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1章 找到
咣當一聲。
劉年年單手扶住22號車廂的車門,她渾身是血,背后是數不清的尸體,他們形態各異,因為基因混雜身上總有一部分人的特質,比如跟斧頭融合的人。
現在他們茍延殘喘,鮮血噴灑到車廂每一個角落,老式火車內部被鮮血打濕,她可以確定,歸鄉號的水鬼只能通過積水移動,無法通過她的血液,不然她已經被殺了千萬遍。
19車水鬼云集,陰冷冷的寒意似乎能把人直接殺死,她看到了幾具懸掛在車頂的尸體,那是北調的人。
但劉年年像是一把進入歸鄉號的鑰匙,能夠通過控水來解決的麻煩相比較沒有那么耗人,只是精神上像是有一把生銹的鋸子在緩慢地割她的神經。
20車是貨車車廂,沒有床鋪也沒有座位,木箱子堆在一側,另一側是行李箱,甚至有幾個籠子里放著的是動物,雞籠上蒙著布,露出一只雞的眼睛,仿佛在朝外窺視。
角落里的籠子里盤踞著一條蟒蛇,黑暗中潛伏著其他生物,劉年年看了很久才意識到那是什么,人和人疊加在一起,盡量縮緊自己的身體,小心翼翼投來探尋的目光,因為目光太生動,都一時間讓劉年年誤以為那些人是活人。
那也確實曾經是活人,貨車里的偷渡客,躲在角落里不敢讓人發現,身體互相擠壓著,一個狹窄的木箱里就塞了五六個人,他們根本不可能躺下,只能坐在木箱里,從箱縫中露出一雙眼睛。
而箱內可能已經有人死了,他們就坐在同伴的尸體上。
這些人跟被關在籠子里的雞沒有區別,仿佛作為人的屬性已經被徹底剝奪了。
劉年年不清楚這些人是災難前上車的還是災難后,唯有一點可以確定,如果把活生生的人逼到這個份兒上,那當年世界環境一定差到了極致,差到讓人覺得只要能搭乘上歸鄉號就行。
劉年年被箱中偷渡客吸引,等反應過來時自己已經被關進其中一個木箱,她需要警惕走動的人影免得被抓,在狹窄的木箱內需要提防同類相殘。
祝寧斷斷續續的聲音指導劉年年走出20車,而21車的環境跟20車差不多,只不過那是一車的怪物,這對祝寧來說最簡單,她本人在這兒只需要吞噬。
但對劉年年來說反而是地獄,每一個污染物都出奇強大,她常常還未解決一個就被數十個污染物撲殺。
沒有隊友沒有幫手,祝寧距離太遠無法直接出手相救。
劉年年分不清是眼睛里進了血,還是這個世界本來就是紅的,她回過神時已經站在血泊中,帶著一個瘋狂的微笑,黏糊糊的血液讓她回想起殺死陸堯時的快感。
劉年年迷戀鮮血,盡管她這一路走來身體里的血液仿佛消失了大半,她踩著碎尸塊兒,走向了22車的車門。
那時車外越來越黑,不知道是入夜了還是沙塵暴完全蒙蔽了世界,劉年年在車廂上拍了個血手印,這節車廂背后可能就是福壽螺的本巢。
之前的車門是透明的,從一節車廂可以看到另一節,但最后一扇門是鐵門,上面銹跡斑斑,門縫中溢出福壽螺的卵。
劉年年當時大概已經瘋了,她竟然沒有恐懼感,福壽螺的本體已經很久沒試圖殺了她。
她太久沒聽到祝寧的聲音,不知道祝寧還能不能看見。
她抓住車門用力一推,生銹的車門和軌道發出咿呀咿呀的磨牙聲,門縫里的福壽螺突然涌出,在她腳下堆積成一座粉紅色的卵山。
然后劉年年陡然頓住。
一陣風吹在她的臉上,劉年年呆愣了片刻,呆呆地摘下頭盔,她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頭盔被取下后,她感受到一股冷意。
那真的是一股風。
夜里的寒風刮在臉上,讓她眼睛很刺痛,劉年年低下頭看到兩條彎曲的鐵軌,枕木一格格飛快移動。
22車不存在。
劉年年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她耗盡了自己的全部,用劉瑜留給她的異能,用裴書教會她的技巧,用安池給她的囑咐終于來到了車尾。
但22號車竟然不存在?
她垂下手,防護頭盔咣當一下砸在鐵軌上,鐵軌駛過后頭盔快速消失在視線內。
福壽螺的卵隨著列車移動朝外灑落,積累的鮮血在涌出,而劉年年沉默許久,直到兩邊都是一模一樣的風景,建筑和樹木飛快掠去,好像無聊的人生。
她輸了。
祝寧說得對,沒有必要進入車尾,她應該直接進入安全的車頭,跟著歸鄉號進入北墻地界,然后回家。
劉年年伸手摸了下臉,她臉上太混亂,鮮血和淚水混雜,眼睛通紅導致看什么都是紅的。
她摸著自己濕潤的臉,怔怔地看著遠方,突然意識到哪里不對勁。
風是濕潤的。
她跟安池穿越了沙塵暴才上車,安池甚至被沙暴吞沒,天空中不斷掉落蛆蟲,就算歸鄉號駛入了什么詭異的區域,但這些基本要素不會改變。
沙子、空中門、掉落的蛆蟲,或者最簡單的橙黃色的天空。
這些都沒有。
遠處的天空是藍黑色的,像是一塊兒柔軟的幕布,天上散落幾個孤獨的星星。
四周的建筑物越來越重復,人在火車上待久了看外界會覺得無聊,所有建筑都長得差不多,但這些建筑物真的差不多,像是一模一樣復制粘貼的一副長卷軸,拉成一排膠卷播放給劉年年看。
這里已經是22車了,這就是歸鄉號的終點。
空間明顯超出了一個火車車廂的大小,似乎看不到盡頭,而劉年年無法想象歸鄉號究竟是怎么做到拖拽著這樣的空間向前的。
那個福壽螺的殼呢?
攻擊她的螺肉去哪兒了?
她想不明白,唯有一件事可以確定,這也是她旅途的終點。
劉年年邁出左腳,那只腳懸空著,車廂和地面有一米多高,稍有不慎會掉下車廂,但這是唯一一條路。
懸在半空中的左腿落下,那感覺很奇怪,不像是踩在了地面,而像是掉進了泥潭。
好像是一個裝飾成鐵軌的沼澤地,劉年年腳踩著的位置,兩條筆直的軌道向下凹陷,整齊的枕木朝她涌來,兩側的房屋樹木發生畸變,如同地震般向她傾倒。
大廈崩塌,樹木扭曲,而歸鄉號列車已經奔騰而去,在黑暗中留下一個狹窄的洞口,邊緣滲透著鮮血,車廂距離她越來越遠,劉年年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她又朝前走去,大腿從柔軟的鐵軌中抽出,好像在走又好像在原地打轉,她感覺下方有一股阻力,又讓人感覺好像是在游泳。
鐵軌和樹木還在動作,久而久之真讓劉年年以為自己在游泳,她掉進了一個鐵軌之海,線條在她周圍流淌,枕木如一根根浮木。
她分不清上下左右,完全看不見歸鄉號的影子,仿佛終身被囚禁在詭異的鐵路上。
天上的星空也在塌陷,被下方的漩渦吸引,形成一條條明亮的星軌。
劉年年的視線中開始出現一個黑色的點,像是黑暗中一個標記,也像是逗貓時的激光點,劉年年感覺自己跟一只被逗弄的寵物沒有什么區別。
她已經深陷鐵軌,胸口感覺到很沉重,劉年年在軌道中“游泳”,她伸直雙臂擺出了一個游泳的姿勢,在她動作時,雙臂擊打軌道,鐵軌上鋪著的石子像是水花一樣濺起。
這里沒有一件事是正常的,但劉年年卻覺得一切都那樣正常,歸鄉號列車最后一節是鐵軌正常,鐵軌融化正常,她在鐵路上游泳正常。
這里沒有水源,起碼劉年年感受不到。
天上的星空加速移動,在空中劃出一個又一個弧形,仿佛在注視著她。
她該游多久呢?一輩子?
她筋疲力盡,經常發現自己沒有進展,小石子聚成的“浪花”一個浪打來能把她掀回去。
但她不能停下,她知道停止動作自己會下沉,完全被鐵道吞噬。
體力不支時她“嗆水”了,吐出一粒粒石頭,甚至不小心吞下去幾顆,差點被石頭噎住。
視線中的黑點越來越大,劉年年靠近之后才發現那是一艘小船,通體黑色,邊緣都是污漬,明顯已經存放多年。
這毫無邏輯,漂浮的軌道中為什么會有一艘船?
火車和小船大多數都沒法聯系在一起,一個在陸地一個在海洋,她環視四周,沒有人能夠回答她。
劉年年抓住小船的邊緣,船身邊緣搖晃,她不知道上船竟然這么難,腿搭在船邊兩三次都滑下來,只能先抱著船邊積蓄體力。
當她上船后已經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鮮血早已把她黑色的防護服染紅,她臉上也都是血,但沒有一點水,卻能感覺到身上的沉重感,好像自己掉進水里又爬上岸,身上是水的重量。
她躺在船里,直視著斗轉星移,感覺自己在隨波逐流,但她的感知力也只能到這個地步,是幻覺嗎?她不理解自己要怎么在鐵軌上漂浮。
她想象不出來自己的處境,如果是瘋了,那她在哪個階段瘋掉的?
她揉了揉刺痛的眼睛,想把鮮血從眼球中擠出來,她揉了很久很久,好像眼球要在手中爆裂,她的視線太模糊,看什么都有重影,而且“幻覺”好像越來越重了。
她像是在看那種小卡片,每次偏移時就會產生不一樣的景致,現在世界對她來說就是這樣,讓她惡心想吐。
小船上的場景在快速切換,上一秒這里是一艘漁船,劉年年躺在成山的魚中,下一秒這里是兇殺案現場,一個男人在旅途中殺死自己的妻子。
再下一幕,這艘船是倒扣的,像是一個河蚌,兩個孩子躲進了船底,有人來抓住孩子的手拖出,一把明晃晃的大刀亮起,切斷了孩子的手。
劉年年在看一艘船的前世今生,偶爾能分得清這些人的身份,但大多數時候都做不到,這一艘船像是被詛咒了,每一個碰到它的人都會被殺死。
劉年年惡心感越來越重,好像有人在她的前庭插入一把叉子攪弄,她趴在船邊嘔吐又吐不出什么。
但她昏沉之間發現場景又發生了變化,這一次她聽到了列車的聲音,小船和其他貨物都堆積在車廂內,一個戴著眼鏡的女人腳步匆匆跑來。
這時這艘船是倒扣的,劉年年被壓在船底,又被一塊兒油布蒙著,女人在車廂內急匆匆尋找,好像在尋找什么可靠的地方來存放自己的物品。
最后她看中了角落里倒扣的船,掀開油布的一角,快速塞進來一個包裹。
女人很著急,她根本沒看一眼船底,不過她就算掀開了也看不見下面的劉年年,她們根本不屬于同一個時空,劉年年看到的只是過去的片段。
女人動作迅速,然后裹進了自己的風衣領子大步離開,而劉年年像是隔著時空與她完成了一場交接,不確定地伸手抓住了包裹。
包裹是防水袋,事發匆忙草率地裹了幾層,劉年年很輕松地拆開,露出內部的檔案袋,上面有一行字,記者木涵。
木涵在全面污染來臨之前,把資料藏在她認為最安全的地方,歸鄉號列車最后一節車廂,陰差陽錯地塞進了一艘船內。
這就是祝寧想要尋找的東西。
……
陰暗的地下垃圾場。
山貓在逐漸失溫,不知道深入地下多遠,無數塑料模特的尸體,頭頂上那張蒼白的臉明顯是更高維度的生物,而他在黑色粘液的攀附下在逐漸失去身體的感知。
山貓不知道其他墻外調查員接入人機聯合裝置是什么感覺,這種臨死之前把自己完全工具化的做法很反人性,讓他本能感到痛苦。
“不要害怕。”熟悉的聲音從腦海中響起,仿佛彈琴的人奏響了第一個音符。
一只無形的手撫摸他的后背,好像在輕輕安撫,山貓在幻覺和現實中來回跳躍,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想象。
竟然是祝寧的聲音。
他一定是瘋了,人生最絕望的時候反復回想起火種俱樂部的競賽,那段記憶支撐他在墻外活了這么久,然后馬上就聽到了祝寧的安慰。
非常典型的幻想,也意味著他離死不遠,像是走馬燈。
“是我。”祝寧安撫著他的神經。
山貓在意識中看到了熟悉的影子,意識到那不是幻想,真的是祝寧,人機聯合裝置也不是雪白的菌絲,而是純黑。
“我替隊長報仇了。”祝寧簡單解釋:“這是我付出的代價。”
山貓驟然間清醒過來,103區之后祝寧再也沒有跟獵豹隊成員碰面過,他知道祝寧出墻了,心中隱約有個猜測,所以才會跟著走出高墻,但他不知道祝寧真的是為徐萌報仇。
山貓走出高墻之前,以為自己在乎的就是全世界,但走出去之后才發現自己多么渺小,獵豹隊多么渺小。
就算他不想承認,在宏大敘事面前,徐萌也一樣渺小。
每個墻外調查員都肩負了被稱為人類使命的責任,所有出墻的人都不是為了自己出墻的,而祝寧竟然為了徐萌走到了極北之地。
她付出了傳統意義上的生命,自己的靈魂,獨特的個性,還有最重要的自由。
祝寧取代了普羅米修斯,山貓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難過,但他知道徐萌活著一定不會高興。
祝寧組成了新的通訊網,山貓只是通訊網上微不足道的一小節。
“你找到了不死者的主腦。”祝寧說。
她通過山貓的眼睛感受地下垃圾場,白澄的長相對她來說太熟悉了,那是她朝夕相處的隊友。
白澄半夜時讓祝寧陪她挖墳,她見過白澄剛復蘇的那一秒,很短暫也很容易讓人忽略,像是一個毫無生命的塑料假人被賦予生機。
所以每個白澄剛被挖出來的時候都說話很機械,需要重新學會怎么使用身體。
但這也是祝寧第一次看到這么多白澄,斷裂的四肢,扭曲的身體,埋葬在垃圾堆里,她感受到了永恒的孤獨。
白澄本應無限期被埋葬,那不是沉睡,沉睡毫無意識,白澄是有意識的,準確來說,她是被活埋了。
隨著巨人尸體的腐爛,空中門打開,全世界的污染物都在逐漸活躍,人們找到白澄的通道也被打開,山貓如同被命運指引來到此地,為她帶來了祝寧的意識觸角。
白澄那句好久不見不是對山貓說的,是對祝寧說的,她能感知到什么生物入侵到她的地盤。
“我可以借用下你的身體嗎?”祝寧問。
山貓不知道白澄是誰,他只是北調派出的工具。
他的身體控制權其實已經歸祝寧所有了,祝寧完全可以一句話不說直接控制,山貓頓了下,默默放松了自己的意識,像是抱著膝蓋沉入游泳池,五感慢慢離他而去。
他的感官變得矛盾,仿佛是進入了第三人視角,卻又看著自己本尊。
山貓成了祝寧的傀儡人。
祝寧接過了山貓的身體,跟白澄對話,“曉風還好嗎?”
