能活也不歸我管了啊!”
宣榕不置可否,話音輕柔:“不急,我在這,沒人敢換你的帥。放手去做即可。”
凡事涉及黨爭,最易起齟齬。
錢隋二將是這樣,看不慣昔詠的也大有人在。
不過,既然之前她能擋住,現在便也能。
所以即使望都有反對之聲,但到了邊關,昔詠并未被束縛住手腳。
宣榕這一留就留了快一個月。
西涼終是抵不住誘惑,不僅乘勝往北追擊,還分出了一小部分兵力,試探圍攻聊城。甚至強攻了一次。
其間耶律堯還是得知了消息,又來了一趟,這次用了晚膳,賴了一宿——通過各種大傷小傷,賣了一通慘,不僅沒被訓斥沖動行事,還得到了在郡主房間打地鋪的允許。
半夜,宣榕睡不太著,翻了個身。
忽然聽到他輕輕道:“還醒著?”
他悄無聲息,沒有動靜,宣榕以為他早就入睡了,沒料到這般敏銳,她“嗯”了一聲,猶豫道:“你不在軍中會有事嗎?”
耶律堯嘲諷地笑道:“一潰千里、落荒而逃這種戲碼,我不在,他們才能演得更好吧。”
宣榕又道:“地上涼嗎?”
耶律堯道:“不涼。”
宣榕試探道:“那咱倆換換?”
耶律堯不假思索拒絕:“不要。我喜歡打地鋪。”
宣榕不太忍心,道:“那你……要不要抱著被子上來?”
耶律堯仍舊拒絕:“不要。我喜歡打地鋪。”
宣榕:“…………”
她沒法子,裹著被褥探出頭,黑漆漆的看不分明,只隱約看見青年似是雙手枕在腦袋后,平躺著,被子隆起,應是支起了一條腿——反正是個散漫的模樣,不像入睡或是準備要入睡。
便問道:“你不困嗎?我以為你睡著了。”
耶律堯語音尾調像是陳年佳釀,透著微醺的漫不經心:“在想陣型圖呢。你睡你的,不用管我,我經常晝夜顛倒。”
宣榕悶聲道:“我睡不著。”
耶律堯了然:“因為有人在旁邊?”
宣榕否認:“不是,你都沒聲沒響的,吵不到我。就是……擔心局勢。”
耶律堯懶洋洋道:“這有什么好擔心的。睡吧。”
宣榕應了,沒再作聲。但呼吸難免暴露端倪,過了片刻,耶律堯輕聲道:“要是實在睡不著,我給你唱首歌?”
宣榕點了點頭:“好。什么歌?”
“我也不知道名字。湊合聽吧。”耶律堯嗓音里帶了點笑。他聲線壓低,像是草原上悠然拂過的風,哼唱不知名的歌謠。
出乎意料的好聽。
宣榕緩緩地閉上了眼,她完全放松下來。
在陷入沉睡前,似是有人輕輕道:“寢安,月亮。”
生變
翌日天光昏沉, 宣榕照例早醒。
正月十五,風雪依舊,荒蕪的庭院北風怒號, 房間內也暗淡陰冷。炭火噼里啪啦跳起,簇簇作響。
一瞥榻下, 已然空無一人。
她發了會呆, 披衣起身, 忽而有人推門而入。
修長指骨間提著一盞元宵花燈。
身后風雪將他衣袍卷起, 提竿上的鐵穗隨風飄蕩,撞著他臂上護腕。
發出叮當脆響。
宣榕微微一愣:“你還沒走呀?”
耶律堯拂去肩上積雪,這才拐過落地扇, 笑得懶洋洋的:“嗯,總得等你醒后和你告別, 晚一個時辰兩個時辰的, 沒甚差別。另外, 元宵喜樂——”
說著,他將花燈橫插床桅木雕上。
燈里豆火閃爍, 透過琉璃罩上的“紅梅傲雪”圖,折射出五光十色。
宣榕坐在床榻邊沿, 信手撥弄了下宮燈下垂的流蘇, 問道:“街上有賣這些的?”
“有啊。”耶律堯靠著窗, 垂眸看她,“早集人很多, 熱熱鬧鬧的。漳城離前線不算太近, 百姓沒怎么受影響。除了花燈、爆竹、吃食, 也有舞獅戲龍,估計晚上會更熱鬧。”
每逢佳節, 望都應比這熱鬧千萬倍,張燈結彩、燈火通明。
但許是宣榕這年在漳州,又許是她心情沉悶,所以住所清冷,沒布置任何喜慶的裝飾。
這盞花燈倒是正好。
宣榕出神地看著燈盞碎影。
耶律堯忽然道:“這邊又冷又濕,你不如早點回京。”
宣榕卻搖了搖頭:“不想回。”
耶律堯漫不經心道:“還在為昔詠坐鎮呢?正兒八經對敵后,三十萬前軍只聽軍令不聽皇令,沒人動得了她的。”
宣榕輕輕道:“不是。望都自元宵之后,就要開始推行考成法了。雖是試行,但事關考核、提拔、貶斥,難免吵吵嚷嚷,甚至有人來說情。我躲一躲。”
耶律堯眉梢一揚:“合著你去年來犒勞將士,就打定不回的主意了?”
