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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9章 金陵   “干他個忘八爹!打下楊家皇宮當……

    隋朝文帝滅南陳,命人一句蕩平了當時的建康城,唯獨留了石頭城做一州治所,唐時詩仙李白鐘愛石頭城,不僅常來寫詩,還在安史之亂時幾次上書請遷都金陵。

    韓翃寫金陵城寫得字字冷清疏闊:“落日澄江烏榜外,秋風疏柳白門前。”

    梅雨將至,四月的金陵城還有幾分涼意,帳中,龍十九娘子的腿上蓋了條薄毯,她左手邊坐了現任湛盧將軍蘇長于,右手邊是現任龍淵將軍申屠休,他們倒不是在對坐讀詩,金陵城近在眼前,軍情會是開不完的。

    只不過今日的“軍情會”比平日的都要多些東西——李瑄的罪定下了。

    蘇長于低頭看著文書,幽幽一嘆:“‘叛國棄民,毀諾背信,心中從無安民定遠之念,唯有對權勢財賦之強求,妄圖恢復唯其獨尊之帝制,重陷大黎百姓于魚肉之境地……’說是論罪,實則論心,黎國初立,有大輔而無君主,這次是要接著李瑄之事立黎國上下的反帝之論了。”

    他也已年過五旬,一捋摻了白的長須,笑了一聲許久沒說話。

    帳內一靜,申屠休將文書抽到了自己面前,細讀了兩句,他說道:

    “有這一次,黎國里再沒人敢提大輔稱帝一事了,這是好事兒。”

    蘇長于搖頭:“借著這樣的民議在黎國刨去了帝制的根,暗處的魑魅魍魎只怕也要坐不住了。”

    “哈,咱們何曾怕過鬼?”龍十九娘子雙手捧著大陶杯笑呵呵,“但凡敢動手腳,一律砍了頭顱就是。”

    蘇長于還在拈胡子:“各處守軍裁撤整編,定遠軍內各部大調,又恰逢南征伐吳,凡事都趕在一起,我只怕出了事咱們不能回兵馳援。”

    “蘇小壺你就是謹慎太過,正是多事的時候那些沒卵子的小忘八才會冒頭兒呀,平日里誰不是裝的一個比一個老實?”龍婆這些日子過得甚是舒坦,她被直調到了巨闕部,那專門看著她的小文書卻是湛盧部古文將麾下,沒有跟著她過來,自然也沒人管著她罵人,更不會扣她俸祿。

    申屠休終于看完了整份兒文書,只覺得龍婆罵的正和自己心意:“龍婆說的極是,蘇夫子你別總勾你那幾根胡子了。”

    這兩人一個比一個的不怕事,蘇長于都懶得抬眼看他們,只暗暗嘆氣,將自己的顧慮暫時收起。

    “昨日金陵城里又進了三萬人,咱們何時動手?”

    “那三萬人是池州來的……”龍婆放下手里的陶杯,站起來看向自己身后的輿圖,“三日前承影部傳來消息,撫州的五萬吳軍剛過彭蠡澤,江州現在只剩了不到千艘船,他們要想到金陵也得再過半個月。”

    定遠軍屯兵金陵城下已經十三日,這十三日中,他們以火炮擊潰了江州來援的吳兵,又在易簫的幫助下安定了已經被攻下的鄂州、廬州、江都府北等江北各地。

    如今金陵城方寸之地囤有南吳已經聚齊二十萬大軍比十八萬定遠軍還多,只是楊氏還沒尋到反攻定遠軍的時機,想來也就在這幾日了。

    龍十九娘子的手指在金陵城與太湖之間畫了個圈。

    “這地方看著風水不錯,適合讓楊家小兒輩拿自己那來肥地。”

    旁人都笑了。

    定遠軍過了長江一口氣打到金陵城下,吳國國主楊源化自恃文治武功兼備,偏要與名震天下的定遠軍一較長短,不惜舉國調兵來援,意圖將十八萬定遠軍斬除于江北。

    此間坐的三部主帥每每佯攻卻并未攻下金陵,等到今日所要的也正是讓吳軍傾巢出動,以求畢其功于一役。

    “今日又有兩百門火炮過江,元帥的意思是江南梅雨難熬,還是得趕緊轟了這幫蝦蟹兵,那五萬撫州兵就交給湛盧部和咱們的水師了,再有晴日,咱們就動手。”

    說著,龍十九娘子一陣肉疼,為將者誰不貪功?那五萬人乘著破船順江而下,想要收拾他們不過是順手的事,可惜與功勞相比,戰機更可貴千百倍。

    功勞是死后的墳上煙。

    戰機是少死無數百姓兵士。

    “從太原南下之前,元帥與我等說,此戰是大黎的開國之戰,咱們這些人能打成什么樣,旁人眼里咱們大黎就是什么樣,兇狼惡虎還是拉磨的驢吃草的牛,又或干脆是個沉水的鱉,就看咱們這些人的本事了。”

    她實在難得說正經的話,聽得申屠休神色一正。

    蘇長于也放下了摸胡子的手。

    帳外,一傳信兵說道:“將軍,工布天文司來報,后日放晴,能晴三四日。”

    將薄毯疊了疊放在一旁,龍十九娘子理了理身上的鎧甲。

    “這天可真是怪了郎當,還以為這輩子見不到太陽了。”

    申屠休也站了起來,將長槊從架上取下,笑著道:

    “再等下去我骨頭里都能擠出水來了。”

    蘇長于的見他們二人軍容整肅起來,心中一陣欣慰,也握緊鐵槍站起來:

    “也到了咱們發兵……”

    龍十九娘子一聲大吼:“干他個忘八爹!打下楊家皇宮當豬圈!”

    申屠休大聲附和:“干!當!”

    蘇長于:“……”

    所以他為什么要站起來?

    ……

    將李瑄一案交給了越霓裳,衛薔也啟程南下,一州一州走過去,也是巡視,到了長安,各處今年的春種的田畝已經算出來匯總在了一起,除了麥、粟、棉、杜仲四樣之外,今年還格外統算了豆、麻、胡麻和落花生,從太原往南到同州一線一面要靠地糊口一面還要保水土,胡麻、落花生這等適宜種在沙壤地的這兩年在各處推行,百姓買鐵鍋的多了,也多有人順手去書肆買一冊薄薄的菜譜,用鐵鍋加了油炒菜,人吃了有氣力,手指也圓潤起來。

    李若靈寶帶著秘書司用兩三日翻完了簿冊也不得不承認京兆尹元婦德所倡種油料建油坊一事著實令百姓獲益頗豐。

    衛薔又去看了長安的孤兒院和醫藥局,襄州各處算是新得的,想要南征,長安與東面的兗州一樣都是樞紐之地,更因長安多年人才積累所得,這里儼然成了北疆之外大黎的又一中樞。

    李若靈寶自己抽不出身讓虞青蚨和裴盈兩個小的跟著大輔一道出去,也是有心讓虞青蚨見見世面。

    事后她慶幸了許久。只因剛到孤兒院衛薔還在掏錢,小裴盈已經把自己身上的釵環都解了,恨不能把衣服都當場扒了塞給這些失了父母的小孩子。

    要不是虞青蚨死死攔住了,倆人還不一定比著鬧出什么光景。

    大輔也就罷了,身上加起來也不到一貫,裴盈上有能賺錢能賺錢的父母兄長,自己的俸祿也不愛花,差點寫一個二十貫的條子讓人往麟州取錢,虞青蚨把她從孤兒院拖出來,只讓她給了一貫。

    長安孤兒院里有些孤兒是南吳偷襲復州那幾日在滅村時被父母藏起來的孩子,也有被砍了之后扔進火里從死人堆里又爬出來的,比麟州孤兒院那些英烈之后、失家小兒女更慘烈十倍。

    看得裴盈雙目赤紅。

    被虞青蚨連拉帶拽的拖出來,裴盈鼻子發酸,想說什么又說不出口。

    她自幼得父母兄長寵愛,就算是突然被搶進上陽宮,驚慌無措的茫然也大于懼怕,終究沒吃什么苦頭。

    這些孩子不一樣,父母、故鄉,轉瞬成白骨焦土,仿佛前一日還能奔跑于田畝間,如今只剩一條殘腿跌跌撞撞。

    什么道理放在他們面前,都是不講道理。

    虞青蚨也不知道該說什么,世上苦的人太多了。

    沒遇到定遠軍,沒吃過飽飯,沒穿過新衣,靠著制醬菜賺些散錢勉強糊口,她從前都不知道自己是苦的。

    裴盈嘆自己從前頑愚,這世上竟有人不知苦是什么。

    虞青蚨傷自己從前蒙昧,這世上竟有人不知什么是苦。

    一時相對無言。

    有長長的手指摸過兩個女孩兒的發間,是衛薔在摸她們的腦袋。

    “慢慢來,別急,多看看,多學學,此時的大黎只能讓這些孩子活下去,他們如何能活得更好,又或者這世上會不會再有被這般頃刻間破屋毀家的孩子,得看你們的來日。”

    兩個小姑娘不約而同地抬起手,抓住了衛薔滿是繭的手掌。

    衛薔笑著說:“你們這是與我撒嬌呢?罷了。”

    她一手一個反握回去,竟是牽著兩個女孩兒一起往前走。

    道旁熙熙攘攘,有幾個年輕人正商量給孤兒院買幾個罐子回去儲水,這幾個年輕人從前是長安城里的孤兒,現在大些的已經進了州學,從前帶著他們長大的施三已經在襄州監察司做到了文書長,正是他們要效仿的榜樣。

    離了長安,衛薔又往東南走,六日之后到了襄州。

    正遇到襄州歸入大黎以來的第一次州試,領鄧、襄兩州學政的柳陳霜忙得頭發都快掉光了,領多州事的元婦德和陳伯橫忙著防備漢水汛期也都忙著腳不沾地,衛薔略看了看,趁著吃飯的時候和柳陳霜聊了幾句又啟程往荊州去。

    順便帶走了被越霓裳派人送到了襄州來的蘇長袖。

    蘇長袖才讀了半年多的書,在秘書司也就只能算作打雜,好處是能照料衛薔起居,也能學些東西,衛薔待她也如從前對清歌她們一般,早晚做些雜事,白日里就去學里讀書。

    在太原街上混了許多年,蘇長袖絕不是不知道好歹的,從襄州到荊州的一路上規規矩矩。

    她和虞青蚨與裴盈年紀相當,論學識,裴盈在秘書司里也排前三,又有個當學政的娘,教她們兩個讀書綽綽有余,趕路的時候也沒忘了拿一本去年新修訂的《林冕刀法》來教她們識字,晃在馬車上,一天也能把上百新字塞進她們肚里,連李若靈寶聽她講法都能與自己所思所想相對照并有所得,何況其他文書,竟然都埋頭學了起來,馬車里日日讀書聲朗朗不絕。

    兩個小姑娘學得如饑似渴,一個“累”字都沒吐過,蘇長袖靈慧,每日抓著裴盈的衣角喊“阿盈夫子”,虞青蚨手巧,做出的菜肴已經甚是美味,還不忘給裴盈做糖粥之類,哄得裴盈幾乎原地升天,恨不能將自己所學盡數倒在兩個“愛徒”的腦子里,等到了荊州,虞青蚨已經能讀順許多公文,蘇長袖也能說清公文的行文格式,再練練字就能抄錄公文了。

    衛薔每日看這幅“師賢徒敬”的熱鬧看得甚是入迷,在袖里抓了把烤落花生,沒事兒就看著那三個轉成一圈的小姑娘熱熱鬧鬧。

    文明十八年四月初九,衛薔剛進荊州城門,已經有從金陵城下來的承影部斥候在等她。

    同樣在等她的還有荊州學政封鶯

    ——和十五具南吳不留行的尸首。

    “人是荊州州學的沈夫子沈秋辭所殺。”

    荊州魚腸部管事封鶯是這般對黎國大輔衛薔說的。

    第250章 懸鉤   “懸鉤子,我吃過。”……

    四月初六的荊州城還沉在在夢里,魚腸部三十六人沖進了城中南市里的一戶人家。

    布局數月,他們終于等到了從金陵來飛來的“青鳥”,連他和沈秋辭還有荊州不留行上下一并鏟除便是今夜要做之事。

    院子里靜悄悄的,脫了布袍穿著短衣的封鶯身先士卒,打開俺們走進密道深處,卻只見一具又一具尸首。

    連同“青鳥”一共十五人都嘔血而死,只有袍角沾滿了血的沈秋辭提著燈立在當中。

    過了三日,封鶯還記得當時情境,目難視物的男子用帕子小心擦著自己臉上的血,低聲說道:

    “此密道中有暗河通江陵城中三處大井。”

    在一洞穴深處,有一木籠,里面裝滿了黑黢黢的干鼠,沈秋辭用手大略指了指,慢吞吞道:

    “別碰,燒了,去歲洪州有疫疾,這些是喂過死人血的老鼠。”

    封鶯霎時毛骨悚然。

    聽到封鶯說南吳欲以疫疾毀荊州,衛薔提著壺的手頓了下:“這種東西是何時進了荊州的?”

    封鶯連忙道:“南吳借道荊州之時已經將此物暗中送到。”

    “那為何小半年都沒動手?偏要等現在?”

    封鶯強迫自己忘了那些密密麻麻的死鼠眼睛,回答道:“據沈秋辭交代,此事應是由荊州不留行的梟一手操辦,此人往復州屠村,死于承影部之手。”

    衛薔直起身,手搭在刀柄上垂睫靜了片刻。

    封鶯繼續道:“那青鳥就是來繼續行此事的。”

    “現在只剩了沈秋辭這一張嘴。”衛薔似乎笑了一笑,“你所說的也都是他所說的,他孤注一擲毒殺荊州不留行上下十五口,他將其中緣由細細分說,那他又是為了什么?他又是誰?我們不也只能聽這一張嘴?”

    封鶯點頭。

    確實如此。

    從綏州到云州,再南下到荊州,魚腸部花費數年光陰未曾探知沈秋辭的底細,真說起來,這位看起來太漂亮太安靜的沈夫子沒有絲毫破綻,只有秋大隊長的一絲執念和元帥的些許懷疑。

    就算到今日知道了他確實是不留行中的鳥,一切證據也不過是他的所言所說。

    若他不言不說不南下,到今日魚腸也難抓住他的行跡,只能依靠更細致的剪除與布線將他困死。

    “你們可已經傳信給勝邪部?”

    “衛管事已經親自動身南下,明日大概也到了。”

    知道勝邪部管事衛雅歌會來,衛薔點了點頭,目光掠過案前作為證物的鑲寶銀鞘劍。

    “他是用什么毒死其他人的?”

    “在尸首腹內探到了鉤吻,也是如他所說。”

    低頭翻看著沈秋辭交代而成的文書,衛薔的手指一根根抬起放下,最后握住了刀柄。

    “白鷺上是鵜鶘,再上是青鳥,鴻鵠上有鳶,再上有紅鸞,梟之上是鷲,再上是虎鷹,總領三部的鯤鵬,鯤鵬之上還有金烏……這不留行還分的真細啊,人不多,鳥不少。”

    調侃一句,衛薔坐回案前繼續看了下去。

    沈秋辭自陳自己是鯤鵬,卻是有名而無權,只被推到人前做樣,數年前他被北派往大梁,目的是挑動大梁與北疆之爭,可他并未如此,不僅幾次叫停了暗殺之事,連薛重私通南吳的信都是他送到裴道真手上的。

    字字句句,幾乎可以讓人替他他唱一曲大忠之曲……為他對當初北疆如今大黎的“忠心”。

    “……勾結拓跋氏的不是他,他當時被西北不留行眾人架空,只是送進拓跋部的質子,拓跋踐死了,拓跋昌應該還活著,一會兒寫信給裴道真,讓他把人送來認認。”

    “在趙啟恩眼前轉了個圈兒跑到渭水殺我的人也不是他派的,他根本不知道此事……給他看了仿制□□,他認了是巴蜀精工所造,是不留行首領所有。”

    又翻幾頁,衛薔挑了下眉頭:

    “總算看見幾句能有人佐證的,沈秋辭當年在漢水與我有數日同行之緣,他祖父確實可能是南吳從前的太傅沈契。”

    放下文書,衛薔問封鶯:“你做魚腸做得久,覺得他有幾分像是那個不留行的首領?”

    素來在衛薔面前直來直往的封鶯一時沒有說話。

    做魚腸要有兩雙眼睛,一雙看清事之真,一雙要洞悉人心。

    “八分,只是還沒證據。眼下只有他毒殺不留行救了荊州百姓一事,大概是真的。”

    陰沉沉的天倒不怎么冷了,院門大開,能看見秘書們或是戴著襻膊,或是干脆穿著半袖短衫整理著各處的文書,虞青蚨和蘇長袖端著新烙好的肉餅招呼旁人吃飯。

    衛薔對著封鶯點了點頭。

    “金陵城將破,不管他是鯤鵬還是金烏,此時這般出來,都是極有避罪之嫌。他有什么想見的人,想做的事么?”

    “林昇。”

    被審了一日一夜的男子落魄已極,極白的衣衫臟污不堪,遮眼的布也落在地上。

    春日里飛過大江的鶴由人擒住折了翼。

    北風中撐著雪的竹子被折斷傾倒。

    皆不過如此。

    背靠在冰冷的石墻上,他只垂著眼,聲音極低:“我想見一個人,叫林昇。”

    ……

    沈秋辭在勝邪、魚腸兩部與監察司聯合建起的的審訊室里呆了足足十日。

    他是定遠軍迄今為止掌握的不留行里最大的鳥,依他所想,酷刑加身是免不了的。

    沒想到明知他是敵手,又被懷疑身有大罪,這些人也沒有屈打成招的意思。

    只有一層一層被連番審訊后的疲憊壓在身上。

    旁人到了這時候,哪怕再坦蕩只怕也覺心神不定,他卻在每日得以喘息的三個時辰里睡得越來越好。

    飯食也不算差,雖然是陳米混著粟,也都是新做的,看守他的訊官和獄卒吃的也與他差不多。

    牢房里一日日濕熱起來,審訊過后,沈秋辭心平氣和地問能不能給自己換一床被子。

    如今審他的訊官是新來的,也心平氣和地應了他。

    等沈秋辭回到牢房靠著角落坐下待了一刻,有人緩步走到牢房外,接著是門上鐐鎖被打開的聲音。

    沈秋辭連忙站了起來:“多謝……”

    軟軟一團棉被放在他懷里,有人輕笑:“不謝。”

    薄被從沈秋辭的懷里往下掉,被來人接住了

    沈秋辭驚詫一笑:“林大俠!?”

    “我剛巧從金陵回來傳信,被勝邪部找來還以為是我偷喝酒的事兒被查到了,不成想是沈郎君你干了大事。”見他步履踉蹌,林昇索性將薄被接過來替他鋪在石床上換下了能掐出水來的舊被。

    沈秋辭在她身后,隱約能看見她的腰間并未懸有兵器。

    “勝邪部的訊官還來問我咱們是如何相識的,我也據實說了,之前只知道是沈翁帶你逃命,原來你們是得罪了南吳的楊氏。”

    一邊說著話,林昇從懷里掏出一把東西放在了沈秋辭的手心。

    “要進來也不容易,燉肉之類加了香料的一概不行,這是懸鉤子,正當時吃著還挺甜。”

    軟軟的布帕在沈秋辭的掌心散開,沈秋辭的另一只手摸了一下,是細軟似乎披了一層小絨毛的小果子。

    “懸鉤子,我吃過。”他拈起一顆放進嘴里。

    林昇單手夾著換下來的被,站定對他說道:“這幾日我每日都來看你,有何想吃的再與我說。”

    沈秋辭悄然點頭。

    倒顯出了些稚童般的乖順。

    林昇往外走了兩步,他又突然開口:

    “隔了這許多年,我還是拖累你,實在不該。”

    瘦高的女子身上穿著黑色皮甲,越發顯得蜂腰長臂,身姿挺拔,回過身側頭看著沈秋辭,她說:

    “只隱約聽聞你做了不少大事,你籌謀許多年,定是竭盡心力。我本想說若沈翁得見你今日,恐怕未必歡喜,可他終究是見不到了……失家無親,如浮萍在世,能抓住什么便是什么,自問己心,能自稱一句無愧已足夠。當年一條巴掌長的魚和你分吃我都未覺拖累,如今又何必提起這詞讓你自己難過?”

    沈秋辭怔了怔繼而笑了。

    他看不清楚,卻能想到此時林昇的樣子,定然神采飛揚,雙眸有光,她能將這世間看得清明,卻從未用這清明傷人,更不許自己自憐自艾。

    這么多年,實在是從未變過。

    這世間得有此人,是碌碌蒼生之幸。

    懸鉤子酸酸甜甜,沈秋辭瞇了瞇眼睛,只吃了兩顆,剩下的被他小心收在懷里。

    接下來幾日,林昇果然如她所說那般日日都牢里看他,懸鉤子沒了,她就能帶著從山上摸來的野枇杷來看他,她自己也不知名姓的小野果皮極薄,不小心就將顏色染在指尖,也是甜的。

    甚至有木頭做的枕頭和一盞油燈。

    白色的臟袍換了下來,還有新的絲帶幫他遮著眼睛。

    第四日,沈秋辭在林昇走后小心地吃完胡餅,摩挲自己的雙手沒撿到一顆胡麻,這才站了起來。

    “金烏。”

    他對問詢而來的訊官低聲說,

    “金烏是南吳右牙指揮使徐厚善,不留行是他奉吳主之名所建,他有一養子徐奴兒素得吳主恩賞,正是吳主放在不留行中的眼。當年我墮入漢水,正是徐將軍救我,那之后我便成徐將軍手中之棋子。”

    白紗之后,沈秋辭眸色沉沉。

    沒有林昇,天翻地覆他可與萬里江山同死,血侵江海也無妨。

    這世上還有林昇,他就要活下去,清清白白入她眼,不染血污。

    徐厚善,就是最好的替死鬼。

    ……

    徐厚善,身無戰功,卻是被楊源化稱作自己“帳下英雄”,工于謀算謹慎寡言,仿佛從不與南吳文武相爭,之前楊源化假作重病斬殺了自己手握大軍的弟弟,這徐厚善在其中頗有些動作。

    “楊源化讓徐厚善收徐奴兒為義子,正是十一年前,與不留行創建時候相當。”

    “嗯。”衛薔解下自己身上的皮甲,雙臂展開伸了個懶腰,“他突然交了個‘金烏’出來,是想換什么?”

