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扶薇回頭, 見宿清焉向來端正的脊背微彎,面浮痛苦之色地撐著自己的頭。
“清焉!”扶薇大驚,慌忙扶住他。
宿清焉晃了晃頭, 緩解山巒崩塌的頭疼。他努力扯出一絲柔和的笑望向扶薇道:“沒事了。”
扶薇也努力擠出一絲笑,溫柔望著他:“回去吧!
兩個人手牽著手回到長歡宮, 默契地誰都沒有再開口。
他們像兩個賊, 在偷竊這不知何時會結束的重聚歡愉。
早已夜深,天地間漂浮著寒氣。可是兩個人都沒有睡意,扶薇偎在宿清焉的懷里,宿清焉手臂環過她的腰身, 將她的手握在掌中。
于宮中攜手渡步時, 他們兩個已經講過太多的話。如今在只有兩個人的寢殿內,扶薇與宿清焉卻都沒有再說話, 享受著這一刻相擁的靜謐。
遠處的更漏聲提醒著軟塌上的兩個人已是進入子時。
宿清焉垂眼望向扶薇,道:“時辰不早了, 我們睡下吧。”
扶薇將臉頰貼在他的胸口, 沒有接話。
她記得梅姑向她解釋宿流崢發病時曾經隨口說了句——有時候她也不知醒過來的人是誰。
“我不想睡。”扶薇說。
實則,她不敢讓他睡。
“好。”宿清焉微笑著答應,“那我給你誦話本吧!
扶薇點頭說好。
宿清焉去取了話本過來,重新坐在軟塌上,翻起書冊,雋聲給她讀。
扶薇認真地聽。可她再怎么認真, 也必然要走神。她盯著宿清焉垂眸的清雋面容,縱他的唇開開合合,扶薇也只聞其聲, 不知他說的是什么。
看著宿清焉開合的唇,扶薇忽然吻了上去。
這具身體, 她夜夜相擁,可今晚因為是宿清焉,明顯又變得不一樣了。
宿清焉手掌扣住扶薇的后腰,將她托捧在懷里。他垂眼看向扶薇。
薇薇,于你而言,或許我日日在你身旁?捎谖叶裕覀兎謩e太久,思念沉重。
宿清焉再深看扶薇一眼,合上眼睛,緊擁她在懷,俯身深吻。
扶薇的身子軟下來,她的吻從宿清焉的唇角滑落,全部的力氣靠著宿清焉的胸膛。宿清焉喉結微動,壓著欲,站起身來,抱著扶薇往床榻去。
他將扶薇輕輕放在柔軟的床褥上,下意識地看向床頭小幾。眼底壓抑的欲忽然一滯,理智讓他眸中浮出一抹清澄。
半年多了,他買的東西還在那里嗎?不僅時間久遠,甚至這里已是皇宮。
她應該沒有帶回來吧?
若她帶回來了,應該……也被那個人用掉了吧……
宿清焉心中生了怯,不敢伸手去拉開抽屜。
“清焉?”扶薇坐起身,挑幔望出來。
宿清焉還沒來得及收回視線。
扶薇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道:“有的。”
宿清焉這才去拉抽屜,瞥見里面熟悉的小黑盒。那一瞬間的心情,讓宿清焉說不清是什么。
因為宿流崢沒有用而松了口氣?可這又是什么掩耳盜鈴的想法?扶薇如今是皇后,即使他們沒用這個盒子里的東西,也用了別的。
甚至,在江南小鎮時,他們……就有過。
夜風吹來扶薇身上的雅香,將宿清焉的思緒吹走。他從黑盒子里拿了一個,坐進床幔之中。
二人相對而坐,寬衣解帶。
扶薇忽拿過宿清焉手里的東西,幫他戴。她柔軟的手相碰,讓宿清焉心與身皆戰.栗。
扶薇故意輕輕捏了他一眼,抬起一雙漣漪柔紅的眸脈脈望向宿清焉,柔聲輕語:“如果我沒從江南帶過來,身邊恰好沒有呢?久別重逢,郎君也會忍著嗎?”她的手隔著魚泡輕輕地又撫了一下。
宿清焉眼睫劇顫,他將扶薇壓在床褥上去吻。
沒有心力回答她的話。
相疊近整夜,天將要亮時兩個人才分開。扶薇困乏地睡去,只睡了一刻鐘猛地睜開眼睛驚醒。她怯然轉眸望向身側的宿清焉。
宿清焉溫柔地對她笑。
他伸手,輕輕拂去扶薇臉頰上的青絲,溫聲:“我不睡!
