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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五十一刀

    來到君州城內, 謝翾從馬車里探出頭去看城墻上駐扎的士兵,這些駐守城墻的士兵雖然數量不多,但每一位都有修為在身,就算是他們今日帶著的兵馬司護衛也沒不是全都由修煉者組成。

    “這些士兵都修煉過嗎?”謝翾問君州太守許謹。

    許謹唇邊露出一抹苦笑:“公主, 你有所不知, 妖獸肆虐于君州地界,沒修為的將士們都死光了, 我們只能退守一隅。”

    他們的車隊自君州城中央的大道上緩緩駛過, 這占地寬廣的城池內部布置倒是井然有序, 西側的房屋已被拆除,轉而建設為農田與牧圈, 這樣城內能實現基本的自給自足,百姓們不用再離開這座固若金湯的城池。

    如此景象, 想來君州百姓這些年也受了不少苦,他們見有外人來, 也沒歡欣著出門迎接, 只是躲在自己的房屋里朝外偷偷觀察。

    在一處又一處的陰影中, 無數雙來自平民的目光落了過來,仿佛暗處的冷箭。

    鳳洵單手握著所騎白馬的韁繩,他的視線與一位藏在窗子后只從窗戶縫里看他的百姓目光相撞。

    他唇邊沒有蘊著那永遠溫和的笑容, 只是眨了眨眼, 如海洋般的眼眸里露出些許波瀾。

    “這妖獸當真可惡。”紀亭煜也縱馬跟在鳳洵身后, 咬牙說道,“把百姓都逼成這樣, 若我還在, 定要主動請纓過來。”

    “丁先生,這種活也該讓我們兵馬司來做。”祝寒跟了上來, 他的眉頭緊鎖,只恨自己沒有早些來到君州。

    京城里所有人將斬殺妖獸、保護君州這件事視作一樁榮譽,這等榮耀,只能由太子殿下親自摘下,無人敢關注這件事,但當他們真正來到君州,他們才發現這里的百姓是真切地生存在妖獸造成的痛苦與絕望里。

    謝翾歪著頭靠在馬車上,她自然注意到了紀亭煜與祝寒兩人的對話,在他們的眼中,這座君州城也只是皇朝版圖上一片小小的地方,是可以隨意處置擺放的積木,與她那日在京城上空領悟的一樣,掌權者俯瞰天下,正如神明無情地縱覽天地,那么神明與人間的君王又有什么區別?

    神該是如何的?像厲溫,雖對眾生無情,但不論萬千罪魂變成怎樣渺小的存在,變成星空里的塵埃,他的審判之力沐浴過每一位罪魂的身體,也能將每一粒塵埃的生滅看盡。眾生再小,神明悲憫的眼也不會忽視每一粒塵埃的華光,這是京城里的那位皇帝與神明的區別。

    但若神明當真憐憫眾生,又怎會讓皇族延續,甚至還以神力庇佑這個家族呢?謝翾搭在大腿上的指尖顫了顫,她在想,遠在冥界的那位鳳洵為何從不去人間看一看,那青天與白日下醞釀的萬千悲劇,比冰冷荒蕪的冥界更殘酷,人間比煉獄更可怕。

    突然之間,謝翾也不是那么想念他了。

    縱然君州城已經落魄至此,但按照理解,許謹還是給他們安排了接風洗塵的宴席。

    祝寒吃慣了京城里的玉饌珍饈,乍然吃到這般簡陋的飯菜,還有些不習慣,他不知道,擺在他面前的肉肘子與各色葷食已經是君州城能拿出最美味的食物了。

    招呼完鳳洵與謝翾之后,許謹下來向祝寒敬酒:“祝指揮使,快,吃些菜喝些酒,今日之后我們就是并肩作戰的伙伴了!”

    祝寒輕咳一聲,嫌食物粗糙,沒動筷子,只是與許謹碰了碰杯。

    謝翾倒不嫌棄食物寒酸,她拿了筷子正打算象征性吃些東西,但她的手腕很快被鳳洵握住了。

    “阿翾。”鳳洵短促地喚了她一聲。

    “嗯?”謝翾放下筷子看向他。

    鳳洵微笑說道:“許太守說君州城里房屋緊張,你可能要與我住一道了,院里有三間房,東西廂房分別給亭煜與小池,就只剩下中間的主屋了。”

    謝翾呆了一下,正待說自己可以與小池擠一擠,但鳳洵的話很快打斷了她:“你我反正是要成親了,這幾日你就與……與我住一道如何?”

    原來他支支吾吾就是為了說這事啊,謝翾抿了抿嘴,倒是笑了起來:“好呀。”

    鳳洵對她點了點頭,手放了下來,將謝翾原本拿著筷子的手牽住了,此舉引來許謹的調侃:“早就聽聞禹國公主不選京城的那幾位年輕才俊,最后選了著名的傻子王爺,今日得見,你們果然情感深厚。”

    聽聞此語,鳳洵只是略微頷首,宴席散后,他們各自安頓,祝寒率領兵馬司的護衛駐扎在城內的高處空地上,謝翾則與鳳洵入住簡陋的官驛。

    紀亭煜剛被救出來沒多久,趕著修煉恢復修為,很快便自己回房修煉了,小池猶豫著今晚要不要過去伺候謝翾,但謝翾屋里多了位景王爺,他們還未成親便如此,合乎禮法嗎?

    鳳洵微笑地看著小池道:“城中情況特殊,這也是不得已,今晚我陪著阿翾,你不用擔心。”

    小池領命,也退下歇息去了。

    謝翾繞過主屋的屏風,靠在榻上歇了歇,她這才發現這里只剩下她與鳳洵兩個人了。

    鳳洵走上前來,按住她的肩膀,抬手熟稔地摘下她束發的發簪,滿頭青絲傾瀉而下。

    “阿翾,要歇了?”他低聲問她,大有一種要把她哄睡著的意思。

    但謝翾順滑的發絲順著他的指縫溜走,轉瞬間靠在榻上的美人已化作一只小小的貍花貓,謝翾的貓尾巴高高翹起,對鳳洵“咪嗚”了一聲。

    狐妖沈青給她的貓妖元丹只是一股元神氣息凝結,可以帶到人間來,隔了這么久,謝翾在她那里學到的幻形法術也沒有忘記。

    鳳洵見她如此,沒有驚訝,只是隨手將阿翾小貓抱在了膝上,謝翾翻過肚皮露出藏在尾巴下的貓鈴鐺,告訴他現在自己可是一只公貓。

    “阿翾從哪里學的化形法術?”鳳洵撫摸了一下她的腦袋,低聲問。

    “你要把我哄睡著,自己偷偷溜出去查看君州城的情況,是嗎?”謝翾現在是貓,想要說話也只能發出咪咪喵喵的聲音,意外的是鳳洵還聽懂了。

    “阿翾真是聰明。”

    “我也要去。”

    “君州城可沒表面上看起來那么安全。”

    “我還嫌棄你不會化形暴露我呢!”謝翾的貓爪子拍在鳳洵的手背上,冰涼柔軟的肉墊貼了上來。

    “阿翾,我也是修煉者,我如何不會呢?”鳳洵笑。

    他唇邊笑容揚起,面頰上出現笑容,但這一抹愉快的笑顏很快消失,一直有著長長尾羽的小鳥跳到了謝翾的腦袋上。

    “嘰喳嘰喳(出發。)”鳳洵說。

    “咪嗚咪嗚(好。)”謝翾一邊應著一邊跳到了窗臺上。

    很快她身邊的鳳洵小鳥就繞著她盤旋往上飛,謝翾的后腳在窗子上蓄力一踏便輕盈躍起,跳到了屋檐上。

    月色下,一貓一鳥沿著屋頂前進,無人發現他們的蹤跡。

    貓言鳥語開始交流。

    “宴席上你不讓我吃桌子上的菜,有什么問題嗎?”

    “自然有問題。”鳳洵小鳥憤怒地拍了拍翅膀。

    他倒不懼帶著謝翾去看那樣惡心的畫面。

    深夜寂靜,太守府內卻亮著幾豆燭火,君州城內資源匱乏,堂堂太守大人晚上也只舍得點幾盞燈。

    “京城里來的尊貴大人還真是不領情,白瞎我們準備了那么好的東西,按平時,這些吃食哪里輪得到我們吶!”屋瓦下傳來許謹與侍從的聲音。

    謝翾的貓爪不動聲色地輕輕撥開屋瓦,在滲出的一點夜色燭火里,她看到桌上擺著幾盤方才席上的“美味佳肴”,而君州太守許謹正捧著方才席上的一個大肉肘子大快朵頤。

    鳳洵輕盈落在謝翾身邊,翅膀一扇,一點流光劃過謝翾的眼睛,瞬間仿佛有一股神奇的能量將污濁迷霧洗凈。

    謝翾的貓類瞳孔在亮光的照射下緩緩變大,這使她看起來有些震驚,但實際上,她的內心波瀾不驚。

    謝翾想,這就是人間,比十八層地獄還要更可怕的人間。

    桌上舊貴族曾使用過的青花瓷盤上擺放著向上做出掙扎動作的人類手掌,被君州太守捧在手里啃的是一根人類的大臂,他的侍從在一旁嘬著一個人頭,他貪婪地咬下那人頭上相對柔嫩的嘴唇,發出血肉的撕扯聲。

    屋頂上,鳳洵展開的翅膀上落下一點隱沒的火光,它們悄無聲息地落在許謹與侍從的肩膀上,而后,那無名的火竄遍他們的全身,瞬息間便將他們化作飛灰。

    “去西城。”鳳洵直接將許謹殺了,也是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

    但謝翾敏銳的貓眼卻能注意到他揚起的翅膀有些顫抖,讓他飛得不穩,他并不是受到了什么外部的影響,而是因為內心的震撼,他在生氣。這樣可怕的人間罪果,在幾年前本可以阻止,而這一切被放任的原因只是為了太子殿下的榮耀。

    君州西城,他們白日所見的牧圈里密密麻麻擠滿了動物——站立著的動物,那些城里的百姓們白天被關在房屋里,晚上便被集體趕出來在牧圈里放風,這里擠滿的人類百姓都是老弱婦孺,而另一側的農田上則是壯年男子在勞作,這里像一個大型牧場,井然有序——如果被放牧的對象不是人類的話。

    謝翾蹲在一處樹枝上,鳳洵棲息在她的腦袋頂上,兩人視線一起往君州城墻方向望了過去,那里守衛著的士兵眼睛仿佛黑夜里的狼,他們密不透風地守護著城墻,不是為了抵御外面的妖獸,而是為了看管這城墻里的人類,加高的城墻,也是要這圈養籠子更加牢固。

    此次此刻,在暗夜之下,一只金黃色的碩大眼眸在天盡處睜開,布滿黑色鱗片的手攀上城墻,它巨大得不可思議,整個君州城也像它裝著菜肴的盤子。

    “餓。”巨大的妖獸似乎是咧嘴笑了,朝君州城長大了嘴巴。

    第52章 五十二刀

    見到妖獸張大嘴巴, 謝翾瞬間拱起了背,棲息在她頭頂的鳳洵已經飛上半空。

    城墻上,有數十位百姓低著頭被趕著緩緩往上行,城墻上守著的修煉者將為首的一位直接往妖獸長大的嘴巴里扔去。

    夜空上方, 傳來一道不可能傳進城池里的慘叫聲, 那百姓竟然并不瘦弱,他的身材甚至稱得上肥碩, 因為他們是這妖獸豢養著的食物, 食材若干瘦一些, 便不美味了。

    妖獸沐浴著夜色,正準備享受這月色下的盛宴, 但自夜空上方忽然傳來一道火光,巨大的鳳凰羽翼展開, 鳳洵重新化作人身,他一躍便從半空中將那位百姓護在了懷里, 妖獸被火焰灼燒, 發出怒吼聲, 謝翾站在君州城內,竟然聽不到城外發出的聲響,就連他們打斗時亮起的光影都被城池上方的巨大陣法掩蓋了, 真是好一座囚籠。

    來到人間之后, 她不斷吸收靈氣, 雖然還沒將自己魂繭境的內府填滿,但時至今日她積攢的法力也足夠使用, 收回化形法術, 她無聲地飛到天際,亦來到了鳳洵身后, 她現在還不知道這位景王爺的修為幾何,好不容易將他推到現在的位子上,他可不能現在就死了。

    一道森冷鬼氣揚起,謝翾躍至月色下,與鳳洵一道發起了進攻,此時鳳洵一怒之下攻擊時顯出的鳳凰羽翼已經消失,她并未看出他的真實身份。

    謝翾不吝于使用自己特殊的力量,對著那妖獸,審判之力瞬間放出,如高山般巨大的妖獸被壓得趴在地上,夜空里一道金紅色的耀芒閃過,鳳洵暴烈到極致的光柱攻擊已落了下來,受限于他現在的人類身體,他只能施展出普通的法術,修為上限也無法突破人類百多年壽命之內能達到的最高等級。

    這道攻擊只能讓妖獸痛苦地在地上發出震耳欲聾的慘叫聲,卻無法完全將它殺死,鳳洵正待再攻擊,城墻之上已射來了數十道閃爍著光芒的羽箭,守衛在城墻上的修煉者竟然保護著妖獸,朝他發起了攻擊。

    被他護在懷里的人類已經死死抓住了他抬起準備攻擊的手,力道大得似乎要將他的手臂折斷,鳳洵一時之間竟被牽制住了攻擊的步調。

    而此時的謝翾也皺起了眉頭,在審判之力穿透過妖獸身體的一瞬間,她沒能看到這妖獸的一生,只感覺自己的神識陷入了一片混沌之中,混沌的盡頭是熟悉的、光怪陸離的末世奇景,與她在代替謝如扇受系統折磨時經歷的懲罰一模一樣。

    這是,來自那個古怪系統的力量,而她所掌握的可以看盡此界眾生的審判之力竟然無法審判這樣的存在。

    夜色里璀璨的星芒瞬間收回,謝翾再經歷那恐怖到極致的懲罰,竟然受了反噬,一口鮮血吐了出來。

    鳳洵剛將他救下的人類放回城墻上,朝前一飛便將落下的謝翾接住了,被審判之力暫時壓制著的妖獸又抬起了頭,它倉皇朝荒原盡頭逃去,而此時一股更加強大的力量夾雜著怒火將它的腳步牽住,鳳洵抱著謝翾,朝它瞇起了眼睛,在他身后緩緩出現一把虛影化作的長劍,謝翾抬眼與鳳洵對視一瞬。

    “它不是此界生靈。”謝翾的聲音淡淡,在看到鳳洵有能力應付這一切之后,她選擇積蓄靈氣,沒再出手。

    妖獸被鳳洵拖住,巨大的、詭異的頭顱朝后轉了過來,他的身體只有腦袋的十分之一大小,十分詭異,它又咧嘴笑了,一只爪子陷入虛空之中,另一端不知消失在何處。

    鳳洵回頭看去,此時城墻上又一陣箭雨襲了過來,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修煉者還打算對鳳洵發起一輪新的進攻,而在君州城的上方,一只大掌威脅似地落了下來,在鳳洵殺死妖獸之前,整座君州城也要陷落,被夷為平地,不僅是原本的君州居民,還有駐扎在君州城內的京城來客。

    這一幕似乎有些熟悉,鳳洵的瞳孔驟縮,瞬間收回了自己的力量,他甚至忘記了護住自己的后背。

    鳳洵靜默地看著那些來自人類的攻擊朝他飛了過來,只將謝翾護在了身后,眼見那數百枚羽箭即將落入他的胸膛,謝翾搭在他肩上的纖指抬起。

    “渣滓,廢物,卑鄙。”她咬著牙,惡毒的咒罵仿佛蘊著淡淡的怒氣,鬼氣朝外纏繞而出,如鏡面般展開,將那些羽箭全部彈了回去。

    羽箭簌簌落回,鳳洵竟然沒有出手阻止,它們有幾枚正中城墻上修煉者的胸膛,謝翾推開鳳洵,落在城墻上,一腳將匍匐著爬過來想要拖住她腳步的、本該被當做食物的人類踢開,手中已出現那柄手掌長的黑刃。

    在鳳洵的目光下,她扯起其中一位還沒死透的修煉者,審判之力看出他幫妖獸做事,鎮壓暴動的城中百姓,將人類喂給那樣的怪物。

    上刀山下火海,剝皮割舌千刀萬剮都不夠!謝翾當著鳳洵的面,手法熟練地將一張人皮割了下來,懸于城墻之上,瞬間那些修煉者驚得丟下了手中的兵刃,跪在地上祈求原諒。

    沐浴在布滿腥氣的血泊里,謝翾仰起頭看鳳洵,她在想,這個傻子分明有這樣強大的力量,又怎么會這樣……被悲憫拖住前進的步伐呢。

    他很像他,她本以為世界上不會再有第二個那般好的人了,也只有這樣善良到極致的人才會連她這樣的惡鬼都想要救吧。

    鳳洵安靜地看著她,終于是從半空中落了下來,他踩在粘膩的血泊上,仿佛一只大鳥落了下來。

    他什么也沒說,只是彎腰,將謝翾面上沾著的血跡慢慢抹凈。

    謝翾泄憤似地扭過頭去,直接將他的手指咬住了。

    “傻子。”她恨恨說道。

    “是。”鳳洵把她牽了起來。

    謝翾冷冷看著城墻上跪著的修煉者,她往前走的時候,腕上的黑刃尚未收起,夜空里,一朵朵血色的花綻開,她毫不留情地收割著這些看似守城、實際上是在看守同族修煉者的生命,鳳洵跟在她身后,看著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在自己面前倒下,卻并沒有阻止謝翾,他被妖獸威脅,只是為了保護城中無辜的人類。

    “多好的機會,你就這么放走了,它下次再來一定不會這么大意了。”謝翾咬著牙說。

    “嗯。”鳳洵淡淡應了聲。

    “你怎么會……這樣呢?”謝翾冷冷的聲音在夜色里響起。

    “討厭我嗎?”他問。

    謝翾聽到他這句話,猛地轉過身來,她歪頭死死盯著鳳洵,染血的手抬起將他俊美的面龐捧住了。

    她注視著他,搖了搖頭,謝翾將滿手的血糊在他的臉上。

    “你一輩子都沒聞過血的味道吧?”