宣榕眸光清遠,像是一塊潤澤光陰的琉璃,在花燈光影下璀璨透徹。她溫和道:“算是吧,京中應酬也多,能少一些是一些,清凈難尋——你干脆用過早膳再走?”
“吃過了。馬上走。”耶律堯唇角微勾,似是打著商量,“那什么,走之前……”
宣榕道:“嗯?”
耶律堯道:“能親我一下么?”
宣榕:“……”
耶律堯笑得很規矩:“不行就算了,當我沒說。那行,我先走了。”他作勢直身要走,輕嘆道:“回去吃西北風咯。”
宣榕敗下陣來,她喚住人:“你過來。”
耶律堯頓住腳步,側頭看她。
宣榕謹慎道:“提前說好,你不許有別的動作。”
耶律堯笑了一聲,走到榻前單膝跪地,神色無辜:“我能有什么別的動作?”
自然是怕他反客為主,煽風點火搞得兩人都一團亂。
但宣榕臉皮薄,這話說不出口,便默默看著他。
她那雙眼澄澈到不可思議。
數息之后,耶律堯不大自然地垂下眸,喉結輕滾,道:“好。”
宣榕又道:“……你閉眼。”
面前人濃睫垂落。
鵝毛一般的雪落在他的睫羽和右眸。
琉璃燈盞被暗風吹得搖曳,屏風上的浮雕落下鏤空影子。
耶律堯一動不動。
宣榕暗中松了口氣,剛要直起身,卻猝不及防被人抓住手腕。她雙眸微睜,耳尾肌膚先記憶行一步,下意識般泛起潮紅。
好在耶律堯確實也沒有出格舉動。
他只是緩緩睜眼。
一片虔誠的雪花也落在了她的掌心。
……
北疆的誘詐詭計可謂順利。
西涼乘勝追擊,深入腹地,被圍了個左右夾攻。
二月十九那場夜戰,一夜損失近三萬精銳,西涼本就騎兵隊伍稀少,此時更是元氣大傷。
北疆抓住時機,南下殺了個回馬槍,直逼西涼都城儀蘇。
待到三月春初,冰河融化,大齊軍隊也順利西渡。
徹底形成了包夾之勢。
捷報一封接著一封傳回望都。
這些信箋沒走宣榕手頭過,但不妨礙她知曉,此刻局勢大好。在所有人都以為,一舉
殲滅西涼指日可待時,兩國前鋒齊齊都消失在黑河附近——
消失的還有西涼的都城,儀蘇。
這個擅長機關術法的國度,甚至將城池都變為器具,把玩股掌之間。通過縱橫齒輪,在靜水深淵里變幻城池位置。
兩封加急密報幾乎在同時,出現在了宣榕的桌案上。
一封來自哈里克,一封來自昔詠麾下副將田猛。
無怪他們方寸大亂。兩邊主帥都失蹤,留下的話事人又不敢決斷,只好都求助稟報到宣榕這里。
宣榕就著燈,不動聲色看完密報,折頁一伸,讓燭火舔上信頁,忽而啟唇道:“我得帶人入黑河一趟。”
容渡那張百年不變的冰川臉,罕見顯露焦急:“郡主!您不可沖動。那里頭瘴氣彌漫,毒蟲遍布,我一個糙漢武夫都嫌危險,何況您……”
紙頁逐漸燃燒,在快要燒盡的剎那,宣榕輕輕一松手,道:“兩軍算是都能聽得進去我幾句話。這是其一。
“奇門遁甲之術,找法眼破法,你們不如我。這是其二。
“軍情緊急,調人來援是個假話,遲則生變,又是在西涼地盤上,誰知道若是耽誤時機,能引發多少后果。這是其三。”
她頓了頓,不容置喙地道:“先在聊城和阿松會和。他仍裝扮作我,我作他。現在立刻出發。”
容渡不動,不贊成道:“……這是軍中事,再重要,也比不過您安危。”
宣榕擺擺手:“琉璃凈火蠱在我手上,毒蟲退散。準備馬匹去吧。”
說著,她繞過桌案,準備出門。卻看見容渡猶豫一瞬,撲通一跪,攔在他面前道:“恕臣無法從命。”
“阿渡。”宣榕拍了拍他肩膀,溫和道,“聽話。”
從漳城到聊城,晝夜不休趕了一天一夜。
抵達后,宣榕撐不太住,把接洽事宜交給容渡。
先睡了個天昏地暗,醒來后,讓親衛給她作了個妝,披上侍衛們慣常的錦衣輕甲,對還處于呆愣的容松道:“之后會領六百騎兵入沼澤,你負責指揮調動。”
容松沒經歷過這陣仗,結結巴巴道:“郡、郡主……不是,您都在這,我指揮什么啊?都聽您安排不就行了?”
宣榕咽了口濃茶,道:“前行,摸查,作記號。若有埋伏,你令人回擊——我得專心找陣眼,沒空管隨行軍。”
容松硬著頭皮道:“讓我哥來?”
容渡這幾天心里不爽快,沒好氣道:“滾。我要護著郡主。”
容松還想說什么,容渡瞥他一眼:“猴精猴精的,每年指揮考習第一名,你敢給我臨陣脫逃試試?”