白澄起碼活了九十年,九十年還是保守估計,祝寧見過的白澄只是其中之一,白澄的主腦對現在的祝寧來說都是古老而強大的生物。
隊友時光對白澄來說應該極其短暫。
白澄的主腦像個終極存儲空間,其他白澄對她來說就是可消耗品,可消耗品和祝寧產生的隊友情同樣可消耗。
祝寧進入極北之地前把林曉風托付給了白澄,林曉風可能也是她們少數的聯系了。
“她還活著,在極北之地外。”白澄的聲音很柔和,活了很多年,讓她身上有一種非人的溫和感,“她想進去找你。”
白澄的主腦感知到了極北之地外的情況,林曉風停在白澄面前,黑暗即將把她們吞沒。
這是祝寧聽到的第一個好消息,林曉風還活著。
茫然之間仿佛砸下一個有力的錨點,她知道冰天雪地里有個小女孩兒在執著地尋找自己。
祝寧感覺到所有的線索在朝自己匯聚,被命運或者更強大的存在指引。
對于世界的探索她還剩下最后一部分,當年的污染是怎么全面爆發的?
這個問題歸鄉號上可能有,但白澄的主腦一定可以回答,她從末日前活到了現在。
“可以告訴我發生了什么嗎?”祝寧問。
白澄沒有立即回答,祝寧占據了山貓的身體,在白澄的注視下仿佛一個虔誠的朝圣者,又像是一個無知的孩子。
她動了下脖子,像是從天花板上垂下的一條蟒蛇,蒼白的臉距離祝寧只有半米距離,祝寧能看清她精致如同人偶的五官,濃黑的睫毛,還有眼球邊緣漏出的塑料袋。
白澄有一種神性,祝寧很早以前就發現了,烏托邦地下凝聚出的白骨支架,赴死時毫不在意的一瞥,她高于人,像個真正的神。
但在過去,那些神性的部分只有短短一瞬,大多數時候白澄都像是個試圖融入人類社會的人偶,而在祝寧眼前的白澄像是過往神性的結合體。
她們一黑一白,在地下垃圾場中對視。
白澄:“這對你現在的處境可能沒有什么用,沒有陰謀。”
她竟然知道自己的處境,祝寧有點詫異,但很快就明白了,白澄大概知道這一天遲早會到來。
祝寧:“我需要一個合理的理由。”
祝寧沒說是用合適的理由做什么,是說服自己接受現狀?
祝寧像是一個謙虛的學子:“請你告訴我,舊世界是怎么毀滅的?”
戰爭?污染?還是一次意外的災難?
白澄透過山貓看向祝寧,或者在看更遙遠的東西,超越了時間和空間。
白澄:“當人類在毀滅世界的時候,世界也在毀滅我們。”
第432章 歷史
劉年年躺在倒扣的船底,被一張油布蒙著,她打開閃爍的手電筒,像是躺在被窩里看小說一樣小心撬開了檔案袋。
文件袋邊緣有血跡,劉年年手上全是血,她剛開始以為是自己的血弄臟了,在衣服上無用地蹭了蹭,但后來發現那就是檔案袋上的血。
這封檔案可能已經有八十年了,鮮血卻還是新鮮的,甚至擁有自己的生命在紙張上移動,隨機遮住一些文字和圖案。
血液好像會爬在人的身體上,像是水蛭一樣吃掉活人。
劉年年太陽穴黑色菌絲縮成了一個點,她呼喚祝寧也沒有任何反應,不知道是祝寧說的話她聽不見,還是因為進入車尾,祝寧徹底失去了她的下落。
劉年年打開攝像頭,像個忠誠的墻外調查員一樣記錄。
檔案袋里有一張世界地圖,表面有一層塑膜,但還是很老舊,劉年年展開之后愣了下,她不知道其他人見過舊世界的地圖沒有,這對她來說是第一次。
腐朽世界似乎在主動毀滅過去的信息,她根本對舊世界一無所知。
地圖上是大片大片的藍色海洋,幾塊拼接在一起的陸地,明明只是一張普通的二維地圖,但劉年年仿佛能想象到過去,地圖從二維變成了三維,隨著目光所到之處,山峰拔地而起,海洋波瀾壯闊,她能聽見大海的波濤聲,能聽見樹林中百鳥爭鳴,能感受到沙漠的熱氣滾滾,能看到一望無際的草原。
那時太陽照常升起,天空沒有一扇扇空洞的門,人們可以突破天際而非撞到幕布。
對生活在狹窄的墻內世界的她來說,徐徐展開的是一個遼闊的世界。
遼闊,劉年年最大的感慨是遼闊,她心潮澎湃,心跳加速卻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震撼和懷念,那是她先輩曾活過的土地。
她只知道人類廢棄了百分之八十的土地,但并不清楚究竟是哪部分,她貪戀地撫摸著地圖板塊的邊緣,卻找不到現在自己的位置。
她現在在哪兒呢?
劉年年理解了墻外調查員的心情,為什么這個工作那么危險,卻又有那么多人愿意主動出墻,他們一旦找到任何資料都是第一手的,沒有被人粉飾過,只要舊世界掀開一個角就能喚醒他們血脈里對這片土地的熱愛。
哪怕結局是死亡也無所謂,調查員最初的信念來自于此。
就在這時,劉年年仿佛成了無數個前赴后繼出墻的調查員之一。
劉年年沒有注意到檔案袋中的血跡爬上她的手背,幾乎是貪婪地看向其他資料,檔案袋里還有一打厚厚的彩色照片。
木涵盡可能留下一些紙質信息,照片被打印出來了,這些照片大概含有什么信息量,但劉年年并不是考古學家,她認知有限,所以看每張照片更像是過去的民俗展示。
沒有建立在空中的高速公路,沒有懸浮在半空中的飛車,直達云霄的建筑物并不常見,大家吃正常的食物還不是奢侈品。
這些照片很多都很普通,一張照片是玉米地,劉年年沒見過這么多健康的農作物,而不是隨時會異變的污染物。
下一張有人在田埂里勞作,察覺到攝像頭之后抬起頭露出一個詫異的表情。
在大街上遛狗的普通情侶,一家三口吃飯,交通事故的現場報道圖,賽馬比賽現場……
劉年年越看越沉迷,舊世界和新世界的差別不算特別大,八十年來科技的進步有限,在污染孢子的支持下,他們開發出了漂浮在空中的島嶼,還有一系列營養劑愈合劑。
而在生活方式上,底層人仍然過著舊世界的生活,尤其是墻內其實保存了部分舊世界的建筑物。
所以這些照片給人的感覺更加復古,明明白白告知觀看者,距離災難其實才過了八十年而已。
劉年年不清楚照片的意義,以為這是一道智力題,需要某種排列方式才能看懂。
她看完之后下意識翻到背面,發現每張照片背后都有一行小字:不要遺忘歷史。
木涵不是神,她不知道什么信息是關鍵的,或者出于私心,這一打照片是為了展現和平世界的眾生相。
檔案袋里有個本子,劉年年做好了閱讀日記或者調查筆記的準備,但木涵仿佛出于記者的職業素養,只展示信息,幾乎不做個人判斷,只是偶爾克制不住的時候才會寫下一些什么。
本子是個剪報集,本子本身不厚,但因為剪報而被擠得鼓鼓囊囊的。
她忘了裴書的告誡,墻外調查員在找到資料后要謹慎閱讀,越是直觀的信息對人精神的摧殘就越嚴重,很多調查員觀看錄像帶之后就瘋了。
剪報集展開,印刷體的新聞標題像是一把刀子,鋒利的字體邊緣很有沖擊力,劉年年心臟收縮了一下,腦海中開始出現囈語,雙目更加刺痛。
啪嗒一聲,她眼眶中積蓄的血淚掉下來,砸在泛黃的報紙上,迅速暈成一片。
她仿佛一時間被拉到過去的歷史洪流中,藍色海洋上漂浮著白色塑料袋,電視節目上報道惡性傷人事件,戰爭打響,蘑菇云騰起,仇恨蔓延,她看到了尸體、死亡、還有污染。
仇恨如同漩渦把所有人席卷其中,劉年年越陷越深,心臟抽痛,八十年前他們對于異能者的稱呼為變異人,而且普通人知曉他們的存在。
《X地變異人惡性傷人事件,造成八百人死亡》
《通過變異人管控法案,劃分變異人生活區》
《民眾請愿消滅所有變異人,把生存空間還給真正的人類》
《專家研究變異人的產生受垃圾污染和社會壓力影響》
《世界已經瀕死,末日遲早會到來,呼吁尋找新家園》
過去的畫面和新聞標題融合,標題淡出時下一幅畫面浮起,劉年年接受的信息太大,大腦幾乎要爆炸,腦殼破碎,腦漿就要噴灑一地。
而在這些畫面中,有一個女人的面部特寫,她齊耳短發,表情僵硬,冷冷地盯著畫面。
劉年年仿佛在大海中遨游沉浮,突然抓住了一根浮木,因為她見過這個人,祝寧剛出墻冒險時會發送自己在墻外的見聞,大多數時候都是一些照片。
其中有一張照片在飛魚線下拍攝,祝寧的墻外小分隊在日出時留下一個溫馨的合影,天空上漂浮著巨大的飛魚,他們拍照時像是一群盤踞在車頂上的小貓咪。
因為這張照片里有裴書和祝寧,所以劉年年一直保存著,時不時拿出來看,她當時那樣羨慕祝寧,以為那就是自由。
而且照片里有兩張一模一樣的臉,劉年年當時看的時候以為祝寧的隊友是一對雙胞胎,她跟剪報中的人長得一模一樣。
一樣的短發,一樣的僵硬的肢體語言,她抬起眼神色漠然地盯著屏幕,有一種超脫世俗的神性。
這個人從八十年前活到現在,并且沒有絲毫變化,起碼有三個一模一樣的她。
報紙上有她的姓名,白澄。
……
“我活得比你想象得要更久。”
地下垃圾場內,白澄淡淡地說,“塑料被發明的同時,我就已經誕生了。”
“最初是分子形態,出于混沌形態并沒有更多個體意識,你可以把我想象成人類的胚胎。科研人員研發時不知道有我這個伴生物存在,事實上以我的視角來看,人類對世界一無所知。”
白澄最初只存在于實驗室,隨著科技進步,塑料流水線產生,人們批量生產塑料,也在批量生產白澄。
白澄無處不在,她朦朧間感受世界,各地的白澄把信息傳遞給她。
她第一次真正開始像人是一場意外,有個異食癖患者迷戀上吃塑料袋,她不吃飯只吃塑料,家人阻攔就背著家人偷吃,吃掉之后再嘔吐出來。
白色塑料袋經過食道,掉進胃里,把胃部塞滿形成胃的形狀,然后一陣痙攣后,膽汁和胃液把塑料沖刷出來。
在人看來這個過程很惡心,但對于白澄來說,異食癖女孩仿佛一臺三維打印機,為她準確描繪出口腔、食道和胃部的器官。
白澄擁有的第一個器官就是胃,掉在地上的塑料袋收縮著,依靠記憶把自己重新扭曲成一個胃的形狀。
也是作為一只胃,她開始思考自己和世界的關系。
女孩兒怕被家人發現,她想收拾起來自己的嘔吐物,卻發現那只沾滿胃液的塑料袋在收縮,并且團緊了自己。
在女孩兒眼里,白澄像是一個胎兒。
她把白澄養起來了,泡在圓形魚缸里,白色塑料袋會散開,像是一只游動的水母,但大多數時候她都喜歡團成一團,堅持以為自己是一只胃。
女孩兒不再那樣激進,她把塑料袋撕碎再吃,這樣不會吃進去就吐。
白澄不理解,人的身體情況不適合食用塑料,她為什么要克服著本能強迫自己吃塑料。
大多數時候,女孩兒像是啃餅干一樣吃塑料,然后隔著魚缸看白澄,女孩兒也不說話,只是很偶爾地伸出手指貼在魚缸邊緣,塑料袋也會隔著玻璃和她觸碰,然后女孩兒會露出一個單純的笑。
那也是白澄第一次知道自己可以逗笑人,那樣簡單。
她們就這樣靜靜陪伴彼此,分享孤獨。
后來她被父母發現,送到醫院強制治療,家人看到了魚缸里的塑料袋,在入院的同一天嫌惡地倒掉,白澄被當成垃圾掩埋。
掩埋在地下的白澄遇到了更多塑料,哪里都是塑料,地下、海洋、下水道、她很輕易地控制其他塑料垃圾,在地下游走,最后她找到了女孩兒的墳墓。
