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晉江文學城首發
有了援軍的加入, 局勢瞬間扭轉。
優犁眼睜睜看著對面人數過少的頹勢一掃而空,殺聲伴著箭雨漸漸朝自己的位置層層逼近,他結結實實擋掉服休單于正面砍過來的動作, 急喘了一口粗氣。
“累嗎?”服休單于看向他頭盔之下的斑白鬢發, 作為自己的叔父, 優犁已經五十六歲了, 跟他一樣不再年富力強,驍勇善戰, 他手腕微轉, 直直往對方腰間砍去, 抽空嘆息道:“優犁,你老了!
“我沒有老!”優犁死死用刀背抵住狼頭大刀,他不愿意承認自己年老體弱,日日勤于鍛煉, 只盼活得更久一點。
他這輩子夢寐以求的事情就是當上匈奴的大單于, 讓整個草原都臣服于自己的狼旗之下, 如今成敗在此一舉, 死在這里要他如何甘心!
“不, 優犁, 我們都老了!钡朵h寸寸下壓, 崩開了一個小小的斷口,服休單于倏然收刀,轉而雙手反握住刀柄,以全身之力猛戳下去,“服老吧!
優犁狼狽躲開, 嘴上仍不饒人,更新po文海棠文廢文企訛群把亦司八以六九6三他說:“要我服老, 你有什么資格?殺父弒兄的狼崽子,我就該早點讓兀猛克除掉你!”
服休單于臉色肅然,曾經他無比尊崇兀猛克這個阿爸,他們也曾有過父慈子孝的時光,兀猛克親手教他騎射,打獵,連這把代表著大單于威嚴的狼頭大刀,也只讓他碰過。
若早幾年讓他放棄下一任單于之位,他必不詢問緣由,雙手奉還,可優犁千不該萬不該,派人挑唆他們父子之間的關系,甚至還把主意打到扎那顏的身上。
服休單于抬眼,近二十年過去,他忽然很想問優犁一個問題,“把自己的閼氏送給兀猛克,你又算什么好東西?”
提起曾經的閼氏,優犁沉寂已久的心突然像被鐵鏈勒住一樣疼,薩蕾雅不是他身邊身份最高貴的閼氏,也不是最守規矩的,但她確實帶給他最多歡笑的那個,而且她的眼睛望向自己的時候,就像一汪靜謐的湖泊,帶著深深的柔情。
二人情意濃時,他認為自己對薩蕾雅的愛勝過舉世難得的汗血寶馬,也勝過釀造百年的純酣烈酒。
盡管這樣,當兀猛克眼神略過自己送去的所有美人,唯獨逗留在薩蕾雅身上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該做出正確的抉擇了。
“薩蕾雅很好,”優犁從追憶中回過神來,對他來說只要能發揮更大的價值,身邊的一切盡可全部舍去,他心中的目標,向來只有一個,“但單于之位,更好!
鑲金的狼頭鋼刀上倒映出優犁狠絕的眼神,這把刀是最精純的鋼材鍛造而出的,比服休單于手中傳世幾十年的那一把堅硬數倍不止。
兩鋒對撞,服休單于的那把霎那間被震出第二個裂口,接著是第三個第四個。
“砰!”
逐旭訥遙遙望見這里的戰況,沖到優犁側面直砍,動作間不忘提醒服休單于抽出他備用的另一把大刀,“阿爸,我就說你那把舊刀早該換了!”
“你們!”兩面夾攻,優犁愣是有三頭六臂,也是無力招架,他瞪眼看向逐旭訥這個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少年人,準備先將他解決掉。
逐旭訥為了給服休單于空出換刀的時間,用的幾乎都是不要命的砍法,只顧著進攻,減弱了防守,不多時手臂上就被優犁劃出一道深可見骨的刀口,頓時血流不止。
“你阿媽出門前怎么跟你說的?”服休單于果斷丟掉狼頭大刀,換好武器一抬眼就是一片觸目驚心的血紅,他的聲音蘊藏著令人膽寒發豎的殺意幽幽響起。
逐旭訥知道這怒火不是沖著自己來的,趕緊舔著臉沖他展顏一笑,權當裝傻了,“等回去以后,自有阿媽罵我!
優犁應接不暇地擋開攻擊,眼前父子齊心的情景中,他不合時宜地想起了自己的小兒子亞圖然,多年前亞圖然出生時,那個預知夢蘇醒的午夜,他曾一時恍惚,想著如果亞圖然是自己與薩蕾雅的孩子,該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左腿被砍掉一大塊血肉,在他萬念俱滅,以為自己要命喪于此的時候,遠處驟然傳出一道聲嘶力竭的聲音。
約略臺原本坐在大后方的馬背上悠閑地喝著水囊里的美酒,只等前面打完后班師回王庭中頤養天年,誰知幾百米外的地方忽的冒出一隊人馬,看數量還不少。
他們似是要搏一個出其不意,齊刷刷沖了過來,馬蹄聲排山倒海地響起,發出有節奏的踏地聲。
無論是服休單于帶來的兵還是優犁所在的軍隊,都會刻意避免這種聲勢浩大的出場,通常會在馬蹄上套一層柔軟的羊毛氈圈,讓馬行走時步伐凌亂分散。
像他們這樣聲勢浩大的出場只會有一個結果。
那就是雪崩。
包圍著眾人的幾座山峰都隱隱出現了雪塊下滑的跡象,約略臺扔掉酒囊,倏然站在馬背上大喊,試圖讓對面正在疾行的隊伍停下來,若再不止步,他們恐怕都會命喪于此。
“停下,快停下,快雪崩了——”
對面在驚天動地的馬蹄聲中前進,約略臺竭力發出的聲音被很好地隔絕在外,丁點也傳不出去,眼見幾座山巒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越來越矮,他趕緊讓身邊的將士通知所有人找掩體躲避。
“站到高處,跑,都跑——別打了!跑啊!”
所幸這邊正打得不可開交的所有人都是常年居于雪山,經驗豐富的匈奴人,聽到各處響起的預警,全都收了兵械,拔腿奮力逃跑。
一時之間他們如同落地散開的火星,個個向著不同的方向快速跑去。
遠處
“將軍,昨夜又凍死了二百七十三人,這是名冊。”馬背上,士兵凍得青白的手指捏著一本冊子,上面寫著凍死將士的姓名和籍貫。
剛進山的時候這還是薄薄的一張紙,隨著愈發寒冷的天氣和日漸減少的食物補給,現在每天死的弟兄越來越多,每時每刻都會有人在寒冷中睡過去。
將軍遲遲不接名冊,那士兵縮了縮手,想要揉一下自己冰冷的耳朵,他剛抬起手,猛然意識到自己的耳朵早在昨天晚上就被凍掉了,這里冷得墨水都磨不出來,連名冊都是他們收集的碎木炭寫就的,字亂得不成樣子。
他悲哀地沉默著,打算等將軍看過以后,回去再囑咐下面人寫仔細些,免得以后自己死了,家里爹娘拿不到恤金,那可就白死了。
“嗯!弊髮④娊舆^,十分潦草地翻開一眼,也沒管人數和姓名是否謄抄正確,他心里擔憂著自己的兒子,沒心情看這些。
昨晚,左秋奕見底下人都抖得不成樣子,他身子殘缺,也實在挨不得凍,為了不讓剩下的幾萬人全都折在路上,也為了自己輔佐陛下收服匈奴的大計順利進行,左秋奕便提出獨自折返,帶五千人馬再去求購一批皮子,做成皮襖供將士取暖。
說是求購,其實就是逼迫第四雪山前山腳下的居民把家中的皮子全都交出來,縫制成保暖的衣物。
他們此次離京,對于西北氣溫的估量產生了錯誤,帶的絨毯和皮毛遠遠不足以抵擋這里凜然的寒意。
左將軍吐出一口白霧,遠眺著前方亂成一鍋的場面疑惑道:“怎么都在跑?”
“想必是被大將軍的威懾嚇破了膽子,望風而逃了吧,兄弟們說是不是!”身旁一個諂媚的部下笑著抽了馬屁股一鞭子,斬殺服休單于的頭功,他今天一定要搶到。
“閉嘴!”左將軍終究比他們定力更甚,先一步思考起異常產生的原因。
他們在隱蔽處觀望許久,找準了優犁那方節節敗退的時機出現,目的就是趁著他的敗勢,勸服他暫時結盟,共同擊殺服休單于,先除掉中原的心腹大患。
三天前優犁不識好歹地拒絕了大鄴的示好,而現在,正在混戰的兩方人數并非懸殊,只有四五萬的差別,若有他們幫助,局勢或可再度調轉,這個時候威逼利誘優犁是最好的。
但是與他們所料的驚愕詫異與義憤填膺不同,所有人都在往高處跑去,這其中一定有所古怪。
左將軍環顧四周,發現遠處巍然聳立的雪山似乎在慢慢下陷,他深深蹙眉,終于明白了其中緣由,暴吼道:“是雪崩,吹號角!快。
身邊幾人臉上笑容還來不及收斂,聞言趕緊拉住了韁繩。
“嗚——嗚——”
可是一切都來不及了,身后數十米處沒聽到吼聲的騎兵還在向前猛沖,整個隊伍形成斷層,從中間開始撞得人仰馬翻,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幾個將領亦不能幸免。
與此同時,重逾萬鈞的雪以遮天之勢傾倒下來,壓倒在所有人身上,他們在雪中掙扎的動靜如同海水沸騰,于寂靜空中掀出飄然的白。
重雪覆蓋下來的那刻,程梟瞳孔緊緊一縮,他深吸一口氣,雙手在鼻前臉上捧出一個狹小但可供呼吸的空間,反身正面躺下。
周遭的環境暗如深夜,抬眼看去只有極致的黑,過了很久,身上的劇痛緩解了一二,他嘗試著挪動大腿和手臂,試圖向上爬去。
身體一旦挪動分毫,數以萬計的雪便跟著下陷,好不容易移動了三寸,身下松軟的雪已經在動作重被壓薄半米,反而越陷越深。
程梟劃動雙手,使自己慢慢平躺下來,降低積雪下沉的速度,聽到自己耳側傳來的心跳聲加重到不可忽視的地步。
他快要窒息了。
第82章 晉江文學城首發
積雪似乎很深, 幾下之后,他還沒有找到出去的路徑,在極度的黑暗中, 程梟逐漸迷失了方向, 他靜靜躺在快速凝結成硬塊的雪中, 手邊摸到幾條絲縷。
是阿鳶給他編的刀穗。
程梟用手在胸前挖開一塊空當, 指尖捏著刀穗慢慢抬起,他用另一只手摸索著, 發現穗子是往左下方垂的。
有了方向, 他開始全力往右上方挖去。
過了不知道多久, 感受到眼前光亮的時候,他完全分辨不出那是真的光,還是自己死前冒出的幻覺。
“呼!”
