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大唐皇帝的女人,大唐皇帝的女人只能死在宮里。”曹野那姬苦澀道。
李長安撇撇嘴:“誰說的?”
曹野那姬啞口無言,她想反駁李長安,卻找不出證據。可是她已經不是初入長安的無知胡女了,曹野那姬在宮中待了五年,一開始她還期盼著回家,后來就不敢再想了……
“你得聽我的話。”李長安得意極了,“別人說什么你都不該信,我是你的女兒,你只要信我的話就行了。”
“要是被人發現了你就惹上大麻煩了。”曹野那姬喃喃道。
她倒是沒疑惑為什么李長安的膽子會這么大,畢竟這孩子還在她懷里喝奶連話都說不清楚的時候就敢罵大唐皇帝陛下是管不住□□的渣爹了。
李長安不屑道:“再大的麻煩還能有死了親娘的麻煩大嗎?”
“我有追求權力的資格,難道你就沒有追求自由的資格嗎?你才二十三歲,正是年輕力壯的年紀,你該去追逐狼群,去組織商隊,去和盜匪搏斗,而不是在這深宮中被蹉跎死。”李長安直視著曹野那姬的眼睛。
曹野那姬的年紀放在一千三百年后還只是一個剛畢業的大學生,她沒讀過幾本書,甚至從十八歲到二十三歲這五年都被困在一個院子里養孩子,人生經歷完全是空白的。
李長安覺得她應該幫助曹野那姬選擇正確的人生道路。
死亡是錯誤的那條路,逃離才是正確的路。
“娘親,你只需要按照我的話去做事。”李長安循循善誘,“你想想你做的那些夢和這些年我做過的事情,我總能做成我要做的事情,是不是?”
曹野那姬相信了李長安,就和以前的每一次一樣。
她緊繃的那根弦忽然就松了下來,她的眼睛又有了光澤,雪山和草原在她的眼前浮現,曹野那姬忽然覺得自己久違的有了胃口,一直被疾病蹉跎的身體也忽然涌現出了力氣。
如果有高明的醫者在此,必定會解釋這個現象叫做“心病還需心藥醫”。
“你該早些告訴我的,現在只有這幾天,我都沒法好好準備。”曹野那姬嗔怪道,她手里還拿著一塊油酥往嘴里塞。
李長安翻了個白眼:“娘親不會覺得你那連我都騙不過的拙劣掩飾能騙過武惠妃吧?”
到今日才告訴曹野那姬就是怕她瞞不住武惠妃,且不說曹野那姬根本就沒有演技這東西,就算她有能以假亂真的演技,可假的就是沒有真情流露真實。
現在這個時機才是合適的時機,曹野那姬剛剛對武惠妃托完孤,在武惠妃的眼里曹野那姬已經是個死人了,加上現在朝堂上正是張九齡和李林甫斗爭的關鍵時期,武惠妃不會在意這個小院里發生的事情的。
本來大明宮里就沒有多少妃子女官,畢竟當今陛下更喜歡住在他沒登基之前的東宮改建成的興慶宮,也就武惠妃因為自幼在大明宮長大所以待在大明宮的時間長一些。
只要武惠妃不管,那其他就沒什么困難了。
“二十五日那天我送你出宮,娘親要盡快養好身子,至少到了那天要能跑能跳,不能還如今日這樣消瘦。” 李長安叮囑曹野那姬。
曹野那姬一邊點頭一邊端著羊奶往肚子里灌。
她沒有問到底要怎么出去,曹野那姬知道到了合適的時候李長安會告訴她的。
十一月二十三日。
李長安來到教坊司,教坊司里的管事和樂姬都已經習慣了這位小公主時不時過來一趟了,一開始還有樂姬想上前搭話攀附富貴,被武惠妃身邊的女官處罰了幾次之后就沒人再敢上前搭話了。
何況李長安去的地方也不算教坊司內部,只是在邊緣處的一個小院罷了,若不是特意繞路,教坊司中的人是不會路過那處的。
