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鴉在沉入冥河之前,也曾經是一個人類。
身為昆特蘭城邦的后裔,研究所最年輕的后生藥劑學家,渡鴉是最先得知城邦即將因為地質變動而沉沒的。
擁有無與倫比的藥劑學天賦的渡鴉,作為第一個沒有及時稟報國家統治者,并在這場浩劫中死去的人類,死后被迫接受懲罰,在冥河河畔盤旋,目睹曾經的摯友同僚們死去,不得轉生。
渡鴉在長年累月的自責,壓抑和絕望的氛圍中度過了數百年,她把自己沉入冥河,想要讓靈魂湮滅以終結痛苦。
而在這時,那只骨節分明、修長美麗的手把她從冰冷刺骨的河水里打撈起來。
那是個神祇。
祂擁有一頭美麗的白色長發,金色的瞳孔像是被融化的太陽,光顧了數千年來被寒冷的黑暗籠罩的冥河之域。
祂的眼神中飽含的悲憫與神性讓渡鴉感覺到久違的溫暖。
她的心重新回溫。
“記得自己的名字嗎?”
“……”
依稀感覺是有名字的,兩個字,名在昆特蘭語中好像屬木,也是因此,總有人說她天生就屬于藥劑學。
她忘了自己的名字,卻依舊記得自己所在的領域。
“不記得了的話,我給你重新取一個吧。”
那美到讓她不敢直視,只能垂著頭惴惴不安聽誡的神明開口:
“海洛茵。”
“……”
“我覺得很適合你。但是如果有機會的話,我還是希望你能夠找回自己的名字。”
“……”
神明寬大溫暖的掌心摸了摸她的腦袋,讓她的干涸荒涼的心底升騰起了一種奇異的感覺,好像淅淅瀝瀝地下起了濕潤的小雨,一點一點縫合她心底的傷疤。
“你愿意跟我回眾神山嗎?你不屬于我的掌控之下,法則也不能約束你……我會讓你化為原來的人形,如果你不愿意,你可以離開這里,去往任何一個國家。如果你愿意,那就把你的手,放在我的手心。”
白發神明朝著她伸出手。
隨著祂的動作,那渡鴉渾身散發出一陣淡淡的光。
她的身形越來越模糊,直到某一個時刻光芒霎時間褪去,玫瑰色長發的少女赤著身跪坐在神明身邊,海藻一樣濕漉漉的頭發散在水面,她抬起頭,湖綠色的雙眸露出微微迷惘的神色。
頭頂掌心的溫度讓她的身體逐漸回溫。
“可是不管怎樣,你都是永生的。你只能暫時性地隕落,然后在某處‘復生’。這是對你的刑罰,我無法干涉,或許你會因為永生而痛苦,陷入無邊的虛無主義之中。”
神明對她說,“你可以選擇逃避,或者試著去改變。你可以在凡間改名換姓,以無數個身份體驗不同的人的一生,或者跟我回到眾神山,我會為你尋找一份差事。假如你通過了最終考核,你可以擁有神格。”
少女垂下眼睫,似乎在思索。
“你不用那么快決定。”
仁慈的神明道,“這并不沖突。”
少女殷紅的嘴唇動了動,她顫著睫毛,看向那神,只一眼,就因神性不得不低下頭來。
她輕輕地、輕輕地伸出手。
卻并沒有把手放進塞繆爾的掌心。
而是牽起那只手,在祂脈絡分明的手背落下清淺的一枚吻。
少女百年來說的第一句話,聲音青澀微啞:
“我的冕下,我愿意追隨您。”
她的聲音顫抖也堅定,“直到……世界盡頭。”
*
那個時候,塞繆爾對她伸出了手,將她于無盡的苦痛之中解脫。
現在,也一樣。
在身體不斷被抽離,意識不斷被粉碎重組的時間里,阮笙斷斷續續了解了“誰是海洛茵”這個命題,也終于得知了命題的答案。
作為昆特蘭最高級別的城邦科技,系統的目的從來都不是讓她“攻略四個游戲男主”,而是幫助她通過死神試煉,讓她的人性在一次次危機和死亡的磨礪中化為神性。
最后重回神位,復興昔日的魔法與科技。
但是系統解鎖的密鑰,依舊是百分之百的羈絆值。
這是她的必經之路。
至于為什么是那四個人,她還并不清楚。
阮笙從空中落下,墜入亡靈烈火中。
黑霧看到一片陽光之中,光明被利刃切割,緊接著,時間停滯,那光芒竟然不能再往前推動一步,被生生隔絕在少女幾步之外。
蓋亞嗎……?
