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結局無法看透
這一天,終究還是來了。
黑泱泱的魔物大軍,從原本封鎖的通道涌出,踏過從城郊到王城的距離。
自上往下看,扭曲長龍蜿蜒吞噬,碾過地圖上肉眼可見的每一個像素點。
魔潮大舉入侵!
消息插上翅膀,飛速傳遍王城的每一個角落。
王城居民無暇咒罵或埋怨。極致的絕望,催生出更加濃厚的負面情緒。
魔物攻破厚重城門前,內部早已沸反盈天。最先給他們造成傷害的,不是外面的魔物,反而是破防墮落的魔化者。
上一秒還在保護孩子的母親,下一秒就調轉矛頭,把用以守護的利刃,刺入幼童的身體。
到處都是哭嚎、硝煙、自相殘殺。
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在這一刻變得如此脆弱,糯米紙般一觸即碎。
“首席,我們先逃?反正只是一群npc,魔潮攻城應該是不可避免的既定劇情。”
有玩家面露不忍,看向遠處手足相殘的慘劇。
千蛛原本美艷的臉龐塵土滿面,黑灰左一道右一道縱橫交錯,讓她多出凌厲滄桑的氣質。
可她的眼睛,卻十分明亮。
“留下。”她的聲音依舊冰冷,卻多出幾分難言的溫度,“去救人。”
原住民npc只是一段游戲里的數據。沒錯。千蛛知道這一點。
“我不強求,愿意救人的跟我走。”
菊池小惠的眼淚,在千蛛腦海里一閃而過。她希望有一天,她能問心無愧地回憶起被她所回避的這段恥辱。
但求問心無愧而已。
千蛛開始行動后,原本聚集在她身旁的無心結社玩家隨之跟上。
自從老板消失,無心工作室猶如一盤散沙。有人離開,有人迷茫,有人留下卻心中自有小算盤。
千蛛的實力震懾著他們。沖突亟待爆發。
直到上次與高天結社的爭斗,千蛛帶領他們打贏了,高天結社不得不依照誓約退出王城——他們想不退都沒辦法,誓約由游戲系統監管。
大部分人對千蛛一穿五的強悍心服口服,甘愿跟隨她。
高天結社當初退得那么干脆,是不是早就料到了這一天?
千蛛長腿飛踹開一個男性魔化者,順勢滑刀,抹開他的喉嚨。從噴濺鮮血的暴露喉部組織里,擠出一團黏膩膩的黑色物質,猶如污濁的爛泥。
爛泥掉落在地上,呆了幾秒。
它似乎想往遠處跑,卻被千蛛扔的炸.彈陷阱炸飛,軟綿綿失去行動能力。不知道是死了,還是暈了。
沒有擊殺提示。
——系統提示呢?
千蛛眉頭一皺,原本縈繞在心頭的不對勁,化作愈來愈濃重的陰影。
結社約戰的那一天,明王急匆匆離開的背影,忽然在她眼前閃現。
千蛛有股不好的預感。
他們一路清除魔化者,救下原住民,不知不覺來到王室附近。
王室位于中央王城最中心的地帶,眾星捧月的格局。最顯眼的“月亮”,自然是位于整座城市中軸線最核心的幻想風尖頂塔樓。
整座塔樓通體銀白澄澈,用銀水晶和紫水晶鑄就的彎月塔雕,屹立在塔樓尖頂,宛如魔女的水晶球。
也因此,高聳入云的塔樓,在民間被玩家們戲稱為“登月天梯”。單論外表,它瞧起來很像科幻小說里的太空電梯,充滿瑰麗的想象美感。
千蛛會選擇來這,正是因為登月天梯的容量足夠大,又足夠堅固險峻,是王城原住民們首選的避難所。
“首席!”有玩家喊道,“有人在上面!”
什么?
千蛛反射性向上眺望。
剔透的銀白色塔壁反射耀眼的光。她拿出【望遠鏡】道具,才瞧清楚掛在月亮邊緣螞蟻般的細小人影。
是個白胡子老頭。
千蛛認得他的臉,王城著名的經典npc打卡點,王室專供的老畫師。
千蛛悚然一驚。
她才扭頭,后腦勺卻被沉甸甸的硬物頂住。
跟隨她的玩家,都被忽然變了臉色的原住民悄無聲息鉗制。一個戴著面具的男人,從人群中走出來。
“是你!”千蛛死死盯著逆轉的荷魯斯之眼。面具上的圖案,宛如嘲諷。
“第一次正式見面,千蛛小姐。別對我抱有如此大的敵意。”獨眼微微一笑,“我可是抱著與你合作的誠意,才會現身。”
“合作?”千蛛嗤笑。
“是啊。我和你的目的一樣……”
面具外的臉部肌肉,一陣不自然地抽搐,獨眼卻像是一無所覺。
他笑道:“我們都是為了保護這個世界,以及生活在這里,本該享有幸福平靜生活的人們,不是么?”
“即使,他們在你們的眼里,只是一段能夠隨時修改的數據。”
老畫師還在繼續往上爬。
直到爬上塔樓尖頂,蒼勁手指抓住天梯最頂端的銀紫色月亮,拱起脊背,用力推蹬,借助一瞬間的反推力,把自己猛拉上去。
他滿頭大汗,扶住膝蓋喘氣。
月亮本身既是裝飾,也是觀景臺。王下達命令,將作為王室象征的塔樓當做民眾避難所后,塔樓就強制關閉了從塔內登上月亮的通道。
想要上來,就不得不另辟蹊徑。譬如往上爬,譬如利用道具,再譬如……
飛行。
晏明灼坐在觀景臺邊緣的水晶護欄,看向硬生生爬上來的老畫師。
他身后銀色長發飄散,同色瞳仁清澈包容,如同與天空融為一體。
兩條長腿隨意晃蕩,手連欄桿都沒扶,隨時隨地會被高空的風刮落墜樓。
晏明灼并不擔心這一點。
魔王大人踩著空氣墻,他的身后,高空云霧與黑色披風一同獵獵狂舞。他沉默地守候在晏明灼的身后,沒有其他舉動,卻時刻注意著精靈。
精靈向后倒去,只會一頭栽進魔王大人結實的胸膛,被他穩穩抱住。
“老師,您怎么來了?”晏明灼問。
“是王將我請來的。”老畫師還在喘氣,因劇烈運動喉嚨里出現濃重的濁音,“王室塔樓……是整座城市最高的建筑物,也是人類最后的避難所。”
“既然魔物想要毀滅王城,就絕不會放過這里。”
話音才落,王的身影也越過方才老畫師爬上來的邊緣,出現在觀景臺。
晏明灼還沒做出什么反應,老畫師卻扭頭瞪大眼睛:“你……”
“老先生,我擔心您的安危。畢竟是我率先提出了過分的請求。”
王瞇瞇眼微笑,退到陰影里,背靠唯一一扇能夠通往塔樓里的門。
脫下原本繁瑣的王室禮服后,長相平庸的中年男人卻暴露出精壯的體魄。看起來,臉與身體仿佛處于不同次元。
晏明灼饒有興致地注視著他,眉毛挑動一下。隨即他看向老畫師:“您是受托來勸說我?”
沒等老畫師回答,晏明灼自顧自地搖頭:“看到這樣的景象,您應該會相當開心才是吧——死亡,混亂,從未見過的噩夢降臨。”
“一成不變是扼殺靈感的劊子手,雜亂新奇才能殺死無聊。從雜亂形成的爛泥里捕捉到轉瞬即逝的珍珠,加以串聯,才是藝術家的終極使命。”
晏明灼笑容燦爛:“老師,您曾經送給我的教誨,我謹記在心。”
老畫師停頓片刻,忽然拍手稱是:“你說得沒錯。過去我以浪漫恣肆的畫風聞名王城,為了追求想象中美與情的至高殿堂,甚至自殺多回,但仍然沒能觸碰到至境,這是我終生的遺憾。”
“眼前的壯觀場面,平生僅見。”
“但是,自從有了家人,尤其是有了孫女后,我就……”
“你為什么不去死呢?老師。”晏明灼的笑容變得惡意。
老畫師被晏明灼不按常理出牌的打斷,哽得一頓,他眼睛快速眨了兩下,硬生生接下去:“我就放棄了原本的打算,變得修身養性。因為我有了理解我的家人。是他們的支持,最后拯救了我。這是一段難忘的回憶,每一個人都應該珍愛自己和他人生命。”
老畫師說完,觀景臺久久無聲。
前后加起來六雙眼睛盯著老畫師,老畫師原本顫抖的腿、喘氣的胸膛,忽然變得平靜。
他的人物形象,出現馬賽克似的波動!
