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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沉悵雪沉默了很久, 始終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半晌,不知門外那三人清理院子時是誰鬧出了什么笑話來,突然從外頭傳來一陣嬉笑聲。

    循著聲音,沉悵雪望向門外。他仍是沒說話,就那樣安靜地聽了會兒門外三人的嬉鬧。

    待外頭安靜下來,他才轉回過頭來, 道:“我也不知道。”

    “我也說不出為什么,只是……不太甘心,又覺得這一切實在,太好笑了。”

    說著,他自己都笑出了聲來。

    他看向鐘隱月:“我從前可當真是覺得,他救了我一命,教了我劍法。雖嘴上毒辣,為人嚴苛,卻是真心待我的。”

    “我只是覺得……太好笑了。”

    鐘隱月微蹙著眉,望著他的雙眼。

    對這個回答, 他沒有露出絲毫不解。他微合上眼, 嘆了一聲。那嘆息十分無奈,好似早知如此。

    鐘隱月側過身,張開雙臂:“過來。”

    沉悵雪順從地朝著他挪了幾步,慢慢湊近他懷里,抱了上去。

    鐘隱月伸手呼嚕了兩下他的頭發。

    他什么也沒有說。

    沉悵雪也什么都沒有說。

    他靠在鐘隱月身上,由著他摸了會兒,不知是想了什么,突然動了動腦袋。

    一雙長長的兔耳忽然從沉悵雪頭上慢慢探了出來。

    鐘隱月嚇了一跳,登時停住了雙手。

    “摸摸吧。”沉悵雪輕聲在他耳邊說,“可以摸摸嗎?”

    他好像生怕鐘隱月被嚇到,然后拒絕他。

    他倆都親密至此,該做的不該做的都已做了,沉悵雪卻還是心里不安。

    鐘隱月苦笑,抬手摸摸他的兔耳朵。

    “別害怕,你想做什么我都不會拒絕的。”鐘隱月說,“想做就做,有我在。只要有我在,誰都不能攔著你。”

    沉悵雪面色立時紅了,他往鐘隱月懷里鉆了鉆,好似恨不得整個人都藏進他懷中。

    “就先打吧。”他悶聲說,“我先和他打,我應是能贏的。”

    “好,你要打就打。”

    轉日,仙門大會開始了。

    昨日還停滿了馬車的太極兩儀臺,今日便都已被收拾齊整。

    臺上四方座無虛席,從四海八方而來的仙門弟子與長老們坐滿了席位。

    雖說每座仙門各山都只出五名弟子參加大會,但仙門眾多,即使各山只有區區“五名”,也足以到這“人山人海”的地步了。

    臺上邊緣處,擺了一恢弘的大鼓。

    臺邊以法器運作著法術,筑起一圈圓形的欄桿,以防除了比武雙方外的其余人出手介入。

    大會于午后開始。

    午前,各大仙門掌門便被叫去忘生宗的六道堂中,將此次大會的流程告知了下來。

    掌門回來后,便把長老們都叫到了上玄山這邊的宮舍里,將事情都告知了下去。

    “這次還是與歷年大會一樣。”

    鐘隱月拉著自己家的弟子們,坐在比較靠后的地方。他指了指臺上邊緣處的大鼓,“看見那鼓了嗎?”

    “看見了。”溫寒說。

    其余弟子也紛紛附和,說著看見了。

    鐘隱月又挪了挪手指:“看見那鼓上邊還有個法器了嗎?”

    他手指的方向,在那大鼓的上方,的確還有一懸空的靈燈。

    只是那燈可不是忘生宗這次放在路邊隨處可見的靈燈。那燈模樣精致,燈身分成數面,猶如一個多面魔方,正在半空中發著光,自行地悠悠旋轉。

    “看見了,”蘇玉螢說,“師尊,那燈模樣好怪啊,簡直是八面玲瓏。”

    “這法器的確就叫八面玲瓏燈,也有人叫它森羅萬象燈。”鐘隱月說,“它其實并不是燈,只是長了個燈樣兒。”

    “它與紫虛瓶一樣,能儲存事物。但儲存并不是它最大的用法,它能記住持有者給的諸多情報,并依著持有者的希望將其隨時隨地展示出來,以及做各種各樣的處理。”

    說白了,這其實就是個能記錄情報并且投屏的電腦。

    叫它電腦可不是鐘隱月想簡單概括,而是這東西的確能做到電腦能做到的一切——檢索情報、做成PP T向外展示、將人員情報錄入后隨機抽取、隨時隨地把所發生的事情錄下來,還能在持有者需要時隨時調出。

    鐘隱月當年在原書里看到這個法器描述的時候都服了。

    簡直是跨時代的產物。

    “這么厲害啊……”溫寒嘆服。

    “你們也不是第一次參加大會,也都知道,這仙門大會向來都是十分隨心所欲的。從沒有什么固定的規矩和安排,比武雙方是為何人,都是找個箱子來,將弟子和長老的名號都放在里面,抽到誰就是誰。”

    “畢竟這樣最是好玩。雖說十分沒規矩,但修道若總講究規矩,也過于死板。仙門比武,還是放開些的好。”

    鐘隱月說,“往年都是找兩個箱子,由舉辦大會的東家出兩名弟子來抽取名號,抽到誰便上去打去。不過,荀宗主前年得到了這稀罕的法器,這次便用來替代門中弟子抽簽的麻煩功夫了。”

    “那八面玲瓏燈會抽取弟子的名號,展示出來。見了自己的名號的話,便上去就是。”

    “我說的話,能理解嗎?”

    弟子們點著頭。

    陸峻問:“師尊,這法器會如何展示名號?”

    “你一會兒就知道了。”

    反正一會兒就輪到他們了。

    就算劇情要崩,這會兒肯定也是得按原文走一走的。

    原文里,干曜長老就是帶白忍冬來這兒打名聲的。這段兒就是白忍冬暴打四方,讓全天下知道仙修界已經出了他這樣一個牛逼人物的爽文情節。

    可一開始,那法器卻遲遲沒抽到白忍冬,反倒抽中了玉鸞山——爽文都這個套路,先抑后揚。

    讓前面的給天決門受夠了鳥氣了,被人各種看不起了,觀席上噓聲一片了,主角再出來啪啪打臉,那才夠爽。

    于是玉鸞宮的上去挨了打,被人按在地上揍了。

    等到后面,白忍冬才被抽中,上去爆殺四方,給天決門掙足了臉。

    想著,臺上突然響起了號角聲。

    鐘隱月循聲望去,是臺上的忘生宗弟子手持著一把法器號角。那東西不大,吹出來的聲音卻與戰場上厚重雄武的恢弘號角聲別無兩樣。

    聲音洪亮又厚重,觀席上的吵鬧聲立馬靜了不少。

    那弟子放下了號角。

    “多謝諸位!”他大聲,“仙門大會,現在開始!”

    說著,他一甩手中拂塵。

    轉動著的八面玲瓏燈忽的一停。

    它的所有燈面突然亮起了靈光,又從上而下地向四面八方轉動,每一面轉向的方向都不盡相同。

    片刻,幾道靈光從燈中飛出,都向著同一方向飛去。

    它們飛向大鼓上方,不多時,那些靈光平整散開,在空中寫就了兩個名字。

    八面玲瓏燈還是這仙修界里第一個被發現的法器。見到此情此景,席上有些人發出了驚嘆的聲音。

    名字寫成,弟子舉起鼓棒,在大鼓上猛地一敲,同樣恢弘厚重的鼓聲響徹滿天。

    “蒼水流,斷岳門弟子齊蒿,對,天決門,玉鸞門弟子蘇玉螢!”

    “請雙方登臺!”

    席上立時發出了些許歡呼聲。

    蘇玉螢懵了。

    她懵懵地望著鼓上懸空的展示著的自己的名字,懵懵地轉過頭,對著鐘隱月指了指自己:“我啊?”

    “你啊。”鐘隱月早知道是這個結果,面無波瀾道,“別愣著了,上去打架吧。”

    蘇玉螢有些想哭:“師尊,那是蒼水流的啊!”

    這修界里的四大仙門,第一天決門,第二忘生宗,第三焚云派,第四蒼水流。

    底下的小仙門那么多,蘇玉螢上來就抽了個大的。

    一片歡呼聲中,對面觀席上站起來了一個人。

    那人一身青衣,對著身旁諸位作揖行了禮,一臉堅毅地下了臺來。

    “別怕,不行就投降,就當上去玩了。”鐘隱月對她說,“沒事,我說了好幾遍了,不怕你們丟臉。才修道多久,打不過也正常。被旁人恥笑也沒關系,外頭的人都是想看笑話的,你受了挫敗才是真的輸了。”

    “可是……”

    “不必可是。”鐘隱月說,“既然修了道,就不必怕輸,更不必怕與他人交手。輸贏都是常事,若總是怕輸怕被笑話,便一生都不會前進一步了。輸了,就當是上去見過世面了,沒什么可怕的。”

    蘇玉螢神色動搖了。

    “去吧。”鐘隱月往臺上撇撇頭,“打不過就回來,玉鸞山的面子有我打。萬事有我在,用不著你太緊張。”

    蘇玉螢面色立刻堅定下來。

    她用力點了點頭,蹭地站了起來。

    “師尊!”她突然擲地有聲地大聲起來,“弟子去去就回!”

    說罷,她大步流星地往臺下走去。

    鐘隱月有些想笑,蘇玉螢表情堅定得像要入黨。

    如果不是這世界觀沒有敬禮,鐘隱月覺得她一定會給自己敬個禮再走。

    但很快,鐘隱月就沒了笑的心情。

    原文里,這第一場,蘇玉螢被打得還是蠻慘的。

    他望著蘇玉螢的背影,擔憂立馬上了眉梢,眉頭深皺下來。

    “師尊還是擔心。”

    鐘隱月一偏頭,沉悵雪在看著他。

    “自己家養的姑娘,我自然擔心。”鐘隱月說。

    沉悵雪笑著點點頭:“是。但既然師尊說了無謂投降,那師妹定然也是不會受什么傷的。”

    忽然感覺到了什么,鐘隱月收回目光,往另一邊一瞧。

    天決門的都坐在一同,鐘隱月雖坐在末尾,但也能看到其余山門。他一轉頭,就看見竇嫻捂著嘴吃吃笑著,在往這邊看。

    瞧見鐘隱月看過來,她不但絲毫沒收斂,還朝他一挑眉毛,做了個鬼臉。

    鐘隱月看得心中火起。

    “真是沒規矩。”他嘟囔著。

    “師尊別在意,那鬼臉估計是在對我做的。”沉悵雪在他身側說。

    鐘隱月才反應過來,竇嫻那個方向看過來,沉悵雪是與他同一直線上的。

    那估計是真沖著沉悵雪的。

    “那又如何,那也沒規矩。”鐘隱月收了目光不再看她,轉而說,“你是師兄,也是長輩,同樣也不能對你如此。”

    沉悵雪笑笑,沒說什么,只看向臺上說:“師尊,師妹上臺了。”

    第102章

    鐘隱月也把目光轉回到臺上。

    蘇玉螢已經上了臺, 對手也同樣登上了臺。

    那正是剛剛在對面站起來的青衣男子。男子走到臺上,身形人高馬大,背上背著一把重劍。

    這天底下, 劍修居多。

    畢竟人人心中都有個一劍斬風雪的修仙夢。

    兩人登臺,相互作揖行了一禮。

    臺上方才報幕叫人的忘生宗弟子走上前來。

    他還是此次比武的裁判,是與那兩人去講些規則的。

    臺底下響起了些窸窸窣窣的討論聲。

    鐘隱月在外界的名聲還不響,聽著玉鸞宮,席上的人們便交頭接耳地說起了原文里便描述過的話語。

    書里的世界也真是神奇,鐘隱月人就在這兒坐著——就算名聲不響,是個吊車尾,原主過去也是總跟在耿明機身邊拍馬屁的。

    修界的人是認識他的。

    可一說起輕視的話來,他周圍的人根本瞧都不瞧他一眼,張嘴就開始說道起來。

    “玉鸞宮,不是天決門最末尾的那一宮嗎?”

    “是呀是呀, 二十幾年前換了新長老,這山宮就一下子名落孫山了。”

    “都好幾年沒見過這山宮的人了。你不知道吧,換了長老以后,玉鸞山宮里的人就鳥獸群散,一下子門里就沒人了。也不知道前長老是如何想的,竟把山宮傳給了當時門下這個最落后的弟子。就算是首席弟子仙隕了,也不能這般隨便呀。”

    “門里的人立馬就全都跑了,這長老上位二十幾年了, 算上這次, 才出席了兩次大會。前十幾年門下無人,根本出不來呀。”

    “上次出席大會,門下也才一個弟子。這還是他第一次好好領著弟子出席,嘿,想必弟子也才修道不久。”

    “那豈不是帶出來丟人現眼的嗎?”有人吃吃地笑起來,“這些弟子估計才金丹期吧,這斷岳門的齊弟子可是元嬰期了。嘖嘖嘖,他可是出了名的不懂憐香惜玉的。”

    “這玉鸞長老也真狠心,小姑娘這瘦瘦弱弱的,就給送上擂臺去了。”

    “嗨,如今的玉鸞長老是天決門的吊車尾。我見過一次,就跟在干曜仙君身后巴結著。長老做成那般狗腿子,天決門的玉鸞宮,如今也是完了。”

    “這次參加大會,怕是來特意丟臉的吧!”

    “天決門總是贏也不好,上玄掌門才把他這等貨色送出來,讓別家打一打出出氣,過過癮的吧!”

    “難怪上玄掌門能做掌門,真是用心良苦!”

    席上一片嬉笑聲。

    溫寒聽得臉色漲紅。

    他氣極,正要站起,陸峻就先他一步,罵了句“這些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東西”,就站起來擼起袖子,往那邊走去。

    步子才出去半步,鐘隱月拽著他的袖子,就給他拽了回來。

    “坐好。”鐘隱月說。

    陸峻怒不可遏:“這怎么坐好!師尊,你就由著他們說去嗎!”

    “說唄。”鐘隱月面不改色,“要說便說去。此時就出來辯駁,只會越描越黑,反倒被嘲笑得更厲害。我自有安排,你坐回去。”

    陸峻撇撇嘴,心不甘情不愿地瞪了眼不遠處嘲笑著的幾個修者,咬牙切齒地坐回去了。

    鐘隱月又轉頭與沈悵雪說:“不過這地方的人當真神奇,明知道我長什么樣,也知道我就坐在這兒,還敢肆意嘲諷。”

    “師尊原先雖然總是跟著干曜長老的,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長老其實不喜歡師尊。師尊原來又沒脾氣,別人就算冷嘲熱諷陰陽怪氣,師尊也會賠著笑附和。”

    沉悵雪道,“干曜長老又很喜歡他人嘲諷師尊的。修界有許多隨波逐流攀附勢力的修士,為了攀附他,都會特意擠兌擠兌師尊。”

    “……沒救了。”鐘隱月說。

    沉悵雪一笑:“確實。”

    他這么一說,鐘隱月再往旁一看,才發現說著嘲諷話的人都在有意無意地往他這邊時不時地瞥一下。

    原來如此,其實不是書的設定和發展奇怪,也不是為了把這段嘲諷打壓的劇情走下去才會出現一些不合理,而是這修界的人本身就是為了把這些話說給他聽。

    又感受到了一些目光,鐘隱月再次看向干曜門那邊。耿明機那張病怏怏的臉上出現了笑意,他甚至瞇起眼睛瞥鐘隱月。

    鐘隱月懶得多看他,瞥了一眼就把目光收了回來。

    “加油啊,小丫頭!”

    坐在臺邊第一排的人高聲往臺上喊,“多堅持會兒,別上來就趴啦!”

    “跟你師尊學學,不行就抱一抱齊弟子的大腿!”

    蘇玉螢皺起眉,心中很不舒服。

    她往臺下看了眼,臺下的人同樣身著白衣,瞧著道骨磊落,卻哄笑陣陣。

    正在一旁跟她與齊蒿說著話的忘生宗弟子同樣不悅斂眉:“幾位修士,請注意禮數。”

    “哎喲,失敬失敬,我們自然是注意禮數的,”下頭的人說,“我們失言了,實在抱歉,行了吧?”

    語畢,一群人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蘇玉螢更不舒服了。

    她眉頭深皺,一旁忘生宗的弟子嘆了一聲。

    他走近幾分,小聲與蘇玉螢道:“那是最底下的小仙門的人,其實并不是什么正經仙門。常有凡間俗人不屑于凡塵的一地雞毛,便說著修仙而自命清高地入了仙門。這類仙門本身就不入流,里頭的人更是這類不入流的。實際上他們并不修道,都只是煉氣筑基期的俗子,一同窩在山里混日子罷了。他們看不起上面又看不上下面,便總隨波逐流地說些臟污話,小師妹別介意。”

    蘇玉螢點點頭:“好,謝謝這位師兄。”

    “讓這些說著污言穢語的東西進來,擾了玉鸞門,是忘生宗的不是。”他說,“這些修士真是一年比一年過分了。晚些我會向宗主稟報,小師妹待會兒下去,也請替我忘生宗向玉鸞長老謝罪一番。”

    蘇玉螢又點點頭。

    “若無他事,便開始吧。”他看向一直沒說話的齊蒿,“可有其他疑問?”

    齊蒿搖搖頭。

    忘生宗的弟子又看向蘇玉螢:“小師妹可有什么疑問?”

    蘇玉螢也搖搖頭。

    “那便開始吧,請雙方就位。”

    忘生宗弟子回身走向大鼓。

    臺上雙方也再次互相作揖。

    “請師妹多指教了。”

    齊蒿面色認真。說完這話,他也不等蘇玉螢回答,自顧自回過身,向臺邊走去。

    見此,蘇玉螢也把到了嘴邊的話咽了回去,也回身往臺邊走。

    雙方在臺子兩邊站定,忘生宗弟子大鼓一敲,比武開始。

    鐘隱月立馬身子往前一傾,兩手一抓大腿,屏息凝神。

    齊蒿拔出身后重劍。

    那重劍咚地落到地上,震得大地都跟著一同震了三震。

    劍身上循著劍的紋路,發出耀眼金光。

    “是金靈根。”

    鐘隱月看了出來,嘟囔了句。

    就拔劍這一下,齊蒿都將全場震了下。

    “失敬了!”