異食癖女孩在一年后死亡,經過治療她依然不肯改掉吃塑料袋的陋習,硬生生死于饑餓。
她的父母重新生了個孩子,她被徹底遺忘。
“我用了她的長相和名字。”白澄說。
夜色中,一個塑料袋的人形生物半跪在一塊兒墓碑面前,墳墓上寫著白澄的名字,她把手放在墓碑上,想跟她玩那個魚缸觸碰手指的游戲,但沒有得到回應。
四周的塑料袋發出嘩啦啦的響聲。
那是很悚然的一幕,大地裂開蜘蛛網紋一樣的口子,塑料袋鉆入女孩兒的身體,皮肉的分層,包裹住骨頭,進入腐爛的口腔,努力向下衍生,到達胃部時甚至有一種詭異的安全感,好像自己回到了家。
那是白澄第一次從墳墓中鉆出。
地下的塑料像是一條新流水線,她們鉆進墳墓,凝結成無數白澄的軀殼,讓她永遠不死。
不死者白澄誕生了。
“我有了完整的意識和思考模式,通過學習已經和人類很相似,別人至多會覺得我有點奇怪。”
白澄在人世間開啟了自己的人生,她最喜歡做的事就是躺在公園草地上看天上漂浮的塑料袋,飛舞的塑料袋也像游動的水母,讓她想起在魚缸里的日子。
“但好景不長,有一天人類發現了我們的存在,我猜他們以前就有人發現過,但沒有公開報道。”
白澄知道自己不正常,她混跡在人中,但內心只是一只塑料袋,而不正常的人很多,那時候變異人的隱瞞方式還很稚嫩。
白澄走在路上能分辨出哪些是人哪些不是,一只蜘蛛,一只蚊子,這是一只貓咪,那是一只鱷魚。
世界在腐爛,生物在異變。
白澄小心隱藏自己,她對所有人都沒有敵意,非自然人類會忍不住吃人,白澄沒有一點胃口,相反隨著人類社會發展,白澄的力量更加強大了。
因為垃圾越來越多,經過循環之后微塑料進入人體,她甚至能操控尸體。
但白澄有自己的弊端,她記憶很短暫,每次死亡時醒來都會失去一部分,那時候人類和變異人的沖突已經越來越大了,總是失憶意味著總是被殺死。
“為了儲存記憶,我創造了自己的主腦。”
她知道自己需要一個終端,這樣才能真正成為不死者。
“你看到的就是我的主腦。”白澄說。
白澄犧牲了一個自己,她站在垃圾填埋點邊緣,垃圾堆里充滿了塑料模特,她知道這是自己的墳墓,于是親手埋葬了自己。
白澄跳進了填埋坑,閉上了眼睛,所有活著的白澄都會向她匯報。
“我學習了人類的知識,物化了我自己,很奇怪,在所有生物中,只有人會物化人。”
她本身就是工具,知道自由之后,再次成為工具會讓她感到痛苦。
“這件事有個好處,我記載了自己的歷史,同時也無意間記錄了你們的歷史。”
“你們現在所經歷的,過去發生過不知道多少次,我們總是在重蹈覆轍。”
白澄設置主腦之后,變異人和人的沖突擴大到無法調和的地步,變異人認為自己更加強大,憑什么受管控,第一起惡性事件發生在某個著名商圈,變異人無差別的襲擊讓溫和派都不愿意承認變異人是人類的一份子。
武力鎮壓過后,嚴苛條例誕生了,變異人被驅逐到某個集中管理區,人類劃分了一部分土地給他們生存。
“這是高墻的原型。”白澄說。
祝寧之前一直很好奇,人們最初怎么建立高墻的,再高效的執行力也不會這么短時間內創造出如此復雜的墻體構造。
原來不是從零開始的建設,而是在原有基礎上改造。
保護人類的高墻,原本竟然是用來囚禁變異人的監獄。
“剛開始的舉措看上去都很有效,變異人進入獨立生存空間,大家涇渭分明,消滅所有變異人的論調越來越高,但這根本做不到。”
“因為我們來源于你們,”白澄說:“我們就是你們,就像微塑料已經進入所有人的身體里,所有人也都已經攜帶了污染因子,只需要一個導火索就能引爆。”
“你們還是我們,根本沒有區別,我們就是同類。”
變異人被隔離之后,變異沒有消失,而且越來越多,高強度的社會壓力,不健康的生活方式,越來越嚴重的環境污染。
人們只是在竭力控制理智,假裝自己是正常人。
“節點呢?”祝寧問。
污染存在多年,但八十年前才集中爆發,一定有什么特別之處。
白澄:“人們發現了污染孢子的真正作用。”
在古老的過去,變異人很少,人們知道有一類特殊人群的存在,但不會大驚失色,因為遇到的概率太低了。
那時候少量死去的人會析出污染孢子,他們不知道是什么,不同國家還有不同的解釋,大多數都是奇跡論,或者那是死去的神的靈魂,甚至有些部落還會崇拜污染孢子。
社會文明飛速發展的時候,所有人都成了被壓榨的一環時,變異人數量越來越多,死后析出污染孢子的可能性也越來越大,他們有了足夠的樣本去分析研究。
“部分變異人和普通人類因此達成了統一戰線,他們期望更多污染孢子,能夠做到壟斷生產,于是把目光看向了變異人生活區。”
“那時候的墻內沒有這么多高科技,有部分變異人是真的愿意生活在墻內,對他們而言那樣更加舒適,他們不知道自己成了工廠里的肉。”
“我說過了,你們現在在發生的,歷史上已經發生過無數次,同一個概念的不斷升級,聯邦的創始人絕對參考過這段歷史。”
“但他們犯了個錯誤,”白澄說:“污染孢子過去很少是有原因的,因為那時候巨人還活著,人類相當于在一個壯年巨人身上生存,如果有序利用資源,還能再生活幾百幾千年,但人們在高強度壓榨污染孢子,污染孢子必須要殺死污染源,所以必須人為污染,污染孢子大量爆發時,意味著巨人開始死亡了,我們正處于她死亡的余韻中。”
而貪婪的人依然在索取,不管是變異人還是普通人,他們最后壓榨的都是腳下踩著的這片土地。
變異人對人類社會宣戰,戰爭爆發,仇恨蔓延,四處都在打仗。
那時流水線上生產最多的東西是武器,仇恨帶來更大的壓力,壓力帶來更大的仇恨,滾雪球一樣讓世界不堪負重。
于是大規模的污染徹底爆發,傳播速度極快,像是女巨人瀕死之前的一次發泄。
忙著打仗爭奪資源的人,忙著發泄仇恨的人第一次正視世界,他們終于放過了彼此,但自救已經來不及了。
黑色蘑菇云下漂浮著血紅的污染孢子,有攝影師拍下這驚人的一幕,污染孢子柳絮一般席卷全世界,感染速度太快了。
變異人是感染之后還能保持理智的存在,那次大規模污染變異出強大的生物,伸出觸手無差別殺死所有人,連變異人都無法在那種極端環境中生存。
他們創造出一個又一個怪物,在更高級別的生物面前,強壯的螻蟻和弱小的螻蟻之間沒有區別。
變異人和自然人都承認彼此是人,但當時又有什么意義呢。
“當人類在毀滅世界的時候,世界也在毀滅我們。”祝寧重復了白澄最初的話,到現在她才明白這句話真正的含義。
祝寧一直猜測永生藥業是否隱藏了什么秘密,以為這家公司在大污染來臨前做了什么,現在看來,它只是參與其中,當年應該有很多大型企業都這么做過,只不過永生藥業活到了現在。
并不是某個單一的企業或者個體毀滅了世界,而是所有人共同開創的末世。
白澄點頭,繼續講述當年的歷史:“他們只能先往高處走,因為污染孢子有漂浮高度。被稱為變異人的種族打開了高墻,自然人擁有更高的科技力量,變異人有更高的能力,變異人歡迎所有墻外成員來避難,大家終于擰成了一股繩,想要尋找活下去的辦法。”
后來才有的高墻計劃,劉年年代表的新世界的母親幾乎就是將兩種人進行了融合,他們想尋求共生道路。
難怪霍瑾生支持這條路,在她看來,當年的仇敵合作,不可調和的矛盾要有個調和窗口,這就是勞動成果。
祝寧默了下,她現在是半個機器人,不需要花時間就能消化白澄的話,她問:“我記得,在八十年前人類建設幸存者基地時,污染曾短暫消失過。”
祝寧抬頭看著白澄,問:“是你做的嗎?”
祝寧對于過去的歷史只有一個模糊的印象,口口相傳真假難辨,尤其有一點,他們說在大污染爆發之后,污染曾經消失過一段時間,這才給人類建設幸存者基地留下緩沖期,不然人連逃難的機會都沒有。
現在想來,能做到這一點的只有白澄,那樣恐怖的力量,只有每一個分子都滲透全世界的人才能做到。
白澄:“是我做的。”
白澄在女巨人死亡的同時就感知到了她,那樣遼闊的土地在她的感知下有具體的輪廓,仿佛白澄目睹了每一個細胞的死亡。
女巨人活著的時候屬于全人類,但在死亡后只屬于白澄。
……
洞穴中劉年年神經震顫,她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一行字。
《污染全面爆發,不死者白澄爭取時間》
第433章 救世主
人類生產了塑料垃圾,卻因垃圾而得救。
垃圾加速了世界的污染,卻又是唯一可以感知世界的存在。
“你拯救了幾百萬人。”祝寧客觀地說,她終于明白白澄身上的神性從何而來了,她比自己更像一個神,沒有多余的情感,每一次經歷之后個人感情都會被清空,而她眼神那樣溫柔,因為活了太多年,身上總帶著一些對于人的憐憫。
祝寧是白澄的仿造品。
祝遙在白澄的啟發下無意間創造了祝寧,祝寧有三代,白澄有無數個,祝寧的記憶儲存方式也來源于白澄,她需要整個研究所沒日沒夜地鉆研,而白澄竟然是天然的。
白澄在反應過來自己記憶流失之后就快速建立了主腦,相比人類和變異人,她才是更高級別的生物。
“我也殺死了無數個自己。”白澄搖頭說:“我付出了你想象不到的代價。”
污染全面爆發之后,變異人和自然人握手言和,尋找一切可以對抗的力量。
那時候白澄才知道這個社會體系的運轉效率竟然那么高,原來只要他們想做是可以做到的,社會這座機器在失效之前快速整合信息,他們很早就知道白澄的存在。
那時他們針對每一個變異人都有記錄,他們需要的是一個可以拖延時間的異能。
不止是白澄被選中了,當年不少變異人都走上前線,為人們爭取時間,白澄說歷史在反復發生,跟今天的局勢一模一樣。
水滴群、空中門、風中的刀刃,污染爆發后哪里都是危險,人類接連倒下,每天的死亡數據都很觸目驚心。
這時候白澄不得已站出來,因為已經有人找到她。
“求你了,你是不死者,但外面有人在死亡。”來訪者只需要反復說這一句話。
白澄看向玻璃窗,外面是硝煙和不知道從何處而來的怪物,他們說的沒錯,死亡,無時無刻都有人在死亡。
而白澄耽誤的每一秒都在加速死亡。
白澄常年在人類社會里生存,更多時候都像個過客,她唯一的愛好是看天上漂浮的塑料袋,塑料迎風起舞會讓她感受到一種純粹的美感,但這個愛好有沒有人參與都沒有任何影響。
如果所有人類都死亡,世界滅絕了,白澄依然可以在廢墟上看塑料袋。
有很多人請愿,核心訴求只有一個,反正白澄不會死,為什么不能出手拯救,那對不死者來說那么簡單。
很難說清楚她當時的具體想法,合作方有一千個理由讓她出手,都那樣正確而宏大,她一個相反的理由都拿不出來。
她該怎樣拒絕呢?非常抱歉,我只為了自己活著嗎?