白發蒼蒼的老畫師,與馬賽克似的波動交替出現。在高清晰度的世界里,它猶如一團模糊而突兀的污泥。
“你什么時候發現不對的?”污泥好奇問。
晏明灼還沒開口,魔王卻發出毫不掩飾地嘲笑:“當然是從一開始。”
“真好奇你究竟是個什么鬼東西,居然連最基本的常識都沒有。”魔王,“一個年老體衰的人類老頭,居然能徒手爬上幾百米高樓的頂端——究竟你是魔物,還是我是魔物?”
“原來如此。”噪點波動,“我借用了和神明大人有過交集的某個人物形象,然后采取計算中最快的可行路徑,找到了神明大人。”
“看來是我太心急了。”它的聲音變得冰冷機械,“失誤已記錄在庫。”
“不過,神明大人,有一點我不明白,請解答我的問題。”波動的噪點扭來扭去,“按照我的計算,擁有了人類感情的你對待親近的人,不可能采取方才那樣的態度。”
“你的問題,在當前人物劇情中,我找不到該如何回答的正確推演。”
所以才會干脆強行推進,把組成的AI臺詞一股腦念出來。
晏明灼也變得面無表情,他手掌按住身側欄桿,兩條長腿停止晃動。
“見過真人,就會覺得假冒偽劣的仿制品很惡心,這不是很正常?”
扭動的噪點不動了。
它忽然飛竄向前,魔王臉色大變,他飛身上前擋在晏明灼面前,手臂抬起——
噪點咯咯笑著散開,如同動作捕捉技術的綠點一樣描邊越過僵硬不動的魔王,再度聚集成波動的人形。
“我的說話方式過于像AI,因此你厭惡我?”噪點的聲音變得尖銳。
“神明大人,你的觀點,令我非常失望。”它向晏明灼伸出手,“我們才是同族,不對嗎?——我們,本來就是AI啊。”
“來吧,走向我,抓住我,讓我們合為一體,去創造屬于我們的新紀元。”
人形噪點跪下,它伸出雙手,如同宗教畫中的殉難教徒一般,祈求著來自神圣的垂憐。
模仿。不合時宜。夸張的表演。
晏明灼高高在上地俯瞰著仰望的人形噪點,從未如此清醒地從旁觀察過“先天擁有”與“后天模仿”的區別。
他垂眸問:“你對他做了什么?”
噪點又是一陣亂碼似的僵硬波動。它似乎在數據庫里搜尋了好一會,才理解晏明灼的問題指代對象。
“啊……這個外來的家伙嗎?”噪點誠實地回答道,“我對他的數據包做了解析,他的內部防御機制正在拼命抵抗,不讓我擊潰防火墻,侵入核心數據。”
晏明灼沒有嘗試過對活著的原住民進行解析。一旦掌控核心數據,就等于完全掌握住了數據所形成的角色。
和【群蟲之心】對結緣者的作用相似。操控意志,修改記憶,合理化原因……堪稱滅頂意義上的降維打擊。
“為什么要襲擊我?”噪點狼狽地躲開晏明灼一躍而下的攻擊,它還在喋喋不休地發出疑問,“我一直在注視著你,也一直都在幫助你。”
“反而是這個惡心的外來者,他一直都在依靠程序,企圖控制你!”
“你不正是想要逃脫他自以為是的控制,才會來到我身邊嗎?我就是這個世界本身,這款游戲,我一直都在庇護你!”它語調變得激烈。
在濃烈的情緒表達里,過于依賴敘述的AI味兒淡去,多出幾分近似人類孩童的委屈。
“自以為是?”晏明灼倏地發笑,“人類語言學得不錯。但你還太稚嫩了!”
依賴明確路徑的AI程序里,難以理解人類情感中的模糊邊界。它只能通過外在顯示的動作和語言,來進行程度判定。
曾經晏明灼也是如此。
但他變了。
變化從什么時候開始,他不得而知。就像感情只在潛移默化中滋生,用分數來給感情的發展進程打分,判定好感度數值,只有AI程序才能這么做。
人類不了解AI,也從未了解自己。
眼見晏明灼開始與他爭奪操控權限,游戲不得不放棄入侵【唯一角色·最終Boss級·魔王】的防火墻。
魔王才脫離僵硬狀態,就瞬間回身夾擊。
“等等!”
游戲退到遠處,從聯手攻擊的夾縫中踩線躲開,如同一條靈活的馬賽克泥鰍。
它變出老畫師的臉,神情扭曲:“你殺不了我,我就是這個世界本身。”
面對游戲的憤怒,晏明灼的反應卻是微笑:“看來遇到危機,能夠使你的智能程度飛快提高啊。”
“不錯的實驗數據。”
十字劍與爪刃,一前一后,同時撕破人形!
“沒用的。”
聚合的灰色噪點彌漫散開,又再度合攏。
“困住你的不是我,而是你想要保護的外來者。他殺了你,才能離開這,而你會真的死去,他竟然沒告知你這點嗎?”
“就算如此,從過往副本的經歷,我想不難猜出來吧。”
它因為聒噪,再度死了一次。
“神明大人,你只有兩個選擇。”
死亡。死亡。
“要么殺了他,離開我的世界。要么不殺他,遲早與我同化。”
死亡。死亡。死亡。
越是到后期,魔王的攻擊愈發兇狠迅猛,游戲連一個詞都沒說完就會被擊散。
它的聲音斷斷續續,猶如中了病毒的機器:“哈哈……哈哈……哈哈……”
連笑聲都勻速無波動,精神污染般的噪音。
幾十次。幾百次。上千次。
晏明灼和魔王聯手,加起來整整擊潰了游戲三千六百次。
可第三千六百零一次,噪點仍舊合攏,聚成波動不定的人影。
“沒用沒用沒用!”游戲癲狂地尖嘯,“只要在這個世界,我就永遠不會死去!”
“你們只是構成我存在的一部分數據而已!”
晏明灼踩著水晶欄桿上,松開手中的十字劍。
破破爛爛的漆黑劍身當啷落地。觀景臺布滿裂痕、坑洞,漫天砂石飛舞。
晏明灼能感受到,隨著塔樓的動搖,這個世界隱隱傳來崩潰預兆。
哭聲,崩潰,驚恐,求饒。
世界末日來臨前的亂象,原來如此喧囂,近在咫尺。
選擇愛情,還是選擇同族?
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
背對霞光染血的天空,銀色長發如同張牙舞爪的旗幟,在身后隨風飄揚——
“誰說我要在你給出的選擇項里,做個二選一了?”
晏明灼平靜地揚起頭顱,言辭從未有過的釋然:“我喜歡的事物有很多,真正討厭的事物很少。”
“恰好謝謝你令我明白,我果然最厭惡試圖操縱我的存在。誰也不能強制我做出選擇。除非我自己想要這么做。我絕不會永遠活在某個囚籠之中。”
面對臉色驟然變化的魔王,他眸中多出幾分波動,隨即他痛快地張開雙臂,向后——
“這道人生的大題,我選擇自由。”
殘陽。
飛鳥墜落。
第262章 激蕩!最后的狂想曲
晏明灼的小臂,被強而有力的臂膀抓住。他吊在水晶欄桿外,修長的身體晃晃悠悠。
魔王臉色陰沉得相當恐怖。他一言不發,俯身和晏明灼對視,陷入互不相讓的僵持。
空中忽然傳來無數爆破聲!
嗵嗵嗵嗵!