    他大喝一聲,將劍一旋,握在手中沖上了前。

    蘇玉螢立刻往側一閃,重劍咚地砸到地上,立時將那一處砸了個大坑出來。

    蘇玉螢驚魂未定地望著那處。重劍砸下的地方,石臺崩裂,冒了些煙,劍尖重重插在地里面。

    若是她沒躲開,這會兒估計腦花都出來了。

    鐘隱月在臺上松了口氣。

    這幾個月的悉心教導還是起了作用,至少她沒像原文里一樣,一擊就給揍飛了出去,之后盡是挨揍的場面。

    齊蒿將劍從地里拔出,面向了她。

    齊蒿面色恐怖嚴肅,蘇玉螢看得頭皮一麻,咽了口口水。

    齊蒿又舉起劍,朝她沖了過去。

    望著蘇玉螢在臺上跟個被捕殺的靈物似的滿場跑來跑去,竇嫻笑出了聲來。

    她轉頭對身側隔了個人的耿明機說:“玉鸞長老日日逞威風,門下的弟子不還是這般上不來臺么?”

    耿明機跟著冷笑了聲。

    他斜眼去瞥鐘隱月那邊,就見鐘隱月面色凝重,雖是面無波瀾,嘴唇卻已經白了。

    “瞧他嚇的。”耿明機悠悠道,“弟子若輸,他還得是末尾。但這定是贏不了了,自己強有什么用?門下盡是上不了臺面的廢物。”

    “長老哪兒比得過師尊呀。”

    竇嫻笑吟吟地,又轉身摟住白忍冬的胳膊。

    白忍冬坐在她和耿明機之間。

    “有白師弟與我在,就足夠讓師尊贏了!”竇嫻眨巴眨巴眼。

    白忍冬笑了笑,張口欲說些什么,一張嘴卻立刻咳嗽起來。

    他咳嗽了好幾聲。

    耿明機偏頭看他:“忍著點兒。若要實力,便要付出代價的。我知道你痛,可化蝶尚且需忍脫繭之苦,涅槃重生更需先死一次。成仙便是從痛中得道,連我也是如此的。”

    白忍冬點點頭,抹掉嘴角的鮮血道:“弟子知道,師尊不必憂心。”

    “你有覺悟就好。”耿明機說,“忍冬,為師這次可就靠你……”

    突然,臺上響起轟隆雷鳴。

    席上突然響起尖叫。

    耿明機立刻扭頭看去,見齊蒿竟然被一道雷咒轟了出去。

    他手持重劍,胸口受擊,整個人被擊飛,撞到臺邊以法術鑄成的欄桿上,才堪堪停下。

    耿明機看得清清楚楚,將他擊飛的,是從蘇玉螢手里打出的一道雷咒。

    雷為玄色,威力巨大,地面上都留下了焦黑的雷痕,還在滋滋地冒著余光。

    重劍從手中脫落,齊蒿哇地一口黑血噴了出來。

    他順著欄桿滑落,坐到了地上。他心口上,玄雷已將那一處的青衣燒焦了。

    耿明機驀地瞪大眼睛。

    鐘隱月也騰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瞬間,滿席鴉雀無聲。

    方才的嘲諷、輕視,臺下的起哄和噓聲,突然全都消失了。

    蘇玉螢站在原地,還保持著出招的姿勢,兩只手滑稽地結著印,跟突然被摁了暫停似的停在原地。

    臺上忘生宗的弟子倒是沒多意外。

    他站在原地,一臉平靜地等了須臾,才拿起鼓棒,回頭一敲大鼓。

    他走到場中央,側過身,靠著蘇玉螢這側的手高舉起來。

    他抬高聲音,竭力大聲道:“本場勝負已出,天決門玉鸞山弟子,蘇玉螢勝!”

    鼓聲恢弘,滿場寧靜許久。

    突然,鐘隱月爆出一聲大喊:“ YES !!!”

    他裝都沒想起來裝了,一句幾千年后才有的鳥語蹦了出來。

    鐘隱月興奮極了,喊完這句就原地跟空氣打了一套拳,連連歡呼了好幾聲“ YES” ,轉身就把沉悵雪從座位上薅起來,哈哈大笑著抱著轉了一圈。

    轉完他就把人放回去,又把溫寒跟陸峻薅起來,也轉了一圈——直到這個時候,席上才有人反應過來。

    “玉鸞宮的贏了!?”

    “福生無量天尊呀,玉鸞宮的贏了斷岳門的!”

    耿明機也終于反應過來了,慘白的老臉當即一青,又立刻紅了。

    他那張臉本就沒什么血色了,一紅起來又紫得很,顏色活跟個豬肝似的。

    誰贏了! ?

    蘇玉螢! ? !

    她怎么可能贏,怎么可能! ?

    鐘隱月從來就不管他門下這些兔崽子,幾月前還都是一群筑基期的愣頭青!就算這幾個月他拼了命地教導,頂天也就是一群金丹期的!

    斷岳門的齊蒿,那可是元嬰期的劍修,還是重劍的修者!

    怎么會……怎么會! !

    他干什么呢! ?

    耿明機氣得臉色都扭曲了,可四面八方還都是敬重他是天下第一劍的外人,他無法發作,只能硬咬著牙憋下來,還立刻壓下心頭的怨恨,將表情也一同壓下。

    有全然不知情的外人湊過來笑嘻嘻地慶祝:“恭喜呀,干曜長老!天決門這可是開門紅了!”

    耿明機氣得想把他劈了,但是做不到。

    他只能硬著頭皮扯起嘴角,硬邦邦地笑著回應:“多謝,都是我門中玉鸞師弟教導有方。”

    “哎呀,早聽聞玉鸞長老歷來性情豪爽,今日一看,果真如此!”那人絲毫沒注意到耿明機要氣得發瘋了,自顧自地說著火上澆油的話,“方才我便聽場中人說什么玉鸞長老沒什么能耐,可誰不知道前代玉鸞長老是個仙風道骨,最是看得透是非對錯天道倫常的?她選的弟子,怎會出錯呢?”

    “哈哈哈,我方才沒敢與他們爭論,可眼下真是出了一口惡氣!你看看他們,都不說話了!”

    “干曜長老,我聽有流言說,玉鸞長老已飛升大乘了,可是真的假的?若是真的,日后你便不必挑起獨自背負天決門的重擔了!”

    “有了玉鸞長老與你,還有上玄掌門一同平起平坐,你也能輕松許多!”

    “真是恭喜,恭喜啊!”

    這人拍著他的肩膀,哈哈大笑起來。

    竇嫻臉色發白地望了眼皮笑肉不笑,眼睛里都起了層陰鷙的耿明機,低下頭去,嚇得臉上起了層冷汗。

    場上,直到觀席上歡呼叫好和震驚質疑都響了片刻,蘇玉螢才反應過來。

    她驚疑不定:“是我贏了!?”

    “是你贏了,小師妹。”忘生宗弟子向她笑笑,拱手行禮低身道,“玉鸞門果真仍是人才輩出。哪怕是跌落過谷底,也仍能舉手指天,在下佩服。”

    蘇玉螢一驚,忙作揖回禮:“師兄過獎!”

    齊蒿顫顫巍巍地扶著欄桿,站了起來。

    他摸了一把心口的傷,攤開手掌一看,焦痕和鮮血布滿了手掌。

    他苦笑了聲,低身拾起重劍,收劍入鞘,捂著心口走上前來。

    齊蒿的面色上多了幾分柔和。他走到蘇玉螢跟前,規規矩矩地向她拱手行禮。

    “是我輸了。”他說,“早聞玉鸞宮中人才輩出,今日一見,果真是如此。師妹身手過人,在下心服口服。”

    蘇玉螢忙說:“齊師兄謬贊了,都是師尊教導有方。”

    這場結束,雙方作揖行禮過后,蘇玉螢又關懷了一番對方的傷。確認沒什么大事,雙方便下了臺去。

    回到玉鸞宮的地方,鐘隱月高高興興地把她拉過來,抱著轉了幾大圈。

    “干得好!”鐘隱月大聲夸贊,“太漂亮了,我三生有幸收了你啊!”

    蘇玉螢被他夸得掛不住臉:“別說啦師尊,這么多人看著呢。”

    “看就看去,你本就厲害!”

    鐘隱月高興得不行,在這邊哈哈大笑。他打眼一瞥,見耿明機死死盯著這邊,眼睛跟要滴血了似的,就更高興了。

    今日這場之后,便沒了玉鸞宮的事。

    下午一連打了數場,抽中的都是旁的小仙門。

    鐘隱月坐在席上看了一整個下午,始終感覺一旁有目光盯過來。

    他不用看都知道是耿明機。雖說也有許多人過來恭喜了鐘隱月,但更多人是去巴結耿明機的——因為原主總是跟著耿明機,那些人都想當然地以為,蘇玉螢今天的戰績雖說是鐘隱月的功勞,可鐘隱月能把弟子教好,那也都是耿明機這個做師兄的把他教得好。

    于是一群人帶著恭喜鐘隱月的心思去奉承耿明機去了,鐘隱月瞅著他不得不裝作沒事人的樣子應付,心中笑得不行。

    比武在日落西山時結束了,鐘隱月帶著弟子們回了宮舍。

    他想給蘇玉螢做頓慶祝首戰告捷的飯,但又怕給后面兩個增壓,想想還是算了。

    但也不能就這么什么都不做,他便把蘇玉螢單獨叫過來,偷偷將身上一枚流蘇給了她。那流蘇上墜著上好的靈石,算是鐘隱月給她的獎賞。

    蘇玉螢收了下來,又很認真地跟他保證,后面也會努力。

    “贏了的弟子是會再次進入八面玲瓏燈的名號單子里,日后會被再次抽取。輸了的,自然就那么被淘汰出去了。”鐘隱月說,“不過被再抽取,也是等到還沒被抽到的人都打了一回才是。贏過一次的對贏過一次的,沒打過的對沒打過的。所以就算有下一場,至少也得十天半月后,仙門大會上可是人山人海的。”

    “但你今日贏了比你高一境界的蒼水流弟子,已足夠了。不必有什么壓力,能打到何處就打到何處。”

    蘇玉螢說:“是。師尊雖總說不必勉強,可做弟子的,終究還是想讓外界知道知道……我的師尊是天底下最好的師尊。就算師尊說著不必拼,可誰又能真的不拼呢。”

    鐘隱月無可奈何:“那便拼得有個度吧,做師尊也是真的生怕你們缺胳膊斷腿兒啊。”

    “師尊放心,我心中有度的。”

    蘇玉螢仰著頭朝他笑,鐘隱月伸手揉揉她的腦袋。

    他拍拍她肩膀:“去吧,東西收好了,先別讓你那兩個同門瞧見。他倆還沒打,別再多有什么壓力。”

    蘇玉螢點著頭,蹦蹦跳跳地走了。

    之后幾日,仙門大會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溫寒也碰上了原文里他的對手。

    不過這位也是金丹期。原書中,因為溫寒一直被原主放養,上臺時只是個筑基,才沒打過。可這次鐘隱月好生養了遍,他便在交手幾回后順利贏了。

    陸峻運氣更好,遇到的是個筑基。

    他本身也是筑基,原書中,就因為沒打過一個筑基小弟子,才導致天決門被群嘲。可這次今時不如往日,他也順利擊敗了對方。

    仙門大會第一回合,白忍冬是沒遇上沉悵雪的。

    沉悵雪也和原文一樣,遇上了外門一個小弟子,更是毫無懸念地進了第二輪。

    大會打到第八天,才終于和原書劇情一樣,白忍冬被抽上了臺。

    鐘隱月屏息凝神,睜大眼睛仔仔細細觀戰了一整場,卻沒發現任何不對。

    白忍冬劍法還和往日與原書里的一樣,劍身繞雷,沒任何不對。

    一場下來,鐘隱月沒看出他那旁門左道的法術到底是個什么,毫無收獲地回院去了。

    晚上,忘生宗的弟子送了飯來。

    一家老小圍在圓桌前吃著飯,鐘隱月咬了半天筷子,滿面愁容。

    他半晌沒夾菜,旁人發覺了不對。

    蘇玉螢問他:“師尊怎么了?”

    “是想白師弟吧。”沉悵雪說,“白師弟今日比武,沒任何不對,看不出究竟是用了什么旁門左道。”

    “是啊。”鐘隱月道,“是不是今天還沒用呢?”

    溫寒歪歪腦袋:“或許吧,今日師弟的對手境界不高,或許還不需要。”

    蘇玉螢戳戳碗里的飯,轉頭說:“師尊也不必擔心,若是師弟對上了我們,我們若覺得事態不對,立即投降就是。比武時,雙方隨時都能投降,一旦投降就都不能出手,也不能反悔,這是大會的規矩。”

    “我確實怕就是怕你們會遇上。”

    鐘隱月說了句,心中也確實被蘇玉螢說得安心了些,便沒有對這事兒糾纏不放,放寬了心說,“也是,屆時你們知道要投降就好,都吃飯吧。”

    弟子們點頭,都往碗里夾菜吃飯。

    鐘隱月剛往嘴里塞了一口白灼菜,突然叮的一聲。

    系統面板出現在面前。

    【宿主,讓您久等了。 】系統說,【仙門大會系列任務已經布置完成,我方的調查也有了一些進展,請您查收。 】

    靠北啊,這大會都開始一個禮拜多了,真是等得花都謝了。

    鐘隱月心中腹誹,默念著問:【你查到了什么? 】

    【關于另一位重生者,】系統說,【我方已經查到了結果。 】

    鐘隱月眼睛一亮,問:【是誰? 】

    【妖后。 】系統說,【她就在您的附近,五百米內。 】

    啪的一聲,鐘隱月手上沒拿穩,碗掉到地上,碎了一地米飯。

    第103章

    鐘隱月手里的碗碎了一地。

    事發突然,旁人嚇了一跳。

    弟子們往他這邊一看,見他手上的碗竟然掉了,都連忙放下手里的碗。

    “師尊!”

    “怎么了師尊,碗怎么掉了?”

    鐘隱月臉都白了,瞳孔地震著,一聲都沒回。

    弟子們有些奇怪, 但都沒多想。

    有人跑去拿了掃帚,回來掃起了地上的狼藉;有人將他拉了起來,往后退了半步。

    鐘隱月被沉悵雪拉著往后退了半步,都沒回過神來。

    “怎么了,師尊?”陸峻又問他,“沒拿穩嗎?”

    陸峻這張嘴一說話,又叫了他一聲師尊,鐘隱月才反應過來。

    他支支吾吾兩聲,硬著頭皮佯作無事地應了聲“是”。

    “不礙事。”

    鐘隱月隨口應著,又將目光投向眼前的系統面板。

    上面還寫著剛剛的話——【妖后。她就在您的附近,五百米內。 】

    鐘隱月有些冷汗涔涔了。他抿抿嘴,默聲問:【你確定嗎? 】

    【千真萬確,宿主。 】系統回答,【原本預定在大會開始當日的午前就向您發布任務,之所以拖到了今天,正是因為我方一直在調查的這件事有了端倪。一直以來連蛛絲馬跡都沒有的事出現轉機, 必須用上所有人力全力以赴。 】

    【之所以連向您發布任務的空隙都沒有, 還有另一個原因。 】

    鐘隱月問:【什么原因? 】

    【經過調查,我們發現另一件事。 】系統說, 【在原作中,妖后擁有一種特別的設定。 】

    【盡管還沒有掌握到詳細設定, 但我們查到,妖后擁有長期寄存在他人身上,吸□□氣,獲取修為的力量。 】

    【也就是說,她沒有死。在血戰之后,她將妖體恢復完全,就在仙修界輪流寄生在數人身上,重新獲取了修為。 】

    鐘隱月臉上更慘白了。

    一種荒謬的猜想浮上心間,鐘隱月咽了口口水:【也就是說……】

    【是的。 】

    系統看透了他的想法,機械聲依然冰冷,【妖后此刻正寄存在您方圓五百米內的某個仙修身上,等待出手的時機。 】

    鐘隱月腦子嗡了一聲。

    “師尊!”

    突然一聲呼喚,鐘隱月嚇得一哆嗦,回過神來,轉頭一看,叫他的是溫寒。

    鐘隱月穩了穩神,保持住了冷靜,答道:“干什么?”

    “什么干什么……弟子們都叫您好久了,您卻理都不理人。”溫寒說,“您是怎么了,師尊,怎么突然就這樣了?臉也這般白,是出了什么事了?”

    被人發覺了些端倪,鐘隱月臉上立即閃過不太自然的神采。

    孩子都還小,又都是些才金丹期的小孩,知道這些事也只會徒增慌亂。

    鐘隱月抹了抹臉,擺擺手又應付了幾句,強打起精神,收拾好心情,招呼著他們說:“沒事,想到了些事。都吃飯,明日還有大會。”

    弟子們面面相覷。

    鐘隱月招呼著,他們便都乖乖坐了回去。

    蘇玉螢端起飯碗,瞧向鐘隱月。鐘隱月也重新端起碗來,只是臉色依然慘白,好似剛剛活見鬼了似的,瞧著實在令人憂心。

    蘇玉螢心中不安,開口又問:“師尊,當真無事嗎?”

    鐘隱月朝她笑:“我能有什么事兒?這吃著飯呢,我還能突然青天白日活見鬼不成?別擔心了,快快吃飯。”

    他看著實在像強顏歡笑。

    可他這樣子,又是打定主意不會說了。蘇玉螢作為弟子,也不好細問,只好作罷,乖乖扒著飯吃。

    弟子們又開始夾菜吃飯。鐘隱月手里端著飯碗,卻再沒了吃飯的心情。

    臥房中,燈燭搖曳。

    吃過飯,鐘隱月就回了自己的臥房。他仔細關好臥房的門,還嚴謹地上了兩把鎖。

    他回過身,又伸手一揮,在房中布下一層嚴密的結界。

    做完一切,鐘隱月才解下腰上玉鏡,再次召出了系統。

    鐘隱月走進屋內,壓低聲音問它:“你的意思是,妖后已經寄生在某個人身上,這個人就在五百米以內?”