    鳳洵笑著搖頭,他殺人不必見血。

    他耐心地將謝翾抹在他臉上的血污擦凈,領著謝翾回了君州太守的府邸,太守許謹與貼身侍衛已經被焚作飛灰,宅子的書房里還有很多有關君州的信息沒有找出。

    鳳洵將書架上的幾本卷宗取了下來,分給謝翾,他們一人各自看一半,謝翾翻開其中一頁,發現自己竟然看到了太守的日記。

    “曜日歷九萬三千四百二十五年三月五日,晴,城中無事,君州衛隊說在郊外發現妖獸蹤跡,他們無法應付逃了回來,真是萬幸,此事已經上書朝廷,京城那邊一定會很快派人來斬殺妖獸吧,聽說城中那位新立的太子殿下勇猛無雙,修為更是傲視同輩,還有兵馬司的指揮使也是人中豪杰,有他們在,君州會沒事的。回府的時候夫人親自下廚做了我和宇兒喜歡的糖醋魚,宇兒吃了大半,這小子到了上學堂的年紀,是越來越能吃了。”

    “……”

    “二十五年四月一日,雨,朝廷回信說妖獸不好處理,要等時間籌集人手,有外出勞作的城中百姓被妖獸吃了,只余下衣物,我只能派出君州衛隊四處巡邏,保護居民,今日夫人沒有下廚,君州這樣,她擔心壞了,都是我沒用,沒有訓練出更強大的衛隊來保護君州。”

    “二十五年四月二日,雨,派出的衛隊死了三人,他們的鎧甲掛在樹上,像在示威,夫人說我無能,沒能向朝廷搬來救兵。”

    “二十五年四月十日,晴,我決定親自去京城請人來拯救君州,從小與我一道長大的侍從薛海與我一道出發,這一路沒碰上妖獸,真是萬幸,夫人果然還是在意我的,送我離開的時候哭了,她怕我路上被妖獸抓走吃了,宇兒抓著我的衣角問我爹爹什么時候回來,希望我一路平安。”

    “二十五年四月二十日,晴,到京城了,在城中官驛住下,與京城幾位當年一起參加科舉的同僚相見,飲了些酒,京城的食物很美味,但我沒有心情吃,圣上宣我七日后進宮覲見,因為這七日太子殿下要舉行訂婚典禮。”

    “二十五年四月二十五日,晴,京城張燈結彩,紅妝十里,太子殿下與謝家小姐訂婚,京城人聲鼎沸,熱鬧非常,與君州相去甚遠,我想到我蕭條的故鄉,圣上仁慈,給我也賜了些禮物,是京城里的珍奇玩意兒,回君州后送給夫人。”

    “二十五年四月二十七日,雨,進宮面見圣上,說到君州情況的時候我忍不住哭了,朝中有人在笑,皇上沒說,只告訴我等太子殿下訂婚結束之后他會出手親自解決妖獸,我心想真是太好了,太子殿下是舉世聞名的修煉高手。”

    “二十五年五月五日,雨,歸家,夫人在城外候著給我送傘,鬢邊戴了白花,岳父大人是化氣五階的修煉者,前段日子為了保護君州衛隊里的一位年輕人死了。‘圣上怎么說?’她問我,我說等太子殿下訂婚結束之后就會領兵過來,我將圣上送的禮物給她,她丟了,訂婚的太子妃精心挑給大家的禮物妝奩落在地上,把雨水濺起落在腳上,我其實沒太感覺到,一路趕回君州,鞋早破了。”

    “二十五年五月七日,雨,朝廷那邊沒消息,夫人在給我補鞋,城中物資短缺,連我也買不上新鞋了。”

    “二十五年五月十日,晴,再次上書朝廷,說明君州死亡人數。”

    “二十五年十一月六日,雪,朝廷回信,圣上稱我晦氣,不讓新婚夫妻一道過個新年。”

    “二十七年一月一日,晴,朝廷沒有回信。”

    “二十七年二月一日,晴,城外的妖獸已吃得像小山一樣大了,幾乎有城墻高,我沒讓宇兒再上學堂。”

    “二十七年三月一日,晴,妖獸趴在城墻上將君州衛隊舔走幾個,我抄起久久沒使用的劍沖上城墻,與他搏命,遲早這個君州城都要被它吃了,妖獸開口了,他說每日給它供奉十人它就放過君州城,它嘻嘻笑著說我們不會虧,因為偌大一個城池,每日誕生的新生兒都比十個多,我拒絕了。”

    “二十七年三月六日,陰,妖獸沖進城里,吃了上百人,我攔到它面前,它沒動我,還是問我答不答應,我為了保護大家,只能應下,但我不能躲在百姓身后,于是我決定走在前面,回來后夫人知道了這件事,要帶上宇兒與我一起去,我也答應了,我們受著君州百姓這么多年的愛戴,總該為他們做些什么。”

    “二十七年三月七日,陰,我帶著連我在內的府中十人來到妖獸面前,妻子孩子與家人在我面前被吃光了,妖獸還是沒有吃我,它說要留一位君州的領導者安排每日供奉上來的人類,但他很饞,還是咬去了我一只胳膊。”

    “二十七年四月五日,晴,妖獸丟給我一坨黑泥巴,讓我把手接上,按照它的吩咐,我開始改造君州城,加高城墻,將百姓鎮壓在西城為他豢養著,我偷偷命人修建了通往外界的密道,安排百姓逃出。”

    “二十七年五月十七日,晴,被送走逃出的百姓哭叫著跑回來,說密道的盡頭是一張嘴,他哭著打我問我這是不是我與妖獸的又一個計謀,我感受到了絕望。”

    “二十七年五月廿一日,陰,我跪在妖獸腳下叫它主人,在它身上我感到強大的力量,它與京城里的皇上沒有什么不同,它看起來更可怕只是因為要食人,若京城里的那位圣上與太子殿下想要嘗嘗人類的味道,一定也會有百姓排著隊被送進京城吧,從今日起,它就是我新的主人,我的圣上。”

    “二十七年六月廿九日,雨,城中資源匱乏,我有些餓,但城中沒有蓄養其他動物,唯一的肉類只有人,我的主人每日都食用人類,人的味道究竟是怎么樣的?”

    “二十七年七月一日,雨,我偷跑到西城,讓薛海給我殺了一個人,我嘗了一下他的味道,是久違的肉類味道,在以前或許算不上好吃,但現在它簡直是珍饈——美味——”

    “二十七年七月二十日,陰,主人……我唯一的主人……今日的食物它不滿意,全賜我吃了,感謝主人!。”

    “二十七年八月十二日,雨,我信任我的主人,我要忠誠地為主人獻上一切,人類果然是至高的美食”

    君州太守許謹的日記到后面的筆記逐漸胡亂,組不成完整的句子,在這之后的日記本上已經布滿了扭曲的文字,他已經徹底被折磨瘋了。

    謝翾“啪”地合上書頁,她想起妖獸賜給許謹一只手,方才鳳洵燒死他時候或許沒有把那只手給燒干凈。

    在狼藉的室內,謝翾與鳳洵聽到動靜,一起扭過頭去,他們在許謹與薛海死去的地面上看到了扭曲著挪動的一團黑泥,正朝他們以一種詭異的姿態挪過來。

    第53章 五十三刀

    在鳳洵有所動作之前, 謝翾已經一腳踩上了這團蠕動的黑泥,在她的身體與黑泥接觸的一瞬間,那股能將人意志摧毀的精神污染又竄進了謝翾的思緒。

    眉心傳來鉆心痛楚,謝翾卻死死拽著這團黑泥, 沒有松開, 她再度進入了以前接受懲罰時候進入的玄妙空間,那里的所有信息被壓縮到極致, 一眼就可以看盡千百年, 而有些她想要探尋的真相就藏在那些光怪陸離的畫面里。

    在那樣漫長的痛苦中, 謝翾究竟是如何保持自己神智,沒有被輪番上演的悲劇摧毀的呢?謝翾不顧這團黑泥對自己神魂的傷害, 展開雙臂死死抱緊了它,她今日一定要一窺那混沌畫面自己偶然一見的暗夜靈光。

    “阿翾!”鳳洵一把將她倒下的身體接住了, 他的手抓住那團黑泥的時候沒有感應到任何信息,他本想將黑泥從謝翾的懷里扯出來。

    但謝翾的手下意識將他攔開了, 在意識混沌間, 她呢喃出生:“不。”

    鳳洵這才發覺是謝翾自己控制著黑泥不讓它遠離, 她似乎強忍著巨大的痛苦也要在其中探尋著什么秘密。

    他低眸去看被謝翾抱在懷里的這團極致的黑暗,永遠熱烈溫柔的眼眸變得冰冷,又有些無可奈何。

    “他為何還沒殺了你。”他對黑泥平靜問道。

    無人應答, 他的話無足輕重, 沒人會將他當回事, 他現在只是皇族里一位原本受盡冷眼的傻子王爺,他的身份, 僅此而已。

    而此時的謝翾已經聽不見他說話了, 在寸步難行的思維空間里,她逆著每一道都能將她粉身碎骨的狂風前行, 這陣“狂風”中有咆哮不甘的靈魂,也有沉淪入黑暗的惡魔,無數道幽怨、憤怒、焦躁的聲音在謝翾耳邊徘徊,每一個音節都在述說世上最可怕的悲劇。

    因為后來有修煉的緣故,謝翾的靈識能夠在這懲罰的空間里保持清醒了,她冷眼看著眼前快速上演的萬千悲劇,聆聽重重悲慘者的絮語,每一個畫面每一道聲音都想要滲透進她的靈魂,從內部將她的意志瓦解,但謝翾硬生生承受住了這樣的痛苦。

    她看到那些悲劇中心的人物穿著各色各樣的衣裳,有的衣飾風格她從來沒有見過,似乎來自異域,又或者——它們來自另一個世界,他們交流時說的語言謝翾幾乎聽不懂,這個所謂系統的懲罰是將來自不同世界所產生的悲劇糅合到一處,形成一團可怕的混沌,謝翾就被投入這片混沌之中,親自去感受那些人間里比地獄刑罰更可怕的悲慘遭遇。

    謝翾這一回看懂了她接受懲罰時候的折磨她的一團混沌究竟是怎樣的存在,這團混沌是一處極度扭曲的空間,信息被壓縮到極點,繁密且嘈雜,所有人都在說著她聽不懂的話語,而她分明記得,在這團混沌的中央有一片安靜的地方,那個站立在中央的人沒有說話,虛空中一道道雷鞭落下,他抵著手中劍,一聲不吭,這只是她在接受懲罰時候靈光一閃看到的畫面,恍神之后便被億萬刷新的信息掩蓋過去了。

    但她記得他的眼睛,還有他背上的傷痕,像是暗夜里的光芒,也像是寂寂海洋中心的島嶼,或許它不存在,或許它只是虛幻,但當它出現便能指引方向,它在謝翾意識即將沉淪的時候形成一道堅定的錨,將她拖了回來,在混沌的空間里留下的只是某種存在觀測到的影像,謝翾見過他,他或許從來就不知道她的存在。

    謝翾不知道自己要找到他的目的是什么,她依稀記得在冥界的某個夜晚,她也是這樣抱著他,伸出手去觸摸他的脊背,卻碰到了一片無瑕的光裸。

    他不是鳳洵,那他究竟是何模樣。

    謝翾強大的神識開始逐漸占領這團混沌空間,她靠在鳳洵懷里,那團留下的黑泥竟然在慢慢縮小,縮小到幾乎看不到的地步,但謝翾不知道,她只是攏緊雙臂,抱著懷里能碰到的東西。

    她就這么以越來越重的力道抱著鳳洵,仿佛在抓著什么絕世珍寶,她的神識撥開所有她看不懂的迷霧與干擾,終于——終于來到了她曾經遠遠看到過的,海洋中心的島嶼,遍布黑云的云端之上,一人抱劍而立,這個人的神識一定十分強大,因為他所經歷的悲劇竟然沒有被那個系統壓縮,反而保持了完整,說明他一定有著最堅韌的靈魂。

    同樣的道道雷鞭落下,這段被系統觀測記錄的影像不斷上演悲劇發生的那一刻,她看到他脊背上傷口展開,黑云之下是看不清的世界,像是山河,又像是眾生。

    “這是此界規則,一旦打破,山河傾覆,眾生涂炭,你——可知罪?”暗夜里,他一聲不吭,只是死死抵著手中劍,沒有讓自己倒在雷劫之下。

    謝翾仔細看著他的手中劍,與鳳洵的那把竹劍并不一樣,它明光熠熠,一看就是一把尊貴之人的配劍,她的靈識朝前飛去,那審判之語已經響過好幾遍,吵得她思緒混亂。

    終于,謝翾繞到了那人的面前,自虛空之上低眸看著他的面容,他有一張世上最完美的臉,半睜的眼眸里似藏著海洋與星河,這是一張——她從未見過的臉,他耳后垂落的發絲將他下半張臉的輪廓擋住了,謝翾想要靠近,撥開他的發絲好好地去看他的臉,卻在靠近他的那一瞬間,眼見著他的身軀慢慢溶解,這團黑泥制造的混沌已經被謝翾完全吸收,她所處的思維空間也在坍塌。

    謝翾猛然間醒了過來,她額上汗水不斷滴落,一睜眼只看到一雙熟悉的眼眸,安靜熨帖,平靜如海洋,似乎能撫慰世上所有的靈魂。

    她這才發覺自己懷里的黑泥已經完全消失了,她現在死死抱著的是眼前的“景尋。”

    還未回過神來的謝翾恍惚間睜大雙眼,與鳳洵對視著,她眸中第一次流露出了名為悲哀的情緒,在億萬悲劇中她找到了自己能讀懂的那一個,卻因那一幕而感到世道不公。

    殺,更要殺了這個皇族,斬斷皇脈,把謝如扇和她的系統一起殺了,他們罪有應得!她從厲溫那里學習審判之力不就是用來做這個的嗎!

    謝翾死死盯著鳳洵,她好不容易燃起的一點情緒是厭惡與仇恨,連帶著她也討厭起了眼前的這位皇族中人,她側過臉去,冷聲對他說:“松開。”

    鳳洵抬手撫上她的面頰,問:“怎么了。”

    他第一次在謝翾的眼中看清楚她帶有情感的情緒,卻只看到她眼底的一絲厭惡,在昏迷的這段時間,她又參悟什么了?又發現了什么秘密?

    謝翾將他的手拂開,沒去看鳳洵溫和的眼,她只要看他的眼睛,那點對皇族的仇恨便落不到他的身上。

    謝翾搖頭,她愣神間發現自己的神識力量竟然增長了一大截,差不多能將自己原來魂繭境的內府填滿了,那團黑泥是精神能量被壓縮到極致所以產生了實體,方才她為了去重現自己當年接受懲罰時看到的場景,竟然陰錯陽差將這團精神能量給吸收了。

    她將桌上許謹的日記遞給鳳洵,呈給朝廷的公文遠遠沒有這本日記來得真實,每一字每一句都令人毛骨悚然。

    “皇族是這樣的。”謝翾看著鳳洵的肩頭說,“等你變成太子殿下的時候,也會這樣嗎?”

    鳳洵望著根本沒有看他的謝翾笑:“不會。”

    謝翾似乎是想起自己方才態度不對,于是踮起腳輕輕吻了他一下以示安慰,她并不是很想吻他,卻還是勉強這么做了。

    冰冷的吻落在鳳洵并沒有出現酒窩的面頰上,他還是看著她,面上帶著淡淡的微笑。

    他早就知道她應該討厭他的了。

    回到房中,謝翾喚來小池給自己沐浴,小池看著黑夜里她身上沾著的血驚訝地張大嘴巴。

    到了這地步,謝翾都懶得偽裝了,她一把抓住小池的手腕,指腹抵在她手腕的蛇形印記上,面無表情說道:“我知道你回京之后又要去宮里說這些事了,有些話,還是不要說為妙。”

    “公主……我……”小池凄然喚道。

    謝翾冷笑:“我知道你是迫不得已,但做了就是做了,不是嗎?”

    “以后別做就行,不然我就殺了你。”她轉身走進房里。

    小池嚇得馬上就要跪下去,謝翾仿佛背后長了眼睛,冷冷聲音再次傳來:“別跪,我犯惡心。”

    鳳洵緩了片刻才跟上謝翾的步伐,他過來的時候小池還呆立在原地,與謝翾不同,他身上幾乎沒有沾什么血。

    “景王爺,公主怎么了?”小池見了溫和的鳳洵仿佛見了救兵,慌忙問道。

    “你打水上來,我給她收拾便是。”鳳洵安慰了一下小池。

    片刻之后,屋里白霧似的熱氣氤氳,謝翾在屏風后脫下衣裳,染血的衣裙被搭在桁架上,她泡進熱水里,呆呆看著屋子里昏暗的光線。

    鳳洵本該在外側等著,但夜里傳來腳步聲,他繞過屏風,走了進來。

    “小池呢?”謝翾背著身問他。

    “被你嚇走了。”鳳洵撩起她身后沾濕的長發,隨手將熱水輕輕潑灑在她的肩頭,這浴桶里的水清澈,水下的情況看得一清二楚。

    謝翾沒在意,她本來就是赤條條的一只野獸,野獸不會再在自己身上披毛皮。

    “方才那黑泥為何消失了?”鳳洵隨口問。

    “被我吸收了。”謝翾直言不諱。

    鳳洵沉默地看著她,沒有說話,但在片刻寂靜后,謝翾猛地扭過頭來盯著他問道:“怕我?”

    第54章 五十四刀

    鳳洵看著她平靜無波的眼眸, 微笑著挑起她耳邊的一抹發絲:“分明是阿翾不想我看你,怎是我怕你?”

    謝翾輕輕哼了一聲,她將鳳洵的手推開了,分明現在這位“景尋”一句話都不要對她說才好, 可她為什么偏偏要去主動挑起這個話頭。

    莫名的, 她有些煩躁,于是便想著早些去睡覺, 也沒想太多, 便直接站起身來。

    鳳洵正對著她, 也沒想到謝翾會做出這樣的舉動,很快把頭偏了過去。

    謝翾站在浴桶里, 朝鳳洵伸手:“衣服。”

    她本可以自己做,偏偏要讓鳳洵給她遞衣服, 鳳洵無奈地笑了笑,從側旁桁架上取來白巾, 裹在了她身上:“快些出來, 染了風寒就不好了。”

    “我都修煉這么久了, 怎么會有風寒?”謝翾的腦袋在白巾上蹭了蹭,將自己的長發擦干些許。

    鳳洵打開了謝翾放衣服的柜子,她帶來的箱籠開著, 放在最上方的是一件他很熟悉的衣服。

    是他在冥界時送給謝翾的衣服, 是他的尾羽所化, 他熟悉冥界的規則,冥界完全是一個精神世界, 若要將那里的東西帶到人間, 要耗費靈氣為之塑造實體,這只是一件衣服, 到了人間就失去它所有的妙用了,但謝翾要為這樣大的東西塑造出實體,要耗費不少法力。

    方才她獨自一人時,就用自己剛吸收不久的法力來幻化了這件衣裳了。

    鳳洵罕見地呆了一會兒,直到謝翾催他:“小尋,就是放在最上邊那件。”

    鳳洵將謝翾的這件衣服取了下來,此時的謝翾已擦凈了身子,披著白巾就如此安靜看著他。

    他輕車熟路為她穿起了衣服,明知故問:“我之前沒見你有過這件衣裳。”

    “你如何能看得完女子的衣柜?”謝翾反問,當鳳洵送給她的那件衣服披上來的時候,她極輕地嘆了口氣。

    玄色的衣裳更襯得她的容貌冰冷似雪,謝翾自己也不知道她為何要耗費珍貴的法力把鳳洵的衣裳帶到人間,她莫名的就是有些思念——即便她知道自己終歸會回到冥界。

    他還會像以前一樣,在酆都城外的銅甲將軍身邊等她嗎,屢屢她穿過無邊無際的迷霧,在盡頭總是能看到他的身影。

    可能那就是終點,是彼岸,是人類一生追求的、某種一定要觸碰的東西。

    謝翾歪著腦袋看著面前的“景尋”,此時他低眸為她將脖頸旁的衣襟理好,謝翾想起自己在很久之前還不會自己穿衣裳,鳳洵給她穿的時候,其實動作還有些笨拙,后來他不會了。

    所以,這個“景尋”的動作為何會這么熟練?