    板著一張臉的女訊官正是總領大黎定遠軍勝邪部的衛雅歌,她將皮甲掛起來,說:“他要去金陵,看南吳如何覆滅,他知道南吳皇宮通向太湖的幾條密道。”

    “我記得《西游記》里有一出戲,講的是六耳獼猴假作美猴王孫悟空,要去做那西天取經的真佛,咱們這群座上羅漢要看的‘真假金烏’。”

    衛薔笑了笑。

    “耽誤了這些日子也夠了,金陵城外吳軍被打得七七八八,我也該過去看看了,順便帶上他。”

    衛雅歌立刻道:“我去知會清歌,讓她派人和您一道。”

    “她手里承影部的人都認識我,一言一行都是破綻,多云寨的易笙正好帶著人在荊州,我還沒來得及見,就讓易笙一個人來見我,再讓她們和我一道去金陵。”

    衛雅歌應了一聲,臉上更像是快被凍裂的鐵板了。

    衛薔回頭看了她一眼,笑著說:“沿途都是定遠軍,你還怕我出事?”

    “卑職豈敢擔心元帥?”衛雅歌肅著臉一本正經地陰陽怪氣,“元帥英明神武武功蓋世,不過區區以身犯險小事罷了,卑職不敢擔心。”

    衛薔倚著她的肩膀低聲道:“羌人之亂死了兩萬多人,至少一半得算在不留行的頭上,為了挑起定遠軍與南吳血仇,不留行復州百姓尸橫遍野,這些皆是血債,前有毒,后有疫,若是不將其連根鏟除,哪怕是害人之法流向別處,咱們安民定遠皆成空話。”

    長刀在手,衛薔直起身子垂眸一笑:

    “那金烏,我必殺之,不留行中管他什么鳥,我必鋤之。”

    第251章 老竹   “唉,時勢變換,運道浮沉,連這……

    兩尺長的鐵鏈碎碎作響,銬環比沈秋辭的腕子寬出了半寸,低頭仿佛是看著被鎖上的手腕,沈秋辭笑著問:

    “能否讓我先沐浴一番再上路?”

    “要沐浴也先出去。”拎著鐐銬林昇笑著把另一頭鎖在了自己身上,“我在外面客舍包了個小間,燒了熱水,你洗完了,吃點東西,咱們過了晌午再上路。”

    沈秋辭直愣愣看著鎖住兩人的鐐銬,嘴角不由自主翹了起來。

    “怎是和你一起?”

    林昇拽了拽鎖鏈,面色如常:“承影部的差事暫時停了,送你去一趟金陵,我也再尋點兒功勞回來。”

    她走在前面,拉著沈秋辭走。

    沈秋辭被拖著走了幾步,再回過神來跟了上去。

    一直靜靜站在一旁的衛雅歌看著兩人一前一后走出去,心中忽有一陣怪異之感。

    “管事,我們也該走了。”

    “嗯,去承影部駐地。”

    衛雅歌又抬頭看監獄的大門處。

    沈秋辭這般想要為自己脫罪,難道是為了家主?

    若他真是金烏,從前的翻云覆雨,如今的李代桃僵……豈非是兩次自尋死路?

    一次死在身,他之罪孽罄竹難書,必有刀兵加身,梟首以示眾的那一日。

    一次死在心……宛若一個笑話。

    可千萬別是如此荒誕離奇。

    掌定遠軍中刑名的女子在心中暗道。

    這世間不該有這般的笑話。

    林昇真的備下了一處給沈秋辭沐浴更衣,浴桶旁還有一木盆讓沈秋辭洗頭發。

    “知道你好干凈,這是過年時軍中發的新皂,還沒用過。”一邊說著,她拉著沈秋辭的手臂讓他摸了下浴桶旁放的皂塊。

    熱氣蒸著沈秋辭的臉,讓他耳頰都泛起了紅。

    “我是目不能視光,仔細看是能看見的……”

    沒有被鎖住的手摸著浴桶,沈秋辭苦笑:“你先出去。”

    “我就在門外。”

    林昇解開自己那頭的拷環鎖在了浴桶的把手上。

    “新衣在榻上,看不見就坐在桶里別動等我來拿給你。”

    “好,你先出去。”

    “長了十幾歲怎還這般扭捏?”林昇哈哈一笑,轉身走出去,半掩了門。

    沈秋辭并未急著下水,先將自己臉上的絲帛解了放在洗發的木盆里單手搓了搓,還小心抹了一點皂塊,干凝的皂塊帶著桂花香氣,南吳的達官貴人也未必能得了。

    最后把洗凈的絲帛小心綁在手腕上,沈秋辭才寬衣下水。

    過了約有一刻,沈秋辭低聲對著門外道:“我洗好了,只是……穿不得衣裳。”

    林昇果然等在門口,轉身進來打量了他一番。

    因要趕路,她備的是青色衣袍,穿在沈秋辭的身上略有些空蕩。

    一只手被拷在浴桶上,半邊衣衫都還只是掛在身上,也不知沈秋辭廢了多大周章,好歹是將褲子穿上了。

    一頭烏黑長發只松松系在腦后,幾縷碎發遮在額前,襯得沈秋辭又小了幾歲。

    林昇替他將鐐銬解了,又替他將衣衫拉上。

    “還以為你是精瘦,沒想到這臂膀也頗結實。”

    沈秋辭斂衣赧然:“虎口求生,假作綿羊,能自保的本事還是要有些的。”

    “是么?”

    林昇低頭一笑,手中銀光一閃,沈秋辭兩步退開,手中的衣帶一轉,系住了攻來之物,原來是劍鞘。

    潮濕的發尾這時才在青衫上打出一道深色的痕跡,沈秋辭抬起頭:

    “你帶的是這把劍?”

    “承影部的差事停了,自然不能用承影部的刀,恰好勝邪部把這把劍給了我。”

    劍在林昇的指間轉了個圈兒。

    沈秋辭低下頭。

    十二顆寶石,九顆金珠,他不必看也知道。

    劍鞘是從土里挖出來的,他找來名匠沿著原本的花紋雕琢,重新鑲上寶石。

    劍是在漢水邊的當鋪、鐵鋪一家家問過去買回來的,淬火打磨熠熠如新。

    十幾年來,沈秋辭抱著這把劍方能在這渾濁人世得一絲安眠,今日,它回到了與沈秋辭最初相遇的地方。

    “好,真好。”沈秋辭低著頭重新整自己的衣衫,聽見自己的聲才知道自己將無盡的歡喜凝成了短短的三個字。

    又過了片刻,衣衫齊備,鞋襪穿好,他終于能笑著調侃:“你現下定是與當年的林大俠一般無二。”

    林昇一聲長嘆:“唉,時勢變換,運道浮沉,連這天下都變了樣,唯獨我風流依舊,實在是……分內之事,分內之事。”

    剛站起來的沈秋辭笑出了聲,手扶著身側床柱,幾乎要笑倒在榻上。

    瘦高的女子走上前拉住他的臂膀:

    “臟衣由得旁人處置,走,我帶你去吃烤肉胡餅,那店家是從北邊遷來的,味道比起北疆的也不差,吃完了咱們還得跟同行之人匯合,今日怕是得趕路到人定之時*。”

    重新站在天光下,一切仍是晦晦不明,可只一條鎖鏈鎖了自己和林昇,沈秋辭的眉眼皆是被帛帶遮住的舒展。

    他聽見了四月的鶯啼。

    翠葉生發。

    新花將綻。

    林昇穿著勁裝皮甲,外面罩了斗篷,兩人并肩,也無人能看出是被鎖在一起的。

    偶爾手指和臂膀隔著斗篷撞在一起。

    人間就是好人間。

    ……

    洛陽城中,天下第一才子、南吳圣臺大學士謝引之笑著道:“衛氏建黎,已是梁國叛逆,本使實在不知梁國竟衰微至此,滿朝文武在列竟無一人敢提出兵伐逆。”

    竹林簌簌作響,坐在棋盤前的老者低著頭,謝引之話還未說完,就聽見一陣呼嚕聲響起。

    老仆見狀連忙輕拍老者讓他醒來。

    “嗯?棋走到哪一步了?我要占中腹!”

    白透了的長須從棋子上劃過,依稀可見有晶瑩,是口水流在了胡子上。

    謝引之兩指拈子端坐,如一方陳硯。

    五十年前姜清玄在長安騎驢過酒肆,數千里外金陵城里八百士子競相學白衣。

    五十年后,在謝引之面前的只是一個昏聵老朽。

    他的兩個外孫女在北地爭輝,他的這幅枯骨在皮囊里漸漸委頓,才華與銳氣都已經凝成了舊日的傳說。

    謝引之微微低頭:

    “姜相,一旦吳國沉陷,衛氏女同室操戈便在眼前,姜夫人僅剩的骨血若是都能保下,想來她在泉下也能心安。”

    “啊……”老者擺弄了下棋盤上的棋子。

    竹林里只有風聲陣陣。

    自從他稱病之后,這片竹林里已經很久沒有像從前那般熱鬧了。

    看著一枚黑色的棋子落下,謝引之也落了一顆白子。

    老者哈哈一笑,又落一黑子,連忙從局中揀去了幾顆白子。

    這是他贏的。

    謝引之放下手中棋子,輕嘆一聲: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您庇護梁后二十余載,終究要看她在七步之內如何成詩。”

    額前不勝簪的亂發被風吹得大動,老者弓著背收拾棋局,揀了幾下又打起了哈欠,幸好沒有再睡過去。

    “年輕后生,當不來老成說客。”他似笑似嘆,“蘇秦張儀,朝秦暮楚,事無定主,你只學了皮毛。智暉小和尚教你入世之后再求出世,卻沒教你入世,既然一顆心只求塵世外,自然不屑寄身帝王家,又怎做得了縱橫之事。”

    一把黑子落在棋盒里,多余一顆白子,被干瘦蒼老帶著極重筆繭的手揀了起來。

    “謝昶一心事大梁,卻死在申家手里,小后生,你也先自尋后路吧。”

    白色的棋子被輕輕放在天元上。

    謝引之微微抬眼,只見姜清玄一雙蒼目直直地看著自己。

    垂眸一笑,他將那枚白子收到自己這邊的棋盒:“學生要在洛陽尋兩個人,尋到便走,倒也無意做蘇秦張儀。”

    “哦,那就好。”

    因把仆從也打發了大半,竹林也無人打理,隔年的老葉被吹打成了青灰色,飄飄然落在空蕩蕩的棋盤上。

    “南吳偷襲大梁的復州,造下殺孽重重,謝使在洛陽睡覺時候還是驚醒些。”

    “學生知曉,多謝姜相提點。”謝引之站起來,腳下一陣脆響,竟是戴了鐐銬。

    他如今還是大梁的階下囚。

    這位天下第一才子轉過身要去,又轉回來對姜清玄深深行了一禮。

    “姜相,春風漸暖,南吳百姓也在水火殺孽之間……”

    老者打了個哈欠,仿佛閑話道:

    “金陵貴子多豪奢,金花玉樹繞臺城,青牛拉車使棉布鋪地,為賽牛車更是暮春之時直踏太湖岸邊千畝良田,湖岸漁農人家家破人亡不可勝記,這就是去年之事,死些該死之人,世上殺孽也能少兩分。”

    老竹蒼翠,韌而不彎,不過葉子亂了些。

    短短幾句,說得謝引之無言以對。

    南吳也罷,北梁也罷,世家豪族人人將百姓當魚肉,想從他們的身上取下用之不盡的膏脂,淮水兩岸早成了一把把苦柴,只等被人付之一炬。

    至今日,大火熊熊而來,誰可抵擋?

    以何抵擋?

    在此局中做事難。

    旁觀亦難。

    想要不與天地同焚,也是無路可走。

    無聲地長念一聲佛號,謝引之又對姜清玄行了一禮。

    看著年輕人的背影,姜清玄無聲搖頭,張了張嘴,他想說句什么,左右看看,才想起衛瑾瑜已經走了。

    從蘭也走了。

    如端也走了。

    走了,走了罷,走了才好,天地將新,與之同焚,將自己錘煉一把,才是新人。

    “今天,宮里有信么?”

    老仆搖頭。

    姜清玄嘆了口氣。

    拈起棋案上的枯葉,他低聲道:

    “備上一具薄棺,不拘木材,千萬不要笨重的……我書房里有一本新抄的《荀子》,放進棺材里,等上幾日,就算是陪葬了。”

    老仆點頭稱是。

    第252章 遠燈   “我牢牢抓著你,還怕你又跑了不……

    林昇送沈秋辭去金陵也并非孤身上路,江陵城門口,一女子帶著十余強兵牽馬等著他們。

    女子的眼瞳顏色極淺,額頭正中一道豎疤,一臉兇色,見了林昇硬邦邦地笑了笑,怪里怪氣地說:

    “林隊長,許久不見。”

    林昇行了個軍禮:“易將軍,許久不見,咱們又成了同路人。沈郎君,這位是多云寨的易將軍,易將軍,這位沈郎君就是我這次要送去金陵之人。”

    女子哼了一聲。

    沈秋辭目難視物,心里卻如明鏡在懸,多云寨的易將軍,應該就是被稱作“斷臉修羅”的多云寨副寨主易笙。

    易笙也在打量沈秋辭,口中連連驚嘆:“跟這沈郎君相比,我那白玉兒都成了爛蘆菔,林將軍有美同乘,好福氣啊!”

    沈秋辭手被人拍了一下,聽見林昇湊近了自己說:“易將軍是夸沈郎君你容貌絕好,多云寨里以女子立家,一妻多夫是尋常事,她并無冒犯之意。”

    手指想要勾一下被林昇拍過的衣袖,又放下了,沈秋辭笑著轉頭同樣小聲問:“林大俠可也覺得我有絕好相貌?”

    林昇一笑,抓住他的腰將他推到馬上,沈秋辭仿佛有些驚惶,抓住了她的手才堪堪坐穩。

    自己也翻身上馬,坐在沈秋辭后面,林昇笑著道:“沈小郎君要不是有這么一番好相貌,我又何必與你共騎?”

    易笙身后的壯漢們一齊哄笑。

    沈秋辭也笑,頭往后枕在了林昇的肩上,只輕輕一下。

    一隊二十余人快馬趕路,易笙看著愛說笑,領軍也是令行禁止,在沈秋辭看來她有個極大的錯處,那就是她太喜歡找林昇說話了。

    林昇一貫是脾氣好的,有問必答,其他人問她北疆事、定遠軍中事,能說的她也細說。

    趕路到夜里,沈秋辭也沒與林昇多說上幾句話。

    從江陵南下金陵坐船更容易些,可沈秋辭雖然目有痼疾,卻到底是聲息間殺人的不留行鯤鵬,自然不能讓定遠軍在江上的航運布防展露在他面前,便只能一路騎馬。

    沈秋辭也不在乎。

    自與林昇重逢后,他的心好似成了天上的云,隨風來去,聚散從容。

    夜里投宿時候與易笙同行的好處便現了出來,從鄂州到荊州路上各縣多云寨多有落腳之處,言語也無不通之處。

    早早傳信讓人收拾了六只乳豬烤在火上,等她們夾著路上風塵進了院子,油香氣兜頭給他們洗了半身疲憊下去。

    用灶上的熱水洗了手臉再出來,沈秋辭看見林昇從懷里掏了錢出來,對易笙道:

    “公務在外之時一菜一肉一飯不得超二十文,這是定例,易將軍盛意卑職自該受領,只是時候不對,等事了我上多云山,易將軍可得記得請我吃酒肉。”

    易笙換了身衣裳,單手插在腰間,看了一眼與林昇鎖在一處的沈秋辭,搖頭笑著道:

    “多云寨整編之事林隊長盡心竭力,幾頭乳豬也是兄弟們心意。林隊長你可千萬別跟我自稱卑職,連我這山上土匪都知道承影將軍高升在即,等小衛將軍掌了承影部,副將一職定有林隊長一份……”

    可林昇雖然看似好說話,也是心意堅定的,來回推拒幾次,易笙還是將錢收了。

    等他走了,沈秋辭低聲道:“我有些錢財,在綏州……都是當夫子賺的清白錢……”

    燈籠的光弱了幾分,沈秋辭知道是林昇站在自己身側。

    “借花獻佛,這烤乳豬算我請你吃的。”

    “不想你養我兩次。”沈秋辭順著鐐鎖抓住了女子的手臂。

    “等事了,你養回來就是了。”林昇反手拉住他,“烤豬一頓,記好了賬。”

    幾步之外人聲鼎沸,招呼他們一起過去。

    火光明滅,將女子的臉廓照得清晰。

    “好。”

    隔著薄薄的帛帶,沈秋辭的眼去追林昇的眸光,卻只看到喧囂的煙火。

    “那林大俠你可千萬別忘了。”他笑著說,“我是奸猾之輩,最喜賴賬,小心我又十幾年不還你。”

    林昇垂眸看向自己抓住了沈秋辭手臂的手,那手背上有狹長的疤痕。

    “我牢牢抓著你,還怕你又跑了不成?”

    人群里有人大喊:“林隊長,你要與沈郎君扭捏也給我們這些糙人看看呀!”

    轟然大笑里,林昇拉著沈秋辭往熱鬧處走去。

    沈秋辭忍不住回頭,他看不清他們兩個人方才站立之處。

    只有更遠處的燈,靜靜地看著他。

    明明是并肩而行。

    他又像站在那里。

    “沈郎君?”

    回過神,沈秋辭聞到了濃濃一陣肉香,是林昇將切好的一塊豬肉放在了他面前。

    沈秋辭一陣恍然。

    太近了。

    那般親昵,那般如常。

    “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情思種種他想抓著林昇的袖字字吐盡。

    又置身遠處,冷眼看自己可笑情狀。

    他懂了,懂了自己沉沉經年里到底是如何的心思。

    沈秋辭,沈無咎,金烏鳥,你終究是卑賤若此。

    見沈秋辭用袖子墊手要來吃肉,林昇取了一個帕子放在他掌心。

    “用這個墊著,臟不了你的手。”

    沈秋辭抓緊了帕子,笑著向林昇道:“手臟了洗洗就好。”

    悄悄然把帕子收了起來。

    ……

    定遠軍在鄂州的大營設在葛山一帶,東北山麓就是扼守長江南北的洪港,因定遠軍的安民之略,鄂州商路并未斷絕,洪港連同其東南側山谷的陸道都有行人絡繹不絕。

    知道林昇要進大營,沈秋辭雙手一抬,笑著道:“你該將我鎖好了。”

    “林隊長,你將沈郎君交給我便是。”易笙笑著道,“等你從營里出來,我一根毛也少不了他的。”

    林昇就將腕上鐐銬解了,鎖住沈秋辭雙手,才說:“勞煩易將軍。”

    看著沈秋辭在一塊石頭上坐好,林昇又從懷中掏出錢袋,對易笙說道:“此地熱鬧得緊,沈郎君有什么想買想看的還請易將軍照顧一二。”

    易笙自然沒有不應的。

    穿著皮甲的瘦高女子快步走進軍營之中,臉上毫無疲色,鄂州大營她沒來過,定遠軍中營帳排布她是最清楚不過的,亮著腰牌一路轉到文書堂,見里面忙而不亂,徑直抓過一個文書問道:

    “可有從白山來的軍情?”

    那文書皺著眉頭道:“白山來的消息……”

    待看清了女子的臉,文書頭上的巾帽都抖了一下:“元帥?!”

    “噓。”衛薔將人拉到避人處,“白山可有承影將軍處來的軍情?”

    “有的,剛從太原轉過來。”那文書連連點頭,“正巧衛副將也在,文書剛送進去。”

    “好,多謝。”衛薔對文書笑了笑,轉身又走了出去。

    議事堂中,湛盧部副將徐子林看見元帥竟然無聲無息就來了鄂州,幾乎在輿圖前跳了起來。

    龍淵部文將盛凄凄也正好鄂州營,搖頭道:

    “元帥,立國之初正如驚蟄,實乃春蟲妄動之時,您怎獨身來了鄂州?”

    “沒有也不算獨身,叫了易笙帶著多云寨的壯士們一起,如今正在營外等我,你們也不必管我,只當我是個來復命的隊長。”

    說話間,衛薔已經站在了輿圖前。

    徐子林抬手指著輿圖上的一處:“元帥,江州往金陵的水路已被我軍以鐵船截斷,洪州太守張近溪來信,愿即日起兵歸順大黎,交出洪州,我等正在商議此事。”

    衛薔點頭:“江州被封,彭蠡澤和贛水就是江州吳軍的退路,能拿下洪州便能扼住贛水,年前張近溪的信就來了,只看那信上所言倒是誠摯。”

    許是因民不聊生,南吳信佛者數不勝數,張近溪也是禪宗俗家弟子,所信正是馬祖道一所創洪州禪,洪州一地有開元寺、寶峰寺、大智壽圣寺等禪宗寶剎,其中開元寺正是道一從前講經之處,張近溪實不忍其與洪州百姓同沉淪于戰火。

    盛凄凄從袖中又掏出一封書信:“這是在洪州的魚腸傳來的消息,洪州團練使楊服跋扈,正強征百姓入伍,又派人趁夜于江邊劫掠女子入營,冠以勞軍之名,抬出營的女尸少則十數余,多,則不可勝記,張近溪與之幾番爭執,被楊服脫了褲子責打五十杖。”

    說起此事,人們臉上皆有激憤之色。

    “洪州如今多少守軍?”