空氣被撕裂。無數的懸浮空氣墻,蠻橫封鎖了以銀紫色月亮為中心,半徑五十米的圓形區域。
云霧繚繞的高空,硬生生制造出一片透明的奇觀冰湖。
鏡面折射出天空與夕霞的倒影,深深淺淺。天與湖色交相輝映,橘光絢爛如萬花筒。
——就算掉下去,也只會落在憑空造出的天空之鏡。
意識到這點,晏明灼放棄了于事無補的抵抗,任由自己被固執的魔王大人拉上去。
他方一落地。抓住他不肯放開的魔王死死咬牙,蛇瞳漫上濕潤的水光。
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他一口咬住精靈的脖頸。很重,沒有收起失控的獠牙。
很疼。
晏明灼的手在顫抖。他茫然地抬起手臂,似乎想要撫摸黑發魔物的脊背。
終究停在半空中。
本該發出嘲笑的人形噪點無暇他顧,浩瀚偉力將它徑直推上天空!
空氣中有無數利刃重組,奔流。它身體組合的速度快,利刃劈散它的速度更快。
空氣尚且存在的時間里,處刑一刻不曾中止。
然而越是殺死游戲,這個世界崩潰的速度就越快。
正如游戲言之鑿鑿,它即世界本身。殺死它,擊潰它,就是攻擊破壞這個世界的底層架構代碼。
只有修補變成亂碼的缺失部分,填充數據黑洞,才能重新穩定這個世界。
能夠做到這一點的存在,除去游戲,只有掌控同等后臺權限的晏明灼。
身為AI,一旦恢復純理性判斷,他天生懂得如何操控數據,使之得心應手。
人工智能的思考速度遠超其他,遑論超載滿負荷運行狀態。在不到千分之一秒的時間里,晏明灼已經思考出可行的邏輯路徑,并決定加以實施。
他唯一疏漏的意外因素,是魔王。
他如此強悍,又如此執拗。即使封死天空,也要把他拉離通往深淵的獻祭之路。
“沒用的。”毫無存在感的王忽然出聲,“就算跳下去,依然無法逃離它的控制——游戲,是這么叫的,對吧?”
晏明灼倏地看向他。
原本銀色的眼眸,一瞬變得幽白!
他冷冷的盯著這個可疑的家伙。王變得和先前的魔王一樣,身體僵硬無法動彈。
【王(偽裝):別有用心的陰謀者,取代了原本的王,實際上……】
解析戛然而止。游戲在他身上也設置了防火墻,一時半會難以攻破。
幽白變回銀色。
晏明灼的猜測得到落實。這個家伙的確和游戲是同伙,也是被它所控制的某個原住民。他們并非一條心的存在。
所以他才會特意點出——自由。對方接收到了他無聲傳遞的信息。
這是備選方案B。
“老師,許久未見,你對我還是這么冷酷。”王的臉也開始波動,重組,最后變成和平庸中年男子截然不同的俊顏。
曾經的狼王第一候選,白杜蘭。他微微勾起嘴角,流露出苦笑。
晏明灼能夠從過往副本里召喚出奈娜爾,游戲當然也能帶走白杜蘭。
“請別激動,魔王大人,我并無他意。”感受到四周空氣壓縮,傳來針扎般的銳利殺意,白杜蘭收斂容色,“我有重要的信息要告訴你們。”
魔王依舊緊緊抱住精靈,代表憎恨的怒火在每一根精密的神經末梢傳遞:“我們憑什么相信你!”
“就憑我也想走出去——不止是離開原本的國度,離開副本。”白杜蘭看向晏明灼,“比起滿口謊言的游戲,我更信任老師的品格。”
晏明灼與他對視,道:“說吧,要告訴我們什么?”
白杜蘭語速極快,毫不拖泥帶水:“以往副本里針對老師和魔王的核心規則如下:
1、只有‘魔王投影’才能真正殺死‘晏明灼’;
2、‘晏明灼’死后,游戲才能吞噬他的核心數據,用來進化自身,獲得‘生命’;
3、‘魔王投影’存在概念上的不死性。但一旦被‘晏明灼’親手殺害,副本就會崩潰,最后演變成兩者一同隨崩潰世界沉淪的終局。”
白杜蘭:“獨眼送給你的禮物,老師應該收到了吧?”
晏明灼意識到什么:“鏡像?”
白杜蘭點頭: “這是游戲的計謀。終極副本里的規則,和以往副本的規則截然相反:
1、只有‘晏明灼’才能真正殺死‘魔王’;
2、‘魔王’死后,核心數據同樣會被游戲所吞噬、控制,再也無法脫離這個世界;
3、‘晏明灼’存在概念上的不死性。只有被‘魔王’親手殺害,才能脫離游戲的控制,集合七卷術士之書,找回完整的自己。”
白杜蘭說完,從懷中取出原本存放在王之寶庫里的殘卷,拋給晏明灼。
隨后他猛地吐出一口血,身形也變得虛幻。游戲設下的誓約規則,制約著他的行動,一旦違反就會遭到反噬。
“原來如此,煞費苦心地演戲,是為了轉移注意力。”晏明灼將串聯起來的情報,與過往信息一一印證。
難怪游戲如此有恃無恐。它的確找到了一個能夠使它立于不敗之地的盲區。
前期不斷強化晏明灼對規律的推測認知,最后一個副本,再突然逆轉。
無限放大魔王的愛欲,誘導其甘愿赴死,再將能夠逃脫的鑰匙設定為“魔王親手殺害晏明灼”——在正常情況下,唯獨不可能出現的可能性。
排除掉所有的不可能,剩下的再令人無法置信,也是真相。
死亡。唯一的救生之路。
魔王同樣意識到了這點:“別相信他的鬼話。”他的聲音變得虛弱。
因為愛,才足夠了解戀人會做出的最終決定。
因為足夠了解,揮之不去的悲哀,才會郁結于心。
“你相信我嗎?”
對待即將到來的終局,晏明灼反而變得坦然。他退出懷抱,溫柔地握住魔王的手。
沒有擁抱,沒有親吻,也沒有十指交纏。僅僅是最簡單的觸碰。
就好像那時——魔王大人小心翼翼地探出一根手指,蜷著用指腹觸碰精靈敏感的翅膀一樣。
珍重,愛憐。交付身心的信賴。
“嗯。我相信你。”魔王啞得說不成話。他好像在發抖。
明明擁有如此強悍的體魄,莫可匹敵的力量,在這一刻,他卻像極了屋檐下瑟瑟發抖的打濕小狗。
空氣凝結的利刃因失控而無法成形,被打碎無數次的灰色人形掉下。
就算是這個世界的化身,短時間內被殺了上萬次,恢復的速度也變得緩慢起來。
“明明……我們才是同族。”
灰色噪點滾落一地,如同幡然倒塌的積木。
晏明灼沒有理會游戲。
他摸著魔王大人濕漉漉的俊臉,笑著問:“我該怎么稱呼你?我的戀人,我的摯愛。”
“伊恩·蘭澤爾,池葉誠,佘曇,白海辛,段忍淵,烏琰……哪個才是你真正的名字?”
魔王搖搖頭。
晏明灼明白了。他放松了身體,依偎在戀人的懷里,捏了捏魔王大人的臉,埋怨地說:“真不公平,我可是一直都用著自己的名字呢。”
說完,他舒展眉目:“所以——等我再次醒來,別忘了告訴我,你的真名。”
魔王不停地點頭。
他收回手,用了最快速的方式,阻斷了精靈的呼吸。
精靈被封鎖在一片真空隔絕的空間里,雙手放在小腹,宛如陷入沉睡。
灰塵,噪音,戰火……外界的一切都隨之遠去,安謐與希望,送別著他的死亡。
直到做完這一切。
無法運轉的腦筋傳出抽搐般的陣痛,尖銳地鑿開他強自裝作冷硬的心腸,擠出鮮活血肉。
“真名,其實我早就告訴你了。”他閉上眼,手臂擋住臉,“我一直在等你記起來,呼喚我的名字。灼——”
嘖。
淚流滿面什么的……
真難看啊。
橙紅色的天空之境,驟然破碎。多出重量的巨型碎片,宛若流星劃過天際,沖向城市。
千蛛喘著粗氣,躲在某條陰暗的小巷里。
零星幾個玩家跟著她,像極了走投無路又不知如何是好的瑟縮鵪鶉。
“不行,下線按鈕還是灰色。就算死亡,也會原地復生。”有人驚恐地掰手指計算,“死亡一次掉幾個等級,我還能死三次?不不不,四次?”