容松閉了嘴。
從聊城到黑河,急行軍大概要走接近三天。
好在一路被打通,沿線主城都有齊軍駐扎,算是暢通無阻。
但饒是如此,宣榕都吐了好幾回。她騎射功夫算是可以,卻體弱力小,若是長距離奔波,身體終歸吃不消。
容渡看得心驚膽戰,又不敢再勸,只能把早就備好的藥丸遞來,讓宣榕服下。祈禱她下一頓能多吃點。
步入黑河支流的沼澤地時,正值午后。
天空下起了小雨。
春季的雨水冰涼,積成水洼,漫過馬蹄。
身邊百年老樹錯落林立,樹冠遮天蔽日。整個林地里散發著陰冷的死氣。
宣榕隨著軍隊,注意著經過的地形,默背著成千上萬的樹。
她說自己熟悉奇門八卦,并非夸夸其談。
年幼時看的雜書,鬼谷弟子的言傳身教,都讓她對陣法有一定造詣。至少很快,便找到了第一處陣眼。
那是一顆巨大的亂石,嶙峋古怪。
命人合力一推,令人牙酸的吱呀聲后,亂石向前挪動。
腳底能沒過腳踝的溪流,流速瞬間快了不少。
容松不可置信瞪大了眼:“這就是西涼的機巧么?”
“對,當真巧奪天工。”宣榕嘆了口氣,反而心沉了幾分。
西涼困獸猶斗,不惜開陣引敵,若是內有乾坤倒還好,怕就怕……他們會同歸于盡。
她默念了幾句禪經,壓下紛雜念頭。
又花了半個下午,找到大小四十八個陣眼。這些陣眼位置不算刁鉆,但做的隱蔽,有亂石有古木,甚至有一只惟妙惟肖的、尾巴和地面相連的機關蛇。
雨勢漸大。陣法大開,正巧天空紫電閃爍。
容松沒忍住叫喚一聲:“這也是西涼機巧?”
宣榕將頭頂蓑笠正了正,鎮定自若道:“這個是巧合。別靠高樹太近,小心被雷劈。”
容松欲哭無淚:“這……哪里沒樹啊?”
宣榕抬手一指:“那條路。”
只見前方,不知何時,出現了一條蜿蜒曲折的幽徑。
通向陰暗的遠處。
繼續探行,偶有爬蟲走獸一瞬即過的身影。耳畔的雨聲又急又大,容渡不得不建議道:“郡主!咱們先休整一下吧?”
容松頂著宣榕那張臉,扯著虎皮裝大王,急急忙忙替她應了:“好。”怕她逞強,故意說給她聽,大聲道:“趕得確實太快了,乏得緊,我小憩片刻。”
宣榕:“……”
知道他們是好心,她沒反對。
簡易的雨棚被搭起來。
宣榕在昏沉的天色里,仰頭望著古木遒勁枝干。還有它們被風吹雨打的碎葉。
忽然,她臉色微微一變。
就近這棵樹上,樹干處,一顆佛珠被內力彈射,嵌入木紋。
宣榕起身,走入雨中。容渡立刻緊張道:“郡……阿松!你干什么?”
宣榕置若罔聞,稍稍踮腳,伸手夠到珠子。
撫摸上去,是熟悉的紋路。
再將手指放到鼻尖輕嗅。
濃郁的沉木清香,夾雜一絲鐵銹味道。
受傷
這些佛珠出自一百零八座禪寺, 受香火供奉。
每一顆都浮雕紋路,篆刻出經法故事。比如這顆,是初云寺惠恩祖師菩提樹下頓悟的場景。
不久之前, 宣榕把它們送給了耶律堯。
為何離手?為何有血腥味?
他受傷了么……?
雨水順著墨黑斗笠淌下,淅淅瀝瀝。雨幕后, 宣榕心隨著水珠沉落, 她面上不顯, 對跟來的容渡輕聲道:“再探一探, 附近樹干可有嵌入佛珠。”
容渡應是,騎兵四散逡巡,在回環曲繞的濕地水中找尋。
容松也湊了過來, 許是見她狀態緊繃,嬉笑道:“您放心啦, 那位命硬, 閻王不收的。”
清冷若仙的面相不適合混不吝的戲謔。
宣榕看著自己的臉, 眉梢抽了抽:“阿松,你……別這么笑。”
容松立刻擺出正色表情:“遵命!”
“……”宣榕無奈搖搖頭, 心頭陰霾稍散,仍舊眉間輕蹙, 看向陰冷潮濕的晦暗霧氣。
濃郁的白霧在黃昏暴雨里, 顯露出慘淡的黑。
仿佛通向傳說里的八大地獄。
不出片刻, 容渡回來稟報:“往右前方走,三株紅杉樹干有珠子。之后又分兩條岔口了, 您看, 是否要接著分人往下找……”
宣榕思忖沉吟:“陣法挪移儀蘇時, 齊軍先鋒三千人,北疆兩千人, 都是騎兵。之前估計,儀蘇的駐城守軍五千人,一千輕騎。人數持平,但考慮到主戰優勢
,再加上馬匹在沼澤地里基本作廢,騎兵發揮不了太大作用——西涼絕對是占優勢的。”
容渡遲疑道:“……您有什么考量?”