    “三萬。”

    “鄂州你們兩部有多少人?”

    “回元帥,共有兩萬七千人。”

    衛薔又抬眼看了看輿圖。

    “五日內自荊州再調一萬人,江州交給巨闕部,洪州交給你們,兩地務必同時拿下,不給殘敵借贛江南逃之機。”

    “是!”

    衛薔端起新倒的水滿滿一碗灌下,又對盛凄凄說:“白山的軍情給我看看。”

    盛凄凄從一摞文書的最上面拿了一個紅頭信封雙手遞給了衛薔。

    信是衛燕歌親手所寫,她率五千強兵已經過了潢河,將即刻攻打海東國的西南重鎮扶余府。

    閉上眼想了想海東國的輿圖,衛薔心中已經有了計較,站在桌前,提筆寫了一封回信讓人轉去白山。

    “我要繼續往金陵去,你們傳信給承影部和魚腸部,廬州和池州的不留行稍有異動,立刻連根拔起。”

    “是,元帥。”

    見元帥竟是說完了就要走,盛凄凄連忙攔下:“元帥您好歹吃頓飯,路上……”

    “外面那般熱鬧,買個米團就能充饑,不在你們這等飯了,軍情緊了些,你們辛苦。”

    擺擺手,衛薔大步走出主帳。

    腳步一停,又轉了回來,將案上擺的肉脯抓了一把帶走。

    看得盛凄凄哭笑不得。

    叼著肉脯走出鄂州大營,衛薔看向不遠處,眸光一凝。

    正跟沈秋辭說話的兩個和尚,有一個是在洛陽與她有幾面之交的契塵。

    第253章 魔羅   千萬載陰云沉沉,被一掌輕輕拂開……

    洪港渡口著實熱鬧,江上行船不易,一走許多日都得住在船上,坐船之人少不得買些吃用,有賣葦葉包的粽子的,巴掌大一個,內中只有添了堿水的江米,因便宜也是買的最好的,再有有賣米團的,內里夾了干菜,還甚至有賣肉脯的只是價格不低,比前面那些生意差些,端著肉脯的小販只往看著衣著齊整的商人面前湊。

    易笙一貫是個手松的,見日行中天,就讓人去買了些米團來吃,去的人是個機靈的,只買了二十幾個米團,余下都是最便宜的江米粽,回來笑著說竟然有人賣船上能用的鐵爐。

    “從前船上有個泥爐就了不起,現在連鐵爐都有了。”用袍角兜著粽子的漢子驚嘆不已。

    “還提那從前作甚?從前咱們想吃飽肚子都難,現在有軍餉有戰馬,傷了病了還有醫官,這等日子誰是當初敢想的。”易笙剝開個粽子一口吃了半個,含混道,“吃飽不說,上年熊六他們竄來廣濟縣,馬當家帶人下山,打得奶水都出來了,兜都兜不住,現在不光有胸兜子,還有月事巾,咱山上各位也不必夾著草木灰到處跑……真說起來可真是讓女人活得體面多了,也不用再讓你們再看笑話。”

    壯漢們都笑:“將軍,咱們可不敢看笑話,胸兜子和月事巾我們自家姐妹還想要呢,就是給咱們這揣鐺褲,那揣著是挺好,可軍里非要兩天一洗,不到兩月就洗壞了。”

    “將軍,天天洗屁股,晚上睡覺那都涼颼颼的。”

    “你那玩意兒洗不壞凍不壞,干干凈凈睡覺也省了得病。”易笙又啃了一口粽子,“揣襠褲兩月一發,一發兩條,總夠換洗吧,真不夠就來找我,我領著你們去要。”

    又是一陣大笑。

    易笙也并非只是玩笑話,多云寨終年多云,新衣上身半日就濕冷下來,年年有人得了濕病哀嚎死去,之前李充在山上搞邪祀也借口這山上濕氣奪命是因為山鬼。

    等定遠軍去了人,醫官讓他們日日洗衣洗身,又用石灰到處灑,得病的也比從前少了。

    “君子所以異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從前學過的那些書早忘了大半,這句倒還記得。于微處救人,救人亦救心救志,大黎所為,大概也是圣人之行。

    她和易蕭當了半輩子土匪,總算走了一條……死了之后也黃泉無愧的路。

    眨了眨眼,易笙看了一眼身后的定遠軍大營,又看向拿著粽子不吃的沈秋辭。

    “沈郎君,再往前趕路可少有這樣熱鬧的地方,怎不去逛逛?”

    沈秋辭笑了笑:“諸位寬仁,不當在下是戴罪之身,在下自己總該記得。”

    易笙挑了挑眉,突然湊近他說道:“沈郎君,你可知有多少人喜歡林隊長?”

    白玉上嵌了粉瑪瑙似的嘴唇輕抿了一下,換來易笙輕笑。

    “光我知道的就有數不勝數,我們寨中漢子,要是誰能和林隊長多說兩句話,那高興得都像祖墳冒了青煙。這定遠軍中更不用說了,林隊長生得好,功夫好,品性也好,前程也好,喜歡她的何止漢子?我就見過那些小女娘夜里提著燈成群結隊來找她,嘖嘖嘖。”

    易笙起身扔了粽葉,拿起水壺喝了兩口水:

    “沈郎君,您比那些人,又有什么高明之處呀?雖說是樣貌好……”

    “在下確實樣貌好好。”沈秋辭笑了,剎那間如竹葉落飛旋,曇花綻暗夜,“父母蔭蔽,祖上積德,只此一條就比旁人高明許多,林大俠生得好,功夫好,品性好,前程好,在下有這一條便足堪配。”

    易笙一哽:“沈郎君還真是……”

    “其實在下也無需林大俠以什么來配。”縛了白帛的雙眼“看”向易笙,“她是林昇,在下縱有世上無雙的容貌,因她是林昇便配得。”

    “哈哈哈哈,阿彌陀佛,金陵一別數載,沈施主風采依舊。”

    聽見佛號,見是和尚走近,易笙立時將腰間刀鞘擺正。

    清瘦的和尚雖然身染塵土,容貌依舊清雋風流,對著沈秋辭合十行禮。

    沈秋辭無聲無息地站了起來。

    “契塵禪師,沒想到在這嘈雜渡口,你與晚生又重逢,可惜晚生如今身無長物,不能再買燈油了。”

    契塵朗聲笑道:“沈施主豪買燈油兩千斤運到采石磯為故友做法事,此事仿若昨日,貧僧如今也無燈油,只有些許經文可念,些許偈語可唱,沈施主若是有余糧,不妨布施給貧僧。”

    沈秋辭手中也不過兩個從易笙那得的粽子,他也大方,都放在了契塵的缽中。

    “我記得禪師是被供養北上,怎又到了此處?”

    沈秋辭這“供養”二字說得甚是婉轉,契塵名揚南吳,在金陵乃是各家豪族的座上賓,十年前,為了重建牛頭山延壽院,他在牛頭山下講經以一己之力集錢數萬貫、寶珠數斗、黃金數十斤,可謂是一日之間就成了名利雙收。

    直到他北上洛陽之時,金陵岸邊彩船相送,佛幡綿延數里不絕,衡家九郎等數十金陵名士相送之詩能攢夠百頁詩集。

    這樣的和尚,只要愿意,是定是一輩子吃不著苦頭的。

    契塵著實比從前滄桑許多,雙手遍布老繭,只還是笑:

    “汝州大水,貧僧恰好路過,去是金僧袍,走是爛草鞋。”

    聽著竟是將自己從前那些錢財都舍給了汝州的災民。

    “阿彌陀佛,錢財不過灰與土,人心安樂造浮屠。師弟你離大自在又近一步,當吃個粽子以歡慶之。”

    契塵旁邊不知何時站了個高壯的和尚,大腹便便,穿著爛衣粗鞋挎著個極大的布袋,說話時未語先笑,極是喜人,從契塵手里拿了個粽子吃了起來。

    沈秋辭雖然沒看見他的樣貌卻也知道他是誰,對他行了一禮:“契此大師。”

    契此……易笙猛地抬頭:“大師可是吳越明州的布袋和尚?”

    和尚只笑。

    布袋和尚契此之名流傳江南,鄂州一帶也盛傳過他的故事,易笙帶的軍漢們們連忙行禮,有抱拳的,也有學著合十的,甚是熱鬧。

    契塵對自己師兄說道:“師兄,我化緣多年,沈施主在我所見之人中當排前三。”

    吃著粽子的布袋和尚還是笑:“化緣本是你教化,受教之人未見佛,卻是你記人在心,誰教化,你教化,原來你被教化,阿彌陀佛,可見極樂難說,阿彌陀佛,不如插秧睡覺。”

    說完,他吃完粽子把剝下的葦葉往大布袋里一揣,伸了個懶腰,竟是真要睡了。

    契塵又對沈秋辭道:“沈施主,我師兄常年在各處布施,有些見識,你的眼可愿讓他看看。”

    沈秋辭低頭一笑:“多謝契塵禪師美意,也不必勞煩契此大師,至今日,看不得光的沈秋辭,方是沈秋辭。”

    “自忖絕崖有花開,不看身后清靜地,小郎君這雙眼當年可治不舍治,如今終是不愿治,絕崖不可往,身后不可看,不如茫茫然。”說完,契此還是笑的。

    契塵恍然:“師兄你見過沈郎君?”

    回他話的是沈秋辭:“當年我被友人從漢水救出,友人將我送去明州隱居,巧遇契此大師。”

    “阿彌陀佛,世上竟有這般巧事。”

    “什么巧事?”一柄銀鞘寶劍擋在了沈秋辭身前,穿著黑色氅衣的女子看向兩位和尚,“兩位大師,我們是奉定遠軍中令護送,既然已經化了緣就快些走吧,眼見要下雨了,二位早些投宿去,不然,就算無發可濕也小心一肚子佛家道理泡了水。”

    這話實在不客氣。

    契塵后退一步,抬頭一看,又垂下眼。

    “阿彌陀佛,師兄,咱們早些上船過江吧。”

    兩位僧人攜手往江邊走去,走了數百步,契此突然大笑起來:“魔羅化人入業火,難陀早證羅漢果,緣生崖上終無果,茫茫到頭是長嗟。”

    “師兄?”

    “方才那女施主就是當年那千斤燈油供奉之人。”

    “什么?”契塵強忍著沒有回頭去看,“師兄,那女施主可是……”

    “不必說,不必說,人間自是有因果。”契此腳上的破爛草鞋半踩在河邊的淤泥里,“一方白粽顯仁心,鐘鼓梵音難洗塵,人間安樂是佛國,晴天自在水田中,萬法何殊心何異,人能弘道道自成。我知你讓我來此,就是想讓我與那人說上幾句,問我佛家弟子前路,不必問,不必問,清靜守心,佛道自存。”

    契塵似有所悟,不禁幽幽長嘆:“人間安樂是佛國,總要低頭種苗秧……是我著相了。”

    “我的布袋在身上,你的布袋在心上。不如放下,不如放下。”契此小心避過有幾尾小魚的水洼,笑著拍了下自己的大肚子。

    兩位大師在說頌間將俗事放下,俗人卻是不能免俗的,沈秋辭還被易笙問為什么會認識那布袋和尚。

    “我當年落入漢水,得救之后心郁難解,那時徐大人還顧念與我祖父的幾分情分,就將我送去了智暉大師的麓山學堂,智暉大師有心指點我,往明州講經時也帶著。”

    捏著林昇給自己的肉干,沈秋辭笑著說道。

    仿佛自己不過是往明州游山玩水了一趟罷了。

    夜不能寐的哀痛,喉頭不愈的嘶吼,被捆在佛堂被群僧以唱經度化……種種過往都被他隱匿在三言兩語之中。

    他恨這人間連他僅有的林昇都奪走。

    他恨林昇死在了他看不見的摸不到的地方。

    他恨顧予歌不能讓他死在漢水里。

    他恨林昇要對自己好。

    他恨林昇要讓自己活。

    他恨顧予歌竟然還希望他能掙脫魔障。

    胡須盡白的智暉和尚說他心有大業障,當剃度出家。

    總是在笑的契此大師說他寸寸在地獄,早成魔羅。

    是楊源化讓人將他接回了金陵。

    他創下不留行,自認金烏一夜屠盡當年害了他全家的齊譚一家五百口。

    楊源化讓他給自己取個新名字行走朝堂,他提筆寫下“沈無咎”三個字。

    過往喜樂憂恨,盡數抹去。

    行路至絕崖,他本無咎。

    一只手在他發頂輕輕摸了下,伴隨著一句調侃。

    “你剃了頭想來也好看。”

    千萬載陰云沉沉,被一掌輕輕拂開。

    只能是林昇,只會是林昇。

    沈秋辭抬頭,察覺發絲從林昇的掌心蹭過,他的耳邊生出了微紅。

    在他發頂,恰有一滴雨落在了有長疤的手背上。

    林昇低頭甩去雨滴,又將手護在了沈秋辭的頭頂,對易笙道:“還真下起雨了,找地方吃些熱飯咱們再上路吧。”

    易笙自然答應,前面幾十步有一家賣魚湯馎饦的,她分了一半人去牽馬,剩下的收拾起了卸下的行囊。

    “你的帕子,險些掉了。”林昇將一白色素帕從地上撿起來,放在了沈秋辭的手中。

    沈秋辭捏了下,笑著說:“要不是因為我,你們是不是立時就要上馬趕路?眼睛是痼疾了,我也沒那般孱弱……”

    “本是想買些粽子米團在路上吃,一下雨自然是不行的,軍中有規矩,要不是十萬火急,趕路之時飯食可以買,水必須喝燒開了的,混著雨水的飯實在不好吃,能不受罪咱們就不必急在一時。”

    雨濛濛落下之前,沈秋辭已經站在了食肆的蓬下,聽見雨滴沿著蓬角落在木桶里。

    “咚,咚……”

    一下來了十幾個壯漢,要了幾十碗馎饦,店家灶火大盛,蒸得水汽騰騰,漢子們也不勞店家動手,排著隊去取自己的飯食。

    唯有穿著一身青衫的沈秋辭站在桶前用帕子接了水來擦手。

    咚咚聲斷斷續續。

    如館娃廊下,樂府堂里,陣陣聲遠。

    幾文一大碗的魚湯算不上醇厚,勝在魚鮮,馎饦是雜面所制,也無砂礫,與湯里雜魚一同熱熱下肚,吃得五內妥帖。

    雨大了又小,稀稀天光從西邊照下。

    一行人終于要繼續上路。

    恰好一群挑夫從店前路過,與牽著馬的漢子們打了個照面。

    帶頭的挑夫見他們都有行囊,以為他們是商隊,連忙陪笑著問:“您這可有要上船的生意?下著雨,我們只求賺個晚上的柴錢。”

    “我們不是商隊。”漢子擺手就要翻身上馬。

    剎那間寒光一閃,一柄刀砍向漢子的腰眼。

    一點流星落下,比寒光更快。

    等眾人回過神,只見銀光寶劍牢牢釘在了帶頭挑夫的喉間。

    挑夫臉上的笑還沒散。

    手中執劍的女子未戴斗笠,發間漸漸落了雨珠,似有一頭珠翠映襯她明眸淡唇。

    未拿劍的那只手上則鎖著鐐銬,另一頭鎖了一眼罩輕帛的玉郎君。

    “是不留行的烏鴉。”

    女子笑著說。

    在她眼前,亂刀已經撕裂雨幕。

    第254章 蹈火   “沈郎君,你還活著,我真覺歡喜……

    單手回劍,林昇身如橫橋踢飛兩把襲來的鋼刀,再一回身,鐐鎖一響她竟只借鐐鎖一點力就旋身而起,手中寶劍冷光飛蕩。

    每一劍都比牛毛似的雨滴還輕,劍劍擊中旁人要害,百刀襲來一刃開,碎風不及追劍來。

    昔年名震天下的林大家劍雨旋身水潑不入,她去之后無人敢再在劍術上自稱大家。

    也有傳聞,定遠軍中有一副將承林大家之衣缽,卻是將劍只做殺人利器,快卻不美。

    林氏的劍自然是要美的,曲化勾折,人劍一身,譬如此瞬。

    簡陋窩棚,裊裊炊煙,濕了地的雨,被驚動的馬,身后浩浩江水,今日因這一劍而鍍上了霜色。

    霜色漸退,才是血色。

    擰緊的鐵鏈又松開,重回二尺長短,林昇落回地上,劍在她手中一轉,已經到了她身后擋住了一支冷箭。

    “有人走漏消息,傳信鄂州營,易將軍,勞你和兄弟斷后。”

    “好,你盡管走!”易笙緊握手中鳳嘴大刀,一躍上馬,砍人頭如切菜:“兄弟們,讓這些不長眼的看看咱們多云寨刀陣的厲害!”

    “嚯!”

    十數把大刀齊亮,殺氣騰騰。

    這邊,林昇拉住沈秋辭急退幾步聽見有人大喊“殺馬”,她循聲去劍,將一人喉口挑開一道血口,劍仍回身前,仿佛從未出去過。

    只有雨曾被截斷過。

    砍斷馬繩,林昇抓住沈秋辭的腰,一托一躍,兩人仿佛飛似的坐到了馬上。

    作挑夫打扮的敵人連忙來追,卻見那馬并未急急離去,而是沖向他們,就在他們退避的瞬間,兩個弩手暴露人前,被一劍奪去了性命。

    林昇的這“退”,著實退得游刃有余,竟是瞬息間奪了七八人性命。

    一黑一青兩道人影騎著棗紅大馬漸漸隱入雨霧之中。

    易笙偷空看了一眼,冷笑一聲,口中一陣呼哨。

    “咔。”

    山壁上有濕潤的脆響聲。

    “退!”易笙大喝,帶著手下十幾人后撤了幾步。

    行刺之人以為他們也要逃走,連忙舉刀追上,卻被一支箭射穿了肩膀。

    “咄!”

    那人抬頭,瞳光大震。

    山壁上冷光隱隱,練成一線。

    是定遠軍承影部的弩兵。

    也不知是何時在這江邊涼雨中埋伏下的,又埋伏了多久。

    ……

    林昇帶著沈秋辭一路拐進林間,過鄂州大營而不入,沈秋辭隱隱有所察,就聽見她還笑:

    “我如今被卸職,身上只有一個送信的差事,入了大營還得被盤問,說不得還得往荊州核查我身份,日子耽誤了,你也可能多受委屈,不如咱們早些往金陵去。”

    沈秋辭手中一溫,是林昇將韁繩放在了他的手心。

    “這馬是老馬了,你只管別讓它太快在這道上就無礙。”

    林昇的手總是溫熱的,指尖從他的手背上劃過,沈秋辭的耳中的雨聲瞬間凝滯。

    “別擔心。”林昇是這般說的。

    下一刻,她馬鞭長甩,人騰空而起,穩穩站在了濕潮的樹杈上。

    身后是騎馬遠去的沈秋辭。

    面前是追殺而來的不留行。

    烏鴉?梟?鷲?又或是虎鷹?

    沒有鳥會比她的劍更快。

    雨水從她的發梢滴落,落在樹杈上時,樹杈又空了,仿佛這水從來只是未停留過的雨。

    沈秋辭的手松松抓著韁繩,凝神聽著身后的動靜,刀劍拼接聲像是崩斷的霜花,慘叫聲里浸透了血,讓人越來越冷的雨似乎也成了無所躲避的劍式。

    “祖父,林少俠是什么樣子?”

    “哈,‘銀鞍照白馬,踏颯如流星’,‘秋霜切玉劍,落日明珠袍。’李太白此句恰似為她量身所寫。”

    “這種模樣又哪里是游俠兒?分明又是哪個國主的走狗。”

    “哈哈哈哈,林小郎君一拔劍就從《俠客行》《白馬篇》去了《野田黃雀行》,“拔劍捎羅網,黃雀得飛飛。”她這一劍,只為不平而出,公侯王爵千萬金,換不來她一劍救黃雀。”

    “哼,不過是要賣命換錢的游俠兒。”

    數年后,他眼疾稍有好轉,曾畫過一幅畫,畫上黃雀群飛于山河。

    楊源化問他怎突然這般有雅興,他垂眸說道:

    “‘飛飛摩蒼天,來下謝少年’,那些細作不如以鳥作名,我為太子殿下所創之處,就叫‘不留行’。”

    飛不走的雀鳥,無人可謝。

    只能殺人。

    “久等了。”

    沈秋辭一驚,身畔又多了一匹馬。

    馬上那人身上帶著淋漓洶涌的血氣。

    “沒有。”

    沈秋辭笑。

    沒等很久。

    江淮一帶這個時節的雨一旦下起來就綿綿不絕,奔出兩個時辰,天已經完全暗了下來,衛薔找了一個破敗的草屋讓兩人勉強棲身。

    四處都是濕的,好在帶了火器,草屋里也有沒濕透的干柴,應是過往的樵夫所留,將火升起來,林昇又搭起一個木架,讓沈秋辭將衣服脫了掛在上面烘。

    “幸好這包里有衣服。”

    馬上原本就掛著行囊,依著定遠軍的規矩用油布牢牢包了衣物和薄毯,毯子是羊毛織就,林昇將它遞給了沈秋辭。

    沈秋辭沒接:“咱們倆現在想要安然到金陵只能靠你,這毯子你留著,給我件衣服就好。”

    林昇笑:“你這般體貼我可受不住。”

    歲月忽而倒轉,山河頃刻移位,沈秋辭依稀是舊日中的少年。

    “林昇,你這般照顧我,是因為軍令不可為,還是因為你我是舊相識?”