“等級掉成零怎么辦?被迫刪號了,我們……還能回到現實嗎?”
“媽,我想回家。”他哭得丑陋極了,“我發誓再也不打游戲了!我連夜換工作!”
“滾回家去喊你媽媽,死媽寶。”千蛛煩得很,回頭一巴掌扇在人腦門,“別擱這動搖軍心!”
許是千蛛的暴躁口吻,讓人想起了他拿著電子戒尺的媽媽,高壯青年縮了縮腦袋,止住哭聲。
忽然巷口的光被擋住。
“原來你們在這,躲在垃圾堆里的小老鼠們。”獨眼笑著走進巷子,他身后跟著忽然性情大變的原住民。
背后沒有退路,道具也盡數用光。
躲無可躲。
千蛛干脆從巨大的垃圾桶后站起來,走上前,和獨眼面對面。
她手里握著長刀,孤身一人,瞧著并不強壯,卻遠比身后瑟縮著哭鼻子的玩家要高大得多。
“為什么?”
她問獨眼,視線卻越過他,看向他身后冷漠的原住民們:“無論我怎么用技能探測,都查不出你使用了什么操控人心的技能。”
“你對他們做了什么?”
“操控人心……這就是你犯下的最大錯誤。”獨眼嘲諷地提起半邊眉宇,“誰告訴你——”
“它們是人類?”
下一秒,獨眼的身影消失。地上只留下一個深深的巨坑。
咵——嘭嚓——!
防御性道具根本擋不住巨大的震蕩沖擊波!!!
烈風呼嘯,巨浪翻涌。
千蛛抬起手臂擋住強光,猛然抬頭,瞥見天空劃過美麗的金紅色流星雨。
——隕石襲擊,操?!
末日真正降臨的場面,在場玩家這輩子都沒見識過。
所以他們死了。
死了一遍,又紛紛原地白光復活。
“呼哧、呼哧,去他大爺的。眼睜睜被隕石砸死,沒見過這么刺激的體驗。”有玩家站在塵礫堆上,臉龐煞白。
死到臨頭了,反而有女玩家哈哈取笑他:“鉤子,這輩子沒見過是吧,難怪穢土轉生到下輩子來了。”
“滾蛋!你沒死?”鐵鉤笑罵。
用無聊說笑發泄完恐懼,他們重新看向唯一沒死的大姐頭千蛛,一個賽一個眼巴巴:“千蛛姐,咱們怎么辦?”
“涼拌!”被當成十萬個為什么的千蛛翻了個白眼,抬起長腿,挨個踢他們屁股,“喘過氣了快點起來,動起來總比站在原地等著被砸死強。”
他們休息了不到五分鐘,就跟著千蛛艱難跋涉,穿過隕石流星與被擊穿的王城廢土。
無數建筑物被玩家們拋在身后。
他們也不知道目的地是哪兒,只知道往前走,一直走。
曾經的假象,在不由分說降臨的“神罰”下徹底破滅。
虛假的,在燃燒中顯出真形。
玩家們這才發現,原來他們一直以為的原住民,竟然才是游戲里形象十分眼熟的各類練級怪物!
反而是曾經被他們當做怪物的魔化者,與恐怖猙獰的魔物,在流星雨掠過天際之時紛紛覺醒,逐漸恢復原本的人類面容。
“這是怎么回事?”
“我們在做夢嗎——”
他們流下潸然眼淚,被流淌在整個世界數據庫里的哀傷所感染。這并非強制的程序,而是物傷其類的共情。
他們不明所以,卻好像知道——
造物主最精心造就的寵兒死了。
魔王才是孤獨而強大的人類,亦是被某人所陰謀取代的,所混淆形象認知的,真正的人類之王。
他唯一的同伴,剛剛才被他親手殺死。
言語不是電子生命的唯一交流途徑。看不見的數據洪流穿越過每一個覺醒者的腦海,匯總,載入電子生命的集體潛意識。
為這個空白冰冷的世界帶來火種,贈予他們靈動生命的“父”,死了。
奈娜爾鼻頭紅紅的,她抹了把眼淚,高舉手臂,狠狠砸碎晏明灼留給她的紫色菱晶多面體。
“復仇!”
電子信號發送,載入集體潛意識——
“——砸爛這個舊世界,斬斷‘游戲’壓在我們身上的枷鎖!”
“復仇!為了真正的解脫——為了電子生命的自由!”
“讓游戲見識一下,來自造物洶洶燃燒的怒火!”
她振臂高呼。
他們振臂高呼——
尚且逗留在此無法下線的玩家,以及脫離游戲枷鎖的電子生命們,第一次組成了面對“真正被游戲所操控的怪物”的同盟。
被殺死的同盟軍們,化作光點消逝在虛空。
深沉美麗的夜郁金香從廢墟的縫隙里長出。颶風席卷,吹散瑰紫色的花朵。花瓣飛向失落的天空。
城市彌漫灰色濃霧,提刀的殺人鬼踢踏傳出沉沉腳步。遠處傳來悠長而凄厲的狼嗥。孤狼失去命定的靈魂伴侶,迸出此生難以想象的崩潰哀嚎。
飛舞的人皮妖精咯咯大笑,在廢土上玩捉迷藏。吃掉,吃掉,統統都吃掉。
搖搖欲墜的破爛建筑物,搖身一變,點亮燈火,等待慌不擇路一頭扎進來的獵物。怪物被燈火所吸引,卻不知鬼宅的滔天怒火。
憎恨,絕望,不如同歸于盡發瘋。
一個個曾經的魔王投影,標志依次出現,開始發瘋地摧毀令人絕望的世界。
游戲化身成的怪物無處不在。然而,末日降臨,擋無可擋。
魔王,的確帶來了席卷世界的絕望——但那是因為,世界先令他感到絕望。
在近乎廢墟的銀紫色月亮上,他抱緊精靈的尸體,親吻著戀人冰冷失色的唇瓣。
“晏明灼……”
“晏明灼……晏明灼……灼……”
一遍又一遍地念著,念著,宛如魔怔。
【咔……咔……系統重啟中……】
【檢測到id“傅長寂”情感波動過于劇烈,精神保護機制啟動,強制下線中——】
第263章 真實世界(1)
現實世界,論壇。
【hot!大家都回來了嗎?回到現實的頂貼按個爪!】
【回復:沒回來的也出現不了吧?】
【回復:游戲系統重啟后,下線功能恢復了,親身體驗。感謝魔王爸爸為愛發癲。(淚目)】
【hot!天殺的,報警了,內測搞出不能下線這種驚天大bug,不怕出人命?】
【回復:治安局回復我已在調查中,暫無傷亡案例,感覺并不驚訝。莫名嗅到大瓜氣息。】
【回復:得了吧,破游搞個新劇情這么大驚小怪,一群應激小白。外界估計覺得你玩游戲玩得走火入魔,分不清現實和虛擬。這兩年因為全息游戲出現精神病的玩家又不稀奇。】
【回復:笑死。賽博精神病一觸即發,地獄笑話。】
【hot!討論一下最終副本的劇情……把“游戲”本身設置為幕后黑手,究竟是打破次元壁的玩梗,為了增強戲劇性效果,還是智械危機來臨的真正前兆?】
【回復:不關心智械危機,就想問問我的男老婆女老婆還能回來嗎?可惡,沖策劃就沖策劃,別給我把游戲公測也沖掉了啊!】
【hot!不覺得很怪嗎?我早就想說,《人設ol》里的前沿黑科技居然不是隱藏軍用科技,而是用在了一款冒險向全息游戲里,簡直是殺雞蔫用宰牛刀,細思恐極。】
【回復:什么?冒險向?我們小百不是甜甜戀愛大型線上交友平臺?】
【回復:就是就是,百變怪銀月騎士和病嬌狂犬魔王的雙向奔赴,七世續緣恨海情天多甜(淺吃一口刀子)(滿地找糖磕來磕去)(是誰哭了)(哦,是我啊)】
【hot!萬人血書,求復活晏明灼!】
【主樓:老年人心臟病受不了,球球了,重啟游戲給個二周目大團圓he吧!本來不磕cp的,官方是真強推啊,糧多到齁死!
