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幼時起,寧斯越就有兩個最敬佩的人。
一個是他威嚴冷酷的父皇,一個是他溫和博學的父君。
尤其對父皇,他又尊敬又向往又喜愛又畏懼。
他的父皇和父君都有著十分傳奇的經歷。
寧斯越從小就時常聽身邊的人議論父皇:陛下幼時為奸臣所壓,韜光養晦長大,少時親至江右,治災救疫,殺伐果斷,清洗朝廷,肅清奸黨,又親披肩甲,征戰西南,讓飄搖的大齊回歸安定,重啟盛世太平,乃一代文治武功的明君,功垂千古。
而這一切,都有父君的參與。
父君自己的經歷也很傳奇,最年輕的狀元郎,耿直上諫被閹黨殘害,大難不死后又扛住先帝交托的重負,親手培養大了幼帝,與陛下一同誅滅奸黨,卻因風言風語,被攻殲暗害,幸而父君有著特殊命格,吉人天相,又被陛下尋回……同樣是青史留名的存在。
寧斯越最喜歡纏著安平給他講父皇和父君的故事了。
六歲的時候,寧斯越被正式封為太子。
太子的一言一行都有人看著,他不得不拘著孩童性子,只有在陸清則面前,才能釋放一二。
因而寧斯越有事沒事就最喜歡去寄雪軒。
父君身上香香的,說話溫和好聽,長得還那么好看。
唯一的不足就是,父皇比他還黏父君,這讓小斯越很苦惱。
明明父皇都是一個大人了,怎么還那么黏父君、比他還要會撒嬌呀?
父君也是,明明他才是小孩子,怎么會被父皇迷惑到呢?
寧斯越記憶最深刻的,是他某一次在寄雪軒留宿的經歷——父皇不準他和父君睡,所以他住在旁邊相通的暖閣里。
那晚上并不寧和,半夜外面刮起大風,下了好大的雨,雷轟隆隆的炸響個不停,窗外閃電一陣陣的,照得屋里亮堂堂。
寧斯越最害怕打雷了。
他父母去得早,被大伯家抱去養,大伯家孩子太多了,很難分得什么關愛給他,大伯母又不喜歡他,所以他總是默默地躲在角落里,羨慕地看院子里的孩子們一起奔跑玩耍。
晚上打雷的時候,寧斯越就一小只獨自裹在小被子里,拍拍小胸脯,告訴自己:斯越不怕,不怕不怕。
像是說了不怕就會不怕一樣。
后來他被父皇相中,帶回宮里,成為了默認的儲君,正式封為太子后,就更不能表露出害怕了。
下雨打雷的夜晚,只能咬著小被子瑟瑟發抖,不敢吱聲。
但是父君說他還是孩子,在他面前還有害怕的權力。
寧斯越想來想去,想起父君說今晚父皇好像不過來,忍不住抱著自己的小枕頭和小被子,穿上鞋,小心翼翼地繞過在守夜打盹的安平,興沖沖地踩在軟軟的羊毛毯子上,彎著腰掀開簾子,走到了父君屋子的外間。
還沒靠近,寧斯越就聽到里間好像傳來了什么響動。
是一陣很奇怪的聲音,像是床架晃動的悶響,隱約還有聲低叫,不是叫痛,含糊似說了聲:“你今晚不是要通宵批奏本,不打擾我嗎?”
然后是聲輕笑,過后便忽地沒了聲兒。
父君身體不好,寧斯越擔心他是不是撞到床了,連忙噠噠噠跑進去:“父君,你沒事吧?”
他拂開低垂的床幔跑進去,外頭閃電劈過,剛好映亮屋內。
寧斯越看到父君靠在床頭,衣衫有些凌亂,嘴唇紅得不像樣子,眸色也不似平時的清明溫和,有種湖色朦朧的瀲滟,攏好領子,鎮定地看著他:“斯越怎么過來了?”
恰逢這時候,又是一聲滾雷炸響。
寧斯越害怕極了,一下就把剛剛的怪異響動拋到了腦后,嗚哇一聲跑過去趴在床邊,小身子瑟瑟發抖,可憐巴巴的:“父君,我今晚可不可以和你一起睡呀?等父皇來之前我就回去,不會讓父皇發現的。”
陸清則沉默了會兒。
然后瞥了眼被子里,輕忽地笑了一下,往里側挪了挪,拍拍床,和顏悅色道:“當然可以。”
得到應允,寧斯越高興地蹬著小短腿爬上床,蓋上自己的小被子,抱著陸清則的一條手臂,父君身上香香的,聞著很讓人安心。
他有些羞澀,忐忑地抬眼問:“父君,我睡不著,你可不可以給我唱小曲呀?”
他從前偷偷聽大伯母給他幾個堂兄唱過,好溫柔,好好聽,他也想聽。
陸清則稍稍一怔,輕咳一聲:“我唱歌不好聽,給你哼一曲好不好?”