在教坊司踩完點之后李長安又從教坊司的那個邊緣小院走到了她和曹野那姬居住的院子,走進院子又從里面鎖上門以后李長安這才從袖子里掏出一副手繪的地圖來。
“娘親,你再背一遍路線。”李長安抓了抓頭發,抬頭看向靠坐在假山旁的曹野那姬。
短短幾日,曹野那姬已經從站都站不起來的將死之人變成一個雖然還是偏瘦,但是起碼看著不像骷髏、能自己走路的正常人了。
她本來就是憂思太重,現在憂思一去,身上的病自然不醫而愈,疾病沒有了以后,她身上被壓抑住的勃勃生機頓時噴涌了出來,修補著她本來就十分年輕的身體。
曹野那姬聽到李長安的話時候想也沒想就把自己這些天已經翻來覆去背了上千遍的東西脫口而出:“出了院子順著院墻往右溜到窄巷中, 這里一般沒人經過,而后一直走到臨水的綠欄桿亭子處,再右轉走出花園,這就到了教坊司范圍。遇到人就說我是教坊司新來的舞姬,不熟悉路走錯了地方……最后看到一個門前種著三棵柳樹的院子,走進去,那里有一個叫紅綾的胡姬會帶我出去。”
李長安還是不放心,她把手中手繪的地圖遞給曹野那姬,讓她指著地圖再順一遍。
足足重復了七遍,李長安才放心。
第二日,李長安起了個大早,和曹野那姬一起把那幾袋沒用過的銀絲炭搬到了曹野那姬的臥房中。
“還得多謝外祖那邊有天葬和火葬的傳統。”李長安看著自己被炭染黑了的雙手,感嘆道。
按照她老師的說法偽造火葬是有漏洞的,最好能弄一具尸體來李代桃僵。
然后李長安反駁了她老師,從皇宮中弄一具尸體可比送一個活人出宮難多了,她要是有本事弄一具尸體來,不早就把她娘偷出去了嗎。
最后還是選了偽造火災,畢竟唐朝如今的氣候是暖冬氣候,暖冬就是容易起火。焚燒爐的溫度是八百度到九百度,密閉房間內的火災溫度能達到一千多度,足夠燒的“尸骨無存”了。
雖說李長安覺得沒人會再往深處查,可萬一有人閑著沒事再往深處查,起火原因還可以賴在栗特人“火葬”的傳統上,偽造成曹野那姬臨死前按照信仰自焚火葬,畢竟胡人是真的信仰火神的。
按照計劃,為了制造不在場證明,李長安今日下午就會去長清宮和武惠妃待在一起, 一直到明日院子起火被人發現,她才會哭著跑過來。
曹野那姬和李長安都希望這個上午過去的慢一些,再慢一些。
可惜史書上的白紙黑字可以被人心影響,可太陽的移動速度卻不是人心的盼望能改變的。
太陽還是移到了西邊。
“長安,長安,娘的長安……”曹野那姬再也壓抑不住情感,她一把摟住李長安,淚流滿面。
這次分開,再見面就不知道要等到多少年后了。曹野那姬想在長安城內躲一段時間,想等到再見李長安一面之后再離開,李長安卻怕夜長夢多,讓她出了大明宮就跟著沈初找好的商隊離開長安。
今日一別,就不知道何時能再相見了。
此時曹野那姬不由恨透了那高高在上的大唐皇帝陛下,若不是他,自己又如何會被禁錮在這深宮中,見不到家人回不到故鄉,如今好不容易有機會能回到家鄉,卻又要和親女骨肉分離。
李隆基的一夜貪歡,卻要讓她骨肉分離兩次,將她從生她的父母身邊奪走,又要讓她和她生的女兒分離。
李長安感受到了抱著自己的曹野那姬渾身在顫抖,她抱著自己的娘親,胸口堵的厲害,胸口仿佛被鐵錘捶爛了一樣。
“娘親,別哭了。”李長安勉強笑了笑,“又不是生離死別……你本來都打算把我扔下一個人去死呢,現在不比你死了留下我孤零零一個人在這世上強多了嗎?”