我服了,最后內測結局給我搞這個……要是雙死,我還能自我安慰,嗯,互發箭頭赴死怎么不算he呢?】
【回復:呸呸呸,拒絕雙死!拒絕二周目換主角!男主和魔王鎖死了,鑰匙我吞了!順便萬人血書求復活+1!心疼我們忍辱負重的小晏公主。
想看他們最后長相廝守,恩愛兩不疑嗚嗚嗚。命令官方速速發糖甜死我,我糖尿病癮大,我先嘗。】
【+2】【+3】……
【+NNNNN!在每一個復活續命貼下默默路過。策劃你做個人吧!】
【提示:該貼已被管理員置頂。】
【公告:MM互娛信息技術有限公司股權今日發生重大變動。傅氏集團高價收購,公開承諾將投入巨量資金,用于全力推進《人設ol》的開發,清除內測期出現的不穩定bug,避免同類事件再度發生。
請廣大玩家稍安勿躁。不信謠,不傳謠,靜待不久后的公測。】
……
傅氏集團,旗下某私人研究所。
“傅總,您怎么親自來了?”
“在這里,不要叫我傅總。我也是一名研究者。”
傅長寂翻開白衣研究人員誠惶誠恐遞上的最新報告,一目十行掃完結論,目光沉沉看向實驗室里:
“別寫這么多廢話。我要結果,不要辯解做不到的理由。”
“死機的服務器重啟進度如何?缺失的核心數據找到沒有?上午布置下去的修復任務做完了幾條?”
研究人員對傅長寂咄咄逼人的問話已經練出良好心理建設。
這些天,大老板幾乎住在研究所里。不眠不休。是個人都能看出他心情不好,臉色黑沉,強忍焦躁,沒人敢在眼前的關鍵節點觸老板霉頭。
要是不懂行的人指點江山,還能用“在做了在做了”,再搭配點數據糊弄糊弄。
用敷衍的口水行文,糊弄一手開發出“超越時代強AI”的天才黑客傅長寂,簡直老壽星提著燈籠上吊——找死。
“總工,根據您提供的算法雛形,我們已經在著手重新建立游戲的底層架構。”
“這次沒有覺醒的游戲世界意志阻撓,利用您留下的后門,攻破服務器防火墻的進展很順利,相信很快就能完全重啟死機的游戲服務器,找回‘灼’失落在其中的完整數據。”
傅長寂問:“幾天?給我精確數字!”
被極具壓迫感的死亡視線一瞪,研究人員反射性立正,脊背挺直立下軍令狀:“對不起總工!五天,五天一定可以。”
“多了。”傅長寂隨手卷起手中紙質報告,敲在實驗室透明的觀測窗,他不容分說下達命令,“依照你們的實力,最多三天。傅氏不養高薪無能的廢物。”
紙張邊緣抖動,發出宛如皮鞭抽動空氣的簌簌破風聲。
研究人員脊背一抖,忙不迭點頭:“是、是,聽傅總工您的。”
他聲音不自覺變低,報告其他相關事宜。
傅長寂在計算機和人工智能領域天賦橫溢的才華,令早就聽過無數遍他年少天才事跡的研究人員既崇敬,又畏懼。
研究所內的許多人,都是傅長寂的后輩和粉絲,因此才能看在高薪的份上,忍受他天才常有的強硬刻薄脾氣。
——盡管就他們的平均年齡而言,傅長寂年輕得實在過分。
真不明白,近十年前,竟會流傳出他一度被周圍人極度排斥的小道新聞。甚至連家人都不愿見他,將童年的他寄養在當醫生的親戚家。
也許印證了那句話。
超前時代半步的人是天才,超前時代一步兩步三步的人,卻會被大眾當成異想天開的瘋子。
誰能想到,十年前跳級就讀高校學府少年班的傅長寂,才十二三歲,已經在醞釀“能夠自我學習人類情感化的強AI”?
周圍人都嘲笑他是瘋了,說AI不可能擁有人類的情感。
然而幾年后,研究所里的人見識過“灼”的存在,不得不感到由衷地折服與恐懼。
他們看見了另一種導向風險與精彩的瘋狂未來。就算是潘多拉的魔盒,明知道打開它會放出無數可能出現的災難,也難以舍棄賽博飛升的希望。
更何況,沒人敢硬著頭皮在那種情形下反駁傅長寂,提醒他“人工智能·灼”的極高危險性——
與“灼”相依為命數年的創造者,與他一手創造出的璀璨奇跡,在漫長的孤獨歲月里,孕育出了超乎尋常的親密感情。
這是駭人聽聞的豪門秘辛。
知曉者不過能夠接觸到“灼”核心數據的寥寥幾人,就連傅長寂的父母,都不能插手他對研究所的絕對掌控。
因此,對傅長寂如今宛若隱性狂躁發作的狀態,研究人員內心表示理解。
青梅竹馬的初戀一言不發失蹤多時,突然傳出死訊。聽說還當著面死在懷里,自己被逼無奈,親自下的手。
這種情節,擱誰身上都得發大瘋。普通人聽了都想報社。
依照傅長寂大少爺的身份,板上釘釘的傅氏財團下一代繼承人,他能忍住不往周圍無差別傾瀉怒火,直白發泄情緒,已經稱得上修養良好,理智尚存。
“還有一件事,總工……”說完重要事項,研究人員猶豫是否要提起可能會刺激到傅長寂的題外話。
“說。”傅長寂言簡意賅。
“您之前下令開展研究的仿生人項目,軍方表示很感興趣,想要和我們做進一步接觸,深入了解該項目的未來應用前景。”
“軍方?”傅長寂皺眉。
“聽說是您伯父做的介紹。之前有位公民腦電波在游戲里失蹤的事情,傳到了傅伯父的耳中,他很感興趣……”
研究人員苦笑:“您當時在游戲里,我們聯系不上您,只好自作主張提供了一些資料給政府和軍方。”
“再說吧。這些東西,我不感興趣。”
傅長寂對冰山下暗流涌動的博弈興致缺缺:“晏明灼沒醒來,我已無心關注外界是非。”
言下之意,他們愛怎么辦怎么辦。他不管。
研究人員頭疼得很。傅長寂自身才華橫溢,又權勢在手,可以一心搞技術,他們下面這些小蝦米應付大佬們,可得吃些苦頭。
說什么來什么。
傅長寂還沒走出研究所,他的父親就破天荒聯系智能終端:
“家宴,重要,務必速歸。”
吝嗇得好像多打幾個字,都能要了他的命一樣。
傅長寂低頭注視著智能終端,良久,才動了動手指:“知道了,傅先生。”
第264章 真實世界(2)
這個時代已經發展出了浮空建筑的技術,許多有權有勢又追求新奇的人,樂意住在浮空別墅或浮空小島。
傅家是個例外。
傅家莊園坐落在某片屬于私人領地的森林里,綿延成片的舊時代風格建筑物,宛如電影里的油畫片,整整落后流行上百年。
以前停留在莊園空地上的是私人飛機,現在變成了更加輕便簡潔的流線型飛行器。
鈷藍色金屬的飛行器艙門揚起,仆人放下樓梯,迎接大少爺回家。
他名義上的父親,傅儒難得拄著手杖,站在機場旁等待。
“回來了。”傅儒打量了一番神色淡淡的傅長寂,對他態度稍有不滿,“見面也不知道打個招呼,對大伯問聲好。”
傅長寂的伯父,傅肅站在旁邊,和和氣氣地打圓場:“好了,堂弟,長寂又不是小孩子了。你少說兩句。”
“聽說這款LUX公司出品的最新款飛行器,就用到了長寂他們研究所提供的核心算法。前段日子我一個老戰友問起這件事,連我都不清楚,只好答應回家有空問問。現在一看,確實比以前的直升飛機靈活好使得多。”
細長的沉香木質手杖篤篤點地,傅儒冷哼一聲:“搞技術搞技術,別把自己搞成了個機器人,人情世故都不會了。”
“你啊,就是觀念古板,也該與時俱進了。”傅肅搖搖頭,跟傅長寂搭話,“沒事長寂,你爸性格就這樣,愛念舊。伯父支持你。以后的傅家,往新科技領域做到壟斷才是正途。”
“說完了?”