宣榕邊想邊道:“所以,我們的隊伍不能太分散,防止毫無戰力;但也不能只集中一處,萬一被一窩端了,沒人回去通風報信。”
容渡不安起來。
只聽見宣榕頓了頓,溫溫柔柔笑道:“這樣吧,最精銳的一百弓箭手給我。其余五百人,你和阿松帶著。下個岔路,我往右,你們往左,兵分兩路,探清他們在哪,若能救人就救,若不能就撤。或者發信號。”
這種命令容渡不敢應:“這太冒險了,誰敢保證弓箭手能掩護好您離開?至少也要臣跟在您身邊!”
宣榕道:“行,那你跟著我一起走右邊。就這么定了。”
容渡:“…………”
他掙扎片刻,一咬牙道:“……臣領命。”
儀蘇城池挪轉的陣法,說復雜也不復雜。
可問題在于,正值密林暴雨,火機根本點不燃,光線暗淡,摸查陣眼變得艱難。
宣榕無法迅速厘清方圓數里的樹木、亂石和機關。
時不待人,她選擇先按照珠串指引,行一段路再說。
兵分兩路,繼續行軍。
前路越發崎嶇蜿蜒,潮濕的水汽如附骨之疽。
人不喜歡這種環境。馬也一樣,走得不情不愿,蹄子沒水,漣漪波紋一層疊著一層向遠。
忽然,座下駿馬似是被什么東西絆了個趔趄,宣榕猛然扯緊韁繩,這才沒被甩出去。
剛要低頭查看,容渡先行一步馭馬從她側面而過,壓低聲道:“尸體,您別看。前方必定還有不少,不如閉眼,韁繩給臣。”
宣榕沉默片刻,還是低頭看去。
渾濁污穢的黑水里,看不清沉底的尸體。
但往前路望去,浮尸散落,春初料峭的化雪帶著幽香,溶入鐵銹血味。像是黏膩腐朽的痛感爬上肌膚。
她輕輕道:“不必。”
說著,一夾馬肚,越過死狀各異、國籍不同的尸體。
這些戰亡士兵數量眾多,有的倚靠樹木,有的漂浮水面,有的被刀劍戳穿胸膛。而附近榕樹和杉木砍痕、散箭遍布,看得出發生過激烈交戰。
一瞬間耳朵嗡鳴,宣榕仿佛看到了無數的,母親的兒子、妻子的丈夫和孩童的父親——
這樣一個“無名小卒”,這樣一個“頂梁支柱”。
就此煙消云散了。
在快要走出這片尸山血海時,她微微目眩,扶住就近的一棵紅杉。容渡大驚失色:“郡……阿松!你沒事兒吧?!”
正要攙她,宣榕擺了擺手拒絕,掩唇干嘔了幾下,方道:“繼續前進。”
時值電閃雷鳴,隨行軍隊,無一人再忍心回頭相望。
宣榕也只把目光投向前方,漫水行進片刻,忽然,她瞳孔微縮——
榕樹林后,是一處相較平整開闊的石地。
看不太清楚,但大概呈現六邊形。
六角各自矗立一根又粗又高的盤龍石柱。
或許經年累月,風吹雨打,石柱殘破不堪,唯有龍眼上鑲嵌的夜明珠,尚且散發悠悠熒光。
而石地上,兩個人影纏斗在一起,兵刃交接的聲音讓人牙酸。
宣榕心下一緊,下意識地摸了摸懷里方匣,剛要一甩韁繩,沖出木林。這時,一只手從半空橫來。
一陣天旋地轉,宣榕連忙抓住差點掉落的雨笠,只感覺撞在了一人懷里。胸膛又冷又硬,聲音倒還中氣十足,掐著她命門,試探般問了句:“絨花兒?”
宣榕:“……”
她驚魂不定地低下頭。
離地五六尺,在樹上。
又不敢置信地側頭問道:“你怎么認出我的?”
耶律堯放開掐著命門的手,懶洋洋答道:“身形。”
而下面,容渡看到宣榕突然沒了蹤影,急道:“阿松?!”
說著,竟是以為她不慎跌落,作勢要下馬入水撈人。
宣榕只得先回了一句:“我在這里。”她頓了頓:“耶律也在。”
“……”這聲音來自頭頂,容渡一時沒轉過彎來。遲疑地抬頭,正好紫電閃過,他對上耶律堯睨過來的眸子。
那雙藍眸里,這段時間積累的殺意還沒完全消散。
隱匿幽微暗處,像是食人血肉的野獸。
而他坐在一椏粗支,倚靠著樹干,左臂虛環住宣榕。
容渡登時出了點冷汗,道:“您要不還是下來……”
咣當一聲,石臺上,劍與劍碰撞,也撞散容渡的提議。
宣榕幾乎立刻被那兩人吸引了注意,快聲問道:“既然你在這,那兩人是誰?其余兵馬呢?干糧耗盡后吃的什么?你有沒有受傷?還有……怎么把佛珠取下來了?”