    【是的。 】系統說。

    這他爹太炸裂了。

    鐘隱月猛地一拍腦門。這好好的修仙文,突然急轉直下地變成了“找出內鬼”。

    鐘隱月表情痛苦起來,問:“那你知道是誰了嗎?”

    【無法查明。 】系統說,【我方只能查出,妖后的存在會對目標人物產生威脅。雖然很強人所難,但您必須盡快鏟除。 】

    你說得容易!

    “那可是妖后!”鐘隱月無語道,“我要是一個人就能殺她,這個世界的主角就是我了!”

    【請不必驚慌,妖后的存在已經對原本世界的世界線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

    說著,突然有一個什么東西從系統面板上掉了下來。

    東西掉落到地上。

    鐘隱月低頭一看,掉在地上的是一把劍。

    劍瞧著平平無奇,不過是這世上隨處都可見的一把仙劍。

    鐘隱月把它從地上撿起來,詢問:“這什么?”

    【我方為您準備的殺手锏。 】系統回答,【只要將它刺入妖后所寄生之人的心口,妖后便會失去重生的所有記憶,靈魂會遭受重創,也會被迫從被寄生之人身上離開。 】

    【屆時,宿主可以與他人聯手,共同誅滅妖后。 】

    “真的能誅滅嗎?”鐘隱月持懷疑態度,“聽魔尊的意思,妖后死過好幾次了,可至今仍沒有死。那次血戰,上玄掌門也用了渾身的力氣,也只是讓她銷聲匿跡地寄生在別人身上安生了幾年……”

    【請宿主放心,我方調查時,發現作者已經為妖后設置了一大弱點。 】系統說,【當她從寄生體身上脫離時,攻擊她的額間。 】

    “就可以嗎?”

    【是的。 】系統說,【此時,妖后的形態是她的靈魂。直擊靈魂的額間,便能使她灰飛煙滅。 】

    鐘隱月擰起眉來。

    突然,門外傳來叩叩兩聲。

    鐘隱月警覺轉頭,卻又聽門外敲門之人柔聲喚他:“師尊。”

    沉悵雪。

    鐘隱月立刻松下緊繃的骨頭。

    他松了口氣,立馬走到門前去,卸下掛著的鎖,開了門。

    沉悵雪一身白衣,站在門外。夜已深,他都準備要睡了,于是一頭長發都披散著。

    他一散頭發,瞧著便比平日更乖了。

    沉悵雪站在門口,問他:“我能進去嗎?”

    鐘隱月知道他是看自己今晚吃飯時的異樣,放心不下才來的。

    鐘隱月點點頭,開了門,讓他進來了。

    沉悵雪進了屋來,回頭關上門。

    鐘隱月也不避著他,回頭往屋子里走進去兩步,張嘴就問系統:“那我怎么知道誰是?”

    沉悵雪一愣。

    他剛把門拴好,頭都沒回,鐘隱月就突然冒出來這么一句。

    他回過身,見屋子里除他二人已經一個人都沒有了。

    鐘隱月就那么對著空氣說:“你說是五百米,可忘生宗這片兒全都是宮舍,五百米里住著所有參加大會的仙修。不說遠的,就這附近十米多的地界里,就住了整個天決門。”

    “天決門七山,一山帶了五人,算上長老便是一山六個。除了我,那也還有六山。六六就是三十六了,你當五百米里能住多少?”

    【當然不會讓您盲目搜尋。雖然等待妖后主動出手時立即對抗也是一個方法,但若是您能察覺到有嫌疑的人物,可隨時使用玉鏡查證身份。 】

    鐘隱月愣住:“能查身份?”

    【此次宿主所處的世界情況特別,作為特例,我方已經為您特別申請了特級探別系統。 】

    【系統可以使用三次。宿主可以利用玉鏡向特級系統提問,每次提問可以查明一位角色的身份。 】

    【宿主向玉鏡提問的方式,是必須親口說出提問的話語。 】系統說,【想調查角色身份時,請您手持玉鏡三秒,對玉鏡說,告訴我XX的身份即可。 】

    【若該角色是被寄生之人,玉鏡上會顯示妖字,反之則是人字。 】

    我擦,還能這樣。

    【至于被寄生之人的線索,我方查到,書中人物其實已有幾人已經知曉。 】系統說,【這些人或早已給過提示,或即將給您提示,請在后續劇情中仔細聽取所有人的話語。 】

    鐘隱月莫名其妙地眨眨眼——忽然間,他想起了什么。

    一些可疑的往事浮上心頭。

    思索片刻,鐘隱月點點頭:“我知道了。”

    “阿月。”

    身后傳來聲音。鐘隱月一轉頭,是沉悵雪輕蹙著眉,好似不太開心似的,朝他走了過來。

    鐘隱月把他拉到身邊來,也不瞞他,立馬就說起了大實話:“我知道了件很了不得的事。”

    “有多了不得?”

    “妖后在這附近。”鐘隱月說,“她現在附身在某個仙修身上,就混在這仙門大會里。”

    沉悵雪當即瞳孔一縮,眼睛都要瞪出來了。

    他震驚起來有些可愛。事情很嚴肅,鐘隱月卻沒忍住笑了聲。

    “別怕。”他拉著沉悵雪的手拍了拍,回身又道,“行,我都知道了,那……”

    【宿主。 】系統突然打斷他。

    “嗯?”

    【妖后就在附近。 】

    鐘隱月猛地一怔:“什么?”

    【妖后就在附近。她的靈魂波動一向難以查明,但現在在變得強烈,并且清晰。 】

    此話一出,鐘隱月雞皮疙瘩立即起了一身。

    門外突然刮起一陣邪風。滿林竹葉被吹得颯颯聲響的動靜傳來。

    風越來越大了,屋外的草葉拍打聲愈發緊密,令人不安的聲響越來越強。

    突然,一股強大的氣息真的沖了進來,如一把刀似的直捅向心尖。

    鐘隱月一口氣提到了嗓子眼。

    【它來了。 】

    突然,臥房的木窗被人從外砰地推開了。

    鐘隱月嚇了一跳,他一聲驚叫,立馬回身抱住沉悵雪,回頭看向窗外。

    “有病啊,鬼叫什么。”

    窗外,青隱正扒著窗框。鐘隱月這一嗓子把她嚇了一跳,她便嘟嘟囔囔地罵了一句,兩只狐耳還動了動,好似是真被他吵痛了。

    鐘隱月愣了愣:“師姑?”

    “是我啊,做什么?”

    青隱從窗上跳下來,步子優雅地走入屋中。

    她打著哈欠,進來就找到鐘隱月一來時就給她鋪好的軟墊。她往上一躺,伸直爪子,努力地伸了個大懶腰。

    “他們這山倒是真不錯……”青隱感嘆著,又問,“你大晚上的不睡覺,把大弟子偷偷帶進房里做什么?”

    鐘隱月干笑了兩聲,卻抓著沉悵雪沒撒手,嘴上只應:“他……”

    還沒“他”出個什么,系統突然又說:【宿主。 】

    【波動消失了,就在剛剛一瞬間,在您窗前。 】

    鐘隱月:“……”

    第104章

    第8章

    青隱懶洋洋地抻著身子,閉著眼睛趴在軟墊里。

    那副模樣和往常一樣,鐘隱月卻突然心墜冰窖,噤若寒蟬,一聲都不敢吭了。

    系統說妖后在附近,又越來越近,就這么個時候,青隱突然回來了……

    這也太巧了吧?

    鐘隱月又側耳聽了聽,方才屋外刮起來的邪風,這會兒也詭異地停了下來。

    這就更巧了。

    鐘隱月抿了抿嘴,心中疑竇叢生。

    青隱這次是坐著弟子的馬車,跟他們一同來的。鐘隱月來到宮舍時,弟子們就說青隱去了竹林里。

    這不稀奇,青隱總喜歡跑來跑去。她是關不住的,總喜歡到處晃悠。

    這會兒看她還在墊子里趴著,寫倆字兒一轉頭的空,人就沒影了。

    之后十天半個月都看不見人影的事兒, 也是常有的。

    好歹是登過天做過上仙的靈狐,性情又奔放,喜歡自由,鐘隱月便也從不將她視作自己的靈獸,而是將她作為門中長輩敬著供著,倒沒有多管過。

    仔細數來,這還是鐘隱月第一次在忘生宗看見青隱。

    這次回來的時機, 未免也太巧了……

    青隱忽然睜開眼睛,看向他:“他什么?”

    “啊?”

    “你要說的話啊。”青隱說, “我剛剛問你,大晚上不睡覺,你把這個大弟子偷偷帶到這兒來干什么?”

    鐘隱月這才想起,剛剛自己回答這句話的問題才起了個頭。

    他哈哈笑了兩聲,擺擺手說:“無事,他前幾日比武受了傷,是來這兒朝我要些靈藥的。我剛給他上過藥了,師姑不必擔心。”

    說罷,鐘隱月又看向沉悵雪,“你也上好藥了,時間不早了,就早些回去睡吧。”

    說著話,鐘隱月朝他一挑眉一閉眼,擠眉弄眼地給他傳了個眼神。

    沉悵雪立即懂了,笑著點頭應:“弟子知道了,我這就回去,今晚有勞師尊了。”

    沉悵雪朝他一作揖,回身就抬腳離開了。

    他往外走了幾步,鐘隱月也又裝模作樣地拍了拍身上的衣袖,好像才想起來似的,突然一恍臉色道:“對了,掌門今日還要我去洽談些事。我先去一趟,師姑先歇著就好。”

    青隱狐疑:“這么晚了還要談?”

    “本就是說好今日回來后便去談的,我給忘了。”鐘隱月說,“畢竟是掌門要談的,現在不去也是不好,多少該去請個罪。我去去就回,師姑不必在意我。”

    “好吧。”青隱松了口,“你去吧。”

    鐘隱月如蒙大赦,忙竭力平靜地最后應了兩聲,佯裝無事地把系統給的劍別在腰上,匆匆出了門去。

    沉悵雪先他一步出了門,正在門外候著。

    鐘隱月小心翼翼把臥房的門關上,回身就拉起他的胳膊,領著他匆匆出了門。

    門外夜風習習,明月當空。

    頂著月色,鐘隱月把沉悵雪拉進了竹林里。

    倆人往林子深處里走了幾步,鐘隱月將方才之事告訴給了他。

    鐘隱月把手里的劍交給他。

    “這就是它給我的。”鐘隱月說,“你用劍比我好,不如你拿著。若有了事,便由你來用它。”

    沉悵雪受寵若驚地接住劍,又有些猶豫:“我能用嗎?這是你的法器給你的……”

    “一把劍而已,誰用都好。”鐘隱月說,“你的劍法是舉世無雙的,我相信你。”

    沉悵雪苦笑:“何來舉世無雙,也只有你覺得舉世無雙了。”

    “本來就是。”鐘隱月說,“我剛剛想過了,我準備現在就用一次那個特級系統。”

    “方才您說的那個,可以探查是否是妖后的法術嗎?”

    “就是那個。”

    沉悵雪猶豫道:“如此寶貴的法術,且只能用三次,還是珍惜著用著為好……你是心中有了疑心嗎?是誰?”

    鐘隱月凝重道:“青隱。”

    “青隱靈主?”沉悵雪震驚極了,“為何是青隱靈主?”

    鐘隱月沒敢立刻回答。他再次拉了一把沉悵雪,回身四處環顧一圈,確認四下確實無人,才湊到他耳邊,又把聲音壓低道:“方才這法器探查到了妖后的氣息,說那氣息越來越近,接著師姑就回來了。”

    “她一回來,氣息就消失了。我如何不懷疑?”

    “可靈主是萬萬不可能的呀,”沉悵雪說,“靈主是登過仙的。阿月,妖后那等罪惡深重的妖物,如何都是不會羽化成仙的。”

    “妖后是附身,又并非全然就是師姑!”鐘隱月說,“萬一是在她在玉鸞山時趁機附身的呢?”

    沉悵雪還是有些不信:“不會的吧……靈主畢竟是靈主,即使妖后實力高深,她也不會平白無故被人奪了仙體的。”

    “這個道理我也懂,可剛才真的太巧合了。”

    鐘隱月伸手攬住他的肩膀,拉著他說,“而且,你細想想,這書都能寫出冠冕堂皇壓迫你們靈修的死人設定了,連那種全無良心主義的主角和一點兒道德沒有的師尊長老都寫得出來了!”

    “這種文一向又慣會搞這種陰差陽錯造化弄人的爛事兒,沒準背后就有什么天大的隱情……比如登天其實是我們的誤會,師姑其實早死在了隨師祖登天的雷劫里,現在在我們面前的是師姑的尸體和妖后寄生蟲一樣的魂魄!”

    “……”

    他也是蠻敢想的。

    沉悵雪想著,望向鐘隱月。

    鐘隱月兩眼發光,目光灼灼。

    沉悵雪想了想,又覺得他說的也不無道理。

    畢竟誰都不能保證,這背后是否有隱情。

    自古以來,造化弄人陰差陽錯的事,在仙修界的確已是多如天上繁星一般了。

    鐘隱月又這么拿著一雙灼灼發光的眼睛看著他。沉悵雪有點受不住,還是軟了聲音:“若日后一直如此提心吊膽地防備著,確實會花費不少力氣。倒不如用了這一次,看一看究竟如何。若是她,便省去了尋找猜疑的功夫;若不是,便是多了個令人無比心安的助力……”

    “就是啊!”

    沉悵雪同意了,鐘隱月立馬高興起來。

    說干就干,他立刻從腰上解下玉鏡,清了清嗓子。過了幾秒,他對玉鏡說:“告訴我青隱的身份。”

    話音一落,玉鏡之中立刻從底部涌起金沙。金沙四散,在玉鏡之中各自隕落。

    待金沙全部落下,一個金字顯現在玉鏡之中。

    “靈”。

    不是她。

    若是妖后,便是“妖”字。

    顯現為“靈”,便是說,她是堂堂正正的秘境靈主,登過天的靈狐,并非是妖。

    鐘隱月心口上的一塊大石頭轟然落地。他拍拍胸口,松了長長一口氣。

    幸好不是她!

    “幸好不是她,”他說出口來,“若真是師姑,這一身的千年修為喂給了妖后,不知得把她喂成什么樣的一個大胖子了……”

    沉悵雪笑出聲來,無奈道:“阿月,別亂說話。”

    “實話實說罷了。”

    鐘隱月把玉鏡收了起來,又納悶道,“那剛剛是怎么一回事?”

    “想必是妖后來時,剛巧撞上了靈主。”沉悵雪說,“見著靈主,妖后便不敢上前了,于是匆忙離開。就這么巧,靈主回了你的屋子,妖后也離去,便有了這么一場誤會。”

    也有道理。

    “不論如何,買了個心安回來,便也不算虧。”鐘隱月說,“師姑實力高深,多了這么個能徹底放下心來的助力,日后有許多事也能同她商量。”

    沉悵雪點點頭,應聲說是。

    “這把劍,就先交給你。”鐘隱月看向他手里的劍,不住地叮囑著,“如今線索不多,只能依著狀況行事。大會上定是會出些事端了,若有需要,你便拔劍。”

    鐘隱月堅持,沉悵雪也只好應了下來:“好,我知道了。”

    這些事商量完,鐘隱月便沒有其他事了,他拉著沉悵雪往回走。

    系統的話還沒說完。倆人的路走到一半,它又跑了出來,將仙門大會上的一系列任務交給了他。

    系列任務一共三個。

    一個是【找出妖后】,一個是【在長老比武上擊敗耿明機】,最后一個是【阻止魔尊為白忍冬種下魔種】。

    看見最后一個,鐘隱月一怔。

    怔后,他勃然大怒:“他還要種!?”

    此刻倆人出了竹林,鐘隱月喊完這一嗓子,立馬反應過來,連忙捂住自己的嘴。

    他心虛地左右望了一圈。

    不知是都睡下了,還是都已習慣鐘隱月這種帶刺的性子,天決門這邊的院子里,沒一個走出來看情況的。

    鐘隱月原地僵了片刻,沒見有人出來,才松了口氣。

    他連忙抓著沉悵雪,匆匆又回了竹林深處。

    又回到剛剛的地方后,鐘隱月松開了沉悵雪,轉頭竭力壓低聲音,語氣卻仍是著急地對系統說:“不是,他什么意思,都這個樣子了,他還要種!?鬼王妖后都要打進來了!”

    鐘隱月所說的正是魔尊要為白忍冬種下魔種一事。

    此事,在原作中就有提及。

    魔尊的確一直執著于白忍冬,且是執著于給他種下魔種。

    在原作里,白忍冬就非常吸引魔修。他每次出門都會遇上兩三個,每個都追著他要種魔種。

    最后的最后,也是讓魔尊給種上了——就是在那最后的劇情點上。

    正是為了救助被種下魔種的白忍冬,沉悵雪才會去了趟秘境。

    顯然,沉悵雪也記得這樁事。雖說鐘隱月沒說得太明白,但一提到“種”這個字,他就自然而然地聯想到了白忍冬。

    沉悵雪蹙眉。

    【經過測算,魔尊仍會選擇趁機為主角種下魔種。 】系統說,【宿主,他的選擇也有他的道理。雖說究竟是為什么,我們還沒有探查出來,但他的確會做這件事。 】

    【一旦如他所愿,恐怕鬼王妖后兩方的行動會更加便利,請您一定要阻止。 】

    “你現在還讓我攔魔尊!”鐘隱月要崩潰了,“殺妖后,攔魔尊!上玄攔這里邊一個就差點兒沒死了,他當年還都是馬上就要飛升的修為了!你如今還要我一口氣弄兩個,你干脆讓他們兩個把我弄死算了!”

    鐘隱月真是氣急了,他急得一邊喊一邊抓頭發,都把自己的腦袋抓成一窩鳥窩了。

    沉悵雪忽然有些好笑。

    【請您冷靜。 】系統說,【我方的任務并非是殺死魔尊。 】

    “那讓我攔住他也不是個容易事兒啊!”