扶薇心里一動,明白了他果真知道她在擔心什么?蛇@世上哪有不睡覺的人呢?今夜不睡,明天后天呢?
扶薇湊到宿清焉的懷里,親親他的唇角,柔眸相望:“睡吧。我們一起睡!
有些事,不是逃避就能一直避。
四目相對,宿清焉看懂了扶薇的心意。他點頭說好,在扶薇的額頭回了個輕柔的吻。
兩個人在天亮之前的黎明之分相擁睡去。
兩個人都睡得很沉。
不管什么結果,他們都會一起面對。
天光大亮,秋末的暖陽溫暖著被寒夜侵蝕一夜的天地萬物。
扶薇在溫暖里蘇醒,她睜開眼睛,第一眼看見的就是睡在她身邊的熟悉面龐。
她并不知道身邊人現在是誰。
本就是一個人,過分糾結似乎有些可笑。可扶薇還是更盼著醒過來的人會是“清焉”,因為她與他分別太久團聚太短。
可扶薇又會擔心,倘若醒過來的真的是“清焉”,是不是代表他那幾乎已經痊愈的病癥又發作了。
孫太醫說,他那分裂之癥若持續下去,會傷身損壽……
宿清焉在扶薇擔憂的目光里醒來。他睜開眼,對扶薇溫潤淺笑。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扶薇拉了拉被子,將她光裸的肩頭遮好。
扶薇將那些對“他”身體的擔憂先拋下,放縱自己歡喜于醒來的是“清焉”。她湊過去,輕輕地親他的唇角。
接下來的時候,扶薇每日都是一邊享受著與宿清焉的團聚,一邊擔憂他的身體。
十余日后,扶薇知道不能一直逃避,請來孫太醫,給宿清焉診治。
孫太醫號脈許久,最終也是束手無策地搖頭,只是開了兩副藥。一副安神的湯藥讓宿清焉每晚臨水前服用,再開一副止痛藥,若宿清焉頭疾再犯時服用。
蘸碧送孫太醫出去,殿內只扶薇和宿清焉兩個人。
宿清焉望著扶薇,問:“你可是希望流崢痊愈?”
流崢的痊愈,他的消亡。
扶薇愣住。她不知道怎么回答。若是半年前,在她要離開水竹縣的時候知道了宿清焉和宿流崢的秘密,她一定會狠心想法子除掉宿流崢,只留下宿清焉,管他是真還是虛。
可是這大半年,她與宿流崢的相處。讓她已經有些無法將宿清焉和宿流崢徹底割舍開。她一遍遍告訴自己,這只是一個人的兩面。
縱使性格和習慣大不同,可他們總會在某些細節之處本能的相似。
她通過宿流崢,看見了宿清焉完美表象下的壓抑。
她也通過宿清焉,知道了宿流崢陰邪表象下的淳善。
事到如今,扶薇無比清晰地認識到宿清焉和宿流崢只是一個人而已,一個生病了的人。疾病將他一分為二。
疾病纏身多么痛苦。扶薇當然希望“他”痊愈。
“我當然希望你痊愈!狈鲛鳖D了頓,“是你。不是流崢!
扶薇走到宿清焉身邊,兩個人一站一立,扶薇抱住他,讓他貼在她的胸前。
“清焉。不能說你和流崢是一個人,是你們兩個合起來才是一個人。”
“從來不是他的痊愈,而是你們的痊愈。痊愈自然不是你或他的消亡。”
扶薇輕輕抱著宿清焉,聲音也輕:“沒有誰是本該存在,本不存在。不,你本就存在!