耶律堯低笑一聲,無奈道:“我一件一件說吧。那是昔詠和衛修。”
宣榕:“……”
她登時就要往下跳。
耶律堯伸臂一攬,攔腰把宣榕往后一帶,漫不經心道:“不用管她,死不了。肉身相搏,我都未必想碰上昔詠。”
他眸光一瞥,見隨行騎兵要去增援昔詠,隨口道:“別靠近,石臺有機關。”
容渡一行勒住了馬。
耶律堯收回目光。
身上濕透,再鐵打的人,在水里泡這么久,體溫也早已冰得嚇人。于是,他不太敢往宣榕身上靠,只是鼻尖蹭了蹭她后頸,道:“陣法機關不止一個。大陣幻影挪形,入了儀蘇附近,自然也有小的彎路岔路。衛修率兵抗擊,不敵,落荒敗逃,昔詠一路追來了這里,然后杉木林里遭到了第一批伏擊。這些伏兵不好打,裝備齊全,各個有改裝重弩。我隨后趕來,讓人先把西涼的五百多伏兵引走了。”
宣榕倒吸了口冷氣。
耶律堯又道:“吃的么,水蛇肉味道不錯。至于佛珠……前幾日行軍,霧蒙蒙的,接連遇到好幾個陣法,看不清,沒法做標記。只能把佛珠拆開,彈入樹干,它有浮香,可以被阿望分辨,它來決斷哪邊已經走過。”
他終于覺得身上溫度高了點,才抬掌覆在宣榕側腹,渡去溫熱,補了一句:“之后補你一串。但肯定沒你這個珍貴。”
“……人沒事就好。”宣榕意識到他跳過了某個問題,深吸了口氣,再次追問:“你可有受傷?”
耶律堯笑著答道:“沒怎么受傷。”
沒怎么,而不是沒有。
宣榕聲音發緊:“傷口在哪里?我帶了藥——”
耶律堯卻避而不談,抬高聲音,在雷鳴陣陣里,對下方容渡喊道:“最遲還有一炷香,被引來的西涼兵會趕回來。你們提前四散開埋伏吧,他們內穿金絲軟甲,外覆盔甲,配了重弩,不太好打,但余箭應該不多了,而且人比輕裝兵卒要笨重。用無人駕馭的奔馬先吸引他們注意,消耗殘箭,再三五人圍殺一人,應該不成問題。”
容渡稍有猶豫,但看到宣榕打了個照辦的手勢,留了最精銳的百人留守,不假思索領著剩余人布置去了。
宣榕卻緩緩蹙眉。
耶律明顯在轉移話題。
于是,她問道:“是腿上受傷了嗎?”
否則以他性格,應該親自率兵引走西涼兵再反擊。
不至于在樹干高處隱匿身形。
耶律堯還想耍賴:“累了,不想動,這里視野不錯,看那倆人打打殺殺的湊個趣。要是有小酒小菜就更好了……你作甚?”
宣榕放棄同他好好講話了,選擇直接上手。她按住耶律堯平放的右腿,從小腿往上按壓,速度極快,他甚至都來不及制止,就喉結輕滾,被劇痛刺激得仰頭悶哼了一聲。
宣榕頓住。大腿中部,有細長短桿從皮肉里穿出。一手的黏膩冰冷,是血跡。
這是半截被斬斷箭羽的剩余箭桿。
有箭穿透了耶律堯的大腿。
簡單處理過了,但顯然沒敢拔,怕失血過多。
宣榕倒吸了口冷氣:“……你是不是又沒好好穿盔甲?”
劇痛過后,耶律堯還有閑心笑出來,道:“天地良心,我真穿了。是怕傷口感染才退下的,還在樹邊呢,你待會下去能看到。”
宣榕側過頭,偶爾的紫電白光里,耶律堯向來殷紅的唇仿佛失了血色。她心沉了沉,愈發不確定他到底有幾處傷口,還想再探,卻被人反抓住手。
修長有力的手,緩緩插入她五指縫隙。
耶律堯低沉地嗓音里帶了點警告:“絨花兒,你再隨便亂摸,我就不能保證……”
宣榕:“什么?”
耶律堯輕輕吻了吻她頭頂濕漉漉的發,玩世不恭般笑道:“會不會有什么不太妙的反應了。”
“……”宣榕聲音都有點顫,“現在是扯東扯西、遮掩傷勢的時候嗎?!到底幾處傷?”
她向來清淡溫和一個人,嗓音里居然帶了點哭腔。耶律堯愣了愣,立刻收起了嬉笑,老老實實交代:“……三處。”
不等宣
榕開口,他又急忙補充道:“只有這道箭嚴重一點。其余兩個沒有貫穿,都處理了,也上了藥。真沒事,死不……”
宣榕道:“如果我沒來呢?”
“那也……”耶律堯頓了頓,投降一般嘆道:“別哭了。看戲吧,我估摸著再過會兒,昔詠能贏,你應該會開心一點?”
說著,指腹拂過她的臉頰。
宣榕撇開頭,輕聲道:“我沒哭。”
耶律堯收回手,從善如流接道:“給你擦臉上雨水。”他下顎抵在懷中人肩上,笑道:“怎么樣,我這個觀景地選得好吧。他倆有來有回打了快一個時辰了。”
高處樹葉茂密。
但這個角度,居然能暢通無阻地看到石臺。
雷聲轟隆,沼澤濕地里大雨磅礴。
而六角石臺同樣,被逐漸高漲的黑水吞沒。六條巨龍的雙眼閃爍,虎視眈眈盯著正在廝打的兩人。
這兩人身形相仿,臉型相似。
五官雖然不盡相同,但在昏暗的光下,竟分辨不太出誰是誰。
宣榕卻憑武器分別了——使雙劍的是昔詠。
昔詠渾身濕透,她已分不清臉上是血是汗、是淚是雨,雙臂又酸又麻,她暗啐了一聲,一個蓄力起勢,跳到半空,向衛修高劈而去。
衛修躲過,喃喃問了句什么。
昔詠吼道:“雷大!!聽不清!!”