    【魔尊對您很有興趣,攔住他并非絕無可能。 】系統說,【在測算過程中,我方進行了數次模擬。在這些模擬中,我們得出了有利的結果:在78%的可能發生的情形下,魔尊會選擇為您倒戈,與妖后一戰。前提是,您必須與他有足夠的接觸。 】

    鐘隱月:“……”

    鐘隱月遲疑了,系統立刻趁熱打鐵:【如果您多加干預,有89%的可能,他會放棄為白忍冬種下魔種。并且在此期間,他會告知您有關于妖后的更多情報。 】

    【這對后續劇情發展很有幫助。 】系統說,【不出意外,魔尊也很快將來到忘生宗,請您務必考慮一下。 】

    鐘隱月默默松開了自己快把頭發揉成大鳥窩的雙手。

    他動搖了。

    畢竟魔尊是真的強。

    系統又問他:【您意下如何? 】

    鐘隱月意下如何?

    鐘隱月沉默三秒,默默地把所有任務全盤接了下來。

    一刻鐘后,鐘隱月跟著沉悵雪走出竹林。

    他把方才的事又給沉悵雪講了一遍——系統面板就飄在他旁邊,卻沒有多大反應,也沒有開口阻攔。

    對于鐘隱月把系統的事給沉悵雪說了個底兒朝天的事兒,系統早已默認了。

    想來,是鐘隱月這人可是個一穿書就跑去找沉悵雪,自己都沒消化好現實,就先把自己的底細全出賣給了對方的骨灰級毒唯,系統對他這手操作早已有了心理準備。

    沉悵雪聽了系統所說的魔尊的這些可能,倒是沒多意外。

    “這倒的確有可能。”沉悵雪側著頭望著他,一步步往玉鸞宮走回去,說,“魔尊那人,行事一向不講規矩。前世他的確三番五次地總來對白師弟下手,卻沒有一次得逞。雖說在此事上他的確執著,但按著那個性子,說不準也會突然就變了心意,直接全盤放棄。”

    “我覺得也是,他就是那么莫名其妙的人。”鐘隱月嘟囔著,又低聲問,“那魔種究竟是什么?”

    沉悵雪怔了怔:“阿月竟不知嗎?”

    “就知道一點點吧。”鐘隱月說,“那話本里只說魔尊一直想為他種下,可魔種究竟是什么,天決門又無人告訴他,魔尊也神秘兮兮地不說。”

    “我所知道的,便只是那魔種一旦種下,此人便會立即失去心神,昏迷不醒,體內所有修為都會被魔種吞噬,最后漸漸入魔。待心神歸位,再睜開眼,就成了一具傀儡了。”

    “你這不是知道許多嗎……我知道的,同樣也只有這些。畢竟我與他都只是弟子,長老們也不對我提起。”沉悵雪說,“啊,不過,我聽長老與掌門偷偷提起過,那魔種似乎大有來頭,似乎是魔尊親手煉出的活物。”

    鐘隱月一驚:“活物?魔種是活的?”

    “據說是魔尊煉出來的活東西。”沉悵雪說,“我就只聽了這么一耳朵。后來長老就將我趕出去了,不許我再聽。”

    鐘隱月蹙起眉,神色不太好看。

    沉悵雪見他又深思起來,便松了神色,笑了起來:“你再煩惱,那也是魔尊的魔種。究竟是什么,還需與他相談,我們是想不出來什么的。”

    “我知道。”鐘隱月嘆氣,“只是這次的事,真是太多太雜……你明明不想參與這些,只想報個仇,這次這些個魔的鬼的妖的,一鼓作氣全都來了,真是不讓人清凈。”

    “我的確不想管,但或許不得不參與其中。”沉悵雪說,“我也是這書中人,或許身不由己。”

    鐘隱月轉頭看他。

    天上明月隱在云中,月光黯然,四周略顯昏暗。

    沉悵雪也在看著他,他眼中平靜非常,嘴角還帶著淺淺一抹笑意。

    夜里春風習習吹過。

    所說之話沉重如望不見頭的重山,他的神色卻輕淡如天上那團藏住了月亮的云。

    “身不由己也沒關系,你不是書中人。”沉悵雪對他說,“只要結束以后,你帶著我走就好。”

    “會帶著我走的吧?”

    沉悵雪突然問他。

    “會啊。”

    鐘隱月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他。

    他拉起沉悵雪的手,跟他緊緊十指相扣。

    “想走,我就帶你走。”鐘隱月說。

    沉悵雪笑出聲來,也扣緊了他的手。

    干曜宮的院子里,上玄掌門與耿明機坐于院中石桌前。

    桌上擺著茶壺茶具,兩人面對著面,一同喝了幾壺茶。

    聽見鐘隱月在這排宮院的最里面的那片竹林口發出的一聲喊叫,耿明機抬起眼皮,往那邊瞅了眼。

    “一天到晚鬼叫。”

    他嘟囔著說。

    “別總對他,那般苛刻。”

    上玄掌門咳嗽了聲,“玉鸞宮這次,大會上表現得,還是十分不錯。”

    “不過是幾只瞎貓碰著了死耗子。”耿明機不以為意,“掌門可真是會見風使舵。瞧著他實力高強了,如今便這般偏心了?”

    “從前也是極偏心你的。”掌門說,“人心都是肉長的。再說,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偏的心總不能一直偏下去,總歸是也要換個方向,朝著別人偏一偏。”

    耿明機冷哼了聲:“掌門可別忘了,是多虧了誰,天決門這百年才能平安無事地坐穩天下第一。”

    掌門立刻不說話了。

    耿明機冷笑起來,再次捧起茶盞來喝茶。

    半晌,掌門再次詢問:“你門下那白弟子,究竟是怎么了?”

    “他怎么了?”

    “我瞧著,瘦了許多。”掌門淡淡道,“門中有傳言,說你為了天決門能平安無事地再拿第一,讓修為大漲,用了些旁門左道的法子。”

    耿明機手上一頓。

    “你心為山門,我不會怪你。”掌門說,“與我說些實話吧,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

    第105章

    第9章

    耿明機沒有回答。

    他抬起眼睛。

    上玄掌門正在看著他。

    耿明機突然發覺, 他也真是不年輕了。白發蒼蒼,皺紋深深,兩眼的眼窩都深凹了進去。

    此時此刻,掌門看著他的那一雙眼睛帶著審視的意味,眼底里又滿是疲憊。

    耿明機與他兩兩相望,沉默許久, 忽的又笑了聲。

    “五百年前,我還是個凡人時, 被一只狐貍殺了全家。”

    耿明機突然聲音放緩了下來,但并未回答上玄掌門的問題, 反倒說起了往事。

    上玄掌門眉頭一斂,神情中透出些許莫名來。

    耿明機放下手中茶盞,繼續說:“沒人能理解我有多恨,我也不需旁人理解。那時,我生生踩著四萬長階,走到了你門前。”

    “掌門,那時你當真意氣風發……仙風道骨,驚才風逸。你連手都不必抬,望向何處,那處便能生一法陣。”

    “天下誰人不知你呢,你是這天底下舉世無雙的陣修。即使是凡世的人,眾人也都知道你。”

    “沒上山時,我便聽過許多你的傳言。有人說你就是天上的謫仙,干凈得似風似雪。你不知道,我爬上山來,看見你時,心中有多歡喜。”

    “你那雙眼睛里, 的確有神仙的模樣。”耿明機說,“那里面有悲憫。”

    “雖說最后收了我的并不是你,但我是真真切切地感謝你。你對我有恩,我見過你舉世無雙的模樣,我當真是敬你的。”

    “倒并非是我笑你,可你看看如今,”耿明機忽然笑出聲來,“自從你修為盡廢,就變成什么模樣了?”

    “面似靴皮,兩鬢秋霜,發稀齒豁……身無修為,道貌岸然,為了地位不得不見風使舵,有時候連路都走不了幾步了。誰還能記得,你也曾是這大會的桂冠?誰還能記得,百年前仙修界死了一片,是你獨自一人誅了妖后?”

    上玄掌門彎彎嘴角,自嘲地無聲笑了笑。

    “可即使如此,這百年里,我也依然敬你。”耿明機說,“你沒了修為,又不想失了天下第一的名頭。打那日成了廢人后便偏心我,仰仗我,我也愿被你仰仗。”

    “我誠然仗著師尊寵愛,掌門仰仗,做了不少不可為的事。”

    “可那又如何。”耿明機說,“我做再多錯事,也只是對著那些妖物罷了。對弟子,對你,對門中師兄弟,我何處不仗義。”

    上玄掌門低低眼睛,端起茶盞,抿了口茶,沒有言語。

    “掌門,我今日所言,絕無虛假。”耿明機望著他,“五百年前,我倒在你門前,你扔了手中筆墨向我跑來,我一生都記得。”

    “即使如今你成了這般廢人,做了諸多負我的事,我仍是敬你。”

    “你只需坐著,看著我仍是天下第一就好。”耿明機道,“多的事,莫要多問。”

    說著,耿明機雙手握著茶盞,將它抬到臉前,往上玄掌門跟前一送,畢恭畢敬地低了頭,而后以袖掩面,一飲而盡。

    敬了茶,耿明機重重將茶盞砰地摔到桌子上。

    上玄掌門目光涼薄地望著那空了的茶盞,依然沉默,眼里卻有異樣的光一閃而過,不知是不是因著他這些話而想起了從前的自己。

    次日的仙門大會依然展開著,來到忘生宗的許多仙修依然在場上比武奮戰打擂臺。

    大會又開了七八天,鐘隱月有日沒在自己位子上坐著,起身去四周轉了轉,偶然聽見了旁人在低聲叨咕。

    那些人沒注意到他,自顧自窸窸窣窣地小聲說著話。

    鐘隱月本沒在意,可走近了些,突然聽到一聲“干曜”。

    他這才停下腳步,沒再往前,站在原地側耳聽了會兒,便聽見這些人是在小聲說著耿明機為何會瘦得這般皮包骨頭。

    “有流言說,玉鸞長老飛升境界了,如今是大乘。干曜長老是生怕被比下來,這次便用了些法子,才會這個樣子。”

    “這也說不通呀,玉鸞長老實力向來低微,就是飛升了境界也不必怕他的。”另一人說,“干曜長老怕他做什么。”

    “是呀,而且玉鸞長老一向都是干曜長老的狗腿子的。干曜長老揮劍嚇唬兩下,他哪兒還敢對著同門師兄長老動手?”

    “而且,那沉悵雪這次居然在玉鸞門下!他不是干曜宮的弟子嗎?怎么會在玉鸞長老那兒?”

    “這次大會,玉鸞長老也不跟在干曜長老屁股后面了……”

    “我那日還見他白了干曜長老一眼,真是大不敬!”

    “我瞧著他性情真是大變了,不知是怎么了。”

    “不論如何,弟子都跑到別家門下了,他們天決門內,想必是出了什么事了,可有誰聽過什么風聲?”

    “我怎……!”

    話說到這兒,便有人一抬頭看見了鐘隱月。

    那人嚇得臉色一白,慌忙拍了兩下同伴的胳膊。一群人一回頭看見他,立馬紛紛臉一青,不敢再言語。

    鐘隱月又無語又好笑。

    他朝他們笑了一聲,沒說什么,徑直走了。

    自打到了忘生宗,鐘隱月就沒聽到周圍人對耿明機現在這副皮包骨頭的樣子有什么評價。大家都很默契地裝了瞎,對耿明機依然殷勤得很,好似看不到他現在這個白骨精似的模樣。

    原來都在私底下嚼舌根。

    鐘隱月越發覺得這本書莫名其妙了。修仙的沒有一個像修仙的,不是攀附權貴追求勢力就是欺軟怕硬道德綁架,竟然還會背后嚼舌頭,連口業都這么沒事人似的在背后積攢。

    仙修界要完了。

    鐘隱月想著,回了自己的位子上。

    雖說妖后的事兒令人提心吊膽,可仙門大會打擂臺的日子卻風平浪靜。

    原書里,這大會辦了足足三個月。這會兒相當于在打預選賽,風平浪靜也是自然。

    妖后肯定在等時機,魔尊也還沒出門——從系統上接了和魔尊有關的任務后,系統便告訴了他魔尊什么時候才會來。

    系統給他了個倒計時和去見魔尊的見面地點。鐘隱月簡單算了下那倒計時是多少天,結果算出來是下個月中旬。

    瞧著這老哥們是嫌棄仙門大會剛開始的這兩天全是一群小弟子在小雞啄米地打擂臺,干脆在家里睡大覺,要等下個月才出門過來。

    鐘隱月這幾天細心地觀察過每個人,可畢竟還沒出事,誰都沒什么可疑的。

    又過數日,仙門大會的第一輪總算打完了。

    進了第二輪,除了沉悵雪還在按原書戲份走,鐘隱月就不知道門下這幾個崽子還會抽到誰了。

    結果,溫寒不幸抽中了忘生宗荀不忘的合神期大弟子。

    那可是荀不忘的心頭肉,忘生宗頂尖的弟子,實力在全修界都排得上號。

    被揍了一下后,對方便溫和有禮地微笑著請他投了降;只一掌就感覺胸骨斷了一片的溫寒很聽話,立馬識時務地投了降,捂著胸口抹著嘴角的血下了臺。

    不知為何,臺下的人講道理多了,紛紛搖頭同情。

    鐘隱月也搖頭嘆息,讓陸峻領他去尋忘生宗的藥修弟子拿點兒藥去。

    陸峻與蘇玉螢倒是能撐,硬是撐到了這之后的第四五輪,才敗下陣來。

    大會上輸下去的弟子越發多了。

    大會后一個月,還留在擂臺上的弟子只剩下了不到十個。

    鐘隱月算算日子,也差不多要到日子了。

    原書中,白忍冬就和沈悵雪遇上過。

    沉悵雪顯然也知道這一點。

    大會上依然人聲鼎沸,鐘隱月看著他的眉心。日子越近,他就越愛皺起眉來。

    將與白忍冬遇上的頭天晚上,鐘隱月將他拉進自己的臥房里。

    “沒事的,”鐘隱月拉著他的手,“輸了也沒事,有我在。”

    沉悵雪便朝他笑笑。

    他沒說話,鐘隱月也沒有等他說。

    鐘隱月拉著他嘮嘮叨叨了一個晚上,說了許久有的沒的。

    沉悵雪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過了很久,等到桌柜上的燈燭燒盡了,他回了弟子的臥房。

    第二天的大會依然人聲鼎沸,沉悵雪記得自己的那一場是在午后,將要黃昏時。

    他莫名心神不寧,上午的比武和他記憶里沒有絲毫不同。沉悵雪發著呆看了會兒,忽然覺得十分無趣,嘆了口氣。

    一嘆氣,他就感受到了身旁有目光看過來。

    他知道是鐘隱月,他一干點兒什么鐘隱月就要看看他。

    沉悵雪便轉頭看他,道:“我出去走走吧。”

    鐘隱月張嘴正要說話,沉悵雪又接著說:“我一個人就好。”

    鐘隱月皺皺眉:“不要我了?”

    沉悵雪笑了,他拍拍鐘隱月,湊近了些,在四周的吵鬧聲里小聲說:“你在旁邊,我怎么靜心?”

    鐘隱月紅了紅臉,點點頭,讓他一個人去了。

    沉悵雪起身離開。

    遠離了大會的繁雜,他才平靜了些許。

    可心頭縈繞的不安感并未消失。他想著白忍冬如今那副皮包骨頭的模樣,和從玉鸞門離開時瞧著他的那副怨毒憤恨的目光,心中的不安感越發強了。

    “站住。”

    熟悉又低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沉悵雪本能地骨頭一僵,險些想要跪下。

    他停在原地。

    半晌,他僵著身子,回過頭。

    耿明機站在他身后不遠處。

    第106章

    忘生宗的太極兩儀臺下, 依然是一片漫山的竹林。

    沉悵雪這會兒離開兩儀臺,正走到了竹林跟前。

    耿明機不知什么時候出來的。或許是湊巧一起出來了,又或許是終于抓到他不跟鐘隱月一起,于是連忙跟在后面出來了。

    不論哪種,沉悵雪都覺得他沒安什么好心思。

    耿明機向他走來。

    沉悵雪回身,規規矩矩地向他低身作揖, 行了一禮。

    他說:“干曜長老安。”

    耿明機正緩步走向他跟前:“少跟我來這套假惺惺的。你若真……誰準你起來了?”

    沉悵雪跟他道完安就直起身來了。

    往常,沉悵雪若是給他行禮, 耿明機但凡不松口允他起身,沉悵雪便是一動都不能動的。

    可眼下,耿明機話才說了半句,連個準他起來的字兒都沒出口,沉悵雪就松了作揖的手,抬起腦袋直起身來了。

    耿明機臉色難看, 沉悵雪神色非常無辜。

    “如今是玉鸞師尊做我的主。”他無辜道,“師尊說了,若見了其他長老,行了禮就起身便好。雖說干曜長老從前立了許多規矩,但既然換了家門,就自當換套規矩。”

    耿明機本就難看的臉色一下子就扭曲了。

    “你如今可真聽他的話啊。”耿明機咬牙切齒。

    “是為長師,話自然是要聽的。”沉悵雪說,“長老叫住我, 可是有事?”