白澄望著玻璃窗,逐漸看不見外面的硝煙,只看到了鏡子里自己的臉。
她在看著自己,也在看著真正的白澄,她回憶起第一個認識的人類,她隔著金魚缸看著自己,把她當做一條金魚或者水母來養,會用手指戳一戳她。
于是縮成胃形狀的白澄就會舒展開,用塑料袋跟她擊掌,她會發出咯咯咯的笑聲。
真正的白澄為什么以塑料袋為生?為什么不吃人的食物?
那么多人在給她講述偉大的使命,而她只想知道一個問題,嘔吐之后再抓起來吃掉,吃掉之后再吐出去,直到把自己活生生餓死,為什么?現在白澄好像明白了。
因為想讓自己物化。
因為當人太痛苦了。
因為她覺得這個世界永遠不會好,所以想要成為塑料。
因為想成為塑料,所以白澄才誕生了。
白澄那一刻覺得當年的小女孩還在自己身體里,她小小地縮成一團,就像是塑料袋縮成胃一樣,白澄在她的胃里,而她也在白澄的胃里。
白澄答應了,不是為了拯救那幾百萬人,她想有一絲改變世界的可能。
她想拯救那個自己救不了的白澄,她想要世界好一點,就沒人吃塑料為生。
那種級別的控制力,白澄根本控制不了多久,女巨人的尸體不是小小的一座城市,那太遼闊了,她只堅持了一周就結束。
副作用是白澄加速死亡,那次白澄幾乎死了一支軍隊,并且記憶越來越差,她之前能記得幾十年的事,后來只有幾年,她的每一具尸體都是腐爛殘缺的,即使外表看不出傷口,內臟也千瘡百孔。
到祝寧和她相遇時,她分裂出的自己已經很弱小了。
主腦還能感知到其他分裂的自己,而每一個被挖出的白澄都只能單方面向主腦匯報。
她體驗到了極致的孤獨。
主腦和分裂體之間的聯系變得更加微弱,而每一個白澄都被記憶詛咒,她們傾盡所有本能,只是為了尋找到自己的記憶。
她是誰?她為何誕生。
白澄因為這個執念一次次死亡,一次次重頭再來,卻無法停止。
即使加入了什么團隊,隊長也大多數把她當做消耗品使用,死掉的白澄不會被人悼念,沒人覺得每個白澄都不一樣,他們在壓榨她利用她,直到她死亡。
而沒有人記得她的過去,當年的那批人已經死了,記載她的相關資料正在消融。
女巨人在摧毀過去的信息,所有信息都放不久,甚至開始摧毀活人的某部分記憶,像是對白澄的懲罰,讓她無法找到過去。
白澄才是那個推石頭的西西弗斯,這是她曾經幫助人類避難的代價。
而人類沒有因此變得更好,墻內把當年的災難又重復了一次,污染孢子的能源之爭,異能者和自然人之間的種族之爭,貴族對底層人的壓迫。
所有的一切都跟當年沒有區別。
人類在毀滅世界的時候,世界也在毀滅人類。
她終于明白了這個道理,白澄沒能拯救那個吃塑料的小孩,也沒能拯救世界。
祝寧是白澄的仿造品,而白澄是上一代的“救世主”。
“如果你想讓我重現當年,我做不到,而且那毫無意義。”白澄說。
客觀條件上已經無法完成,白澄已經比當年弱小了一倍不止。
“控制之后,污染會極速加劇。”白澄能夠感知到,就像她每一次操控尸體,那些尸體腐爛會更加嚴重,或者原地散落成一地白骨。
八十年前她動手之后,污染更加嚴重了。
“這對你的處境毫無幫助。”白澄聲音中有些歉意,祝寧是她過去的同伴。
人們面對困難時本能從過去的歷史中尋求經驗,以為這樣就可以避免災難重復上演,可當人們把目光投向歷史時,一切都來不及了。
祝寧果然沉默了,她在極北之地的身體甚至有一瞬間走神,多線處理的幾條線放棄,祝寧的思緒更加集中。
祝寧能感知到歸鄉號上的劉年年,只是她的任何話都傳遞不到劉年年耳朵里,她們之間的感知越發微弱了。
祝寧看到了劉年年手里的資料,小公主的完成度很高,是一個很優秀的墻外調查員。
沒有拯救祝寧的方案,她只是在做無用功,像每個墻外調查員一樣徒勞無獲。
劉年年怔怔地想著,她肯定找錯了資料,她把文件袋翻來覆去看了好幾次,想要找到遺漏的線索,是不是還有一張芯片卡,有視頻資料殘留。
但劉年年翻遍了船底的每一個角落,什么都沒有。
在船外嗎?在列車的其他角落?劉年年想要坐起身,后腦勺卻磕到船底,這里就是終點,她被歸鄉號列車困住哪兒也去不了。
這不對,祝寧拯救了她,所以她也想拯救祝寧,但她不知道自己自由的那一瞬間,祝寧已經死了。
她出墻太遲了。
祝寧很想安慰她,她借著劉年年的眼睛看到了舊世界的地圖,還有曾經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不是宏觀敘事下的人,而是具體的,正在生活的人。
遼闊的土地,沒有污染的世界,人們正常地生活著,只要想就可以走到全世界。
祝寧腦海里也有舊世界的雛形,祝遙讓她以為自己是一個從末日前來的穿越者,但真的看到地圖之后,發現祝遙給她偽造的記憶不太真實。
就像人不能準確描繪自己沒見過的世界,祝遙想象的世界沒有那樣廣闊,甚至顯得有些虛假。
祝寧考慮過一個方案,污染全世界之后形成統一污染區,然后給世界編織一個夢境,他們可以一起在夢境中生活。
只要成為污染區的唯一污染源,她就可以像神一樣操控所有,比如讓時間倒流。
讓人們生活在沒有被污染過的土地上。
但這個念頭剛冒出就被否定了,祝寧想起了初代機說的,不要改變時間。
原來是這個意思。
祝寧走到今天,很多人給她爭取了時間,劉年年為了拯救她進入歸鄉號。
劉年年精神負擔太重,痛苦從歸鄉號上傳遞到祝寧身上,她看到血跡爬上劉年年的臉,她還深陷污染區不肯出來,以為那里埋著拯救祝寧的秘密。
祝寧看不見林曉風,所以只能想象林曉風的處境,曉風一定很想進入極北之地,闖進那個黑色的世界,只不過她面前站著的是白澄。
祝寧擁有那么多眼睛,最直觀的一雙眼睛是三號機,三號機背靠著宋知章的尸體,心里防線已經崩潰,蘇何正在對面深深凝視著她。
蘇何說得對,祝寧可以對三號機伸出援手,但她從未參與過三號機和蘇何的對決,所以三號機孤軍奮戰。
三號機包含了祝寧全部的人性,她只是想為死去的隊友報仇,她只想像傳統故事那樣殺死壞人,然后世界就被拯救了。
但蘇何讓一切都很復雜,或者是世界讓一切都很復雜。
沒有其他路了,蘇何的提議是唯一一條出路。
三號機垂下手,瞳孔有些渙散,她還剩下最后一張底牌。
蘇何憐憫地看著她,知道三號機想要做什么,很多刺客來殺她都會用到這一招,精神崩壞后會成為污染物,她想要跟蘇何同歸于盡。
三號機不想認輸,她不在乎世界滅亡,她想要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殺了蘇何。
她想讓祝寧活著,她是被制造出的工具人,但祝寧不是,她有祝遙親自承認的自由。
不要死,不要選那條路,不要犧牲。
三號機在內心說,她知道祝寧能聽見,不要對敵人低頭。
要自由,要永遠自由地活下去。
……
“不,”祝寧搖頭,“這對我很有用。”
地下垃圾場內,白澄很詫異,她不知道這段歷史對祝寧起了什么作用。
祝寧使用的是山貓的身體,也是他的聲音,山貓的表情顯得很淡然,白澄看不到祝寧具體的臉。
祝寧問:“你能感知到我嗎?”
白澄仔細看著她,她是最了解女巨人的存在,她在巨人身體里活了很多年了。
“你身上有她的陰影。”白澄說。
她感知世界的方式不一樣,祝寧像是給一具死亡的尸體增加一絲活力。
但那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重生,更像是一種異變,已經死去的人不會重活了,老人不會時光倒流成嬰兒,腐爛的人也不會修復成原樣。
祝遙的實驗白澄很清楚,她想給女巨人創造出一個新的軀體,或者新的容器,而不是一條嶄新的生命。
如果女巨人真的重活了,那白澄絕對會失去對她的控制。
可現在很明顯,白澄的感知下,土地還是一具尸體,站在祝寧身后的巨大陰影是個很陌生的存在。
冰冷、散發著詭異,無法被描述,白澄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從過去的經驗猜測,白澄覺得那是異化,就像獵魔人在極端情緒下也會異化。
“你有能力殺了我嗎?”祝寧平靜地問。
白澄愣了下,她以為自己聽錯了,“你想,讓我殺了你?”
祝寧想要污染全世界,到時候她就是核心污染源,但一旦污染之后,祝寧不知道能不能自我控制,她的人性已經在極速減少,背后女巨人的陰影卻越發強大。
她需要的是一個快速可以殺死她的存在,只有白澄可以做到。
死亡的舞臺已經搭建完畢,幕布拉開,所有幸存者都是觀眾,他們齊聚一堂來觀看主角的死亡,這是有史以來最精彩的戲劇,有人說過,如果舞臺上放著一把槍,那把槍遲早會響起。
祝寧要選擇一個最出色的劊子手——白澄。
祝寧:“是的,我想讓你殺了我,但不是現在。”
第434章 喜歡
山貓旁觀了這一切,他懵懵懂懂來到地下,見到了上一代救世主的主腦,把身體借給祝寧,完成了兩代救世主的溝通。
他看到五顏六色的塑料,看到會動的塑料人,明白了世界毀滅的真相。
等他醒悟過來時,自己已經在舞臺下,死亡的帷幕緩緩落下,而山貓成為了觀眾之一。
祝寧要死了?
跟年少時觀看的比賽現場不同,這是死亡的戲劇。
祝寧在腦海中與他道謝,感謝他把身體借給自己,黑色菌絲布滿山貓的全身,他從未跟祝寧這么近過。
“你該離開了。”祝寧像是給無數人做危險避難一樣指導他。
山貓最大的任務是傳信,而他顯然已經完成了,祝寧和白澄已經達成了協議。
山貓順著原路往外走了兩步,通道有一處很矮,他下意識彎下腰,然后就沒再直起來過。
他扶著膝蓋,感覺心臟特別沉,好像要從胸膛里一直下墜掉在地上。
祝寧還在他神經上,察覺到他的異樣,說:“深呼吸,原地休息。”
于是山貓順從地坐下,他不知道該去哪兒,把臉埋在膝蓋里。
祝寧感覺他在逐漸變冷,薄薄的冰殼凝聚在他的眼球表面,像是給他形成了一層保護殼,她與被寄宿的人都有情感連接,會共情到對方都不知道的情緒。
借用山貓的身體是一回事兒,監控對方的隱私是另一種,祝寧很有禮貌地想要退出。
“謝謝。”祝寧的聲音特別疏離,很像講完正事之后要掛電話。
山貓突然有一種預感,他如果這時候不說,一輩子都沒機會了,他主動跟祝寧說話:“你要走了嗎?”
他知道祝寧很忙,大概率會立即離開,但祝寧竟然真的停下來,問:“有事嗎?”