直到破雪而出,程梟才終于有了一點死里逃生的實感覺, 他看向手上的刀穗, 大口呼吸著外面的新鮮空氣, 眼中是無法用言語表達出的柔情。
阿鳶, 你又一次救了我的命。
調整過來后, 他環顧一圈, 有數個士兵和戰馬從下面爬出, 但他們之中并沒有服休單于和逐旭訥,就連最靈活的珠古帖娜,也完全不見蹤跡。
程梟抹掉臉上開始融化的雪水,迅速起身開始尋找。
忽然,他耳朵一動, 敏銳地捕捉到一聲哭號:“有沒有人啊!嗚……阿爸阿媽,折惕失, 我可不想死在這個鬼地方啊,我還這么年輕,連閼氏都沒娶,我的命怎么這么苦啊……”
是逐旭訥的聲音。
程梟耳力好,輕而易舉地找到了出聲的地方,從身邊撿起一根粗壯的斷樹枝開挖,同時大聲回應道:“繼續喊,別停!”
在程梟的努力下,底下人的臉終于露出了一部分,他握住逐旭訥的伸出的手,將人從深雪中硬拔上來。
終于得救,逐旭訥欣喜地給了他一個結結實實的擁抱,嚎道:“好兄弟,我就知道你會來救我的,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親阿兄!”
“這話你說過很多次了!背虠n無奈地扯開他,他們之間的感情比親兄弟還好,這本來就是毋庸置疑的事實,每次逐旭訥熱血上頭或是闖禍后都會這么說,他耳朵都聽得快起繭子了。
“別高興得太早,涂轱還沒找到。”
珠古帖娜的聲音冷不丁在不遠處響起,她撐著一輛沒有被完全掩埋的戰車艱難起身,模樣比程梟二人也好不了多少,發絲凌亂,眼眶通紅,顯然是憋到了極限的樣子。
他們能撿回一條命已是萬幸,但剩下的人要是再耽擱下去,恐怕就真的沒救了。
聽了她的話,逐旭訥汗毛倒豎,立馬連滾帶爬地開始挖雪,他雖然三天兩頭被服休單于教訓,但還從沒想過有失去親爹的一天,“完了完了完了……阿爸你在哪里,你說句話!”
程梟按住逐旭訥的肩膀,朗聲讓所有將士都停下來,“上面的人全都安靜!”
在一片死寂中除了積雪沉壓聲和樹枝斷裂的脆響,唯余窸窸窣窣掙扎劃雪的動靜,緊接著便是此起彼伏的求救聲。
逐旭訥為了聽得更加清晰,把耳朵牢牢貼在雪上,可是聲音太多太亂了,他聽了半晌一點頭緒也沒有,只好把目光投向身旁的好兄弟,“怎么樣,能找到嗎?”
程梟靜靜聆聽一會,眉頭逐漸鎖緊。
沒有,沒有涂轱的聲音。
***
“咴!”
喇布由斯猛地停馬,錯愕望向身后地動山崩的情形。
引優犁出現以后,他就悄悄從混戰中離開,獨自帶兵攻打左谷蠡王庭,按照原計劃,不久之后消滅掉敵軍的大部隊便會第二次充當增援,適時跟上他的腳步。
喇布由斯握著鋼刀的指關節泛白,他扭頭罵了句臟話,一時之間進退維谷。
“我們現在該怎么辦?”有人不安地問道。
他們現在身處半山坡,雪崩恰好埋到下方,最好的舉措當然是折返回去救助受難的兄弟,但雪深至于胸口,挖掘極其困難,稍有不慎還有把自己性命搭進去的風險。
況且……現在是攻陷王庭的最好時機,兩方剛剛開始交戰,優犁中計以為自己所坐擁的兵力武裝足以壓制,這個錯覺足以讓他驕橫自大,疏于王庭之中的防御。
一次迅猛神速的進攻,或可成為大獲全勝的關鍵。
身旁的士兵看出了喇布由斯的猶豫,心中頓時竄起一把火,“你又在想軍功是不是?這里有足足二十五萬人,再大的功勞能有二十五萬兄弟的命重要嗎!”
喇布由斯額上青筋暴突,怒叱道:“閉上你的嘴,我沒有這么想!”
他看著身旁屬下焦灼的神情,下令回頭救援的話在嘴邊呼之欲出,再過十里路就是目的地,城門已遙遙可見,他想起程梟說過的話,搖擺間從衣襟里掏出一只錦囊看完后沉默片刻,把東西往身旁人胸口一拍,“你自己看!
那屬下手上捧著小小一片羊皮紙,咬牙切齒地念道:“取勝為重,莫憂他事。”
紙上之意就是要他們只管打入左谷蠡王庭,不要分心給其他事物,這錦囊中的話是達塞兒閼氏所寫,也就是大王的意思,縱使心中萬般不愿,他們也只能悉數遵照。
“行了,走吧!崩加伤够卣蚝筠D了半圈的馬頭,冷聲道。
他想,也不曉得那個破閼氏的字是怎么寫的,學了這么久的匈奴語,還寫得歪七扭八,像用左手撓出來的一樣,丑出天際。
決定好去留,喇布由斯帶兵加快馬速,不多時便到了城門之前。
優犁的王庭位于雪山之間,常年被冰雪覆蓋,多年前這里曾是須蒙氏人的居所,濕滑的堅冰和惡劣的天氣給這座城邦設立了一個完美的屏障。
作為匈奴地位最高的首領之一,領地多數選在較為宜人的南方,左谷蠡王庭亦然,造成如今局面的緣由優犁被服休單于步步緊逼,幾年前逃竄到了這個易守難攻的地方,甚至為了不讓城邦的具體方位被泄露出去,幾乎將數量稀少的須蒙氏趕盡殺絕。
白日里眩光尤烈,喇布由斯瞇起雙眼,細細觀察著城門上時隱時現的兵卒守衛。
半晌,他揮手讓步兵持盾上前,指揮道:“戰車!巨木!”
“開始攻城!”
城內投石機,滾油和箭雨皆備,這些防御手段讓他們吃盡了苦頭,好在城內物資并不充足,因此持續的時間不長,三個時辰后,喇布由斯終于帶兵沖進了城門之中。
他的鋼刀上滿是碎肉和血漬,正順著刀刃上的凹槽緩緩滑下,“都加把勁,爭取一舉拿下!”
喇布由斯把衣裳扯開,撕了一截布條重新在手掌上纏緊,自從失去兩根手指以后,他就有些握不住刀了,只能借助外物的作用,他用牙齒咬著給自己打上結,心想不過幾根手指而已,能讓他再次獲得族人的信任,不虧。
把武器纏好后,他迅速朝著守城的敵軍將領沖殺而去。
二人打得難舍難分。
纏斗間,一支箭向著這個方向飛來,喇布由斯愣住,低頭發現赫然有支長箭插在自己左肩上,隨之而來的是鉆心蝕骨的疼痛。
“呃!”
見他露出破綻,敵軍首領趁機用刀戳刺,勢要讓他當場斃命,喇布由斯見狀下盤發力,翻身墜到地上,身上的箭也因此又入肉三分。
“喇布由斯!”
落地前他看到身旁有人趕來,似乎是那個被他害死了阿叔的家伙,又似乎不是。
衣襟里還放著第二個錦囊,他伸出染血的手往里掏,艱難地把字條掏了出來,上頭字跡娟秀,旁邊還附了圖畫,是三只小兔子,模樣甚是可愛。
曾經不可一世的喇布由斯躺在地上,指尖輕輕摩挲羊皮紙上的圖畫,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懺悔。
第83章 晉江文學城首發
易鳴鳶死死盯著對面人眼睛, “我為何要死?”
應該去死的另有其人。
左秋奕心想也許是送過去埋伏的那個女奴沒能成功下毒,不過,能送回來幾封有用的情報, 已經很好了。
看著所有人慢慢護在她身前的動作, 還有她身上的衣裳配飾, 頗有些意外道:“看來你不僅沒死, 在這里還過得不錯,匈奴的單于竟然是個懂得疼人的, 也是, 這樣一個柔媚嬌俏的美人送上門來, 哪有冷落在一旁的道理?”
“所以……你在為自己貌丑殘缺而不平嗎?你要是想當和親公主的話,合該早點讓皇帝下旨才是,畢竟我這個人最喜歡成人之美,讓給你就是了!
易鳴鳶捏緊了手里的匕首, 若是放在一年前, 聽到如此侮辱人的話語, 她必定會惱羞成怒, 但是半年的人情冷落教會了她, 草原上的恣意狂放影響了她, 對方越是期盼看到自己害臊羞恥的舉動, 自己就越不能讓對方如意。
黎妍這淬了毒般的嘴巴,從前聽來只覺扎心難受,現在用在旁人身上,還真是頂頂解氣。
對峙間,她謹慎地分析著當前的形勢, 雙方實力懸殊,己方只有千余人, 離營的時候為了快馬急行,爭取救援的時間,沒有一個人帶重型武器,情況十分不妙。
“這還不是你父兄害的,如果不是他們,我怎么會淪落到這個樣子?”
提到殘缺的肢體,左秋奕明顯激憤起來,身后傳來好幾聲悶笑,自己的羞辱之語居然被她歪曲誤解,還堂而皇之地大聲宣揚,真是豈有此理!
“給我把她捆起來,”左秋奕動動手指,“也不知道匈奴大單于寵愛的女人,能不能值一座城呢?”