    謝翾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問:“以前你也給其他女子這般穿衣服?”

    鳳洵的手停在謝翾的肩頭,他低頭在她的眉心落下一吻:“只有你。”

    謝翾輕聲笑,沒信她,只當他在哄女人。

    將外間蠟燭吹滅,謝翾靠在了床榻里側,沒想到鳳洵默默朝外走去,外間會客的短榻又窄又小。

    “陪我睡覺。”謝翾盤腿坐了起來,朝他喚。

    鳳洵將外袍脫下,搭在桌上:“我們還未成親。”

    “我又不對你做什么。”謝翾冷聲說道。

    鳳洵心道這不是你會對我做什么的事,而是我會對你做什么。

    他還是轉過身來到了謝翾身側,問:“這樣行了嗎?”

    謝翾看出些許他對自己的抗拒來,她還沒討厭上他呢,他就先如此了。

    她一把攬住了他的窄腰,輕聲說:“當初可是你賴著要找我。”

    鳳洵將大掌搭在了她的手背上,回過身睡在她的身側:“是。”

    黑暗中,謝翾冰冷的手指落在他的脖頸上,現在她的鬼氣無比充盈,充盈到她有自信將自己這個枕邊人輕松殺死。

    他死在這里也無所謂,反正到時候回京城,就說他被妖獸殺了。

    鳳洵側過頭去看謝翾在黑暗里閃著光的眼眸,她的所有心思在他面前無所遁形,連殺意也是。

    “阿翾。”他低聲喚她。

    “嗯?”謝翾懶懶抬眸,眼神像是蓄勢待發的野獸。

    他沒有躲,只是如此平靜地看著她,直到謝翾緩緩松開了手指,似乎是為了掩飾自己的行動,她尷尬地一口咬在了他的脖頸上。

    鳳洵輕輕撫摸了一下她的腦袋,沒覺得有多疼,她永遠咬不疼他。

    謝翾覺得自己很奇怪,想殺他,但看著他的眼睛,又不想殺他,他的眼睛里住著一個蠱惑人心的鬼。

    “想如何做就如何做。”黑暗里,鳳洵低沉的聲音傳來,“我永遠支持你。”

    謝翾的腦袋埋在他的脖頸間冷笑,她若知道她想殺了他,恐怕就不會這么說了。

    她倒在他懷里睡了過去,鳳洵的手還是停在她的腦袋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著,驀然間,他有些舍不得她。

    次日,掛在城墻上的人皮與死去的城墻守衛被發現,大驚失色的君州衛隊長想要向許謹報告,卻發現他們的太守大人不翼而飛。

    祝寒帶來的兵馬司護衛的駐地被包圍起來,外邊君州衛隊擒住了幾個人質。

    謝翾被小池的敲門聲驚醒,她睜眼發現自己還被鳳洵抱在懷里,回過神后,她坐起身來。

    “公主,官驛外邊被君州的守衛圍起來了,怎么辦,他們都是修煉者?”小池在外邊慌忙呼喚謝翾。

    謝翾剛將外袍披上,鳳洵已開了門:“丁先生呢?”

    “丁先生昨夜修煉便一直沒出來,想來是入定了,我叫不醒他。”小池回答。

    “君州怎么會這樣,我們分明是來幫他們的啊!”小池很是疑惑。

    謝翾慢悠悠從房間里走了出來,對鳳洵點點頭:“你去兵馬司駐地那邊,這里我來吧。”

    小池見兩人胸有成竹的模樣,這才放心了,鳳洵的身形很快消失在原地,謝翾感應了一下紀亭煜的氣息,他正在入定,一時半會兒不能被打擾,不然有損修為。

    見鳳洵徹底離開了,謝翾才去打開官驛的門,她注視著門外氣勢洶洶的君州衛隊長,問:“何事?”

    “昨夜城墻上守城的士兵死了十余位,還有一位的人皮被掛在城墻上,公主可知道此事?”

    小池在身后一聽,嚇得險些暈過去,她在京城久了,哪里聽說過這般可怕的事情。

    “君州城外有妖獸,你們不去找妖獸,問我做什么?”謝翾疑惑。

    “若是妖獸,還能留下人皮?”君州衛隊長顯然對妖獸的習性十分熟悉。

    謝翾笑:“你們對妖獸這么了解,昨日我們來時怎么不跟我們分享情報,問及妖獸情況便支支吾吾?”

    “太守大人呢?”謝翾明知故問。

    “太守府邸內無人。”

    “想來是被妖獸叼走吃了。”謝翾抿嘴笑,“這回他可沒留下什么人皮手臂之類的東西吧?”

    “你!你是如何知道太守情況的?!”被謝翾戲耍的君州衛隊長這才反應過來。

    “是我殺的,我當然知道了。”謝翾一把掐住了衛隊長的脖頸,一旁的其他守衛拔刀上前,卻被謝翾周身的氣場蕩開。

    小池嚇得躲回了官驛里,謝翾自然不會對君州城里剩下的這些人手軟,昨夜他們放的冷箭她都還記著呢。

    “你……你……”衛隊長一口氣沒喘上來。

    “兵馬司駐地那邊,你們今日抓走了幾個?”謝翾冷聲問。

    “十余位。”

    “要孝敬你們的主人嗎?”

    “你知道了?”衛隊長大驚失色,他一邊掙扎一邊大聲說道,“你們既然進了這君州城,遲早也是要被他吃了的,現在自相殘殺有什么用?你們京城遲遲不派出救兵這才讓我們君州凄慘至此,等著吧,待會兒我們第一個給主人送的就是你們這王爺和公主!”

    “現將自己的同族獻出,你們可真偉大。”

    衛隊長的聲音被謝翾掐得逐漸微弱:“逃不走,打不過,我們只能被它吃,我們又能……又能如何呢?”

    無人在意他們君州,他們只能困在這座絕境之城里,等著那個怪物慢慢地將他們的靈魂與軀體全部蠶食。

    謝翾手一松,將衛隊長摜到了地上,后者一抬手指揮身后的人要將謝翾抓起來。

    此時謝翾身后一道強大的氣浪掀起,將那幾位君州守衛推開。

    紀亭煜總算修煉結束,如今他已恢復了大半修為,輕松便能對付君州城里的這些修煉者。

    “你們說要把我送給你的主人,這倒是個好主意。”見紀亭煜醒來,謝翾心中已有了計劃。

    “把我抓去吧。”謝翾對那衛隊長說。

    “公主,你這是?”紀亭煜有些驚訝。

    謝翾回頭對紀亭煜點了點頭道:“丁先生,你領著小池去兵馬司駐地,景王爺會和你說清楚。”

    “你不自量力想去獨自對付主人?”衛隊長看出了謝翾的用意。

    “不然呢?”謝翾也大大方方承認了。

    “你不自量力,你這是在送死!”衛隊長顯然還不知道昨晚謝翾與鳳洵合力將那妖獸打得節節敗退。

    “知道我是去送死,還不趕緊把我抓到它面前去。”見紀亭煜帶著小池先行離開,謝翾又露出惡相,把狼狽的衛隊長從地上拽了起來。

    衛隊長只當謝翾不知天高地厚,想自己偷偷對付妖獸獨攬戰功,內心嗤之以鼻,心道京城來的貴族就是自大,他想讓謝翾去見見他們主人的厲害。

    “有我做人質就夠了,把兵馬司的護衛放了。”謝翾來到西城君州護衛隊的駐地,對遠處那幾位俘虜抬了抬下巴。

    “就你一人,我們主人如何夠吃?”

    “從你們的人圈里挑些人出來啊。”謝翾朝西城的房屋笑了笑。

    “那是我們的人!”

    “把百姓送出去的時候,你們可沒想著這是你們的同鄉人。”

    謝翾是自愿來的,她大搖大擺地坐在帳篷里,絲毫沒有交涉的意思。

    若不是還顧著那位景王爺的心情,她就把這里所有人都殺了,那幾個人質根本威脅不到她。

    “你——”

    “再不答應我就動手了,昨夜城墻上的守衛也是我殺的,我是禹國人,可不管京城人的死活。”謝翾瞇起了眼睛。

    衛隊長看著謝翾,竟覺得眼前的人比城外徘徊的妖獸還更可怕,畢竟那妖獸殺人是為了吃,那么她昨晚殺的城墻守衛又是為了什么呢?是為了自己的快樂嗎?

    “去,把京城那幾個護衛放走,再挑幾個人過來,和這位公主一起送給主人,對駐地那邊的包圍不能停,等我們將此事告訴主人,它會來把他們都殺了的!”衛隊長吩咐了下去。

    謝翾被綁著經過這位衛隊長的時候,她歪頭問這位中年人:“人類的味道好嗎?”

    這位衛隊長的情緒徹底崩潰:“城里出了人類就沒有別的肉食了!你要我們如何做?不被我們吃,他們也會被主人吃了!被同族食用總歸沒有那么屈辱!”

    “若不是你們京城遲遲不派救命,君州會淪落至此?那妖獸最開始也沒那么厲害,現在你們還高高在上審判起我們了?”

    “我們是和妖獸合作的魔鬼,你們又是什么?那個京城難道不也是匍匐在荒原上的、可怕的怪物嗎?”

    “第一批送給妖獸的人類就是我的家人,我看著他們被妖獸嚼碎咽下肚子,我聽不到他們慘叫的聲音,只能聽到他們的骨骼被卡嚓卡嚓咬斷的聲響,你憑什么——憑什么看不起我們,憑什么仇視我們,憑什么把我們也看成怪物?”衛隊長因為謝翾的問題崩潰了。

    謝翾只是看著他,輕描淡寫地說道:“衛隊長,我不是京城人,發癲請不要對著我。”

    “世道不公!”

    “世道只是對你們不公。”

    “那又憑什么呢?”

    “憑他們掌握這個世間最強大的力量,憑他們能修煉——就連你們上古時候也流著和他們同族的血液,不然你們如何能修煉呢?”

    “長長一條沒有邊際的皇脈,壟斷了這個世間所有的靈氣,他們可以凌駕于你們身上,他們可以制定規則,制定天地間不容違背的法理,而你們只能企盼下一世轉生到貴族之家,但——去六道輪回走了一遭,你們還是原來的靈魂嗎?”

    謝翾微笑地看著君州的衛隊長,啟唇平靜道:“你死了要進地獄,魂體會被削弱到來世只能投身草木,又要經歷幾世輪回你這團可憐的、卑微的魂魄才能重回人身呢?”

    “我們又能……如何呢?”衛隊長眼中落下淚。

    “不能如何。”謝翾被送出城的時候,唇角還掛著笑意,“人間就是如此。”

    她的身體與其他幾位被獻祭的百姓消失在荒原之上。

    如山般巨大的妖獸臥在荒原上,側身試圖舔舐自己昨晚的傷口,卻因過度龐大的腦袋轉不過身子,當謝翾出現在它視線里的時候,它發出暴怒的咆哮聲。

    謝翾回頭望,妖獸幻化出的巨爪已出現在遠處的君州城上方。

    “砸啊。”謝翾將手上的繩子扯斷,將身邊一位位被獻祭的人類踢到妖獸面前,“吃啊。”

    “昨夜要不是有他,你早該死了。”謝翾看著妖獸貪婪地將地上已經完全變成傀儡的人類舔進自己的嘴巴,鮮血濺落在黃沙地上。

    妖獸死死盯著謝翾,竟然開了口:“你也不是人,怎么想著幫人類了?”

    “少裝糊涂了,你不認識我?”謝翾的身形往前疾飛而去,仿佛一柄利刃出鞘,這一回她放出的審判之力沒有去試圖窺探妖獸的內心,而是用它與生俱來的威壓去控制妖獸的行動。

    “你是……那個受罰的靈魂,你不是我派出的人嗎,你……不對,你是那個身體原本的魂魄!”妖獸身后的系統所代表的力量總算認出了謝翾的身份。

    “你才知道啊。”謝翾手中黑刃閃現,竟然將妖獸龐大的軀體切割開,它碩大的腦袋里出現一條雙尾的黑蛇,它們在荒原上掙扎著,君州城上方的利爪已經暴怒地拍了下去,它特意選擇了兵馬司駐地之外的區域,一掌落下,上百平民死去,硬生生被壓成肉餅,血液濺出十米開外,場面血腥凄慘。

    “這都是你害的!若不是你傷我,我也不會對君州下手!”妖獸咆哮著說道。

    “你好生奇怪。”謝翾抿嘴笑,“他們的性命與我何干,只有善良的人才會受你脅迫。”

    “滿城都是你的傀儡。”謝翾一把將蛇尾的末端抓住,竟然硬生生將這一座山一般大的妖獸給甩飛出去,“他們可憐可悲,但你不要想著我會在意他們的生命。”

    “你想要城里的那個人傷心嗎?”妖獸問。

    謝翾的手頓了頓,又笑:“他也要死,他的喜怒,與我何干。”

    君州城內,鳳洵撐起巨大的守護陣法,將兵馬司駐地內的所有人護在其中,陣法外,君州百姓陷于妖獸的殘害之中,祝寒等人知曉情況,并沒言語,但兵馬司有位部下大膽開了口:“景王爺,我們的駐地還能容納一些人,為何不把那些百姓接進來,就算君州那些修煉者有錯,但他們只是等待著被妖獸食用的可憐人啊!”

    “可憐人?”鳳洵并不是愚昧之人,昨夜他收手,一是因為不了解君州情況,二是因為城中還有兵馬司的人,如今他知道整座君州城里的百姓靈魂都已經完全被那只妖獸污染了。

    他們不能再挽救,妖獸死去,他們也要死。

    “景王爺,是我們京城的人害得君州如此,你現今又放棄他們,何其殘忍!”兵馬司的那位部下大聲說道。

    “住嘴,你沒看到君州城的人都瘋了嗎?”祝寒斥責

    “那也是我們害的,現在我們還要袖手旁觀,禹國公主下手怎么如此歹毒,將妖獸逼到這樣的境界,她……她不會緩一緩,少造些殺業嗎?”

    隨著這位部下慷慨激昂的發言,人群也躁動起來,這一瞬間,他們將所有的過錯都推到了鳳洵身上,似乎拖著遲遲不來君州城的是他。

    鳳洵很少親自與人類接觸,他看著駐地里嘈雜響起的聲音,抿唇不言,祝寒已冷了臉,朝外一指:“好,你去救一個進來,你去看著他!”

    “景王爺修為最高,為何不是景王爺看著他?”

    “他是景王爺!”

    “君州城不就是被這些王爺太子害的嗎?”

    “你——”祝寒拔刀而出,抵在了自己這位部下的脖頸處。

    “是我的錯。”鳳洵看著坍塌的君州城,忽然開了口。

    “王爺,你都沒在京城待上幾個月,這如何是你的錯?”祝寒慌忙說道。

    “是我。”鳳洵還是牢牢護著這片駐地,他看著陣法外的無數百姓死在妖獸之手,他們死前面上還泛著愉悅的微笑——似乎被妖獸殺死是他們的榮幸。

    君州城早就死了,很多人早就死了,余下的只是行尸走肉。

    城外,謝翾的黑刃已抵在妖獸的七寸之上,她掐著黑蛇的腦袋,低頭問:“京城里面有多少你的人?”

    “你——小小蟲豸也敢問我這樣的問題?”

    “哎呀,你被蟲豸壓在地上,喘不過氣來了誒,回去是不是又要找你的謝如扇宿主哭訴了,還是要罵她無能連我也看不住?”謝翾的手緩緩拂過黑蛇冰冷的鱗片,黑刃已沒入它的七寸。

    妖獸倒下,謝翾已不再它這個單純由精神能量構成的身體,反而去吸收著妖獸的身體,這一回,她接收到的信息更加清晰。

    在構成妖獸身體的這團混沌中,謝翾聽到了系統的聲音。

    “主人,我們這個位面的穿越者遇到了麻煩,穿越者寄生身體里的靈魂沒有死,她似乎掌握了那個位面的至高力量,又回來找我的宿主復仇了。”

    “位面本身的力量——是那個位面本來的神明嗎?”

    “只有神明的干擾才能阻攔我們對信息的攫取,我們終究只是……外來者。”

    “我早有布置,他們會死的。”

    “死?”虛空里傳來謝翾的聲音,她藉著妖獸死軀作為中轉站,竟然搭上了他們的對話,她直視著位面之上虛空里的那團混沌,跨越了時空與祂交流。

    “你倒要擔心一下自己的性命。”謝翾把玩著手中的黑刃,調笑道。

    “你——可知我是怎樣的存在?”

    “你是所有世界之外的生物——可能勉強能算作是生物,你派出所謂的任務者去各個位面做任務,先是掠奪本土人的身體,再然后是掠奪那個世界——畢竟若不是我,謝如扇的一生應該順風順水吧,她和太子的后代會登上皇帝的寶座,數百年之后,她和你的勢力就和繁殖的寄生蟲一樣占領了這個世界,任務者是每個世界的天命之子,你的系統利用無與倫比的觀測能力成為他們行動的金手指,幫助他們登上那個世界的頂峰,他們成為世界之王,你也成了那個世界的主人,對嗎?”