她這聲兒用了內力,響徹耳膜,衛修半蹲在地上,右手撐膝,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我問!你!有沒有!愛過我?!”
昔詠也笑起來:“咱們之間,談愛多跌份啊?我們配嗎?你看看我們之間隔的是什么?”
兩人之間隔著生死,隔著家仇國恨,隔著數以萬計的亡魂。
她也翻滾躲開衛修身上那些零七碎八的暗器,抹了把臉上雨水,清凌凌的嗓音泛著冷:“你說我倆有臉談論這個字嗎?!你怎么敢這么問的?!”
這幾句高喝都用了內力,一字不落傳入宣榕耳里。
她錯愕地品著話里暗意,忽然,又聽到耶律堯在她耳畔壓低聲道:“這條路上,也有西涼兵去而復返了。速度很快,你……”
宣榕不疾不徐吩咐道:“攔住他們。”
剩余的隨扈應聲而動,與迎面疾馳回來支援衛修的軍隊,兵戈相碰鏗鏘。而無人的快馬在夜霧里狂奔,引得重弩盲射,箭沖而出。
宣榕嗓音很輕柔:“既然是兩位舊識算舊賬,旁人就不要摻和了。諸位說,是這個道理,對吧?”
終章
雷鳴如鼓, 箭發如雨。
間或的閃電根本照不清沼澤,馬匹橫沖直撞,兩軍短兵相交。不出片刻, 西涼落了下風。
有領頭的小隊長怒喝:“左前的人都給我射樹上!北三乾位!”
赫然是一個女子之聲,話音剛落, 數十箭矢齊射而來。
鐵頭锃亮, 寒光凌冽。
宣榕卻不躲不避, 眼也不眨, 甚至贊了聲:“好敏銳的洞察!這是誰?”
身后耶律堯“嘖”了一聲:“貪狼軍都尉岳盛——”
說著一手壓住她的頭,另一只手拔出腰間藏月。
利落的刀花挑飛箭矢,奏樂一般。
他這一套動作行云流水, 堪稱賞心悅目,在最后一箭微末時, 還有閑心截住, 反手一擲。
筆直地向方才發號施令的人襲去。
宣榕下意識地抬手, 慢了一拍,沒攔住。
耶律堯卻像是猜到她所想, 順勢反握住她冰涼的手,懶洋洋地道:“岳盛直接受命西涼皇, 歸順瑤海教, 對國土死心塌地。你招攬不動這種人的。”
瑤海教派是西涼土生土長的宗派。
只收女子, 她們不成婚、不生子,割七情六欲、斷絕宗親世緣。生也歸國, 仕途會比尋常人走得更快;死也歸國, 死后會葬入天境, 殊榮備至。
宣榕沉默下來,微不可查地“嗯”了聲。
她仰起頭, 天色已經完全入夜。
雨勢終于由盛轉衰,近處的打斗聲越來越靜,而石臺上,酣戰尤激。
六根百年祭祀用的龍柱許是鑲了鐵,引雷招電。每次紫電擊落在柱上,本就熒光閃爍的龍眼更顯詭異。
終于,又一道閃電劈落時,某根石柱不堪重負碎裂坍塌。
這或許觸動了機關,其余五根也齊齊向中倒去。呈現合圍之勢,猶如巨人陡然收緊的五指,勢要將掌心的人捏死。
天塌地陷之時,衛修露出一個哀求一般的笑。
他五官確實漂亮,陰柔多情,女相能作美姬,男相也是俊俏郎君。就這么在雨水中問道:“那我們死在一起可好?”
昔詠斷然拒絕:“做夢!”
頭頂碎石坍塌,她來不及閃躲,咬牙抬劍斜劈,再順勢一滾。在兩柱相撞的夾縫里得到了喘息。
巨石濺起滔天水幕。一時視線模糊。
衛修站定不動,水幕落地,他臉上再無任何哀婉之色,取而代之的是微妙的淡漠:“真是可惜。我一直覺得,我倆是天造地設、互為表里的一對。不同國度,一般處境。可將軍,你一如既往地不識好歹。”
昔詠這才注意到,衛修站的位置分外刁鉆,那些亂石別說傷到他了,連他衣角都沒碰到——他根本就沒想找死。
那副求死之意是裝出來的!
昔詠警惕起來,握著雙劍緩慢后退:“這六柱中倒,也是陣法……?”