易鳴鳶眼眶通紅,親人的死一直是她心里的痛,得知真相后她做夢都想著要為他們鳴冤復仇,被雪水濡濕的袖口帶來刺骨的寒,她在這一刻恨不得用匕首活剮了對面信口雌黃,顛倒黑白的家伙。
但是現在還不行,“慢著!”
“怎么了?”
左秋奕饒有興致地盯著從人群中緩緩走出的易鳴鳶,中原戰事吃緊,西羌和南疆不知道吃錯了什么藥,突然開始大舉進攻鄴國,短短半月大鄴已連失三城,現在迫切需要額外的一份力量,比如擅長騎射的匈奴蠻子。
易鳴鳶深吸一口氣,故作厭惡地說:“他們草原半年都見不得洗一次澡,我受不了那個粗魯野蠻的臭男人,這半年間一直在計劃逃離,但都沒有成功,還被他抓回來折磨得遍體鱗傷。
我自知父親和兄長對你……有虧欠,我愿意告訴你所知道的一切,包括大單于帶了多少人,現在人在哪里,只要你能把我帶回廣邑,隱姓埋名生活,哪怕住尼姑庵,道觀,都比這個地方好!”
左秋奕勾起唇角,掃了掃持著鋼刀的匈奴將士,淡淡開口道:“動手,殺光!
易鳴鳶手指輕顫,對左秋奕縝密嗜殺又多了一層認識,她大腦飛轉,急忙道:“草原上的男兒力可扛鼎,就算作為俘虜,也能開荒夯地,筑建城郭,左不過是多幾張嘴,殺了多浪費?”
“有些道理,”左秋奕神色如同蟒蛇般陰沉,“來人,把他們的衣裳鎧甲都扒下來,還有嫌冷的就往雪地里翻翻,咱們一人穿三層皮子!
說完,他轉身看著易鳴鳶前去與他們交談片刻,很快便說服了他們放下武器,倒給自己省了一番功夫,他正色道:“走吧,路上跟我說說服休單于的軟肋在哪兒,記得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易鳴鳶翻身上馬,收回落在將士們身上的目光,他們個個只剩最里層的單衣,被凍得渾身打顫,還被驅趕著下馬步行,走在隊伍的最前端,她收斂悵然的神色,對左秋奕露出一抹笑意,“當然,我們現在可是盟友。”
“既然是盟友,就不必留著這兩樣了!弊笄镛壬陨詢A身,抽走她腰間的銀色匕首,起身時又拿走了馬背上掛著的九環弩。
防身的武器被收走,易鳴鳶的心跟著緊了緊,她默默把手邊的最后一樣東西往他看不到的那只靴子里塞,好在物體小巧,騎馬時也看不出任何異樣。
左秋奕扣動弩機,隨手向隊伍前方放去,“嗖”的一下便射中了一個俘虜的大腿,“啊——”
“何必濫殺無辜,滿地都是血,臟死了。”易鳴鳶嫌棄地瞥了一眼,“等到匈奴歸順我大鄴,這些可都是做苦力的好人選!
“服休單于對你還算不錯,連這么好的弩也舍得給你!
左秋奕緩緩把九環弩收起來,仔細地看著她座下的良駒和溫暖的狐裘披風,這兩樣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東西,她雖嘴上說著對匈奴的厭惡,可事實卻沒能逃過他的眼睛。
“這算什么好東西?”易鳴鳶苦笑,“匈奴有滿氈帳的弓弩刀戈,這不過是隨手賞賜我的,他要是真待我好,才不會不顧我的安危把我帶來這鬼地方伴駕!
這段話一出,霎那間把左秋奕的注意力引向了軍械武器,也將他心中的疑慮消除掉了大半,因為試問有哪一個男人愿意將自己心愛的女人帶到危險的戰場上?
做出這種行徑,無非是將她當作玩物罷了。
“也對。”
易鳴鳶呼出一口白氣,背上都是與左秋奕周旋時冒出來的冷汗,她思緒凌亂,一時不知道該怎樣逃脫當前的困境。
***
“滾開,你也滾開!”
逐旭訥憤而踢開迎上來的兩個敵軍,他生怕晚一秒鐘自己就沒親爹了,整個人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聽音辨位無果后,程梟等人根據最后看到服休單于的位置爭分奪秒地展開搜救,他們不僅要挖出麾下的將士,還要時刻提防著身后陡然出現的敵人,這造成了很大的阻礙。
又過了一段時間,在逐旭訥挖到優犁頭盔的同時,程梟也終于找到了服休單于,“在這里!
“阿爸!”聞言逐旭訥直接丟開了手中的頭盔,與程梟合力將人拔出來,服休單于雙目緊閉,臉色青白,身體已經有了凍僵的跡象。
程梟把手貼在他的脖頸上,勉強能感受到微弱的脈搏,忙吩咐人將他帶去救治。
逐旭訥悶聲跑回發現頭盔的地方,大刀闊斧地抄起鐵鏟,也不管會不會鏟壞雪下的身體,三兩下便挖出了一個深坑。
他囁嚅著嘴唇,絮絮道:“老子鏟死你……”
程梟跳下深坑,他手中還是那條趁手的粗枝,二人配合默契,效率高了一倍不止,但直把這方圓五米都挖了個底朝天,還是沒能尋到優犁的身影。
隨著時間的推移,無數狼狽將士從底下冒出,停滯片刻后又打了起來,他們只好爬上去先穩住場面,派人接手這里。
兩人將后背交給對方,短暫地調整了一下呼吸,久戰過分消耗體力,雪崩之后幾乎所有人都已經鼓衰力竭,體能到達了極限。
逐旭訥手臂上草草包扎過的巨大砍傷不停地滲出紅色,加上被擾亂了心神,他面對敵人時打得又快又急,不多時又添了兩道血口子。
“下去吧!背虠n側目注意到他萎靡不振的神色,想著干脆遣人將他拉走治傷。
逐旭訥兩下也知道自己現在的狀態不適合強留在這里,但他同樣不放心留場上剩下的幾個如困獸般苦苦支撐,想到服休單于和扎那顏,他重新振作精神,頂開一道正面劈來的攻擊,“再打一會,實在不行了我自己走!
程梟:“好!
“我們也太慘了,”逐旭訥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渾身上下的污血,發出一聲感慨,“還有比這更糟的事嗎?”
他的本意是想說笑輕松一下,卻忘了戰場上最忌諱讖言。
程梟目力極好,抬頭的瞬間便認出了為首的女子。
“……阿鳶!
第84章 晉江文學城首發
“真沒想到, 匈奴的大單于長這個樣子。”
左秋奕深深地望了一眼山下的程梟,京中傳服休單于年近五十,是由他二十余歲時篡位所推測得出的, 草原上消息閉塞, 刺探更是難上加難, 探子無法深入草原, 遞回來的消息有些許錯誤也屬正常。
他不甚在意地點了點下面站著的兵卒數量,想起三日前在自己面前囂張自信的優犁, 不禁有些唏噓。
兩方豪杰, 到最后還不是落在他的手中?
易鳴鳶傾身張望 , 目不轉睛地盯著底下的男人,太好了,程梟安然無恙。
她忍住喜悅,掃過人群發現并沒有服休單于的身影, 便知左秋奕是被黎妍的傳信誤導了, 干脆將錯就錯下去, 感慨道:“是啊, 我起初也不敢相信。”
“下面的人聽好了, 速速繳械投降, 或可饒爾等性命。”一個小士兵跑到陣前大喊。
易鳴鳶被他的喊話響得耳朵一刺, 立刻警覺地觀察起周圍的山巒,雖然大部分積雪已經崩塌下來,但這種音量的喊叫仍有可能造成二次雪崩。
她微微蹙眉,服休單于和程梟帶隊都極其注意這一點,常年以雪山為屏障的優黎亦如是, 眼前這片狼藉景象是由誰造成的,答案幾乎已經呼之欲出。
“這群人都是異族蠻子, 哪聽的懂中原話?”左秋奕瞇起狹長的丹鳳眼,用標準的匈奴語重新說了一遍。
他沒有用小士兵那種撕心裂肺的叫喊,也不管對方有沒有聽清楚,說完直接打手勢讓人退下,扭頭看向身旁。
“你,你竟然……”易鳴鳶愣愣開口,如果左秋奕會說匈奴語,那自己臨走前與將士們商量的戰術,豈不是都被他識破了?
“既然要守疆,蠻子的話總得學,”左秋奕猝不及防扯過易鳴鳶,把刀橫架在她脖子上,低聲道:“你不也學會了嗎?”
易鳴鳶脖頸上被劃出一道血痕,吃痛地縮了縮,她悄然將靴子里的東西拿出來攥在手里,尋找逃離他身邊的時機。
左秋奕手腕下壓,他從最開始就沒有信過她的鬼話。
如果一個女人真的是被視作玩物,她身后的幾千將士壓根不會乖乖地聽憑號令,還有她所騎的汗血寶馬,便是大鄴精心培養出的良駒也望其項背,還有,她整個人周身的氣度和姿態。
言語騙得了人,可被關懷備至而養成的紅潤面色和臨危不亂的鎮靜,這兩樣都不是在身心折磨中能擁有的,“告訴服休單于,我要西羌和南疆退兵來換你的性命,他那么看重你,退兵定然不成問題!
說起來,他還得感謝易鳴鳶,原先他想不通西羌和南疆為什么同時進犯,可是她提到‘盟友’,是啊,匈奴和那兩個小國可不就是因利而聚的盟友嗎?
一年前大鄴贏得那樣慘烈,這次他們再一次故技重施,打得大鄴節節敗退。
易鳴鳶驚慌失措地點頭,忙不迭地看著他的眼睛復述了一遍。
山下,程梟看著她被生擒,全身血液倒流,他生生折斷一支箭,臉色屈辱地答應了下來。
“你滿意了?”易鳴鳶從左秋奕的鉗制中掙扎出來,抱著馬脖子道。
左秋奕諒她也逃不掉,招來兩個人將她看住,他打了個手勢,身后的五千人即刻加入優犁的陣營,充填上因為雪崩而損失的一部分戰力,這下無論優犁如何倔強自負,都必須承他的情了,“不,取走他的項上人頭,我才安心。”
他正在高處欣賞戰況,他似乎看到了自己在金鑾殿上加官進爵的模樣,慢慢勾起唇角,卻在此時聽易鳴鳶冷不丁問道:“你就不好奇,左將軍去了哪里?”