    “但是,這個世界讓你感到很棘手——”謝翾迅速瀏覽著妖獸身體里留下的精神信息,飛速解譯那些晦澀的畫面,“與其他類似的世界不同,這個世界的修煉者竟然有壽命的上限,很多位面世界……唔……他們修煉竟然能強化自己的身體獲得長生,但是我這里不一樣,一位人類最多就只能活百多年,所以你只能通過延續不斷的血脈去占領此界。”

    “而且,你不得不依附于這個世界原本的皇族,他們的地位太穩固了,因為他們的力量來自于這個世界的本土神,他強大得可怕。”謝翾嘲笑虛空里的混沌。

    “他們依附我?當年不是他們虔誠祈求我降臨的嗎?”混沌沉沉的聲音在虛空中傳來。

    謝翾還是笑,她的身形從這片虛空中抽離,認清了系統背后所代表的東西,一切就簡單了。

    她恨皇族,是因為皇族召喚了這團虛空里的可怕混沌,就是這個東西讓人占領了她的身體,也是這個東西用所謂的懲罰折磨了她十幾年。

    罪該萬死,就算它是類似的神的存在,它也一樣該死——謝翾心中的恨意滔天。

    她在君州城外吸收著妖獸的身體,這樣一來,她的修為竟然突破了魂身境,她的修為早已突破了一個人類軀體所能達到的極限,但她的身體沒有被這強大的修為撐爆,這說明人類理論上還是能繼續修煉的。

    到底是為什么,這個世界的人都不能得長生呢?

    謝翾困惑地看向完全坍塌的君州城,在那里的所有百姓已經隨著妖獸的死去一并倒下,妖獸果然早就蠶食了他們的靈魂,那團虛空里的混沌最擅長的就是他人的靈識。

    謝翾步入君州城內,一位兵馬司護衛竟然朝她沖了過來:“就是你害死了君州的百姓!”

    鳳洵瞇起眼,正打算上前將人押下,謝翾已經拽住了他的右手手腕,透過這護衛的厚重護肘,她似乎能看見他手腕上印刻的蛇形印記。

    “這么義憤填膺,和他們陪葬去好了。”黑刃抹過這位兵馬司護衛的脖頸,謝翾竟然隨手就把他殺了,步伐沒有絲毫停頓,繼續往里走去。

    鳳洵看著她輕輕嘆氣,并沒有阻止她的行動。

    倒是小池嚇得又驚叫出聲:“公主!他是兵馬司的人!”

    “沖撞皇族,罪可至死,不是還有人犯了這罪被拉到刑場上被凌遲了嗎?”謝翾唇角挑著涼薄的笑,“我讓他死得痛快點,也算慈悲了吧。”

    身為他們的長官,祝寒沒有說話,方才這守衛說的話在戰時甚至能影響軍心了,確實——罪該至死。

    “君州陷落,與我們無關,錯的是耽誤實際,沉溺在美人鄉的太子殿下。”謝翾登上馬車,對祝寒說道,“可以回去覆命了。”

    鳳洵沒有騎馬,而是登上了謝翾的馬車,他看著她,一言不發。

    “君州死了這么多人,心疼了?”謝翾一邊擦刀一邊問道。

    “不。”鳳洵許久才開了口。

    他只是在思考自己之前的選擇是否有錯。

    “無知并不是錯。”謝翾忽然開了口,“畢竟你之前只是一個傻子,對嗎?”

    謝翾還以為他現在因為自己的皇族身份感到恥辱,所以如此出言安慰他,但這句話又像是對著真正的鳳洵說的。

    “善良不是錯。”謝翾用染著血的手碰上他的面頰,“錯的是欺騙你、利用你的人,但你還是憐憫他們,這就是可悲之處。”

    “傻子。”謝翾又輕聲說。

    鳳洵俯身,將他抱緊了,在他降臨此世的千萬年里,第一次有人如此說他。

    謝翾聽著他怦怦的心跳聲,抬起的手還是落在了他的背上,她有些累,便靠在他懷里睡著了。

    鳳洵擁著她,低眸看著她,一遍又一遍,仿佛要將她的模樣記在他的心里去。

    ——

    君州之變,朝野震驚,對太子的彈劾接連不斷,謝如扇那邊已經徹底和系統失去了聯系,似乎那個系統已經完全放棄她了,面對楚逢星的求助,她也無可奈何。

    小池回宮之后,沒將謝翾的事情說出去,自從她上次的手被謝翾握過之后,手腕上的那個印記似乎屏蔽了所有可以傳過來的神識。

    入夜,謝翾在屋里休息,京城里的事情鳳洵會處理,很快他就可以獲得各方支持坐上太子的位置了,這些天她就在府中歇下。

    小池小心翼翼敲響了她的房門。

    “進來。”謝翾抱著小池的話本子,在床上翻了個身。

    小池看著躺在床上看書的謝翾,一彎膝蓋就要跪下來。

    “我說了,我不喜歡看到你跪我。”謝翾放下書,困惑地看著小池,“你不會以為我說惡心是在開玩笑吧?”

    “公主,你……你是如何讓我手上這個印記失去效果的,我……與我一起入宮的還有幾位好友,她們也……”小池支支吾吾說道。

    “那是我的法術。”謝翾指尖亮起審判之力的暗金光芒,“讓你閉嘴我才用的,你的姐妹關我什么事?”

    “公主,她們也并不想如此,但是我們幼時一入宮就被刻下這印記了,就是這個印記讓我們永遠不能背叛皇族。”小池慌忙解釋。

    謝翾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又看了看淚眼婆娑的小池,她的眼睫懶懶抬起:“好,就看在你把話本子借我看的份上——”

    “我幫你是為了我自己的利益,你要幫助你的朋友,要靠自己的力量。”謝翾放下書,從床上坐了起來。

    “我……我出自平民之身,并不能修煉。”小池低下頭說道。

    “我說你可以就可以。”謝翾回憶著自己用魂體修煉的法術,若是把用人類身體來修煉它,就要修改這些地方……

    她閉目思考了一會兒,很快將自己曾經用鬼氣修煉的辦法給改良好了,得益于自己之前受系統漫長的折磨,她有幸看過許多個不同位面世界增強自己實力的情況,沒有上古貴族的血脈同樣可以修煉,只是吸收靈氣的渠道不同——這就是人類身體的奇妙之處。

    皇脈的作用是將靈氣聚攏起來,讓只有皇族血脈的人能夠修煉,因為皇族血脈里有一部分靈氣入口是與能量匹配的,如果不能匹配就無法吸收靈氣。若要在一個完全的普通人身上打開這個匹配的關竅,便要引動神明的力量。

    正巧,謝翾就掌握了冥界神明的力量。

    謝翾掏出自己手里的黑刃,隱隱有金色光芒纏繞其上,此界所有除了貴族之外的所有人靈竅都被鎖住,若要打開所有人的靈竅就要皇脈斬斷,但若只打開一人的,她也游刃有余。

    小池看著落在自己眉心的黑刃,想起它曾經奪走許多人性命的可怕,坐在原地顫抖起來。

    謝翾按住她的肩膀:“抖什么抖,又不是要殺了你。”

    黑刃上的金光一點,殷紅血液自小池眉心落下,一道紅色傷口一閃而過,小池眨了眨眼,靈竅忽開。

    她驚喜地瞪大眼:“公主,這是怎么回事,我……我好像可以感受到靈氣了!”

    “所有人類的身體本來就可以吸收靈氣。”謝翾傳授給小池簡單的修煉功法,“只是有些東西,將這種能力壟斷了。”

    “學會了,就能幫你的朋友抵擋那個黑蛇印記的影響了,我知道你嘴很嚴,別到處亂說。”謝翾又拿起自己的話本子。

    “公主,你到底是誰?”小池現在也不相信謝翾只是一位普通的禹國公主了。

    謝翾笑:“這不是你該知道的事情。”

    “多……多謝公主!”小池躲回了自己房間,偷偷修煉起來。

    謝翾見她離開之后,才放下自己手里的話本,她感覺有些無聊,便想著出去找“景尋”。

    ——

    “這幾日就要將紀先生送回國師府嗎?”謝翾問鳳洵。

    “紀先生說他想回去把那個冒牌貨趕走,反正太子大勢已去,已無力阻止了。”鳳洵尊重紀亭煜的意見。

    “等祭天大典吧。”謝翾托腮說道,“看看現在那位國師大人拜的是什么神。”

    “他拜的是什么神,阿翾應當已經知道了吧。”鳳洵微笑地看著謝翾。

    謝翾對他眨了眨眼:“你是如何猜到的?”

    “我如何不知道?”鳳洵回到人間之后就隱隱察覺了這件事。

    “那就祭天大典。”鳳洵依著他。

    “到時候你我要去皇脈中心締結婚約,要請個穩妥的人保護紀先生。”謝翾思考著人選。

    但不久之后,紀亭煜過來的時候已經說他找好了保護自己的人選:“大皇子殿下愿意掩護我進祭壇,我要看看到底誰敢篡奪我的位置。”

    這個計劃,倒也不賴,紀亭煜便暫時去了楚逢雪的宮中。

    謝翾是被小池叫回去的,她修煉一段時間后就找到了景王府來。

    “公主,我還有些問題……”小池對謝翾行了一禮說道。

    謝翾起身,向鳳洵告辭,鳳洵忽地開了口:“瘀結的靈氣要先往上渡,不要一股腦往丹田吸收。”

    “你——”謝翾猛地扭過頭,她偷偷教小池修煉的事情竟然被這個“景尋”一眼看出來了!

    “小池突然覺醒了自己以前繼承的血脈嗎?”鳳洵還給謝翾找臺階下。

    小池猛點頭:“是……是,我到現在才發現了。”

    “嗯,你且回去繼續修煉,今晚公主就不回去打擾你了,在我這里歇下就行。”鳳洵點點頭。

    謝翾:“?”搞了半天你是要我留在這里?

    她坐了回來,盯著鳳洵瞧,有些沒搞懂他的目的。

    “現在京城都在說太子殿下耽溺美色,你要是當了太子,我可不想被別人這么說。”謝翾調侃了一句,她發現自從回京之后,這位景王爺變得黏人了許多。

    “嗯。”鳳洵隨手將她抱住了,下巴抵在她的肩頭,“他們不會說的,要等幾日太子才會讓位。”

    “若按神明的指示,祭天大典之后你我就算真正的夫妻了。”鳳洵忽然低聲說道。

    第55章 五十五刀

    謝翾靠在他懷里問:“神明是誰?”

    “是鳳凰。”鳳洵答。

    謝翾笑了起來, 她想起鳳洵應當也是鳳凰,在鳳凰的見證下和另一個人締結婚約,也不知道他會如何想。

    她思考的時候,長睫輕輕顫, 只有謝翾在想鳳洵的時候, 鳳洵看不出她在想什么,他對所有事情都看得透徹, 唯獨與自己有關的所有事, 都如迷瘴。

    謝翾今夜當真歇在了景王府中, 鳳洵對她說,他現在住的這件屋子便是婚房, 若她喜歡別的院子,也可以再去挑。

    “不用。”謝翾搖頭, 他們又不會真的成親,所以婚房在何處她都無所謂, “小尋, 你安排便是。”

    夜里燈影搖晃, 鳳洵看了她許久,又朝外間走去,但謝翾一把抱住了他的腰:“又不是沒有同床共枕過。”

    鳳洵與她合衣躺下, 謝翾側身撐著自己的腦袋仔細打量他, 她抬手輕輕撫過他面龐上漂亮的線條, 輕聲說:“你很像一個人。”

    “我不是他。”鳳洵知道謝翾指的是誰,但他還是沒有對謝翾說出自己的身份。

    是原本楚景尋的愿望阻攔了他, 還是別的原因?鳳洵濃密長睫下的眼神看不清楚, 謝翾靠在了他的胸膛上,這個“景尋”也是她少有的不討厭的人, 若非必要,她確實不會對他下手。

    可他偏偏是貨真價實的皇族中人,當真該死,或許他自己沒有做錯什么,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罪惡的,謝翾冰冷的手掌按在他的胸膛上,殺意隱現,卻又很快平息,她的指尖挑開了他的衣襟,這是一具很誘人的人類軀體,在他死之前,她倒想品嘗一下。

    果然,矜持的鳳洵還是抓住了謝翾的手:“阿翾,莫動。”

    “馬上就是夫妻了,如何不行?”謝翾疑惑地問。

    “你……你不懂。”鳳洵結巴了一下。

    淺淺的吻落在他的唇上:“小洵,我如何不懂?”

    黑夜里,她的眼眸閃爍著冰冷銳利的光芒,呈現著赤|裸的欲望,這是與感情無關的、單純的、原始的欲望,對于謝翾來說,與這樣美麗的一張人類軀體發生關系,是一件能令她身體感到愉悅的事情,很奇怪,他就是這般吸引著她,是因為他有與他相似的眼睛嗎?

    鳳洵的呼吸一滯,他捏著謝翾的手腕,感受著她身體里脈搏的起伏,她的眼神如此冷然,身體卻興奮得仿佛有熱血在奔涌。

    隨著一道輕輕的嘆息,他的身體覆了上去,等謝翾回過神的時候,她已經被他困在雙臂之間了,她盯著他的下巴,抬頭吻了上去,這個楚景尋不錯,不像鳳洵,他有的時候總是會將她推開,可他分明喜歡她。

    隨著兩人的吻逐漸深入,謝翾的手攀在鳳洵的肩膀上,低著眼看著他俯下的腦袋在自己胸前亂拱,她警覺地察覺到一個事實,不會這位景王爺和自己一樣什么都不會吧,他給女人穿衣服那么熟練,怎么連這個也……也不會……

    于是,在漫長的纏綿之后,床榻之上,傳來鳳洵低沉壓抑的聲音:“哪里?”

    謝翾:“……”我怎么知道?!

    鳳洵以為她在狐妖那里都學會了,于是安靜等待著她的答案,但謝翾的手只是平靜地搭在他的腰間繞了個圈,她索性將腦袋埋在了他的胸前,裝作什么也不知道

    許久之后。

    “說自己什么都懂,問你又不說。”鳳洵有心情調侃她。

    謝翾感覺自己的臉燙了起來,她眨眨眼,不說話。

    “阿翾,說話。”他微笑地挑起她的下巴,讓她與自己對視。

    謝翾的眼眸泛著水霧般的光,這將她眼底的冰霜淡化不少,顯出些惹人憐的波光來,她盯著鳳洵的酒窩,猜他現在一定笑得很開心,他在開心什么,不是她自己要尋開心的嗎?

    鳳洵的吻落在她的眼上,不住問:“疼?”

    謝翾許久才懶懶開口:“累。”

    “明日我不叫你,可好?”他現在倒是很有耐心。

    “明日不回去,小池就發現了。”其實發現了也沒什么大不了,但謝翾覺得此事甚是丟臉。

    “我扶你回去?”

    謝翾氣得捂住他的嘴。

    “不好嗎?背也行。”

    “不好。”謝翾憤憤說道。

    “抱著可以嗎?”鳳洵溫柔地將她按在自己嘴巴上的手摘下來。

    謝翾拍了一下他赤著的肩膀,鳳洵噤聲,只是將她緊緊按在了懷里。

    “那就不回去了,明日也在這里歇著。”

    許久,謝翾輕輕的聲音傳來:“行。”

    ——

    事情如謝翾所預測的一樣,因為君州之事,楚逢星果然被拉下了太子之位,他自己雖有幾分能力,但只有謝如扇幫著他才能施展一些政治才能,君州本來就是為了他準備的禮物,若是楚逢星去,那妖獸便會在吃了全君州的百姓之后乖乖俯首。

    對于將楚景尋立為太子一事,皇帝倒是考慮了幾日,鳳洵與謝翾從紀亭煜口中得知了原因,當初讓楚景尋變成傻子的毒就是皇帝下的,因為這個孩子的修為天賦令他也感覺害怕,不過楚景尋回京城路上被刺殺一事就是其余勢力做的,與皇帝無關。如今朝廷上下都支持立楚景尋為太子,皇帝自己又不可能親口承認他給親兒子下毒這種丑事,所以在輿論裹挾之下,他只能勉強順應了民意。

    紀亭煜身為國師卻被調包一事也撲朔迷離,在楚逢星搬離太子府之后,謝翾又尋了個由頭把他原來的護衛長賀傳抓到了司獄司,百般逼問下,賀傳把楚逢星做過的所有事都交代了,卻對紀亭煜是如何到太子府的緣由一無所知。

    “私牢里關進來的人都是太子帶來的,此事并沒有經過我的手,我只知道私牢里有位大人物,但具體是誰,我也無從得知。”賀傳老實承認了。

    楚逢星也沒什么動機去將國師大人調包,看謝如扇的樣子也不知道此事,那么只有一個人可以命令楚逢星將紀亭煜關在自己的私人領域了。

    隨著祭天大典的日子即將來臨,謝翾也作為楚景尋的未婚妻入宮去見了皇帝。

    “你是敵國公主,本來不能嫁給太子,但景尋喜歡你,也只能如此了,只是幾日后的祭天大典你要進入皇脈中央,立誓信仰我們的神明。”皇帝垂眸看著謝翾,冷聲說道。

    “鳳凰?”謝翾問。

    “你怎敢直呼上界神王的種族?”皇帝斥責謝翾。

    “是。”謝翾等待的就是這個機會。

    “國師大人會主持祭天大典,是嗎?”謝翾問。

    “是,到時你與景尋都要出席。”皇帝強調。

    謝翾點了點頭,順從退下。

    除了太子府上門來要過紀亭煜之外,秦煥并沒有將司獄司里放走一個囚犯的事情說出去,但皇帝也不可能什么也沒察覺,在明知她和“楚景尋”都有問題的前提下,他還讓他們進入皇脈,這說明他對那場所謂的祭天大典極為自信。

    謝翾甚至能猜出祭天大典上要召喚出什么樣的“神明”了,也好,就趁著這個機會,把那條惡心的蛇殺了。

    馬車悠悠往前行,回府之后,謝翾要試穿小池送過來的本朝禮服,這對于她這個敵國公主來說是一種示威,他們要讓她拋棄原來家國的習慣,徹底為他們效忠。

    不過是一件衣裳而已,謝翾——還是沒穿,她抖了抖自己身上那件鳳洵送的衣服,轉瞬間這件衣裳就變幻成為那禮服的模樣,裙擺處的璨然華光渾然天成,仿佛這件衣服本來就該閃爍著這樣美麗的光。

    小池興奮地告訴謝翾,她已經掌握了修煉之法,昨日就幫助她的朋友也解決了那個可怕的印記。

    她的臉上帶著真心的笑容,掌握了完全屬于自己的力量,她也開始能支配自己的人生了。

    但下一刻,有一隊衛兵闖進了謝翾的公主府。

    “阮池,有人舉報你身無血脈卻私自修煉邪術,去,把她給我抓起來!”那衛兵經過謝翾的時候,還恭敬行了禮,“獨孤公主,此事與你無關,是你的侍女心術不正,自己偷偷修煉邪法。”

    “邪法?”謝翾往前一走,攔在小池身前,直接問道。

    “她沒有絲毫貴族血脈,卻能修煉,不是邪法是什么?”也就是現在謝翾的身份尊貴,這衛兵還會耐心對她解釋。

    “被人舉報?”謝翾饒有興味地問。

    小池躲在謝翾身后,思忖片刻后仿佛意識到了什么,她唯唯諾諾站了出去,小聲說道:“是……是我的錯,把我帶走了吧,與獨孤公主無關。”

    這些天來,只有那幾位她視作親人的朋友知曉她開始修煉這件事,是……她的朋友揭發了這件事。

    謝翾的細眉微挑,替小池打開靈竅時她并沒有想這么多,但當此事真正發生時,她又并不覺得稀奇,她們曾經一樣都是普通人,所以能互幫互助親如姐妹,但當與自己一樣的人獲得了更幸運的際遇,嫉恨在所難免,她給小池開了靈竅,對于其他普通人來說,是否也是不公平呢?謝翾在冥界學習的是審判之力,奉行公平之道,小池的事情讓她陷入了短暫的思考。

    直到鳳洵察覺了這里的動靜,趕了過來,這個時候謝翾還愣著護在小池身前,他看了眼小池便知道發生了什么。

    “人留著。”鳳洵對前來拿人的衛隊長說道。

    “太子殿下,竊取皇脈可是重罪,她無端可以修煉,定是修煉了什么邪術。”衛隊長竟然沒有馬上聽鳳洵的話,可見此事重大。

    “皇脈?”鳳洵笑,“皇脈是誰給的。”

    衛隊長愣了愣說:“皇……皇上?”