    沉悵雪臉色淡漠,連抹笑意都沒有。那雙平淡到幾乎沒什么感情色彩的眼睛里,還有一絲不耐煩。

    耿明機瞧著他這副模樣,眉頭一擰。

    “出了干曜門,連一次都沒回來瞧過。”

    耿明機往他身前走了兩步,突然伸手揪住他的衣領子,一把將他扯了過來。

    沉悵雪被硬拽著往前一拉,并不掙扎,隨著他拽。

    耿明機瞇起眼,盯著他:“我不指望你這等畜生懂什么知恩圖報,但記好了。”

    “即使這次你輸了,但日后,你若肯替我手刃了鐘隱月,干曜宮便還有你的地方。”

    沉悵雪眼神一變。

    “這天下第一,終究都是我。”

    語畢,耿明機松開了他,還順勢一推,將他推出去了幾步遠。

    “自己想想去吧,”耿明機語氣不善道,“真是蠢得沒救。他若并非也對你有什么爐鼎的心思,為何還這么上趕著護你。”

    “區區一個兔子,怎么會有大乘真心待你。”

    耿明機轉身走了。

    他回了兩儀臺上。沉悵雪望著他離去的身影,抻了抻剛被他揪亂了的衣襟,一言未發。

    過了會兒,他也回了臺上。

    他一坐下,鐘隱月便問他干什么去了。沉悵雪只笑著搖搖頭,并未說什么。

    “下午就是和白忍冬打了,”鐘隱月壓低聲音說,“你也是。若有不對,及時投降,別非要贏。若要報仇,日后我再給你想辦法。”

    “我知道,這幾天你說了好幾十遍了。”沉悵雪無奈道,“我都記著呢。”

    滿座都是人,沉悵雪不敢做太出格的事。他便往鐘隱月身上貼了貼,在別人眼皮子底下最大程度地接近他。

    轉眼到了下午,八面玲瓏燈終于再次把他沉悵雪的名字吐了出來。

    比武雙方的名字一出,當即滿座嘩然。

    臺上的忘生宗弟子高舉起手,高聲道:“天決門,干曜山弟子白忍冬,對,同天決門,玉鸞山弟子沉悵雪!”

    此言一出,四周立即響起許多驚叫聲。

    隨之而來的,是眾人的喊聲與竊竊私語聲。

    仙門大會上,這等同門師兄弟被抽中上去自相殘殺的事不多見,天決門又向來是天下第一,這等熱鬧,對席上觀客來說,那可真是太好看了。

    臉色不好看的,只有天決門的眾人。

    沉悵雪站起身來,他的同門紛紛面露憂色。

    “師兄,能行嗎?”溫寒問他。

    “不行也得上。”沉悵雪握握手中的劍,轉頭笑笑,“不礙事,我去去就回。”

    “若是不行,師兄定要投降。”蘇玉螢不放心地叮囑,“一定要萬事小心呀!”

    沉悵雪點頭應下,起身離開。

    鐘隱月往干曜門那邊看了眼,白忍冬也起身離開了。

    耿明機起身來送他。他站著目送白忍冬走下臺階去,一轉頭,便和鐘隱月對上了眼神。

    鐘隱月立刻挪開眼睛來,他一點兒都不想跟耿明機對視上。

    一轉頭,他看見天決門的各個人臉色都不太好看。這也難怪,畢竟這仙門大會上,弟子們打擂臺就是在打比賽,到最后是會分出一二三名的。

    只是比武雙方完全隨機。這下抽出個自相殘殺來,還是兩個實力都不容小覷的,不論是哪個輸了下來,天決門都會痛失一個桂冠候補。

    上玄掌門的臉色都如菜色了。

    鐘隱月也十分擔心——他擔心的是白忍冬身上的旁門左道。

    做事的是耿明機,那可是個虐生和將弟子做成爐鼎都干得出來的主,可別在白忍冬身上做了什么會傷著沉悵雪的東西。

    鐘隱月緊張兮兮地看向臺上。

    沉悵雪走上臺,白忍冬也從另一邊上了臺來。

    沉悵雪多打量了對方兩眼。這么離得一近了,仔細一看,白忍冬可真是瘦得嚇人,顴骨都突突出來了,幾乎一點兒肉都沒有了。

    白忍冬死死盯著他,那雙深陷在眼窩里的眼睛跟只于暗處盯著兔子的蛇一般。

    沉悵雪并未覺得威脅。他笑了笑,關切詢問:“你還好嗎?”

    白忍冬聲音冷然:“不勞師兄擔心。”

    沉悵雪諷刺地再次笑了聲,轉頭對忘生宗的弟子說:“那便開始吧。”

    忘生宗弟子點點頭,并不多問,也未多說。他回過身,沉悵雪也轉過身,往臺邊走了幾步路。

    白忍冬也走到了臺邊。

    雙方就位,忘生宗弟子回身用力一敲大鼓,大喝:“開戰!”

    鼓聲落下,雙方立即拔劍出鞘。

    鼓聲還未消散于天際,兩道劍光便一同沖向臺中央。

    臺上水光雷光一同亮起,以劍襲出,迅如驚風地撕咬在了一起。

    瞬息之間,場上劍風大作。

    亂風之中,劍光亂舞。兩柄劍擊得錚錚作響,電光火石。

    臺下登時再沒了聲音。

    出劍與躲閃的速度不相上下,打得你來我往,雙方皆是沒有一點兒破綻——但漸漸地,沉悵雪占了上風。

    鐘隱月慢慢看出來了。他明顯知道對方的路數,每一下都能準確地預見到白忍冬劍刺來的方向。

    鐘隱月手心里捏了把汗。

    終于,沉悵雪要往旁躲去的身影忽的一閃,猛地撤了回來。

    雙方早已打得焦灼。白忍冬心中一急,立馬全力刺向那處,卻刺了個空。

    沉悵雪反手將他手中的劍一劍挑飛,一個回身,將他重重擊飛出去。

    誅生劍從空中落下,錚地一聲,刺入太極兩儀臺的地中。

    白忍冬摔飛了出去。

    他趴在地上,突然一動不動了。

    短暫的靜默后,臺下歡呼四起。

    “贏了!”溫寒高興地抓住鐘隱月的胳膊,不住搖晃,“贏了,師尊!師兄贏了!”

    蘇玉螢也抓著鐘隱月另一邊的胳膊晃:“師兄贏啦!!”

    表面上看是如此。

    可鐘隱月卻并不敢松懈。他偏偏頭,看向干曜門的方向。

    果不其然,耿明機面無表情地望著臺上,一點兒自己輸了的失落的沒有。

    接著,他嘴角揚起一抹笑來。

    那笑容詭異似鬼,幾乎要咧到耳朵根去。

    鐘隱月心里一咯噔,跟著重新看回臺上。

    沉悵雪同樣并未松懈,他仍然握著手里的劍,死死盯著白忍冬。

    忽然,白忍冬從地上爬了起來。

    他抬起手,抹了抹嘴角的血。

    跟他比起來,沉悵雪算得上是完好無損,身上基本沒什么傷痕。

    白忍冬死盯著他,眼中閃過一抹精光。他真是不會掩飾,算計在他眼中明晃晃的,和他的雷靈根一樣扎眼。

    雖說已經無數次了,但沉悵雪對上他這般眼神,心中終究是不適居多。

    他皺皺眉,手上重新擺好架勢,心中不安又欲盛。

    白忍冬咳嗽了幾聲,朝地上啐了口血,朝他走了過來。

    “你看起來沒打什么好算盤。”沉悵雪開口說,“這里是仙門大會。硬要第一,卻把自己搞得身敗名裂,對干曜門來說也不好吧。”

    “少廢話。”

    白忍冬冷冷放下三字,抬手朝向誅生劍,厲聲喝道,“劍來!”

    誅生劍受了召喚,在地上嗡嗡作響,劇烈掙扎,而后從地中破土而起,重回到了他手上。

    白忍冬重新握住劍。

    握著手里的劍,他突然笑了起來。

    “你的確不錯,”白忍冬低聲說,“你的確不錯……師尊說得沒錯。”

    他的語氣聽起來別有深意。

    沉悵雪未動,皺緊眉,心中不安越發強盛。

    “師兄,”白忍冬盯著他,眼中毫不掩飾地露出仿佛在看一盤肉似的精光,“你不做爐鼎,多屈才啊!”

    白忍冬突然用劍刃一抹左手掌心,朝他沖了過來。

    他來勢洶洶,勢如驚雷。未來得及反應過來剛剛那句話的意思,沉悵雪就不得不抬起劍來,格擋住這一劍。

    突然,誅生劍劍身帶上了血光。

    兩劍碰撞間,連他手上的聽悲劍也染上了血光。

    突然,他感到靈力自體中猛地消逝,像是突然遭人掐住命口抽走了一般。

    沉悵雪立覺不好,立刻抬腿一踢,跳起來往后一退,拉開了距離。

    他低頭,就見自己這把聽悲劍的劍身上血光重重,顫抖陣陣,一種極其不祥的靈氣縈繞其中。

    他又伸出另一只手,攤開,其中也染上了血氣,靈氣也在緩緩流逝。

    沉悵雪腦子里嗡的一聲。

    他突然聽見了笑聲。沉悵雪抬頭,白忍冬正悶聲低低笑著,再次朝他一步步走了過去。

    他將左手按在誅生劍的劍刃上,手上的那些他自己的鮮血,皆被如此抹到了刃上。

    誅生劍在他手中錚錚震鳴。

    “沉悵雪。”白忍冬叫他,“師尊有命。他叫我告訴你……該是什么,就去做什么的本分事。”

    沉悵雪忽然懂了。

    他笑了聲,一挑眉毛,反諷道:“你現在比我像個畜生多了。”-

    鐘隱月覺得有些不對。

    白忍冬的臉色似乎好了些。

    與之相反,沉悵雪臉色有些白。

    兩人在場上又僵持住了。方才白忍冬爬起來,與他互擊了一次之后,沉悵雪就開始與他繞了起來,不敢再貿然出手。

    鐘隱月覺得有些許不對。

    照理說,沉悵雪沒理由怕他。

    他是個重生的,前世,白忍冬的劍法有一半都是他教的。從方才來看,沉悵雪也能把白忍冬吃得很死。

    為何現在突然怕了?

    鐘隱月一時沒能明白。

    可時過一炷香,等到兩人不得不又在場上互擊了幾次,每次之后沉悵雪都臉色越來越白。

    眼瞅著他氣喘吁吁起來,鐘隱月突然明白了什么。

    白忍冬在吸他的修為跟靈氣!

    他臉色一扭曲,當場破了修仙的戒,破口大罵了一聲。

    鐘隱月管不了那么多了,立刻起身,轉頭朝著另一邊就跑了過去。

    “耿——”

    他正要直呼對方名號,過去找他算賬,卻突然腳步一頓,停在了原地。

    他正要喊出來的話,也全都啞在了嗓子里。

    鐘隱月一怔,未來得及明白這是怎么回事,系統面板突然出現在面前。

    【請立即營救目標人物。 】

    【人形維持時間已經僅剩下三分鐘。 】系統說,【如果兩分鐘內,宿主不及時去到臺邊做出反應,目標人物將在此處變回原形。 】

    第107章

    這兩行字一出,鐘隱月臉色一變。

    他立馬明白了。

    他之所以突然說不出話,身體也不受控制地停駐在原地,就是系統突然攔住他的。

    系統想讓他先趕緊去管管沉悵雪。

    但鐘隱月還是很想先去一掌劈了耿明機的腦子——他使勁又動了動,全身上下卻仍然一點兒都動不了。

    察覺到他還是想先去做些別的,系統面板的四周立刻泛紅,中央也亮起了紅色邊框黃色感嘆號的警告。

    系統又重復了一遍剛才的話:【目標人物的人形維持時間已經僅剩下三分鐘。如果兩分鐘內,宿主不及時去到臺邊做出反應,目標人物將在此處變回原形。 】

    接著,系統面板上出現了倒計時。

    倒計時已經只剩下兩分半了。

    瞧著那又往下掉了幾秒的倒計時,鐘隱月心中一咯噔。

    他心一橫牙一咬, 只能暫時放下耿明機,一轉頭,急匆匆沖向兩儀臺邊。

    若是在此處變回原形,又以這種形式輸了這場比武, 沉悵雪的后果簡直不堪設想!

    鐘隱月跑到臺邊,張嘴就喊:“別比了!!”

    臺邊眾人正專注望著臺上比武,鐘隱月突然沖過來喊了這么一嗓子,兩邊的人嚇得一怔,紛紛看向他。

    臺上的那兩人動作也各自一頓。

    沉悵雪還在躲著白忍冬走,這會兒他剛往后連撤幾步,兩人之間剛巧隔開了一段距離。

    只是他顯然已經被吸去了許多靈力靈氣,正在臺上弓著身子氣喘吁吁,臉色慘白如紙,瞧著已經堅持不了多久了。

    與之相反,原本骨瘦如柴的白忍冬臉色好多了。他挺著脊背站得筆直,光鮮亮麗得一點兒看不出剛來大會時是多殘花敗柳似的一個皮包骨頭。

    瞧見跑到臺邊來的鐘隱月,白忍冬朝沉悵雪笑了聲。

    他慢悠悠抬起手里的劍,調笑著說:“沉師兄,你師尊來了。”

    沉悵雪皺皺眉。

    他側側頭,望見了鐘隱月。

    鐘隱月神情焦急,朝著他喊:“快下來!不比了!阿雪!你就聽我這一次!!”

    鐘隱月看出來了。

    沉悵雪心中明白。他咳嗽了兩聲,抬手抹了抹嘴,抹了一手的鮮血。

    他忽然有些想笑——他身上沒多少傷,但身體的狀況卻已經是金玉其表敗絮其中了。

    自己狀況如何,自己是最為清楚的。都不必用靈力去探一探,沉悵雪就知道,他雖說外見無事,可體中金丹靈氣卻已經亂作一團,又將近枯竭了。

    “阿雪!”

    瞧見他咳血,鐘隱月心中更急了。他氣得咬牙切齒,大聲喊著,“別硬撐了!這次他到底是什么路數,你又不是不知道!”

    “如此和他這么打下去會如何,你心中自當是有數的!我之后自會幫你想別的辦法,這次就先下來!”

    “你沒多少時間了!!”

    鐘隱月急得要哭了,聲音最后都在發抖。

    不知為何,臺下的人忽然更安靜了。

    沉悵雪聽著他在背后心急如焚,一時沉默。

    臺下的人都在看著他,白忍冬也在看著他。

    所有人都在等他的答案。

    臺上的忘生宗弟子往前走了幾步來。

    “沉師兄,”他沉靜問他,“你想如何?”

    沉悵雪仍是呼吸不暢。他深吸了一口氣,竭力捋順胸中紊亂的氣息。

    他將劍插進地里,倚仗著它站直了身子。

    他把深吸的一口氣緩緩呼了出來。

    視野里有些模糊了,他知道鐘隱月說的都是真的。

    他感受得到靈氣在流失,他知道沒多少時間了。

    只要再被白忍冬手里那吸人靈氣的旁門左道的法子纏上一次,他就會失去維持人形的法術根基。

    到了那時,他會在這里,在全仙修界的眼皮子底下,變回兔子。

    那可就不知道會有什么后果了。

    不知是想了什么,沉悵雪吃吃地笑出聲來。

    他幾乎看不清白忍冬的身影,但忽然聽見了白忍冬的聲音。

    “師兄怕是嚇傻了,”白忍冬聲音冷冷,“玉鸞長老要您快些投降呢。沉師兄不是向來最聽話了嗎,請吧。”

    顯然,他笑的這兩聲令對方十分不快。

    沉悵雪知道他會不快,倒也沒多意外。

    一旁的忘生宗弟子也壓低聲音道:“沉師兄,恕在下多嘴冒犯。此次,您確實還是認輸比較高明。”

    忘生宗沒有傻子,他看得出來白忍冬用了什么。

    沉悵雪心中悵然。

    他視線里都灰暗了許多。他望著視線里那道模糊不清的身影,說不清此時心中是什么滋味兒。

    他忽然想,原來做到這個地步,也是沒辦法贏的。

    他已經做得如此多了,他拼了命地想從泥沼里爬出來,他想離開被人喝血吃骨吞食的命數……可到頭來,這些人還是算計了他。

    他們還在算計他身上能吃的地方,他們還想讓他把所有的,能獻出來的,全都上供給白忍冬。

    即使不是抽骨剝皮,也依然……

    沉悵雪沉默了很久,始終沒有說話。

    鐘隱月望著他沉默,又看看系統面板。

    已經只剩下一分鐘不到了。

    鐘隱月急得要命,忍不住再次出言勸阻:“阿雪!你……”

    “師尊。”

    沉悵雪忽然叫了他一聲。

    鐘隱月喉頭一哽,話停住了。

    臺上的沉悵雪手上用力,按著劍柄,站直了身。

    “世道當真不公啊,師尊。”

    沉悵雪聲音惆悵,說完了話,才側過頭。

    鐘隱月在他望過來的目光里愣住了。

    沉悵雪神色無奈,意味深長,像是早知自己將死的命數,雖說心中不愿,但也不得不認了這其中的無可奈何。

    鐘隱月正愣著時,沉悵雪突然拔出插在地上的聽悲劍。

    他往前一低身子,突然沖了出去。

    臺上臺下立時大驚。

    鐘隱月一瞥面板上的倒計時。

    只剩十余秒。

    鐘隱月的心立刻提到嗓子眼。他再抬頭,沉悵雪已經殺到了白忍冬身前。

    白忍冬反應過人,立刻抬手,意欲格擋。

    沉悵雪抬手一劍擊出。

    那劍刃上水光如火般迸裂,來勢洶洶。只聽一聲震響,伴著劍風狂卷,碎裂聲也一同清脆響起。

    臺上的忘生宗弟子察覺異變,立刻跳起后撤,落到鼓邊。

    風浪翻涌,沉悵雪手中劍尖擊中白忍冬抬起格擋的誅生劍的劍身。只見那雷光披身的劍身上,沉悵雪的劍尖所指之處,突生一道水光裂縫。

    那柄萬年秘境的上古好劍,劍身上的裂縫眨眼間擴大,碎裂至整個劍身!

    終于,誅生劍無法格擋,在水靈劍氣的攻擊下炸成無數碎屑劍片,砰地炸開!