“少給我;ㄕ校蠈嶞c!弊笄镛茸咔皣诟肋^他爹,要他們全都待在營地里等自己帶皮襖回來,是以他們現在,應當躲在一處隱蔽的山谷中,他已經派人去尋了,想必不多時便能回來。
“那我給小將軍講個故事吧,有一群人來到雪山之中,路過這里時看到兩方人馬打得不可開交,難舍難分,于是想著跑馬下山,撿一個現成的便宜,可是沒想到馬蹄聲發出的震天巨響引發了雪崩,‘嘭’的一聲,全被埋進了雪里。”
“至于埋身的雪在哪兒呢?就在……我們腳下!”
易鳴鳶擺弄著手中的小哨子,說完將哨子送到嘴邊用力一吹!
身后的匈奴將士們得到信號,趁著身邊的鄴國士兵驚恐地低頭觀察,電光石火間,他們三人對戰一人,配合默契,成功奪刀實施反殺,她則是直起身一夾馬腹,乘云瞬間馱著人揚蹄狂奔下山。
與此同時,乘風捕捉到哨聲,從數里外一處氈帳的長桿上騰起盤旋,振翅高飛間發出長嘯,朝著第八雪山的方向而來。
左秋奕第一時間策馬想要攔截,但他的戰馬不及乘云矯健靈活,也不敢義無反顧地沖進不可見底的深雪中,躊躇著停下了馬蹄,任他如何抽打都不愿意再前進半分。
易鳴鳶一下子栽進硬雪中,感覺像是被石塊狠狠砸斷四肢,渾身都泛著疼,但好歹是逃脫了左秋奕,她在雪中撲騰兩下,反而還越陷越深了。
沒事,程梟會來的。
她靜靜插在雪里,心想自己數三百個數,他肯定就能到了。
乘云在一邊發出陣陣嘶鳴,似是在抱怨她這個主人行事魯莽,連帶著它也跟著一起受罪,易鳴鳶轉動身體,輕輕撫摸著它的臉頰,“好乘云,回去給你拌苦苣吃,再加最鮮嫩的草芽!
“還有心思哄馬,看來身上一點也不疼!
程梟刨開身前的雪塊,慢慢把易鳴鳶給挖出來,他看到她被活捉的時候,心如同被砍碎般生疼,那一刻他把以身犯險,魚死網破全都想了一遍,唯恐左秋奕傷她。
“疼啊,怎么不疼?特別特別疼。”易鳴鳶沾著滿身雪花,伸手摟住他的脖子獻上一吻,慘兮兮地窩進他懷里,“我怕死了!
程梟一腳深一腳淺地抱著人往回走,其實從她叫出“大單于”的時候,他心里就有數了,但看著她赤手空拳地落在敵人手中,自己終究是不放心的。
好在自己臨走之前,除了防身的兩樣武器,還在她身上放了一只哨子。
上回被約略臺發現月下幽會后,他就改動了鳴哨的用途,作為提醒身邊諸將士的短促命令,吹一聲為攻擊,吹兩聲為撤退。
回到大部隊之中,程梟張弓搭箭,對準唇線繃緊的左秋奕,身邊易鳴鳶伸出手臂,接住順利找到自己的游隼,將那句話還了回去。
“速速繳械投降,或可饒爾性命。”
第85章 晉江文學城首發
“勝負還未分出, 說這話未免也太早了吧。”
瞬息之間失去談判的籌碼,左秋奕臉色十分難看。
他掃過身邊還在不停埋頭苦挖的士兵們,仍然覺得易鳴鳶是為了逃命而信口胡謅的, 哪里是什么馬蹄震動聲導致雪崩, 戰時的滔天喊殺聲亦可造成同樣的結果, 怒道:“都給我停下!”
“達塞兒閼氏怎么知道來了一隊中原人, 難不成跟薩滿一樣身上有神通?”弓箭瞄準不過威懾制壓,判斷超過射程之后, 程梟回到陣前廝殺, 留約略臺在這里。
易鳴鳶驚訝地微張嘴巴, “我方才是框他的,原來真有。俊
被擒獲后,她把所有逃跑的法子都想了一遍,左秋奕出現時所帶兵卒數量不多, 不符合小士兵袒露的五萬之眾, 再加上左將軍不在身側, 直到結合半日前發生的雪崩, 才讓她有隙可乘。
人災是不是左將軍那一支所釀成的不重要, 他們是否被壓在第八雪山腳下也不重要, 她只需讓身邊敵軍慌亂, 在須臾之間逃出生天即可。
孫子推崇的“兵以詐立”便是如此了,上回與厄蒙脫兩軍對壘之時,用的也是此種計謀,只在細節處編造少許,以對付不同的敵人。
乘風把腦袋湊過來求摸, 易鳴鳶后怕地伸手給它順毛,其實吹哨前她也不知道結果會怎樣, 若是左秋奕對她嚴防死守,捆住手腳,堵上耳朵,說不定自己根本沒有機會掏出哨子。
輕視敵人,哪怕是看似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往往會遭至意想不到的禍端,這是左秋奕犯的唯一一個錯誤,也是致命的錯誤。
約略臺聽完贊嘆地“嚯”了一聲,砸著嘴尋摸酒囊,一拍空空如也的腰間才想起來雪崩的時候酒囊被自己扔了,他重重嘆氣,那酒囊他都用好多年了,看得比眼珠子還要緊,竟就這么丟了。
嘆完氣,他三言兩語描述了一番雪崩前發生的事,呲牙道:“那群人跟傻狍子似的,一點也不機靈,喊得比瀑布聲還響,雪能不塌下來嗎!只是可憐了被埋在下面的兄弟,還有好些沒能挖出來……”
說著,他狠狠抹掉呼之欲出的淚水和鼻涕,抻長了脖子張望道:“烏龜爬這么久也該到了,合什溫人呢?”
“許是左谷蠡王庭還未打完吧。”易鳴鳶仰頭眺望前方戰況,卻看到了令她驚心動魄的一幕。
優犁竟然沒死!
他像是早就獲救了的樣子,臉色并無凍僵之后的青白,正好整以暇地擦拭著手上的鋼刀,問道:“你們兩個跟我打沒有勝算,服休人呢?”
跟服休單于一決勝負一直是優犁心中的執念,他冷眼看向身前的程梟與逐旭訥,和小輩對戰,說出去惹人笑話!
幸得長生天庇佑,自己沒有死在雪崩之中,他正了正屬下送來的頭盔,輕笑一聲,不過若是服休身死,這兩個小的以身相替,那倒也未嘗不可。
“我阿爸說此戰必勝,把你的人頭送給我砍!”逐旭訥捏緊了拳頭,輸人不輸陣,就算他打不過優犁,戰前的叫囂也必須要將氣勢拔到最高。
身旁,無數鄴國士兵如同蠅蟲般圍繞著程梟攻擊,他利落地戳穿幾人胸膛,清理出方圓一米的空間,可是沒過多久,又一批士兵攻上來,將他圍成一圈。
天已昏暗,腳下的雪被凍得硬實,完全能夠承受人與馬相加的重量,程梟左臂曲起,右手刀刃朝上擱在臂彎中,向外一拉蹭掉鋼刀上淋漓的血水,他眸中漆黑,策馬揚鞭干脆跑離了包圍,沖上去與優犁正面交鋒。
抬頭是霧蒙蒙一片,來到西北雪山的第一天起,這里的天就沒有放晴過,易鳴鳶心情郁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們的每一個動作。
她被四處游走的士兵遮擋住一部分視線,只能隱約瞧見三人纏斗不止,兵戈在空中舞出凌亂的殘影,片刻后一個褐色身影為躲避橫劈過來的刀刃,側身倒下了戰馬,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
易鳴鳶心中一驚,壓抑著音量啞聲喊道:“程梟!”
鄴國士兵的窮追猛打和優犁的攻勢兩相疊加,程梟本就久戰力竭,這會疲于防御,一個不查被優犁擊下了馬,他就地順勢一滾,抬腕砍在優犁的馬腿上。
馬受到刀傷,發出痛苦的叫聲,當即把背上的人顛了下去,程梟抬眸喘息,在泥水飛揚的地面上向優犁猛撲過去,他的刀鋒在戰斗中已經卷了刃,砍殺的角度不巧,只刮去優犁肩上的一塊皮肉。
落馬的人同樣也不是吃素的,優犁右手撐地,眨眼間重新站直,塌肩躲開后強悍一擊,銳利的刀刃嵌在程梟的鎧甲上,而后用盡全力劃開,下一秒血液飛濺,倒映在他暴戾的眼眸中。
程梟悶哼一聲,感覺到胸口的體溫正在迅速流失,他冷眼看著跑來的十余個鄴國士兵,不堪重負地吐出一口鮮血。
逐旭訥見狀,勒住韁繩彎腰戳刺,卻沒有傷到對方分毫,他一咬牙,直接棄了戰馬跳下來,橫刀擋開幾個小士兵的暗招,“走!”
“不行!
若他走了,逐旭訥沒過多久就會被圍剿至死,來不及處理傷口噴涌而出的鮮血,源源不斷的敵軍再次涌上來,程梟立刀深吸兩口氣,承受著劇痛再次揮刀。
優犁盯準了程梟,打算先消滅一個,他不停地往程梟胸口的傷口上砍去,正要再次得手之際,眼前忽的殺出一張熟悉的臉。
厄蒙脫的鐵錘不愧是近戰的利器,一錘下去身邊眾人皆被震得退后三步,更有甚者倒地后再也站不起來了,他推開受傷的程梟,揚聲道:“回去吃點東西,這最大的軍功,換我來拿!”
這場大戰打到半程,他這個“斷后的”等得心焦不耐,還是選擇主動出擊。
嚼完錦囊中的所有糖塊后,厄蒙脫感覺手腳力氣如同潮水般回到體內,他眼瞧著前方戰況危急,一個明晃晃的軍功在眼前晃蕩,不甘就這樣讓它飄走,情急之下提著錘子就飛身過來了。
他兩錘并用,直打得優犁無暇顧及其余的人,切齒憤盈道:“厄蒙脫,你好樣的!”