    鳳洵繼續笑,那衛隊長愣了許久才道:“太子殿下,是我失言,但只有國師大人才能與上界神王溝通,這個人……還是交給小的們解決吧,想來天上的那位神明大人并不會理睬這樣的小事。”

    鳳洵的語氣罕見的冷硬了幾分:“人留下。”

    看到鳳洵眼中的堅定神色,那幾位前來捉拿小池的人才告退,恐怕過不久還會有新的人過來,一個普通人靈竅忽開,這對于皇族來說可是大事。

    謝翾站在側旁,看了眼鳳洵,瞬息之間,她似乎領悟到了什么:“力量是混亂的開端。”

    人性是如此,若要讓所有人都生了靈竅,這個世界會陷入徹底的混亂之中,而她也知道自己不久之后將皇脈斬斷會產生怎樣的后果。

    但很湊巧,她就是一個不怕混亂,不怕背下這等惡名的人。

    鳳洵凝眸看著謝翾,點了點頭,此時他那雙漂亮的眼眸里顯出些悵然,這樣的神色,謝翾只在一人身上見過,有時她深夜醒來,往窗外看去,會看到鳳洵獨自在院中練劍,那時候風雪落在他的鬼首面具上,他藏在面具下的眼眸里就閃爍著這樣的光芒,惆悵,茫然,無奈,又有著巨大的悲傷。

    可惜這神情一轉而逝,謝翾只覺得自己總是將他視作鳳洵的替代品,這才看花了眼,鳳洵笑著對謝翾說:“這不是你的錯。”

    “錯的是小池的朋友嗎?”謝翾抓住小池的手腕問道。

    “人就是如此。”鳳洵的長睫垂落,沒再說話,只有小池小心翼翼扯了扯謝翾的袖子。

    “公主,是我的錯,我應該更警惕些。”

    “幫助他人也不是你的錯。”謝翾揉了揉眉心,雖然她不太喜歡幫助他人,但她知道這個世間的是非對錯。

    她堅定了心神,沒再受此事干擾,很快便來到了祭天大典那日。

    謝翾與鳳洵共乘一輛馬車,到了皇脈所處的深山前,就算他們身份尊貴,也要下來行走,越接近皇脈便越難使用法術,這或許是皇族用來保護皇脈的手段,不然人人都可以竊取其中壟斷的靈氣了。

    進入這座山林,他們所有人都要變成普通人,當然,除了謝翾。

    除了自己用鬼氣修煉而來的法力之外,謝翾還掌握了審判之力,這神力不屬于普通的法術,并不受保護皇脈的陣法影響,謝翾自然不會暴露自己能夠使用法術,她跟在鳳洵身后一步一步往前行。

    在他們身前是皇帝,身后則是所有的皇族子嗣,楚逢川與楚逢雪自然也在其中,皇脈有多個入口,每一處入口都需要皇族的鮮血開啟,這也是皇帝之前千里迢迢將送走的楚景尋叫回來的原因,只有楚景尋死了,皇族與皇脈之間的聯系才會斷開,所以,楚景尋不然就死在外邊,不然就要活著回到京城。

    至于皇帝為何要打開多年未曾開啟的皇脈么,這個緣由謝翾已知曉大概,眼見著前方出現巨大梧桐樹的輪廓,她和鳳洵與其他人分別,帶著侍從走向了屬于自己的入口。

    在入口同時開啟后,他們才能夠來到那顆巨大的梧桐樹中央,正式舉行祭天大典與神明溝通。

    第56章 五十六刀

    處于皇脈盡頭的那株梧桐樹已經高大得看不到頂端了, 謝翾往前望去,也只能看到滄桑的樹干如一堵高大城墻般遮擋住自己的視線。

    這棵樹已經很老了,老到它的樹皮干枯,落葉簌簌, 往前每走一步都要踩碎許多枯葉, 謝翾感覺自己行走在一片金色的雪中。

    這就是曾經鳳凰的居所嗎?難以想像去棲息在這樣一株巨樹之上的鳳凰究竟是怎樣輝煌高大的形象,謝翾又想起了鳳洵的模樣, 他的其實并沒有眼前梧桐樹那般凌人。

    他們身后已沒有人能跟上來了, 除了皇族中人, 再沒有人能靠近這里。

    看著面前金色的陣法光芒,鳳洵伸出手去, 他手里拿著一柄匕首在指尖處輕輕一劃,便有幾滴鮮血落下, 這是這具皇族后裔的血脈。

    鮮血滴落之后,他們眼前的金色陣法驟然亮起, 謝翾邁步往前走, 卻被一股強大的力量阻攔在外。

    鳳洵扣住了她的手腕:“還沒開。”

    謝翾問:“你不是已經獻上鮮血了嗎?”

    “要等到所有皇族后裔都獻出自己一點血脈, 皇脈才會徹底打開。”鳳洵知道可能有人還沒抵達入口。

    謝翾瞇起了眼睛,問:“能看出來是誰嗎?”

    理論上并沒有人能從陣法的光芒亮度去推測到底是哪一位皇族還沒有獻上鮮血,但既然謝翾想看, 鳳洵也可以將他知道的告訴她, 他的手貼在陣法上方, 略微感應片刻便道:“大皇子和小公主都還沒有獻出鮮血。”

    “他們?”謝翾挑眉,有些疑惑, “他們守著紀先生, 不會出事了吧?”

    她敏銳得嚇人,但當她與鳳洵剛往外走的時候, 自腳下土地里突然竄出幾道黑色霧氣,攔住了他們的去路。

    這黑霧的氣息熟悉,謝翾知道它來自于系統背后的混沌主人,在梧桐樹這般神力充盈的地方,這怪物的力量竟然又成倍增長,它強大到謝翾與鳳洵合力都無法馬上突破的地步。

    “它怎么會這么強?”謝翾的手中幻化出黑刃,扭頭對鳳洵問道。

    鳳洵低眸看著那團不斷翻涌的黑霧,溫和的眉眼出現一絲凌厲,但過了片刻,他也只道:“我不知。”

    他確實不知這樣的怪物為什么還能活到現在,難道天上的那家伙就放任這樣惡心的東西鳩占鵲巢嗎?

    謝翾與鳳洵最終還是突破了黑霧,但在黑霧消失的那一瞬間,他們也同時看到守護皇脈的金色陣法開始散發出更加耀眼的金紅色光芒,這意味著皇脈已經打開了。

    陣法洞開時的金色光芒落在鳳洵眉眼上,他的瞳孔驟縮,面上閃過一絲訝色:“他們——”

    “怎么?”謝翾問。

    “他們不是獻上了鮮血,而是……死了。”鳳洵眼中閃過一絲怒意,他轉身想往楚逢星與楚逢雪的方向走去,但他也只邁了一步,便被一道無形的屏障擋住。

    這股阻攔他的力量,顯然又來自另一方勢力,這道無形的屏障沒有黑霧那般富有攻擊性,它更像是橫亙在此處的規則,讓鳳洵不得不往后退。

    謝翾看到鳳洵皺起了眉頭,這是她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如此強烈的怒意。

    “走吧。”謝翾拽住了他的袖子,“黑霧只是阻攔我們,并沒有發起攻擊,它在邀請我們進去。”

    她猜,那團惡心的混沌要之所以現在沒有動手,是因為它要把它們引到它力量更強的地方,以保證它一定能把他們殺了。

    而那位面之外、窺伺此處的混沌力量之處竟然在梧桐樹的中央。

    “鳳凰是它……”謝翾自言自語,似乎有些疑惑,不然如何解釋梧桐樹的中心是那混沌的巢穴呢?

    但鳳洵的聲音馬上響起:“不是。”

    他似乎在解釋著什么,謝翾愣了愣,她平靜答道:“你又不是鳳凰。”

    楚逢川與楚逢雪一道死去,令謝翾驚訝,但并未引起她情緒的波瀾,見鳳洵似有怒意,她決定還是勉為其難安慰他一下。

    “走吧,進去了才能給他報仇。”謝翾說。

    鳳洵的眉頭微皺著,他的靈魂被困在這具人類的軀體里,不得而出,而他方才連那道黑霧都破不開,這就是孱弱的凡人。

    “還不開心?”謝翾問。

    鳳洵靜默著沒有說話。

    “百年之后,他們還是要死去。”謝翾說,“我們都有壽命的上限。”

    她想,果然在她面前的是個人,若是冥界的神明一定不會糾結于一兩個人的生命,因為他們眼中所看到的世界太過廣大,人類的渺小生命就像塵埃。

    他們舉步走入梧桐樹的中心,看著這巨樹內部廊道上刻畫著的古老壁畫,謝翾問鳳洵:“這是當初鳳凰留下的印記嗎?”

    “不是。”鳳洵搖頭,他從未在樹里留下什么東西,他當初的神繭當初只是湊巧落在了梧桐樹上,這里只是他降臨此界的地方,并沒什么特殊的意義,他是神,對于家也沒有概念,天地都是他的居所。

    “這里的壁畫都是皇族留下的?”謝翾問。

    “也有其他人。”鳳洵的視線掠過梧桐樹深處的模糊圖案,在那里還畫著一些人。

    謝翾湊上去看,圖騰的角落處畫著一群人圍繞著一個圓形物體跪拜。

    “他們在祭拜太陽嗎?”

    鳳洵搖頭。

    “那么圓,是月亮?”

    鳳洵繼續搖頭。

    他頓了頓說道:“是蛋——孕育鳳凰的神繭。”

    “人類誕生于神明之前?”謝翾驚訝,她很快抓住了其中的關鍵。

    鳳洵點頭,在他降生以來,人類祭拜的神繭只是一個沒有生命的力量源泉,他在持續不斷散發著神力,直到它流淌到人間,化作可造萬千奇跡的靈力。

    “那片空白的是什么?”謝翾看到壁畫延續到一定距離就變成空白的了,再往后才是歌頌皇族統領世間的畫面,從鳳凰降生前到皇族延續,中間空了很大一塊信息。

    “被抹去了。”鳳洵的手指撫過那些完全淹沒于歲月中的印記,語氣低沉又惆悵。

    謝翾眨了眨眼,她對人類的歷史并不感興趣,便沒再問,只是更往深處走去。

    等到他們抵達梧桐樹中央的時候,只見中心處高大祭壇上方站著一位高大男子,他舉起的手腕上紋飾著雙尾的黑蛇。

    其余皇族中人——包括皇帝也匍匐跪在地上,對祭壇中央逐漸出現的黑霧虔誠祭拜,謝翾到最角落處把楚逢星的臉抬起來,只見這位前太子殿下雙眸失神,似乎被什么東西攫取了心神。

    在這里的還保有理智的不會只有她和鳳洵吧?謝翾與鳳洵對視一眼,他們的視線轉向祭壇中央,只見那位假國師旁若無人地將跪在他面前的沈懷抓了起來,此時的沈懷也渾渾噩噩,瞇縫著眼睛無力反抗,假國師抓起她的手腕,黑霧纏繞在她的身體上,隱隱有一枚雙尾黑蛇印記即將落在她的手腕。

    此時另一個入口處傳來了踉蹌的跑步聲,謝翾很快聞到一股濃郁的血腥氣,她與鳳洵齊齊扭頭看去,只見紀亭煜浴血奔了過來,他身上竟然隱隱閃爍著金色的光。

    “大皇子殿下……小公主……”他的語氣有些絕望茫然,更含著滔天的恨意與堅定的信念。

    “怎么了?”鳳洵馬上問道。

    “我看到奇怪的黑霧出現,我與大皇子殿下合力才能堪堪抵擋,這里太靠近皇脈中心了,我們的法術都被削弱到極致了……大皇子殿下說不能讓假國師主持陣法,不然召喚來的一定不是神王大人,其實他還可以抵擋黑霧片刻,但他選擇自戕,把所有的力量凝在血里,他的信仰太純粹了,身上竟然有些許神力,這神力與我身上的賜印相共鳴,幫我擋住了那團黑霧……”

    “懷兒——”紀亭煜看到祭壇中央還在繼續著與那所謂神明的交流,他手中一道光芒打出,竟然激起了謝翾熟悉的金紅光芒。

    那蘊含著些許神力的攻擊一下便將假國師擊倒在地,與此同時,從祭壇下涌出大量更加強大的黑霧,紀亭煜只來得及奔過去將沈懷護在身后,很快那黑霧便涌了上來,似乎要把他吞噬。

    謝翾與鳳洵兩人同時閃到他身前,堪堪將黑霧擋住,這一回界外混沌的力量強大許多,就算是謝翾也不得不施展出審判之力才能抵擋,鳳洵所棲息的人類軀體受皇脈影響,他施展法術也弱上許多,這讓他輕輕皺起了眉。

    鳳洵見那祭壇上的假國師即使被紀亭煜擊倒,還是堅持伸出雙手繼續著對“神”的召喚,他扭頭沉聲對紀亭煜說:“還能和神明溝通嗎?”

    “神王大人他……不曾回應過我,我能感應到他在慷慨渡給人間神力,但他不愿意與我交流。”紀亭煜頹然說道,他所信仰的神明更像是一個不會說話的符號。

    “繼續召喚,他會來的。”鳳洵垂眼說道,眼下能解決這界外混沌的只有他了。

    謝翾用盡全身力量抵擋著黑霧,她雖沒有說話,卻無聲地支持鳳洵的決定,她看得清自己的敵人,她的敵人不是鳳凰。

    她要滅的是皇室,要殺的也只是謝如扇和她背后的界外混沌。

    聽見鳳洵如此說,紀亭煜也繼續召喚著上界神王,謝翾感覺到身前的壓力越來越沉,鳳洵溫暖的大掌覆上了她的手。

    “阿翾。”鳳洵用自己的身體擋著黑霧,減輕著謝翾的壓力,因為他這具人類軀體的限制,他肩膀與脊背被那黑霧撕扯得滲出鮮血,受傷的位置與他記憶中的那個懲罰一模一樣,鳳洵的眼眸微黯淡,但謝翾返身過來抱住他,觸到了滿手的血。

    “傻子,你在干嘛?”謝翾提高了聲喚他,“楚景尋?!”

    聽到謝翾用這個陌生的名字呼喚他,鳳洵并沒有回應她——他又不是楚景尋。

    “我至少還能抵擋一炷香的時間,你受皇脈影響,逞這個能做什么?”謝翾使勁推鳳洵,卻發現自己推不開他。

    “心疼我?”鳳洵竟然微微笑了起來,他當然知道謝翾有能力對付黑霧,但他只是不想她受傷而已。

    謝翾瞪著他蒼白的臉頰,大口喘著氣,她哪里是心疼他,她才不會心疼他,她只是怕他死了。

    他的生命她早就預定好了,要死也只能死在她手上。

    最后,在鳳洵頹然倒下的一瞬間,謝翾將他高大沉重的身軀接住了,與此同時在一旁虔誠與神明溝通的紀亭煜也終于見到了他未曾謀面的神王大人。

    第57章 五十七刀

    當那耀目金紅色光芒出現在眼前的時候, 謝翾被刺得閉上了眼睛,先前環繞在他們身邊的黑霧驟然消失,她仿佛失去了力氣般往后跌去,卻被一只大掌扶住了后背。

    謝翾以為是自己身邊的那位“楚景尋”將她扶住了, 回頭卻看到終于降臨的神王大人身上華服散發的金光。

    而先前擋下大部分黑霧的鳳洵卻跪倒在地上, 手執長劍堪堪穩住自己的身形,他低著頭, 唇邊滲著鮮血, 堪堪抬頭時卻看到了謝翾落在了神王的懷里。

    驟然積蓄起僅剩不多的力氣, 鳳洵想要沖上前去將謝翾從他的懷里拽出來,但此時的謝翾已經將視線移開了。

    謝翾沒再看鳳洵, 她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這位神王大人側臉的輪廓上,他下頜的線條太過熟悉, 震驚得她張了唇卻沒能發出聲音。

    是父子的緣故嗎?他與鳳洵似乎有著一模一樣的下半張臉,謝翾沒空再去管負傷的“楚景尋”, 只是朝神王大人伸出手去。

    但他始終背對著她, 對于這樣的上界神明來說, 所有的人類都如塵埃。

    謝翾看著他輕描淡寫地將那界外混沌所產生的所有黑霧斬斷,這處祭壇終于顯出它原本皎潔無塵的模樣,他高大的身影藉著梧桐樹上漏下的日光投下影子, 高大又沉默。

    他分明有這樣強大的力量, 卻不肯分一分神, 去將那膽敢窺伺這個世界的界外邪靈殺死,這就是無情的、將人間視作塵土的神明嗎?

