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來的后果當然不是如裴云洲所說的“不要緊”,當晚夜里裴云洲正睡熟的時候,就已經發起了高熱,以至于第二天早晨他都沒能和往常一樣靠著極其規律的生物鐘自然醒來,而是被鬧鐘驚醒的。
“怎么還定了鬧鐘,”床邊已經起來了一會兒的裴冽替他換了一下額頭上的冷毛巾,重新做回了那個溫柔體貼的戀人,“吃了退燒藥后再睡一會兒吧,今天就別去公司了,你好歹是總裁,偶爾一天不去上班也不要緊的。”
物理降溫勉強令裴云洲發暈的大腦清醒了一點,裴云洲艱難地眨了眨眼,在意識到已經是第二天的時候猛地坐起就要翻身下床,奈何身體實在沒什么力氣,若非裴冽眼疾手快地將他撈進了自己懷里就要摔倒在地。
“怎么了,洲洲,”裴冽遲疑道,“今天難不成有什么急事嗎?”
“今天是北城新區項目的招標會,我得親自去,這個項目太重要了。”裴云洲耳邊嗡嗡地響,費了一番心力才勉強聽清楚裴冽說了什么,嗓音雖然依舊好聽,但因為昨晚的荒唐染上了一絲帶著艷色的啞。
作為裴家真正的未來繼承人,又常年關注了裴氏的總裁辦公室的所有動向的裴冽自然知道北城新區的項目意味著什么,當即就變了臉色。
如果是其他的工作,裴云洲不去做也就罷了,但北城新區事關裴氏未來的發展前景,這個項目必須要牢牢握在手里才行。
如果不是他還沒接過裴氏,這么重要的項目,他恨不得自己親自去招標會上闡述。
裴冽看了一眼裴云洲。
因為高熱的緣故,青年的面色泛著不自然的紅,雙唇更是在發燒以及昨夜荒唐的作用下發紅發腫,眼尾也盡失潮熱水汽,更別提沙啞的嗓音——
裴冽實在很難相信這副樣子的裴云洲能夠按計劃拿下北城新區的項目。
攏在袖中的指尖不自覺地握緊,裴冽心底那點本就微妙的不滿在這一刻徹底放大。
裴云洲既然知道今天有這么重要的招標會,昨天怎么還敢那樣胡鬧?他想憑著什么拿下那個項目,就憑這張臉嗎!
裴冽對上流社會那些權貴們對裴云洲的卑劣心思一清二楚,他不是不討厭那些人看向自家戀人的、充滿欲.火的目光,只是利益至上的商人更看重這樣的目光所能帶來的好處,因而一再忍讓。
可是今天這個項目,根本就不是那么好吃下的啊。
他果然不是自己的舟舟。
自己的舟舟那樣純白無瑕,那樣溫柔體貼,怎么可能是面前這個長袖善舞卻又不知輕重的人呢?
“……阿冽?”裴云洲的思維雖然有些遲鈍,但這并不代表他就失去了分辨情緒的能力。
實在是身邊的戀人此刻的氣勢太陰冷了,冷得他哪怕發著高熱,都禁不住要打個冷顫。
裴冽驟然回神,避重就輕道:“我只是很擔心你的身體,洲洲。”
“沒事的,應助會陪我一起去,招標會結束我就回家,你在家里等我的好消息就行了,阿冽,”裴云洲放了心,吃力又虛弱地從唇邊漾起一道漂亮的笑,“等這個項目走上正軌了,我就好好休息一段時間,只有我們兩個人。”
裴冽點了點頭,主動替裴云洲系好了領帶。
最好是有好消息,不然兩個月以后,就算自己再如何有本領,也無法讓這個項目走上正軌了。
明城很久沒有過這么大的項目,因此今天的招標會競爭格外激烈,各方勢力都想借此機會分一杯羹。以這個項目的體量,若非裴氏在裴云洲這幾年的苦苦經營下有了起色,根本就沒有走進這片會場的資格。
裴云洲有自信和陳氏的合作在新能源方面的著力點,能夠在環境效益上打敗其他競爭者,但也保不齊有其他企業提出了經濟效益超卓的企劃而征服了政府機關,因此,哪怕是今天他準備親自上場,也并無全然的把握。
太陽穴一陣陣的悶痛令裴云洲的情況愈發糟糕,但對昨晚發生的一切,他卻沒有一點后悔。那樣超脫于枷鎖之外的、全身心都自由的狀態,已經是他很久很久沒有體驗過了的。
“裴總,您這樣真的可以嗎?”第三次扶住走著走著就差點跌倒的裴云洲,應許終于忍不住問了一句。
裴云洲借著他的力道靠了一會兒,才覺眼前的暈眩散去了些:“沒事,一會兒就好了。”
裴云洲深吸了口氣,重新理了理有些凌亂的西服外套,掏出手機不著痕跡地看了一眼最新一條短信,脊背重新挺得筆直,周身也再次回蕩起沉靜鎮定的氣勢,若非面上不正常的紅遲遲不退,應許幾乎都要以為裴云洲沒有生病。