不僅背叛自己加入了服休的陣營,還用一封告密信引得左谷蠡王庭傾巢而動,反間計被他用得活靈活現,從前自己竟不知道他還有這樣的本事。
“我自然是好樣的,抓穩了……踢!”不知道他在說什么的厄蒙脫伸錘拉了逐旭訥一把,讓他照著優犁的腦袋狠踹過去。
逐旭訥暢快笑開,從沒想過厄蒙脫是這樣有趣的家伙。
胸前的傷口疼到麻木,既然有了厄蒙脫補上,程梟也沒有強留在這里的理由,找機會翻身上馬,快速向著陣后的位置飛奔而去。
三人下馬后,易鳴鳶再也沒了靜坐的心思,她甚至想要站到車轍上張望,被約略臺提醒登高危險,容易被敵軍射殺才作罷。
程梟為了防止左秋奕的兵找到真正的服休單于,離開前特意把大氅黑色的一面露出來,把自己當成了場上的活靶子,引開了幾乎所有的敵襲。
易鳴鳶久視雪地雙目疼痛,可還是一瞬不移地盯著他的狀況,高大的異族男人身形不復先前挺拔,下馬時搖搖欲墜,差點整個人栽倒下來。
她想要伸手去接,卻趕不及程梟跌下的速度,她跪坐在猩紅的雪地中,按著傷口的指縫里不斷有鮮血噴涌而出。
易鳴鳶扯開程梟的鎧甲,看向上面被半凝的血糊住的傷口,眼眶瞬間濕潤。
只見一道長逾六寸的猙獰刀口自鎖骨下方蜿蜒至腹部,正不停地滲出血珠,乍一看觸目驚心。
“止血!快來人止血。
第86章 晉江文學城首發
易鳴鳶不敢上手觸碰, 唯恐加劇他的痛感,“這么嚴重……止血藥隨身帶著嗎?”
“在身上。”
程梟微微闔眼,他一整天粒米未進, 眼下又添刀傷, 眉宇中滿是疲憊。
軍營中其他藥物都比不上扎那顏研制的外傷膏見效快, 易鳴鳶擔心再這么耽擱下去恐怕會失血過多, 他回頭張望巫醫到這兒的距離,見人正深一腳淺一腳提著藥箱趕來, 等不及地直接傾身翻找, “東西放哪兒了?”
“別, 我自己找。”
兩只手在胸口游走,頓時吸引了一眾視線,程梟記得易鳴鳶臉皮薄,趕緊抓住她顫抖的手, 讓她不要太過緊張, 這么多年下來他都傷習慣了, 自己心里有數, “只是皮外傷而已, 不疼的。”
“我們是拜過長生天的夫妻, 這種時候還用分什么你我?”
易鳴鳶抿唇將手抽回來, 那么深一刀下去,還哄她是皮外傷,世上怎會有他這樣的癡人,“別逞強了,我來。”
不多時, 她便找到了熟悉的膏脂,挑藥涂抹前, 她心疼萬分地用手背抹掉程梟額上的汗水,往他嘴里塞了一塊干凈的布料防止咬到口中軟肉,做完這些步驟后,她吸了吸鼻子道:“忍著點。”
隨著溫熱的膏脂覆蓋上去,程梟頸上血管僨張,咬著布的牙關發出過于用力而產生的咯吱聲,縱使膏脂已經被易鳴鳶捂熱,他還是被疼得倒吸一口涼氣。
用空了裝藥的小盒,傷口方止住血。
上完藥后,易鳴鳶輕柔地往傷口上吹氣,試圖幫他緩解一二,“呼,呼——”
看著她專注認真的動作,還有胸口時不時傳來的癢意,程梟悶笑出聲,緩緩撐起半邊身子道:“已經不疼了,回吧!
“先別亂動!币坐Q鳶按住他的肩膀,起身著人將他挪進后方的帳子里讓巫醫纏上繃帶,吩咐他們動作盡可能的輕緩些,仔細別讓傷口崩開。
她亦步亦趨地跟在程梟身旁,直到看著他被輕輕放到床上,妥善處理好傷勢,心里繃緊的弦才忪了下來,她淚眼汪汪地用手指輕輕劃過紗布,“那么長,就是好了也要留下一大條疤……好丑。”
程梟知道易鳴鳶是在變相的心疼自己,但總是忍不住逗逗她,隨即牽著她的手放到腹肌上挑眉道:“阿鳶最在意的是這個?”
一聽這話,易鳴鳶當場漲紅了臉,“當然不是!”
“哈哈哈……”帳內不知何處突然爆發出一聲大笑,二人回頭發現是剛剛從低溫狀態下恢復過來的服休單于,戰中軍帳緊張,因此二人被安置在同一個地方療傷,他現在就躺在附近。
服休單于眸中帶著淡淡的追憶,似乎是想起了一些往事,他坐起身打趣道:“折惕失啊折惕失,想不到你私下里是這種猢猻。”
易鳴鳶這下子耳朵脖子紅了一片,收回手就要往外跑,走前還欲蓋彌彰地說:“都餓了吧,我去給你們拿點東西吃!”
“慢著,”服休單于翻身下床,三下五除二穿戴整齊,披上戰甲走到程梟身前掃過他的傷勢,彎腰拍了拍他的肩頭,言簡意賅道:“辛苦!
說罷,他隨手拿起帳內早已準備好的水和馕餅,放進嘴里大口咀嚼著走出營帳,路過易鳴鳶身邊時朝她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回去待著。
易鳴鳶剛掀開布簾,就再次聽到了服休單于爽朗的笑聲。
這可比扎那顏溫和善意的微笑臊人多了,她把頭埋在絨毯里,伸出的兩條手臂攥緊使勁往床上捶,自己方才跟瞎了一樣,完全沒有發現有其他人在帳子里,“啊啊啊!太丟臉了!
程梟怕她把自己憋壞了,等過了勁兒將人從絨毯中挖出來,“阿鳶都說了我們是夫妻,還為這個羞臉?”
“這怎么能一樣?”易鳴鳶嘟囔了一聲,最終還是對程梟的擔心占據了上風,“罷了不說這個,我問你,為何不給我寫信?還有,那株錦葵是不是優犁的鷹送來的?”
她語氣中帶上了氣惱,說著說著又變為了委屈,“我做夢都怕你遇險,發生不測,你這個壞蛋,知不知道我這九日過得有多煎熬!”
程梟想把人擁進懷里,可身上的傷卻不足以讓他做到這一點,他神色懊悔,主動坦白了一切。
所謂的“引蛇出洞”,就是化用了當初喇布由斯給厄蒙脫部落通風報信的做法,程梟以厄蒙脫的名義給優犁送信,讓他以為厄蒙脫暫時歸降服休單于只是無奈之舉,愿意透露情報給他。
而唯一的條件,就是一株新鮮的錦葵。
假信中,“厄蒙脫”表示自己心里向著優犁,但中計后身重劇毒,中毒后惶惶不可終日,聽說解藥出自西北,便拜托優犁派熟悉雪山植物的族人幫忙尋找,只要解藥一到手,他們二人里應外合,定然能穩穩地將他送上單于之位。
程梟先帶八萬人馬開道,服休單于在后方蹲守。
按照他們原本計算,優犁所在的左谷蠡王庭滿打滿算最多只有十八萬人,雖配有精刀銳器,以二十五萬之眾也必能取勝了,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有兩萬差距在前,中原橫插一腳在后,使此仗打得無比艱難。
“達塞兒閼氏!
有小兵送來熱騰騰的肉粥,程梟適時止住話頭,易鳴鳶把碗接過,掰開干燥的馕餅泡進去,捏著送到他嘴邊,“所以,為什么不提前告訴我?”
當日詢問的時候,他面色照常,說自己過些時日便會知道。
暴露行蹤,遇到驚險的雪崩,不顧安危地鏖戰數日,留下一條駭人的刀傷,輕飄飄一句“算有遺策”就能揭過了嗎?
馕塊被掰成剛好能入口的大小,程梟想要接過來自己吃,卻被易鳴鳶拒絕,他張嘴叼過被泡得熱乎乎的松軟小餅快速咀嚼,咽下去后連聲告罪道:“阿鳶別惱,都是我的錯!
易鳴鳶搖搖頭,這里沒有勺子,她把碗傾斜過去一點方便程梟喝粥,在上升的白霧中喃喃開口:“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可是那也得我覺得好才好,我寧愿明明白白地死,也不愿稀里糊涂地活,再有下次,你就去地上睡!
程梟喉結上下一滾,對他來說,睡地上可是比中刀中箭更嚴重的刑罰,聞言他粥都不喝了,快速把碗推開,深吸一口氣后道:“還有一件事!
“好啊你,”易鳴鳶重重擱下碗,念及他是個病人才沒有上手捶他,佯裝審問道:“還有什么瞞著我,快點從實招來!”
這時,帳外傳來數聲歡呼,約略臺沖進來告訴他們合什溫不負眾望,及時趕了過來,打得敵軍落花流水。
“好小子,還是擊敗了左谷蠡王庭回來的,這下涂轱可真該好好封賞他!”約略臺激動得無以復加,他繪聲繪色地講了一通,活像自己親眼見到似的。
招供暫時擱置,易鳴鳶扶著程梟走到帳外,看到高處左秋奕正氣急敗壞地望向從天而降的合什溫,又看到眾人之中服休單于的頭盔戰甲比程梟所戴規制更高,鑲頂的棕褐色鷹羽足有七根。
截殺不成反被他們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偷天換日,他心中升起不詳的預感,脖后隱隱泛起涼意。
“小,小將軍!”屋漏偏逢連夜雨,一個士兵跌跌撞撞跑來,“我們在下面發現了左將軍的尸首,挖出來的時候人已經……沒氣了!
“你再說一遍?”