    他低聲問,字字被火光照亮,融進了外面的雨。

    清瘦的女子跪坐在濕衣的另一側,笑著道:“我押送犯人是手段你那是未曾見過。”

    她裹著新的中衣走出來,又翻找出一個鐵盒放在漏雨的地方接水。

    “你這些年過得也辛苦,我非勝邪,更非魚腸,是非曲直自有旁人查清。”

    她用細棍挑了下木柴,火苗又更旺了些:“你是當年跟我患難與共的沈家小少爺,沒人定你的罪,那你就只是沈秋辭。”

    沈秋辭取下了眼睛上的白帛,看向火光,只看見明滅的一團。

    他卻覺得自己看見了一雙極亮的眼。

    那眼應是在看著他。

    如他夢中一般。

    不知何時攥緊了的薄毯被他松開,他站了起來,緩步走到門前。

    “那邊有雨,你小心些。”

    “無礙的,我想試試。”一手還拿著毯子,另一只手張開手指擋住眼睛。

    他轉過身。

    放下手。

    看向光亮處。

    “我想試試,看清你的模樣。”

    他背著濕冷的風,含笑說道。

    “好,讓你看。”

    女子毫不在意自己只穿了黑色偏大的中衣,濕了的發也早被她解開,她站在火光后,對著沈秋辭笑。

    亮的光繾綣在著她的鎖骨和手腕上,修長的頸被鍍得如金身。

    臉倒是有些暗。

    鼻側、眉底,唇緣,頜下都有冷峭的暗影。

    這是一張,極好的臉。

    雖然眼睛時好時壞,沈秋辭卻極懂人臉,只靠照面時所見一個輪廓就能仿出旁人的樣貌。

    此時,他在心里細細描摹,卻總覺自己不夠精準。

    心中有筆,顫巍難動。

    林昇站了有一炷香的功夫,鐵盒里的肉湯已經煮開了,笑著說:“你先來吃些熱的,要不我背光站著,你也不必站在冷風里。”

    沈秋辭笑著走進,半濕的發悄悄垂下。

    “發帶。”他回頭去找,被林昇拉住了手臂。

    “我撿起來,你不必擔心。”

    林昇用修長的手指從地上將淺青色的發帶撿起,見上面卷了塵土索性走到房門前,伸手借雨水洗凈。

    她身形瘦長,衣衫單薄,黑發如瀑,似是一道自夜里深處凝成的影。

    千萬年深林里的一棵樹,砍之涌血,幻夜成人。

    雨中才會顯形人前的山鬼獨立枯屋,喚著她的赤豹,復要去飲石泉蔭松柏。

    三歲開蒙,六歲作詩,十歲的沈秋辭讀《九歌》,十二歲的沈秋辭賞《搜神記》,少年讀文賦,百轉千回,神思悠遠而去,盡管有二十載不會幻想,在林昇的面前還是這般輕易就又回來了。

    與胸中怦然一道。

    “林昇?”

    “嗯?”

    “荊州書院不錯,我要是一直在那教書,你偶有閑暇可會來尋我吃酒?”

    林昇回過頭,側臉上都是笑:“過幾年海清河晏,我日日尋你喝酒,只怕你那些教書錢都不夠我喝的。”

    “我還能寫書。”沈秋辭背著光看著林昇,輕聲道,“我的字畫也不錯,一幅能出五百文,在綏州時就有許多人喜歡。”

    “了不得!”林昇稱贊得真情實意,“比起我,你可真是富家翁了。那我可不能只尋你喝酒,還要尋你吃肉。”

    “好,你來,我便備下酒肉等你,你也不能只管吃喝,我一直想去赤壁看看,只難成行,你和我一道酒肉齊備,赤壁同游,如何?”

    “此事簡單,要是真能得了多日的閑暇,咱們就坐在船上從漢水一路到采石磯都無妨。”

    洗凈的發帶被林昇與衣裳掛在了一處。

    熱騰騰的肉湯配著油紙包的胡餅,這林中一餐也算豐盛,散著發的沈秋辭端坐在地,聽見林昇那有窸窸窣窣的削木之聲。

    不一會兒,火光照在林昇的手上,她沒戴護腕手甲,兩指夾著筷子遞到了沈秋辭的面前。

    “拿著,筷子。”

    沈秋辭將筷子接過。

    木筷上甚是光潔,全然沒有木刺,可見人有多細心。

    “這些年,林大俠你可見過什么好風景?”

    喝了一口熱湯,林昇回憶道:

    “白山重雪接天,大漠黑風大旋,草原上看的天上星海似能棲身……我其實一直想去看看海,能出海更好,聽聞閩之東南海上有大島,島上無四季,繁果壓枝,種了糧食一年能收好幾次。”

    沈秋辭靜靜聽著,似乎已悠然神往。

    “只一條不好。”林昇突然說。

    沈秋辭看向她:“何處不好?”

    “我只怕沈郎君的字畫賣不出去,到時供不了我吃酒吃肉了。”說完,她先大笑起來。

    沈秋辭也笑,將吃完的鐵盒小心放在一側,他輕輕垂眸,又重新看向林昇。

    “若真有那一日,入海搏鯨,千仞取酒,我也得讓林大俠吃飽喝足。”

    明暗的篝火照在他的眼睛里,刺痛難忍,如同蹈火而過。

    他卻還是笑,仿佛已見到那一日。

    對面的女子隔著火看他。

    忽而,似笑似嘆:“沈郎君……”

    “你必要記得我。”沈秋辭笑著說。

    有淚從他的眼眶中緩緩流下。

    “你可必要記得我。”

    不管你眼中的人間有多好。

    不管這世上還有何等你見過未見過的風景。

    ……不管你究竟是何人。

    我要你知道。

    “我要活著,我要記得林昇,這世上何其不公,還是有過他的。”

    回憶中梵音不絕。

    那是有林昇的,屬于他的半生。

    “我自然記得。”女子終于說,“父母兄長,恩師親妹,摯友知己……我奔波許多年,終究皆失之以無能,眼見你跳入漢水那時,我憂憤難忍,至今難忘。沈郎君,你還活著,我真覺歡喜。”

    她的臉上并無笑意,唯有眸光明亮。

    時至今日,她無需矯飾虛情,沈秋辭活著,于她真是歡喜事,久別未見的沈郎君是她年少輕狂與苦悶憤恨的見證之人,是她的故友,是她的照鏡。

    若不是……

    沈秋辭笑了,他終于低下頭,從懷中取出帕子擦手。

    他擦得極干凈。

    隨后手上一松,帕子落進了火堆里,瞬時便被噬了個干凈。

    “林大俠,咱們早些啟程去金陵吧,不會再有不留行來追殺了。”

    第255章 金烏   “到此便可,多謝相送。”……

    從鄂州往江都,路上要途徑大別山——正是多云寨所占之地,沈秋辭說路上不會再有不留行的追兵,林昇還也放心往前走。

    反正聯絡各處傳遞消息一事有一直綴在她身后的承影部去做。

    多云寨在定遠軍支持之下勢力已經徹底從大別山拓到附近數縣,到處都可見反邪祀的告示,還有那說書的就在茶肆門口說那邪祀如何讓男人再無雄風。

    沈秋辭撐著傘站在人群外靜聽了片刻,不禁低頭笑。

    “這法子促狹。”

    林昇也笑:“這么講聽的人才多。”

    臍下三寸,男女之好,卑賤之人好對女子以“淫”稱之,大別山民風與他處不同,女子彪悍,也好講男人之事,男人說女色如何害人,女人就說男人如何好而不得由生百般下作。

    易家姐妹彪悍,旗下女兵也是匪類,赤膊打起來也不怕輸,一年總要氣死幾個下作人。

    歸順大黎之后知道學堂里的里書一個男尊女卑之字也無,女子們歡喜非常,索性將從前那些什么《女誡》從故紙堆里翻出來一并燒了。

    名聲傳出去,如秦緒那些好寫書的都想來此一觀風俗。

    “多云寨所轄七縣今年二月征兵,女子入伍者一萬七千余,這還是將十六以下、六十以上都勸回去之后,比七縣女子總數加起來還多,還有從江州自備刀兵渡江而來的豪士,真正‘一城女子赴沙場,換了男子守嬰床’。”

    林昇說話之時沈秋辭一直側耳細聽,笑道:“這也極好。”

    看著他,林昇也是笑。

    “你身上怎帶著藥香氣?可是身上哪里不適?”

    沈秋辭突然問。

    “給你買的,敷在眼睛上。”

    那一夜之后,沈秋辭到第二日早上仍是雙目泛紅,林昇何等聰明?自然知道他的眼疾只怕是又重了。

    可他不肯提,不肯讓人問,林昇只能尋了藥鋪買了些能消去眼睛炎癥的牛黃麝香等物,方子里還得用珍珠,心疼得她齜牙咧嘴。

    疼完了還是要買的。

    “還是老方子。”她將藥包從懷里掏出來,放在沈秋辭沒撐傘的手上。

    沈秋辭捏著藥包,突然眉頭微蹙:

    “你不會又賣了劍上寶石吧?”

    林昇一愣,忍不住苦笑:“不至于不至于,我的錢還夠咱們兩人一馬去金陵。”

    沈秋辭伸手去摸她腰間的劍:“真的?”

    “自然是真的。”林昇接過傘自己將劍放在他手里,“十二顆寶石九顆金珠你盡管數,一顆也沒少。”

    沈秋辭還真細細數了,才放下心來。

    林昇還是笑。

    她生得極好,眉目如畫,畫的還是月出江海的名作,身形高挑風流,撐著一支傘與蒙著眼的書生說笑盡顯神采非凡,半條街的閑散人都隱隱看她。

    “這位女官人家中有幾位小郎君?”

    林昇一呆,就見一精壯婦人正笑問自己,她恍然這位婦人是將自己當多云寨上養一屋子小郎君的女將軍們,實在哭笑不得。

    沈秋辭的手還捏著劍鞘,頭輕輕側過,緩聲道:

    “我家娘子家里已經有了小郎君七八個,我等了許多年,她還沒將我接進家門。”

    “呀。”婦人不甚滿意地搖頭,“這可不行,院子里人太多男人可是要鬧的。”

    撐傘的女子眨了眨明眸:“大娘您可別聽他胡說,能得了他這一個已經極難,我那還會跟其他人牽扯?不過是病了之后與我撒嬌罷了。”

    那大娘左右看看,只見青衫書生生得瓷人一般,微微低著頭還真有些羞惱模樣,女子倒是直著身子笑,唯獨撐著傘的手穩穩歪向書生。

    一看就是有情有義解不開的。

    婦人搖搖頭走了,頗有些失落。

    留下兩個年輕人在傘下站著,一個靜聽,一個悄看,一忍再忍。

    水洗的新葉上點了幾滴水下來。

    嵌著傘下輕輕的兩人笑。

    廬州為定遠軍渡江南下后新占,到處能看見穿著青衣的黎國官吏用半生不熟的當地方言宣講律令,得了農田和農具的百姓脫了佃農、奴仆之身,歡喜地看著自己的稻田。

    衡氏一族自前唐便經營廬州,至今三百余載,江淮風云變幻,唐末至南吳立國可謂是“你方唱罷我登場”,衡氏依然屹立不倒,數十年間出了六位國相,二十年前更是助楊源化奪得了南吳的王位,可縱使如此,他們的塢堡并沒有在火炮中撐到第三天,在黎國“人人有其田”的律法之下,屬于衡氏的一切“榮耀”皆成了過去。

    “聽聞衡氏幾位郎君想要從雅樓上跳下去自盡,可衡三十七郎死狀凄慘,其余的郎君在樓上嚎哭了一日,終究再沒死一個。”

    沈秋辭聽見只言片語,臉上一片漠然。

    雖然在朝中只是個小小的崇文館學士,可他才名昭昭,自然做過衡家的座上賓,衡家雅樓七層高,又建在山坡上,年年有婢女侍從從上面摔下來,那些衡家子但凡見過旁人的死狀,大概也不用才十三歲的衡三十七賠上性命。

    這天下間的事,從走出第一步起,就早定下了因果。

    因著還亂,廬州倒顯得不如鄂州繁華,更比不上荊州,

    林昇身上有承影部信物,一路暢通無阻帶著沈秋辭繼續往東趕路,還多弄了一匹馬來換騎。

    水田中的新稻都長了起來,一片蔥郁,兩人穿著蓑衣斗笠同乘一騎,偶有說笑,仿佛真是在游山玩水。

    只一路都疾行,未曾懈怠。

    過了巢湖,路上哨卡多如牛毛,已經是進了定遠軍攻打金陵城的駐軍附近。

    林昇弄了兩個幕籬遮住了二人的樣貌,往定遠軍承影部投交軍令。

    撐著傘走進承影部的軍帳的時候,沈秋辭腳下一停。

    濕氣淡了。

    雨要停了。

    雨是在四月二十七日金烏初升前停的,云散去,星子出。

    卯時初刻,五百門火炮列陣于金陵城下。

    炮火粉碎了這數朝金粉之地達官貴人的死守幻夢。

    石頭城的石壁轟然倒下,城門洞開,讓大漠、白山、中原、西北都為之震顫的定遠軍在這秦淮畔長江岸徹底展露了虎狼之爪,而自詡集有數十萬大軍的金陵城,不過是頭將自己養的太肥了的豬羊。

    “羊”奔豕突的混亂之中南吳兵士連自己的敵人都看不見,只知道金陵城要塌了。

    一個上午,五百鐵炮轟下近萬炮彈,南吳號稱數十萬大軍的軍營如深秋斷草,風吹腳踩后只剩碎屑。

    金陵城外墻連殘垣都不剩幾片,滔天火光中,全身覆甲的龍淵部為先鋒,帶著湛盧部兩萬人、工布部鐵炮營攻入了金陵城,他們半數配的是□□……

    與此同時赤霄部、湛盧部十萬人追擊南吳各部殘兵,殺首惡降黨羽。

    “吳國基業,竟毀于朕手?!”

    手握寶槍的楊源化看著跪了一地的宮人太監,胸中悲涼。

    他半生戎馬,自忖不輸李唐太宗,不過是缺了幾分運氣,怎就輸于邪術?

    今日本該是他帶兵出城將北面這些蠻子趕到長江里喂魚!

    對,他是輸給了邪術!邪術!

    徐厚善抱著粗棉衣物低聲道:

    “還請圣人暫避其鋒芒,南狩撫州,再圖以后。”

    楊源化冷笑。

    可他并不敢像之前那般再登上金陵城墻。

    徐奴兒快步走進殿內,小聲道:“圣人,船已經備好。”

    “馮氏呢?讓她帶著太子進密道。”

    “是。”

    “國璽,還有……”楊源化看向滿地宮人,又看了徐厚善一眼。

    徐厚善自然明白圣人的意思。

    楊源化去殿后換衣,徐厚善站起身,對著兩側衛兵指了指這些跪在地上戰戰兢兢不知前路的奴婢們。

    正殿中立時成了屠戮場。

    從皇宮下有暗道入暗河進運河,正是楊氏在重建石頭城時給自己留下的退路,當年陳叔寶藏在井下儼然是個笑話,楊氏可是實實在在把水道給挖通了。

    雨下了多日,暗河中水涌暴漲,楊源化也毫無懼色。

    他信自己是真命天子,衛氏女子不過些許邪法,待他找到破解之法,定遠軍也好,北面的大黎也好,都不是他的對手。

    卻不知在暗河出口處已經埋伏了兩千承影。

    帶頭之人姓衛,名清歌。

    ……

    “小心些。”

    “此地我雖然幾年未來,也比你熟悉。”

    嘴上是這么說著,沈秋辭也沒掙開被林昇握著的手臂。

    林昇的手中提著一盞燈,這燈外罩子透明堅硬仿佛極好的水晶,山洞中有風傳來也吹不到。

    因之前的雨,山洞里到處都在沁水,他腳下卻還穩妥。

    沈秋辭在承影部細細盲繪出了四條密道,唯有這離著金陵城二十里外江岸旁的一處,他要自己親來。

    “此處是徐氏父子使人暗制各式毒藥之所。”他是這般說的,“入門之法時時在變,我能猜到解法。”

    審他的女子抱著劍看他,過了片刻,應了他所求。

    想起昨日自己朦朦朧朧看見的抱劍女子,沈秋辭低頭輕輕笑了下,小心拽了拽林昇的袖子。

    “此處附近應有暗室,你看看左右墻上可有金烏紋。”

    林昇身后跟著一隊穿了黑色鐵甲的承影精銳,聽他這么說都提燈向左右看過去。

    “約有手掌這般大。”沈秋辭抬起沒有被林昇護著的手臂。

    “此處有!”

    一女子低聲道。

    “徐厚善好九這等極數,往前九尺,敲敲可有門?”

    片刻后,他們果然找到一扇暗門,以利刃撬開,門內擺著不少卷宗。

    立刻有精通文書暗語的走上前對著燈看了幾眼,小心說道:“這些是他們搜集的各種毒方。”

    林昇挑了下眉頭:

    “派兩個人先把這些護送出去。”

    “是。”

    沈秋辭站在一邊仔細聽,笑著小聲說:“好威風啊,林大俠。”

    “比不上沈郎君,縝密會算。”

    林昇也笑。

    一盞燈照在兩人中間,斜在墻壁上的影莫名有些遠。

    卷宗撤走之后承影部又將各處書架都動了動,沒發現什么不諧之處,沈秋辭帶著林昇已經轉了出去。

    “要緊的應還在里面。”

    兩人緩步徐行,林昇看著光潔的木墻,突然道:“我還以為這里會關些試藥之人。”

    “哪用關著?”沈秋辭緩聲說,“尋個村子,抓幾個人,能活一兩日不死,藥就算不得能用。”

    不留行從來無須活口。

    宮城下的暗道之中,徐厚善讓徐奴兒護住圣人,徐奴兒領命,想了想,轉回來從懷里掏出了兩個粽子。

    “阿父,你兩日沒吃東西了,這是我從膳房拿的。”

    徐厚善接過粽子,拍了拍自己養子的肩膀:“好好護著圣人。”

    少年點點頭跑去了圣人身側,十三四的年紀,身形挺拔,已經初有英武之氣,

    徐厚善看著兩個粽子心中有些寬慰,小心打開,不多時兩個粽子就都下了肚。

    “徐愛卿,還有多遠到暗河?”

    “陛下,已經能聽見水聲了!”

    “能聽見水聲,咱們就能逃出去了!”

    聽見旁人都歡喜,徐厚善越發小心起來,頭上炮聲隆隆,現在還不是能高興的時候。

    他抓了下脖子。

    只吃粽子,著實有些干。

    他想喝口水。

    “這里有些不對。”沈秋辭停住,用腳踩了踩腳下。“應是有個暗門。”

    果然是一個能往上拉開的暗門,幾個承影部精銳先跳了下去,不多時就傳回消息說下面有些藥草。

    “烏頭鉤吻之類,極多。”

    “烏頭”二字讓林昇的眸光一凝,她松開沈秋辭的手臂說:“我下去看一眼,你在此處別動。”

    沈秋辭笑著點頭。

    等林昇走了,他臉上的笑也漸漸淡了。

    其實只過了片刻林昇就回來了,沈秋辭已經仰頭靠著墻站,仿佛等了許久。

    “林大俠頗關心這些毒草,是身旁什么人中了此劫?”

    林昇輕嘆:“一個至交親朋被人以極厲害的烏頭毒謀害,至今未能痊愈。”

    “至交親朋。”沈秋辭面露淺笑,“林大俠真是從不孤單。”

    林昇的手捏了下劍鞘又松開,笑著說:“做些應做之事,走條應走之路,自然同道之人也多些,至交親朋……雖常有所失,也有所得。”

    “常有所失……”沈秋辭嘴中將這四字逐一細品,突然停下腳步,“我剛剛想到徐厚善喜水,《周易》,坎為二十九卦,逢二九之數應該再看看。”

    “二十九?這里可有能計數之處?”

    沈秋辭抬起頭:“頂上可有紋飾?”

    立刻有人提燈去看:“有!是,挺大的黃雀圖。”

    自然是要數的,很快,又發現了一處暗門。

    “這山中本有空洞,密道種種都是依照原本走勢所建,可能用到這一步也著實令人驚駭。”

    林昇徒手跳上暗門,舉燈看看其中構造,把沈秋辭也拉了上去。

    上面一層東西頗多,桌案上擺著不少青白瓷器具,林昇戴上手套,拿起一個小瓷瓶看了一眼,說:

    “這些東西都穩妥運送,送去給蕭醫官。”

    除了瓷瓶之外還有些旁人看不懂的東西,比如已經干在碟底白硬的一層,一人仔細端詳了許久,說:

    “這些,好像是干了的米糊。”

    “米糊?”

    其余小碟里的東西也被分辨了出來。

    “這似乎是爛了的橘子。”

    “還有落花生,也是生了霉壞掉的。”

    聽見“霉”這個字,林昇霍然轉身看向沈秋辭,眼睛上蒙了白帛的男人站在無數燈影之外,隱隱仍是許多年前少年的輪廓。

    “林大俠,可有什么發現?”他笑著問。

    林昇極輕地嘆了口氣,走到他的面前:“只覺得這洞中之物,從毒草到這等古怪之物,走的甚是高遠,我這慣于用刀的看不懂。”

    沈秋辭輕聲說:“擒下徐厚善,想來他能給你解惑。”

    “但愿如此。”林昇脫下手套抓住了沈秋辭的手臂,“你小心些,我們下去吧。”

    林昇手掌的溫熱透過薄衣傳來,沈秋辭忍不住低下頭笑了。

    “剛剛我似是踢到了石頭。”抬起頭,他這么說,“腳有些疼。”

    那之后直到離開這山洞,林昇再沒離開他兩步遠。

    此洞在金陵以西的長江上游,出了洞來便是乘坐來時的小船順流而下。

    沒了仿佛沒有盡頭的雨,四月末旬的江南顯出了幾分熱意。

    “現在是什么時候了?”沈秋辭抬手摸了下江上的風。

    “日落時分,咱們在那山洞里呆了一個白日。”出來之后林昇為首的所有人都戴上了幕籬,在暗中呆久了,人的眼會受不了。

    日落。

    沈秋辭轉向船尾,錦緞似的霞光披灑了他一身。

    “林大俠,憑著這些,我算不算戴罪立功?能不能有一日再回荊州當個書院的夫子?”

