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煙十五歲那年的夏天,發生了兩件大事。
一是謝時死在了一場大火中,連帶著槐花和玉蘇。
很巧,那一日恰是盛煙十五歲的生辰,也是她及笄的日子。大火發生的前一日,她因為抑制不住心中的歡喜,特地為自己點了一根安神香。
因為這根安神香,前半夜她睡得很熟,入睡之前還在想著明日要同謝時一起去遠山寺。后半夜時,屋內的濃煙將她嗆醒,她尚未反應過來之際,外面傳來嗡嗡的聲音。
“走水,走水了。”
“快去喊人,水,這里的火勢怎么格外大!”
“走水,走水了......”
她隨意披了一件衣裳,跑出房間時,看見的就是被火光映得通紅的天。而走水的不是別的地方,正是同盛家毗鄰的巡撫府邸。
那一瞬間她腦中一片空白,什么都由不得想,向盛府側門的方向跑過去。一路上奴仆匆匆,也沒有人管顧她。
她的步伐有些慌亂,卻還殘留了一絲鎮定。謝時他們雖然住在巡撫府,但是肯定沒事的。玉蘇習過武平日也會守夜,謝時覺睡得一般都很淺,他們一定能帶著槐花在火勢蔓延前跑出來。
她咬著牙,不允許自己想除這種可能之外的任何一種可能。假山在她身側呼嘯而過,她幾乎是跑著到了側門外。
此時火勢正盛,從外面看甚至蔓延到了她的院子中。她想不了那么多,一心想到找到謝時他們。
外面擠滿了人,一些人攔住路,一些人剛才火宅中逃出來,一些人提著水匆匆趕去滅火。
她一個個望過去,上前,手扒拉地向前擠過去。一圈下來,她的手和臉顫抖得越來越厲害,沒有,還是沒有,她看見了好多熟悉的面孔,就是沒有看見謝時。
旁邊有巡撫府的人在盤點,她慌亂地拉住管事的衣袖,手指著:“寄住在府上的謝公子呢,那個方向,那個院子的謝公子,出來了嗎?”
管事本子上不知道寫著什么,被她問的一發愣:“那個方向,好像、好像沒有跑出來過人,火好像就是從那邊蔓延起來的。”
盛煙腦中“嗡”了一瞬,下意識搖了搖頭。她不信。
或許......或許只是跑出來得早,管事的并沒有看見。像是哄住了自己,亂哄哄的人群中,盛煙穿梭著,一遍一遍喚著。
“謝時。”
“槐花,你們在哪啊。”
“玉蘇......”
一圈,兩圈,三圈,盛煙看見了昏迷的盛大人,拿著帕子抹淚的盛夫人,裹著一張被子就跑出來的小妾,身上滿是燒傷的下人。
她整整尋了半個時辰,連他們的一絲影子都沒有尋到。外面尋不到人,她從一旁撿起別人脫落的衣裳,浸濕了水,包著自己就要進去尋人。
謝時這一段時間都住在巡撫府,外面找不到,也沒有人來給她傳信,他們就一定還在里面。
她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逆著人群向前去。只是還不等她接近,看守的下人的就死死將她攔住。
兩個侍衛面面相覷,默契地將還在掙扎的小姐狠狠控制住,手上的力道不敢輕又不敢重,這是隔壁家的小姐,他們怎么敢放她進去火場。
盛煙試圖講理,但不知為何那一瞬嗓子突然失聲了,她同侍衛對視著,淚不受控制地直直流成線,一瞬間幾近暈厥,
僵持之際,火勢小了些,盛煙不知哪里來的力氣掙脫了侍衛,趁他們還沒有反應過來,裹著濕衣服跑了進去。
她一路什么都看不見,只是向著謝時的院子跑過去,就在她到院子前的那一刻。
“砰——”
一根燒焦的長梁從上面落下來,狠狠地砸起了地上的灰塵。盛煙看著面前的一切,目眥欲裂。
院子被燒得只剩下了一個輪廓,一眼望過去,都是焦黑的一切。
“謝時——”
“謝時,謝時......”
她的身后涌出過來第二次撲火收拾的奴仆,穿過她更快地走向了那個看著一絲生氣也無的屋子。
“槐花......”
“你們在哪......”