祝寧多線操作,處理最多的事是避難引導,第二多的是臨終安撫,那曾是普羅米修斯的工作,但祝寧接過了這個職責,耐心地聽即將死亡的人安排自己的后事。
實際上,在她跟白澄取得聯絡,在她操控三號機,引導劉年年上歸鄉號,在她做這么多事的情況下,這個任務都沒有片刻停止。
這只是千萬條遺言之一。
祝寧就在山貓身體里,她能感知到山貓筋疲力盡,他太累了。
如果世界即將滅亡,山貓也無法存活多久,祝寧做好準備接收他的遺言。
山貓仿佛在大海中沉浮,他有很多事想問,比如徐萌,比如獵豹隊,但在說出口前又覺得一切毫無意義。
“你還記得我嗎?”山貓終于問出這句話。
他性格很木訥,少言寡語的,除了長得還不錯,性格很不打眼,他問出后發現沒有那么緊張,反而像是一塊兒石頭落了地。
你還記得我嗎?這是個很簡單的問題,甚至沒有一點冒犯性。
祝寧猜測山貓不是在問最近一兩年的事,他詢問的應該是過去。
那是初代祝寧的記憶,但初代祝寧臨死之前銷毀了自己的記憶,在祝寧現在的系統存儲卡內,關于初代機的回憶少得可憐,好像她根本沒存在過。
祝寧取代普羅米修斯之后有個顯而易見的好處,她可以動用所有攝像頭,所有存儲卡,只要輸入一個代碼就能檢索所有相關的一切。
輸入關鍵詞:山貓。
祝寧快速瀏覽了山貓的一生,一個被制造出來的異能者,他的生產邏輯三號機見過,通過提取異能者的異能,再制造出新的異能者。
在誕生之日,他被確定了冰系。
短暫的基礎訓練,十歲就投入使用,他正式加入了獵豹隊,獵豹隊的隊員是他的親人,徐萌和程莫非扮演著他的臨時父母。
祝寧從另一個視角看到了徐萌,正如她所說的,獵豹隊親如一家。
山貓那批人造人有個稱不上是弱點的特質,其實很多人造人都會有這個表現。
因為沒有傳統意義上的父母和親人,而且太早被使用,他們很渴求關系,和普通人相比可能有點病態。
這是技術的弊端,被制造出的S級異能者要么極度渴求愛,要么極度冷漠。
山貓見過太多類似的悲劇發生,而他很幸運。
除了獵豹隊家一樣的溫暖以外,山貓給自己找了一個新的、不會坍塌的關系,即尋找到一個永恒的偶像。
山貓只需要仰望,他不需要做多余的事,甚至不需要讓對方知道自己的存在。
在祝寧的檢索下,她看見山貓坐在觀眾席中,穿著黑色T恤,戴著棒球帽,在其他成人的襯托下顯得特別乖巧,像個誤入的中學生。
鏡頭不斷切換,山貓日復一日來,身體長大,青澀褪去,從少年變成青年,看上去也越發穩重。
周圍其他觀眾都在變化,人潮從他身邊流走,而山貓一直都在,像是一個穩定的錨點。
大概因為任務,他偶爾遲到入場,但總是最后一個走,直到保潔過來熄燈為止。
他在沒人的時候潛入訓練場,只為尋找到一顆祝寧用過的空彈殼。
那顆子彈至今都鎖在103區保險箱內,跟他為數不多的物品放在一起,自從那天之后再也沒敢公開看過。
這一幕幕很像默片,因為主人公都沒開口說過話。
山貓十五歲的時候,有一次差點就跟祝寧說上話了,那次比賽之后,很多人鬧哄哄地上前要簽名,山貓混在其中覺得自己一點都不顯眼。
隊伍本來就不長,前面的人越來越少,距離祝寧越近,山貓就越想逃跑。
前一個人要合影,得到同意之后把相機往山貓手里一塞,“幫忙拍一張啦,謝謝!”
山貓楞楞地接過相機,對準鏡頭時祝寧的臉驟然出現在面前,像是突然貼到他的面前,對焦太近了,他因此有點晃神。
咚——
快門聲響起的同時,他聽到自己震耳欲聾的心跳。
“謝謝啊。”那人對山貓雙手合十表示感謝,后面的人急不可耐往前擠,忘了山貓還沒要簽名,生怕自己落下,“我也要合影。”
山貓被人群越推越遠,像是被潮水擠走的樹葉,他就這樣在隊伍里一閃而過。
他隱約感覺到自己發生了什么變化,或者他對祝寧的感情發生了變化,從單純的崇拜熱愛變質了,心臟在瘋狂鼓動著。
山貓的腦海里被一個相同的畫面占據,幫忙拍照的時候,放大的鏡頭內,祝寧抬起眼看了自己一眼。
他沒有失落,反而以為自己得到了世界上最好的東西,或者是全世界最獨一無二的一瞬間,那一幕被拓印在他的腦海里。
那一個瞬間獨屬于他一個人,連祝寧都無法分享。
“你不記得也很正常。”地下洞穴的山貓自己已經猜到了答案,他很體貼地把這個話題接下來,不要讓對方難堪,也不要讓自己難堪。
“你去忙吧。”山貓的話說出來很多余:“不要管我了。”
他以為祝寧會禮貌地退出自己的身體,把黑色的菌絲從神經網絡上撤回,但祝寧那邊沉默了會兒,突然說:“記得。”
實際上這是她檢索后的結果,因為她并沒有經歷那段人生,所以像是從一個絕對理性的第三視角來旁觀初代祝寧和山貓之間的關系。
同樣的一天,在山貓排隊但被迫打斷的同時,初代祝寧就已經注意到了,她又不是什么大明星,老粉絲就那么幾個,尤其山貓如此特別。
山貓有好幾次都是帶著傷來的,可能剛結束任務沒多久,身上一股冰雪和鮮血混雜的氣味,那往往意味著危險。
山貓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人群中有多顯眼,像是羊群里混進了一只狼。
初代祝寧第一次察覺到他時,身上的野獸本能出現,以為山貓是一個潛伏的敵人。
冰系異能者出現在火種俱樂部做什么?祝寧知道這是聯邦重要的“人才”或者說“財產”,他們常常來往于S級污染區。
那時的她有一種天然的職責,即保護好火種俱樂部的家人。
山貓在偷偷觀察她,她也在觀察山貓。
初代祝寧已經在慢慢退出賽場,更少簽名合影,那天她出于試探才在賽后留了個小節目。
她想跟山貓接觸,判斷對方的真實目的,一個領域中不能出現兩頭野獸。
人群中,初代祝寧的注意力始終沒有離開山貓,她看著眼前的隊伍越來越短,很快就要接近自己的目標,只剩下半米的距離,甚至有點好奇山貓會做什么。
可山貓傻乎乎的,笨拙地幫別人拍照,半張臉都隱藏在相機后。
山貓被擠走后,她面露不悅,想把他喊回來。
但初代祝寧停了,她并沒有向前。
在監控中,歷史畫面都很模糊,初代祝寧怔怔地看著山貓的背影,眉頭不自覺皺起。
祝寧跟她共用同一個身體,同一套過去的回憶,如果是過去,她大概不知道初代身上到底發生了什么,但現在知道了。
預知之眼。
初代祝寧擁有霍懷瓔的眼睛,她的主技能是絕對預知,但預知需要一個觸發點,像是一把槍想要使用必須扣動扳機。
其實她達到了自己的目的,在看到山貓的同一瞬間,她已經窺視到了他的命運,或者窺視到他們的命運。
她看到了未來。
一個模糊的,不明確的未來,她看到自己會以另一個身份跟山貓重逢,看到山貓在103區參與了狙擊蘇何戰,看到了他會走出高墻成為墻外調查員。
她看到山貓會找到一條關鍵線索。
盡管畫面紛雜,很多場景根本無法判斷出是什么意義,一股腦地灌進來,她不知其中緣由,但又隱約明白了什么。
預知系異能者要怎么樣生活?
她看得見未來,卻又被命運玩弄。
她洞察一切,在開頭時就知曉結局。
于是初代祝寧停下腳步,看著山貓的身影淹沒在人群里。
因為沒有到預定的時間,那條線在初代祝寧眼前展開,命運做好了自己的安排,任何改動都會驚擾,產生不必要的漣漪。
一直到死亡為止,初代和山貓都沒有說過一句話,連最簡單的謝謝,再見都沒有。
在旁人看來,他們完完全全是陌生人,連山貓都這么認為。
這一切都被無限制壓抑,到了現在才爆發,在世界即將滅亡前,在白澄的見證下,在陰冷的垃圾場內。
由二代祝寧接過這個消息,同時接手的還有山貓的感情。
“你喜歡她?”祝寧主動問出埋葬在山貓心底的問題。
山貓太緊張了,心跳一直在捶打他,導致他沒聽出話外之音。
他在一路上都在回想祝寧,強迫癥一樣想,時間仿佛在倒退,他想要永遠留在那一瞬間,祝寧的臉突然出現在攝像頭的瞬間。
“是的,我喜歡你。”山貓不敢說愛,他只敢說喜歡。
他說出口之后腦海中的畫面更清晰了,他應該意識到自己不正常,精神馬上就要崩潰時,會抓住最后一絲幻想。
他甚至不期待祝寧的回答。
地下空洞內的塑料聲顯得很好聽,世界都沒那么可怕了。
只要說出口就好,只要祝寧知道就好了。
他的遺愿說出口了,不必有任何回應。
“抱歉,我無法回應你。”祝寧的聲音聽起來極其平靜。
山貓聽到這句話反而覺得很正常,這就是預料之中的回答,第二次與近在咫尺的真相擦肩而過。
他沒意識到,或者刻意忽略了祝寧奇怪的用詞,不是不喜歡,不是無感,而是無法回應。
祝寧無法回應他。
山貓的話超出了目前祝寧的處理范疇,她沒有人性也沒有感情。山貓的感情越炙熱,祝寧就顯得越冷漠。
祝寧解釋:“對不起,我不是她。”
山貓聽懂了又好像沒聽懂,他沉默了一會兒,已經猜到了現實,但不肯承認,順著問了個傻乎乎的問題:“那她怎么樣了?”
告訴他還不錯,祝寧可能在過另一種人生,她那樣耀眼,指導他走出高墻,支撐著他熬過一個又一個死亡之夜。
山貓希望她還活著,只要活著就行,哪怕只是一串代碼。
祝寧:“她已經死了。”
像是一把鋒利的刀迎面砍來,斬斷所有不切實際的幻想。
一切早就有所預兆,只不過山貓視而不見。
山貓閉了閉眼,很想立即逃跑,但祝寧還在他腦海里,所以他像是被命運迎面毆打了一拳,卻又必須直面命運。
地下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山貓完整地接收到了祝寧的死訊,而這個消息是祝寧親口告知的。
從二代祝寧蘇醒的同時,初代祝寧已經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中,她已經死了。
山貓跟二代祝寧重逢時,看到的就已經是初代祝寧的尸體。
“你好,我是山貓。”
“你好,我是獰貓。”
山貓握住的是死去的初代,那是他第一次碰到祝寧。
山貓手心一片冰冷,地下垃圾場內,背后嘩啦啦的塑料聲像是誦經,空洞又虛無,沒有絲毫意義。
山貓啞著嗓子問:“那你是誰?”
祝寧回答:“一具尸體。”
第435章 埋葬
“你放棄了。”三號機喃喃自語。
你認可蘇何,你拋棄了祝遙親口承認的自由。
你認輸了。
黑色空間內,祝寧的五官被黑暗籠罩,背后巨人的陰影將她淹沒,她沒有人性,那樣冷漠地看著她。
像是有一條無形的線,三號機和祝寧分別站在兩端。
“對不起。”祝寧說。
三號機想笑,祝寧有什么好對不起自己的呢?
祝寧創造了她,賦予她靈魂,她是祝寧手腳的延伸,是她的錨點。
一個出生起就注定成為工具的人,也注定會被放棄。
在世界的命運面前,她又能做什么?