    林昇也在隔著幕籬看夕陽,也看著身側站著的男人。

    “手未沾血,為荊州百姓而鏟除一州不留行的沈秋辭沈郎君,做了這些,是夠的。”

    她垂眸一笑。

    “徐厚善死了。”

    屬于夜晚的涼風穿過浩浩江面。

    沈秋辭似乎有些意外:“畏罪自盡?還是被楊源化下了手?”

    “吃了兩顆粽子,有點渴,落在暗河里溺死了。”

    沈秋辭緩聲道:“身為金烏,他造下殺業無盡,這般死了,實在讓人不解恨。”

    “是。不留行之金烏,為楊氏謀劃十數年,為之作刀斧手,南吳齊、符、陳三家上下兩千余口,皆死于其手,其中符氏數百婦孺被逼投贛水而死;暗害南吳境內孟致通等不下百人;屠南詔無量山彝人三部千余人,只為了借花粉以蜂追蹤的秘法;暗中勾結西北羌人致西北四州各族沉淪戰火死傷兩萬余;勾結梁國呂、韓各家,助其作亂,呂氏為禍一方,害死鹽工及其家眷數百,韓氏作亂至今余禍未;南吳借道荊州伐梁,又出屠民之策,使復、安州兩地生靈涂炭積骨如山……罪狀累累,當認罪伏法,當天下人共唾之,當留名史冊作一千古惡人,沈無咎沈學士,沈首領沈金烏,我說的可對?”

    沈秋辭,或者,也可稱他作沈無咎。

    比優曇花還動人的男人抬起手,摸了摸頭頂的發帶。

    那發帶是白色的,荊州大牢里,林昇小心翼翼地幫他洗臉,給他覆在了眼睛上。

    那一日,他還以為他們仍可有后來。

    可惜,一日又一日,他們在一起,他知道了她如今的樣子,絕不是什么定遠軍承影部的隊長這么簡單。

    手有長疤。

    握長刀。

    那承影部的衛副將被傳說中的從前大梁定遠公如今黎國大輔一手撫養,承的是一樣的林氏劍法,偏偏抱劍的姿勢與當年的林昇一樣。

    她還有個至交親朋中了烏頭之毒,那人怕就是心悅她心悅的天下人皆知的薛驚河薛將軍。

    她竟是她。

    多少年來不留行群鳥北飛皆被一柄利弓射落,她就是那執弓人。

    “拔劍捎羅網,黃雀得飛飛。飛飛摩蒼天,來下謝少年。”

    不知少年人,已成布網人。

    物是人非。

    “目不能視,真是好事。”他聲音輕輕,“看不到你如今看我的眼神,我就不必記在心里。”

    有些艱難,可他還是笑了。

    林昇,不,還是當稱她是衛薔,她只是衛薔,有十二顆寶石九顆金珠的寶劍不知何時被她解下放在了船上,她的腰間是一把極長的大刀,江風拂弄她長發,晚霞給她鍍了半面金身,可她絲毫未放在心上,畢竟這世間令無數人癡狂的千古帝業也被她揮手推開。

    她就是衛薔。

    握著刀柄,她說:“前有烏頭,后有疫鼠,甚至在制黃霉之毒,堂堂金烏手段百出,何必在乎旁人如何看你。”

    “是,我本不在乎。”

    這江上太靜了。

    沈無咎如何猜不到,現在這江、這船,甚至衛薔自己,就是要捕獲自己的陷阱?

    “你可曾開懷過?”他伸出手,卻沒有人會再扶住他手臂,“不論在何處,這半月以來,你可曾開懷過?”

    “自然有過。”衛薔無需騙他,“沈秋辭是個極好的游伴。”

    男人放下手臂。

    “好。”

    他輕輕點頭,臉上盡是笑意。

    “我總怕林昇去見我祖父時,跟他說她看顧了我一路,日日操勞未曾展顏。此憂,我從此可放下了。”

    他后退一步,衛薔可不許他跳江走脫。

    “剩下的不留行,今日會盡出在此。”

    男人摸了摸袖中白色的布帕,面帶淺笑。

    “當沈無咎,我盡可受千刀萬剮,做沈秋辭,我不能死在林昇的手里。”

    “到此便可,多謝相送。”

    這句話,他終于能說出口。

    說完,盤旋在南吳十數年的金烏鳥大聲道:

    “黎國大輔衛薔,今日你必死在此!”

    水中與岸上突然有箭激射而出。

    借箭阻旁人,沈無咎帶著林昇給自己的一切仰身落進水里。

    衛薔毫不遲疑,反手以刀鞘挑了船上裝燈油的壇子。

    長刀出鞘,燈油盡灑。

    幽幽燃著的玻璃油燈被擲到半空,同樣被鋒刃一擊而碎,長刀流火,火入江河。

    船下成片片火海。

    “傳信兩岸,不留行一個不留!”

    “是!”

    “調一萬兵士以油起火封江。”

    用刀劈開襲來的箭,穿著一身黑衣的女子看著火光明滅的江面。

    “封江十里,見青衣出水者,見目不能視者……殺無赦。”

    金烏,終究落在了長江之源后的遠山。

    早有埋伏的承影部呼嘯而來,他們皆備有易燃的火油,十里長江,將成火海。

    喊殺聲里,站在火中的衛薔一手拄刀,站在鐵船上看向漸近的金陵。

    長江畢竟東流。

    梅子將掛枝頭。

    一抹舊影,被她留在了上一場細雨連綿時。

    第256章 毀苗   “是,依《安民法》,他當死,也……

    后世軍事史學家評價黎攻金陵一戰,皆毫不吝嗇自己的贊美之詞。

    火炮集群射擊的攻擊模式極大地消耗了南吳各個作戰集團的有生力量和戰斗意志,不僅迅速占領了金陵,也使得大黎攻下整個南吳過境的進程被極大縮短。

    文明十八年三月底到六月上旬,不到兩個半月的時間,橫跨整個梅雨時節,黎國以不到二十萬的兵力完成了對南吳全境的有效控制。

    對比隋滅陳一戰的五十萬人用了四個月,足見大黎效率。

    野史記載,就在黎國湛盧部龍將軍攻入南吳皇宮的時候,長江上曾經有連起綿綿數十里火海,時人以為,水上起火是南吳借鬼兵欲要反攻黎國,可惜已經回天乏術。

    歷史學家赫連豆在一次講座時說起這件野史趣聞,笑著說:“當時的人只想神鬼的可能,如果是發生在十幾年后的第二次工業革命時期,他們大概率會以為是船上燃油泄漏,這件事也不會成為什么傳說。”

    “赫連老師請問您有沒有想過那天為什么會在水上有綿延十里的大火呢?”

    “可能當時的諜報組織在銷毀證據又或者斬草除根。”她說出了自己的猜測,“畢竟魚腸和承影兩個部門是我國第一次見諸于正史的成建制的諜報和特戰軍隊,傳說當時的南吳也有相似的組織存在,可能在歷史的角落里發生了一場激烈的交戰,那場在江面上的火焰,就是一點藏在野史中的憑證。”

    “總之,不會是因為愛情吧?”穿著黑色立領制服的女人一本正經地開了個小玩笑。

    臺下有人笑了。

    號稱二十七多萬的南吳軍,真算過之后不過二十二萬余,死傷八萬余,剩十四萬被定遠軍就地打亂安置,看著文書上的人數,龍十九娘子就覺自己這顆腦袋又變大了幾圈兒。

    這是十四萬張嘴!

    招降之后還要收編,教化,歸鄉,分地……

    龍十九娘子打了個哈欠,旁人只知帶兵打仗的威風,哪里知道真打下一處才是麻煩之始?刀槍相接是一場亂戰,文書數目也是一場惡斗,昨夜他們這一帳人沒一個合了眼的。

    “楊源化以池州軍反了他爹才做了這皇帝,自然怕旁人學來,這些年強禁軍弱衛軍,說是要擴軍,卻要各州封王自己出錢,只有五萬出入已經不算大了,只怕是各家臨時又征發佃戶以充數。”

    一只手從她面前抽走文書,來人說完,又把文書推了回來。

    龍十九娘子單手叉著腰:“元帥既然早就到了江都,為何還要我們自己帶兵?”

    “有何不可?”挎刀歪坐在凳上,衛薔給自己倒了碗盡數喝下,“這南唐說到底是得你們三部打下來,我來了便來了,走了就走了。”

    搖搖頭,已經是老婦年紀的女將擠到了衛薔的身側:“之前你帶來那極俊美的小郎君如何了?我手下大隊長說見了元帥你扶人下馬,嘖嘖嘖……元帥你這好年紀,真有看中的只管先試試,聽說是生得極好的,只要別是個镴頭兒,只管收用了……”

    “不如何,借你這文書給我寫個告示。”

    “告示?”

    龍十九娘子一下跳起來:“元帥,你是要娶親?”

    這心思也不知歪到哪兒去了。

    “你們呀,哪日有人把個男人扒干洗凈扔我床上,我定第一個就疑你。”

    “那不至于!”剛剛打下一國之都的傳世名將龍十九娘子連連擺手,“白胖子、蘇胡子、崔娘子……三子在上,真這么干的也是他們。”

    “發一份懸賞告示。”衛薔對文書緩緩道,“沈無咎,原領南吳崇文館學士一職,年而立有余,身高六尺二寸,擅改易容貌,擅用毒,能敵壯士四五,目有畏光之疾……能供行蹤者,擒獲后贈千貫,能生擒者贈兩千貫,能供尸首者,驗明正身后贈兩千貫。”

    兩千貫!

    兩千貫!!

    統領萬軍的龍十九娘子一把抓起自己的鐵桿長矛,兩千貫她能把整個金陵城都變成她的養豬場,拿豬崽塞滿!

    挑眉看她,衛薔忍不住笑出了聲。

    “龍婆,你滿頭滿臉都寫了個‘錢’字。”

    “那可是錢……誰不愛?”將長矛立回去,龍十九娘子拿起懸賞告示細瞧了兩眼,“這許多年,咱們也并非沒發過懸賞令,這也是獨一份了。”

    “沈無咎,又被稱‘金烏’,南吳不留行之主,亂西北,生亂事,主謀了數次滅族屠殺慘案,南吳之中若論罪孽,除了楊源化,也就是他了。”

    衛薔垂下眼眸,看了一眼自己的長刀。

    “待魚腸、勝邪查清他所有罪行,樁樁件件要昭告天下。”

    龍十九娘子放下告示,輕嘆一聲:“這等人不死,必是天下之禍害。”

    “其實他多半是死了。”衛薔笑了笑,“他投江之后我讓人在江上放了十里的大火,他本就有眼疾,絕難逃脫。”

    幾個文書忍不住從卷宗中抬起頭看向他們的主帥。

    或許是最近有些操勞,又或是因晨光還早,清瘦又明俊的女子此時有幾分淺淡的蒼白,在指尖,在唇角,在眉目。

    又或者沒有。

    從來就沒有。

    “他精通毒術,會傳疫之法,沒見到他的尸體,我等就不可松懈,這份懸賞就要一直掛下去。”

    “十里火海,幾千頭豬都死了,他定是已經喂了魚。”龍婆說得殺氣騰騰,這種人,就不配再活著。

    衛薔默了一瞬。

    她輕輕地笑了笑,像是沾滿了雨水的花,沉沉的聲音里卻帶著鋒銳:

    “是,依《安民法》,他當死,也必死。”

    “將軍!”一隊長匆匆走進來,看見衛薔也在,連忙行禮,“元帥,將軍,常州百姓打殺南吳士族千余人!”

    “什么?!”龍十九娘子還未說話,就見一人越過自己身畔拎起了報信之人。

    “此事我去處置,你繼續整頓軍務。”

    “是,元帥!”

    “常州百姓因何起事?可有與定遠軍沖突?”

    穿著黑衣木屐的女子袍袖翻滾,傳信之人一路小跑才能跟上:“常州世家逃跑之時,令扒去水田田壟,又使百余車駕入田毀稻苗。”

    毀稻苗。

    衛薔翻身上馬。

    “我去常州,若是崔學政到了金陵我還沒回來,就讓她去常州。”

    “是!”

    “等等,元帥你早飯還沒用呢!”剛剛寫告示的小文書急匆匆從帳里沖了出來,手里提著幾個胡餅,是昨夜大廚給他們加的餐,可惜誰也沒顧得上吃。

    “謝了。”

    衛薔對她笑了笑,轉身提馬遠去。

    知道元帥路上不會挨餓了,小文書長出了一口氣。

    熹微晨光中,離她們咫尺之遙就是南吳皇宮,不算巍峨,也是雕梁畫棟的灑金之地,高高的龍座空蕩蕩,沒人想去看看。

    ……

    長江以南,太湖西北,牽引金陵與蘇州兩地,在唐時常州已有了遠勝東晉時的繁華,從安史之亂到唐末,數個世家南遷之時都看中了此地。

    比如原居豫章的胡氏。

    也有隨楊氏建南唐而起的新興望族。

    比如已在南吳四代為官的張家,

    跟腳不同,各世家之間也有齟齬,曬寶斗富之事屢見不鮮,大體還是相安。

    也因為上面各位主家溫善寬厚,桑皮一家才能安安穩穩做個佃戶,年景好些一年可以吃幾斤新米,前幾年絲還值錢的時候他替主家守桑林,還能多得幾斤陳米,這幾年桑林全被砍了,連管事們穿的都是北面來的棉衣,據說江邊私賣來的棉布便宜,他也想買些,可主家在上,他們誰敢和郎君們一樣穿棉?麻衣又不是穿不得。

    桑皮是個知足的。

    要說還有什么是不足的,就是他沒兒子。

    這是極要緊的大事兒。

    今年要是能多攢幾十斤糧食,他就能再買個女人回來,買個一年,看看能不能生個兒子出來。

    原本是不必這么麻煩的,據說前面那些的佃戶之間互相典妻主家是不管的,可他屋里的那婆子被管事看上了,生不出兒子的婊子還挺勾人,那管事隔個十天半月是要來尋的。

    生兒子啊,生兒子。

    主家從去年開始招人護院,給錢給糧,據說還賞過酒肉,那得是什么日子?他要是跟孫麻似的有六七個兒子,送去三四個,也能勻塊肉,喝口酒。

    薅了一把雜草,從水田里直起腰,桑皮的眼睛止不住在那些婦人的腰臀上打轉兒。

    得找個能生兒子的。

    到時候送進主家……

    “阿爹,阿娘讓我來送飯。”

    桑皮轉身看著剛十歲的小丫頭,他生了三個賠錢的,前兩個都賣了,最后這個他咬咬牙留著,將來還能給兒子換婆子回來。

    “阿爹,阿娘說天熱了,讓你多喝水。”

    小丫頭從手臂上解下水罐遞給桑皮。

    桑皮看了看她那干瘦的臉,往田埂上吐了口唾沫:“你娘怎么還不出來拔草?跑哪鬼混去了?”

    小丫頭還舉著水罐:“主家來管事說、說主家要找人搬車,阿娘就去了。”

    “哼,大白天臉都不要,搬車?典都典不掉的茅坑貨。”

    聽見他罵人,小女孩兒的手臂抖了抖。

    桑皮把手里雜草往地上一甩,一把拎過了水罐。

    “飯是誰做的?”

    “我做的,阿娘讓我把魚做了給你吃。”

    籃子里一海碗的米飯,桑皮用筷子用筷子翻了半天,看見了下面蓋的魚。

    桑皮的臉色還是很難看。

    沒兒子,他好臉色給誰看?

    吃了口魚肉,他擺擺手:“去,拔草去。”

    他自覺這擺手極有當管事的模樣。

    赤著腳的小丫頭立刻跑進了水地里彎腰將他剛剛隨手扔的草梗都撿了起來。

    被熱氣蒸得死沉沉的水田里突然熱鬧起來,桑皮抬頭,聽見有人說:“主家的車來了。”

    主家?

    貴人來了!

    把破爛陶碗扔在一旁,桑皮連忙站了起來。

    “你傻站著干什么,快過來!”

    他從水田里如薅雜草一般一把將小丫頭薅了出來。

    “你去給主家磕頭!嘴甜些。”

    他用衣擺用力擦了擦小丫頭的臉。

    “阿爹。”小丫頭細著嗓子只會叫爹,想往親爹的身后躲,卻又如何躲得過去?她爹吃了個半飽,拉扯她可真是容易。

    走了百多步終于要到近前,桑皮自己的腿也抖了起來,他也是為了兒子才有的膽氣,這許多年他不過是混在人堆里在主人家門前磕個頭。

    收糧的管事來他家許多趟,他連人家模樣也沒敢看清。

    “阿爹。”

    “啪!”桑皮被嚇了一跳,抬眼一看,是主家在馬車后綁了些粗衣爛布的百姓,挨抽的正是他們。

    “娘!”

    小丫頭突然大叫一聲。

    桑皮又慌又亂,這才看見一個被扯爛衣裳露出半個胸脯的女人正是他家的婆子。

    被捆著,被抽著。

    “跑呀,叫呀,傳信呀!”

    “主家,可不能啊,主家!”他婆子被一抽倒地,雙手被捆著,蜷著腿,叫得像只要死的雞。

    桑皮回過神把小丫頭一丟就轉身往田里跑。

    他聽見身后有蹄聲離他越來越近。

    還有轆轆的車聲。

    這是在追著他呢!

    水田里的水不知何時被人放了,秧苗剛下地一個多月,還是青嫩的顏色。

    桑皮癱在田里,看見那些牛拉著木車也下了田!

    “嗬!”他駭極了,蹬著地爬不起來。

    “我家的田我帶不走,總能毀了。”

    溫厚寬仁的主家郎君騎著馬,站得那么高。

    “胡家的稻米,絕不給那衛家的妖婦做軍糧!”

    一望無際的稻田,是桑皮的兒子,是桑皮十幾年后的酒肉,是他的命根活路。

    這是活不得了,這是活不得了!

    車輪壓過,牛蹄踩過,還有人拿著犁去刨。

    他眼睜睜看著,只覺一口氣憋不住,眼前就黑了過去。

    第257章 橫刀(卷終)   “起于小海終于南海,日……

    “胡文沖以百輛牛車入田踏苗,又令千百余家丁以木犁木鏟等毀壞秧苗,張處、劉克等人競相效仿,共計派出牛車、騾車一千三百余,馬匹四百余,家丁六千,踐踏往復,自晝至夜,合計毀田三千余頃,其中一千四百余頃水田已至絕收,共計損耗稻米約二十三萬六千石。”(約14000噸)*

    這是在數日之后,民、農、工三部官吏摸著自己日益稀疏的發跡統算出的。

    字字鮮血淋漓。

    糧為民生之基。

    三國時上有旱蝗連年,下有混戰不絕,關中、淮南等地人互捕以啖,甚至于“相食殆盡”。

    方有曹操嚴令“踏青苗者死”一事傳于后世,以“寬仁”著稱的劉備也下令絕禁釀酒。

    被蠻人幾番肆虐的北疆曾也是極缺糧的地方,從“衛”字旗立在麟州城外的那一日起,“軍屯”、“保收”就是衛薔身為一軍主帥對軍民的承諾。

    她要帶著他們活下去,從糧食開始。

    從那之后便是十八年的上下求索,就算北疆窮得一文銅板劈成八瓣兒花也沒忘了要高價懸賞改育良種、沒忘了建起民事十部中一度最燒錢的工農兩部。

    到如今,大黎依托水利、肥料,糧食畝產傲視九州,麥粟滿倉,一州之地的酒坊酒肆仍是被嚴控在三個以下,軍中禁酒,官吏當值日禁酒,休沐亦不可超過三人聚飲,此外,開荒免稅、出借牛犁、農官下田、四大軍械所專有農事司……如是種種,皆是一以貫之以國力增產、以產糧安民。

    在這等國策之下,“糧食”從保命之根本也成了大黎人骨子里的執念。

    常州豪族踏苗毀田,也是在毀常州一地數萬百姓,這是碰了大黎上到元帥下到伙頭兵的逆鱗。

    為了活命而奮起搏殺的常州百姓抱著沾了血的木棍蹲在一片狼藉的水田里哭嚎著自己活不下去了,得了消息之后便一步未停的定遠軍湛盧騎兵已經抵達了常州城外。

    “糞土!糞土!毀田若此,毀民若此!人行事無器,當得天下棄!何家小兒,當與之祖墳同曝之!”

    文質彬彬數十載,承先祖蘇定方安平天下之志的一代名將蘇長于爆出一陣惡罵。

    胡須花白的老將軍翻身下馬,脫了鞋小心站在水田里。

    這稻苗長得多好,本該是要長成沉甸甸的一穗米,就這么被毀了。

    統領數萬湛盧部的老將軍險些淚灑水田。

    糧食被毀了!

    那些常州的裘帶富家子哪里知道糧食是什么?是風雪里的一息支撐,是苦旱里的一縷脈搏,是指望,是求存,是不該死卻死去的戰士和百姓!是人命,人命!

    “我等來晚了,若是能早半日……”

    他對驚惶無措的百姓行了一禮。

    百姓們嚇得像是遇到了獵人的鳥雀。

    “留下一千人安撫百姓,剩下的隨我上馬,奪下常州,追拿兇手,再回來幫百姓補種水稻!”

    “是!”