他本就存在,存在是宿流崢這個名字的心里最深處。
本就存在?
宿清焉聽著扶薇的話,好半晌,抬起手臂抱住扶薇的腰身,將臉埋在她的懷里。
他聽著扶薇的心跳,也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
是啊,他有心跳有記憶,有過往真實的一切,他怎么就本不該存在了?
宿清焉抱住扶薇的手臂逐漸用力。
接下來的日子,平靜而美好。扶薇一邊享受著與宿清焉的朝夕相伴,一邊等待著宿流崢的出現。
可是時間一晃而過,春暖花開,又是一年三月春。
竟是轉瞬間小半年過去,宿流崢都沒有再出現。
扶薇從外面回來,立在長歡宮門前,抬頭望著宮殿上龍飛鳳舞的“長歡宮”三個字。
看著他桀驁的筆跡,似乎眼前就能浮現他半掀著眼皮瞪人時的不羈。
流崢,你還在生氣嗎?
良久,扶薇收回目光,望向庭院里的宿清焉。她微笑起來,朝宿清焉走過去。
“今日閑來無事想著把宸霄殿的書房重新布置一番。”宿清焉道,“角落里發現了這個!
宿清焉將一封信遞給扶薇。
扶薇垂眼看去。
信封之上,潦草的筆跡寫著——我的漂亮皇后親啟。
扶薇愣了一下,才伸手去接。
半年,她才看見這封信。
“我還有些事情要處理,晚些回來!彼耷逖蓪Ψ鲛睖睾鸵恍,往外走去。故意避開。
扶薇緩步走進庭院,在秋千上坐下,拆開信封。
扶薇:
我起先思來想去,也不明白為什么那么喜歡你。后來才明白,是因為宿清焉。當宿清焉的時候,對你的喜歡留在了我心里,所以我才那么喜歡你。
多可笑啊,就連對你的喜歡,都是源于他。
他們都說宿清焉是我幻想出來的虛影,是不存在的人。可是我才是不該存在的人吧?
所有人都更喜歡宿清焉那個樣子。挺好的,我讓哥哥一直完美無缺地活下來了。
可是演著演著,哥哥活下來了,我卻在慢慢消失。
在水竹縣的時候,你將我當成他。
你跟我回宮,是舍不得看我丟下國家社稷不顧。
你擔心我照顧我,是因為我這具身體,也是宿清焉的。
我知道,我都知道。
老子不在意!
他既然是我幻想出來的人,他能做到的一切我都能做到!只要給我時間!只要你肯告訴我你肯教教我!
可是,你既不給我時間,也不肯教我。
扶薇,我已經不知道我是誰了。或許我的存在,只是換一種方式讓哥哥復生?
扶薇,扶薇,扶薇……
我混亂了。也許我才是偷盜者,偷盜了宿清焉對你的感情,還癡心卑鄙地想要獨占你。
他比我對你更好,你也更喜歡他。
你別再想著他了,我把他還給你就是了。
我曾恬不知恥地問你更喜歡誰。
你……你喜歡誰,我就是誰了。
……
扶薇的眼淚落在信箋上,弄濕了宿流崢的字跡。
她忽地想起那一日,縱馬追去狩獵場尋宿流崢,他特別認真地問她:“如果我死了,你會難過嗎?扶薇,你會不會為我哭一次?就一次也好!
扶薇捂住唇,去止哭腔。她的眼淚一顆顆滾落,信箋上字跡逐漸斑駁。
她為宿流崢落了淚,可是他卻沒有看見。
為她成為宿清焉,是宿流崢唯一能為她做的事。他愿身在夢中,將這一場戲演一輩子。
宿清焉立在遠處,望著扶薇落淚。他摸了摸疼痛的心口,一時之間也疑惑此刻的心痛可是只屬于他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