    “你——”謝翾往前走了一步, “鳳——”

    鳳洵是你什么人, 你認識鳳洵嗎?你就是鳳洵的父親嗎?謝翾腦海里冒出諸多問題,她的所有心神都落在眼前這個金光耀眼的神明身上, 卻沒看到身后鳳洵攥緊劍柄顫抖的手。

    神王大人沒有搭理她,只是朝后一拂手,想要將她擊退。

    謝翾自然不會就這么被他推開,她一定要見到這位神王大人的臉,所以在神王釋放神力的時候,她也使出了自己的審判之力對抗,當然她現在所掌握的力量與真正的神明相比就如螢火面對皓月,謝翾一點微薄的神力瞬間被擊散,她往后跌去,直直落在了鳳洵身邊。

    還是他把她接住了,鳳洵單手握住劍柄,長劍沒入祭壇下的樹身之中,在神力洶涌之下穩住了自己的身形。

    縱然謝翾沒有回頭看過他一眼,他還是緊緊把她抱住了。

    “他是神。”鳳洵看著神王,對謝翾說道。

    “就算是神,我也要看看他的臉。”謝翾掙脫了鳳洵的懷抱,逆著刺目的光沖了上去,她始終沒找到自己沉淪于無盡痛苦時所見的那一點光芒究竟來自于何人。

    她覺得是鳳洵,但她親手、親眼驗證過,并不是他。

    那會是與他有著相似臉龐的、他的父親嗎?謝翾不知道答案,但她一定要追出個結果來。

    審判之力再次展開,謝翾沒有回頭,義無反顧地朝著那束光芒奔了過去,神力蕩開的氣浪再次席卷上鳳洵所棲身的這個凡人軀體,他也會受傷,亦有生命的盡頭,這就是人類。

    鳳洵看著謝翾的背影,他越過她垂落發絲的肩頭,看到金光盡頭的神王終于轉過了身子。

    他有一張與鳳洵一模一樣的臉龐,每一根線條、每一處細節都沒有區別,唯獨他的那雙眼睛帶著神性的漠然無情,而無鳳洵的悲憫善良,究竟慈悲是神,或是無情才是神呢?謝翾看著他那張與自己在混沌中所見一模一樣的臉,愣了許久,這是鳳洵,又或者是別的人呢?

    神王大人沒有看謝翾,他只是在與謝翾身后的鳳洵對視,最終,他那雙如海洋般浩瀚的眼眸微微閉上,更加強大、無法抵御的神力蕩開,在解決此處混亂之后,他將梧桐神樹里的所有人驅逐出去,只有謝如扇被留在了神樹里,隨著那界外混沌與此界的聯系被切斷,她也徹底沒有了呼吸。

    真正的神明就是這般強大,只需要一抬手便能將為禍人間的界外邪靈消滅,他分明有這樣的能力卻不動手,究其原因只是因為他并不在意這人間與蕓蕓眾生,冷酷、無情,這才是神明。

    謝翾失去了意識,只記得在不斷朝后涌著的氣浪里,有人一直緊緊抱著她,懷抱溫暖且堅實。

    這樣的神明,怎么會有鳳洵這樣的孩子呢?謝翾不理解,她的額頭抵在鳳洵的肩頭,低聲喚:“鳳洵。”

    或許是知道她此時意識混沌,鳳洵像是承認了自己身份似的,低低應了聲:“我在。”

    他的大掌搭在她的腦袋上,望著梧桐樹上出現的鳳凰虛影,喃喃道:“不喜歡他嗎?但是……我們的臉明明一模一樣。”

    謝翾沒聽清楚他說了什么,只是徹底昏迷過去,待醒來時,他們所有人都被逐出了皇脈——謝翾甚至還沒來得及實施自己斬斷皇脈的計劃。

    大皇子與小公主一起被黑霧殺死,此事皇帝心知肚明是誰做的,只是望著死去的楚逢雪的尸骨,他似乎有些失神,他試圖再次入內呼喚那界外的混沌,卻再沒聽見回應,無奈,皇帝只能將此事宣稱為針對皇族的刺殺,回京之后正常舉行謝翾與鳳洵的婚禮。

    鳳洵在梧桐神樹里受了重傷,要修養一段時間才能好,謝翾被那位神王大人的真容擾得心神不寧,只想快些回冥界問問鳳洵到底是怎么回事。

    所以,在婚禮舉行之前,她已分次暗中離開京城,將分封各地的皇族子嗣先行解決,多處皇族屬地都出現混亂,地方無人鎮壓,戰爭四起,為了穩定局勢,皇帝只能將謝翾與鳳洵的婚事提前,用一場喜事來轉移注意力。

    謝翾捧著一碗湯藥,遞到了鳳洵面前,小聲問:“好些了嗎?”

    凡人之軀孱弱,更何況那日是鳳洵為謝翾擋下了大部分的黑霧侵襲,他的傷倒是重,不過修養了這么多日,也差不多好了。

    鳳洵望著她點了點頭,他從謝翾手中接過湯藥,喝了一口,苦澀的滋味蔓延在舌尖。

    謝翾甜甜笑了笑,或許是知道他不久之后就要死了,所以對他格外溫柔,她塞了一顆糖放在他的嘴里。

    “這是我去外面——”殺皇族后裔的時候順道買的,謝翾將后半句話咽了回去,生硬道,“去外面買的。”

    “嗯。”鳳洵長睫輕顫,頷首應道。

    他凝眸望著她,許久沒再說話,倒是謝翾鉆上了他的床榻。

    “新婚之前照規矩雙方不能見面。”鳳洵提醒她。

    謝翾將食指抵在自己的唇邊:“你別說,我偷跑過來的,小池還以為我在房間里呢。”

    “成親了自然會有很多時間在一起。”鳳洵說。

    謝翾抬手撫上他的面頰,將他的臉轉了過來,仿佛是要多看他幾眼:“我現在就想看看。”

    畢竟等不到他們真的成親,她就要把他殺了,她能給他最大的慈悲就是,她可以最后一個殺他。

    沒能在祭天大典那日將皇脈斬斷,謝翾十分遺憾,這意味著她從梧桐神樹出來之后就要先將所有的皇族后裔都解決,才能讓自己成為最后一個有資格開啟皇脈的人,從而再次進入皇脈,將這壟斷此界靈氣的巨大陣法徹底破壞。

    所以,楚景尋她是必須要殺,一刻都拖不得。

    鳳洵看著她點了點頭,他的深邃眼眸深處閃過一絲了然的光芒,從他接過原本楚景尋手里捧著的那枚鳳凰羽決定來到人間的時候,他就知道謝翾想要做什么了,他也知道自己即將迎來的命運是什么。

    他有能力反抗,但他并沒有阻止謝翾,因為這不僅是鳳凰羽所托的承諾,也是謝翾想要做的事。

    恍惚間,鳳洵想起兩年多前謝翾在冥界問他的那個問題:“神是不是只會被祂所愛的人殺死。”

    這是一個無法被證明的問題,因為神從來沒有真正死過,若要證明它的正確,需要一位神明真的死去。

    會嗎?會吧。

    鳳洵側身吻上了謝翾的唇,他的口中流淌著草藥的苦香與糖果的甜蜜,謝翾張開了口細細品嘗這矛盾的味道,她覺得有趣,只嘗到了甜蜜,卻忽略了那掩藏的苦澀味道。

    大婚當日,吹打的儀仗隊領著謝翾往鳳洵的府邸而去,無人發現現在新娘的轎子已經空空如也,在接親的這段旅程中,謝翾已經悄悄離開喜轎,潛入皇宮之中,得益于她與鳳洵的婚事,大部分皇族都聚集在皇宮中,所以謝翾下手也格外便利,自從吸收混沌產生精神能量之后,她的修為已遠遠高于凡間人類,殺死這些罪惡的皇族幾乎不費吹灰之力。

    她將皇帝的尸體塞進龍袍里擺正,待會兒她和“楚景尋”還要對著這位父親大人行禮,滿殿的尸體就這么被謝翾擺成滑稽的姿勢,在她法術的掩蓋下,無人發現異樣。

    短短一途接親的路,喜堂便成了靈堂,謝翾的手搭上了最后一位皇族血脈的手——她留到最后的“楚景尋”,可能是他生得與鳳洵有些相似,謝翾倒是舍不得殺他,但終究要動手,她也不會猶豫。

    在禮官的帶領下,她與鳳洵一道步入宮殿之中,在這里靜默坐著的所有皇族中人已經沒了氣息,卻還保持著詭異的姿勢坐直身子,無人發現謝翾法術掩蓋著的真相,但鳳洵只朝那殿中看一眼便知道發生了什么。

    他的唇邊翹起微笑——無人可以阻止謝翾,這世上唯一有能力阻止謝翾殺死皇族斬斷皇脈的人已被鳳凰羽所代表的承諾限制住了,她終究得到了她想要的結局。

    在殿內,鳳洵與謝翾拜過天地,步入洞房。

    滿京城的慶賀聲中,謝翾惡趣味地扯去了皇宮里掩藏死人的法術,瞬間,滿朝官員看到皇帝的頭顱骨碌碌地從鋪滿紅綢的殿堂上滾落下來,那血沒入喜慶的紅布里,看不出痕跡。

    整個京城陷入混亂之中,謝翾卻安靜坐著,等著她的新郎來揭開她的紅蓋頭。

    片刻靜默后,有人挑開了她的蓋頭,隔著遮面的金色流蘇,謝翾看到鳳洵的眼睛,攥緊了手中鬼氣化作的黑色匕首。

    她沒有絲毫猶豫,直接將這柄匕首送進了鳳洵的胸膛,這是最后一位皇族,只要他死了,她就是唯一有資格開啟皇脈的人了,他必須死。

    謝翾知道鳳洵修為高,所以這一刀帶上了審判之力,她面無表情地站起身來,看著眼前的“楚景尋”胸膛中刀,頹然倒在自己身前。

    第58章 五十八刀

    在鳳洵倒下的那一剎那, 謝翾感覺到一種莫名的力量匯集到自己身上,祭天大典上她獲得了皇族身份,現在最后一位身負皇族血脈的人倒下,她就成了最后一位有資格開啟皇脈的人。

    她手中的黑刃沒入眼前身著大紅喜服的男子胸膛, 鮮血洇開時的痕跡不甚明顯, 謝翾只能看到有蜿蜒的血線順著自己虎口處的凹陷緩緩淌下,她想, 他應該恨自己的, 死前的這一刻, 他應該死死瞪著她,詛咒她墮入十八層地獄。

    但他偏偏側過了臉, 大半張與鳳洵相似的臉龐沒入紅燭搖晃的陰影里。

    “意外嗎?恨我嗎?”謝翾使了些勁,將黑刃從他的胸膛處抽了出來, 俯身托住了他的身體,她依舊能感受到他身體里還保存著些許生命力, 此時的他, 應該還能說上一兩句話的。

    但他將全身的力氣都用來躲避她的目光了, 所以,謝翾只能在黑暗處看到他的側臉動了動。

    她眨了眨眼,困惑地伸出手去, 想要將他的面頰扳正, 她不畏懼他死前仇恨的目光, 從殺死他開始,她的情緒幾乎沒有任何波動。

    對于謝翾而言, 從始至終她對他的特殊, 也只不過是因為他很像那位還在冥界的小神仙。

    謝翾的手觸上他冰冷的面頰,這是她第一次在他身上感受到這樣的溫度, 她的指尖顫了顫,但還是將他死前特意側過的臉扳正過來。

    他不讓她看,她就偏要看。

    黑暗中,他那張早已沒有了生息的臉緩緩映入謝翾的視線,這位回到人間的惡鬼細細眉毛挑了挑,她抬起自己的肩膀與手臂,將眼睛揉了揉。

    怎么會呢,眼前怎么會是他的臉呢?是她的魂體出現怎么問題,導致出現幻覺了嗎?謝翾手中的黑刃滑落,她捧起了他的面頰,仔細端詳。

    他有一張與那位上界神王一模一樣的臉,而謝翾也知道,這張臉屬于鳳洵,他不是還留在冥界嗎?身為酆都鬼王,他怎么會擅離職守,他又怎么會變成楚景尋?

    謝翾低眸,死死地盯著他的面龐,輕輕喚出聲:“鳳洵。”

    他沒有應答,謝翾咬著牙,使了些力氣繼續喚:“鳳洵。”

    鳳洵還留著死前之前唇邊蘊著的淡淡微笑,這樣的表情出現在他的這張臉上才夠合適妥帖,謝翾的手指撫上他的唇角,她皺著眉,不住呼喚:“鳳洵,鳳洵。”

    在冥界時,她如此呼喚他,他總是會有回應,他還說過這個稱呼就就是旁人對他最親密的稱呼,但是不論現在她呼喚了多少聲,他都沒能再張口回應她的呼喚。

    謝翾感覺到一種很奇怪的情緒涌上自己的心頭,她死死盯著鳳洵的臉,烏黑的眼瞳里只流淌出困惑,為什么是他,怎么會是他,若是他為何不對自己說出他的身份?

    ——這樣,她一定能保證自己下手的時候溫柔一些。

    謝翾低頭,伸舌舔去他唇邊的鮮血,它已經涼了,舔到舌尖的時候有種古怪的味道,驀然間,謝翾想起之前冥界之人對她說的,有關于神明的無稽傳聞,神明只會被祂所愛的人殺死。

    怎么會呢?他們都未曾見過神明死去,怎么會有這樣的說法呢?現在鳳洵的魂魄應該回到冥界了吧,他一定會在那黑沉沉的酆都城外等著她吧……

    謝翾放下他的身體,起了身,將他身側掉落的黑刃撿起,她在他的尸體面前脫下了婚服,將他最初贈給自己衣裳穿上。

    她該去做自己的事情了,然后也該回到自己應該去的地方,回到那濃霧彌漫的酆都去。

    謝翾再次來到那梧桐神樹下,踏入皇脈中央,她能感覺到自己腳下這巨大陣法的震顫,來到那日發生意外的祭壇中央,曾經被界外混沌腐蝕的梧桐神樹內部已經破爛不堪,這或許就是紀亭煜許久未曾聽到神明回應的原因,皇族早已不再信仰鳳凰了。

    皇族為什么不信仰鳳凰?是他的力量衰減了嗎?可那一日神王降臨梧桐神樹,他的力量還是那般浩瀚如山海,就連他們試圖取代信仰的界外混沌都被他輕輕一抬指消滅,所以,究竟是什么讓皇族主動想要拋棄這位神明?他們多么不識好歹。

    走過那一條古老的壁畫廊道,謝翾想起自己與鳳洵上一次來的時候,他曾經為她解答過關于壁畫的疑問,他說人類誕生于神明之前,當神明只是一個神繭的時候,他只是一尊不斷流淌著世間至強之力的……物品。

    物品不需要有自己的思想,他像是一汪泉眼,只需要不斷提供這樣強大的力量就好,在他千萬年的沉睡時間里,人類只是將孕育著他的神繭當成一處可以不斷挖掘的、永不會干涸的礦藏,沒有人希望他有朝一日會蘇醒,成為一個鮮活的神明。

    謝翾目光掠過壁畫上那枚被眾人膜拜的神繭,抬手貼上冰冷的巖壁去感受腳下皇脈的氣息,她的掌心處再次凝聚一柄黑刃,得益于她吸收了界外混沌提供的精神能量,現在她有能力將腳下的皇脈徹底斬斷了。

    她的動作明顯有些急,因為做完這一切,她想要快些回到冥界,鳳洵是神,他不可能真的死了,她要回去見他,去問問他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分明是她自己一個人要來人間,為什么他也跟著一道來了?

    謝翾的精神力掠過皇脈的每一處細節,這不是神的造物,而是人類研究出的陣法,它以鳳凰的棲息地梧桐神樹為核心,向四野延伸而去,皇脈的用處是收攏著這世間無處不在的靈氣,將它只供給給皇族,以此來形成皇族對這個世界力量的絕對壟斷。

    為什么神明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又或許,這對他來說根本不重要,神明只是恰巧棲息在這個世界里,對于這個世界里所有的生靈并不關心,所以,不論他們拿他的力量去做什么事,他都不在意,沒有人會在意自己腳邊掉落的渣滓被螞蟻搬走。

    謝翾想起自己給小池開了靈竅之后發生的事情,讓人類掌握了這樣強大的力量,或許也不是好事,它會引起更多、更可怕的混亂,而她不在意這樣的混亂,也不在意擔下這罪名,人間生死與她無關,她只是要報仇而已。

    她的精神力定位到了皇脈的最薄弱處,虛空里,一柄黑刃緩緩落下,謝翾的面頰緊緊貼在梧桐神樹上,感受著這株古老巨樹的脈搏,黑刃緩緩斬斷組成皇脈的無數陣法,與此同時,她也終于撥開重重迷霧,見到了究竟是什么導致了皇脈在這處的脆弱。

    一道暴烈的劍痕落在皇脈正中心,它古老陳舊,來自于千年萬年前,曾經有人堪堪要將這皇脈斬斷,最后卻不知為何,生生止住了自己的行動。

    謝翾的精神力不斷從那處劍痕上掠過,她喃喃自語問:“為什么呢?”

    是誰要斬斷這皇脈呢?是上界的神王大人嗎?他分明可以直接斬斷的,但又為什么止住了自己行動?他都是神明了,為何不事事由心?

    謝翾不會猶豫,她不在意自己放開了這座力量的囚籠會帶來這樣后果,也不在意此后造成的混亂會讓人間增添多少死去的魂魄。

    她要徹底斬斷皇族延續的根基!于是,黑刃一斬而下,將這巨大的皇脈徹底摧毀,在萬千陣法崩散的一剎那,被禁錮已久的靈氣席卷過這個世界的每一處,瞬息之間,這世上所有生靈都獲得了所謂的靈竅,而她自己也從梧桐神樹的中央一墜而下。

    一把黑刃直直沒入她自己的心口,她的人間之行已經結束,現在她該回去冥界了。

    謝翾閉目,任憑自己的魂魄從這具禹國公主的身體里飄了出來,她的魂體已經修煉得凝實強大,可以脫離這具肉身單獨存在了。

    感受著冥界的位置,她的魂魄自如地跨過界河,來到了這個充斥著迷霧的世界,在她身側有無數靈魂與她擦肩而過,在皇脈釋放靈氣不久之后,很快就有本不該死去的靈魂死在那驟然發生的混亂了。謝翾并未去搭理自己身邊的無數靈魂,只是往冥界深處不斷飛去。

    冥界酆都依舊是熟悉的模樣,巨大黑沉的城墻下佇立著高大的銅甲將軍,在銅甲將軍的身邊往往會有一匹冥獸的身影,還有等候在此的鳳洵。

    謝翾越過那迷霧,依稀能看到熟悉的冥獸輪廓,它跺了跺腳,在冥獸身邊還有一個高大的男子身影。

    她朝那里疾飛而去,撥開重重迷霧,她只看到鳳洵的冥獸身邊站著一位故人。

    不是鳳洵,而是厲溫,這位閻王盯著她,冰冷淡漠的眼瞳里閃爍著意味莫名的光。

    謝翾盯著他,片刻后問:“鳳洵呢?”

    “回上界了。”厲溫唇邊扯出一點不帶絲毫感情的微笑。

    謝翾死死盯著他:“他死了,魂魄應該回到冥界。”

    “小惡鬼,你憑什么覺得他會被你殺了?”厲溫抬手撫摸了一下身邊冥獸的腦袋,如此問道。

    “上界?上界在何處?我去尋他。”謝翾平靜地說。

    從始至終,她都冷靜得不像話,因為她從未相信鳳洵是真的死了,你看,現在厲溫也只是說他暫時離開了。

    “陰陽有隔,上界豈是你這樣的惡鬼可以去的?”厲溫嘲諷地笑。

    謝翾沒了耐心,大踏步走到厲溫面前,卻見這位平素冷漠無情的閻王大人側著臉,眸中流淌著一絲悲傷情緒。

    她瞪大眼,似乎有些慌了,顫抖著聲問:“你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厲溫扯謊:“人間死了很多人,謝翾,這都是你干的?”