曹野那姬將李長安抱得更緊了,她哽咽道:“是娘對不起你。”
“那娘親回去以后給我準備一堆的禮物哄我才行,我想要良馬,想要羊群,還想要礦山。”李長安輕聲細語。
“小貪心鬼。”曹野那姬的眼淚落到一半就被李長安的厚臉皮給逗笑了,剩下一半的眼淚怎么都落不下來了。
一張這些日子長了些肉、已經能看出往日貌美容顏的臉上哭和笑的表情混合在一起,顯得竟有些滑稽。
曹野那姬最后再為李長安整理了一次衣裙,看著李長安蹦蹦跳跳地離開,就和這五年來的每一次一樣,只是這次她等不到她的女兒回來了。
這次離開的人是她。
長清殿的燈火通明,李長安窩在錦被中,怎么都睡不著,她腦子里許多事情纏在一起,理不出頭緒。
曹野那姬、導師、武惠妃、唐玄宗,還有這繁華的長安城……不知過了多久,五歲的小孩身體終于熬不下去了,沉沉睡了過去。
十一月二十五,天氣不算晴朗。
紅綾帶著另一個胡姬來到教坊司,拿出憑證給侍衛查看。
兩個守門的侍衛本來正湊在一起熱火朝天的談論昨日斗雞賽的那場雞王賽,看到紅綾二人也只是象征性查了一下有沒有帶銳器,很容易就放二人進去了。
畢竟一回生兩回熟的,這幾個胡姬也不是第一次過來了,那個長得漂亮的胡姬領著,有時候一個人,有時候兩三個人,都是些柔弱的胡女,更何況還是拿著武惠妃給的憑證過來的,若是查的太嚴,說不準還會得罪貴人,不看胡女的面子也要看武惠妃的面子嘛。
大明宮內, 一處連名字都不配有的小院,院門被悄悄推開,從中閃出了一個人影。
曹野那姬深吸一口氣,雙眸亮的驚人,掌心滿是汗水,她最后又扭頭看了一眼困了她五年的這個小院,然后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
她的女兒已經為她安排好了一切,最后一步她必須安安穩穩走完!
她要回家鄉,找到她的父母,然后組織商隊,去拜占庭帝國,去黑衣大食,去可薩突厥的地盤,她要去買最好的寶馬,養最肥的羊群,搶最大的礦山。
長清殿內,武惠妃正在教李長安下圍棋。圍棋在隋代就已經有了流行的趨勢,在唐朝更是成了達官貴人文人墨客解悶的高雅愛好,下圍棋已經成了一項社交必備技能了。武惠妃和李隆基都喜歡下圍棋。
“下圍棋想要贏呢,就要讓自己有盡可能多的生路,同時還要堵死對方的所有生路。”武惠妃手中捻著黑子,先落一子。
武惠妃動作慢悠悠的,只當是陪孩子玩,也不指望半個時辰前才第一次摸到棋子的五歲稚童能下出什么好棋來。
接近年底,楊洄到長清殿來的次數越發的多了,每次來都和武惠妃說太子等人是如何背后詆毀武惠妃壽王母子的。
李長安越想越覺得有什么大事要發生了,她索性隨意找了個借口出宮。
好在曹野那姬已經送出去了,她暫時也沒什么見不得武惠妃的事情,就不用再防范著明月了,不過現在她也不用帶著明月出門了,武惠妃給她在李隆基那邊過了明面, 往后她再想出宮直接有幾個侍衛跟著保護她。
等到她再長大些,不帶侍衛估計也可以。
李長安就大搖大擺坐馬車到了沈初家,敲開了他家的大門。
沈初打開門映入眼簾的就是三個人高馬大的侍衛,腰間還大搖大擺地別著刀劍。
沈初神色微妙地低頭看了眼得意洋洋的李長安,“你打算帶人把我家拆了?”
“老師你也太古板了。”李長安哼哼唧唧兩聲,“這時候難道你不該表示出驚訝嗎?”
沈初眼中劃過一絲笑意。
“草民該誠惶誠恐來迎接公主殿下嗎?”
李長安腦補了一下她老師誠惶誠恐的畫面,表情有一瞬間的驚恐。
這也太不符合人設了!
李長安從身側掛著的繡包里摸出三小塊碎金遞給身后跟著的侍衛,把他們打發到一邊的酒樓喝酒,這才跟著沈初進了院子。
唐朝白銀并不是通用貨幣,這時候通用貨幣就是銅錢絹帛和黃金,身為公主,打發手下也不能只用幾枚銅錢打發,成貫的銅錢又太重,就只有金子合適了。
目前李長安的零花錢來源是武惠妃,再過幾年就是她的食封了。唐玄宗這兩年剛剛改了食封制度,“主不下嫁,亦封千戶”,不過這個得是有封號的公主才能有,現在李長安的年紀還小,還沒有封號。
不過武惠妃有錢,李長安四舍五入也有錢。
所以現在李長安打量著沈初這破破爛爛的院子,眼神就挑剔了起來:“老師,我拿錢給你修修院子吧,你這院墻都掉磚了。”
沈初淡淡撇了她一眼:“斯是陋室,唯吾德馨。孔子云,何陋之有?”