    湛盧部殺氣滔天。

    從常州往蘇州去的路上,胡家家主胡升學騎在馬上唉聲嘆氣。

    百姓暴起之時,他的六兒子帶頭毀苗,被打殺自然是首當其沖,他本在家仆的護衛之下要逃出去,沒想到一個婦人撲上來撕去了他一邊的耳朵,劇痛之下逃脫不能,就被百姓亂棍打死。

    這也就算了,胡家不缺惹出大禍的兒子。

    可這么一鬧,一來是胡家的牛車也失了不少,那些車本是用來裝綾羅的,現在幾十輛車的綾羅被他留在了常州,著實讓他心痛。

    二來是……胡升學回頭看了一眼已經遠去的常州府城。

    北人兇悍,一擊就攻占了金陵,都說陛下已經殉國,百官被北人屠殺,他在朝中的長子至今沒有消息。

    之前北人還沒過江他就使人將家中存糧移向蘇州,還留了數千石糧食在倉中,也是給北人一點好處,現下只怕是便宜了那些暴民。

    給了北人,北人還能念一點情面,給了那些世代受胡家恩惠卻反咬一口的暴民……

    他恨。

    強迫自己不去細想,胡升學對自己的次子道:“去了蘇州,你立刻去西府拜見溫大人,不要多言,只說想在越州求一地安身。”

    “阿父,若是北人打去了吳越……”

    “吳越國主已然說了要對北人稱臣。”胡升學自認已經將天下局勢了然于胸,“那衛氏叛梁自立,黎梁兩國在淮北、河中、定州三地必有一戰,此次大黎南下南唐,也是想要江淮糧倉,再對北梁成夾擊之勢。待吳越對其稱臣,數年間不會再動吳越,到時家中多備些厚禮……南吳既破,你那妻也可休了,聽聞黎國三四十歲女子為官為將不可勝數,為父為你選選,給你再娶一得力的。”

    當年胡升學為自己的次子求到了池州王家的郡主,方使胡家在常州能與歷代為官的張氏爭鋒,過去十年,楊氏王朝如飛灰,那沒了郡主位的楊氏女在他眼中已然成了累贅。

    “黎國女子以悍聞名……”三十多歲的次子是不愿意的。

    “你要是舍不得楊氏,給她個小院住著就是了,天下大變之時,要學會審時度勢,要是能有幸娶一個衛氏女,還能再保胡氏兩代人。”

    胡升學聲色淡淡,黎國的北人南下的太快,要是給他幾年寬裕,他也不必帶著家仆這般倉皇逃脫,尋機賣了南吳才是真正一步登天。

    可惜,他沒抓住機會。

    從下午趕路到晚上,胡升學一時不許停,蘇州雖然是吳越地界,距離常州也不過二百里,咬咬牙,只消一天半也就到了。

    路上家仆們叫苦不迭,又因之前剛下過雨,地上還濕潮,不停有人摔到泥地里爬不起來。

    越是這樣,胡升學越不敢停,抬頭看了一眼月亮,他讓家仆傳信到后面,所有人間不能說話。

    車上的財物可是他們胡氏家中累世積蓄的資財。

    白日里剛有暴民作亂,這些家仆要是也被勾亂了心思,那才是天大的麻煩。

    天剛亮,胡升學覺得杭州也不遠了,心中不禁一喜,可還沒等他派人去探路,身后突然傳來一陣哄響。

    “常州胡氏、張氏、劉氏中人涉嫌以牛車、人力毀壞田中作物,依《安民法》當捉拿歸案!”

    同樣一夜未睡的定遠軍湛盧部攻下常州后狂追一夜,要將參與了毀苗的人帶回去給常州百姓和水田里死去的青苗一個交代!

    胡升學眼前一黑,從馬上摔了下去。

    ……

    挎著長刀的女子到了常州已經又是兩日之后,此時的湛盧部一面繼續平定四處,一面幫著常州百姓復種水田。

    看著水田里挽著褲腿甚至只穿了小衣的定遠軍士,她翻身下馬脫了鞋襪也踩進了水田里。

    “現在補種,多久能收稻?”

    “現在在種的是被犁耙帶出來還能用的稻苗,想要新種下還要育苗,怎么也得九日之后,那時就進了五月中,想要收稻得就得等到九月,今年只能種一季稻了。”女兵用袖子蹭了下臉上的泥水,“這邊田里也沒什么活兒了,我也得歸隊,那邊還要補種些秧苗,你要是想幫忙就盡管過去。”

    說完,她繼續不甚熟練地往地里插上秧苗。

    能走進水田還說官話的定是他們黎國來的,要么是還沒差事的文官,要么就是其他部還沒令軍令的姐妹,大家都是干活兒的人。

    將刀轉到身后,剛來的女子將身上的大袍也解了,只管都放在馬邊上,又進了另一邊水田。

    這邊田里的活兒看著更多些,整塊地之前都被踏爛了,現在要重整,

    看著泥地里橫斜的秧苗已經爛了,幫工的兵士們心里都不好受。

    “這米咱是吃不慣,可……這么糟踐糧食。”

    湛盧部的兵士們一邊干活兒一邊嘆息。

    教著他們怎么種田的常州百姓被一群高壯男女圍著,有些怯怯,卻也知道這些北面來的官人們都是和氣的,用官話磕磕絆絆說:

    “這些地真歸了我們,我們能活命。”

    定遠軍占領常州之后就宣布了田畝歸國分派給百姓的《安民法》,有了這法,之前想離鄉逃難的尋常百姓又都跑了回來。

    哪怕只有一季的稻米,不用給主家交糧,只交些稅,再用米糠喂些雞鴨,加上水里的魚,他們的日子也能比往年好過,這里畢竟是豐足的常州,不是什么貧瘠地方。

    “我們定遠軍想讓你們活命,也想讓你們過好。”

    “是呀,常州暖和,我聽將軍和醫官說讓他們查藥書呢,等十月收了糧,要是能種點藥材,你們還能多份收成。”

    那常州當地的百姓又聽不懂了。

    “收成!”講官話的男兵張張嘴,最后求救似的看向一個扶著犁的女子。

    女子笑著用常州方言說:“定遠軍還在給咱們想辦法,多賺些收成。”

    真能有辦法?

    百姓是不敢信的。

    只是笑。

    一旁看著的挎刀女子也在笑。

    “請問,這邊有什么活兒是我能幫上忙的?”

    軍士們頭也不抬:“有活兒也沒器具了,這木鏟都是我們新做的。”

    “你們誰累了歇會兒,換我來做。”說著,挎刀的女子已經扶上了犁,是頂了剛剛說話的婦人。

    看見新來的女官人生得極好,婦人傻愣愣地退后了一步。

    “這活臟衣服……”就算是和旁的官人們一樣都是穿著中衣,她覺得這女子身上的似乎更貴些。

    大概也是因這女子生得像廟里的神女娘娘吧!

    女子卻已經彎下腰忙碌起來。

    犁耙將地犁開,翻出的石塊雜草也得撿掉,這活兒看著細碎,做起來也累,一手扶著犁,一手去撿,腰也難直起來。

    “這南邊的犁不好用。”終于走到地頭,女子感嘆了一句,“得換成鐵犁頭才行。”

    嚇得跟在身后的婦人打了個哆嗦。

    這些北面來的官人們怎說話都似做夢,鐵做的犁頭那得多金貴呀!

    “我聽說你們這邊田地一畝能收兩石的糧食?”

    “年景好就多些,上等田三石糧食也是能收著。”婦人拔起幾棵冒頭的雜草。

    “聽說毀苗的是胡家帶頭,這地之前是他們家的?”

    “是,我們家里以前都是胡家的佃戶,昨日有女官人過來,把我們的佃契都燒了,說再過五六日就給我們分地。”

    怯意小了幾分,婦人說話的聲音漸漸大了些,這些官人們不會做水田里的活計,要找人來幫襯,旁人都不敢來,她是不怕的,她連胡十四郎的耳朵都敢撕下來,這等一日能拿了二十文錢的好事又怎會怕?

    女子點點頭,汗水流進了衣襟,她蹭了下脖子,笑著問:“你是從淮水北面過來的吧?”

    “我爺娘是從開封來的,以前是做販絲的小買賣,后來北面亂了,就在常州住下了。”

    所謂“亂了”,應該也是蠻人南下一路打到長安的時候。

    “那咱倆也算是有緣。”女子笑著說,“我家以前是長安的,后來亂了,我就去了北疆,這才當了兵。”

    “官人們都這般威風,個個是天兵天將托生,跟我們可不一樣。”婦人彎腰撿起了一塊木頭,大概是什么木叉之類,斷在了濕泥里。

    “怎不一樣?你要是跟我似的從小學武,又因緣際會來了北疆,說不定也是將軍了。”女子笑著,她在女子里是生得極瘦高的,應是不常做農活,腳下卻穩,力氣也大,肩膀也知道該怎么施力,干起活不算精通,卻也是做過的。

    婦人實在做不到在一旁干看著,干脆讓趕牛的小丫頭去歇著,自己走到前面去趕牛拉繩。

    “女官人,你們占了常州就不走了吧?”

    “走是肯定要走的,給你們留下安民的各部,以后你們有事就盡可以去找,像農器、種子……還有打官司,都歸我們大黎管了。”

    “那、那這地?”

    婦人小心地摸去了牛背上的泥點,心里一橫。

    “這地是真的分給我們了?!”

    “嗯,分十年,十年之后重新統計土地和人口,再分一次,要是你們自己再開荒,開荒的地也歸你們十年,前三年不交稅,收成都歸你們自己。”

    女子的聲音混著犁推開泥地的聲音傳來。

    聽著就讓人格外的安心。

    “這就好。”婦人心里一熱,“有地了就是大好事!”

    兩人又犁完了一趟,婦人喘了口氣,看向沒了青苗的稻田里,都是男男女女的官人們在赤著腳干活。

    “昨天有個女官人跟我說,女、女……我們這些人也有田分?”她支支吾吾、小心翼翼,生怕觸怒了誰,“真、真有嗎?”

    “男女均分,人人有田,這是《安民法》田畝篇第一條。”推犁的女子直起身,將自己的長發挽在了頭頂,又松了松中衣的領子,露出了些許隱約的舊疤,每一道看著都駭人。

    她的神色卻是溫和的,像春雨潤物那般自然而然。

    “城門處應該有講法的宣講吏,有何不懂的可以去問。”

    說完,女子又笑:“等常州的學政也跟上,你還能自己學著讀書寫字,也不收學費,學一陣就能看懂《安民法》了。”

    嚇得婦人想捂住耳朵,這些狂夢似的話,她實在聽也不敢聽。

    女子卻知道她是能聽見的。

    “去年大黎占了復州,有些女子年紀與你相當,只在農閑時候學了半年的讀書寫字,不光能讀懂律令,還能記賬算數,今年冬天的吏考說不定就能做個縣城里的書吏。書吏做了三年還能考官,也許十年八年后,你也能去開封看看。”

    開封。

    婦人放下捂耳朵的手。

    爺娘死的時候都想著能歸葬開封,可只有她一個女兒,求人往開封去了幾次信就再沒辦法,家里失田成了佃戶,更是被牢牢綁在了咫尺泥田里,給爺娘上墳的時候都不敢提開封。

    左手狠狠地摳了下右手的手指,她趕著牛到站在了另一道上。

    頭頂的天太晴了,曬得她腦子都混沌起來,做起了大夢。

    汗水浸濕了她的后背,站在她身后的女子輕聲說:“你身上的傷,是誰打的?”

    傷?

    婦人嚇得瑟縮一下,笑著說:“我哪里……”

    “你沒上藥,汗水浸了傷處可是疼的。”

    女子在衣襟上擦了擦手,抓住她干瘦的手腕兒:“我帶你去找醫官看看,你放心,定遠軍救治你們是不收錢的。”

    說完,婦人就被拉著往水田外走,嚇得她又驚惶起來。

    “有傷就要治。”女子回頭對她笑,“治好了才能好好干活。”

    “女官人,我是收了錢在這教官人們……”

    “身上有傷你早說呀!今天休日半日,我們也學得差不多了,你明日再來。”其他人也都勸她。

    婦人的臉上只剩了惶恐的蒼白。

    這位“女官人”的手是溫的,有不輸他們這些窮苦人的厚繭子,有掙不脫的大氣力。

    被拽上小道的時候,婦人也認了,小心跟在后面。

    “能走嗎?”

    她看見女官人牽了兩匹極高大的馬,更驚駭了。

    “你上馬,送你過去。”

    “不不不!”這馬金光燦燦,一看就是神女娘娘的坐騎,她如何配坐?

    女子卻低頭看見了她腿上的傷。

    長長的一道,胡家的管事用鞭子抽的。

    “你這傷口在泥水里泡了,得快些處置。”一邊說著,她拿起自己放在地上的袍子給婦人擦去了傷口附近的泥水。

    看著自己臟兮兮的腳被神女似的女官人放在膝頭,婦人渾身都在發抖,是怕,又不止是怕。

    “別怕。”

    抬起頭,女子對她笑了笑。

    婦人只覺得眼前一花,自己被人直接送到了馬上斜坐著,剛剛還半跪在地上的女官人已經在她身后攬住了她。

    “我這馬叫‘伴刀’,別看生得黑,脾氣極好,你不必怕它。”

    婦人身子僵得像塊石頭。

    之前她還知道胡家真的跑了,新來的官人們要把地分給她,現下,她又覺得自己其實在夢里。

    被胡管事在那破棚屋里折騰狠了,還是被桑皮給打壞了腦袋,就做了這么個瘋癲夢,連神女天兵都夢見了。

    這是活人能有的夢嗎?

    她怕不是已經死了吧?!

    當年阿娘去的時候也是亂喊著快跑。

    “神女大人,你放我回去吧,我還有小丫頭,她離不了我,沒了我,她得餓死呀。”

    “很快。”

    女子輕輕拍拍她的肩膀:“給你治了傷就讓你回家。”

    婦人長出了一口氣,知道是在夢里,她也安心下來:

    “神女大人,我還有兩個小丫頭,都被賣了,您可知道她們還活著嗎?您跟我說了,我回去跟您供香火。”

    “我幫你查。”

    神女可真好。

    “您得多來呀。”婦人小聲說,“您多來常州看看,這邊可多苦命人。”

    是啊,可多苦命人。

    已經進了常州城,女子低頭看向這詩中“泉聲到池盡,山色上樓多”雅幽之地,所見也不過是百姓疾苦。

    修廊羅列,樓臺占水,掩森森白骨,條條血淚。

    “你要不要告害你之人?”

    “告、告誰呀?”

    “告毀了稻田的胡家,告打傷你之人。”

    婦人迷迷糊糊,她身有重傷卻還連日操勞,身子都是熱的。

    “我告了他們,可能得了公道?”

    女子笑著說:“能。”

    “那我就告!”婦人說話時用了力,她在夢里跟神女告狀,那胡家總管不了他,桑皮也不能打她!

    將婦人送進醫館交給了醫官,女子正好遇到正在醫館幫忙的青衫姑娘,那姑娘把她攔了下來。

    “元帥,您是連城都不進就去地里幫忙了?”

    瘦高的女子摸著長刀的刀柄,笑著說:“也是湊巧,遇到了胡家的一個苦主,傷口滲血,還發了熱。”

    穿著青衫的姑娘連忙找了干凈衣衫替女子換了,又用布巾擦干她的頭發。

    “幸好我被借來了常州,大秘書長她們恐怕才剛到金陵呢。”

    女子甩了下長發,笑著說:“我正想寫一份文書,你這可有紙筆?”

    “紙筆當然有。”南宮進酒從袖里掏出了炭筆和紙卷,“您寫好了我再謄抄。”

    “好。”

    這一日的夕陽未落之時,一封信在常州臨時醫館的廊下被用炭筆寫就。

    “天下心求公道者,黎國之民,天下身陷不公者,黎國之往。”

    “耕者無食,種者無田,織者無衣,辛勞者無身,此為不公。”

    “身為女子,一無所有,此為不公。”

    “起于小海終于南海,日出東海西垂雷翥,皆在黎國炮程之內,富而不義,貴而不仁,位高欺人者,請問黎國之鋒刃。”*

    “天下一統,我之所愿,天下之主,歸于萬民,民有所傷,定遠軍萬水千山定往,一紙輕薄訴狀,可換萬軍叩關之哄響。”

    “此大黎予天下之諾,國破,人亡,但有一刀尚存,此諾則存,但有一人仍求公道,大黎定遠便給公道。”

    “求公道而不堪,求站直而跪地,求解惑而陷囹圄,非汝之過,走白山,入涼州,過贛水,翻秦嶺,黎國上下已在恭候,可代汝等以刀問之。”

    此信名為《黎國與公道書》。

    寫信之人,名為衛薔。

    時任黎國大輔。

    一個窮苦發燒的婦人想求一個公道。

    她想到了世上還有許多這般人。

    她寫一封信,想讓他們知道這世上有黎國這樣的地方,總能給他們公道,讓他們知道誰才是天下真正的主人。

    僅此而已。

    這封信在一月之內遍傳天下。

    此時黎國已然攻下南吳全境,太湖之畔,吳越錢氏遞交國書,俯首稱臣。

    同日,洛陽明堂之上,楚、蜀兩國使節聯袂而來,愿奉大梁為盟主,三國結盟攻黎。

    高坐明堂上的梁帝趙啟恩在國書上落璽。

    皇后衛氏退避飛花殿,不再現身前朝。

    第258章 冬雪   “萬軍叩關的時候,路邊紅花是我……

    天降大雪,一夜蓋住了洛陽紫微城。

    還有三日才進冬月,好似這冬是趕不及了似的,踮著腳就跑來了。

    兩個灑掃的小太監躲在屋檐下對著跺腳,冷得說不出話來。

    “今、今年的棉衣還沒到呀,這日子何時是個頭兒。”

    小一些的太監也就十五六歲年紀,眼淚鼻涕幾乎要凍在臉上:“往、往年也這么晚嗎?”

    大一點的小太監縮著脖子,也是不到弱冠的年紀,一副在宮里混成了老人兒的油氣,小聲說:“你可別提往年,往年有圣后娘娘,圣后娘娘體恤咱們,剛進了十月棉衣就下來了,還有新棉被,重陽節還賞咱們菊花酒。”

    小太監眼巴巴聽著:“我怎都沒見過呀?”

    “因為現在宮里不是圣后娘娘管事兒,那自然不一樣了。”

    油里油氣的小太監彎腰出去看了一眼左右無人,被風雪糊了一臉又連忙退回來:“要不咱們躲屋里吧,這些宮舍都空著呢,好過在這兒干凍著。”

    他的同伴是不敢的,這些宮舍都是給娘娘們住的地方,哪里是他們這些下賤人能避雪?

    可真的太冷了,骨頭縫兒里都要結冰了!

    “咱們就進去躲一會兒,等暖和了就出來。”一個拉著另一個,兩個小太監拉拉扯扯僵著腿躲進了屋里。

    “圣后娘娘……什么時候能管事兒啊?”小太監縮在柜子角上,看著外面的雪,“聰哥兒,跟我一塊兒進宮的八個人,就剩我自己了,宮里人越來越少了,要是圣后娘娘還在的時候……”

    “誰知道呢。”被叫聰哥兒的小太監費勁縮了縮腿,“反正圣人管事兒管的都是宮外的大事兒,看不見咱們這些小太監。”

    “嘿嘿嘿。”年紀更小的小太監小心翼翼地咧了咧嘴,能偷偷摸摸地不給圣人歌功頌德,好像是個挺好玩兒的事兒,就像他們這些小賤種也能躲在屋里看雪一樣,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我家里是窮,以前也有棉衣穿,進了宮,真是過得更難了。”

    聰哥兒看了他一眼:“小正兒你是從陜州來的吧?”

    “嗯,我們那兒有北面來的棉和糧,要不是我爹……也能吃飽穿暖。”小太監笑了笑,像個小孩兒似的。

    “這話以后別在宮里說。”剛剛還小小地譏諷了一下當今圣人的小太監低聲告誡這小孩兒,“念著圣后的人多了,可沒人想聽北面有多好。”

    “哦。”小正兒有點困,迷迷糊糊地點了點頭。

    北面。

    遙遠的北方新誕生了半年的年的國家名喚作“黎”,占據了從渤海國到贛水、從西北到登州的大片土地,可梁人還是叫她“北疆”、“北面”。

    似乎在梁人的心里,此國永遠帶著根深的冷肅與貧瘠。

    還有,比蠻人更可怕的,殘暴。

    紫薇城里多了兩個被凍死的小太監實在是一件尋常事。

    在紫微城外的村子里,大雪重重而下,數百佃戶站在雪里,靜等著有人去死。

    “匪首李齊氏,本官最后問你一次,你認不認罪,你要是認了,我只殺你,放了你的家人。”

    被強摁在臺上的人穿著男裝,偏偏披頭散發,顯出她是個女子。

    女子渾身是傷,臉都已經讓人看不清模樣,隔著雪,她奮力看了一眼同樣跪在木臺上的小孩子,大的七八歲,小的才三歲。

    都是她的孩子,生了烏溜溜的眼睛,幾天沒吃飯,又不知挨了多少打罵,眼里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了,只傻呆呆地跪在哪兒。

    女人沒有說話。

    大人們卻還要讓人知道自己的寬仁,穿著裘衣戴著暖帽的大人生了寬臉長眉,極是一副富貴模樣,他說:

    “今年收成不好,百姓們過得也是辛苦,越是亂世,也越是鬼怪橫行之時,所謂鬼怪,便是齊磚兒這等擅用邪說蠱惑人心之流。齊磚兒說本官搜刮民脂,可百姓們所種之田,是本官祖上基業,本官祖上也不過一平民百姓,幸得隨太宗打下了大梁江山,才有了些許家財……今年歉收,本官知百姓辛苦,不僅免了今年的利息,還只收一成租子,此事在齊磚兒口中,也成了本官為富不仁。”

    他用寬大肥厚的手掌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各位,可也覺得本官做錯了?”

    瑟瑟發抖的百姓們百姓們沒有說話。

    “李齊氏,你說本官不公道,那如何又是公道?百姓當中若有人中豪杰,恰逢當時,也能成了一地之主,本官絕不阻攔,這難道不是公道?若有實在靈慧非常的,本官也愿資助其讀書科舉,難道這不是公道?我膝下十幾個義子,皆是無父無母的孤兒,也在本官的教養下個個成才,難道不是公道?你一失了男人的寡婦,每日不知教養子女,只在田中與男子廝混,看到別人成了本官的佃戶,得了收成,她反倒覺得不公起來,為了搶些許棉花殺人害命。”

    輕蔑地看了一眼那女子,大人冷冷一笑:“今日要帶著自己一雙兒女去死,竟還不知悔改!”