    “是我。”謝翾淡漠的眉挑了挑,她沒有否認自己的罪行,“你帶我走,去十八層地獄,什么樣的懲罰我都接受。”

    厲溫又笑了出來:“你是我選中的繼任者,身為冥界神明的你,做什么事都不會被審判,規則與罪過,只是對人間眾生而言。”

    謝翾一把拽住了厲溫的袖子,她扯著他,身形變幻,轉瞬間便來到了地獄中央,她沖著他大聲道:“我屠殺皇族無罪,我斬斷皇脈無罪,但我殺了一個完全無辜的靈魂,我把他殺了……”

    “你不審判我?你不懲罰我?你不將我關進十八層地獄?”謝翾一句句逼問厲溫,她現在想去那刀山火海的中央冷靜一下。

    但厲溫只是不斷搖頭,他盯著謝翾,在一步步的后退中,兩人來到了地獄上方的混沌虛空。

    謝翾就差揪著厲溫的衣領質問了,但他一直保持著原來的表情,只是用一種探究的神情看著她。

    “你去過梧桐神樹了?”來到虛空的最角落,厲溫問道。

    謝翾的長睫顫了顫,她點頭。

    “神樹上的壁畫,你都看完了?”

    “有一部分缺失,被抹去了。”謝翾回答。

    厲溫唇角翹起一點冷酷的笑容:“我說你無罪,便是無罪,皇族竊取靈氣被滅,罪有應得,皇脈本就該被斬除,你又犯了什么罪過呢?”

    謝翾咬著牙說:“鳳洵。”

    “你沒殺什么人。”厲溫攏著袖子道。“他是神,怎么會死?”

    “那他……為何不在這里?”謝翾盯著厲溫道。

    “他本就不是酆都的神,只是善良的小神仙閑來無事來這貧瘠的地方看看罷了。”厲溫回答。

    他抬手一揮,謝翾腳下的虛空出現一些畫面,正是壁畫上被抹去的內容,早些年神繭還未孕育出神明的時候,人類發現了這處梧桐神樹中央的神繭能夠流淌出強大的力量,于是人們開始崇拜神繭所代表的鳳凰,感激它賜予的力量,其中一批最早的人類壟斷了這股從神繭中流淌出的靈氣,他們布下陣法將本該無私充斥著這個世界的靈氣據為己有,只有他們掌握著運用這股神奇力量的能力,而他們也能用凌駕于其他凡人之上的實力去統治這個世界。

    最開始,他們的壽命隨著不斷修煉也會增長,若是修煉到極致,人類也能獲得永生,這是謝翾在界外混沌那里看到的其他世界也會產生的現象,但她身處的這個世界沒有,這里有靈魂死去棲息的冥界,有掌握眾生流轉的六道輪回。

    冥界也是被人類創造出來的,當初生活在梧桐神樹附近的、最初的人類,除了壟斷靈氣的皇族之外,還有一批更崇尚正義自由的人,他們看不慣皇族如此占據著靈氣資源,更不愿意從此之后就是這么一小批人擁有修煉長生的力量,他們最初就受神繭的神力影響,實力與皇族相當,所以他們展開了一場曠世的戰役,這場戰役皇族慘勝,他們保住了皇脈,但也失去了永生。

    戰敗的另一批先人利用神力創造了冥界,定義了人類壽命的上限,這樣皇族中人不能永生永世如此修煉下去,他們的靈魂也不能永遠留在尊貴的皇位之上,這是雙方的妥協,也是冥界才保證了這個世界相對的公平,所以,現在的十殿閻王,不過是當年為了捍衛公平戰敗死去的人類,他們因為最初受到神力沐澤,所以有著接近神明的力量,千萬年的見證生死,也讓他們有了與神明類似的無情與冷漠。

    這就是梧桐神樹上被抹去的那段記錄,因為皇族雖然勝利,但也做出了不少讓步,這對于皇族來說是恥辱的。

    厲溫攏著袖子看謝翾:“皇脈本不該存在,你斬斷它是正確的選擇。”

    他們這些冥界的神明,終其一生也只能徘徊在這精神的空間里,去守護著最后那一點天地間的公平與正義。

    在那場戰役里,他們早就死了,沒有肉身依托的靈魂若是回到人間,只會煙消云散。

    謝翾低眸觀看著這段歷史,又問:“所以呢?他又去哪里了呢?”

    “他回上界了。”厲溫微笑,“你要尋他,只能去那神明所在的上界里去找了。”

    第59章 五十九刀

    謝翾盯著微笑的厲溫, 許久沒有言語。

    厲溫攏著袖子,面上出現一絲無奈神情:“小惡鬼,我將我所有知道的都告訴你了。”

    “為什么對我知無不言?”謝翾想起厲溫以前可不是一個這般好說話的冥界閻王。

    “尊主離開之前說過,若他離開了冥界, 他原來的位置便是你的。”厲溫冰冷的目光落在謝翾身上, 他問,“尊主沒有告訴你嗎?”

    謝翾又咬了咬牙, 鳳洵什么都沒和她說, 在人間他們相處了那么久, 他還是隱瞞著他的身份。

    可惡的鳳凰……若她找到他了,她定要……定要如何他呢?她不論在他面前做什么, 他永遠都是笑著的,絲毫不會怨他。

    謝翾從來就沒惹鳳洵生氣過, 似乎她的舉動影響不了他,所以這就是神嗎?

    “他什么都沒說, 冥界鬼王的責任太重, 我不會像他一樣去冥界的角落尋找卑微渺小的魂魄。”謝翾拂袖離開地獄之上的虛空幻境。

    “冥界不需要你來承擔責任, 萬物有其既定的運轉規律,他只是將調用我們的權力交到了你手上。”厲溫叫住了謝翾。

    謝翾想,她又不需要這些, 她不覬覦冥界的力量, 她只是想報仇, 報完仇之后她就……她該做什么呢?她回到冥界,又是在找尋什么?她也有想要追求的東西嗎?

    她瞪大眼, 眸中再次出現困惑的情緒, 恍惚間又想起鳳洵死之前使勁偏過的臉,他不希望她發現是他, 她又不會因為他傷心,他又為什么要多此一舉?

    她不是……惡鬼嗎?當初吞噬自己主人格的時候,她不是把所有柔軟的情感都拋棄了嗎?

    但為什么,現在她覺得自己的心口仿佛空了一塊?

    謝翾雙目無神望著前方,直到厲溫傾身上前,將她面頰上的一滴無意識落下的淚水輕輕拭去:“惡鬼也會哭嗎?”

    謝翾的長睫沾了淚,她猛力眨眼,將濡濕的眼睫擠干,她皺眉問:“我為什么會哭?”

    厲溫低眸看著她,這位千萬年前也曾是人類的神明眸中終于露出悲憫的光,掌管生死輪回的神明最開始——也曾是為了眾生孤注一擲燃燒生命的犧牲者,他們付出的生命的代價換來天地間最后一隅公平的絕境,這何嘗不是一種慈悲?

    千萬年的生死在他們眼前掠過,再善良的一顆心也會被磨成沒有感情的頑石,他們逐漸與輪回的規則融為一體,成為整個冥界運轉系統的一部分,鮮活的血肉化作冰冷的律法,這就是,冥界諸神。

    如今,看著眼前流下淚的惡鬼,連神也覺得無奈了。

    “要去找他嗎?”

    “要去。”謝翾將黑刃輕輕擦拭著,她在思考自己要經歷怎樣的戰斗才能闖入上界。

    “上界有比我們更強大的神明把守,當初誕生在梧桐神樹附近的人類除了我們與皇族之外,還有一批專心信仰鳳凰的人類,他們不問世事,不參與所有紛爭,是絕對的中立派,他們心中只有至高無上的神王鳳凰,為了保護鳳凰不受凡間污濁侵染,在我們與皇族一戰中,他們侍奉著神繭在梧桐神樹上方開辟了一個獨立的小世界,他們將神繭接引到上界中,在那里等待著神王的降臨。”

    “除了鳳凰這位真正的神明之外,他們受神力沐澤最深,是更次一級的神明,當初尊主要帶你回上界,就是要許給你這樣的地位。”

    “在神之下,俯視眾生——小惡鬼,為何你不知好歹拒絕了?”厲溫問。

    謝翾撇了撇嘴道:“我為何要在他之下?”

    她收起黑刃,直起了身子,打定了主意:“厲溫,我還要修煉多久才能打敗那些守護上界的次神?”

    厲溫一指點在謝翾眉心,笑道:“先勝過我。”

    下一瞬,謝翾掌心下藏著的黑刃已探了出來,堪堪擦著他俊朗瘦削的面龐而過,厲溫的身形化作虛空里的黑洞,消失在謝翾眼前,一股古老浩渺的氣息席卷上來,謝翾這才察覺到厲溫的內息是何等的磅礴無垠,他幾乎已經是一位神了!

    謝翾足尖輕點,腳下閃爍起星辰的光輝,馭光而行,她速度極快,就像一柄切開水流的利劍,而她所駕馭的星光竟被厲溫所化的黑洞緩緩吸去,她的身形不受控制地扭曲搖擺,似乎要被虛空撕裂,這樣的絕境謝翾已經歷過無數次,在界外混沌創造的懲罰里,她的神識就處于無數壓縮到極致的悲劇之中,即便她的靈識碎成千百萬塊,她依舊沒有讓自己意識湮滅,沉沒入無盡虛空。

    這一回面對厲溫也一樣,她的魂體被擊碎成無數扭曲的碎塊,但在厲溫所化黑洞要將她全部吞噬的那一剎那,謝翾所有分離的魂體發起了共振,她所有的靈魂仿佛受到了某種同頻的感召,不住震顫著,霎時間,星辰碎片被她魂體碎片振動時產生的能量吸引,謝翾的魂體竟然以虛空中的星辰為連接,創造了一個更加浩瀚無邊的自己。

    謝翾盯著黑洞中央的眼睛,那是厲溫的眼睛,她的指端再次凝聚出黑刃,成千上百倍放大的黑刃再次朝他的眼睛擊山,虛空里傳來沉沉的一道笑聲,黑刃落下,黑洞崩散,厲溫的身形卻出現在另一顆星球之上,謝翾回眸望他,只見他毫發無傷,她沒有傷到他一絲衣角。

    “只是魂體本身的力量還不夠。”厲溫的指端出現無數閃爍著的金光。

    謝翾猛地朝他撞了過去,她的進攻方式堪稱原始,但她的身體已經被無數審判之力包裹著了。

    這一回,厲溫不再能從容擋下她的攻擊,謝翾對審判之力的運用來到一種可怕的境地,她天生無情,似乎與這審判的力量無比契合。

    謝翾的腦袋撞上厲溫的心口,在這肢體相觸間,她恍惚間看到千萬年前的先古時代,厲溫立于朝堂之上,手執卷宗,似乎正在制定律法,最初他就是審判之人,然而手握律法之人卻不能主持人間的正義,何其悲哀。

    在厲溫的記憶中,她奪過厲溫手中的象征權力的金印,反手一砸,落在了他的眉心,恍然間,他迎著日光,高大的身子搖搖欲墜。

    幻境化作現實,謝翾手中緊握的黑刃落在厲溫眉心,她現在只是找到了他的破綻,卻還沒有能夠傷害到他的力量,她還需要更多的修煉,上萬年的時光不是朝夕可以彌補的。

    謝翾收了手,厲溫還是安靜看著她,似乎他并不在意謝翾窺見了他的秘密。

    他問:“可笑嗎?”

    “可憐。”謝翾說,“皇族掌握了更強的力量,又或者說,你們只是少數派,沒有什么人能抵得住將這個世界踩在腳下的誘惑,堅持公平的你們才是異類。”

    厲溫將自己面上被謝翾強大的氣浪吹亂的發絲理好:“但皇脈還是斷了,不是嗎?”

    “它頑固得可怕,幾乎每一代的皇帝都會命人加固這個壟斷靈氣陣法,他們是最害怕皇脈破裂的人,若不是那道已經有的劍痕,我也……”

    厲溫瞇起了眼,他沒有再言語,有些事情他受鳳洵的囑托,并沒有告訴謝翾。

    他希望她以后……都能開心些,雖然那時候的他并不覺得自己的死亡會對謝翾有所觸動。

    但厲溫依舊記得,這位善良的小神仙抱著劍對他微笑,臉頰邊露出淺淺的酒窩:“我是說,萬一呢……萬一她有些在意我,這種事還是不要讓她知道為妙,她若要找尋我,還是會找到我的,她會得到她想要的……鳳洵。”

    “就這樣吧。”厲溫記憶里的鳳洵從地獄里的寒冰上跳了下來,他扶正了臉上的鬼首面具。

    “有人試圖砍斷皇脈。”謝翾喃喃自語,“厲溫,你知道是誰嗎?”

    “冥界是一處與人間隔絕的精神世界,我如何能得知是誰?古往今來想要反叛皇族的勢力也不少,約莫是以前的人做的吧。”厲溫答。

    謝翾沉默地騎上了等候在寒冰地獄外的冥獸,她從厲溫身上挖出了她所有想要知道的信息,同時也知道自己接下去該做什么了,她準備離開,回酆都城休息。

    從地獄到酆都的這條路冥獸不知走過多少遍,謝翾趴在它的身上,不需要指揮,冥獸就馱著她往迷霧深處走,謝翾回憶著它的名字,鳳洵給它起的名字。

    “小明?”謝翾的手指輕輕撫過冥獸腦袋上的柔軟皮毛,喚了一聲,這冥獸在她離開的日子里長大了不少。

    冥獸甩了甩尾巴,它側過頭,溫馴地舔了舔謝翾的掌心,以往它都是馱著兩個人的,現在只剩下瘦瘦小小的謝翾,它還有些不習慣——白瞎它這些日子拚命吃的草料了!

    “他真的回上界了?”謝翾問,“他那么好,怎么不把你帶上?”

    謝翾的話有些扎心,于是冥獸氣鼓鼓地輕輕咬了一下謝翾的指尖。

    “他也沒有帶走我,他之前說要帶我回上界的,現在他自己先回去了,他這個……騙子。”

    謝翾說出最后兩個字的時候,咬字帶著一絲顫抖,似乎在咬著自己的舌尖,清晰的痛楚自舌尖傳來,她才冷靜幾分。

    她總是想起是自己親手殺了他,如果是他……她還能下手嗎?

    會嗎?會吧,但她的動作一定會溫柔些,總歸他是那么厲害的神明,是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鳳凰,他總不可能真的死了。

    謝翾將自己的整張臉都埋在了冥獸的皮毛里,呼吸著這只巨獸身上自然的氣息。

    已近酆都城,謝翾在濃霧盡頭看到銅甲將軍身體里稀疏的魂燈飄搖地亮著,她想,這大塊頭一定會像以前一樣調侃自己,和她說些戰場上的陳年舊事。

    但是,她看到銅甲將軍在看到冥獸與她的那一剎那,高大的身軀就已經彎了下來,他跪在地上,朝謝翾行禮。

    謝翾想起鳳洵曾經說過,像他們這樣的軍魂是需要旗幟的,他們需要一個中心的信仰,需要一個效忠的對象,不然他們的存在就沒有意義,若沒有了需要追尋的旗幟,他身體里的魂燈也就熄滅。

    以前銅甲將軍的旗幟是鳳洵,現在……難道是她?他將冥界里的所有都托付給她了。

    謝翾看著沉默跪下的銅甲將軍,沒有說話,許久才緩緩從他身邊走過,誰又能想到在很久以前,她還被他拎著衣服要丟進血海里呢?

    她本就是該死的惡鬼,惡毒卑賤無人在意,卻被他那樣小心翼翼抱了上來,她沒有任何值得他圖謀的地方,他救她,只是因為她是她,是天地間存活著的——有自己意識的生命。

    他對螻蟻也悲憫。

    謝翾回首看著銅甲將軍身體里燃燒的幽幽魂燈,說:“我會去找他。”

    “愿追隨左右。”銅甲將軍說。

    可他已經死了,離開冥界只會魂飛魄散,謝翾當然不會帶著他離開冥界。

    他走入酆都城中,入城之后,除厲溫之外、以秦廣王為首的其余十殿閻王對她齊齊行禮,能湊齊這幾個人不容易,畢竟有好幾位已經脫離了自己原來的崗位遁入虛空去了,這一切都是對酆都鬼王的尊重。

    ——他們對謝翾如此,不僅是因為當初鳳洵的托付,也是因為謝翾親手斬斷了他們也曾想毀滅的皇脈,當初為了阻止皇族壟斷靈氣,他們拚死才換來凡人皆有壽命上限的結果,這樣皇族中才不會有人修煉到令人無法抗衡的地步,若沒有壽命的限制,之前的謝翾去了人間也掀不起什么風浪,作為代價,他們也死了,終生徘徊在這精神世界中,無法逃離。

    謝翾看著慈祥的秦廣王,從冥獸身上跳了下來,她單手騎著冥獸的韁繩,對他點了點頭。

    “楚江王都告訴我了。”謝翾平靜道。

    “嗯。”秦廣王拿著手帕抹眼淚,“小惡鬼,我偷偷去看了人間。”

    “好看嗎?”謝翾問。

    “爽極了,是我接引那些皇族的,他們一家老小在一天之內都到了我冥界,可惜啊,他們的后代可認不得我這個老頭子了。”秦廣王絮絮叨叨說道,“皇族中倒是有一兩位不需要入地獄的,他們留在了酆都城,小惡鬼,其中有一位很想見你。”

    “我殺了他們的父親、兄弟姐妹——所有的親人,他們見我恐怕不太好吧。”謝翾的薄唇扯了扯,露出一個嘲諷的微笑。

    “那兩兄妹不是死在你的手上。”秦廣王撓了撓頭說道。

    “好,去見吧。”謝翾在鳳洵與她之前的宅邸停下了步伐,面對這黑沉沉的大門,她似乎沒有勇氣跨進去,曾經她迫切地想要從這里離開,如今……她竟然不敢推開這扇門。

    她要找些別的事情做,所以便答應了秦廣王的邀約。

    謝翾拍拍冥獸的腦袋,這大家伙很聰明地拱開宅邸的側門,自己尋了個空回去了。

    秦廣王無奈道:“這些日子它總是要自己回去,出來遛遛彎,回去時就走這道小門。”

    謝翾點頭,看來鳳洵果然是跟著她一起從冥界離開了,但是他為什么要追上去呢,她不是會回來的嗎?他又為什么要來到那個傻子王爺的身體里呢?、

    他又為什么……要她把他殺了呢?

