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了九月初七,這一日書院照常上課。
盛煙將上次借的書還給謝時,輕聲道:“看完了。”
謝時眼眸在書上停留了一瞬,平淡地應了一聲:“嗯。”
夫子已經進了學堂,盛煙也就沒有再停留,轉身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槐花看著被還回來的書怔了一瞬,恍然間意識起,原來今天已經是九月初七了。陽光順著窗戶大片大片地灑進來,這一年公子的生辰,竟是一個難得的晴天。
一切皆如往常,槐花同謝時回到巡撫府邸時,輕輕嘆了口氣。
玉蘇看著她,就像是全然知曉她心中所想一般,出聲第一句便是:“槐花,你又在多事。”
說的是前幾日她假裝無意告訴煙煙公子生辰的事情,槐花沒有出聲,只在心中反駁,才不是,明明玉蘇也知道,煙煙是不同的。
過了一會,玉蘇坐在了她身邊。
槐花側目望去,恰巧同玉蘇的眼神對上,撇了撇嘴,心中不由腹誹,多好看的一雙眼,多討厭的一張嘴。
玉蘇隔著糖紙掰著從荷包中拿出來的糖塊,到了一個好看的形狀時,遞給身旁的人。
他看見槐花輕哼一聲發泄著不滿,頓了頓后還是接過,拿到手中的下一秒便好奇地打開糖紙查看形狀。
是一朵花。
*
書房內,謝時看著盛煙早上遞給他的功課。
是夫子前幾日布置的,題名為“志”。他看著薄薄的一張宣紙,眼前似乎浮現了少女提筆的樣子。
“志,何為志,人有志,有何志?”
不同于時下大多數女子的字跡,宣紙上的墨跡是標準的行楷,短短百字之間,從“志”出發,引申到人,隨后談道,最后點題。
不算突出,卻也不平庸。對于一個只讀了兩年詩書的人而言,已是盡力。
謝時平靜地將那一張宣紙收起來,隨后翻開了今日少女還回來的那一本書。
看了兩頁,天色便已經黑了。
從他的窗戶望過去,恰巧能夠看見從隔壁院子里探進來的半片桃樹枝丫,半片綠半片黃,隱隱下垂著。
再睜開眼時,屋內是一片茫然的黑,蠟燭不知何時被風吹滅了。
他起身,準備去點一盞燈,推開門時,突然聽見了墻上一聲微弱的呼喚聲。
“謝時!”
他一怔,向著高處望去。
圍墻之上,少女探出一個頭,隨后動作不那么熟練地爬上墻頭,同他驚詫的眼神對上之后,盛煙搖了搖手,輕聲又喚了一聲:“謝時。”
月光盈盈照著墻上的少女,秋日她只穿了一身素白的長裙,衣袖中鼓鼓并不知道是什么,但隨著向他招手之際,點點螢揮從指尖落下。
她笑著,在數百只螢火蟲從袖中灑落時,輕聲道:“謝時,生辰快樂!”
夜幕下,謝時抬眸望著墻上的少女,怔了許久。
盛煙灑了灑袖子,又掉出幾只螢火蟲,天色太暗了,她搖搖晃晃著身子,謝時擔憂地蹙起了眉,適才的情緒被他壓下,他輕聲道:“你先下來。”
梯子被他放置扶好,盛煙順著爬了下來,落地那一瞬,她才發現自己心跳的厲害。
她將荷包中的東西拿出來,認真地遞給謝時:“生辰禮物。”
謝時手怔了一瞬,隨后接過。
荷包很輕,里面像是只有一張薄薄的紙。他沒有打開,而是垂眸看著少女的手。衣袖尚未遮掩住的地方,細白的手臂上是大大小小的蚊包。
螢火蟲很快就散開了,一陣風一吹,屋內的蠟燭猛地自己亮了起來。
“同我進來。”謝時嘆了口氣。
盛煙眨了眨眼,輕聲道:“你都還沒看我的禮物。”雖然這么說,她還是乖乖跟著進去了。
等到被安置到椅子上,少年拿出淺綠色的藥膏時,盛煙才意識到原來謝時是要給自己上藥。
她攤著手腕,小聲道:“不疼的,就是看著嚇人。”
平日待人一向禮貌生疏的少年生平第一次沒了些界限,他捏著少女被咬的無從下手的手腕,無奈問道:“抓了幾日?”