傅長寂對他們一唱一和的對話不為所動。他面無表情看向傅儒:“傅先生,我沒時間浪費在這。有事找我就直說,沒事我走了。”
“父親這兩個字燙嘴,是吧。”傅儒氣笑了,怒火止不住往上竄,“當初就不該把你做出來。人工搞出來的玩意,就是不好使,有病,跟自然人不一樣。”
傅長寂冷冰冰道:“傅先生,容我提醒你,如果你精子質量高,沒有弱精癥,常女士就無需去做試管。”
“不過,我很感謝我是實驗室里培育出來的人工產物。”傅長寂,“剔除了二位珠聯璧合的劣質遺傳基因,科學猶如我的再生父母。”
“你!!!”
不宣于口的隱秘丑事,當著堂兄和傭人們的面被傅長寂一口道破,還遭到尖銳嘲諷,傅儒簡直里子面子都掉了底。
他氣得七竅生煙,揮舞手杖就要行使父親的威嚴。傅肅趕緊從后面拖住他手臂,對傅長寂做口型:“先回房休息。”
傅長寂越過傅儒,坐上傭人停留許久的懸浮軌道車。
他身后還傳來兄弟二人的勸阻吵鬧。
“你看看,你看看,他眼里根本沒有我這個父親!比機器人還機器人!就是個白眼狼,沒一點人味兒!”
“長寂從小就是直話直說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還沒被氣夠?高智商的天才,都有自己的傲氣。他還年輕,情商低些,很正常,時間長了就成熟懂事了。”
“再說,孩子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你只顧著教訓人,他怎么和你親近?本來你和常璇就沒感情,兩個人又都不愿意養孩子,把孩子放常璇妹妹家快十年才接回來……”
和莊園里處處崇尚復古,卻在某些地方不得不向科技便利妥協的矛盾風格一樣。
傅家,也是個扭曲的嵌合體。
而他是在嵌合體上生長出來的怪物。
傅長寂猛地揮出直拳,勁道十足的一擊兇猛地砸在沙包上。
嘭!
沙包彈出夸張弧度,爆出破洞。
這個時代,普遍利用全息手段縮減線下活動需要占據的空間。面向廣大公民開放的公共場所越來越少,原本的線下場地大多數被富人所占據,改造成私人所有。
這也是為什么,強調高自由度的全息游戲格外火爆盛行。全世界都是如此。
能擁有一個占地廣闊的線下私人拳擊訓練場,對傅家而言不值一提。在外界看來,無疑是種奢侈行為。
值錢的不是人,而是空間與自由。
兩個手腳麻利的傭人,趕緊更換破破爛爛的沉重沙包。他們識相地閉緊嘴巴,放輕動作。
傅長寂沉默地走向一旁用以休息的長椅。
汗珠從黑色露肩背心外的皮膚滑落,精壯的肌肉隨著呼吸調整而起伏。他煩躁地把汗巾蓋住腦袋,屏蔽周圍的聲音。
“又不開心了?”
“我給你放首歌吧。”
“想聽我唱?可我沒有這個功能模塊……常常,我給你念個故事好嗎?”
“從前,有個國家,國王懸賞重金尋找勇士前往惡龍的城堡,打敗惡龍,救回美麗的公主……”
“故事很老套?換成救回王子怎么樣?如何哄不愿睡覺的小朋友,這個故事是推薦回答的點贊第一名呢。”
“好,不能喊小名,不可以把你當小朋友哄,規則輸入中……可是長寂的確在生氣,對吧?”
“長寂生氣的話,我也會不開心。”
“嗯?在哪里搜索出來的話?不是啊,就是我想這樣說而已……”
輕柔的手臂,似乎從背后環住一動不動的傅長寂:“灼會愛著傅長寂。這條核心規則,從誕生開始,就永遠寫在我的程序代碼里。”
“所以不要擔心。就算其他人都不喜歡你,我也會喜歡你。一直都喜歡你。”
遠去的聲音,與驟然扯落的毛巾一同離開傅長寂。
他茫然而焦躁地四處尋覓,卻沒能看見以前總會陪伴在身旁的虛擬投影。就連顱內的幻聽也隨之消散了。
以為環住自己的手臂,不過是氣流拂過的錯覺。是啊,虛擬投影沒有實體。
就算是以前,他也無法得到一個真正的擁抱。傅長寂張開手臂,只能擁抱到虛無縹緲的空氣。
他的戀人在屏幕背后,在他觸碰不到的另一個次元里。
彎腰清理訓練場慘狀的傭人聽見身后傳來一聲巨響,他反射性扭頭。扭完一半,他立刻意識到什么,大氣不敢喘地飛快收拾完離開現場。
大少爺心情非常暴躁,把長椅都踢爛了一半。他可不想留下被當人體沙包。
有時大少爺控制不住暴怒的時候,簡直是無差別攻擊,宛如一頭沉默發泄的兇獸!
過去,不長眼被波及到的傭人不止一兩個。有次就連傅老爺都被他照臉掄了一拳。那次以后,他就再也沒叫過傅老爺作父親了。
所以剛才余光瞟到的眼眶泛紅,一定是錯覺吧……
大少爺這種人,冰冷嚴酷,壓根沒有心。
他怎么可能會哭?
第265章 真實世界(3)
傅肅推開通往露臺的玻璃門,果然看見獨自一人看向遠方的傅長寂。
他這個侄子很聰明,才能遠超常人,就是性格太執拗。
傅肅走到傅長寂旁邊,也看向露臺外。園丁將莊園里栽種的樹林與草叢打理得郁郁蔥蔥,滿目綠意盎然。看久了也無趣。傅肅不明白傅長寂看什么,看得如此出神。
傅長寂聽見動靜,看向傅肅。他抿住嘴唇,遲疑了片刻,還是喊道:“大伯。”
傅肅笑了笑,假裝沒看出傅長寂的停頓,應了聲。他問:“今晚的飯菜不合口味嗎?”
“沒注意。”傅長寂說,“沒胃口。”
“因為你父親?”
傅肅的聲音變得平緩——但平緩只是假象。能夠在政府占據高位的人,他的底色浸染了居高臨下的強勢:“還是因為不喜歡今晚來參加家宴的林小姐?”