    謝翾扭過頭看向秦廣王,問:“鳳洵為什么跟著我走?”

    秦廣王想起很久之前那個名叫楚景尋的少年手里虔誠捧著的鳳凰羽,人間皇族已經不信仰鳳凰很多年了,久到連當初那枚可以讓鳳凰無條件為持有者做一件事的鳳凰羽也流轉成哄騙傻子的小玩意。

    因為不信仰敬畏鳳凰,所以代表鳳凰的信物才會在皇族中被棄若敝履,直到后來落到一個傻子手上,也只有傻子……還相信鳳凰了。

    這一切都如滑稽的預言,湊成了一個巨大的巧合,秦廣王雖然不知道來龍去脈,但他能猜出當初是楚景尋拿著鳳凰羽讓鳳洵去做了一件事,這件事讓鳳洵不得不前往人間。

    “那孩子手里捧著鳳凰羽。”秦廣王說,“持有鳳凰羽的人可以對神明許愿,神明無法拒絕,就算移山填海,神明也會為他做到。”

    “他是個傻子,也不知對尊主說了什么瘋言瘋語,總之,我領著那個捧著鳳凰羽的孩子見了尊主之后,尊主就離開了。”秦廣王道。

    謝翾能猜到捧著鳳凰羽去求見鳳洵的傻子就是原來的楚景尋,是楚景尋要鳳洵回到人間做一些事情,一個傻子能有怎樣的囑托?

    謝翾想不明白,她不理解那個傻子對只有幾面之緣的禹國公主的愛意。

    這個問題只有鳳洵才能回答她,謝翾裹緊了自己身上的衣袍。

    “說起來小惡鬼你身上衣服,也是鳳凰的尾羽呢。”秦廣王哪壺不開提哪壺。

    “我的衣服?”謝翾這才發現自己還習慣性穿著鳳洵送給她的那件衣裳,這衣服不沾臟污,也可以隨時變幻款式,方便得很,她幾乎沒有換下來過。

    這衣服原來是……鳳洵的尾羽?

    “上次忘川河畔,我不是用你的衣服袖子擦眼淚來著嗎?那天我晚上回去細細想了想,才發現你的衣服材質不一般……”秦廣王嘆氣。

    “我也有鳳凰羽,楚景尋那傻子也有鳳凰羽。”謝翾問,“不都是鳳凰羽,為何之前我說話鳳洵一個字也不聽?”

    “那傻孩子手里的鳳凰羽特殊。”秦廣王負手說道,“你身上是小尊主梳理羽毛時候自然脫落的尾羽化作的,但那一枚——”

    到這里,秦廣王生生止住了自己的言語,他太啰嗦以至于一不小心說了些不該說的話。

    “那一枚?”謝翾瞇起了眼睛問。

    “總歸……你去了上界自己問問小尊主吧。”秦廣王撓了撓頭道。

    謝翾抬起下巴道:“我現在不是酆都鬼王嗎,你還敢有事情瞞著我?”

    她學得倒是快,現在都學會用自己的身份壓人了。

    秦廣王汗流浹背,他不住擦著臉上的汗道:“那一枚自然更加珍貴,被鳳凰賦予了更重大的意義。”

    謝翾沒再追問,她知道在秦廣王這里問不出結果了。

    她徑直來到閻羅殿前,準備去見人間的故人,她知道是哪一位皇族最想見她。

    緩步走入殿內,謝翾看到身材高大的楚逢川緊緊護著身后的楚逢雪,見她走進,楚逢川的眸中很快出現恨意與警惕,下意識將楚逢雪更緊地保護了起來。

    “躲得那么嚴實怎么是要見我的模樣?”謝翾倒是笑了,她無視楚逢川,直接看向他身后躲著的楚逢雪。

    楚逢川手執銀槍,朝謝翾走出幾步,竟擺出了攻擊的姿態,他們知道后來是謝翾將皇族屠殺殆盡,雖然他們不是死于謝翾之手,但……若他們沒有在祭天大典那一日死在不明黑霧的手中,他們也一定會被謝翾殺了吧。

    這般惡毒兇殘的人,為什么到了冥界還備受尊敬?楚逢川怒目瞪著謝翾,卻被秦廣王先行出手,將他擊退幾步。

    “閻羅殿內不見兵戈,楚逢川,把你的武器放下。”秦廣王提醒楚逢川。

    此時,楚逢雪終于從楚逢川身后站了出來,她盯著謝翾問:“翾姑娘,先前你一直在騙我?之前我流落到冥界也是你把我藏了起來,若是我再晚幾日離開冥界我的肉身就死了,對不對?”

    “你放我離開冥界,不是因為可憐我,而是因為你要我幫你對謝如扇傳話?”楚逢雪一步步朝謝翾走了過來,每走一步便拋出一個問題。

    謝翾微笑地點頭,她沒有否認自己做過的所有事。

    “你殺了我的父親,我的父皇,我的皇兄皇姐——你——他們都是我的親人!”楚逢雪終于朝謝翾喊了出來,她無法接受自己信任的人做出這樣的事。

    “是親人,也是罪人。”謝翾歪頭微笑地看著楚逢雪,她并未因對方的憤怒而感到歉疚,她始終不覺得自己做了錯事。

    她繞過楚逢川,來到楚逢雪面前,將她的手腕舉了起來,這位小公主還穿著死前的衣飾:“我的小公主,看看你手上的金鐲子,看看你滿身的珠寶,它是你的父皇賜給你的禮物,每一件精致無雙的飾品背后是工匠嘔心瀝血的打造,他們為了趕上小公主你的生辰,沒日沒夜地在昏暗的燈下琢刻——有的工匠眼睛都瞎了,老的時候還腰彎得都直不起來,明明是那么高的個子,佝僂著背的時候比你還矮。”

    “為什么不能殺他們呢?”謝翾俯身,端詳著自己面前這位無罪無罪天真的小公主,“他們現在還在十八層地獄接受審判呢?人間的律法無法審判他們,到了冥界,自然會有公平。”

    “你……”楚逢雪瞪大眼與謝翾對視,有些不敢相信謝翾口中說出的話,這是她一輩子也見不到的畫面,真的是那樣嗎?她手中那些精美的首飾后是瞎眼殘疾的工匠嗎?

    她哭著想要將手上的金鐲子褪下,但在她死亡時,她的模樣就定格了,所以她無法將這金鐲子扯下,反倒是險些將自己的魂體拽傷了,手腕處扯出一道道紅痕。

    楚逢川一把抓住了楚逢雪的手,讓她冷靜下來,他只是低眸冷靜地看著謝翾,他恨她殺了自己的家人,但他不覺得謝翾做錯了,他深知自己出身于一個怎樣罪惡的皇族,但他不得不為了自己國家百姓去守衛邊疆,這是他的國家,他的信仰,一如他的軍隊中心飄揚著的鳳凰圖騰。

    現在,楚逢川只關心一件事。

    “皇族不再信仰鳳凰了,是嗎?”

    “大皇子殿下,你是唯一一位信仰鳳凰的皇族。”

    “他們相信了什么樣的神明。”

    “將你們殺了的神明。”謝翾笑。

    “我愿入十八層地獄。”楚逢川咬著牙說,“我——不曾保護好我的信仰。”

    “你無罪。”謝翾指尖出現審判之力的金光,在楚逢川的眉心點了點,“丟失了自己的信仰不是罪,人這是人而已,不是誰的信徒。”

    謝翾安靜地看著這對兄妹雙雙步入輪回,他們會忘卻所有記憶,來世變為普通人或是別的草木精怪,萬物自有定數,誰也無法預測,存在于天地間的所有生靈都是自由的,人是如此,神也是如此。

    送走這兩位并不是死于自己之手的皇族兄妹,謝翾留在閻羅殿里處理了一些冥界的卷宗,鳳洵將這個酆都鬼王的位置留給了她,她竟然也真擔負起了責任。

    她批閱了許久,直到天色微暗,秦廣王早已無聲地離開。

    謝翾放下筆墨,走出閻羅殿,殿外已有一只高大的冥獸在等著她,它似乎能感應到謝翾何時想要歸去。

    謝翾想,現在是時候回到她和鳳洵曾經住著的地方了。

    于是她直接坐上了冥獸的脊背,摸摸它的腦袋,仰頭面對著冥界夜晚的落雪。

    “走,回家。”她如此對冥獸說道。

    第60章 六十刀

    入夜, 天上的雪比往日更大,因為凡間死去的人變多了,謝翾斬斷皇脈解放了所有人類的靈竅,他們也能擁有那神奇的靈氣, 擁有力量的人類擅長制造混亂。

    謝翾伸出手去, 托住落下的雪,或許是凡間的死去的人太多, 連這潔白無瑕的雪花都染上了一絲殷紅色, 她想, 若是鳳洵還在冥界,一定不想看到這樣的場景, 只一呼吸的時間,人間就死去千萬人, 她應當是罪惡的,但是斬斷一處本不該存在的皇脈又如何有罪?混亂、殺戮、掠奪與抗爭, 這本就是人類面對一種新力量時本該經歷的階段。

    她狠得下心去斬斷皇脈, 是因為她本就沒有感情, 但若她真的沒有感情,不久之前在地獄里落下的淚又是怎么回事呢?

    謝翾慢慢看著掌心帶著血色的雪花融化,冥獸帶著她飛奔過寂寂的酆都城, 這里的所有鬼修幾乎都離開了冥界, 他們去往人間去爭奪那剛剛釋放出來的靈氣, 冥界不過是一座靈魂的囚籠。

    冥獸在謝翾與鳳洵曾經住著的宅邸前甩了甩尾巴,謝翾從它的背上跳了下來, 她緩步走上前去, 在門前階下走出一串淺淺的腳印,她冰冷的手覆上紅棕色的木門, 往內里使了使勁,推開了這扇塵封已久的大門。

    院內栽著梧桐樹,謝翾記得鳳洵總是在這樹下練劍,他的劍術似乎總是那樣生澀,堂堂上界的小神仙難道沒有一把像樣的配劍嗎?但謝翾也記得竹劍的劍鋒劃過冥界的雪與霧,發出颯颯響聲,比落葉被踩碎的聲音更溫柔綿長。

    她還記得,自己離開冥界的時候,鳳洵就站在這株梧桐樹下,一只手覆在鬼首面具上,面對這她離開的方向緩緩摘下自己遮顏的屏障,他即將對她展示真正、完整的他,而她離開了。

    冥獸奔向院內一角小小的園圃里,屈起了腳,兀自嚼著身邊堆好的草料。

    它是這個房子里唯一的還鮮活的東西了,謝翾朝它走了過去,卻看到冥獸在地上胡亂劃拉著自己的蹄子。

    謝翾撥開遮著地面的草料,只看到懵懂無知的冥獸在地上胡亂畫了兩個幾乎要看不出形狀的小人,一對小人可能是在牽手,也可能是并肩坐在廊下,或許是相擁著與冥獸行過迷霧,總之,謝翾看不出這兩個小人的動作,但她知道,在冥獸的眼中,這對小人是一直在一起的。

    在那樣單純的獸類眼中,他們就應該在一起,而她與鳳洵離開之后,這只冥獸也不知道有多孤獨,孤獨到在地上劃出一些蹩腳的畫面。

    又不是她把它撿回來的——

    又不是她給它親手梳的毛——

    又不是她給它取的名字——

    謝翾一只手使勁揉了揉冥獸的腦袋,指關節屈起,將它有些打結的毛皮梳順。

    “小明。”她叫出這個簡單至極沒有任何創意的名字。

    冥獸馬上抬起腦袋看她,烏黑的眼睛亮晶晶,它溫馴地舔謝翾的掌心,它不會怨謝翾離開了多久,它只會因為她的歸來感到欣喜。

    “你怎么和他一樣傻?”謝翾低頭問。

    冥獸歪著腦袋看謝翾,它沒聽懂謝翾的話。

    謝翾摸了冥獸的腦袋許久,她的大半個身子都在冥獸棲身的棚窩外,起身的時候,背上落滿了雪,不冷,但重,雪塊簌簌落下,謝翾這才想起,有鳳洵在的時候,冰冷的雪從不會在她身上停留太久。

    他是熱烈的鳳凰,似乎能融化世上一切寒冰。

    謝翾站起身的時候踉蹌了一下,她回身去看那熟悉的門廊,以前鳳洵就在那廊下教她看書習字或是做些別的事。

    夜晚謝翾睡不著,會從二樓的房間窗戶往外望,有的時候她看到鳳洵在練劍,又有的時候他就靠坐在廊下抱著劍看落雪發呆。

    謝翾覺得奇怪,她會忘記很多無關緊要的信息,但與鳳洵有關的一切都歷歷在目,鮮活得像在昨日,他有什么重要的呢?他不是她的仇人,也與她沒有任何利益關系,她不該把他記得那么深刻。

    困惑,謝翾只能將自己目前心底涌起的念頭歸結于這個字眼,她想,她只是習慣了有這么一個人在身邊。

    去人間的時候鳳洵也不在,她也沒有多思念他,那時候她還不知道那位楚景尋是鳳洵,她不也和“楚景尋”相處得很好嗎?

    或許,她只是需要這么一個人在身邊,就像她睡覺時候會下意識緊緊抱住的被子,有一天它突然消失了,就是會不適應。

    去上界找他吧,找他那所謂父親又或者是別的與他相似的人,與他有一樣的面孔一樣的氣息,她一定能習慣。

    謝翾在片刻的思考里很快找到了自己的目標,一旦眼前不是迷霧,她便不會再困惑。

    于是,她堅定地朝自己房間走了過去,但在走到一層鳳洵房間門口的時候,她還是生生止住了步伐。

    她只來過鳳洵的房間一次,進去的時候還是變成了貓被他抱在懷里,那時候她只關心他背后是否有傷疤,卻從未注意他生活的環境。

    謝翾還是推開了門——她不明白自己為何對他如此好奇,分明不久之前他們才剛拜過天地。

    不出謝翾所料,她看到一個極其簡單的房間,屋內所有陳設都沒什么特別之處,稱得上樸素,鳳洵似乎沒有屬于自己的愛好,他不收藏珍貴器物,房間里連放劍的劍架都沒有,只在桌上有一處長年擱放竹劍的痕跡。

    撩開門簾,繞過屏風,謝翾看到鳳洵的床,床簾整齊拉起,床上的枕頭與被子都方正規矩地鋪在正中心,沒有一絲偏倚,唯獨床邊的書架上擺了些書頁。

    謝翾坐在他的床邊,隨手抓起一本書,這書名她熟悉,是她讀過的,她似乎還在這本書上寫過一些與鳳洵有關的話。

    “傻子”在謝翾這里幾乎不能算作是罵人的話,但她翻開這頁書,一抖紙張便停在了她曾經涂鴉過的那一頁上——因為這一頁鳳洵翻開過太多次,所以書頁磨損,很輕易便能翻到這里。

    謝翾看到自己以前用稚嫩的筆跡寫著的“鳳洵,傻子”這幾句話,她“啪”地一下把書頁合上,原來鳳洵睡前就看這些東西,其他書里的內容也一樣,藏著的書頁上都有她的涂鴉,鳳洵還教過她繪畫,她在書上涂了個鳳洵的簡單模樣,這他也留了下來。

    鳳洵無趣無聊到了極致,似乎他的興趣就是謝翾,她是他永遠波瀾無驚的海洋上掀起的唯一波瀾。

    他說,他最親密的人叫他鳳洵,這不是在哄她,是因為他最親密的人確實——只有她。

    這是怎樣孤獨的一個小神仙?謝翾靠在他的床榻邊,慢慢翻動著這些早已熟讀的書,最后看到無聊,自己睡了過去。

    攤開的書落在她的胸前,一夜寂靜,落雪無聲,再不會有另一人的聲音響起。

    醒來后的謝翾干脆沒有多休息,很快便又去寒冰地獄那里修煉了,她對于天地規則的領悟比尋常人類更加透徹,所以她的修煉速度突飛猛進,讓厲溫都感到詫異。

    也不知是多少年歲過去,厲溫問她:“想要去上界的心就如此迫切嗎?”

    謝翾歪頭看著他,困惑道:“我似乎只剩下這一個目標了,我是惡鬼,沒有感情,不會享受人生,也不會品嘗所謂的情感,更不能從外物的享受中感到愉悅,如果沒有目標,我又是什么呢?”

    “真可憐啊。”厲溫低眸看謝翾,“你與神無異。”

    “神也如此悲哀?”

    “或許?”厲溫將問題拋回給謝翾。

    下一刻謝翾已出招,這一回她帶著戰勝厲溫的信心,她要以冥界鬼王的身份回人間去上界,去見那個——與鳳洵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他就像是她睡覺時總會抱著的被子,他離開了,她不習慣。

    又或者說,她想念他。

    她要去到他身邊,若他不愿,就把他綁過來——反正,她一定會想辦法擁有能把他強行帶回冥界的力量。

    謝翾不知這種念頭是否與情感有關,它更像是執念,又或者是占有欲,她需要他,就像魚需要水,若他不在,她便委頓成沒有生長方向的枯木,這就是一個沒有感情生靈的悲哀。

    她的一生在被仇恨驅動,這一次,又是被什么吸引著向前呢?

    虛空宇宙中,謝翾雙手抓著巨大的黑刃,這一回,如山河傾覆的力量摧枯拉朽地擊破厲溫周身所有防御——他已有接近神明的實力,卻在謝翾無匹的力量下毫無抵擋之力,謝翾更像是某種純粹的修煉機器,只要給她一個目標,一個終點,她就會堅定地朝那里前行,無可阻擋。

    黑刃在厲溫眉心處停下,謝翾立于星辰之上,垂眸看著自己曾經的——或許稱得上是師父的人,她的周身金光環繞,審判之力已凝實到她的舉手投足都能改變周遭靈魂的命運軌跡。

    “這樣……夠了嗎?”她輕聲問。

    “打敗上界的次神已經足夠,但他還不夠。”厲溫與謝翾對視,“但你不需要打敗他,你只是想要去見他。”

    “只是見一面,這樣已經足夠,我們隨你出發,整個冥界都聽候您的差遣,您是鬼王,您的意志便是我們前進的目標。”

    謝翾翻手收起黑刃,她幾乎沒有任何猶豫,身形一奔便往地獄之外沖去,她落在巨大冥獸的脊背上,直接往上界的方向前進。

    現在她幾乎與冥界這個精神空間融為一體,她往哪個方向走,這個獨立的空間便往哪個方向飛遁,所以,當冥界與上界兩個界外空間相觸碰的時候,就像是兩個透明泡泡相遇了,有二者主人的強大力量支撐,泡泡不會破碎,它們只會——融為一體。

    那一日,梧桐神樹上的神之境第一次迎來的黑夜、迷霧與飛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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