    上古的仙劍遭毀,劍中靈氣立即轟然炸向四周。

    劍風更甚,刀子似的呼嘯著狂卷向四面八方。

    臺下一陣驚叫,有許多修為不高的紛紛被風卷走,遭它裹挾著被摔了出去。

    誅生劍劍碎,炸出來的風連鐘隱月都不得不抬起胳膊來擋一擋,閉上眼來躲了片刻。

    良久,風散去。

    鐘隱月放下胳膊,一抬眼,白忍冬趴在臺邊的地上。

    他手邊,誅生劍一分為許多碎片,碎裂成了諸多廢鐵。

    沉悵雪站在原地,大口大口喘著粗氣,手中的劍水光刺眼,靈力駭人。

    系統面板上,倒計時降為了零。

    【恭喜宿主。 】

    系統突然說,【目標人物成功自我突破,沒有再次被主角吸取靈氣,絕境反殺。 】

    鐘隱月對著這行字愣了半晌,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一抬頭,又驚又喜地望向臺上。

    忘生宗弟子看了眼白忍冬,想了想,敲了大鼓。

    臺邊的法術欄桿消失。

    比武結束,臺下的人可以上臺了。

    忘生宗的弟子高聲道:“天決門,玉鸞山弟子,沉悵雪,勝!”

    鐘隱月又一次大聲高叫歡呼起來。

    沉悵雪方才破釜沉舟,把最后的法力都聚集在這一刺上了。他搖搖晃晃地,腦子空白,眼前模糊,耳邊嗡鳴,連刺沒刺到都不知道,一直僵著不敢動。

    這會兒聽到結果,他心中一松,再也沒了力氣,雙膝一軟就跪到了臺上。

    正要往前倒下去,突然有個人接住了他的肩膀,把他接到了自己懷里。

    “你贏了!”他聽見這人激動地大喊,“你贏了!你贏了啊!我就說你是這世上舉世無雙的天才!!”

    他興奮地聲音都沙啞了。

    沉悵雪哈哈地笑了聲。他早已沒力氣了,于是就那么順勢倒在他身上,嘟嘟囔囔地叫他:“師尊……”

    鐘隱月高高興興地應:“我在呢!”

    “我沒力氣。”沉悵雪小聲說,“好困……”

    失了太多靈氣,體內靈氣又被攪亂的情況下,像他這種兔子,第一反應便是疲乏。

    “好好好,困就睡覺。”鐘隱月摟著他哄,“比完了,我們下去睡……”

    “忍冬!!”

    鐘隱月話都沒說完,一轉頭,另一個皮包骨頭跑上臺來了。

    瞧見耿明機這個還慘白的白骨精沖向白忍冬,鐘隱月臉一垮。

    第108章

    耿明機沖向白忍冬, 把他從地上撈起來,抱在懷里,急得連連晃了好幾下。

    他邊晃邊喊:“忍冬!忍冬!!”

    白忍冬一點兒反應都沒有, 在他懷里昏得死沉死沉。

    耿明機被嚇得呼吸不暢,瞳孔顫抖。

    “冒犯了。”

    忘生宗的弟子走來,又蹲下來,抬起兩指放到白忍冬鼻子下面,探了探鼻息。

    片刻,他收回手:“長老不必擔心,白師弟沒什么大礙。只是師弟的那把劍劍氣雄厚,劍碎時造成的震蕩波及了師弟。又因著劍主是師弟,劍中靈氣在碎時便都反噬了他,才會一時昏迷。”

    “長老也知,此等反噬不會多嚴重。想必歇息幾日,便就沒什么大礙了。”

    說著,忘生宗弟子站起身,向他畢恭畢敬行了一禮。

    耿明機顯然不太接受,鐘隱月分明看見他嘴角一抽,咬牙切齒起來。

    耿明機微一側頭,瞪向他。

    又沒憋好屁。

    鐘隱月半秒得出了這個結論。

    “等我一會兒。”

    鐘隱月說罷,便低手扶起沉悵雪的聽悲劍,把它立在地上,讓沉悵雪杵著它待一會兒。

    他站起身, 回頭走向耿明機。

    見他走過來,耿明機眼神一緊, 一些慌亂在眼中一閃而過。

    很快,他又穩住了心神,坐在原地一動不動地定定盯著鐘隱月。

    他還緊緊摟住白忍冬,厲聲道:“你要做什么?忍冬都已經昏迷不醒了,你還要加害于他不成!”

    鐘隱月冷笑一聲,揚起手。

    啪地一聲脆響。

    這重重一掌落下,在耿明機臉上落下一個十分清晰的紅手印。

    滿座嘩然。

    忘生宗向來講究冷靜自持,不論出了何事都不變絲毫神色——可這會兒,臺上的忘生宗弟子沒把持住,也驀然瞪大了雙眼。

    臺底下的人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倒吸涼氣的聲音。

    又過了會兒,連吸涼氣的聲音都沒了,滿場寂靜,誰都不敢多說一個字兒。

    許多雙眼睛都盯著這里,鐘隱月神色卻波瀾不驚。

    他收起手。像是摸了什么臟東西似的,在身上神色嫌惡地抹了兩下,一言不發地回身離開。

    耿明機僵在原地,呆了半晌,終于抬起手,捂了捂作痛的臉頰。

    他摸了摸臉,又松開手,氣得慘白的臉色都通紅起來:“你打我!?”

    “為何打你,你當心中有數。”

    鐘隱月停下步子,回身目光涼薄地瞥了他一眼,“若你今日做了此事之后,仍能做天下第一的話,那我等之道可真是爛到泥地里去了。要我說,還不如全去追隨烏蒼。”

    臺下仍是一片死寂。

    鐘隱月也不多說什么了,他走到沉悵雪旁邊去。

    他拉起沉悵雪一只手臂,這次開口,聲音立馬柔下來:“站得起來嗎?”

    沉悵雪瞇著眼睛搖搖頭:“沒力氣……抱歉。”

    “抱什么歉,今天這么厲害。”

    鐘隱月朝他笑笑,又低低說了句“那就失禮了”,便伸手穿過他膝彎,另一手扶住他后背,把他一把橫抱起來。

    一被抱起,沉悵雪下意識地順勢就把插在地里的劍拔出來了。他驚得一哆嗦,趕緊摟住鐘隱月的脖子,在他懷里小聲驚叫起來:“師尊!”

    “別動。”鐘隱月說,“你現在下來,我很尷尬的。”

    “……我很重的。”

    “哪兒有,這么輕。”鐘隱月說,“站都站不起來了,別逞強。不許動啊,這次必須聽我的。”

    眾目睽睽之下被這么抱起來,沉悵雪臉都紅透了。

    他把胳膊又抬起來一些,把腦袋往下藏了藏,不敢看人。

    鐘隱月抱著他,走下了臺子。

    耿明機捂了捂臉上還火燒似的陣陣刺疼的印子,望著他一步一步消失在視線里,眉頭又皺幾分。

    心中怨恨更深,突然胸腔一痛,他一時氣火攻心,猛地又咳嗽起來。

    他咳得像要死了似的,半晌才停下來。

    耿明機松開捂嘴的手,見掌心里有一灘血。

    那是他方才咳出來的。

    他視線里忽然有些暈眩,模糊,耳邊又響起咯咯的笑聲。耿明機頓覺有些不好,他回過身,瞇起眼,努力摒開視線里的重影與霧氣,試圖看清那他想看清的人。

    上玄掌門站在天決門的觀座上,陰沉著臉望著他。

    耿明機看不清他的面容,但遙遙的,他感受到了一股失望。

    日落西山后,夜落帷幕,月掛枝頭。

    沉悵雪身上雖沒受多少傷,但也并不是全然無事。

    鐘隱月幫他運轉好體內靈氣,穩住了金丹。做完這些,沉悵雪就徹底睜不開眼了,鐘隱月又把他扶到自己的臥榻上,讓他睡下了。

    沉悵雪睡了半個下午。這會兒夜深人靜,鐘隱月從帶來的東西里拿出藥箱來,拉了把椅子坐在床邊,掀開了些被子,把沉悵雪一只受了傷的手臂從被子里慢慢拉了出來。

    白忍冬沒在比武中擊中他,但在閃躲間,沉悵雪也被劃到了。

    他這只手上留下了兩三道口子。長短深淺不一,其中有一道深的都能看見骨頭了。

    鐘隱月瞧著就痛。他細細摸了一會兒沉悵雪的胳膊,打量了片刻傷口,就把他的胳膊放到自己腿上,從藥箱里取出靈藥來,慢慢地涂抹在了傷口上。

    就這么專注地涂了片刻,身邊突然傳出聲音來:“師尊?”

    這聲音很含糊,語氣里也沒多少力氣,說話的人仿佛沒睡醒似的。

    鐘隱月嚇了一跳,一轉頭,就見沉悵雪不知道什么時候醒了。

    不過他雙眼迷離,瞧著是沒醒多久。

    “嚇我一跳。”鐘隱月拍拍自己心口,松了口氣說,“你怎么醒了?這藥中有靈氣,理應撫人心神,不會多痛才是。”

    “確實不痛,只是師尊一拉我,我就醒了。”沉悵雪沒什么力氣地輕聲說,“被強拉硬拽地拖走殺過,又總是頻頻午夜夢回,便十分害怕在夢中被人突然拉一下。”

    聽了這話,鐘隱月一蹙眉:“經常夢到么?”

    沉悵雪點點頭。

    鐘隱月心疼極了。他伸手,摸著沉悵雪的額頭,輕撫了幾下。

    “我一會兒就去別的長老屋中看看,借些安神的靈香來。”鐘隱月說,“不怕,有我在。”

    沉悵雪朝他笑笑,又仰起頭,長舒了一口氣,聽起來像是劫后余生的一聲嘆息。

    鐘隱月忽然確信了,他剛剛的確是又夢到了那時被抽骨剝皮的事。

    涂好了傷口后,鐘隱月再用白布將它包好,幫他塞回了被子里。

    “要抱抱嗎?”鐘隱月問他。

    沉悵雪點了點頭,鐘隱月便脫了外袍,掛在椅子上,脫鞋上了榻,抱住了他。

    兩人就這么躺在床上,蓋著被子,抱作一團,相互沉默了良久。

    “阿月。”

    沉悵雪突然叫他,鐘隱月應了一聲:“嗯?”

    “你會不會覺得,我今天不聽話?”

    鐘隱月笑了聲:“你一會兒聽話一會兒不聽話的,我都習慣了。”

    沉悵雪沉默了下。

    “不過不聽話有不聽話的好,聽話有不聽話的好,都好。”鐘隱月說,“今日雖說急死我了,但你硬是靠自己殺出了血路來,我都恨不得把忘生宗那把號角搶過來喊了。我就想朝著全天下喊,我們家沉悵雪打贏了你們天決門狗日的主角,主角有什么了不起的,異靈根有什么了不起的,干曜宮有什么了不起的,用了旁門左道還不是輸了,都是垃圾。”

    沉悵雪本還有些傷心,一聽他這話,又吃吃笑了起來。

    他抱著鐘隱月,就在鐘隱月耳朵邊上笑著。剛睡醒的人聲啞,笑的時候音尾都有些沙沙的,鐘隱月聽得有些臉熱。

    他強撐著抬了抬頭,有些不滿:“笑什么?我說真的,你別笑。”

    “我知道是真的,阿月從來不騙我。”沉悵雪低低眼眸,仍然笑著,“可是我總不聽話,你真不怪罪嗎?”

    “怪你做什么。你遭遇了這么多不公,自己有自己的想法,那自然是好的。知道這世道不公,不愿再守規矩,什么話都全聽師長的,那自然是更好的,我巴不得你別太聽我的話呢,畢竟我也不是什么好東西。”

    “誰說的,你別亂說話,阿月是天底下最好的。”

    沉悵雪把他摟緊些,往被子里藏了藏,又嘟囔著,“要是沒有阿月,這世上要是沒有阿月……我如今會干著什么呢。”

    “還在那地獄似的山宮里受苦受打,在發霉的柴房里皮開肉綻地翻來覆去……或者是被心魔折磨得墮入妖魔,如他們所言一般地殺了同門……然后沒了心智,人人喊打,被割了腦袋死在路邊……”

    “或者被干曜長老留個小命,帶回那個山洞里,日日折磨……說不準,下一個被倒掛在山門上的,會是我——……”

    鐘隱月聽不下去了,抬起一只手就捂住了他的嘴。

    “夠了,”鐘隱月面露痛苦,“我不是在這兒呢嗎,別說了。”

    沉悵雪被捂住嘴,一臉無辜地看著他。聽了這話,他又在鐘隱月手底下悶聲笑了起來。

    “阿月心疼了。”沉悵雪悶聲說。

    “這誰能不心疼?”鐘隱月有些氣惱地反問,“你是不是故意的,我怎么總覺得你總愛說些折磨自己的話給我聽,看我心疼你?”

    “我哪兒有,只是每次想想都后怕。那些事實在太疼,我無法忘卻,總是午夜夢回,不住地深想。”沉悵雪說,“或許這悠悠蒼天也并非薄情寡義的。見我這如一葉扁舟一般,實在可憐,就將阿月派來給了我。”

    “這可并非我胡說八道。阿月也不妨想想,若是沒了你,我如今……若是能化作森森白骨,反倒是個好結局了。”

    “說不準,還會被抽骨剝皮……”

    “好了!”

    鐘隱月實在聽不下去,又用力地捂了一下他的嘴。

    他從沉悵雪懷里坐起身,一臉無可奈何又痛苦非常地看著他的眼睛:“你都知道想著就痛苦,為何還要總是去想?別念了,你越念就越想,別總是這樣給自己上緊箍咒了行不行?”

    “你若后怕,你便看著我,別總是拿過去和或許的事套著自己了,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鐘隱月幾乎是在向他求饒了。

    沉悵雪又無奈又好笑,點了點頭。

    鐘隱月不太放心地追問:“你答應我了?”

    沉悵雪又點點頭,在他手底下聲音更悶更含糊不清地開了口:“我答應你,以后都不說了。”

    鐘隱月這才放下心來,松開了他。

    他放下了手,躺了回去,沉悵雪也又自然地將他再次摟回懷中。

    “只是阿月,我今日并非不想不聽你的話。”沉悵雪說,“可我實在是不甘心……那時我站在那里,他要吸我的靈氣。我突然就想呀,這怎么不算又在吃我的肉,喝我的血呢。”

    “為何長老總想用我的修為,來為他鋪路呢。”

    “那不是我的修為嗎。”

    “那是你的修為。”鐘隱月說,“本就不該拿去為他鋪路。”

    “是呀。”沉悵雪閉了閉眼,“本就不該,卻每次都如此,我怎么能甘心。我總是想,為什么這世界上的主角會是他,為什么我們都要費盡力氣去給他鋪路。”

    “我的修為,我花了數十年才開悟,我走到這里,都是我自己千辛萬苦,嘔心瀝血……到頭來,卻都要奉獻給他么。我費盡力氣,半條命都搭在這條路上,就是為了給別人做一塊兒墊腳石不成么。”

    “輕輕一句命數,一句天定,我做的一切,我流的血,全都成了為他而做的,可我都是為了我自己。”

    “世道當真不公。”

    鐘隱月沉默地聽著,輕輕拍了他幾下。

    沉悵雪知道他其實也覺得這一切都不公平。

    抱著他,拍了他片刻,鐘隱月開口說:“我不會再讓他吸你的血了。”

    “我知道。”沉悵雪說。

    “他下次再來,我就弄死他。”鐘隱月說,“待日后長老比武時,我就弄死耿明機。”

    沉悵雪笑了起來,道:“我其實一早也很想弄死白師弟的。”

    “弄唄。”鐘隱月滿不在乎。

    沉悵雪問他:“今日,我與他比武之后,門中可說了什么?”

    “不知,我是帶著你直接回了院子來的,那幾個小孩也跟著我一同回來了。之后的事我一概不知,但他在兩儀臺上動用了吸你修為的法子,這事應當人盡皆知了。”

    鐘隱月說,“那臺上的忘生宗弟子看得一清二楚,臺底下靠的近的也看見了。就算坐在遠處,瞧見你二人的狀態不對,應當也會猜到一二。”

    “他用的那法子稱之為食丹,從前可是將金丹榨取的法術。這些年變作食人修為之法,本是一門禁術了。”

    “若想用此禁術,而不入魔,唯一的法子便是將自己的修為散盡大半,將身體空出一半軀殼來吸取對手的修為。如此一來,修為不溢,便難以遭禁術反噬,走火入魔。”

    “就是因為放空了體中大半的修為,那倆人才瞅著跟白骨精似的。若瞧見你二人狀態不對,再想一想那師徒二人皮包骨頭的模樣,定能猜到大半了。”

    沉悵雪還是頭一次知道有這等邪術,意外道:“竟還有此等招法。”

    “你不知道也不為奇,這法子極易入魔,若先散去修為再吸取他人,一來一去的頗為耗神不說,大約也沒多少收益。可他二人這次不同,一人沒了庇佑修為漸失,一人遭了法術被反噬受創,竟然百年難得一見地都適用上了這本應沒多少用處的邪術。”

    說著說著,鐘隱月不禁咋舌,“真是活見鬼了。”

    沉悵雪失笑,又道:“既然臺下之人都瞧見了,那忘生宗這邊,應當也會做些什么才是。”

    “不止忘生宗。做出這種事兒,就是在往外說天決門用了邪術,要吃別人的修為。”鐘隱月說,“白忍冬若是只吸取小半,劍上血光不顯,倒也不會有人發覺。只可惜,耿明機還是不太了解他。”

    白忍冬那可是出了名的愛上頭。

    一旦情況有利,對手吃癟,那他可就會十分得意了。

    沉悵雪顯然也深諳此理。

    他回答:“長老確實還不太了解他。”

    鐘隱月哈哈笑了聲。

    他說:“出了這種丟人的大事,天決門也不會安寧了。今日你們雙方兩敗俱傷,我帶你回來歇息,外頭還沒說什么,明日定然是要處理了……不,也說不定。我們是受害方,玉鸞宮現在更是掌門跟前的大紅門,說不準是不敢驚擾我們。”

    沉悵雪懂他的意思,點了點頭:“按掌門的性子,確實是可能已經召見了干曜長老,正訓著話呢。”

    上玄山的宮舍里。

    上玄掌門一言不發,坐在案前,臉色漆黑地盯著耿明機。

    耿明機這會兒跪在他跟前,低著頭,一聲不吭。

    上玄掌門臉黑的都能滴墨了。

    兩人一跪一坐,僵持良久。

    良久,上玄掌門終于忍不住開口道:“這便是你說的,讓我只需看著你風風光光地繼續做天下第一?”