    “呵……”跪在地上的女人抬起頭,她笑了。

    旁人一口一個“本官”貶斥她的時候,白雪輕輕覆了她滿頭。

    “我錯了。”她聲音輕輕,“我錯在以為你們沒有這般無恥,這般鼠膽。”

    她也許曾經也有一副清秀的相貌可惜半邊眼睛被打得睜不開,臉也是歪的。

    “官老爺們,你們好怕呀,怕的都要撅著屁股數數懷里那二錢的良心,擺出來給我們這些下賤人看了!”

    她要站起來,又被人摁了下去。

    斷了的手臂撐不住地,她直接匍匐在地上,身上的黑血把雪地都沁臟了。

    “地是你祖上的,六成的地租也是理所應當?什么豪杰天才也可去得前程,得了也不過是讓你家多了狗,你的義子祖父輩都救了你家命,你讓他們當奴婢……我夫婿為你家砍柴,從山上滾下來,我要給他治傷送葬還得借了你家的貸,這就是你們的公道!奪了我的田,扒了我的房,讓我為了口糧食張開腿,這就是你們的公道!這就是公道?!為了顆野靈芝害死王家七口人,這就是你們的公道!為了抬高棉價不許我們穿棉衣這就是你們的公道!讓活不下去的人死得再遠些!這就是你們的公道!”

    一根粗重的木棒錘在她的后心,她一口血噴在了臺上臺下的白雪里。

    “一百斤棉……”她看著鋪天蓋地的雪,“比我們的命還金貴,這就是公道,你們的公道!”

    棉花能暖身,雪不能,女人眼前一陣恍惚。

    看著站在臺下的人。

    “他們怕了。”她嘶啞著說。

    “他們怕了,所以給你們減了租子。”

    “他們怕我了,殺了我也怕,所以給你們減了租子。”

    “因為我,齊磚兒,我生了我死了我這般活過,才有了他們給你減租子,不是因為他們仁善,不是因為他們有公道,是因為我!因為我!。”

    她曾用自己一身皮肉侍候了一個師爺,那般看似端方的男人,偏偏喜歡滾在牛糞棚里的,說著圣人書,做著齷齪事。

    帶了一頁薄紙,當笑話似的念給她聽。

    “耕者無食,種者無田,織者無衣,辛勞者無身,此為不公。”

    他說這是北疆悖倫逆天。

    “身為女子,一無所有,此為不公。”

    他說話時候用那二錢肉自覺雄風大振,笑著把這信抹在女人的肚皮上,只當是個笑話。

    齊磚兒不識得幾個字,紙片放在眼前她也不知寫了什么。

    只覺得字字皆刺在了心上,洗也洗不去。

    “天下一統,我之所愿,天下之主,歸于萬民,民有所傷,定遠軍萬水千山定往,一紙輕薄訴狀,可換萬軍叩關之哄響。”

    官家封鎖商道,洛陽棉價飛漲,富家屯棉滿倉,佃戶凍斃道旁。

    她帶了四十人,將“公道”二字用血蘸在額上,劈開了棉倉,搶了幾百斤棉,殺了二百多的家仆,被擒,被用刑,看著自己的同伴被殺,自己也要和孩子一起死在這,

    落在皚皚白雪里的血是冒著熱氣的,這就是她那封“輕薄訴狀”。

    她還是在笑,她又笑了,她一直在笑:

    “黎國,黎國,看見我的信了嗎?萬軍叩關的時候,路邊紅花是我,天上白云,也是我。”

    三年前,楚王馬范希欲要建“天宮”以供玩樂,責令各州除稅賦和供應建造所需之外,另需大縣貢納米二千石、中縣一千石、小縣七百石,百姓一年辛苦,所得不足三成。

    七月,楚王下令調集八萬大軍與蜀國合力攻打荊州,卻被大黎先發制人,楚國失澧州、朗州,八萬人只剩了兩萬,蜀國更是被大黎打到了黔州以西,大半國境危若累卵。

    洞庭水域落入黎國之手,楚王自是不甘,號稱要以三十萬大軍之力將北人趕回北疆。

    田賦如山,兵役如刀。

    百姓紛紛舍家奔逃,楚王令各地派出重兵抓捕逃戶。

    楚國沿襲唐制,節度使掌一地軍政,仰賴田戶供養,為止田戶外逃,每以人頭震懾,如是幾月,南楚各處民變四起,百余失地逃民就敢攻打縣城之地。

    在這四起的民亂之中,有一處正在長沙府南的湘潭縣,二百多人以婦人文氏為首,文氏年三十上下,亡夫是一米商,死于敗兵劫掠之中,守寡之后她操持家業、撫育兒子、孝敬老人,在鄉間極有賢名,湘潭縣令無能,為討上官歡心,令各家以白銀代糧,楚國銀價飛漲,若真以銀納稅竟是一年辛苦空忙,文氏帶家丁數人找縣令理論,卻被打成亂民,本是無路茍活,她又并非泥人,怎能被磋磨至此,索性真的作亂,登高一呼,帶人攻下了縣衙。

    湘潭距離長沙府太太近,文氏趕在武安節度使大軍襲來之前帶人撤出湘潭,輾轉往羅霄山一帶而去。

    “文娘子,我在湘潭縣衙看見他們找了山巫做法來鎮壓這個。”

    “這是一封信。”

    短短數日就顯出剛毅之色的文漆娘看著信上所寫,眉頭先是緊皺,進而緩緩松開。

    “是黎國大輔寫給天下求公道之人的一封信。”

    文漆娘一個字一個字看過去,看到最后,忍不住讀出聲來。

    “求公道而不堪,求站直而跪地,求解惑而陷囹圄,非汝之過,走白山,入涼州,過贛水,翻秦嶺,黎國上下已在恭候,可代汝等以刀問之。”

    放下信,她抬頭看向崇山峻嶺之北。

    那里就是大黎。

    “我們去朗州。”

    她的心中有了決斷。

    “咱們去黎國,看看他們是不是是不是真的能給咱們公道!”

    第259章 將燃   “殺人者,公道也,萬兵未至,還……

    后人用“薄紙輕下,星火四起”來形容文明十八年的這個冬天。

    黎國大輔一句“耕者無食,種者無田,織者無衣,辛勞者無身,此為不公。”

    終究擾動了天下無數求公道之心。

    蜀、楚兩國合力攻黎卻遭慘敗,十萬兒郎拋尸山野,十萬兒郎成了黎國的俘虜,國中加征稅賦,時局動蕩難安,揭竿而起者就像撲不滅的火。

    僅寒冬兩月,楚國抗繳納租就有四十余起,其中七八起百姓聚眾過三百人,不僅敢沖殺縣衙,甚至敢據山稱王,文漆娘帶著二百人北上,到了朗州已有千余人,再回羅霄山,她立起大旗,上書“公道分田”。

    四字一出,貧寒者擁簇,富貴者恨極,國中瞬時有烽火遍地之勢頭。

    蜀國年景要好些,孟氏也算寬仁,可惜的是,九月戰敗,久在富貴窩的老國主就纏綿病榻,到了十一月,終于熬不過去了,新主登基,老臣勛舊橫行朝中,上面風起云涌,下面自然滿是聞風而動的蛀蟲。

    位在北地的梁國沒有直接對黎國出兵,早就病退深宮的圣人還現身前朝,大有勵精圖治之勢,鹽政、糧政、商道、吞地、稅空……不過一秋,種種弊疾一時全發,徹底顯出了趙梁已然成了個朽爛的空架子,連巍巍紫微城中都每日有太監凍斃在無人角落,又遑論其他各處?

    梁國又是已經被黎國環繞,一場大雪下來,整村整村的百姓在夜里逃亡黎國。

    陜州高氏也是一方小豪強,某個雪夜,家主高甫與其弟、其子一起被砍殺在自家大門前,血涌數丈。

    門上有人蘸血而書:

    “殺人者,公道也,萬兵未至,還有咱們。”

    公道,又是公道!

    那衛氏的胡言亂語要讓這天下變成什么模樣?!分明是妖言惑眾,讓賤民做他們黎國的馬前卒!

    無論正身處何等境地,無論國中有何等亂事,各國國主與豪強總有一件事是有志一同的——將那些送往各處的《致公道書》收繳銷毀,甚至將藏信之人也盡數梟首。

    卻還是止不住那些字字句句流傳于民間。

    星火既起,又怎會輕易熄滅?

    而在此時,浩浩蕩蕩南下攻下了南吳全境的定遠軍近二十萬大軍正在度過自己在淮南、江南的第一個冬天。

    田地補種和開荒自然是他們干慣的活計了,修路和興建水利的腳步也沒有停下。

    橫跨淮水,定遠軍建起了四座高掛鐵索橋和六座鐵索浮橋。

    只這一項已是讓兩岸百姓嘆為觀止,自有史以來他們還沒想過有朝一日自己能不用船、不用游就到對面去。

    長江上江流和緩處也在四個月間有了四座浮橋,只有浮橋還不夠,黃河上已經有了兩座鐵橋,明年文明十九年還要再開建三座,大運河和渭水上也各有一座鐵橋,長江自然也要有,原本的麟州軍械所被拆分改名為“黎國第二軍械所”、“黎國橋梁研造總司”、“黎國格物所一所”,其中“黎國橋梁研造司”遷往鄂州,“黎國格物所一所”遷往江寧。

    在草原,黎國建起了史學家們親眼所見也無法描摹的巨大煤礦,順著鐵路,烏黑的煤到達幽州。

    幽州的“幽云冶鐵廠”有新造高爐二十座,一日全力產鋼可達兩萬石。

    沿著五年內會修好的南北鐵路幽江線、沿江線,沿著運河,沿著正興起的大海運,鋼材可南下到鄂州——黎國有史以來最大的造船廠將在三年內落成此處。

    此外,在湛盧巨闕龍淵三部攻下南吳全境半月之后,原海東國也被承影將軍所率五千鐵騎所破,連同唐時懷遠府以南大部被更名為“遼東十三府”,正式成為了黎國疆土。

    發生在南吳舊地和遼東十三府各處的就是之前黎國上下經歷過的——缺人,缺能說官話的,缺識字的,缺能算的,缺當地出身的官吏。

    過去一年在荊州選出的官吏和原本淮北的官吏一樣順著江流被選派往各地,好在,之前裁撤各地守軍也為讓各地方多了些可用之人。

    依照從前對韓氏叛軍一般的處置,定遠軍調八萬曾隨其主帥負隅頑抗的俘虜北上遼東墾荒開地。

    這八萬人是原南吳與楚、蜀俘虜混編而成,遼東比白山更遠,卻有海東國積累的基業,也不好說日子是不是會比白山更難過,也和最初的白山墾荒軍一樣,他們在遼東呆滿五年就可以選擇是留在遼東還是回轉祖籍。

    與此同時,黎國還征調了五萬原各州守軍組成遼東軍往遼東十三府駐守、墾邊。

    黑水靺鞨各部一半因為偷襲定遠軍被衛燕歌打成了遼東十三府的一部分,另一半向大黎稱臣,送來了人參和熊皮,有黎國的十幾萬大軍在側,想來他們很快就會從驍勇善戰變作能歌善舞。

    除了黑水靺鞨之外,室韋各部也向黎國稱臣,有幾部甚至主動提出南遷。

    細算下來,承影部的五千人,為大黎帶回了比三個南吳全境還要大的土地,征服了海東、黑水靺鞨、室韋諸部,也震懾了在新羅打敗了李萱想要一統三方的王建。

    衛燕歌“藍眼狼王”之名響徹九州,在當世名將之中聲勢僅在久不上戰場的衛薔之下。

    有她平定東北,定遠軍也能將更多心力放在中原、西北及南方各處。

    對著輿圖,披散著頭發的女子用手指在蜀、楚兩處畫了個圈。

    “蜀國那些老臣看似洶洶,孟詠看似年幼,我倒是更看好孟詠,財部林管事和他打過交道,這位蜀國太子既有進取之心又有手腕,還識時務,他爹一手造出什么三家伐吏,他卻早就看清了局勢,定是不想跟咱們再打,我打算年后派兩路使臣與他聊聊,聊不好就派幾千人帶著炮車去聊聊,打完了再讓人聊聊,也就差不多了,蜀國安逸了幾十年,蜀將畏戰而不求功,國勢如此,也不是一個勵精圖治的皇帝能輕易改的。至于使臣人選,一個是林管事舉薦給我的于妙容,于妙容這幾年掌管商部和蜀國棉糧往來,竟然是個長袖善舞的性子,與蜀國各勢力都有能說的,另一個你們和越管事商議,找個和氣的。不和氣的事兒自有定遠軍去做。”

    似乎有人偷偷笑了一聲,女子也沒回頭,又看向輿圖的另一處:

    “楚國真是紙扎的一般,馬氏前面在與咱們打仗,他身后那些節度使的降書都壘了半人高了,明年秋后,不管蜀國如何,發兵攻楚。”

    修長的手指打了個叉,燈火照亮手背上的長疤。

    說話的女子就是大黎的開國大輔衛薔。

    替衛薔舉著燈的少女小心避過衛薔的手,又讓燈火隨著從楚往西北去。

    在衛薔身后,有人低聲道:

    “行歌在西北日日秣兵歷馬,每次給我來信,都說您今日下令,他明日就能攻破甘州烏護的王庭。”

    “他給我的信倒是慎重多了,每次都只說練兵如何,征兵如何,西進之類都是借了裴道真的口說的。”衛薔笑著回頭,轉回來看向輿圖,“原來是去磨你了。”

    又指了指已經向黎國稱臣的吳越和閩:“這兩處,你要有數。”

    “元帥放心。”

    衛薔點了點頭。

    “你們剛來也沒歇息,就被我揪著半夜開會,就是因為我實在太放心了。”

    火光跳了下,衛薔身后的女子眼中淺淺有些笑意:“但是我們對元帥的身子不放心。”

    “我到了江南好吃好喝了半年,有什么可讓你們擔心的?甘州烏護……去年又是大雪不斷,拓遠部的日子也不好過,要動手就讓他們出五千騎兵和純鈞部一起攻打甘州烏護,也不用等到秋后,就定在春種之后吧,我給歸義的張娘子寫了信,信上日子晚了幾天,你們到時候了寄出去,裴道真這幾年攢了不少家底,再給他調今年新出的一百門火炮應該夠了。”

    “是!”

    衛薔從小姑娘的手里接過燈拿在手里,一轉身,半濕的長發晃了晃:“后日金陵的吏考揭榜,還在金陵的‘衛薔’是一定會去看看的,就算不說話也會看熱鬧。”

    她看的是另一個戴著斗篷的瘦高人影,自始至終那人一言不發。

    衛薔也不在意,笑著說:

    “錢袋里剩的錢不多了,吃碗餛飩還夠,就別去茶肆了。”

    又對離自己近的人說:“龍婆在荊州,小事問大秘書長李若靈寶,大事你和大學政、葉刺史商議,裴盈想要隨隊出使你盡管讓她去。”

    “是。”穿著一身黑色鐵甲的女人抬起頭,在燈光映照下一雙藍色的眼眸隱隱有金光流轉,正是所有人都以為她還在遼東的承影將軍衛燕歌。

    藍眼狼王被遼東的烽火砥礪過,大半年不見,身上肅殺之氣更勝,站在堂中就如同一把鞘中刀,走近了人們才能察覺那刀鞘是敵人血肉所造就。

    “你在遼東做的極好。”

    說話時衛薔笑著拍了下衛燕歌的肩。

    “我實在想不出世上還有誰能做得比你更好了,心神別總繃著。”

    “是。”

    衛燕歌微微低頭,只覺得心里軟成了炙熱又柔軟的一團,這世上除了阿姊,再沒有誰的一句贊賞讓她能如此。

    “也勞煩你了,越天狼,這名字著實不錯。”衛薔笑看向斗篷下的人。

    遮臉的斗篷緩緩落下,斗篷下遮蓋的女子對衛薔行了個軍禮。

    這女子長發成辮,長眉俊目,與在中衣外裹了裘衣披著頭發的衛薔足足有九分像。

    她如今叫越天狼。

    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越天狼雙手合十,她不能說話,只能這樣表示自己能被元帥信任,實在是極其榮耀之事。

    衛薔懂了她的意思:

    “也是我榮幸,若不是想到有你,我想去洛陽也得另尋別路。”

    “總之,短則正月,長則到明年大會之前,我定會回來,實在有要緊的,你們就傳信給洛陽的魚腸……”衛薔頓了下,又笑了:“我記得從前我有個暗號是‘刀客’,這次,暗號就叫‘尋芳’。”

    “咳……”坐在一側同樣是穿著中衣的崔瑤哈欠打了一半嗆住了,笑罵道,“知道的你是要去找阿薇,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要去如何不正經。”

    “崔姨又知道我去了洛陽定是要做正經事?”衛薔笑著反問。

    崔瑤看著她竟說不出話來,看向李若靈寶,只看見年紀輕輕的大秘書長仿佛沒聽見。

    一看就是飽經磨練。

    衛薔也不只是要說笑,她看著面前這些自己信重之人,低聲道:

    “阿薇來信讓我去洛陽,我是定要去的,就算不能即時發兵攻梁,我自己的妹妹和外祖,我得把人帶出來。”

    想起外祖給自己寫的信,衛薔垂眸一笑。

    “夜不早了,你們早些歇息,長袖,你是細心機靈的,小心幫你天狼阿姊。”

    容貌太過出色的小姑娘連連點頭。

    一一看過面前看著眾人,衛薔搖頭嘆息:“好了,你們都去睡吧,還真要看我改裝易容?”

    崔瑤和葉嫵兒當先站起來,叮囑著讓她別忘了吃喝休息加吃藥,嘮叨許久才離開了正堂。

    輪到衛燕歌,衛薔抱住她拍了拍肩膀:“崔姨嘮叨我的我也想嘮叨給你聽,咱倆就別互相啰嗦了。”

    “阿姊你早些回來,年后我派清歌去洛陽,二月不歸,我親自去洛陽尋你。”

    衛薔:“……我三月不回來北梁是不是就被你打下來了?”

    越天狼脫下斗篷,學著衛薔的樣子解開長發,蘇長袖將衛薔放在一旁的裘衣換在了她身上。

    一刻之后,打著哈欠的“大輔”帶著自己身邊漂亮的小姑娘回營帳休息。

    目所難及的濃濃夜色里,穿著一身承影部鐵甲的女子縱馬遠去。

    ……

    雪終于停了,宮中往來宮人卻越發瑟縮起來,進了臘月,宮里終于發了些冬衣下來,勉強一人有一件,摸著就不是新的棉花,穿在身上也更像個夾衣,有手巧的宮女以為是棉花太舊,將衣服拆看一看,些許棉花夾著破布片,這等衣服又哪能抵御了雪化時的刺骨之寒?

    新的棉被也是一樣不頂事的,大太監、大宮女搶了小太監、小宮女的棉衣勉強度日,凍死在各處宮室還算去了個清靜,被凍病凍傷的被趕出去扔到夾道里任憑人清醒著死去,才是死都不得好死。

    實在活不下去的宮人終于想到了一個能救了自己性命的去處——九州池上的飛花殿——圣人現身明堂之后皇后的修養之地。

    “啟稟圣后娘娘,韓太尉進貢了些白魚,圣人命奴婢來給娘娘加菜。”

    大太監將魚從熱騰騰的食盒里取出放在桌上。

    “這菜名叫白玉醉,白魚是用江南米酒糟了三日才上鍋蒸好……”

    “難怪一股酒肉氣。”坐在案前的女子毫不客氣地說道,“琴心,朕不耐煩這味道,你將這魚給宮人們分了吧。”

    琴心沒說話,擺擺手,兩個小宮人立刻悄無聲息地上來將酒香四溢的魚給撤了下去。

    大太監左右看看,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穿著一身杏色羅裙的圣后又吃了幾口筍片,將筷子放在了一旁。

    “這宮里到處都是死人的臭氣,竟有人還能吃得下酒肉。”

    看著之前擺過白魚的地方,她一臉嫌惡之色:“將這桌布也換了吧。”

    琴心輕輕行了一禮,讓人將桌上的布換了下去。

    這些布是上好的錦緞,隨便扔在飛花殿的角門外,自有活不下去的小宮人拿走,在宮里是換不來棉衣的,換點柴也能續了性命。

    “外面魚池結冰了么?”

    “回圣后娘娘,岸邊一直有人日夜生火,魚池并未結冰。”

    圣后滿意地點點頭。

    “娘娘今日要去賞魚么?”

    “不去,找些人把殿外的殘雪和冰都清了,別讓皇子回來的時候摔著。”

    “是。”

    說完,也沒什么還需交代的,圣后坐在榻上,拿起了一本書。

    她進了飛花殿的那天,圣人怕她養身子無趣,送了好些書來,除了佛經就是《女誡》之類,現在都整整齊齊地碼在架上,窮極無聊,圣后也會翻看幾頁。

    飛花殿里的光景,從朝到暮,日日往復,圣后總坐在榻上,要么看書,要么發呆,像是將自己的一道影凝在了光華稀薄的白墻上。

    這樣的日子過了半年,琴心都覺得自己越發沉默,又覺得圣后并無甚變化,只是越來越不愛吃肉了。

    “娘娘,趁著還沒起風,您要不要出去走走?”

    “不必。”

    沒有戴釵環的圣后臉上沒什么表情,好像喜怒連著脂粉被她一并洗去了。

    看了自己的女官一眼,圣后緩緩道:“這些書還是有趣的,你也不必覺得我無聊。”

    “……是。”

    暮色漸染,有小太監一路小跑來傳信說皇子被圣人留下考校功課,今日就不來給圣后請安了。

    圣后也還是淡淡的。

    飛花殿里的這一日一切越發淺淡起來。

    掌燈入夜,圣后正要沐浴,外面忽然傳來一陣喧鬧聲,琴心快步走出去,看見穿著蔥綠羅裙的女子光著腳跪在地上。

    “錢昭儀?”