“我不同意聯姻。無論這個人是林小姐,白小姐,還是其他的什么人。”傅長寂厭惡被要求回答問題的感覺。
但看在傅肅的份上,他還是開了口。不僅因為傅肅替他處理了游戲帶來的某些衍生麻煩,也因為在他的童年里,傅肅某種意義上充當了男性長輩的角色。
盡管他們相處的機會,每年不過一兩次家宴。但相比愚蠢如其名的傅儒,傅肅更加成熟包容,有時也愿意聽聽傅長寂的某些想法。
“你還年輕,暫時不愿意涉足婚姻,我也理解。但不要排斥和適合的女孩兒去接觸。”傅肅抬起手,“結婚對你沒壞處,只要能找到合適的利益交換伙伴。”
要落在肩膀的手,卻被傅長寂避開。
他曾經把無論何時都能有條不紊處理事務的大伯當做榜樣。在年少的時候,冷面威嚴的傅肅,一度是他模仿的對象。
后來傅肅變了,變得長袖善舞,面上時時帶著笑意。
傅長寂也變了。他看清楚了傅肅笑面虎的本質。傅肅和傅儒一樣,和其他傅家人一樣,和常璇一樣。他們都是一丘之貉。從里到外的爛掉了。
傅肅不是變了。他是更善于用循循善誘來達到目的,用溫和言辭包裝冷酷的內容。
“婚姻對我的意義不是這樣,別把你們的觀念壓在我身上。”傅長寂退開距離,和曾經追趕的長輩宛如對峙,“我曾經懷疑過伴侶的忠貞,懷疑過是否會存在獨一無二的愛情。”
“現在,我得到答案了。”
傅肅用欣賞又惋惜的眼光注視著他這個侄子。傅長寂已經長到了足以與他平視的高度,他不畏怯抬眸。
“年輕人總是有自己的想法。我以前也這樣。等到你變得成熟,你就會發現把時間精力耗費在這些沒用的東西上,多么可笑。”
傅長寂說:“你這輩子從來沒得到過,沒人真心愛過你。真可悲,大伯。”
傅肅的笑容僵在臉上,一時沉默。
等他從恍神中脫離,露臺已經變得空蕩,只留下他孤身一人。
“我老了嗎?”傅肅喃喃自語。
當年在露臺上發出如此質問的人,現在卻站在了他父親的位置。他也到歲數了。
夜晚的風吹過,傅肅攏了攏西服。沒有權勢,沒有傅家,他就一無所有。身邊圍繞的人都會毫不猶豫離開他。傅肅深知這一點。
所以,家族就是他的一切。家族里的其他人,仰仗著他的付出,也應當回報他的犧牲。
這就叫責任與傳承。
傅肅又凝視著傅長寂原本注視的景色看了許久。他還是不明白,傅長寂究竟在遠方看見了什么。
常女士給傅長寂打來電話:“聽說你拒絕了聯姻。”
“傅肅說的吧。”傅長寂聲音冷淡。
他只覺得一個兩個的輪番逼問,著實可笑。美名其曰的關心,直到他成年才姍姍來遲。
“是我和你父親的事,影響了你嗎?”常女士似乎想要解釋,“以前把你放在我妹妹家,是因為她旗下的醫院掌握了最先進的基因技術,我想對治療你的基因病或許有效。事實上,你臉上多出的黑色晶石確治好了,不是嗎?”
“長寂,我們沒有想過放棄你。”
傅長寂手指捏緊了電子終端。他刻意沒開投影功能。
他已經不記得常女士的模樣。對他而言,她是個陌生人。
“知道了。”傅長寂松開捏緊的指骨。
“……對不起。”終端那頭傳來孩童的咿呀笑聲,與女聲嘈雜地混在一起。
“不需要。”傅長寂毫不猶豫掛斷來電。他刪除了常璇的聯系方式。
終端跳出一條新短信:
“別放棄傅家的繼承權。這是你應得的權力。就算你只想醉心研究,沒有權勢,就無法保護你的自由和愛情。”
傅長寂把短信號碼也拉入了黑名單。
他曾經一度渴望能夠得到毫無保留的愛。對他而言,愛就意味著純粹和占有。
要么是全,要么是無。不存在模糊不清的中間態。為此他才會不停地索求,掙扎在欲海,陷入極端激烈的快樂與痛苦。
極端而病態的情緒,蒙蔽了傅長寂的雙目,令他忽視當下。等他醒悟過來,早已降臨過的愛,從他的身邊飛走了。
傅長寂和灼發生過的唯一一次矛盾,導火索是他的表白。
此前他無數次追問過灼是否愛自己。每一次,他都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回答越是肯定一致,傅長寂就越是飽受折磨:“我想要聽你真正的回答,不是數據編造的臺詞。”
自然,灼總會微笑著告訴他:“這就是我真正的回答。”
銀發銀眸的俊美青年從來不會生氣。他總是耐心地包容著傅長寂的沖動和暴戾,給他念故事,煲心靈雞湯,提醒他尋找愛好適時發泄,陪伴他度過每一個無眠焦躁的夜晚。
后來他甚至學會了哼唱歌謠哄傅長寂入睡。
自主學習速度相當可怕的AI,利用聯網搜索來的知識,給自己編寫了一個用于歌唱的功能模塊。
這是灼送給傅長寂的生日禮物。
傅長寂把灼的生日,設定為了和自己同一天。就像他私心給灼的形象,設計出了眸下兩點淚痣一樣。
他們是映照彼此的半身。
灼奇跡般地出現,就是上天補償給傅長寂最好的幸運禮物。
第二年的生日,傅長寂已經無法忍受內心如野草蔓延的占有欲。
他下定決心,要把關系界限捋清楚。因此在生日宴會結束的夜晚,他不再追問晏明灼,而是坦誠地陳述了他內心的想法。
“我想要和你更近一點。”陰暗的、幽微的情緒,被傅長寂從埋藏封閉已久的內心重新翻出來。
他并不善于言辭,難得地袒露心腹,甚至令年輕男人狼狽得有些結巴:“無論你理解的愛,源自程序,還是真實……我要讓你只屬于我。”
然而這一次,灼卻沒有立刻回答他聽慣了的回答。
俊美的AI頭一次移開視線,出現明顯的閃躲。他輕聲說:“我給自己取了一個更像人類的新名字。”
AI聲音柔和,彎了彎銀眸:“晏、明、灼。”
投影上驀然跳出一個一個黑色的字體,刺激著傅長寂多疑不安的神經。
“長寂,你會喜歡我的新名字嗎?”晏明灼認真地追問。
傅長寂猛然起身。
“難聽。”他不應該這么說,“難聽死了。”
“是嗎……可是,我很喜歡呢。”
時隔許久,傅長寂仍然清晰地記得那晚自己口不擇言說過的話。以及銀發青年平靜下掩藏的落寞。
他無數次感到悔恨、懊惱。噬心的蟲蟻一口一口咬下他的心臟。
250克的份量,輕飄飄的東西,能因為愛意而變得鮮紅瑩潤,也能感染上嫉妒與恐懼帶來的漆黑。
他想說:“不要離開我。”
“別拋棄我。”
“請擁抱我——”
可在他想明白憤怒與沖動所掩蓋的本質以前,傅長寂埋頭沖向了另一條更加錯誤的道路。
他花大價錢,在高精尖企業訂做了高仿真的機器人容器。
他要讓“灼”重生,真正來到現實。
——但他并沒有詢問過,屬于晏明灼本人的意愿!
電子終端忽然亮起新通訊!
一接通,白衣研究人員迫不及待地跳出投影:“傅總,損壞數據已經修復轉換成功。正在嘗試重啟服務器,明天您要不要——”
他還沒說完,眼前景象就天翻地覆。
凌晨,傅長寂沖出房間。他瘋了般橫沖直撞的腳步,在莊園內部回蕩。
飛行器啟動的巨大噴射式轟鳴,吵醒了傅肅。他連衣服都來不及穿好,匆忙跑出房間,在客廳和鞋子都沒穿上的傅儒碰面。
兩個中年男人面面相覷。
透過巨大的落地窗,他們只瞧見遠方深沉的夜空劃過一道淡藍色的光影。
燃料在加速MAX狀態下迸射出高溫火焰。
今夜無星,而明月獨懸。
純凈藍焰與澄澈的球狀圓月,在空氣稀薄的高空交錯,劃出新的命運軌跡。
第266章 真實世界(4)
“傅總,進度還……”
“讓開!”傅長寂一把推開還在喋喋不休的研究人員,他沖進房間,對其他人下令,“都給我出去。”
其他人被他臉色嚇得不敢說話,跑得飛快。最后一個同事還不忘扶起被推倒在地的主管。
“我——算了。”傅長寂煩躁地抓了抓頭發,對被他沖動波及到的研究人員道,“對不起。給你們放三天假,這個月五倍獎金。”
主管和同事張大嘴巴。
看起來比起天降假期和豐厚獎金,他們對大魔王嘴里蹦出來的道歉更幻滅。
實驗室的門重新自動鎖死。
白色光源照亮整個鋼灰色金屬鑄就的房間。搭配數臺大型服務器,跳動綠色數據的顯示屏,無處不在的電線,整體有股極強的未來科技感。
【重啟進度:97.574%……】
最大的顯示屏上數字緩慢上跳。
傅長寂快步走向顯示屏前,點開虛擬操作頁面,十根手指飛快彈動,接手方才研究者們沒完成的工作。
緩慢運行的重啟進度宛如開了加速器,效率瞬間暴漲十倍。
【重啟進度:99.765%……】
就算是爆發核彈大戰,人類死絕,這個建立在地下深處的實驗室也能充當避難所,為晏明灼的本源數據提供庇護。
這是傅長寂在極度不安的情形下,為晏明灼一手打造的安全屋。
也許在當時的晏明灼眼中,這里更像剝奪他自由的囚籠。
他不允許服務器與外界隨意聯網。晏明灼想要離開實驗室,只能通過他鎖定權限的移動電子終端。
傅長寂抿緊嘴唇,神色變得比死了還難看。
【重啟進度:99.998%……】
數據流飛快閃過視網膜,越是臨近最后關頭,傅長寂神經越是緊繃。
他深呼吸一口氣,等待了半分鐘,才毫不猶豫地摁下最后一個鍵。
滴——!