左秋奕不信邪地下馬,隨著士兵找到親爹。
紛亂的碎雪中,無數具尸首橫陳在地上,脖頸之處皆是以一種令人不可置信的弧度彎曲著,死狀可怖。
左秋奕目呲欲裂,想不到易鳴鳶所說竟是事實,他的斷臂隱隱作痛,忽然回憶起易唳將之斬斷的時候,自己捂著噴血的斷口,揚言要他用命來償。
于是,自己忍著劇痛,用僅剩的右手將刀推進易唳胸口。
易唳當時的遺言是怎么說的來著?
他躺在地上茍延殘喘,吐出一口血沫道:“左秋奕,你信不信善惡到頭終有報?我相信陛下一定會查明原委,還易家一個公……公道。”
多可悲啊,到死還念著龍椅上那個無情無義的君王,認為他會讓易家沉冤得雪。
不久后,自己與父親提著易豐父子二人的頭顱得勝而歸,受到陛下的大肆封賞,歡欣鼓舞地接管了庸山,襄永二關。
左秋奕膝彎一軟,跪倒在滿地的尸體邊,善惡到頭終有報嗎……
“小將軍,我們現在怎么辦?”
士兵在后方瑟瑟發抖,大將軍死得如此窩囊,他們只剩下區區四五千人,這下完了,全完了。
***
風雪稍霽,云層被風吹散,露出稀疏輕淺的星光。
程梟歪歪地站著,將小半副身子的重量壓到易鳴鳶身上,故作虛弱地詢問她分別這幾日的狀況,“你怎么會跑到這里來,還被鄴國人抓。俊
饒是男人刻意控制著重量,易鳴鳶還是略顯吃力,她調整了一下姿勢,從收到錦葵開始,到被左秋奕挾持再自救的全程娓娓道來。
“他們見到厚皮襖就要搶過去穿,想來已經是窮途末路,剛得知左秋奕目的時,我還以為他擅謀擅斷,沒想到如今一見,倒也沒什么稀奇!
她眺望著珠古帖娜快速躥到左秋奕身旁的動作,輕輕嘆了口氣。
父兄身死的真相浮出水面那幾天,她恨不得要將左秋奕父子二人千刀萬剮,喝他們的血,吃他們的肉,如今真正復仇,心中卻難免感到唏噓。
易鳴鳶哽咽:“其實他不過是皇帝座下的一條走狗,若有機會,我想要親口問問帝位上的那個人,為什么非要將我們家置于死地,我爹他們究竟怎么威脅到他了!
確定珠古帖娜將左秋奕擒獲,程梟側目道:“嗯,等這邊打完,我陪你一起南行!
“程梟!
“嗯?”
易鳴鳶心里又難過又感動,兩種情感交織在一起,想了半晌最后憋出一句:“你好重!
程梟立馬直起身體,扳過她的肩膀上下打量一遍,“我看看壓壞了沒有?”
“這能看出什么呀?”易鳴鳶撲哧笑出聲,愁緒瞬間消散不少。
乘風不知何時飛了出來,落到她身上用喙輕啄討食吃,易鳴鳶揀了幾塊白肉喂到它嘴邊,趁它低頭進食,輕輕地順著羽毛生長方向撫摸幾下。
它可是令本次戰役反敗為勝的大功臣,自然不能虧待了。
大雪中任何氣味,痕跡都極易被覆蓋,需要借助嗅覺靈敏的動物,鷹是飛行的行家,飛翔九霄的能力和傲人的視力使用他們成為尋人辨路的不二選擇。
而乘風因為貪吃和黏人,在一場場選拔中脫穎而出,被委以重任,送去了合什溫身邊。
此次西北戰役分進合擊的打法,被逐旭訥戲稱為“狡兔三窟”,也就是分散兵力,從分三路前進,將小首領逐個攻破后聚集起來,給敵軍合力一擊。
程梟帶八萬人馬在明,掃清前路障礙,服休單于領兵在暗,沿著程梟等人的路線一路藏匿身形,暢通無阻的同時保存體力,盡可能將人員損失降至最低。
合什溫出發時看似與程梟兵分兩路,刻意繞遠包抄優犁所帶軍隊,但實則埋伏在深山之中,等喇布由斯告知王庭位置后直取大后方,打左谷蠡王庭一個措手不及。
如果順利的話,他們會在占領左谷蠡王庭后立即放出乘風,派兵回來支援以防不測。
合什溫適時出現,說明王庭已經被擊潰,一切計劃都進展得環環相扣,分寸不差,除了左秋奕這個半路冒出來的意外。
程梟拿過一塊肉逗鳥,看著乘風日漸飽滿的體型,有些擔憂地挪開手上的肉,“這么圓,別吃了。”
乘風吃肉不成,追著他的手要咬,易鳴鳶趕忙把肉搶回來塞進餓鳥嘴里,“哪有你這樣的,它只是只剛剛長成的鷹而已,一只鷹能活幾年?就讓它吃唄!
程梟揚眉,對易鳴鳶溺愛身邊的牛羊馬鷹的程度又有了新一層認識,忽然覺得二人沒崽子也好,否則定然要被她寵得沒邊了。
易鳴鳶悠然自得地投喂游隼,待它吃不下了才把手上的肉拿開,她手臂抬高,讓小東西站到自己肩膀上去,換完位置后笑盈盈地夸獎道:“好鳥,真乖!
程梟垂眸看向原本屬于自己的肩頭,伸出手指在易鳴鳶看不見的地方戳了下乘風的翅膀,果不其然又引來一記惡狠狠的啄擊,他訕訕收回手,狀似無事地站回原位。
壞鳥。
第87章 晉江文學城首發
易鳴鳶在漸黯的天色中抬頭看著珠古帖娜的方向, 她三兩下將左秋奕用粗繩捆起,推著他向山下走來。
仇敵就這樣被抓住,她心中長舒一口氣, 轉頭發現程梟正歪著身子和鳥玩, 忍俊不禁道:“對了, 你說的另一件事是什么?”
乘風在軟軟的絨毛上挪動兩步, 低頭兀自梳理自己亂了幾分的羽毛,程梟沒得逞, 頓了一下后回答:“喇布由斯和厄蒙脫身上的錦囊被我換了。”
“換它們做什么?”易鳴鳶詫異地抬高聲音, 忙向他確認換成了什么。
程梟不自在地碾碎腳邊的雪。
當初易鳴鳶所交給他的三份錦囊中, 喇布由斯的第一份中寫著“尋隙蹈虛,保命為上”八字,這是希望他在戰局中乘弊善后,尋找可乘之機, 鈍其兵搓其銳, 但不要求死戰, 拘于常法, 在必要時期以保證將士們的性命為重。
九日前, 程梟認為這種打法雖然穩妥, 但缺乏沖勁, 便改成了“取勝為重,莫憂他事”。
事實上,若沒有左將軍等人橫空出現,試圖順手牽羊,這番改動對于克敵來說確是更好的抉擇。
再說厄蒙脫那里, 程梟索性把無用的勸導之語拿走,換成了剩下的半份藥糖塊, 穩住身體狀況的同時防止他在優犁面前臨時倒戈,加大勝算。
“你……”易鳴鳶瞳孔輕顫,皺眉道:“厄蒙脫那邊,一味的勸導和威脅壓不住他,你沒有做錯。”
出發前,扎那顏特意囑咐給新編入的厄蒙脫麾下軍隊所有人與其他將士一樣的待遇,包括矛盾箭矢,兵戈鎧甲,還臨時趕制了一批厚鞋厚襪厚衣裳,因此給厄蒙脫的錦囊中,她只進一步寫了承諾和勸告,用以加強他的歸屬感。
“但是你有沒有想過就這么讓喇布由斯離開,合什溫也沒有如期到達,他們屈力殫貨,你們被深埋雪底,最后該是怎樣的結果?”
易鳴鳶不敢想象,如果雪埋得更深一點,更密一點,她這輩子可能再也見不到程梟了。
不說他一個人,服休單于,逐旭訥,還有珠古帖娜和其他匈奴戰士,喇布由斯見到原先的錦囊,說不定會毫不猶豫地轉身回來救援,這樣他們就能在極快的時間內救下更多人。
程梟靜默無聲地受著質問,要沖虛速勝,不顧后方的方式能夠達到最佳效果,畢竟機會稍縱即逝,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但不得不承認,這樣的做法非常冷血無情,就像易鳴鳶所說的那樣,稍有意外便會有損兵力,導致覆軍誤事。
程梟手指微動,“我知道,等戰事平定,我自己去向涂轱領罰!
“戰場上的事誰也猜不準!币坐Q鳶搖搖頭,他沒有預知的能力,自然預料不到鄴國人的暗襲,也預料不到厚雪坍塌。
同樣的,她寫出那樣一份錦囊給喇布由斯,如果他刻板地照著上面辦,錯過攻城的良機,那他們在這里所做的所有努力將全都付之一炬。
說到底,是戰場上局勢瞬息萬變,不論如何謀算還是存在著幾分變化的可能,易鳴鳶心中滿是感慨,慶幸道:“還好上天站在我們這邊!
乘風休息夠了,站在她肩膀上展翅欲飛,易鳴鳶放它去天上撒野,轉眼看到程梟神色還帶著淡淡的歉疚,抬手抱住他的手臂說:“我們跟涂轱坦白這一切,如果他褫奪你的兵權,我們就卸甲歸田怎么樣?”
坦白來說,她覺得程梟打仗太久了,八年南征北戰,還有這半年的操練,時間在他的身上留下了許多不可磨滅的傷痕,既深刻,又痛苦。
想來服休單于也不會因為這一個突發的決策錯誤而罰沒他的性命,沒有人生來就適合打仗的,此戰過后匈奴統一,元帥沒了用武之地,她可以跟程梟一起做許多別的事,或寒耕暑耘,或下海經商。
只要兩個人在一塊,日子總是能過得如魚得水。
程梟眼中是無限柔情,他抿唇少頃,把她往懷里攬了攬,啞聲道:“好!
易鳴鳶擔憂地彈起來,再次查看了他的傷勢,見沒有滲出血才放心,“當心點傷!
“傷口愈合再抱!