    耿明機沉默。

    “如今,全天下都知道了,你教出了一個用邪術,吃人修為的好徒弟。”上玄掌門說,“干曜,這便是你做出來的天下第一?”

    “是玉鸞沒教好。”

    打從跪在這兒開始就一直沉默的耿明機突然出口反駁。

    上玄掌門一聽這話,心中莫名:“什么?”

    “是玉鸞沒教好那只兔子,”耿明機抬起眼睛,定定地望著他,“若是那只靈修乖乖將修為皆給了忍冬,讓他修復金丹重鑄修為,贏了這一場,他定能之后再贏下桂冠……何來今日丟下天決門大臉之事?”

    上玄掌門驀地瞪大眼睛。

    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么,可耿明機還是那副皺緊眉頭認真嚴肅的模樣,將這番荒謬的話說了下去:“且不論此事,掌門,那沉悵雪毀了忍冬的劍!那可是萬年秘境之中的仙劍……毀了它,忍冬今后該如何!?”

    “今日的丑事,和忍冬碎了的劍,都該是玉鸞長老來賠罪才是!!”

    第109章

    上玄掌門的一雙眼珠子都要從眼眶里活掉出來了。

    他目光震驚, 難以置信,那就仿佛是親眼看見耿明機突然變成了個妖怪一般。

    耿明機一雙眼睛死死地瞪著他,等他給一個說法。

    上玄掌門緩緩從書案后面站起身來。

    他震驚得瞳孔顫抖:“你方才說什么?”

    耿明機冷笑一聲:“掌門是年事高了, 修為廢了,竟是連耳朵都不好使了?”

    “仙門大會不過是一場比武,那沉悵雪卻將忍冬的劍擊碎了!誅生劍是萬年的劍,他行此事,難道不算禍害同門嗎!就算是我用了邪術,可他本不過就是一靈修,這天底下的靈修,不過都是些卑賤的畜生!即使是遭人吸食,那也是應當的!就該好好受著!”

    “今日的丑事,皆是因他不守本分!掌門怎么老糊涂了,連這點兒彎兒都繞不過來,還需我來說!?”

    上玄掌門勃然大怒,臉色一青,一揮手,將桌案上名貴的茶具噼里啪啦摔了一地。

    一陣巨大碎響。

    耿明機聲音一頓,一哆嗦,往后退了兩步。

    “干曜!”上玄掌門聲音發抖,“你口無遮攔,身為一仙門長老,究竟在胡言亂語些什么!?”

    “靈修弟子又并非是你種的靈花靈草,他欠了你什么,竟在你口中成了該被吸食殆盡的……!”

    上玄掌門氣得腦子都白了, 找不到詞兒來形容。

    “這世道本就如此!”耿明機說,“掌門忘了嗎, 百年前妖后一事,有多少靈修受了妖后指引屠戮同門!”

    “不過都是些注定入妖墮魔的畜生,還不如做了爐鼎,為人修所用,早日使人登仙,才是為這世間好!”

    “夠了!”

    上玄掌門聲嘶力竭地大吼一句。

    耿明機喉頭一哽,不再作聲,眼睛卻直直地盯著他。

    不甘、怨恨、仇視、不解,全都在他的眼睛里。

    上玄掌門望著他,眼中盡是失望。半晌,他仰起頭,朝著天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他跌坐回座位上,頭深深低著,沉默良久。

    “是我太驕縱你了。”他啞聲說,“你是什么時候,變成這般模樣了。”

    耿明機沒有說話。

    他站起身,一甩袖子,轉身離去。

    回到自己的宮院中,他消不下心頭之恨,噼里啪啦地砸了許多東西。

    竇嫻在宮中嚇得大叫,耿明機聽得心中無名火起,轉身就甩了她一巴掌,大罵:“閉嘴!!”

    竇嫻跌倒在地,瑟縮著身子,不敢再吭一聲。

    “他是傻的嗎!?”耿明機歇斯底里地怒罵,“我千叮嚀萬囑咐,只吃一成功力,吃得多了,劍上血光便甚,便會遭忘生宗的發現!他倒好,一上場便把我這些話拋到腦后!!”

    “本來能贏的局,如今被人抓了把柄!忘生宗都查過來了,我如今怎么做人!?”

    “外界看來,我如今便是個教弟子習惡術的賤種!!”

    “一個個的,做事都不動腦子不成!?”

    耿明機咆哮著,宮中弟子驚恐地齊齊跪著,一聲不敢吭。

    耿明機罵得氣喘吁吁,臉上豆大的冷汗啪啪直掉。

    耿明機耳邊又響起咯咯的笑聲來,他心中煩躁,怒得手一揮,大罵:“閉嘴!!”

    “滾!都閉嘴!!”

    聲音卻陰魂不散,耿明機心中一怒,拔出劍來,對著聲音憤怒劈砍,邊砍邊罵起來。

    一邊拔劍亂砍,一邊罵了許久,他才停下來。

    喘息間,他才發現跟前什么都沒有。

    耿明機身子微僵。

    片刻,他驚懼地側頭。

    弟子們都還跪伏在地上,無人敢動。

    但耿明機知道,他們看見了他對空無一物的空中發瘋劈砍怒罵-

    這之后兩三日的大會,鐘隱月都沒去看。

    他看過原書,知道這兩日各家還在打,距離弟子間的決戰還有時間,一時半會兒還輪不到沉悵雪。

    其他幾個弟子早都敗下陣來了,也都沒去,跟著鐘隱月窩在院子里。

    沉悵雪和白忍冬打后的第四日,鐘隱月還是沒來。

    大會上已經流言四起。

    望著玉鸞宮那處的位子還是空空蕩蕩的,靈澤長老站在自己的座旁沉默許久,才坐下去。

    靈澤宮的首席弟子祝海云見她神色有異,隨著坐下后,便道:“師尊是掛心玉鸞長老?”

    “前些日的比武之事,令我憂心。”靈澤長老道,“用了那般邪術,天決門如今都已遭了忘生宗徹查了。出了這種丑事,干曜長老與玉鸞長老都沒有再露面……”

    “這幾日的確都沒有見過他們。”祝海云說,“可這也奇怪,干曜長老不再出面是理所當然,可為何玉鸞長老也不再出面?”

    “當日一戰,那沉弟子被吸了不少修為去,遭邪術侵蝕,體內氣息必定紊亂,還受了一些傷。玉鸞長老向來寵他,自然是放心不下,定會陪著休養。”

    祝海云恍然大悟:“原來如此,是弟子愚鈍了。”

    靈澤長老低低頭,眉間因愁緒擰成一團:“只是我想不通,為何那孩子真會乖乖聽了師兄的話,在大會上用這種害人的邪術……”

    “師尊是說白師弟么?”

    靈澤長老點點頭:“瞧他表現,他是知道那邪術是食人修為為己所用的。這等害人的東西,怎能輕易修行習得,還用在他人身上呢……”

    “恕弟子多嘴,師尊。若是要習得,那作為習得者,一定一早便知道這法術是用來做什么的。”祝海云說,“恐怕白師弟,一早就有這心思了。”

    他一早便有害人的心思了嗎。

    靈澤長老心中說不出的惘然起來。

    她想起下山時遇到白忍冬的時候。那時她走在路上,便遇到一店家罵罵咧咧地將他從店中扔了出來。

    那時白忍冬一身臟污,蓬頭垢面,穿著一身粗布麻衣。飄雪的天,他身上卻只有那么薄薄一層,還被打得衣衫襤褸,露出來的皮膚上都皮開肉綻,傷口上全是泥污,幾乎沒一處干凈的地方,就像條從野林子里沖出來的野狗。

    她瞧著可憐,便撿了回來。

    她本以為,受過苦,再修道,定會因著自己受過這些苦,而心懷蒼生,悲憫天下。

    如今,卻修了害人的法術,還理所應當地……

    越想著,靈澤眉頭皺得越深。

    “海云。”她輕聲喚。

    “弟子在。”

    “一會兒我們便不看了,你隨我去干曜師兄的地方。”靈澤說,“我想去瞧瞧白弟子。”

    “弟子知道了。”

    說走就走,靈澤又坐了片刻,又看完兩場后便起身與廣寒長老打了招呼,起身離開。

    走在回宮舍的路上,靈澤又心有不解地擰起眉來:“說來也怪,干曜師兄用了這么害人的東西,大會里都已經流言四起了,也過了三天有余,可掌門竟然不曾召開例會,對干曜師兄進行處置。”

    “恕弟子多言,或許掌門是想等著白弟子醒來。”祝海云跟在她身后說,“不論如何,是白師弟用法術動了手。”

    “也是,是他上場用這法術對沈弟子下了手。他若醒了,便能一同處置。”靈澤叨叨咕咕地自言自語,“干曜宮那邊還沒什么風聲,大約是還沒醒。若是沒醒,和干曜長老說兩句話也好。總之,出了這么大的事,此事更危及天決門的名聲,掌門定是不會放著不管的。”

    走到干曜山的宮院跟前,靈澤抬手敲了敲。

    不多時,竇嫻出來迎了門。

    她臉色不太好看。瞧見靈澤,更是輕輕一皺眉。

    雖面上不悅,她還是躬身行了禮。詢問了來意后,她便請靈澤稍等,自己回身去屋中問了耿明機。

    得了允許,竇嫻便又回來,開了院門,請靈澤入了屋中。

    走入院中,邁上入屋的門檻,耿明機便走了出來,站在了靈澤面前。

    靈澤低身作揖:“師兄。”

    耿明機點了點頭,咳嗽兩聲,讓她進來了。

    “今日來做什么?”

    耿明機問她。

    “前幾日的比武之事,令我憂心。”靈澤回答,“師兄門下的白弟子,是我帶回山門來的。我實在放心不下,便想來看看他。”

    耿明機冷笑了聲:“從前,不是你同我說,即使是自己帶回山門來的,可若他拜入他人門下,便與自己無關了么?”

    “師兄此言差矣,靈澤當時只說弟子的教養之事與我無關。但我若想關心一二,應當也不礙事才對。”

    耿明機只笑不言,也不回答,轉身走進屋子里。

    他瞧著是無話可說,也不愿意服軟,干脆就不說話。

    靈澤跟著邁過門檻,走進屋中。

    耿明機走入一旁自己的臥房,靈澤跟著一同走了進去。

    白忍冬醒了,正坐在床榻上,捂著嘴輕輕地咳嗽著。

    他面色不好,仍是蒼白,但比起前些日子來可真是圓潤了不少,氣色也好了許多。

    聽見有人進來,他一偏頭,見到靈澤,神色一僵,忙低了頭,聲音沙啞著:“靈澤長老。”

    “不必多禮了。”靈澤制止了句,“如此虛弱,便躺著吧。”

    白忍冬謝過了她,沒有再多說,眼神卻心虛地多瞥了她好幾眼。

    瞧他這副有氣無力的模樣,靈澤往旁輕輕一抬眼皮,淡淡問:“是何時醒的?”

    “正是今早。”耿明機將身子一側,立于屋內,望著她說,“師妹也是來得巧,忍冬剛醒不久。”

    難怪外頭沒風聲。

    瞧著耿明機也沒有隱瞞此事的意思,靈澤心中放心了些。

    “能無事醒來便好。”靈澤說,“我便不拐彎抹角了,我今日來,是有事要問白弟子。雖說我想請師兄離席,但以師兄的修為,就算離席,也定是能知道我今天都與他說了什么,我便在這里直說了。”

    耿明機眼睛一瞇,白忍冬神色一怔。

    靈澤長老眼神鎮定,聲音忽的森冷低沉下來:“前日仙門大會,你為何要用禁術,榨取對手修為。”

    她聲音平靜,語氣深沉。說出的話雖是詢問,可語氣里卻絲毫沒有詢問的意思。

    她在陳述,在質問。

    她直直望著白忍冬,那雙眼睛似兩把劍刃,仿佛要把他的靈魂捅個貫穿。

    那審視一般的目光幾乎能夠肅殺心魂。白忍冬突然慌亂,微張著嘴,竟是一聲都發不出來了。

    靈澤長老雖然長相清冷疏離,但其實是個隨和心善的人。

    他一直這樣想,可今日對上這雙眼睛,他突然發現,并非如此。

    靈澤只說了一句話,白忍冬卻突然升起了畏懼之心。他縮了縮肩膀,幾乎不敢與她再多對視一眼。

    “師妹說的什么話?”

    耿明機開口了,他不悅道,“師妹的意思是,前日之事,是我們不是了?”

    靈澤不理他,死死盯著白忍冬。

    耿明機遭人冷落,更是不滿,轉過身面對她道:“溫絮春!”

    那是靈澤的真名。

    靈澤長老終于瞥了他一眼。

    “我在同你說話。”耿明機說。

    “靈澤知道。”靈澤長老說,“只是師兄此言,我實在不明其中含義。既然是白弟子用了邪術,吸取他人修為,那怎能不是他的不對?”

    “那也要看對手是何人。”耿明機道,“沉悵雪不過是個靈修!靈修此等低微之物,即使修為高深,日后也會入妖墮魔,還不如吸了修為為己所用。”

    靈澤沉默了。

    “師兄。”她說,“沉弟子是你生養的孩子。”

    “那不過就是個畜生。”

    耿明機瞪著她,靈澤心中便了然了。

    虐生之事,爐鼎之事,都是耿明機的主意,所以他從沒將沉悵雪當成個生命生養過。

    就如同凡世間的農戶圈個柵欄養了個牲畜,待養肥了便宰了,端上自己的飯桌。

    耿明機就是將他這樣生養的。

    這些日子他的這些破事兒頻出,靈澤心中早已有了猜想,并不意外。

    她看向白忍冬:“你既然用了這法術,就說明你也是這樣打算的。我今日來,只是想要一個答案。”

    “告訴我,”靈澤說,“你是覺得你師尊這樣的做派,全然正確嗎。”

    白忍冬神色一慌,立刻撇開腦袋。

    靈澤看見他放在被子上的手驟然抓緊了。

    空氣一陣死寂。

    靈澤心中再次了然了。

    她低下頭,深深地嘆了一聲。

    “當年你衣衫襤褸,被人扔出來。街上的人說,你流浪數年,無父無母。”她淡淡道,“我見你可憐,又心想,若吃過這等苦,日后修道,定能心懷蒼生,悲憫世人……是我太想當然了。”

    “我還奇怪過,為何玉鸞師弟好端端地,突然不要你了。”

    靈澤看見白忍冬一抖,突然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瞪向她。

    那眼中滿是無法理解和震怒。

    靈澤涼薄地瞥了眼,回過身道:“告辭了。”

    靈澤長老——溫絮春帶著她的首席弟子祝海云,離開了干曜宮。

    出了院門,走遠了些,祝海云又不解道:“師尊,這樣好嗎?您方才詢問的時候,干曜長老就在門內。不論白師弟是否覺得正確,都不能在師長跟前說出忤逆的話來呀。”

    “傻丫頭。”溫絮春偏偏腦袋,溫聲斥道,“白忍冬可是敢在長老例會上,張口就說出長老們見風使舵,心中不干不凈的人。別說干曜師兄在這兒,即使是掌門在這兒,若心中有所不愿,他也肯定會說出來。”

    “他是什么樣的人,我心中有數。心中想的什么,是否心甘情愿做出的這等事,我看得出來。”

    說罷,溫絮春又長嘆了聲,“沒想到,竟是這樣的孩子。”

    溫絮春神情惆悵,走路都慢了一些。

    祝海云跟著慢了幾步下來,抬頭望天上看了看,沉默不言。

    在比武擂臺上用邪術榨取對方修為,此事早在大會上引起了軒然大波。

    忘生宗不敢不管,很快便查了此事。可惜白忍冬一直不醒,他們也深查不了。

    白忍冬今日一醒,忘生宗得了消息,荀宗主便立馬來了干曜山的宮院里,領著幾個弟子,將院子圍了個水泄不通。

    鐘隱月正窩在屋子里喝茶。聽見外頭的動靜,立馬搖著一把折扇出來看熱鬧了。

    可惜忘生宗的人圍得嚴實,鐘隱月在外圍晃半天也沒打聽出來什么。看見他出來,忘生宗的弟子還塞給了他一堆東西,說是忘生宗的賠禮。

    鐘隱月心里好笑,心說吸人的又不是你們忘生宗。

    不過對方給了,鐘隱月也就收下了。

    把干曜宮的院子從白天圍到晚上,終于有了結果。

    干曜宮院外的弟子散了大半,鐘隱月這邊的院門也被敲響了。

    蘇玉螢去開了門,一會兒之后就跑了回來。

    鐘隱月正在屋子里給沉悵雪溫著熱茶。

    蘇玉螢跑進來,敲了兩下門后,說:“師尊,忘生宗的弟子來了。說是前幾日比武時的事有了結果,請師尊和沈師兄去明心閣中一敘。”

    明心閣可是忘生宗宗主的宗閣,和外人去了天決山后被請進上玄山宮沒有兩樣。

    鐘隱月一時和沈悵雪面面相覷。

    一聽明心閣,鐘隱月就知道此事重大了。他放下手中茶壺,問道:“那弟子還說了其他沒有?比如,是否還有其他人去?”

    蘇玉螢點點頭:“說了。那師兄的原話是說,請師尊和沈師兄隨天決門其他長老一起,去明心閣,與宗主相談。”

    果然還有其他人。

    鐘隱月心中幸災樂禍起來,耿明機終于被查到了。

    他帶上沉悵雪,去了明心閣。

    第110章

    明心閣立于忘生宗另一座高山的山頂, 是為宗主之地。

    御劍落于高山之上,鐘隱月領著沉悵雪往里走去。

    走在路上,他叨咕起來:“不過說來也是奇怪,這大會一方既然有意深查,也秉性公正的話,為何大會比武卻有個不論發生什么都不能出手阻攔的規定?”