“進去吧。”裴云洲嗓音淡淡,目光卻忍不住掠過人群,向遠處的聽眾席上看去。
哪怕隔著這么遠的距離,其實什么也看不見。
剛才那條短信的發送人,正是裴遠。
——小洲啊,今天的項目很重要,爸爸還有媽媽也來現場給你加油了,一定要成功拿下啊。
父親和母親都在臺下看著自己,母親的身體那么糟糕,都還強撐著來看今天這場招標會的結果。
自己一定不能讓父母失望。
這樣的念頭之下,裴云洲不得不勉強打起精神。
各家企業代表陳述企劃書的順序是抽簽決定的,裴云洲的運氣實在不好,竟然抽中了第一個,這也就意味著,在他的陳述結束以后,還要經過很多公司的陳述、經過很長的時間,才會來到票選環節,如果不能一出場就給大家留下深刻印象,票選環節只怕會很難。
第一個上場的次序沒給裴云洲多少準備的時間,就需要站上演講臺了。
這樣的場合他雖然經歷過無數次,當著更多人的面講演的次數也不算少,就比如當年大學畢業典禮,他也曾代表畢業生發言,面對了臺下幾萬人而談笑自若,但那時候,臺下都沒有坐著他的父母,遠遠不如眼下這一次來得緊張。
大腦仍在一陣陣地發暈,裴云洲的腳步卻出奇地穩,周身氣勢也隨著他登上演講臺的步法一點點攀升,直至那一絲不茍的筆挺西裝出現在聚光燈下時,他已然將自己調整到了最好的、但同時也是最緊迫的狀態。
彬彬有禮的目光向臺下掃過,尤其不動聲色地再次向父母所在的聽眾席上看了一眼。
父母果然來了,坐在聽眾席的最中央,能夠以最好的視角看見他在臺上的風采、同時也能被他輕易地看見的位置。
裴云洲原本還有些繁雜的心一下子落了地。
父母在臺下看著他,裴氏的未來也正沉甸甸地負荷在他的肩上。
他會讓父母為他驕傲的。
“各位尊敬的女士和先生們,我是裴氏的執行總裁裴云洲,很有幸能夠第一個站在這里闡述裴氏的企劃……”
裴云洲沒有帶稿子,甚至壓根就沒準備稿子,他與其他參會的老總不同,這份企劃案上的每一個字都是他的心血,沒有人比他更清楚要怎么闡述,只要一旦進入狀態,就能如行云流水般講下去。
而坐在裴父裴母身邊的,裴遠之前對裴云洲提過的剛從海外留學回來的小秦總,饒有興趣地看著這一幕,同時,還不忘對著裴父裴母調侃道:“這么漂亮又有手腕的東西,你們當真舍得讓出來?”
裴遠眼睛瞇了瞇,語氣里滿是笑意,說出的話卻異常冷漠:“小秦總都說漂亮的東西,自然要獻給小秦總才有價值啊。”
就好像,在臺上那個光芒萬丈的青年,根本就不是他的孩子。
秦冉峰自問在圈子里什么樣的美人沒見過,也實在很難從記憶里找出一個像裴云洲這樣特殊的存在。
秦冉峰承認,裴云洲的遮掩已經很好,至少一般人不會過度解讀他的這副模樣,只是他畢竟是歡場上的老手,一眼就看出了他的不對勁。
大屏幕上的青年面色微紅,眼尾都噙著一點濕意,嘴唇也微微泛著腫,溫潤的嗓音更是不自覺地沾染了一絲媚和甜,就像一朵盛放的花,剛剛被人采擷走了汁水四溢的嬌嫩果實。
可即便這樣,他也依舊能鎮定自若地講述自己的企劃,不僅企劃的完成度很好,就連演講的水平,都很難讓人不嘆為觀止。
身為秦家的繼承人,他從來就不會碰那些不干凈的人和物,但眼前的裴云洲是個例外,哪怕最柔軟的果實已經被他人取走。
可是只要一想到,自己能親自解開那件被主人系到最上一顆扣子,愣是將那一身昳麗春色盡皆遮掩的襯衫,秦冉峰就興奮得好像全是都要顫栗——
今天這場“會面”的策劃者,同時也是“過來人”的裴遠,怎么會看不出秦冉峰的狀態。
這是所有雄性在最極致的誘惑面前所表露的,無法控制的暴虐征服欲。
“那么之前說的那些……”裴遠不懷好意地輕輕提醒了秦冉峰一句。
“兩分利,”秦冉峰不假思索道,“怎么樣,我比那位陳董夠意思吧。”
臺上這位小云總的姝色是上流圈子里心照不宣的秘密,秦冉峰沒見過裴云洲之前,還在疑惑出了名的一毛不拔的陳董為什么肯為他讓出一分利,現在他總算是身體力行地明白了原因。
精明的商人不該為玩物一擲千金,但如果是這樣的玩物……
千金,倒也不算多少。
“夠意思,當然夠意思!”裴遠眉開眼笑,“之后我們新的繼承人上位了,還要您多多關照才是啊。”
“那你最好心里清楚,他該歸誰。”秦冉峰一面不咸不淡地回答,一面則忍不住將目光黏在了臺上侃侃而談青年身上。