“好。”
***
夜色如墨,刀槍劍戟皆看不分明,唯有清淺的月色提供光亮。
合什溫擠到戰場正中,他手腕靈活,近戰卻不擅長,因此花了許久的時間專練長兵器,夜晚中長兵器的優勢盡顯,他將一柄長槍耍得虎虎生風,找準機會直戳優犁身邊的護衛軍胸口
不多時,優犁身邊近處就只剩下了寥寥數人。
合什溫一個回馬槍,長纓瞬間沒入一個小兵心臟,再這么打下去不是辦法,他抬眼大呵道:“左谷蠡王庭已被攻破,認輸吧!”
聞言,前赴后繼的小兵動作停滯,不遠處負隅頑抗的優犁到現在還不知道王庭已經淪陷,認為合什溫是在瓦解消磨己方的士氣,怒聲駁斥回去,“不可能!”
回來與他纏斗的服休單于斬斷他的刀尖,沒有說話。
逐旭訥沒有那么沉穩,加之手臂上的砍傷在長久的對打中不甚崩開,急于結束這場已分勝負的戰役,直接扭頭對合什溫說:“有沒有人質讓這老東西認一認?”
這樣的反應讓優犁心頭一跳。
合什溫接收到他的意思,吩咐下去把亞圖然高舉于戰車之上,推到前面一點的位置,用幾支火把照亮他的面容,五六歲的孩子哪里見過這樣的場面,沒多久就被嚇得嚎啕大哭起來。
優犁體力不支,到現在已經是強弩之末,見到小兒子被俘虜,瞬間亂了心神,手上武器被挑掉,一柄長槍直指脖頸,兩把鋼刀更是利落地壓到了肩膀上。
“亞圖然,我的小狼!”
優犁怒目圓睜,死死地盯著戰車上哭號著的小兒子,那是他的希望,他所有的一切,如果亞圖然沒了,他就算成為了匈奴之主,千秋霸業又該交給誰呢?
“好了,帶下去。”服休單于蹙著眉瞥了一眼年幼的崽子,戰場上刀劍無眼,弄傷他就不好了。
露個面,足矣。
逐旭訥用刀在優犁肩上敲了敲,揚起下巴道:“我們不殺崽子,但你別想活!
對面的人望著亞圖然離去的方向欲言又止,緩緩垂下眼簾,在漆黑中掃過自己仿制的狼頭大刀,幾年前被趕入雪山的時候,他何嘗不知自己大勢已去,但既然要斗,那就斗個你死我活,既然要戰,那就戰到魚死網破。
他就是不甘心屈居人下,就是不甘心一輩子做矮人一頭,只能聽憑號令的將領!
優犁幾乎從不在人前吐露真情,宣泄心聲,但此時此刻,他抬眼看著服休單于和逐旭訥父子二人,頹敗地說:“服休,你又贏了!
在兀猛克決定送出狼頭大刀的時候,服休單于贏過一次,現在他將逐旭訥帶著身邊,全身心信任這個兒子的時候,他又贏過了自己。
君臣父子,即使優犁再溺愛亞圖然,把全部的尊容獨寵放在他身上,決定得到匈奴,百年后交到他手上,還是會在亞圖然長大對他嚴防死守,考察他,試探他。
就像兀猛克做的那樣。
逐旭訥剛出生的時候,很多人掰著手指頭算日子,在背地里嘲笑服休單于養的是親生弟弟,終有一天會因為心中膈應而殺掉這個孩子。
但今天逐旭訥還站在他身側。
簡短的一句話說完,優犁單手握住脖前的刀刃,向著自己的方向用力一按!
血液噴薄而出,馬背上的人很快沒了聲息。
***
火把漸次點起,在黑夜中發出暖光,照徹所有人的心田。
服休單于帶著優犁的尸首得勝而歸,冷著臉斜睨被摁在地上的人,字正腔圓道:“中原人?”
左秋奕心中驚愕,囁嚅著嘴唇說不出任何一個字。
這種人不過蝦兵蟹將,服休單于不欲在他身上浪費太多時間,一個眼神過去直接讓隊伍中唯二能和中原人交流的易鳴鳶和程梟處理。
畢竟,他只會說零星幾句鄴國話。
打了個大勝仗,逐旭訥十分得瑟,試圖自己上去交流試試,他往前幾步踩在左秋奕背上,“就你害得咱們兄弟被壓死了一萬多?”
左秋奕下巴磕在地上,勉強抬眼,卻沒有看向踩痛自己的罪魁禍首,而是轉向站在眾人前方,被擁簇著的易鳴鳶,她不僅全心全意加入了匈奴,甚至取得大單于信任,教給他們中原話,用來向他侮辱問責!
“你是大鄴子民,竟與匈奴蠻夷為伍?!”
第88章 晉江文學城首發
易鳴鳶聽到他這種不要臉的譴責, 整個人氣得發抖。
她咬緊牙關克制全身的顫意,沉默片刻后冷冷地問地上的人,“是我想來這里的嗎?是我自己想要被當成一個物件送來這里的嗎?大鄴把我送來的時候可有想過我的死活?”
是陛下乃至整個鄴國不仁在先, 他們又有何立場怪她不義在后?
程梟欲動手教訓教訓他, 腳尖剛抬便被人搶了先。
厄蒙脫聽不懂他們嘰里呱啦講的一堆話, 單純需要出出氣, 方才他打了沒一會服休單于就回來了,把他支使去掃清周圍小兵, 眼看著煮熟的鴨子飛走, 他心中蘊藏著一大口惡氣, 正好在這里排解排解。
“喂,老頭,別光顧著找酒喝,給我講講!倍蛎擅摬粌H腳踩戰俘, 他還把一邊的約略臺薅了過來, 強行抓著他給自己翻譯。
身前數道陰影覆蓋, 左秋奕肩上重量又加大了三分, 下巴重重碾過地面, 磨出一灘模糊的血痕, 他話說不清晰, 張口便涎水橫流,“以……一身止戈,為國和……親乃是你,的榮幸!”
“老子去你八輩祖宗的榮幸!”約略臺聽著惱火,低頭朝著他的臉猛地踹了一腳, 拿起刀比劃著就要往腳下扎去,“咱們別跟他廢話了, 一刀把他捅死吧?怎么樣?”
逐旭訥當然雙手贊成,興致沖沖地瞇眼尋找一擊斃命的位置,“就往這捅,我覺得不錯!
“老頭他說了什么,你快告訴我!”厄蒙脫看約略臺翻到一半就暴起踹人,完全摸不清楚狀況,急著要聽個清楚明白。
眼見審問將要變成一場鬧劇,易鳴鳶無奈地讓珠古帖娜把他們都請走,他們這樣的做法是護短又窩心,但她也著實不想讓人死這么快,還有事兒等著問呢。
珠古帖娜雷厲風行,三兩下就抓著三人離開,將這地方留給他們。
身上沒了重壓,左秋奕勉強歪著身子站起,踉蹌了一下后意有所指地說:“挺威風?這么多男人為你出頭。”
易鳴鳶在京城中受過冷言冷語,自然知道他的言下之意,左秋奕活不過今日,也就只能在口頭上說一些想要讓她感到屈辱的話,以此發揮一下他這張嘴最后的價值了。
程梟怔愣幾秒,似乎是在理解這句話的意思,少頃,他的眼神像是要活剮了左秋奕,冷聲道:“阿鳶,我去剁了他另一只手!
易鳴鳶牽住程梟的手輕輕晃了一下,示意他先等等,“聽聞左大公子從前是一個舌燦蓮花的人,如今……”
她并不說下去,鄙夷地打量他兩眼,一切盡在不言中。
左秋奕承受不住這種對待,斷臂前他是受人艷羨的天之驕子,只待科舉奪魁,為門楣增光添彩,做一個安穩平順的文官,這樣父親多年后也可以順理成章地乞骸骨回鄉,不用再戎馬操勞,輾轉各地參戰。
他一時得意忘形隨父撲殺易豐父子,躲在隱蔽處時被易唳發現,生生砍斷了一條手臂。
殘缺者不得科考,他這一輩子都被毀了。
從那以后,左秋奕變得陰郁寡言,終日將自己關在臥房之中,還是陛下親自召他入宮,勸慰道文官當不成還可以另謀出路,他自小跟著父親練習,武藝本就不差,破格準許他跟著左將軍統管兩道關口。
“我父兄是怎么死的?”易鳴鳶看著他漸漸變得痛苦的神情,冷不丁開口道。
事到如今,左秋奕也沒什么好隱瞞的了,他森寒的眼睛透露出興奮,還有幾分得意,“下藥啊,無色無味的毒藥,神不知鬼不覺地下在他們的飯食里,一個月嗜睡,兩個月手腳麻痹,再后來……半身僵硬,動彈不得,世上最蠢的士兵過去,也能以一敵二。”
他見到易豐父子二人的時候,他們還沒到半身僵硬的階段,只是手腳經常麻痹,嚴重時連長劍都握不住,拿下他們簡直不費吹灰之力。
易鳴鳶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心道果然如此的同時察覺到一絲不對勁,既然她哥哥行動和攻擊出了問題,那他是怎樣在人群中精準砍斷左秋奕手臂的?
許是那個時候哥哥手腳沒有出現麻痹的狀況吧,戰場上意外頻發,什么都有可能發生,易鳴鳶思慮片刻,很快就略過了這個問題。
“卑劣小人,無恥!”諸如此類的話在她嘴邊滾了一圈,最后化為了一記刀斧般的眼神,若是眼神有實質,恐怕左秋奕早就被她千刀萬剮了。
程梟扣緊易鳴鳶,空出的手直接朝對面飛刀過去,其力道之大將左秋奕釘去了地上,“把解藥交出來。”
新鮮的錦葵對瑞香狼毒有效,但易鳴鳶身上所中之毒更為復雜,狼毒草之外的另一味藥至今篩查未果,若不盡早服用解藥,她身上的毒性和麻痹癥狀,可能很快就會卷土重來!边腊。 弊笄镛燃珉喂潜粚Υ,整個人躺在地上不敢動彈,稍微一動便痛徹心扉,他臉上浮現出扭曲的喜悅,“難怪,難怪你也來了這里!