李長安想了想:“也對,大唐可看重名聲了,老師要想做官,可萬萬不能沒有好名聲。破點就破點吧,正好能凸顯老師清廉的德行。”
兩個人的腦回路總是詭異的殊途同歸。
沈初看了一眼自己這滿腦子功名利祿的學生,搖了搖頭。
卻沒有開口說什么。
這樣也好。
“曹娘子前日托人捎了口信來,說她已經到了河東,要在河東留到年后養好身體再接著北上。”沈初將李長安最期待的消息告訴了她。
李長安聽到曹野那姬的消息后臉上浮現了笑容,河東離長安不算遠,也不算近,挺適合療養身體的,她娘現在身子還虛弱,的確應當好好調理幾個月再趕路。
說著話,二人已經穿過了廳堂,到了書房。
書房內也沒多少裝飾,只有一個桌案,一個擺著幾個質樸器物的博古架,緊挨著墻的書架上倒是塞的滿滿當當的。
“我是沈佺期后人,算起來應當是他的孫輩。”沈初指著滿滿一書架的藏書給李長安解釋。
沈佺期和宋之問并稱“沈宋”,史論認為他們是律詩體制定型的代表詩人。
李長安腦子里忽然冒出來關于沈佺期的她僅知的一個知識點。
沒辦法,沈佺期在詩星璀璨的大唐太不起眼了點,李長安記這一個知識點還是為了答唐詩脈絡論述題用的。
沈初看著李長安的表情就知道她的腦子空空如也,以前每次他考核的時候李長安遇到陌生的知識點就會露出這種“我會” 的沉穩表情,沈初一開始被騙過去那么幾次,次數多了他就知道這家伙是在不會裝會,表情越沉穩腦子就越空白。
盡管身份已經不再是老師和學生了,可沈初看著李長安還是忍不住想罵她一句“你是我帶過最差的學生”。
“說吧,你這個小麻煩精這次上門找我是為了什么?”
沈初帶著李長安繞過了博古架,博古架后是一張書桌,不是這時代慣用的桌案,而是后世那種四個長腿的書桌,這是沈初專門找了木匠打的書桌。
李長安也不客氣,直接辦了個月牙凳坐在沈初對面,眨著一雙清澈愚蠢的大眼睛直勾勾盯著沈初。
“老師,我忽然發現我愛上了學習。”李長安厚著臉皮道。
沈初額頭青筋蹦了蹦:“你是到了大唐才忽然發現你愛上了學習的吧。”
李長安長嘆一聲:“書到用時方恨少啊。”
“你想學什么?”沈初問。
“我想學歷史。”李長安笑得露出了八顆小白牙。
他就知道!沈初長舒了口氣,有種果然如此的感覺。
李長安迅速交代著她近來的發現。
“我現在的姐姐咸宜公主,她的駙馬名叫楊洄,最近總是來找我現在的阿娘武惠妃,楊洄告訴武惠妃說太子等人在背后商量謀害她和壽王。”
說到這里,李長安停頓了一下,然后沈初接過了李長安的話頭接著往下說。
“惠妃向玄宗哭訴太子結黨營私要謀害她們母子,玄宗震怒,欲廢太子,這些應當是張九齡罷相之前的事情。”
隨著沈初的敘述,李長安皺緊了眉頭:“可現在楊洄還在向武惠妃告狀。”
她只是略微思考了片刻就得出了結論。
“李隆基有廢太子的心思,武惠妃也知道,太子必定會被廢。”李長安肯定道。
要是李隆基不動廢太子的心思,那武惠妃是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對李隆基哭訴的,身為盛寵幾十年的枕邊人,武惠妃遠比任何人都要了解李隆基。
帝王一旦動了廢太子的心思,就沒有人能打消他的念頭了。
沈初輕嘆道:“你說的沒錯,明年五月當今太子就會被廢掉了。”
“武惠妃謊稱宮中有賊,太子瑛、鄂王瑤、光王琚帶甲入宮,玄宗見之大怒,將三子貶為庶人,幾日后又將三人賜死。”
作者有話要說
拋棄長安的先例(沒成功)
武德七年閏七月廿一日,因突厥屢屢入侵,李淵想燒毀長安,遷都樊城,李建成、李元吉、裴寂全都同意。秦王李世民堅決反對,遷都未能實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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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府觀影體結束!后面還有一個短短的后世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