寧斯越的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眨,小雞啄米點頭。
他往陸清則懷里鉆了鉆,在令人安心的懷抱里,聽頭頂傳來溫柔的低哼聲。
陸清則的嗓音清潤,平時說話徐徐的,春風拂面般令人舒適,哼起歌來也極是好聽,是他沒聽過的調子。
聽著聽著,外面的風雨和雷聲也沒那么可怕了。
寧斯越的眼皮重新耷拉下來,小腦袋靠在陸清則胸前,呼吸漸漸均勻,沉入了香甜的夢鄉。
睡著的寧斯越不知道,在他與周公會晤后,威嚴的父皇神色自若地從里側的被子里鉆了出來,不悅地點了下他的腦袋,壓低聲音,湊在陸清則耳邊,酸溜溜地道:“你都沒給我哼過歌,倒先給這小蘿卜頭哼上了。”
陸清則瞥他一眼:“你不也聽到了?別發瘋,孩子在邊上呢。”
寧倦猶自不滿,湊過去非要和陸清則親一下。
陸清則怕閃躲時碰到寧斯越把他驚醒,無奈地被按在床頭狠狠親了會兒,嘴唇紅得仿佛抹了口脂,襯得那張平日里氣色蒼白的臉愈發活色生香。
皇帝陛下被勾得心癢難耐,咬陸清則耳朵:“我把他抱回去。”
陸清則不準:“萬一弄醒了,你來唱歌哄孩子?”
兩個大人悄么聲爭執了半天,最終皇帝陛下悻悻落敗,不爽地把陸清則撈到自己身上,無聲地換了個床位,寧斯越睡外面,他睡中間,隔開陸清則。
陸清則:“……”
這下皇帝陛下滿意了,側過身,把陸清則揉進懷里,強壓住泄不去的燥火:“睡覺。”
隔日一早,寧斯越從酣睡中醒來,迷迷糊糊還記得昨晚是被陸清則哄睡著的,依戀地抱起旁邊的手臂,用小臉蹭了蹭,跟只小花貓似的:“父君……”
寧斯越睜開眼,對上了父皇威嚴冷漠的臉。
寧斯越:“……”
寧倦垂眸看了眼他抱著自己手臂的小手:“做什么?”
寧斯越:“…………”
寧斯越滿臉呆滯,緩緩低下頭,發現自己抱的是父皇的手臂。
小太子嗷地一聲,差點就嚇哭了。
不過他沒能嚎出聲,寧倦精準地捂住他的嘴,嗓音淡淡的:“別吵醒他。”
寧斯越更想哭了。
不是說父皇不過來嗎?
怎么一覺睡醒,父皇就出現在他和父君中間了呀?
寧倦一般沒耐心哄孩子,他所有哄人的耐心都交代在陸清則身上了,不過看寧斯越受驚的樣子,還是分出了兩分耐心,悄無聲息地把寧斯越抱起來,往相通的暖閣走去。
寧斯越眼睛睜得大大的,第一次被父皇抱起來,興奮激動大過了驚嚇,便安生了下來。
守夜的安平迷糊醒來,看到這一幕,也嚇得眼淚都要掉出來了——不是說陛下不回來么?還有小太子昨晚上哪去了,怎么是陛下把殿下抱回來的?
寧倦沒搭理安平,把寧斯越放到床上,低眸和他對視:“怕打雷?”
寧斯越小身板挺得板正,咽了口唾沫,也不知道父皇是怎么知道的,心虛地點點頭。
“為什么害怕?”
寧斯越張了張嘴,一時也有些迷惑,他為什么要怕打雷?
只是因為雷聲太大了嗎?
寧倦看他無意識地晃了下小短腿,思索自己害怕的原因,淺淺勾了下唇角:“你是太子,現在害怕就縮到你父君懷里,往后也要如此嗎?恐懼本身并不可怕,只有直面恐懼,恐懼才不會再是恐懼。”
寧斯越起初聽不太懂,眨巴眨巴眼,忽然想到昨晚,父君給他唱歌的時候,他就不怕雷聲了。
在父皇的引導之下,他隱隱約約明白過來,自己恐懼的好像并非驚雷本身,而是另一樣東西。
具體是什么,寧斯越的小腦瓜還想不清楚。
但他覺得,自己好像的確沒有必要再繼續害怕了。
寧倦看把孩子唬住了,面不改色地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小腦袋,便從容地轉身回了陸清則的屋子。
今兒不上朝,他可以抱著陸清則多睡會兒。
寧斯越仰望著父皇高大的背影遠去,默默攥起了小拳頭。
父皇說得對,他以后不能再害怕打雷了!