三號機還記得她們來找蘇何的目的,她為了報仇,祝寧是為了獲得信息,祝寧已經達成了自己的目的,從白澄和劉年年那邊得到了信息。
現在殺不殺蘇何對未來沒有絲毫影響,蘇何的死亡與否對祝寧也沒有任何意義。
三號機選擇的其中一個異能是分裂重組,身體被切割成無數塊之后再組合成一個新的人,但她的異能使用到極限,或者精神已經在搖搖欲墜的邊緣。
崩壞是字面意義上的,臉被切割成碎片,邊緣微微抽動,五官好幾次都錯位,好像都不需要使用什么異能,只需要輕輕碰一下她就會散開。
三號機低垂著腦袋深深呼吸著,祝寧感覺到她情緒的波動,像是折線圖一樣下降,她熟悉這是精神值下降的前兆,獵魔人異化之前的精神值都是如此。
三號機在崩壞的邊緣,她幾乎已經看到了三號機的未來。
三號機要走到最后一步了,當年徐萌也是走到這一步,不可控制地異化,理智坍塌,會被執念所占據。
這時候的人已經不能稱之為人,只能算是怪物。
祝寧為了徐萌復仇,她付出了一切,生命和自由都不夠,新誕生的三號機在短時間內重走了一遍徐萌的路。
從流水線上誕生,淪為工具,為隊友復仇,后續誰都知道,異化之后爆發出最后的生命力,失去理智,被擊殺后化成腐肉。
“你記得小時候住院嗎?”三號機低垂著頭問。
“記得。”祝寧和她有相同的、虛假的記憶。
她們因為過去經歷擁有相同的初始數據,然后發展出不同的三個人格。
祝寧猜測祝遙的記憶模型很靈活,應當投入某個人格讓她進入場景之后自我經歷,就像是同一款游戲,不同的玩家操控會得到不同的結局。
祝寧常常陷入回憶,她過往的人生像是一本圣經,總在遇到事情的時候回頭翻閱,想要找到命運的指引。
那是祝寧爬墻的冒險終于失手了,她手臂骨折,腦袋上包著厚厚的繃帶,因為傷得太重不得已住院。
祝遙那段時間總來看她,因為想讓忙碌的祝遙多注意她,祝寧拖著不肯出院。
老醫院墻壁粉刷一半綠漆,地板是斑駁的花色,走廊里昏暗的吊燈,空氣中永遠彌漫著藥水味兒,當然還有無處不在的死亡。
醫院里每一天都在發生死亡。
那時候的祝寧仗著自己年紀小,稍微能動了就在醫院鉆來鉆去,她行動靈活,沒有人發現她,這是獨屬她一個人的冒險,像是醫院里活著的幽靈。
祝遙大概知道她在醫院亂跑,但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現在想來像是刻意讓她經歷的。
跟祝寧經歷的隊友死亡不一樣,普通人類的死亡尤其是醫院里的死亡不是一瞬間的事,很多時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很多時候手術沒有意義,只能消極地吃藥治療延長生命,醫生會有一個預估存活時間。
“可能還剩下三個月。”身穿白大褂的醫生遺憾地說。
家屬和病人的反應無非三種,痛哭流涕的,不敢相信的,還有一種發生的頻次更多,他們通常沒有表情,整個人尤其麻木,好像根本沒聽懂醫生的話,長大之后祝寧才知道那是面對死亡的無力感,無力到做什么表情合適都不知道。
躲在墻角的祝寧懵懵懂懂地聽著,她跟死亡之間沒有直接聯系,仿佛看到了它的影子緩緩走過,又好像只看到了一個幻覺。
他們被同時被拉進死亡的陷阱里,這是一趟單向的旅途。
克蘇魯神話中形容的不可名狀怪物,未知的恐懼,龐大的身體,人類渺小如螻蟻,祝寧一直覺得人面對死亡時就像面對這樣的怪物。
祝寧記得其中一個病人,那是個跟自己年齡相近的小男孩兒。
祝寧總偷偷看他,他們沒說過一句話。
祝寧說不出具體的原因,是因為居高臨下的同情嗎?祝寧到處打比賽的年紀,只要手好了就可以重回賽場,那個孩子卻躺在床上等死,對比太過強烈。
是殘忍的好奇嗎?孩童天真地窺視死亡的一角。
大概是死亡散發的致命吸引力,讓所有活著的人都忍不住駐足觀看。
然后在某個沒有提前告知的時刻,前天還躺在這張病床上的人后天就離開了。
祝寧像往常一樣偷偷看去,沒看見熟悉的面孔,白色窗簾后是一個陌生的病人。
從幼年祝寧的角度看,簡直像是在玩一個恐怖游戲,所有這間房子里的人都在一個個消失。
她不知道這件事有多常見,如果把病房擴大到醫院,擴大到全世界,從宏觀的維度來看,其實所有人都在消失的路上。
“那張床的病人去哪兒了?”
“去臨終醫院了。”
臨終醫院只接收無法醫治的病人或者即將死亡的人,條件很差,排泄物和藥水味混雜,死亡本來沒有氣味,但那時好像有了具體的味道和顏色,普通醫院的色調是昏黃,臨終醫院的色調則是黑暗。
她沒有找到那個小男孩兒,冒險穿越臨終醫院像是穿過了死亡之地。
她活著回來了,卻永遠忘不了身上的死氣。
那是祝寧接受過最早的死亡教育。
她模糊地感知過死亡的輪廓,然后隨著長大,隨著冒險遇到越來越多,死亡從一個模糊的輪廓變得越來越清晰。
死亡是徐萌的腐肉從指縫中緩緩流下,是污染孢子在掌心中輕輕碰撞,是宋知章化作冰冷堅硬的石頭,也是裴書熱烈地燃燒,只留下滾燙的灰燼,是祝遙掩埋在沙塵里,無力垂下的手。
是路邊的尸體,是蘇何響指下兩厘米厚的塵埃。
是她不足48小時的壽命,也是現在每時每刻都在發生的生離死別。
“所有人都會死,沒有什么東西永恒。”三號機背靠著宋知章的尸體,輕聲說:“這是個常識,我不知道為什么大家都忽略這一點。”
從一開始就是有限的,一朵花,一只鳥,包括一顆石頭,還有他們腳下踩著的土地。
人不會永遠活著,他們卻奢望世界永遠活著。
蘇何知道一切都會毀滅,所以先一步毀滅。
可毀滅不是終點,死亡也不是。
蘇何騙了祝寧,或者蘇何也被自己欺騙了,因為恐懼必將會來臨的死亡,所以她被嚇瘋了。
祝寧成了新世界也不會永生,她做不到世人渴望的永遠不死。
沒有戰爭、沒有污染、沒有痛苦,這一切根本不可能發生,尤其是無法單獨靠某個人來執行,神也不行。
這就像是吊著一根胡蘿卜在她面前,給她設置了一個永不可能達成的完美目標,然后逼迫她犧牲,逼迫她前進。
“你沒聽懂祝遙的話。”三號機說。
祝遙看透了這一切,她知道自己錯了,阿爾法系列實驗從頭到尾就是個錯誤。
祝遙想把那根不存在的胡蘿卜解開,想把那個不可能完成的目標撤銷。
她想給祝寧真正的自由。
可祝遙太早死亡了,她沒有把最后的謎底告知給自己的女兒。
人們畏懼死亡,所以人造了一位神,讓虛假的神像承擔一切,上一個是白澄,現在是祝寧。
他們在世界即將毀滅時期待神來拯救,或者在想要毀滅世界時期待神來執行。
祝寧擁有很復雜的算法,可以附著在無數人的神經上,感知無數種情緒,她有預知之眼,可以窺探未來的瞬間,她以為自己已經升格,擁有這么強大的能力,應當洞悉一切,但在三號機面前她還是在艱難學習著。
因為她缺失的情緒在三號機身上。
三號機想要告訴她一些東西,祝寧沒有人性,所以三號機的意圖顯得那樣遙遠,像是祝寧掉進水底,而三號機著急地在岸邊邊跑邊大喊。
那些簡單的語言隔著水流聲模模糊糊傳達而來,每一次都在關鍵時刻中斷。
祝寧努力地去感受,但她感受不到。
三號機選擇用更簡單的方法告訴她,她扶著墻壁慢慢站起,身體有些不穩,祝寧想要接過三號機的控制權,但她拒絕了。
她不要成為被控制的傀儡,祝寧賦予她新的生命,她是自由的,祝寧不能把自己不喜歡的事情強行按在她頭上。
“蘇何。”
蘇何已經走遠,世界可能即將滅亡,或者會看到新舊世界更替,她應當選擇一個觀賞位,等待死亡降臨。
她對殺了三號機沒有興趣,連鼠頭人都在窸窸窣窣動作,想要跟隨他的長官離去。
蘇何聽到聲音回頭,三號機搖搖晃晃站起來,她臉上分裂的裂痕越來越大,已經可以看到里面的血肉,那樣狼狽,像一頭被打得奄奄一息的狗。
她背后就是宋知章凝聚的墻壁,三號機的兩手垂下,右手包裹著紅色的火焰。
火系異能。
三號機太好猜了,說好用死去隊友裝點自身,就一定會做到,異能的選擇都不是為了利益最大化。
三號機直視蘇何的眼睛,啞著嗓子說:“還給我。”
三號機的眼珠子在震顫,身體分裂顫抖的頻率越來越高,空氣中發生了一些細微的變化。
火焰將三號機包裹,地下傳來咔嚓咔嚓的開裂聲,一堵火墻突然竄起,這不是單純的火系,更像是和某種爆破異能結合,像是戰時的熱武器。
鼠頭人立即散開,空氣中散發一股焦糊味兒。
鼠頭人發出凄厲的慘叫,熱浪滾滾而來,火焰形成一股風暴席卷目之所及的一切。
蘇何就算用宋知章的尸體進行防御也無法武裝到頭發絲,火焰總會尋找一個縫隙鉆入。
蘇何面對朝自己來的攻擊一動不動,她沒有打響指,也沒躲避。
關鍵時刻,死寂線并不需要多余的儀式,無形的殺意平推而過,這一切都發生得很快,從三號機選擇用火焰襲擊到蘇何動手都只在眨眼間完成。
死寂線會殺死一切。
四周的建筑物再次塌陷,塵埃和火焰淹沒了三號機所在的位置。
蘇何面前豎立著四面高墻,在墻后的她毫發無損,火焰并沒有觸碰到本尊,死寂線所過的位置連火苗都沒留下。
蘇何有一瞬間以為三號機已經死亡,下一刻,塵埃中再次凝聚出人形,三號機的身體幾乎只是勉強相連,她臉上的縫隙更大了。
而蘇何卻在想,第二次,三號機讓她二次出手,很少有人能做到這一點。
在世界滅亡前,三號機忠于自己的使命,即殺死蘇何。
到現在她都沒放棄,好像一個偏執的機器人,被輸入既定程序之后會一直執行,直到自己死亡。
三號機沒有任何殺死蘇何的可能,異化了也做不到,精神崩潰張開污染區也做不到。
蘇何想了下,三號機想要的是什么,是宋知章的尸體嗎?那東西是一件鎧甲,可以穿戴當然也可以脫下。
但已經是一具尸體,那就沒有可以為之拼命的必要。
世界都要完蛋了,要一具尸體做什么呢?
在三號機再次動手之前,這次蘇何先一步動手,她一直在讓著三號機,如果一開始就動真格,這個芯片人不會活這么久。
她動手之后才發現擔心很多余,三號機的速度太慢了,揮舞的刀鋒失去了準頭,一刀刀砍在宋知章尸體上。
蘇何抬手格擋,她們像是在打一場拳擊賽,她們不是一個量級的選手,卻被迫站在一個賽場,三號機面對的是一個不可能戰勝的對手。
而拳擊賽只有一次,要么贏要么死,三號機早就知道自己必死的命運。
影子凝結而成的刀消融,火焰無法點燃,三號機卻在笑,根本感受不到痛苦。
蘇何繞到三號機的后背,抓住三號機的手腕,她當時正抬起刀,想要殺死什么。
現在咔嚓一聲脆響,她抬起的右手咣當一聲砸在地上。
機械手臂上是一排閃爍的芯片,離開身體之后,卡槽的光芒徒勞地閃爍了幾下就熄滅。
蘇何更有戰斗技巧,有更多豐富的經驗,她沒讓對手有使用其他異能的機會。
芯片人的軟肋很明顯,破壞芯片之后一切都完蛋了,不然不會被普羅米修斯棄用。
蘇何感覺一切都很眼熟,讓她想到很多人殺她失敗的瞬間,那是她最厭煩的一部分,知道會死也不肯認輸。
她不喜歡熱血的敘事,所以那在她看來徒勞無用。
簡直是為了死亡而死亡。
蘇何明明都給了三號機一條生路,她很少會這么心軟放過到手的敵人。
撲通一聲,三號機的膝蓋砸在地上。
她右臂斷裂,鮮血噴涌而出,身體不可控制地倒下,她的臉有一半陷在廢墟里,黑色粘液本能地彌補她的裂痕,企圖凝聚成一條新的手臂。
她還有一只眼睛在看著蘇何,“還給我。”
三號機只重復這句話,蘇何突然明白了,三號機想要自己歸還的不是尸體,是活著的尊嚴。
不是為了死亡而死亡,而是為了活著而活著。
咔嚓一聲微響,蘇何胸口的出現了細細的裂縫,防御系的使用極限到了,宋知章的尸體正在從她身上裂開,像是煮熟的雞蛋殼,敲敲打打后形成的網紋。
三號機的目標一直都是她的防御,用火焰是為了消耗蘇何更多防御。
死亡是連鎖的,盔甲粉碎的同時,宋知章凝聚而成的墻壁也在瓦解。
103區的高墻突然分裂,像是冬天結冰的河面裂開數百米。
蘇何有些怔愣,她低頭看向自己的胸口,盔甲剝離后,那里有絲絲血跡正在溢出,沒有傷到心臟,只是傷到了皮肉,三號機其中一刀砍中了。
只差那么一點。
蘇何的心跳加速,她第一次距離死亡這么近,死神的鐮刀與她擦肩而過。
原來還是會恐懼,并不是毫無感覺。
蘇何的注意力一直是祝寧本尊,她期待新世界來殺了她,和舊世界一起被毀滅,從未把三號機放在眼里,連說話都是對著背后的祝寧說的,三號機只是她們的傳聲筒,跟其他被操控的菌絲人沒有區別。
現在蘇何終于對她燃起了一些興趣。
三號機很有意思,祝寧的每一個人格都不一樣。
蘇何低頭看向自己的對手,這次不是憐憫的眼神,而是贊賞的,像是在看一個真正的對手,蘇何想跟她說些什么,甚至想跟她再來一次。
但轟的一聲,佇立的高墻完全坍塌,碎石塊兒澆在三號機身上,霎時間將她埋葬。
第436章 再見
沙暴接近北墻已超過十一小時,第一戰線全面潰敗,派出的十四支先鋒特遣隊失去音訊,人們對于沙暴的核心污染源毫無頭緒。
這跟103區的災難不同,更龐大,也是這代人有記錄以來第一次直接跟真正的墻外遠古生物對抗。
在人們撤退進高墻前,人們面對的詭異而強大的生物就是這種類型的生物。
那一天,所有人都有種很詭異的直覺,世界是污染物的,而不是人類的,或者這就是世界對人類的報復。
當年白澄按下暫停鍵,讓人們錯以為是靠著自己的力量躲避了災難。
支援軍停止向北墻輸送兵力,已經在著手準備撤離,部分士兵選擇留守北墻,堅持與人類最后戰線共存,要不了十五分鐘北墻將全面潰敗。
霍文溪知道這些消息,但依然一動不動。
秦云已經離開,反抗軍對霍文溪早已失望,他們已經斷定霍文溪精神污染嚴重,失去了指揮力。
空蕩蕩的老舊辦公室只剩霍文溪一個人,她沒有選擇跟任何人通訊,只是盯著前方。
反抗軍的辦公室內有一塊兒用來匯報工作的電子屏幕,霍文溪對這個場景很熟悉,異常事件調查小組開會,組員需要匯報調查報告,也是這樣一塊屏幕,一張長桌和幾十張椅子,在過去,她的組員會擠滿整個辦公室,如今只有她自己。
她大腦中有一片意識的海洋,海浪拍打著岸邊,聲音撞擊著她的耳膜。
霍文溪像個真正的神婆一樣盯著屏幕,等待著一定會發生的事。
預知系擁有看到未來的能力,也擁有詛咒。
果然,過了會兒,本來熄滅的電子屏突然亮起,室內光線昏暗,所以電子屏幕的電子光霎時間照在霍文溪的臉上。
那是純白的頁面,像是剛打開的新文檔,僅有一個閃爍的光標。
光標閃爍了兩下,彈出三個字:“霍組長。”
霍文溪就在等待這一刻,所以并不驚訝,祝寧入侵了反抗軍的系統。
她正在以文字的形式跟自己交流,到一切的最后,祝寧真像個計算機啊。
霍文溪的手不自覺顫抖,她下意識想摸根煙又硬生生止住,只能摩挲著指縫中干掉的血痂。
霍文溪:“我一直在等你回來。”
她故意說得很輕松,很想當這是一次很普通的工作匯報,祝寧找到證據,匯報給自己,霍文溪分析線索,對祝寧下達新的指令,她們的相處模式一直是這樣。
打字的音效聲沒有關閉,所以當文字在屏幕上出現時會伴隨一陣機械聲。
“我是來跟你告別的。”
霍文溪是她這趟旅途的最后一站。因為她最不舍得霍文溪,所以最后才來找她。
霍文溪的手抖了下,她懷疑祝寧這次出現,只是在屏幕上打字,以文字的形式溝通,沒有露面也沒有聲音,是因為不想讓霍文溪難過。
冰藍色的光打在她的臉上,那就是祝寧和她僅有的接觸了。
霍文溪知道一切都必然會發生,她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緒,“我知道。”
屏幕上出現一個又一個字,像是祝寧內心的坦白:“出墻前,我只想著復仇,完全沒想過有一天我會擁有這種能力,毀滅或者拯救。”
霍文溪問:“那是什么感覺?”