……不、不是。
不是蓋亞。
盧修斯清楚,蓋亞從來不會做這種打自己的臉的事情。祂最討厭塔納托斯,更不可能幫她。
況且……
蓋亞還沒這么大的能力。
攔截自然的法則,只有……
祂們的冕下親自蒞臨了。
巨大的羽翼展開,攏住身軀逐漸透明的少女。她像是一片琉璃瓦,脆弱易碎,就那樣躺在神明的懷中,好像羽翼輕輕一扇,她就會破碎。
“……”
不應該是這樣的。
現實里,塞繆爾沒有過來。
祂把自己關在眾神山,為了祂心愛的少女正在剝離傲慢。
不應該是這樣。
盧修斯整個人陷入了一種混亂之中。
緊接著,塞繆爾輕輕一揮手,祂就感覺自己的身體——或者說是意識倒飛出去,直接撞進了黑暗神的軀殼之中。
祂大口大口地喘息著,驚疑不定地跪下來,摸著自己的臉頰。
祂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身體里。
“啊啊……”
盧修斯整個人陷入一種極端混亂的狀態之中,祂看著祂們的神,跪伏在祂的身前,看祂懷里抱著少女。
“冕下,冕下……為什么會在這里出現?”
“是海洛茵的夢,對嗎?她受不了這種痛苦,便臆想出了您。但是,不對,這不對……”
盧修斯幾乎癲狂,祂雙眸猩紅,雙手手背青筋凸起,
“冕下,您為什么,能看到那只蝴蝶!?”
黑霧和蝴蝶,都是夢境之外的人入夢后才能看到的。就像是黑暗神本體看不到盧修斯,也看不到青金色的意識體蝴蝶一樣,如果是被海洛茵臆想出來的塞繆爾,也同樣絕不可能看到。
除非,這本來就不是原本歷史軌跡上的塞繆爾。
……
既然這樣,祂為什么,又會去救那只蝴蝶?
盧修斯不能理解,祂咬著牙齒,因為精神極度不穩定,身體瘋狂在月神和黑暗神兩種形態之中來回切換。
藍色的長發陷入泥沼中,從來一絲不茍、精致的衣服滿是臟污,絨面斗篷也變得灰撲撲的,祂的脊背顫動著,下唇咬出了血:
“假的吧……”
“騙人的吧……”
就在這幾個呼吸之間,塞繆爾掌心散發出的淺金色圣光讓蝴蝶的狀態穩定下來。她融入了塔納托斯的前額之中,脈絡立刻編織,少女的胸口重新開始起伏。
“為什么會來這里?”
小蝴蝶在識海里問道。
“因為你在這里。”
青年回答。
“為什么你能來?”
她再問。
“因為我們分別之前,我在你的精神領域中留下了我的一抹神識。我是被你帶進來的,海洛茵。”
“……”
“我承諾過,我永遠會找到你。不管過多少次,即使是在夢里。”
“……”
祂抓緊她的手,“神識離開后,我的本體很快也能夠感應到了。請等待我,以及不許忘記我,塔納托斯。”
阮笙說:“好。”
“我會回來,帶你回去。而在那之前,請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吧,海洛茵,不管是現在還是未來,我都會一直與你同在。”
“好。”
青年抓著她的掌心,貼在自己的臉頰上。
“你說過,你把你的忠誠交付于我。我也把我的愛與忠貞交托給你,海洛茵,以及那個被你曾經遺忘的名字……阮笙。”
“神愛世人,而我愛你。”
神明虔誠地說道。
*
塞繆爾離開之后,只剩一片廢土。
不出所料,阮笙的面前又出現了倒計時。
00:15:00
還有十五分鐘,她就要被踢出夢境。
她一邊咳嗽,一邊拄著死神之鐮從地上坐起來,唇色蒼白地看著喃喃念著什么,叨叨不休的黑暗神。
祂應該知道真相了,看祂崩壞的表情她就很清楚,祂不會接受這個事實的。
“怎么可能!?我親眼看著她隕落的……不管是她,還是其他的什么神明……沒有神格,是絕不可能復生成功的!”
盧修斯死死地盯著阮笙好一會兒,忽然捂著臉,悶聲笑了出來,“哼……哈哈哈、哈哈哈哈……”
“是拙劣的玩笑,對吧,海洛茵?你的算盤落空了,可惜,我沒有上當——”
阮笙打斷了祂的話。
“別自欺欺人了。”
“盧修斯,從剛剛入夢的時候,你就已經心知肚明了吧?如果我不是塔納托斯,我又怎么會來到有她的夢境呢?”
阮笙露出一個嘲諷的涼笑:
“我們相識于一個蘋果,你擅長捉弄我,你會讓你養的鳥給我傳煩不勝煩的紙條,你很喜歡跟我一起出任務,還會故意從中作梗,最后再出來救場,你的心腹名叫沙利葉,職責是保護人類的靈魂不被罪惡所玷污,你讓祂在跟隨我一起考核的期間監視我……關于塔納托斯的記憶,從我踏入夢境的時刻起,全都想起來了。”
“最重要的是……”
阮笙瞇著眼睛,欣賞著祂崩解的神情:
“如果塔納托斯不是海洛茵的話,塞繆爾又怎么會與我相擁?”
盧修斯的臉色一瞬間灰敗,像是一張揉碎踩進灰里的紙,失去了所有僥幸的幻想與希望。
“從頭到尾,我一直都是我,只是你沒有認出來而已。陪伴在你身邊的,一直都是塔納托斯。”
眼前的倒計時不停地跳動著。
00:00:39
阮笙輕聲道:
“盧修斯,夢該醒了。”
作者有話要說:來了!下章或者下下章回人間界開始處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