這件事后,每次打雷的時候,寧斯越就在腦子里想想陸清則給他哼的歌、或是父皇那天早上對他說的話。
漸漸的,還真就不再那么害怕打雷了。
直到長大之后,寧斯越才恍悟。
他確實不是怕打雷本身。
孩提時他寄人籬下,孤苦無依,那時他沒有體會過被人疼愛關心的滋味,最恐懼的,莫過于害怕時也無人作陪,無人關切。
但后來他有了。
除了該有的儲君教育,陸清則也沒忘了教育寧斯越正確的愛情觀,偶爾會和寧倦討論兩句,然后把寧倦從前干的混賬事作為反面例子,拿去教育寧斯越。
皇帝陛下感覺自己被內涵了,但又敢怒不敢言。
在逐漸長大的過程中,寧斯越慢慢明白了父皇和父君為什么會在一起。
偶爾他也會聽到外面的風言風語,有說父皇一生英明,唯有與自己的太傅結親一事,欺師滅祖,悖德悖禮,叫人不恥,往后青史留筆,著實難堪,抑或說父君妖魅惑主,不顧人倫,實在枉為人師,是權欲熏心,包藏禍心。
第一次聽到時,少年太子還會很惱火地叫人閉嘴,回去想和陸清則告狀。
他一路疾行到寄雪軒,踏進拱門,便遠遠看到父皇和父君坐在海棠花樹下對弈。
父君在斟酌下一步棋的時候,父皇起身,輕輕拂去他肩上的落花,眸底溫沉的愛意,隔得那么遠都清晰可見。
寧斯越看著這一幕,告狀的念頭陡然就消停了。
他比誰都要清楚,父皇有多敬重、摯愛父君,父君對父皇亦然。
風言風語已經被控制在了最低程度,但永遠不會消止。
既然他清楚這一切,又何必為了那些人的幾句閑話鬧得火大,還要說出來惹得父皇父君也不開心呢?
某些事情,他們一家人知曉就夠了。
寧斯越想著,又看了會兒倆人對弈,不想打擾他們,悄悄退了下去。
小太子長到十五歲時,有了初步涉政的能力。
當初寧倦一眼相中寧斯越,是覺得這孩子雖羞赧,但并不怯弱,眼神清亮,是棵好苗子。
這棵好苗子也沒辜負期待,好學而溫文,滿朝文武大部分對小太子都很滿意——太子溫厚敦善,勤勉好學,有自己的主見,又不過分強硬,寬和但不軟弱。
當今陛下手腕強硬,鐵血冷酷,于政事上又極開明,也是因此,千瘡百孔、飄搖不定的江山才能在陛下手中穩固。
海晏河清的繁華盛世在陛下手中重啟,接下來的興旺安定,需要太子這樣的未來君主來延續。
為了培養太子的處事能力——反正皇帝陛下是這么說的,從寧斯越十五歲后,寧倦便偶爾會攜著陸清則出京,微服私訪,四方走走。
在此期間,便由內閣輔助太子監國。
陸清則和寧倦的排場不大,秘密出行,只帶著幾個暗衛,大多時候,出行前倆人也不會特地去想此次要去何處,頗為逍遙。
倆人把麻煩事丟給寧斯越,一路游山玩水,順便到當地體察民情,時不時就能揪出幾個魚肉百姓的貪官污吏。
因著這一出殺雞儆猴,各地官員心里發緊,戰戰兢兢的,因也不知道陛下會去哪里、會不會到、會何時到,再山高皇帝遠,也盡量夾著尾巴做人,不敢囂張。
一時之間,大齊清泰安康不少,許多百姓過得又舒坦了幾分,直嘆皇恩浩蕩。
每次離京的時候,寧斯越相送至城外,寧倦都會拍著寧斯越的肩膀,肅然道:“這江山未來得交給你,朕予你機會,要好好鍛煉。”
這招百試百靈。
寧斯越從小就敬仰父皇,聽父皇委以重任般的語氣,就跟被打了雞血似的,響亮地應下聲,在倆人離京之后,便愈發的勤勉。
陸清則有點心疼這被哄騙的未成年童工,坐上馬車的時候,頻頻回頭:“斯越,也要顧惜著點身子。”
風太大,寧斯越沒聽清,以為陸清則在叮囑他要好好看奏本,大聲應:“您放心,兒臣一定會努力,必不辜負您的期待!”
陸清則:“……”
陸清則扭頭看寧倦:“我們是不是有點過分了?”
寧倦低著頭,淡定地給他理著微褶的衣角,聞言一挑眉:“哪里過分?再過些年,江山交到他手上,豈不更累?趁現在讓他多積攢點經驗是對他好,別縱容他。”
陸清則心道,我也沒縱容啊。
“當皇帝就是要辛苦點。”寧倦給陸清則理好了衣角,坐到他身邊,非要蹭得很近,耳鬢廝磨,嗓音帶著笑意,“再說了,有幾個內閣大學士在邊上出著主意,累不壞。”
什么叫累不壞!
陸清則一陣無言。
“走都走了,還想著寧斯越做什么。”寧倦不滿陸清則的心思還放在外頭,齒尖磨了下他白皙的耳垂,“不如想想,這回我們去哪里?”
陸清則給他磨得沒法,思忖片刻,掀開簾子看了看外頭。
初春過后,萬物復蘇,嫩綠遍染。
這個時節,想必江南正是好風光。
他欣然忘卻了剛才的煩惱,轉頭一笑:“去臨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