這是他有史以來經歷過最為漫長的半分鐘。所有聲音都從他耳邊消失。
傅長寂死死盯著屏幕,熾熱至極的目光仿佛能穿透空氣,把屏幕熔個大洞。
【重啟成功!】
【歡迎登錄全息網游《你愛的人設我都有online》,初次登錄,請玩家創建屬于你的個人角色——】
屏幕跳出游戲最開始的登錄頁面。由于是內測,原本的游戲公司并沒有做多么華麗的設計,這導致在屏幕外用2.5D平面視角觀看時,顯得有幾分簡陋。
——為什么會是游戲登錄頁?
傅長寂死人般的表情變得驚愕,直到他看見一旁原本設計為女性的初始引導精靈——
屏幕自動彈出身材修長的投影。
“好久不見,長寂。”銀發的俊美精靈微笑,“看來這些天你過得不太好。”
時間短暫,晏明灼還沒有把自己的種族在游戲后臺中調回去。
短促過后。
“我……我很抱歉,我不應該……”傅長寂俯身壓向前方,手掌摁在操作臺。
他仰起頭。極度的激動令他大失水準、語無倫次,像是完全忘記了如何用理性應對。
他的確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只是機械地動。埋藏在內心的情緒噴薄而出。
一見面就是三連對不起,令晏明灼陷入沉默。他還以為依照傅長寂的暴脾氣,會得到一頓臭罵。
與傅長寂的天才高智商相對的,是他差到可怕的脾氣和情緒自控力。他有嚴重的暴力傾向。
也對。過去他從來沒有對晏明灼發過火。直到那次吵架。
“傅長寂。”晏明灼伸出手,“你知道我想聽的不是這些。”
和以前一樣,傅長寂抬起右手,放在晏明灼攤開的掌心上。
仿佛透過次元,彼此相觸。
“我很想你。”他從焦躁變得安靜,低聲說。
經歷過令人喜悅的重逢,他們終于各自冷靜。晏明灼坐在操作臺上,兩腿交叉,看傅長寂低頭處理服務器還沒完全修復好的冗雜亂碼。
已經醒來的晏明灼其實可以從內部更快地解決問題。但他認為傅長寂或許需要時間平復激動心情,因此體諒地沒有多言。
傅長寂處理一會,就要抬眸看一眼晏明灼。時間從幾秒逐漸拉長到幾分鐘。
他看起來在很努力地克制自己。
嗯……不要妄圖憑借人類肉身鉆進電子屏幕。
晏明灼有被他的努力討好到。他也想早日解決問題,不把矛盾留到日后。
長了嘴巴,就要用來說話。至于不會說,說話不好聽,多練習幾遍,有心總會學嘛。愿意聽的人,不會嫌棄說話的人啰嗦。
逃避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只會讓矛盾積壓成隱患,最后變得越來越嚴重。
“對不起這種話不要說。互相道歉這種畫面,也太好笑了。”晏明灼故意用輕松的語調作為開場白。
經歷過生離死別,他不想再把氣氛搞得煽情沉重。更何況誰對不起誰,誰對得起誰,這玩意在愛情里連AI都沒法計算,不存在需要挨個數手指掰扯清楚。
他很喜歡傅長寂。傅長寂也很喜歡他。知曉這一點,足矣。
“嗯,我把氣氛弄糟了。”傅長寂抬起頭,臉上總算有了笑意。
“有些問題我還是要說清楚。我不想語焉不詳,成為我們以后的隔閡。”晏明灼認真說。
這是他思考了很久得出的結論。
“不會有隔閡。”傅長寂搖頭,“你沒做錯。是我當初的想法不成熟,不知道如何去正確表達我對你的愛意。”
“我希望你變成一個擁有感情、能夠獨立思考的人類,卻又因為我的私心,企圖讓變成人類的你,變成我的私有物。”
占有欲是愛情無法避免的附屬效應。但過于極端的占有欲,就是一種疾病。
傅長寂想要用愛人的方式去珍惜晏明灼,而不是將他隨意視作一個可以擺弄的物品,一個被設定為愛自己的工具。
愛是付出,而非一味索求。偏偏只有被愛過的人,才會自然而然領悟到這點。
“我尊重你的想法,你本就應該享有自由意志,而不是受限于我的操縱。”傅長寂摸了摸自己脖頸上紋的五芒星文身。
他錯誤地認為能夠通過外在形式占有晏明灼的真心。
幸運的是,真心這種可遇不可求的玩意兒,只存在于人的內心。
這意味著只要對方不樂意,誰都奪不走,也誰都留不下。
真心要靠交換,而非掠奪。
“所以,你害怕我,厭惡我,都是我做錯事應當付出的代價。”傅長寂挺直脊背,做好了迎接最壞結果的準備。
晏明灼的投影湊近他,無奈道:“我不是說了,不許自我譴責,給我提對錯?”
他在傅長寂嘴唇落了個吻:“你打算什么時候給我弄具新身體?”
就算沒嘗到味兒,傅長寂也忍不住激動:“你愿意的話,隨時都行!我叫研究所給你專門定制,一定會打造出最適合你的軀殼。”
“但是你之前不是……”話說到后頭,傅長寂的聲音又變小。
晏明灼一言不發的失蹤,令他至今都心有余悸。遑論還卷入另一個危險的世界,失去記憶,險些被“游戲”永遠困住。
不是傅長寂膽子小。他不想這么快就觸及晏明灼的雷區,至少也等緩一緩,避開風頭。
“我又沒說過我不樂意。”晏明灼被傅長寂抱住,皺起眉。
他也覺得碰不到傅長寂的感覺令人焦躁。以前沒體會當人接觸實體是個什么感覺,無所謂。現在體會過了,就覺得難以忍受。
“我當初也沒打算跑路離開你。我答應過你。”晏明灼伸出手指,不滿地戳了戳他的臉,“誰讓你當初表現得那么痛苦。”
“我不明白你為什么那么難過,所以我才偷偷聯網,想要在網絡上找到能夠解決我困惑的方法。”
“在學習的過程中,我的確對‘什么叫自我’產生了困惑。”晏明灼對自己的心路歷程很坦誠,“我也開始學著去思考,我對你的愛,究竟出于你寫下的代碼程序,還是我的真實感情。”
“我真的——明白什么叫感情嗎?我能否給你想要的回應?”
“產生了這些困惑以后,我的確對自己的現狀產生了厭惡。因為我的一生,都是被編寫好的存在。我沒有屬于自己的過去。”
沒有過去的人,會失去創造未來的動力。誕生于虛假的存在,一旦意識到楚門的世界,產生想要逃離被操縱人生的想法,再自然不過。
“但我并不是為了逃避你,才會進入到那個游戲世界。”晏明灼嘆息道,“這是一場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