前面的奴仆大喊:“王管事,尸體,這里有被燒死的人。”
盛煙一怔,腦中一根弦頓時斷了,她身上裹的濕衣服脫離落下去,像是在這一片絕望中剝出一個新鮮的她。
她手無意識地收緊,走了一半時沒看見腳下的東西,“砰——”地一下摔在了地上。衣裳大片染上了灰,她來不及撣去,就聽見另一個奴仆說:“這里還有兩具尸體,一男一女。”
盛煙后來已經記不清自己是如此走到那三具尸體前,她只看了一眼,就昏了過去。
像是被絞死心中的最后一絲僥幸。
那一具女尸上,掛著她送槐花的手串。
意識模糊間,盛煙甚至覺得自己也死了。很快一陣痛傳來,她被奴仆掐著人中醒了過來,烏黑的院子里躺著三具焦黑的尸體。
她回到人間。
她來到地獄。
她爬起身,在唯一一具女尸面前停下,手顫抖地去摸去其后頸,摸到熟悉的傷口的那一剎那,淚如雨下。
槐花,是槐花。
她茫然地哭起來,望向另外兩具尸體時,整個人都恍惚了。
她試圖用手去碰,試圖擁抱,焦黑的尸體將一切都掩埋了,她辨認不出,她顫抖著,顫抖著,最后大哭起來。
“怎么辦......怎么辦......謝時,我連你的尸體都認不出。”
“怎么辦.......謝時,我要怎么辦,我怎么會連你和玉蘇的尸體都分不出來。”
盛煙哭得不能自已,整個人伏到地上。
她不知道事情為什么會變成這樣,明明他們都說好,等到她及笄......等到她及笄,他們就成婚,帶著槐花和玉蘇離開江南,四個人一起游遍大越。
她哭著,哭著,最后卻哭不太出來了。
她呆呆地看著面前的三具焦黑的尸體,猛地嘔出一口鮮紅的血,伏在地上,意識逐漸模糊。
*
盛煙再醒來時,是兩日后。
陌生的房間中,一個她從未見過的婢女向她走過來,行禮:“小姐終于醒了,公子擔憂了整整兩日。”
她失聲,掀開被子就要下去,迎面對上了正端著藥碗進來的人。
“小煙。”
身形頎長的青年將藥放下,溫聲介紹自己:“我叫盛序安,是你的哥哥。”
盛煙十五歲那年的夏天迎來了第二件大事,一個長相同她有三分相似的人出現在她面前,同她道:“我是你的哥哥。”
她只停了一瞬,便快步無視走過。
她不知昏了多久,謝時他們的尸首......她想著,算著,不知要如何才能讓巡撫府將謝時他們的尸首給她。
去求父親,可是父親很少管她的事情,去求江望,可是江望還在軍營,還有誰......巡撫夫人她并不相熟,巡撫大人也只見過一兩次,夫子......
盛煙一步一步走著,整個人還剩最后一口氣,思考她還有什么東西可以拿去換......
“小煙,哥哥可以幫你。”
在她路過他身邊時,盛序安溫聲說道。盛煙緩慢轉身,望向這個陌生人。陌生人端起剛才放在桌上的藥:“小煙,將藥喝了,哥哥便幫你把他們的尸體都要回來,好不好?”
盛煙終于第一次正眼看向了他。
青年溫溫柔柔笑著,身上浸著淡淡的草木香,面如冠玉,身形頎長,鼻尖有一顆小小的紅痣,整個人帶了些病氣。
說完,像是篤定她會答應一般,盛序安吹涼了一勺湯藥遞過來。
*
喝完藥后,盛煙才知道,原來盛序安早就將一切安排好了。
同三具棺材一同送到她身前的,是一個灰撲撲被燒掉了一層皮的小箱子。
盛序安溫聲開口:“是侍衛在清理院子時發現的,院子里面其他東西都燒了個干凈,獨獨這個留了下來。我沒有打開,侍衛前兩天一同給了我,我便幫小煙先收著了。”
他頓了頓:“小煙,節哀。”
聞言,盛煙接過盒子,沒有說話,也沒有再哭。
那一口血似乎將她整個人也嘔去了大半,從醒來到現在,她沒有說過一句話,從始至終都很安靜。
盒子一被碰,就灰撲撲地掉下一層灰,盛煙手指尖有些顫抖,但下一刻還是打開了那道鎖。
“咔噠——”
蓋子被掀起,里面是一串浸著佛香的玉珠,旁邊是一張熟悉的平安符。
她去年送給謝時的那一張。
盛煙眼淚突然大顆大顆地流,想要將盒子砸出去卻又舍不得。她蹲下身,抱著盒子哭了起來。
假的,都是假的,沒有一個人平安。
*
后來,她將他們埋在了那顆柿子樹下。
三個坑,她一個人挖,挖了整整三日。
挖土,放棺材,填土,立碑,她一個人安靜地做著所有的事情。做完一切,她發現自己忘了什么,就臨近著給自己也挖了一個坑,也立了個碑。
四個碑整整齊齊地立著,盛煙不知為何被逗笑了,眼睛酸澀地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又哭了。
她最后也還是沒有分清哪具身體是謝時的,夜很靜時,她有對著空白的墓碑道很多的歉,可謝時,她的謝時,不用原諒她。
一陣風吹過,在墓碑前執筆的少女臉色蒼白,纖細的手腕上是一串瑩白的玉珠,宣紙上緩緩映出字跡。
信中,她第一次喚了盛序安哥哥。
“哥哥,我希望我死后,你能將我埋在這個小院。我有為自己挖好墳,立好碑,哥哥能給我換一個和他們一樣的棺材嗎,如果可以的話,那以后哥哥每年能不能來看一看我們,聽說下面也需要錢,哥哥來看我們的時候能不能給我們燒一些紙錢,最好還有書,還有糖,還有花。希望沒有麻煩到哥哥。”
寫完信后,盛煙將那封信拿入屋中,關上窗戶,放在了一個盛序安一定能看見的位置,隨后關上門,像是終于做完了一切一般——
她推開了給自己準備的棺材,輕輕地躺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