盛煙隨口扯著謊:“洛音幫我抓的,可能兩三日吧。”
謝時用帕子將藥膏揉開,淡聲道:“洛音一年半前就不在你的院子了。”
“那我自己請小孩抓的,一只螢火蟲一個銅板,他們換的都很開心。”盛煙彎著眸說道。
“那這個月還有月錢嗎?”謝時知曉不是真話,只當是順著她胡說。
盛煙笑出了聲:“有的,吳姨娘前兩個月才給我漲了月例,還夠我抓好多日螢火蟲。”
“別再抓了。”謝時將少女的另一只衣袖掀起,上面也是密密麻麻的蚊包。他眼眸深了深,心中不知為何有些郁氣。
淺綠色的藥膏被帕子抹開,清清涼涼的,盛煙頓時便好受了不少。
燭光下,她認真看著身前給她抹藥的人,輕聲道:“真的沒事。”
少年抬起眸,那一雙眼同兩年前那個雨幕一樣。
盛煙同他對視,抬起手,笨拙地摸了摸他的頭。
是安慰的意思。
她并不知道他最近因何而不開心,但是她能感知道他的情緒。原因她以后自然會知道,而她現在要做的就是——
像兩年前他生疏地安慰她一般,兩年后她也試著邁出那一步。
觸摸上去時,他的發絲很柔軟,并不像他平日展現出來的那般冰冷漠然,就像他這個人一樣。
她從他袖子中拿出荷包,打開,里面是一張薄薄的平安符。
那數百只螢火蟲她在后山抓了七日,平安符則是用幫人抄書的錢求的。
同盛府無關的,干干凈凈的,只同她盛煙有關的,送給謝時的第一份禮物。
*
十月初時,學院放了三日的假。
槐花尋到盛煙,說城北一處宅子的柿子熟了,想去摘柿子做柿餅。盛煙欣然赴約,到了院子之后,才發現謝時和玉蘇都在。
謝時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手中翻著她未曾見過的書,玉蘇抱著劍站在一旁,看上去有些困倦。
見到她來,謝時眼眸在她身上停了一瞬。盛煙怔了怔,不知道為什么心中有些莫名的情緒,這還是繼上次那次翻墻之后,她和謝時第一次在學院以外的地方見面。
她無法向自己解讀那些情緒,像是江南夏季的雨,屋子里前前后后都濕噠噠的。
總歸是還差些什么。
她一一打了招呼之后,向著槐花走過去,笑著道:“怎么摘?”
槐花拿來一旁的梯子,認真道:“爬上樹摘。”
莫名戳中了盛煙,她笑了一聲:“嗯,那我要摘最大的,不過柿子是最大最甜嗎?”
槐花搖頭:“看顏色和成熟度的,大多數柿子都是生生的口感,不過做成柿餅就好了,那種生澀的口感就沒了。”
盛煙扶著梯子,看著槐花上樹熟練地摘起了柿子,一樹的柿子很多,槐花挑挑揀揀選了最好的幾十個。
盛煙一個個接過,放到簍子里面。后來她同玉蘇交談時才知道,玉蘇之所以不幫槐花摘柿子,是因為槐花只喜歡做柿餅卻不喜歡吃。
去年玉蘇吃完最后一個柿餅時,吐了一天一夜。
盛煙聽得眉眼含笑。
*
就這樣又過去了半年。
走了秋,走了冬,江南又是一年春。
盛家還是一如既往,吳姨娘掌管著府中中饋,盛大人一門一門小妾地抬,盛夫人始終臥病在床。
只是不知為何那懷孕的兩個姨娘最后流了產,府中的小輩還是只有她和盛映珠二人。
盛映珠二月的時候及笄了,如今開始議婚了,只是沒有盛母照應,相看的人家實在算不得好。
半年足夠盛煙想清,她同謝時之間還差些什么。其實真的想清楚了,那也不算什么。
但總歸是要有的,無論由她說,還是由他說,告白總歸才是開始。
三月的時候,盛煙畫了一個風箏去尋謝時。
草長鶯飛,趁著休沐,兩個人一起去了草地上。草地上多是五六歲的孩童,盛煙抱著自己的風箏,她身后跟著謝時。
她沒有放過風箏,學著旁邊的小孩放,跑了許久卻還是放不起來。小孩們笑作一團,盛煙羞紅了臉,將自己的風箏塞入了謝時的手中。
她不知是氣還是羞,說話的時候臉泛著紅:“謝時,要最高!”
謝時淡淡地看著她,就真的將風箏放到了最高。小孩們將她們圍坐一團,盛煙神氣夠了,就笑呼呼地坐在草地上,仰頭看著天上被放的高高的風箏。
看著看著,盛煙看向被小孩圍住的謝時。
向來清冷隱晦的少年緊捏著風箏的線,修長骨節分明的手上透出淡淡的青筋,在一片小孩的歡呼聲中,獨獨看向坐在地上的她。
盛煙沒有錯開眼神,她也靜靜地看著他。
一陣風吹過,天上的風箏落了一片,盛煙在謝時罕見怔楞的神色中,看見了少年手中斷掉的線。
她的風箏不知自由地飛往了何方,可能是東邊那條小河,可能是西邊那片樹林。她輕輕笑了笑,謝時也隨著她笑了起來。
這是她第二次見到謝時笑。
還是很讓人驚艷。
他褪下手上纏的風箏的線,坐在了她身旁。她剛才有些跑累了,自然地靠在他的身上,淡淡的香氣涌入她的鼻腔,她慢慢地睡著了。
意識模糊間,她感覺謝時一直在看著她。
她被珍重地擁入懷中,少年垂著眸,如玉的手上有適才被風箏線纏出的淡淡的血痕,他望著懷中的少女,輕聲呢喃著。
盛煙并沒有睡熟,故而聽見了那完整的一句,本不該出自少年口的承諾。
他輕聲許諾:“此生定不負青梅。”
睡熟過去的前一刻,盛煙在想,土里土氣的......
她是他的青梅。
讓人喜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