衛修信步繞過數人高的廢墟,抬手摸了摸近在咫尺的龍角,要笑不笑的模樣:“是。不過是個半成品,困不住武藝高超的人。”
昔詠渾身肌肉緊繃,不太妙的預感襲上心頭。
果然,下一刻,他將那枚龍角往下猛掰。
轟隆一聲,四周開始塌陷。
唯有衛修站立的石臺中央,安然無恙。
余光里,能看到地面裂開縫隙,底下深不見底。
昔詠瞳孔猛縮,身子先意識一步,驟然蹬地躍出,向那處巍然不動的安全地帶奔去。
但這仍舊無法制止下落的頹勢。
手指離懸臺尚有數尺距離。
昔詠抓了個空。
失重感拖曳她下墜,衛修看著她,從微抬頭,到平視,再到低著頭。他似是微微啟唇,說了句什么。
直到兩人目光被臺面徹底隔絕,一人在上,一人落入深淵。
再然后,昔詠看不到那張臉了。
她咬緊牙根,拼盡全力一刺。長劍沒入石壁,火星四濺,手臂像廢了一樣,撕裂的痛。
終于懸停在了半空。
雨水順著崖壁落下,昔詠開始往上爬。
她再年輕十歲的時候,就算無劍徒手攀巖,也輕輕松松。現在即使有兩劍插著借力,卻覺得渾身僵痛。
水霧打濕睫羽,也遮了視線。
快到了。
她默念著數字,豎耳聽破風之聲,再彎身一躲。
方才攀附之處,一把鋒利長劍收了回來。
被割下的一束長發隨風而散。
衛修甩了甩劍,半蹲下來,手里拖著一顆夜明珠,似是想看清深淵里搖搖欲墜的人:“放手吧。否則割斷手指手掌,留不了全尸。這在大齊,是不能魂歸故……”
一句話沒說完,他臉色一變。
因為熒光照耀的方寸之間,只能看到一把紫色寶劍貫插崖
壁。
劍的主人無影無蹤。
他想起身閃躲,可已經來不及了。
這個姿勢本就將后背完全放空,身后有人攀爬躍起,衛修只感覺脖間一涼,動脈割破,洶涌鮮血噴涌而出。
將要傾身跌落的剎那,昔詠毫不憐惜地抓住他衣領,將他往圓臺一甩。然后不假思索雙手握劍,高舉青劍,要給平躺在地的人最后一擊。
衛修一動不動,失血眼花,他也確實沒有力氣動彈。
在劍鋒即將貫穿他咽喉之時,衛修忽然道:“做得真漂亮。”
劍尖在喉結前頓住。
“不像我,優柔寡斷的。阿玥。”衛修捂住脖側,眼神有點渙散,任由汩汩鮮血從指縫流出,聲音也很輕,“你如果方才答好,我真的會自盡……”
他的話散落在昭平八年的初春。
劍鋒觸地。眼前就此徹底黑暗。
掌心無力攤開,那顆夜明珠滴溜溜滾入懸崖。
……
石臺只留了方寸平面,正立中間。
齊軍趕到時,射出飛爪,搭了個簡陋的臨時鐵索橋。昔詠提著個什么爬了過來。
耶律堯瞥過,不動聲色抬手遮在宣榕眼前,淡淡道:“你先找個匣子裝著罷。”
這不用他吩咐,昔詠也不敢驚嚇到宣榕,連忙把東西給了手下。
之后的戰役格外順利,攻入儀蘇也勢如破竹。
大齊并不想結世仇,西涼的宗室皇族一個沒動,但順手牽羊了很多機巧術的記載圖冊。
大半個月后的四月中旬,聊城開了場慶功宴。
昔詠酒量不錯,這天還是喝得大醉酩酊,抱著宣榕死活不撒手,又哭又笑。宴席散去后,還使勁在她頸窩蹭著,嘟囔道:“……郡主,還好您當年一言救我,否則我哪里會有今天……”
給昔詠封賞的奏令已下,累累功勛換回一個個封號。
容松看到那一串的名稱都嫌讀得燙嘴。
可局中之人,沒人不喜歡這些。
宣榕用眼神制止了想要拽開人的耶律堯,很平靜地道:“若沒有我,昔大人也只是在兵營這條出路受阻,麻煩了點。你可能會另謀出路,也可能一條路走到黑,但總歸能做好的。有無我都一樣。”
耶律堯抿了抿唇,實在沒立場吃女人的醋,但忍了大半宿,一想到還得再忍,干脆眼不見心不煩地去外頭長廊。
昔詠維持著掛在宣榕身上姿勢,好一會兒后,忽然道:“郡主。我和他那時候,都是活不下去了。”
宣榕微微一頓。她猜到了這個“他”指的是誰。
便不問不語,只抬手,輕輕拍著昔詠的后背。
昔詠的嗓音斷斷續續的:
“我腹背受敵,趙越那個身份搖搖欲墜,在軍營也不被看重,要冒出頭很難。
“我估計他那時候,也有宗室猜到他并非女子,想方設法要把他從儲君之位上拉下來。
“在懸崖下,他說他叫是個走商,從西涼運些稀奇玩意,來大齊販賣。是家里頭幺子,本不該負責這些活的,做個富貴浪蕩子,但奈何上頭的兄長早喪,只能擔負起生計。”
“我么,也胡編亂造了個身份。孤女,被舅舅一家賣到這里給人作媳婦兒,叫安玥,不是南越之地的‘越’,是王月之月。”
“可能那段時日,我太過憤世嫉俗了點,眼睛里都冒著想殺人的兇光,他問我想要什么。”
“我說,報仇雪恨,功名利祿,將仇人永生永世踩在腳底。不再仰人鼻息,而是高高在上——是不是聽起來特俗特銅臭味兒,沒法子,我們都是塵世里的俗人,一輩子追求的,也不過是不被欺負,可有時候,郡主,不被人欺負為什么就一定要高人一等啊?”
