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翾捧著書的手輕輕顫了顫,她想,鳳洵怎么問了這么一個沒有意義的問題。
她就是不會在他面前笑啊。
于是她坦然點頭:“是啊。”
鳳洵想過謝翾會狡辯,會怨他又偷偷窺探她自己的生活,又或者是為了與他較真,勉強扯起一點嘴角。
但她的回答看起來天真又坦蕩,似乎她真的不會笑一樣。
“你與人間來的生魂一起的時候就笑了。”鳳洵終究是忍不住說了出來。
謝翾抿著的嘴角僵住了,她想不愧是鳳洵,這些事還是瞞不住他,他果然偷偷看她做的事了。
“一邊說酆都每一處我都能去——鳳洵,你整日盯著我是什么意思?”謝翾將書頁朝下,抬起頭看著鳳洵高聲說道。
鳳洵還揪著原來的問題,竟顯得有些幼稚了:“謝翾,你騙我。”
“我是惡鬼,我騙你怎么了?”謝翾用手指翻了翻面前的書頁,“鳳洵,你怎么連惡鬼的話也信?”
然而,事實恰恰相反,謝翾只有在鳳洵面前才撐不起那層迷惑人心的偽裝。
鳳洵凝眸看著她,許久沒有說話,他想,他應當是不討謝翾喜歡的。
謝翾低下頭去,避開了他的灼灼視線,她就是不想承認自己在鳳洵面前無所遁形,她現(xiàn)在分明已經(jīng)厲害許多了,與他人交流也如魚得水,但為何偏偏遇到鳳洵還是最開始的蹩腳樣子?
鳳洵太赤誠善良,就連她這樣的惡鬼,在他面前也被照得原形畢露,偏偏他還意識不到自己這種與生俱來的明烈天真。
他果真——不過十九歲。
謝翾低著眸,思考片刻之后,想著還是哄哄他吧,把自己偽裝得善良些,以后也多些機會溜走。
于是她屈起手指,將自己的嘴角撇了上去,直到面頰僵硬只能保持這個表情,而后才緩緩抬起了頭。
“這樣可以了嗎?”謝翾盯著鳳洵側(cè)過臉的鬼首面具說。
鳳洵循著她的聲音扭過頭來,在兩人視線相觸的那一瞬間,謝翾在他慈悲純凈的目光下,精心構筑的偽裝城墻再次崩塌。
她瞪大眼,又恢復了那迷茫漠然的表情,垂下的嘴角再也笑不起來了。
在鳳洵的眼中,似乎蘊藏著無數(shù)道呼喚,他說不要掩藏自己,不要掩飾自己的痛苦,不要拒絕他,他會幫助她,拉她脫離那苦難的深淵。
謝翾明知自己在無底深淵里不斷墜落,她卻還不愿去抓住鳳洵伸出的手,就像溺水之人抱住浮木。
她顫抖著唇,輕聲對鳳洵說:“鳳洵,你救我一個惡鬼的時間,能去拯救多少陷于水火中的人?”
“我救不了所有人。”鳳洵藏在鬼首面具后的瞳孔驟縮,這句話似乎觸動了什么。
謝翾的眼睫垂下,她避開了鳳洵的視線,她還是拒絕了他的救贖與幫助。
鳳洵低眸,緊緊握住手里的墨筆,原本正在批閱的卷宗驟然消失,轉(zhuǎn)而出現(xiàn)了謝翾初識字不久后寫的一些話。
她總是在紙上偷偷寫些罵他的話,虛偽——傻子——
安靜的沉默之后,兩人又各自去做自己的事情了,直到回宅子的時候,在黑夜的落雪里,鳳洵才開了口說話。
“你不愿騙我,才不對我笑,對嗎?”
“不對。”謝翾沒承認,她自己也無法確定究竟是自己不愿,還是鳳洵本身的強大的力量影響讓她在他面前變得如此誠實。
她一閃身,又冒犯地跳上了他的背,鳳洵也就這么順手將她背著了。謝翾的雙手將他的脖頸環(huán)繞著,素手貼在他的脖頸上,感受著他灼熱的脈搏,她想起地獄里的刑罰一般都不會傷害鬼魂的致命處,若是失去意識便感覺不到刑罰的痛苦了。
這也是將她凌遲而死的那個劊子手最后才將刀刃刺進她心臟的原因嗎?
鳳洵身上很熱,那些雪落到他身上都化了,有小小的水珠順著下頜骨滑落,謝翾的視線好奇地研究著這些線條,她現(xiàn)在也有了點審美,能欣賞一些優(yōu)雅的藝術品了。
例如鳳洵,就是一件很完美的物件,高貴無瑕,完美出塵。
“你有張很好看的臉。”謝翾評價,她夸人的時候也是自然坦蕩的。
“面具擋著,你能看到什么?”鳳洵輕聲笑,被謝翾夸了,他的臉上露出對淺淺的酒窩。
“我能想象。”謝翾開始炫耀自己的聯(lián)想能力,“順著下頜的線條往上,能看到你的眼尾,有點上挑,他們會說這叫……桃花眼,很招女孩子喜歡,鳳洵你還沒有跟我說喜歡是什么意思……”
鳳洵的臉微微紅了,謝翾還在自顧自想象:“眼睛上邊是你的眉毛,面具擋了個干凈,但你的眉毛一定不是那么眉發(fā)完美,每一根眉發(fā)都順著尾處長,在靠近眉峰的地方,有些亂的眉發(fā)會往逆處生長,等你再大些年齡,會偷偷用法術把這點小瑕疵修飾干凈,但現(xiàn)在它還有些桀驁不馴的樣子,是嗎?”
謝翾有的時候愚蠢得像原始動物,但有些時候,她又聰明得像看盡了世間事的智者,這得益于鳳洵的教導,讓她有條理與知識去梳理自己曾經(jīng)所經(jīng)歷過的所有畫面。
“這樣能顯得你年輕些。”謝翾的手隔著鬼首面具去觸碰鳳洵眉骨的位置。
“是——”鳳洵好脾氣地回答她,順帶還開了個玩笑,“我就是因為眉毛不太完美所以戴了面具,小惡鬼,這么說你開心了嗎?”
縱然是謝翾,也因為這奇怪的玩笑話內(nèi)心升起了一種奇妙的感受,熨帖舒適,讓人忍不住想要翹起嘴角,這對于她來說是一種全新的情感體驗。
他的身上很熱,在這風雪霧的夜里,是唯一的光熱來源,她卻不會被這溫度灼傷。
或許,她該耽溺在這一瞬間的美好里——而我們的這個故事也將止步于此,但是謝翾覆在鳳洵眼前的手垂了下來,仿佛天上雪落下。
縱然酆都的大雪再潔白美好,在另一個世界里,它是焚燒給亡者的紙錢冥器,是人間的飛灰,每一片都與死去的靈魂有關。
“不——”謝翾誠實地輕聲在他耳邊說,冰涼的吐息鉆進他灼熱的身體。
鳳洵聽見她的回答,還是輕聲笑,他身后的大氅展開,將謝翾裹在溫暖的衣物之下。
“我算是知道你為何能活到現(xiàn)在了。”謝翾沒有一刻妥協(xié),不然在過去的無數(shù)個瞬間,她都該消散于天地間。
她是可悲的奇跡,只有這靈光一瞬、萬中無一的奇跡才能令他傾心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