屏幕上的光點停了下,祝寧失去了大部分情緒,導致她必須要努力去感知。
最后屏幕上出現了兩個字:“孤獨。”
不是痛苦而是孤獨。
獨自一人置身于荒蕪的世界盡頭,時間對她來說過分漫長,舉目望去沒有一個同類。
祝寧理解了白澄,她的大腦被活埋在地下,意識卻無比清晰,如此存在幾百年。
“我看到了末日前記者的調查結果,見到了上一代救世主。”
“我一次次尋找新的證據,想要證明蘇何是錯的,但她總是對的。”屏幕上再次出現一行字。
霍文溪擁有預知之眼,她已經看過這些畫面,她看到祝寧徒勞掙扎,卻又只能對命運低頭,她看到祝寧尋找的每一個新證據,都在指引自己走向終結。
“既然一切都將毀滅,那么拯救究竟有什么意義?”
霍文溪沉默,她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在三號機死亡之前,我已經做好了單純犧牲的準備,那對我來說好像很簡單。”
很順暢地滑落深淵,不會有任何阻礙,甚至像是一種誘惑。
有一個合適的名頭,聽起來很偉大卻又很簡單,死亡之后,剩下的事就跟祝寧無關了。
直到三號機被掩埋,祝寧在模糊之間感到一點微弱的信號,那是三號機用死亡告訴她的。
世界總會滅亡的,就算是祝寧也無法創造一個永不污染的世界。
只要污染的制度存在,污染就永不消失。
趕不上末班車的魚頭人,只有四十厘米溫暖的王秦茜,只能靠吃塑料為生的白澄。
如果不改變制度,出現幾個救世主都毫無意義,人類總會反復走向同一條錯誤的道路。
“歸鄉號上有一份木涵留下的資料,她留下了舊世界滅亡前的影像。”
祝寧很像在匯報工作,屏幕上出現了泛黃而模糊的圖像。
人們在河邊釣魚,在體育館前拍照,參加演唱會時臉上繪畫著涂鴉,那是沒有大規模污染的舊世界。
在沙塵暴即將席卷而來前,這些照片里的人顯得很鮮活。
當然還有木涵留下的那句話:不要遺忘歷史。
神國人把歷史遺忘了,所以把錯誤的歷史重復了一遍又一遍。
但現在神國墜落,普羅米修斯死亡,并不是完全的絕望,她們仍然有在廢墟上重建的可能,盡管那微乎其微。
“初代機告訴我,如果我能改變時間,不要改變過去,要改變未來。”
祝寧以前以為重點是時間的能力,但她在三號機死亡時才知道,重點是最后一句話,要改變未來。
人類需要在有限的時間內,在過往歷史的警告下,再嘗試一次。
“現在我知道了,”祝寧說:“你就是那個未來。”
霍文溪是指揮官,她身上最大的優點不是直覺,而是指揮,她讓人信服,讓人追隨。
過往歷史中,出色的領導人具備的霍文溪身上都有,她出生在霍家,從小就靠近權力的中心。
103區的公開發言鼓舞過很多人,末日時代,在人人都知道世界終會滅亡的前提下,有霍文溪這樣的人指引,人們才有活下去的欲望。
人類需要領頭羊。
“不只是你,是你們所有人。”
霍文溪、反抗軍、在第一戰場赴死的獵魔人,死去的一代又一代壘成的尸骨,未來是他們的。
祝寧面對著一道難題,如果只有她自己根本無法解答,這是初代祝寧,二代祝寧,三號機和身處極北之地的她一起想到的答案。
“所以這不是犧牲,你可以把它當做我跟你打的賭。”屏幕上浮現出一個個字。
這句話讓霍文溪想起她第一次在審訊室跟祝寧單獨面談,又讓她想起在尊貴女王店跟祝寧結盟。
祝寧心中有什么計劃,想要拉人入伙的時候,會說要打個賭。
霍文溪明知道她的小心思,每次都要走進她的陷阱里,問:“賭什么?”
“賭一次,幸存者會吸取教訓,剝削者不會復辟,賭你會保證這一切。”
“賭你會改變制度,創造出一個真正的新世界。”
蘇何錯了,祝寧不是新世界,新世界是所有人一起開創的。
一個盡可能沒有異變,沒有壓迫和污染的世界。
祝寧只能凈化,像是割掉地面的雜草清理垃圾,真正負責種植的不是她,能否有收獲也與她無關。
房間內一時間變得很安靜,霍文溪久久沒有回答,因為她在被普羅米修斯的手下逮捕時,在以為自己快死的時候曾經見過無數個未來。
霍文溪捂住自己的眼睛,感受蠕動的觸手翻轉時輕輕摩擦自己的手心。
她深深呼吸,緩了很久才說:“你要讓我創造一個真正的烏托邦。”
“是的。”祝寧說:“不要有壓力,你當指揮官總比普羅米修斯好。”
祝寧本來想逗一下霍文溪,但對方沒有笑。
“今天之后,污染會暫時消失,我會像當年的白澄一樣延緩末日的到來,人們可以再生活一段時間,不要問我多久,可能是幾十年,可能是一百年,但不會太長,一兩代人的時間,留給你的時間不多了。”
“與此同時空中門會打開,天空不再是一塊兒幕布,人們可以沖出藍天尋找新的出路。”
霍文溪:“如果沒有新的出路呢?如果我們走出去發現外面也同樣懸浮著巨人的尸體,我們只是尸坑里的蛆蟲,如果外面的世界也一起滅亡了,巨人的世界早已死去,我們已經是幸存者呢?”
“那就活下去。”屏幕上一個字一個字顯示:“哪怕知道前路是死亡也要活下去。”
霍文溪領悟著祝寧的話,她不露面,導致屏幕上的每一個字都像是神諭。
霍文溪:“我沒看到成功的那一刻。”
這件事沒有一個確切的結局,不是計算了準確的畫面后向它前進,而是模糊的,看不清的未來。
霍文溪大概率會失敗,可能人類嘗試過后還是滅絕了。
她好像明白為什么霍瑾生看不見祝寧的命運,當霍文溪到達這一刻時她同樣看不清,那太龐大了。
一直以來霍文溪都是指導者,她來指導人向前,此時她卻像是個迷途的羔羊,她甚至一瞬間希望祝寧欺騙她,許諾她一個虛假的未來,霍文溪可以用這個謊言支撐自己向前。
可祝寧不會說謊。
“我也沒有。”屏幕上的光點停了下,繼續:“但在沒有異能的時代,人類還沒依賴污染孢子作為萬能資源的時候,就是靠著虛無縹緲的希望活著的。”
人類在沒有強大的武器和外力時,曾有過強大的精神。
霍文溪:“所以你讓我朝著一個虛無的目標前進。”
“是的。”
如果這項事業是一場馬拉松,祝寧已經快要抵達終點,而霍文溪還沒有。
她只能一圈又一圈地跑下去,可能目的地是絕望,但霍文溪必須帶隊向前,她以另一種形式分享了祝寧的孤獨。
“記得嗎?我們結成了同盟,不會背叛的盟友,我來負責清掃障礙,你來負責帶隊。”
霍文溪:“如果我失敗了呢?”
“污染會卷土重來,但下次人類沒有救世主了。”
所以才是一場賭博,有輸有贏,輸了就是真正的滅亡。
霍文溪不知道祝寧具體要怎么實現這一切,問:“那你呢?”
“我會以另一種形式陪伴你。”
霍文溪:“我無法拒絕是嗎?”
“你只能給我收拾爛攤子了,最后一次。”
霍文溪認識祝寧的時候就是給她收拾爛攤子的,一次又一次,103區的災后指導,出墻后物資沒了找物資,祝寧鬧出的麻煩越大,霍文溪后續的工作就越復雜,而她從來沒拒絕過祝寧。
看上去是霍文溪在指揮祝寧,實際上祝寧也在反過來指揮霍文溪。
一切都要結束了,霍文溪心中有所預感,這就是她最后一次跟祝寧說話。
祝寧一路告別,霍文溪的反應是最冷靜的那個,大概她知道祝寧早已死亡的秘密,不像劉年年那樣驚慌。
“祝寧,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霍文溪問。
屏幕上光標閃爍,明明這是個很簡單的問題,卻比其他問題運行速度更慢。
“牛肉面。”
光標又閃爍了一下,“可樂。”
霍文溪捂住眼睛,指縫中有液體滴滴答答落下來。
“你已經幫我實現了。”
霍文溪分不清是祝寧無所求,還是單純安慰自己,她說的都是霍文溪完成的答案。
祝寧想做的都已經做了,復仇、體驗這個世界、在最后甚至能明白真正的自由。
“你哭了?”
霍文溪啞著聲音回答:“沒有。”
“你有點口是心非。”
明明只是一行文字,但霍文溪能感受到一點祝寧的情緒,想象真正的祝寧坐在她對面。
她猜測三號機的死亡給祝寧帶來了什么,像是一個毫無感情的機器人第一次接觸了人的情緒。
如果祝寧在搭建最后一場戲劇,讓所有人圍觀主角的死亡,那如今死亡的幕布正在緩緩合上。
霍文溪閉上眼,她看到無數畫面向自己奔涌而來,她曾見過這些片段,祝寧的話仿佛像是一條穿針引線的線索,將它們串聯。
她看到的一切都在逐步發生。
……
極北之地邊緣。
“騙子。”林曉風低聲說。
白骨凝結成一堵墻,仿佛一個狩獵的怪圈,對著不遠處黑暗的天空,白澄站在林曉風面前,成為擋住她的最后一道防線。
黑色的天空,白色的雪地,飛舞的紅色塑料袋,林曉風面對的就是這些。
她明明沒見到祝寧,但她有一種很樸素的認知,祝寧騙了她。
林曉風木然向前,她的胸前出現了一只手,白澄擋住了她的路,她不是林曉風認識的那個白澄,而是一個冷漠的替身,一個陌生人。
白澄依然遵守了和祝寧的約定,保護林曉風免受危險,不管她究竟是哪個白澄,約定都有效。
如果先前只是猜測,但看到白澄的眼神,林曉風突然想后退,“她不會回來了?”