宣榕一言不發,沉默聽著,沉默應著。
昔詠緩緩道:“他聽到我這么說,當時就樂了。說你一個女人,怎么能夠在大齊獲得功名利祿、高官爵位?來大涼還差不多。他邀我去西涼。”
“我那時候聽到這些話,臉上不顯,但心里是很惱怒的。”
“后來琢磨過來,他……可能也是在說他自己吧。”
他一個男人,在西涼,要如何才能夠力排眾議、受傳皇位?
不知過了多久,昔詠終于停止了絮絮叨叨。
在酒和過往里墜入夢鄉。
肩膀酸疼麻木,宣榕只能輕聲呼求:“阿堯。”
抄手長廊上那道頎長的影子側了側頭。
宣榕道:“昔大人睡著了,我動不了。”
耶律堯便走了進來,臉上神色淡淡的,不太爽快地道:“醉成這樣,你直接把她推到一邊,也不會影響她呼呼大睡。”
宣榕無奈道:“……肩膀麻了,動不了。”
“……”耶律堯聞言,立刻拎著醉鬼后背衣衫,把她提到一邊。
半蹲下來,按住宣榕左肩,并指點了幾處穴道,道:“好點沒有?”
宴席之后,殘燈冷酒,昏黃的光并不強盛,反倒有種曖昧。
他的眉目愈發精致妖冶,垂眸時,比中原人更長的睫羽,在光中投下一片濃重的陰影。
宣榕點了點頭:“能活動了。”
耶律堯松了口氣:“昔詠太沉了,你又慣著她……”
宣榕忽然道:“阿堯。”
耶律堯睫羽微抬:“嗯?”
宣榕注視著他的眉眼,溫聲問道:“你說,三千世界,有沒有可能,哪個菩提芥子里,你我也會反目成仇呀?”
耶律堯矢口否認:“絕不會。”
宣榕道:“我不是說日后,而是說推翻了因果。你想,若你來大齊為質,我沒有幫你,或者陰差陽錯我沒怎么遇見你,你會對大齊心生怨恨,在執掌北疆后入侵報復么?望都里不少人也欺辱過你吧。”
這話耶律堯沒法回答,他微微蹙眉,難得有幾分糾結。
宣榕跪坐在席,看他還維持半跪姿勢,擔心他腿上傷勢,便扯了扯他衣袖,讓他坐下,牽著他手笑道:“只是假使,你這么緊張干什么?手心都出汗了。”
耶律堯無奈道:“……因為這個答案,很有可能為‘是’。以我那時候厭世的性子,若沒有你照拂,恐怕日后殺戒開得更不管不顧。真的足夠幸運,爬過尸山血海,掌權北疆的話,我沒有理由不憎恨齊國。”
宣榕唇角輕柔的笑意不變:“我就說嘛。”她用沙盤的推論之法琢磨道:“青年時期,你會蟄伏,再羽翼豐滿點,說不定真的會揮師東來。”
耶律堯話鋒一轉:“不吧,沒你照拂,我沒那么幸運。早早就死了,和亂葬崗孤魂野鬼作伴。也談不上反目成仇這種荒謬假設了。”
他的右手修長,輕易裹住宣榕的手,輕輕摩挲,寸寸按過她的指節,笑問道:“絨花兒,你說是也不是?”
宣榕被他按得手臂酥麻:“是……你別那么按。”
“我怎么按了?”耶律堯無辜一抬眼,“手為肢體末,臂膀僵硬,手只會更血脈不暢。方才你被昔詠賴了那么久,總得松動松動筋骨。”
宣榕:“……”
要不是她讀過醫書,真要被這人面不改色的信口胡謅,給糊弄住了。
她也不戳破,由著耶律堯又捏又揉好一會兒。
一邊聽他說這幾天軍營里的趣事,一邊抬頭看外面的月亮。
正值月中,月圓如盤,清輝灑落千家萬戶。皎潔的月光穿過屋檐斗拱,穿過青磚黑瓦,如鳳凰的羽翅一樣漸次落下。
宣榕輕輕道:“今夜月色真好。”
耶律堯頓住,不再說趣事,很輕地道:“絨花兒,或許會有凡世三千,但我覺得每一個塵世里,我都會愛上你。”
“……”
不等她開口,耶律堯又道:“或者,即便如你所說,某個世間,‘我’沒遇到你,被命運推著,走向另一條不歸路。但那不是我。”
宣榕微微一怔,還以為他誤會了什么,琉璃眸里漾開歉意:“沒有忌憚你的意思。只是看到昔大人和衛修之事,難免唏噓,他們若非陰差陽錯,或許也可能為一對眷侶。”
耶律堯笑將起來:“我知道。我也只是想告訴你,無論哪載輪回,我都會為你而來。如此這般,才會是我。”
縱使虛世三千,大道數萬,每一個岔道都通向四面八方。
而他們,于此時此刻,只求當下。
共賞月色,共赴明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