他舉起前臂,朝自己的方向揮動兩下,“想要解藥是不是?來啊,我告訴你。”
“別去,”程梟把易鳴鳶按在身后,唯恐地上的人會做出什么突然傷人的事情。
“放心,我不去。”
被阻攔的人沒有執著,用膝蓋想想就知道湊近準沒好事,她招人過來按住左秋奕的手腳,想想還是不放心,又讓人把他的臉用半片盔甲遮住,這才緩緩走近。
眼前幽暗漆黑,就連微弱的火光也沒有了,左秋奕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原本還想垂死掙扎一下,拉個人做墊背,卻沒想到他們如此謹慎,防得嚴絲合縫的。
對于毒害易鳴鳶的人程梟絕不手軟,他握住刀把,用力向下戳,惡狠狠道:“說!”
左秋奕疼得肝膽俱裂,額頭上大滴大滴的汗落下來,他聲音微弱,在半片盔甲下低聲說了一句話。
程梟聽不真切,單膝跪地躬身附耳道:“什么?”
“我說,沒有解藥!”
話音剛落,左秋奕拼盡全力直起上半身,刀刃還扎在地上,刀身斜扎在肩胛骨以下的位置,本身離心臟就沒有多遠,他的舉動擴大了傷口,直接傷及心肺。
不消三息的功夫,人便沒了。
程梟脫口而出一句臟話,拔刀怒摔到地上,雖然設想過左秋奕誓死也不愿意交出解藥的可能,但這一希望真正泯滅的時候,他還是陷入了深深的絕望。
易鳴鳶回頭遠朓,肅然道:“我們,還剩下一個地方!
第89章 晉江文學城首發
大戰后的掃尾事項按照計劃緊鑼密鼓地進行著, 優犁已死,左谷蠡王庭重歸二十年前的平靜。
服休單于和扎那顏入主西北的第一件事,就是將困于礦區的所有奴隸全都放歸自由身, 并一份恤金送出地獄般的深山, 去到溫暖舒適的南部生活。
凍徹骨髓的地方實在不宜久留, 所有將士皆歸心似箭。
而班師回朝前, 還有一個人需要安置。
由于廣為流傳的預言夢,亞圖然王子的身份十分尷尬, 他已到了知事的年齡, 不知道心中是否被點燃了滔天的仇恨, 因此既無法留在服休單于身邊養大,也不能直接以雷霆手段戕害。
他似乎意識到是自己促成了阿爸的死亡,半大的孩子整日躲在角落中哭泣,易鳴鳶偶然間撞見過幾次, 如何嘗試都沒能哄得他和自己說上一句話。
這日她新做了一盒糖糕, 找到亞圖然小心翼翼地遞過去, 柔聲道:“姐姐這里有好吃的, 想不想嘗嘗呀?”
服休單于和扎那顏諸事纏身, 忙得腳不沾地, 他們商量一番, 詢問程梟二人愿不愿意把亞圖然收養,帶到轉日闕撫養長大,教之以詩書,授之以文墨,從此不沾刀劍, 只求一個與世無爭。
面對著墻角的小孩微微偏頭,哭腫的眼睛中布滿血絲, 神情分辨不出是倔強還是哀怨,他飛快掃視一眼易鳴鳶手中的點心,隨后立刻回過頭把自己縮回去。
“不想吃糖糕,那姐姐帶你去摸小羊好不好?”
易鳴鳶悄悄往前半步,拉近雙方之間的距離,僵持良久,她想要甩甩逐漸開始發麻的手臂,卻不料手臂搖晃的動作嚇到了他,亞圖然如同驚弓之鳥,瞬間驚聲尖叫起來。
易鳴鳶耳膜刺痛,趕緊把耳朵捂住,抬手間,一道身影出現在她眼前,程梟雙手穿過亞圖然的腋下,輕輕松松將他拎起來,放到左手臂彎上后用另一只手掐住他的小胖臉,言簡意賅道:“不許叫。”
亞圖然自然不服,張口欲往程梟虎口咬去,可惜無論他怎么扭動,一切掙扎都能被程梟輕松化解。
易鳴鳶趁著亞圖然嘴巴半張著,直接把糖糕往他嘴里一塞,這孩子好多天沒正經吃頓飯了,現在肚子里定然空著,得多吃一點。
“你怎么這么早就進來了?”
“怕你搞不定,”程梟回道,同時他捏著亞圖然下巴一上一下幫助他咀嚼,“快吃。”
按照二人說好的,易鳴鳶先用糕點引亞圖然進食,接著再將他帶出去和程梟一起摸小羊,然而尖叫聲的殺傷力太強大了,程梟不得不提前進屋解救她。
看著懷里的小東西吃完了一盒糕點,程梟抱著他大步往屋外走去,易鳴鳶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后,眼睜睜看著他把亞圖然交給了別人。
“大王,達塞兒閼氏!崩加伤构Ь吹匦辛艘粋撫胸禮。
這場戰爭對他的影響極大,墜地前他幾乎認為自己再也沒有醒過來的機會了,沒想到他命不該絕,雖然身上傷痕密布,以后再也不能騎馬打仗,但總算撿回了一條命。
“你是誰?放開我……你們放開我……”亞圖然驟然落到另一個陌生的懷抱,哭腔再一次明顯起來,他大聲嚎叫著,把眼淚鼻涕,還有嘴邊的糖屑全都蹭到喇布由斯身上。
“從今天開始,我就是你阿爸!”喇布由斯讓他抬起頭直視自己的眼睛,堅定地說道,“我會帶著你生活在這里,直到永遠!
亞圖然愣神,旋即擺腿踢他,“你不是,我不要你做我的阿爸!”
喇布由斯被踹到了還未愈合的腿傷,疼得深吸一口氣,卻沒有生氣反而朗聲贊揚道,“你這崽子手勁兒還挺大,不愧是我匈奴男兒!”
新組成的父子交流聲消失在耳后,易鳴鳶被程梟牽走,不解地看向他道:“我以為扎那顏更屬意我們收養亞圖然!
“是這樣沒錯,但喇布由斯已經改變了,他能幫助亞圖然改變!背虠n點頭,手上輕揉她略顯僵硬的手臂,數日前派出去的人帶回來三株新鮮錦葵,厄蒙脫服用后已然無虞,但易鳴鳶身上的毒性依舊在短暫的停歇后繼續蔓延。
詩書可以通過雄鷹送出,可心境轉變的要領,還是依靠口傳身授更為穩妥。
喇布由斯死里逃生后拖著病體跪在服休單于身前反省了以往的過錯,他祈求終生畫地為牢,將自己困于雪山,在這里面對數萬死去的英靈懺悔,亞圖然在他眼皮子底下看著,服休單于盡可放心。
他說這話的時候興許帶著對這孩子的心疼,畢竟離開熟悉的環境去到百里之外難免驚慌失措,心理重壓之下也不知會成什么樣子,倒不如留在這里與他相依為命,只當修生養性了。
程梟從衣襟中掏出一張紙,“還有,這是他讓我交還給你的!
易鳴鳶接過一看,是當初她塞在第二個錦囊中的字條,字條被鮮血染成了深紅,上面的小兔子被寥寥添上幾筆,一只彪悍魁梧,一只耳上簪花,一只哭哭啼啼,是喇布由斯和他的妹妹,還有亞圖然的形象。
半年前喇布由斯不信她口中所言,為此還產生了激烈的矛盾,不久前雅拉干來信,那只產仔的兔子又下了一窩,她在字條上畫三只兔子是因為三者為多,代表龐大的小兔子數量。
她在字條中大致描述了兔子們如今的狀況,讓喇布由斯進城后拆開,進城就代表著攻城順利,有機會打開錦囊必為空閑之時,希望他看完后能夠解開心結,三只兔子雖是巧合,但也像是冥冥之中自有的緣分。
“亞圖然跟著他挺好的,”易鳴鳶收起字條,仰頭看向程梟道:“其實……我擔心自己養不好孩子,他喜歡吃什么,穿什么,愛做什么事情,萬一我與他的想法背道而馳應當如何?他悶著聲不說話的時候又應當如何?這些天我全都想了個遍。
我看賓德爾雅有時候對親生的崽子尚且手足無措,更何況是收養的。我不舍得對孩子大聲說話,可如果像亞圖然方才那樣大叫,我又沒轍了。”
易鳴鳶鼓起腮幫子,正暗暗反思自己這樣是不是有點太不負責了,只聽程梟十分贊同地說:“小崽子太吵,還是我們兩個人過,最好!
今天之前,他看到的都是小崽子在草地上撒野的歡快場面,但如果叫他日日聽尖叫聲和哭聲入睡,那么再英勇的馬洛藏都會精神萎靡的。
思及此,程梟對服休單于和耶達魯夫妻的崇敬又多了一分。
***
三月后,易鳴鳶重新踏足生活了將近十七年的土地。
廣邑不復她和親時的日麗風和,鶯歌燕舞,明明是極舒適的春日,卻有愁云遍布。
西羌和南疆如痛打落水狗般奪走了七八座城池,匈奴的適時加入更是如虎添翼,現如今鄴國被三軍圍擊,已到了氣運將盡之時。
皇帝老兒撐著最后一口氣想要與三國和談,甚至列出的條件尤其豐厚,足有小半片疆土,如此辱國喪師之計受到了朝臣的劇烈反對,提議再送三個和親公主出去,粉飾太平。
易鳴鳶此次赴京,是作為使臣前來和談,彼時她所中之毒早已深入四肢百骸,偶時不時會出現無法動彈的情況。
程梟為此常守在她身側,充做拐杖的用途。
“使者,陛下請您入宮覲見!
到了入宮的日子,相比于鄴國從前對使臣隨意怠慢的態度,此次他們不敢再將人晾在驛館中,待休息過一晚之后,忙著人將三位使臣中唯一有和談意向的易鳴鳶帶去面圣。
易鳴鳶以面紗遮擋面容,只露出一雙刻意畫得更加深邃的眼睛,她和程梟對視一眼,在他的攙扶下坐到入宮的馬車上。
“走吧。”
馬車搖搖晃晃地前行著,易鳴鳶眼神堅定如刃,她入宮面圣自然不是為了和談,除了逼皇帝交出解藥之外,她的目的就只剩下一個。
興師問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