白澄只是沉默。
白澄能感受到主腦釋放出的信號,白澄曾在八十年前這樣控制過散落在各地的影子,無數個白澄共用同一個大腦,大污染之后,她們只能單方面向主腦傳輸,現在主腦在聯絡她們。
自從八十年來,這是第一次所有白澄集體連接,白澄們都已經見過祝寧。
白澄看著林曉風,她身上穿著破爛的防護服,背后雪地里留下一長串腳印,那是她尋找祝寧留下的痕跡。
林曉風就站在腳印的終點,此時倔強地抬起頭,又問了一遍,“她是不是不要我了?”
白澄不知道怎么把這一切解釋給林曉風聽,她不擅長和人類打交道,更不擅長和小女孩兒打交道,她唯一知道的是盡可能保護孩子。
白澄不回應不反對不說話,但那足夠說明什么了。
白澄把林曉風抱起,林曉風只有十歲,她身體那么輕,在不死者手里像是一只貓崽。
人真的很奇怪,在被觸碰之前好像還能勉強保持理智,但只要有人碰你或者安撫你,情緒就像多米諾骨牌一樣轟然崩塌。
林曉風被白澄抱起時,像是小貓突然炸了毛,眼淚不受控制流下,林曉風對著天空中的黑月大吼:“騙子!你騙我!”
“等我回來。”進入極北之地前,祝寧親口說的。
憑什么?林曉風還活著,她還在扮演錨點的角色,憑什么是祝寧先食言?
林曉風意識到,祝寧不會回來了,她把自己送上人頭猛犸象就是最后一面。
當時她們都知道極北之地有什么,是會剝奪五感的虛無,是裴書隊長的死亡之地,是這趟旅途的最后一站,是比死亡更可怕的存在。
沒人知道這一切還會義無反顧進入,但祝寧身上背負了太多人命,徐萌、宋知章、103區死去的人,還有死亡沒多久的裴書。
裴書的骨灰還在林曉風的身上,甚至她都不知道那是不是裴書的骨灰,她只是在死亡之地撿起了死者的灰燼。
林曉風攔不住她,她知道祝寧必須要去,她寧愿死在極北之地也不會活在外面。
林曉風理解祝寧,不僅不能阻止,甚至必須要支持她進入極北之地,但她以為會有奇跡,像是在水族館拯救她那次,像殺了鮑瑞明那次。
可到了最后沒有奇跡。
不管之后的祝寧以什么形態活著,當初把她從水族館撈出來的祝寧已經不在了。
白澄感覺到林曉風掙扎的力道,她的異能是巨力,能夠輕易將自己撕裂,白澄沒有退卻,用力將林曉風抱緊,背后的白骨墻蠢蠢欲動,她不介意用骨頭凝聚成一個新的牢籠。
林曉風的手放在白澄的肩膀上,那是個往外推的姿勢,只要輕輕一推就能掙脫控制,此時突然卸了力。
她被祝寧和宋知章養得很好,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永遠不要因為自己的痛苦而傷害別人。
所以她硬生生克制住自己的本能,同時心中涌起另一種悲傷。
祝寧在她身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讓她在做出任何選擇之前都不得不考慮祝寧的影子,祝寧馴養了她,又拋棄了她。
“寶——貝——”
林曉風愣了下,每一個新生的白澄都要重新開始學會說話,她們的聲音機械,不熟練地說出這兩個字。
林曉風的眼眶中霎時間積蓄淚水,凝結成冰霜,像是利劍一樣反向扎入她的眼球。
“寶貝。”
祝寧殺了鮑瑞明之后第一次這樣叫自己,她像是打了一場勝仗意氣風發,在自己耳邊大喊,“寶貝!”
她讓林曉風成為自己的員工,說要打工來還債,林曉風是她的一號員工。
是祝寧讓林曉風從過去的生活中脫離出來,成為一個人真正的、捧在手心里的珍寶。
像是在玩一個傳聲游戲,祝寧把聲音傳遞給了白澄的主腦,主腦傳遞給眼前的這個白澄,白澄再說給林曉風聽。
一個人接著一個,共同傳遞同一個信息。
祝寧在叫她。
祝寧唯一遺憾的是沒有渠道可以跟林曉風直接聯絡,只能通過這樣迂回的手段。
祝寧知道怎么安撫她,怎么控制她,怎么讓她平靜。
愛是有代價的,只有祝寧能輕松地知道自己最柔軟的位置,所以除了繳械投降以外別無他法。
遠處天空中的粘液正在快速蔓延,如同開閘放水,黑月籠罩住整個天空,邊緣如同黑色瀝青。
祝寧要吞噬世界了。
林曉風從白澄的肩膀處望去,黑色粘液凝結,像是積蓄的石油,天空上仿佛有一條分界線,黑色粘液伸出一條巨大的觸手,仿佛一根手指從天空垂下,她的體型那樣龐大,在林曉風的眼中卻那樣輕柔。
巨人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觸碰了渺小的人類。
林曉風眼中倒映著黑暗,那是祝寧的影子。
時間仿佛停止了,林曉風屏住呼吸,任由黑色粘液摸了摸她的鼻尖,沒有極北之地的冰冷和絕望,甚至有些溫暖,跟祝寧這個人一樣。
她本能想要把臉埋進祝寧的掌心。
下一刻,黑色粘液瞬間將林曉風的身體淹沒,所到之處是極致的黑,沒有光明,沒有聲音,一切都被無情吞噬。
北地附近存活的生物警覺地望向北方,變異的鹿頭人支起耳朵,樹木伸展枝條,樹葉片片立起望向遠方。
祝寧吞噬了作為普羅米修斯的腦機,掌握了巨人的神經,樹枝分叉一般黑色神經網絡展開,如同找到一個人體的脈絡,神經連接了骨骼肌肉,繪制出一張完整的巨人輪廓。
那一天,不光是人類,所有生物都幾乎是一個反應,如同神話中記載的大滅絕,在黑暗面前人人平等。
鳥群飛翔,怪物的污染物向南奔跑,還未獲救的落單獵魔人試圖聯絡墻內卻發現通訊中斷。
半空中張開一扇扇方正的空中門,門口持續掉落蠕動的蛆蟲,其中一扇前懸停著一輛飛車,車頂掛著一個粉色的毛線球。
毛線球搖搖晃晃,然后立即被黑暗吞噬。
那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像是黑色的墨水覆蓋一切,漂浮在半空中的飛魚線被沖散,絢麗的風景線粉碎,恐怖的水滴群霎時間湮滅。
行駛的歸鄉號列車上,劉年年被扣在船底,歸鄉號正載著她向前,那艘小船越來越擠,仿佛想要一只手將她捏死,讓她窒息在船中。
她應該要逃跑,但她一動不動,靜靜地躺在船底。
就在這時她聽到了一股水流聲,剛開始以為是海浪,歸鄉號最后一節本來就有海,后來感覺那聲音更加空靈,而且像是一頭兇猛的怪物吞噬一切。
劉年年從船縫看向外,車廂內流淌著的不是鮮紅的血液,而是黑色粘液。
那些東西伸出無數根觸角,在看到劉年年的瞬間,快速朝她涌來。
劉年年瞳孔放大,詭異的是竟然不覺得恐怖,反而感覺一股詭異的安全,向她跑來的黑色粘液灌滿船底,仿佛給她一個有力的擁抱。
車頭的獵魔人趴在窗戶上看著,在他們的視角里,有點分不清是奔馳的歸鄉號列車主動駛向黑暗,還是被迫被黑暗包裹。
就像突如其來的災難,災難時人們根本來不及做任何想法。
北墻外,第一戰場。
沙塵暴越發嚴重,能見度不足半米,人們感知到沙暴中心的觸手怪物越來越強大。
地面被轟炸出無數個深坑,四周尸骨累累,天空中懸浮著的蘑菇云和沙塵融為一體。
在一分鐘前他們用完了最后的殺手锏,第一戰場已經全面失守。
偵察兵發現了遠處有什么東西正在過來,他大喊:“北方,注意北方,有新污染物靠近,重復……”
但他的話沒說完,因為來的東西太快了,不需要前方偵察兵也能肉眼可見。
他們第一反應是有新的污染物,有人預測過了,這種情況下污染會出現連鎖效應,很可能會就近吸引其他污染物加入。
第一戰場已經慘敗,根本經不起二次沖擊。
人們在沙塵暴面前如同螻蟻,沙塵混成一團,仿佛一個巨大的怪物,而從遠處涌來的黑色粘液體型更為龐大,兩方相撞時,如同兩條不同顏色的河流匯聚。
然而那根本不是勢均力敵的,因為下一秒,很明顯人們可以看到黑暗在逐步吞噬,黑暗前進一寸,沙塵便后退一寸。
沙暴中的亡靈軍突然停止。
在沙暴中尋找污染源的獵魔人視角更加近,他們明明在模糊的沙塵中看到了舞動的觸手,此時觸手竟然在戰栗,仿佛在迷霧中行走,卻發現敵人在自己身后。
黑色粘液包裹住每一粒沙塵,仿佛分出細密的牙齒在逐漸啃食。
獵魔人都見過103區勝利時的視頻,曾見過這一幕,只不過沒有這么……震撼。
比那次規模更加龐大,超過了普通人的想象,不管祝寧是惡魔還是真神,她都選擇吞噬一切。
所以圍觀者只能圍觀,像是無數個抬頭仰望的生物一樣,甚至沒有人想要撤退,因為這一切發生的速度實在是太快了。
整個世界都像是被潑灑了汽油,黑色粘液像是火種,只要有一顆火星子便能立即席卷。
他們從未看過黑色的火,如同瀝青般的火焰,吞噬污染物也在吞噬士兵。
獵魔人們只是張大嘴,然后就被黑暗淹沒。
情報網完全癱瘓,祝寧的聲音不知道在什么時候消失的,支撐他們的人機聯合裝置熄滅,人類之間的聯系被徹底切斷。
進入黑暗之后五感被剝奪,但只是消失了感官卻不覺得絕望,仿佛只是有人暫時麻醉了你,讓你睡一場好覺。
黑暗超過了北墻,然后爬向了人類幸存者基地的高墻,那些高大的墻壁在黑暗面前如同一個個島嶼,黑色粘液如同快速上漲的海水。
墻內進入地下避難所的人瑟瑟發抖,不知道未來究竟是什么。
復蘇會的人面對黑色粘液露出夸張的微笑,手持棒球棒的異能者吹了個口哨,騎著摩托車主動駛入黑暗。
當時所有人都以為那是一場前所未有的毀滅。
82區,蘇何坐在三號機的尸體旁,她的身側是碎尸壘成的廢墟,蘇何一身紅色風衣在其中顯得極其扎眼。
她曾試圖跟三號機說話,但石塊兒下顯示沒有任何生命體征。
82區的鋼鐵之穹被打開,蘇何坐在廢墟上抬頭仰望天空,仿佛一只井底之蛙。
沙塵暴進入82區,沙子涌進的同時,蘇何已經看到了黑色的潮水。
祝寧吞噬了世界,她把世界融為同一個污染源,她能輕易推開高墻,如果祝寧想,她可以讓人類就這樣在黑暗中死亡。
祝寧選擇了拯救還是毀滅?
蘇何到頭來才發現她根本不在乎這個,她想要世界的毀滅,如果做不到,那她想要自身的毀滅。
這是她主導的,蘇何實現了自己一生所求。
人類歷史上有過那么多毀滅者,沒有一個能做到她今天所做到的。
巨大的黑色粘液在她看來如同炸彈后產生的黑云,像是慶典上壯麗的禮花,像是火山石噴發出壯觀的巖漿。
蘇何勾起嘴角,輕輕哼起歌聲,她對著黑暗張開雙臂,如同擁抱老友一樣進入黑暗。
黑色潮水沒有在她身上多停留一秒,快速流淌而過,像是淹沒了一塊兒紅色的石頭。
在反抗軍辦公室,霍文溪早就聽到了走廊上的警報,她看見街道上的黑暗,從天空到地面,都被染成黑色。
霍文溪腦海中和現實中真正意義上完全重合,眼前的屏幕光明還亮著,只是不再打字,馬上就要輪到霍文溪這棟建筑物了。
霍文溪不知道祝寧怎么做的,她也不想知道,面對這一切,霍文溪只剩下最后一個問題::“你還有什么要說的嗎?”
祝寧聽過很多人的遺言,而唯有霍文溪在反過來聽祝寧的遺言。
光標閃爍了一下,“再見。”
霍文溪看著那兩個字,想到祝寧第一次跟世界問好,她跟世界打了個招呼,這次跟世界告別。
像設置好程序的機器,從開機到關機。
祝寧在電子屏幕上跟霍文溪的談話像是一篇文章,文字密密麻麻擠在一起,像是某個深夜寫日記的人刪掉了自己的文字,無形的刪除鍵按下,第一個字消失,然后是一個詞,一句話,祝寧刪掉自己寫下的每一個字,她存在的證據被整行整行吞噬。
直到刪除到最后一個字,閃爍的光標沒有再亮起過,屏幕熄滅。
世界陷入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