    大會比武是有這樣的規矩的。

    不論比武時發生什么,只要沒危及性命,旁人便不能出手。

    “雖說那規矩不是忘生宗定下的,可歷年大會,舉辦大會的山門各個也都是規矩嚴明,若有人行不正之事,都會及時出手規正。”鐘隱月納悶道,“天下四大名門都如此規矩,到底為什么這仙門大會的規矩就跟小孩胡亂搞出來的一樣?表面上好似有規矩,實際上一點兒規矩都不講。”

    “弟子比武是胡亂抽取的簽子,同門相殘也是會有的,臺子上不論做什么都不能打斷……連彼此動用邪術都不得終止,是誰贏了就是誰贏了,賽中動用什么手段都可以,真是胡來。”

    聽了他這話,沉悵雪面露意外:“怎么,師尊不知道么?”

    “知道什么?”

    “這仙門大會的規矩, ”沉悵雪說, “是如今的魔尊殿下,烏蒼定的。”?? ?? ? ? ?

    鐘隱月面露一秒呆滯,停下了往明心閣去的腳步,轉頭對著沉悵雪愣了半天,終于從嘴里憋出來一聲:“啊??”

    沉悵雪一臉無辜的真誠,并且朝他點了點頭。

    鐘隱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誰定的!?”

    “魔尊烏蒼。”沉悵雪說,“原來話本里沒寫么?”

    “沒寫!”鐘隱月忍不住大聲起來,“這么荒謬的事情,我一個字兒都沒看見過!”

    沉悵雪噗嗤笑了聲,說:“確實十分荒謬,但此事是真的。不但規矩是他定的,連仙門大會都是他一手操辦起來的。首次的仙門大會,便是他在忘生宗舉行的。”

    “他在忘生宗?”鐘隱月怔怔,“那他原來就是……”

    “是的。”沉悵雪說,“忘生宗第十九代宗主,便是魔尊烏蒼。”

    他原來是宗主的! ?

    眼瞅著鐘隱月驚得五官都要扭曲了,沉悵雪面露無奈:“師尊竟是對魔尊全然不知的么?”

    鐘隱月頭搖得像撥浪鼓。

    “看來那話本有許多事都沒寫。”沉悵雪無奈地笑,“魔尊烏蒼原本是忘生宗的宗主,是第十八代宗主的首席弟子。他天分過人,曾經也是天下不多的問天之人。”

    問天的卦術可并非人人都能習得。

    天時地利人和,缺一個都不行。

    從古至今,能通問天之術者便寥寥無幾。

    魔尊那個實力,果然曾經也是天賦異稟之人……雖說沒想到竟然在仙修界做過宗主。

    鐘隱月問道:“那后來是出了什么事,他才會變成今日這副模樣?”

    “詳細的我也不得而知,只是某天他突然辭了宗主之位,傳給了名下某位弟子后,便獨自一人下了山去。據說離山時還行了離門之禮,道說自此和忘生宗再無瓜葛,下山做了散修。”

    “百年后,仙修界的人再見他,他便是魔尊了。”沉悵雪說。

    鐘隱月聽得眉頭深皺:“可既然已成魔尊,為何大會還要遵循他定下來的規矩?”

    “是魔尊百年前戰后留下的要求。”沉悵雪說,“當時仙修界的掌事人們應了下來,眼下才會仍照著他定的規矩比試。”

    鐘隱月真是越來越看不懂這個世界了,他覺得作者寫這本書的時候一定是腦子被門擠了。

    堂堂正道仙修界,不是冠冕堂皇地欺壓靈修就是拿著魔尊定的規矩比武。

    遲早都玩完,去死吧這個神經病的世界。

    鐘隱月在心里嘟嘟囔囔地罵了兩句,抹了一把臉,不再多問了,拉著沉悵雪繼續往明心閣去。

    閣樓門口,有領路的忘生宗弟子。

    弟子們瞧見二人,便躬身作揖行了禮,將他們領進了明心閣中。

    領著他們走入閣中,入了大堂,就見堂中已坐了數人。

    除了天決門各個長老,還有其余兩大名門的掌門與宗主。

    忘生宗的兩位宗主坐在前方。

    鐘隱月往前瞥了眼,耿明機自然也是來了的。

    他領著白忍冬,坐在靠前些的位置。

    白忍冬站在他身后。

    此時落座的都是仙門長老,弟子們自然不能一同落座。

    白忍冬這會兒可是圓潤許多了,一點兒不像前幾天那樣皮包骨頭。

    但他這會兒臉色慘白。

    不知道是被今日這個審判大會嚇的,還是受了誅生劍劍碎的影響。

    鐘隱月站在門口,遙遙向他們行了一禮,便隨著領路的弟子入了座。

    “辛苦諸位特地跑這一趟。”

    顧不渡輕聲開口,聲音平靜,帶著不怒自威又不容反駁的威嚴氣場。

    她的雙手在身前交疊,沉靜道:“此次大會,由忘生宗召開。雖說規矩所定,場上不論發生何事,都不得叫停,或制止任何一方。可下了場,動了邪術或用了不正之法的,該徹查的仍要徹查,該處置的也自然要處置。”

    “干曜長老,”顧不渡道,“授予弟子食丹邪術,用于大會比武之中,已是極為下作之流。”

    “今時今日起,干曜門全門不得上場。此后長老比武,干曜長老亦不得上場。”

    “動用邪術,為不尊公正。運用如此手段,此后再出場仙門比武,恐會再有受害的仙修。因此,干曜山門在此后五十年里,不得再參加大會。”

    這結果在意料之中,堂內鴉雀無聲,無一人出言反駁。

    令人意外的,耿明機也沒有面露憤怒。他神色平靜,閉了閉眼,沒有多說什么。

    “授予弟子邪術,并令其用于同門師兄此事,已是違了規矩。此事本應交予殺仙閣,但天決門如今仍是天下第一仙門,上玄掌門亦是修界之中名動天下之人。”

    顧不渡說,“此次的事,如我方才在干曜長老的宮院中所言,便全權交由上玄掌門,我等不再插手,只求莫要再擾了此次大會。”

    上玄掌門未發一言,只是咳嗽了兩聲,點了點頭。

    他這便是應下來了。

    顧不渡便不再說了,她又看向鐘隱月。

    “玉鸞長老,此次你門下弟子是受害的一方。”她說,“我方才所言,你能接受嗎?”

    鐘隱月聞言,并不作答,反而轉頭看向身后站著的沉悵雪。

    他問:“能接受嗎?”

    一瞬間,在座所有目光都隨著鐘隱月,一同看向沉悵雪。

    沉悵雪始料未及,臉上神色一僵,好半晌才點了下頭。

    臉上雖笑意依舊,但他聲音也有些發僵:“這番處置已足夠公正,弟子別無所求。”

    說罷,他低身行禮,瞧著誠惶誠恐。

    鐘隱月抬手拍拍他,示意他放輕松點。

    他站起身來,同樣向著顧不渡行了一禮,道:“顧宗主為人公正,我家弟子別無所求,玉鸞在此謝過了。”

    顧不渡也站起身來,向他回了一禮。

    “請玉鸞長老不必多禮。”語畢,她看向四周座上眾人,“那么,忘生宗的決斷便是我方才所言了,諸位可有疑問?”

    座上一陣沉默。

    見無人應聲,焚云派的宗主陸天便說:“顧宗主是非分明,此番決斷十分公正,我等自然沒有疑問。”

    “陸宗主過譽了。”

    顧不渡向他低低眉眼,微微彎身低了頭,算是行了半禮。

    她又抬頭道:“既然沒什么疑問,那今日便到此吧,有勞諸位跑了一趟。”

    座上各人便起了身來,紛紛離去。

    耿明機微一躬身,行了禮后,便不再多留,頂著一張陰沉的臉,帶著白忍冬匆匆地就走了。

    他倆走來時,待近了些,鐘隱月才瞧見白忍冬臉上有個什么印子。

    仔細看了看,那印子發紅。

    倆人很快走遠。

    鐘隱月又轉過頭去,盯了會兒白忍冬的背影,又發現他走路有點一瘸一拐。

    他明白了。

    小子挨打了。

    不挨打才怪,在臺上得意忘形吸了太多,搞得邪術被人發現,如今耿明機無法再上場,干曜宮重奪天下第一的美夢碎了,干曜長老不把他往死里打都是ooc了。

    鐘隱月抬抬嘴角,微不可查地嘲諷一笑。

    “玉鸞。”

    有人叫他,鐘隱月回過頭。

    是上玄掌門走到了跟前,鐘隱月便朝著他作揖,恭敬道:“掌門。”

    上玄掌門神色難看。

    “一會兒回院,你去我那兒一趟。”掌門說,“你獨自來,我有話同你說。”

    “是。”

    囑咐完他,掌門便走了。

    鐘隱月目送他離開。掌門剛邁過門檻,身后又傳來一聲:“師弟。”

    鐘隱月再次一扭頭。這次是靈澤長老站在他跟前。

    鐘隱月便應:“師姐。”

    靈澤面色平靜地詢問他:“掌門要同你談話么?”

    “正是。”鐘隱月說。

    “出了此等大事,是該找你說一說。”

    靈澤說著,輕輕推了下他的肩膀。鐘隱月懂她的意思,便隨著她一同出了明心閣。

    兩人走在路上。

    靈澤繼續說:“今日早上,我去尋了干曜師兄。”

    鐘隱月詫異:“師姐去尋他作什?”

    “我是在意白忍冬那孩子。”靈澤說,“我在臺上看得一清二楚。他那表現,不像是被師兄逼的。我實在在意,便去尋了……結果,真是如我所想。”

    靈澤說著,嘆了一聲。

    “我總算知道,你為何會把他讓給干曜師兄了。”她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他若想跟著師兄,且覺得全然無礙的話,那便讓他去吧,是他自己選的路。”

    鐘隱月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苦笑笑:“萬般皆是命。”

    靈澤點著頭,說:“也是我看走眼了。”

    “不是師姐的錯。”鐘隱月說。

    靈澤笑笑,不作回答,道:“干曜師兄雖說認了此次處置,但想必不會善罷甘休。他又對你積怨已久了,恐怕他還會對你做些什么。可大會臺下耳目眾多,他不會出手。若想動手,那便是在宮院之中。”

    “若出了事,你扛不住了,便喊一聲師姐。不過隔著一個院子,我耳朵向來是好的。”

    靈澤就差把“姐挺你”仨字兒實打實地說出來了。

    鐘隱月禁不住笑了出來,點著頭說:“師姐肯助我,真是我三生有幸了。”

    靈澤拍了拍他:“去吧。”

    鐘隱月向她行了一禮,帶著沉悵雪離開了。

    天早就黑了,夜色已晚。

    他讓沉悵雪先行回去,自己去了上玄宮的院子里。

    上玄宮的首席弟子謝恒為他奉上一杯茶。

    鐘隱月道過謝,捧起茶來。

    他與掌門面對面坐著,兩人之間隔著一張書案。

    謝恒又給掌門奉上了一杯茶。

    掌門拿過茶來。清茶熱氣騰騰,飄著霧氣。

    上玄掌門朝著熱茶的霧氣輕輕吹了一口氣。

    吹散熱氣后,他抿了一口茶。

    喝下一口,他放下茶杯,開門見山:“我知道,你與干曜積怨已久。”

    “其中緣由,我猜得到一些。”掌門說,“他心中怨念頗多,本就不適合修道。是何成蔭寵愛他,一心想為他凈心……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終究是沒遂何成蔭的愿,心中的惡日漸增多。”

    “如今,還做了這種事。”掌門嘆氣,“我知道,你心中也頗有怨氣。”

    “他做了這些事,我比你更對他大失所望。”

    “如今叫你來,我也不求你還與他和和氣氣的了。”

    “你日后與他如何相處,皆隨你意吧。”掌門說,“只是想必,干曜也沒幾天好日子了。”

    “今日用了邪術,心中又有邪念……我這幾日與他相談,他的神志已有些不清晰了。”

    “總是瘋言瘋語,有時又不理會我,還會對著空氣說些話。”掌門說,“想必是生了心魔了,我已在他屋子里感覺出了魔氣。可憐那些孩子,也不敢聲張。”

    鐘隱月并不意外。

    他說:“師兄動用私刑,虐殺妖魔。若不是前代干曜師祖多有垂憐謀劃,早該墮入魔淵,走火入魔了。能撐著這么多日,已是師兄定力不錯了。”

    上玄掌門垂眸:“你說的是。”

    “過去,師兄以弟子作爐鼎,將靈物帶回門派卻不好生對待,時常動以私刑,將怨恨傾泄。”鐘隱月繼續說,“掌門就算沒了修為,但與師兄交好,曾經更是比干曜師兄更為厲害的天下第一。若說掌門沒看出來,我是不信的。”

    “不,不止是掌門,這門中的人,大多都已看出來了。”

    鐘隱月放下茶杯,望著他說,“所有人都是明白的。可諸位身為修道之人,對眼下之事卻視而不見。我不知是諸位仰仗師兄劍法,還是想著等師兄心中怨憤消解便好,可不論是哪種,這天決門都由著一個道人虐生了。”

    “我知道,眼下我說這話,掌門或許會覺得我太過激進。可掌門,師祖死后,若掌門多以規誡,若這些同門長老加以勸阻,或許師兄真能凈心,或許干曜宮便不會有今日。”

    “說到底,是這山門早已變得攀附權貴,追逐強勢,才造出來一個耿明機。”鐘隱月說,“如今這一切丑事,皆是我們咎由自取。”

    上玄掌門微微縮了瞳孔。

    他張了張嘴,卻說不出半個字來。

    半晌,他從喉嚨里擠出一聲笑來。

    那聽著是苦笑,諷刺極了。

    “你說的是,”上玄掌門低了頭,嘆道,“是我太過驕縱他。”

    “不止于此。”鐘隱月說,“我如今能坐在這兒,聽掌門認錯,也是因為手握天雷。”

    上玄掌門再次啞口無言。

    他神色難看,鐘隱月心中便痛快多了。

    鐘隱月笑了聲,道:“好了,那請掌門繼續說吧。掌門想要我,今后如何?”

    “如何都好。”掌門再次低下眼眸,淡然道,“丑事已出,這是你二人之間的恩怨。如何收場,全看你。”

    “不論你做了何事,我都會幫你處理好后事。”

    鐘隱月問道:“哪怕我殺了師兄么?”

    “哪怕你殺了干曜。”上玄掌門毫不吃驚,平淡地點了頭,“我會說,是你清理了門戶。”

    天上的月,隱入云中。

    徹底黑下來的夜里,忽然刮起風來。

    鐘隱月走出上玄宮的院門,只覺月黑風高,真是個很符合剛剛對話的天兒。

    書里的世界真奇妙。

    他叨叨咕咕地念著,回了自家的院子。

    一進院子,他就見到沉悵雪正在院子里生火。

    那火上架了個木頭架子,架子上架著好幾串烤得焦香的魚。

    鐘隱月在門口呆滯住了。

    沉悵雪就蹲在火跟前,一臉認真地轉著串著魚的幾根木枝兒。

    他把兩袖都綁了起來,怕燒到頭發,還把頭發綁成了個高馬尾,賢良得像個燒柴做飯的農家人。

    他臉上都沾上了些污黑的痕兒,想必是生火時沾上的木炭。

    聽見聲音,他抬起頭,見到鐘隱月,眼睛里一亮。

    他立馬笑起來:“師尊。”

    鐘隱月表情復雜,關上院門走進來:“干什么呢?”

    “靈主剛回來了。”沉悵雪說,“她抓回來好幾只魚,說請大家吃,我便生火來烤。”

    鐘隱月聽得心中無奈,嘆了口氣。

    青隱這幾日又閑不住跑出去了,這回回來,還整了這一出。

    “這種事兒你捏個法術不就得了,別那么實誠,傻兔子。”鐘隱月說,“她人呢?”

    “在屋里。”

    鐘隱月便進屋去看,就看到青隱躺在他的床榻上,其余幾個弟子也在清掃屋子里。鐘隱月進門時,溫寒正要出門來幫沉悵雪,他也扎了個頭發綁了袖子。

    鐘隱月無奈極了,走進去說:“師姑,別總對孩子呼來喝去的。”

    “我才沒有,是這幾個要幫我烤的。你教得好,個個都孝順得很。”青隱懶洋洋躺在他床上,打了個哈欠說,“你方才怎么沒跟著一起回來,去了上玄那邊?”

    “是啊,他要我去一趟。”鐘隱月老實回答。

    “哦,這樣。”青隱從床上坐起來,說,“正好,魚應該快烤好了,一起吃吧。”

    “……”

    鐘隱月無可奈何,又多說不了什么,便跟著一起出了門去。

    架在火上烤的魚的確差不多要好了,青隱從袖子里掏出鹽來,灑在了上面。

    院子里沒什么坐的地方,她便招呼著所有人,一起圍坐在火前。

    一群人圍著篝火,大半夜的啃烤魚。

    青隱隨口就問:“上玄跟你說了什么?”

    小孩還在,鐘隱月不太想說:“沒什么,隨口囑咐了幾句而已。”

    “少來。”青隱說,“都是你弟子,有話直說。”

    鐘隱月哈哈干笑:“那也是有點……”

    “別總把他們當孩子。”青隱面無表情地提點他,“好日子沒幾天了,到時候這幾個都得加入大戰。”

    鐘隱月沉默了。

    他嘴里咀嚼的動作一停,望著篝火沉默了許久后,轉頭看向青隱。

    火光照映,青隱眼睛里都燃著一片火。

    她沉默地望著他。

    她沒在嚇唬他,她眼睛里一點兒玩笑的意味都沒有。

    她認真的,她知道要出事了。

    鐘隱月隱隱有了預感和猜想,于是他咽下嘴里的東西,又掃了一圈這幾個弟子。

    三個弟子也不是傻的,聽了這話,都有了猜測。

    于是鐘隱月從三雙眼睛里得到了出奇一致的堅定與隱約的不安。

    但堅定更多。

    見此,他放下手里的魚,思慮片刻,實話實說道:“掌門告訴我,干曜長老已經生了心魔了。”

    此話一出,幾人齊刷刷地震驚:“!?”

    “掌門還說,”鐘隱月看向沉悵雪,“要和他如何,這次全權交予我。”

    “是任由他在這里入魔,徹底砸了天決門的名聲;還是找機會殺了他,替他清理門戶,一切隨我。”

    “不論下場如何,他會竭力保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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