裴遠其實并沒怎么在意裴云洲所講的內容,沒人比他更知道自己這個便宜養子有多要強,又有多在乎自己和裴家,只要他親自坐在這里給出壓力,裴云洲一定能拿下這個項目。
他更多關注的,是身邊的秦冉峰的表現,見對方眼里的滿意愈發明顯,他便心知此時多半是十拿九穩了,接下來只需將條件談妥,抑或是,尋找能給出更高條件的下家。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裴遠忙不迭應下,心里卻在盤算,接下來還要再去找誰。
這樣漂亮的小少爺,當然只有拿得出最大籌碼的人才配擁有啊。
然而,臺上的裴云洲其實遠不似他看上去的這般從容。
高熱的大腦已經逐漸不限于侵蝕他的身體,還一點一點地折磨著他的神志,讓他很難將目光聚焦在一個地方,只好狀似無意地不斷看向四周,權當是與聽眾的目光交流。
幸而這樣的舉動帶來的效果出奇得好。
那雙瀲滟流波的桃花眼實在太璀璨,就連大會堂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燈都不如他的眉眼更似星光,每一個被他這樣看著的人,哪怕只有短短一秒,都很難不沉浸其中。
裴云洲自覺與其他老總相比最大的優勢,就是這份企劃案完全出自他之手,他絕對是今天所有競標者中最了解自己的項目,也最明白該停頓在哪里,重點又在哪里的。
配合著充實完備的ppt,他的陳述堪稱完美。
若是硬要挑那唯一一點不完美,大抵,就是臺上講話的青年實在太漂亮,以至于有的時候,會讓聽眾忍不住忘記了這場活動的主題,不是在欣賞一場節目,而是一個競標書。
演講結束,雷動的掌聲甚至很難讓人將其與這樣嚴肅又重要的競標會聯系起來。
裴云洲拿出的方案太盡善盡美了,很難相信這份策劃出自一個這樣年輕漂亮的人手里。
裴云洲向聽眾們鞠了一躬,走下演講臺的時候下意識就想往父親所在的方向看去,期待能在父親臉上看見欣慰的笑容。
卻見父親根本就沒有往自己這邊看,而是在和身邊一個他并不認識的男人聊天,面上的恭敬不加掩飾。
裴云洲的心莫名停跳了一拍,一種不妙的預感沒來由地在心底滋生蔓延,又被他強行抹除。
還沒等他來得及細究其中細節,他的手臂便被人扶住,應許一臉笑意:“您真是太厲害了,我在下面聽得簡直想當場就把合同簽了,我想政府的工作人員應該也差不多吧?”
裴云洲費力地張了張嘴,想要對他說些什么,卻發現自己最后一絲力氣,好像都在剛才演講的時候用盡了,就連剛才挺得筆直的脊背都很難保持優美的姿態,腳步更是虛浮踉蹌。
“記得……一會兒……答記者問……”
突如其來的一陣眩暈,奪走了裴云洲最后一絲清明。
最近一直在做錯事,但是這次應該沒有搞砸了吧。
父母雖然沒有在看自己,但應該是為自己感到驕傲的吧。
在結束了自己的演講后沒多久,裴云洲就徹底失去了意識。
裴云洲再次醒來的時候,毫無疑問見到的又是上次那位醫生,正一臉無可奈何地看著他。
“可算醒了,才給你放出去沒多久,又搞成這樣,還低血糖,這算什么事啊,”醫生恨鐵不成鋼道,“你發燒也就算了,是病本來就沒好全,還給自己整得低血糖了,到底多久沒好好吃飯了?”
面對其他情況裴云洲尚能回嘴,但面對為自己好的人,裴云洲從來說不出半個不字,從前對父母和阿冽是這樣,如今對醫生也是這樣。
“也不是一點沒有吃,每天都有喝兩口粥。”裴云洲避重就輕道。
“你知道低血糖會有多危險嗎?還喝兩口粥,你覺得那兩口粥夠什么啊。”
“……我只是不餓。”
“不餓?”醫生徹底被他氣笑了,“你那哪是不餓啊,你那就是長期吃得太少胃都萎縮了,你幾歲了啊,身體還要不要?”
裴云洲被他說得有些耳熱,只好轉移話題道:“真的很抱歉醫生,我只是想問一下,我的助理在哪里?我有事情想問他。”
“還助理,行,我給你叫去,”醫生放棄繼續勸他,“你就工作去吧,和工作過一輩子算了。”
望著醫生離去的背影,裴云洲沉默了下來。
醫生顯然不太高興,他好像,又把事情搞砸了。
……可是,他只是不想再看到愛自己的人失望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