    “琴心姑姑,妾想見圣后!”

    “錢昭儀,時辰已晚。”

    匍匐在地的美人眼中涌出淚來。

    “讓她進來吧。”

    裹著灑金大紅斗篷的圣后站在紅色的燈籠下,聲色淺淡。

    錢昭儀踉蹌起身,又結結實實地跪在了圣后的面前。

    “娘娘,妾求您,妾愿意留在飛花殿做個粗實宮人,您留下妾吧!”

    傳說在圣人面前最得寵的錢昭儀今年也才十六歲,在琴心的眼里也不過是個不知明日死在何處的小姑娘,見她膝行要抱住圣后的大腿,琴心一把攔住了她。

    “錢昭儀,有話好好說!”

    “娘娘!求求您!您救救妾吧!”

    明明已經是被困在九州池旁的飛花殿,連想看書都不得,圣后站在那,就讓人明白誰是這個皇宮真正的主人。

    錢絲兒一把抓住了圣后的裙角,整個人趴在地上,哀痛得像是將要死去的鸝鳥:

    “娘娘,圣人他簡直……”

    “圣人他大病初愈,正是極好的時候。”在她頭頂,圣后輕聲說,“不會有絲毫不好。”

    剎那間,錢絲兒緊緊捂住了自己的嘴,才進宮兩個月的少女似乎明白了什么極要緊的規矩。

    圣后沒有看她。

    “錢昭儀年紀小,憂心自己不知道怎么照顧圣人,情急之下,情有可原。”

    圣后看的是琴心。

    女官緩緩點頭。

    錢昭儀淚流滿面。

    守門的小太監走過來小聲說:“圣后,大德殿召錢昭儀侍寢,石將軍派的人來了。”

    “圣人要你,你就去。”

    圣后的手中拿著一卷《女則》,她微微俯身,用書挑起了錢絲兒的下巴。

    “‘飲清茹淡,祛疾延齡。得失損益,判然懸絕矣。’有不懂不知之處,看看這些書,恍惚也會得些道理。”

    她眸光幽幽,容貌僅是清秀,仿佛全然不是人們盛傳的那副乖張可怕模樣。

    錢絲兒的眼神與她的眸光一觸既碎,片刻后,年輕的宮嬪慘然一笑:

    “是!妾幸得圣后教誨。”

    站起身,錢絲兒小心退出去,不多時,外面突然傳來又一陣喧鬧。

    “來人啊!昭儀娘娘掉進魚池里了!”

    飛花殿里,披著斗篷的女人笑了笑,將那本《女則》扔在地上,腳上的繡鞋徑直踩了過去。

    “我在的時候,這些世家覺得我不好,我不在了,他們又不肯好好伺候趙啟恩……趙啟悠還在邢州稱病么?”

    “回娘娘,圣人派了十個御醫去邢州。”

    衛薇脫下了身上的斗篷,露出了素色的中衣。

    “世家不可靠,宗親不能依,清流是我提拔的,唯一能用的韓熹是背叛了我去投他的……茍延殘喘這么多年,只為了看自己眾叛親離、日薄西山,哈。”

    似有似無的笑掛在圣后的臉上,她揮揮手,讓琴心退下。

    琴心退下,一個大太監走進殿內,小心關上了門。

    “圣后,奴婢來給您讀書了。”

    “好。”

    衛薇斜靠在榻上,隨手抽出了一卷書,扔在了他身上。

    “今日讀這個。”

    “是。”

    那“太監”卻并未拿起書卷,只摘帽脫衣,露出了屬于男人的嘴和手。

    不多時,輕薄紗衣軟飄飄落下,正遮住了那卷《楞嚴經四種決定清凈明誨》。

    第260章 小筆   “不過如此。”

    數年前曾經到過洛陽的人在此時再來洛陽,會恍惚覺得自己記憶中種種不過是幻夢罷了。

    高高垂柳在朔風中四散著枯枝,敗落的坊墻一處接著一處,曾經煊赫經年賓客盈門的康俗坊與于府上下同死,修行坊隨著李將軍家中閉門謝客而空蕩……連勾連各處行商,號稱天下第一市的南市都空寂下來,瑟瑟于冰雪下。

    遠道來的客人風塵仆仆,腳踩在枯枝上,路過掛著“讓”字的食肆。

    這家食肆的店家極善蒸豬頭,聽聞前年回了老家將店賃了出去,可惜洛陽不是舊風景,生意不似從前好做,二層高的鋪子終究空了下來。

    “唉,走了一路就惦記這一口。”

    穿著一身裘衣的男子面白如玉,生得極是豐神俊朗,也不知是哪家的世家子,此時一臉憾色,著實讓人有些不忍。

    路對面的女娘本是縮在爐旁取暖,此時已經站了起來:

    “小郎君,天冷得緊,要不要來碗羊肉馎饦,我家也是東都城里的老字號,保管一碗下去讓你寒意去盡。”

    “好呀。”男子牽馬走了過來,他和身后仆從牽的馬也極是不俗,女娘連忙讓小廝去將馬牽了去。

    “做兩碗羊肉馎饦,胡餅要一摞,給馬也多喂些豆粕,水里加點鹽。”

    看著送到自己掌心銀角,女娘笑著連連點頭。

    “郎君你放心,定能都照顧好,您往里面走,避著風也沒煙火氣。”

    斜坐下,將一把長刀放在一旁,那郎君用手摸了下女娘送過來的陶壺,倒了兩碗水出來。

    跟在身后的仆從看著有些呆傻,也不知道給自家郎君張羅,反過來還要旁人伺候,捧著碗也不嫌燙,咕嚕嚕喝下去,又給自己倒滿了一碗喝了。

    “郎君,這洛陽城里也太冷清了。”

    “年關難過,自然看著比旁處冷清。”端著水碗,只靠一張臉就能讓這食肆多十分光彩的郎君幽幽說完,笑了笑,才將水喝了。

    只有十六七歲年紀的小仆從“哦”了一聲,也不像是已經聽懂的樣子。

    許是因為沒客人,灶上也不熱,陶壺里的水都讓小仆從喝完了兩回,羊肉馎饦才終于上了桌。

    湯很厚,大概是因為錢給的足,連脂帶皮的羊肋好肉給了足足一層,加了胡麻蔥碎。

    小仆從用牙撕著肉,吃得頭也不抬,他家郎君倒是斯文許多,舉動間都有大家氣派。

    就是吃得也不比他慢。

    吃了整整一碗,郎君又叫了兩碗馎饦,兩人又埋頭吃起來。

    這時胡餅才端上來,小仆從撕都在了羊湯里泡著吃。

    兩只拈著一個胡餅,那郎君看向守著食肆的女娘:

    “敢問這位娘子,旁處也就算了,這南市怎也這般蕭索?好歹是馬上就要過年了,洛陽百姓總得置辦年貨吧?”

    那女娘陪著笑轉過來,聽了這話只能搖頭:“郎君一看就知道是好出身,要置辦年貨,總得有錢呀。”

    “錢?”

    看向女娘身后的空蕩街道,郎君皺眉道:“難道偌大洛陽,無數百姓都沒錢了嗎?”

    “確實如此。”女娘嘆了口氣,“咱們在這洛陽城里還真是無錢可用。”

    她從袖中取出了幾枚銅板,走過來放在了這郎君的面前:“郎君,這種錢,你要是看見,可愿意收?”

    案上的銅錢一看就是新的,邊緣未損,銅色還在亮,卻只有人指肚大小,中間方孔也只有綠豆大小,旁邊四個字:“天佑通寶”。

    天佑,是梁帝重新臨朝之后改元的新年號。

    “說是一枚定過去同光通寶半枚用,更是把圣后新發的‘雙圣錢’收了回去,這錢又哪有那般好用?洛陽早就沒了能用的錢。”

    愣頭愣腦的仆從擺弄了那下銅板,瞪大了眼睛看向對坐的俊俏郎君:

    “郎君,這錢看著好小呀。”

    那郎君抬眼笑了笑,又吃了口胡餅。

    小仆從把錢拿起來捏在指尖仔細端詳:“這錢看著真脆。銅少,錫鉛多,這種錢要抵從前半文,只怕沒人愿意。”

    那女娘苦笑一下,將錢收了起來。

    “又哪是我們愿不愿就能說的?”

    門口一陣響動,女娘連忙將錢揣回懷里,慌張看去,只看見有人正靠著她的火爐取暖。

    “烏娘子,饒我一碗熱湯水,兩個胡餅。”

    留著山羊胡的中年小心彎著腰,手里拎著小袋。

    “官郎君,您可省省您那些粟殼吧,拿來喂馬,那馬都嫌糠。”女娘說著話,去了后廚端了碗湯出來,“要不是給這兩位郎君讓我起了火,這熱湯是沒有的。我也不要您那粟殼,趕緊喝了走吧。”

    “謝謝,謝謝。”中年人小心讓到一邊,將碗里的熱湯喝了。

    女娘也不再多話,只站在店門前守著冷清的食肆。

    在店里吃完了飯的二人提起行囊走出來,只看見一隊官兵匆匆走過,比路上的行人還多。

    “郎君,咱們再往哪去呀?”

    “慈惠坊。”

    兩人還沒走出南市,突然被人攔下,攔路的穿了爛麻衣,留著山羊胡,正是剛剛去食肆討湯水喝的中年人。

    “兩位可是北邊來的?可要黎國的兌票?”

    穿著裘衣的郎君沒說話,身側的小少年皺著眉頭:“黎國的兌票你去黎國賣,怎么在洛陽城里找我們剛來洛陽的?”

    中年人縮了下肩膀,退到不起眼出,賠笑道:“回小郎君的話,商路斷了,洛陽城里大商戶走了,能跑的也都跑了,我這空有兌票也只能困守洛陽,兩位一看就知道是從旁處來的,一共價值三貫的兌票,兩位若是想要,換、換同光錢,乾寧錢一貫又八百文,要是雙圣錢、安民錢,一貫五百文也可。”

    所謂兌票就是黎國財、商兩部與生意遍布大江南北的林氏雜貨一同擔保出的錢票,百姓想要出門做生意,只要將錢存在林氏,便可帶著兌票上路,到了旁處就能取出同等的錢,林氏還接貨物質押的買賣,將東西押在他們那,按照年限、息費不同,也可以獲得兌票。

    三年前黎國就發過銅錢,叫做“安民錢”,用銅與從前的同光通寶、乾元通寶相當,在定遠軍立刀之地,也不禁各國的銅錢,因此,黎國財部為林氏兜底作保,讓各國豪強驚懼之余也便宜了各處的商人,現下各處戰亂頻仍,糧價飛漲,“兌票”卻和“安民錢”一樣堅挺,所到之處皆受人追捧。

    價值三貫的兌票指的是價值三貫安民錢,在如今百業凋敝的洛陽更是一筆巨款

    ——至少有人愿意用上百斤剛剛那指甲大小的“天佑通寶”來換這一張兌票。

    從層層衣服下面,中年人取了卷成卷的一張紙展開給面前兩人看了一眼又立時收了回去。

    看著確實是一張五百文的兌票。

    “不必了。”挎著刀的俊美男子牽著馬繼續往前走。

    那男人也不糾纏,一捋山羊胡子就立時走開了,也沒忘了攥緊手里的半袋粟殼。

    “郎君,三貫的兌票啊!”

    跟在后面的少年拍了拍自己的棗色馬。

    “在……咱們那能換一匹極好的馬呢!”

    “他用的那票子是‘養親票’,也不知是怎么得的,騙一些貪財之人罷了。”

    少年懵懂了好一會兒,“哦”了一聲,仿佛聽懂了。

    其實一看就知道還不懂。

    “養親票是寄錢用的票子,存錢的時候就寫下了取錢人的樣貌消息,票號也另做標記,寄錢的人將票子寄出,是要寄錢的人指定的人去取錢的。這等兌票多是在外的人往家里寄錢才用,所以被俗稱是‘養親票’,大名‘備號定取專票’。前幾年光是洛陽城中就有五千女子往北疆求生路,這些票子多是她們寄回來給家人的,許是爺娘去世,又或者親人不在,這等票子就落到了旁人手中,林氏商行是不會讓旁人兌去的,過了半年沒人取錢,這票就會暫時押起,再告知存錢的人。”

    少年這下懂了五六分。

    抬起頭,正看見門戶緊閉的“林氏雜貨”,他眨了眨眼睛。

    在有心人的眼里,林氏雜貨與從前北疆如今黎國的關系早就不是秘密,林氏雜貨賣的糖唯獨在北疆便宜得很,林氏雜貨賣的好酒唯獨不賣在北疆,還有開進了長江替黎國鎖住長江阻止南吳往海州運兵的薔薇號……不聲不響在各國間周轉不休的林氏雜貨背后站著的“南漢林家”早就跨過整個中原投了北疆。

    稀罕的是,即使如此,他們之前經過陜州等地的時候還能看見開著門的“林氏雜貨”,梁國已經對黎國宣戰,他們仿佛已經“畏罪潛逃”,卻沒徹底逃走,只是退出了洛陽罷了。

    這又是少年不懂的。

    以前聽長輩們一次次講起的洛陽,講起的繁華處,在他眼中只有光怪陸離,詭奇荒誕。

    從南市往慈惠坊去甚是便利,不過往北兩三里路的事,就這短短路上便能看見有一群又一群人抱著衣衫襤褸的小孩子大喊著“換米”、“換棉”。

    洛水河邊,一卷卷草席靜靜擺著,少年愣住了,他回頭看向那些被凍成了青紫色的小孩子,忍不住說:

    “郎君,我……馬……”

    “你的馬是戰馬。”

    郎君對這少年說。

    少年低下了頭。

    這一路上早把錢給舍光了。

    郎君沒有說話。

    徑直進了慈惠坊。

    慈惠坊的姜府門庭冷閉,等了足有一刻,才有一個老仆戰戰兢兢來開門。

    “這位郎君,請問是……”

    “在下秦封江,密州人士,此次從襄州來洛陽,帶了我表兄從竹的書信給姜家老大人。”

    “秦?”

    老仆點點頭:“是二郎君家的二少爺來信了。”

    二郎君說的就是姜清玄次子姜新廬,二少爺說的是姜新廬的長子姜從竹,在家中同輩行二。

    他拿了信進去,再出來時已經又過了一刻。

    “我家大人請你們進去。”

    秦封江點頭行了個半禮,走進了姜家大門。

    門內,須發白透的姜清玄穿著素白大袍仿佛已經平地成仙。

    “秦封江?好名字,江河萬古流,你卻能封江!大志氣也。”

    秦封江直手行禮:“小輩見過姜大人。”

    “天寒地凍,年關將至,你怎千里迢迢來了洛陽啊?”一邊說著,姜清玄將人引向自己起居的院落。

    “來看看洛陽情狀。”

    “情狀?人間地獄罷了。”姜清玄輕輕嘆息,“錢要么流向黎國,要么被世家積囤,之前皇后殺戮世家,用得的銅重新鑄幣,勉強能穩住時局,圣人重回朝堂,一面與世家媾和,一面想出兵攻黎,與韓熹強推那小錢,又阻斷商路,使糧價成天價,半年光景,光是洛陽就已經到了餓殍滿地的地步……一個冬天,死在洛水畔的尸首就有上千具,此間不是地獄,又有何處是地獄?”

    “是的,極慘烈。”跟在秦封江之后的少年突然開口道,“河邊,就有死了小孩子。”

    姜清玄腳下一頓,片刻后,一聲長嘆。

    進了“待人來”,秦封江腳下一頓。

    尚書令姜清玄少有才名,中年成朝中清流砥柱,晚年是大梁柱國權臣,他半生不羈笑傲于酒肆,半生攬權清談在竹林。

    竹林,空了。

    只剩下片片沒有被刨去的竹根。

    “燒成炭,送人了。”跟在后面的老仆也看著那些竹根,小聲道。

    送誰了?

    自然是苦寒無盡的百姓。

    “封江,來。”

    站在門里,姜清玄對著那有些怔愣的晚輩招手。

    又對老仆說:“阿瀝,咸肉還有吧?”

    老仆手揣在袖子里:“沒了。”

    老神仙似的老人笑了:“那隨意整兩個菜。”

    老仆點點頭,慢悠悠走了。

    姜清玄轉頭看向秦封江:

    “會下棋嗎?”

    “會一點,許多年不下,可能生疏了。”

    “縱橫之道,戰意也,怎會生疏?”

    姜清玄樂呵呵地將自己之前下的棋盤打散,好像已經等這局棋等太久了。

    ……

    看見錢昭儀的時候,圣后嚇了一跳。

    “病得床都下不了,怎還來了此處?”

    “妾心不靜,躺在床上也日日噩夢,來求圣后賞幾本《女則》之類的書,也能清正心思……”幾日不見,之前還有幾分圓潤稚氣的錢絲兒連臉頰都凹了下去,寒冬臘月她掉進了魚池,幾乎沒了半條命,現在看著也是孱弱至極。

    唯獨臉上還笑著。

    圣后挑了下眉頭:“那你坐吧,想看什么經書自己尋,別太耗神,趕在天冷之前回去。”

    錢昭儀連忙撲地道謝:“是,多謝娘娘。”

    剛用了午膳就來了,錢昭儀似乎是要在飛花殿里生出根來,拿著一本《女則》就不動了。

    花瓶外梅枝的影子漸漸變長,錢昭儀小心抬起頭,嚇了一跳。

    圣后不知何時坐在了她的身側。

    “不累嗎?”

    “讀、讀《女則》便是知曉道理,絲毫、絲毫不覺疲累。”

    “我是問你,為了躲他,這般辛苦,累嗎?”

    圣后雖然失權,飛花殿的一應用度從不短缺,走著熱水的銅管讓屋內熱氣不散。

    只披了件金紅紗衣在中衣外的女子已經年過三十,眸光瀲滟地斜看著年輕的小宮嬪。

    錢絲兒愣了下,放在胸前的手緩緩放下。

    圣后笑了。

    “不過這般,有何可怕?”她用赤著的腳指了指一根掛在筆架上的小楷筆。

    錢絲兒茫然,只看著圣后用腳將那筆取了下來。

    “不過如此。”女人對她說,“毫無可怕之處,又怎值得你這般帶病躲避?”

    泠泠泉水般的聲緩緩流進年輕女人的耳朵里。

    “怕的。”錢絲兒說完兩個字,忍不住抽泣了起來,“妾是怕的。”

    她哭起來,鼻頭是紅的,看著格外可憐。

    衛薇把玩著毛筆,輕輕掃過小宮嬪的鼻梁。

    “我也怕過,后來才知道,比起那些,這算不得什么。”

    她的腳尖掠過那些粗壯的斗筆。

    又轉身,恰好壓在了錢絲兒的衣擺上。

    “你會怕這根筆?”

    錢絲兒想起那些燈影混亂里的痛,輕輕搖頭。

    “那……那是……”那是圣人啊!

    “他連這個都不如。”

    衛薇笑著說。

    她的手壓住錢絲兒的肩膀,探身讓毛筆的鼻頭擦過小宮嬪含淚的眼。

    ……

    琴心從院外匆匆走來,看見圣后披著大紅的火狐裘衣站在廊下,用手去搓被冰凍住的花枝,指尖微紅,掛了霜水。

    她連忙走上前:“娘娘,外面太冷了。”

    圣后笑了笑,轉身往殿里走。

    一支小楷被她留在了花枝上。

    殿里一陣香膩之氣,榻上的憑幾落在了地上。

    琴心重新點燃熏香,小聲說:

    “姜大人,來了信。”

    “外祖?”圣后臉上的笑淡了下去,“信給我。”

    將短短書信看完,衛薇笑了。

    “阿薔已經來了。”

    第261章 借刀   “我這把刀,借給活不下去而要翻……

    斜枝昏昏長,書影蘊茶香。

    老鴉叫聲三兩。

    黑子白子論短長,

    下得興起,姜清玄的一把白須幾乎要飛起來。

    秦封江端坐在對面,唯有輕巧棋子翻轉在五指間。

    “年輕人縱橫捭闔是好,總要后路穩妥。”

    “老大人誘我深入,意在大龍,計算著實精妙,也是比我這年輕人更不要后路。”

    “一把老骨,盡興便好,要甚后路?”

    棋盤上你來我往,二人嘴上也是不停,

    “啪”一聲,白子落下,姜清玄“哈哈”大笑:“你這年輕人不顧后路,又怎知旁人早摸準了你這秉性?”

    黑色的棋子被人拋起,又牢牢落回了那人手心里。

    從掌心一點點滾到指尖,最后,落在了棋盤上。

    老者一愣,得意洋洋捋胡須的手停了下來。

    “兵者,詭道也,攻守之間自有變換之處。”

    臉上帶著笑,秦封江撿掉了自己吞下的子放在一旁。

    姜清玄面色哀痛:“得意忘形,我之謬也!”

    秦封江為老人的杯中添滿水:“可見老人家也不必擔心晚輩是否有后路,看不見也并非沒有。”

    “阿野!”

    “郎君!”

    坐在一旁打瞌睡的少年立時站了起來。

    “還是去那家食肆吧,買五斤羊肉,快去快回。”

    秦封江將一角銀子扔進了少年的懷里。

    “是!”

    少年將銀子妥妥放好,又別了下自己腰間的短棍。

    “等等,外面不太平……”姜清玄叫住了小少年,“你等阿瀝……”

    秦封江搖頭:“不必麻煩,一個人就足夠,再買些胡餅,余下的錢歸你處置。”

    少年眼睛一亮。

    等他走了,姜清玄的眉頭皺了起來。

    “外面已有人易子而食,讓他一少年帶著肉、餅、錢……”

    “正該讓年少之人看看。”秦封江的面上帶著笑,拍了拍姜清玄的手臂,“騎高頭大馬看見旁人悲戚,與騎馬觀花又有何異?觀棋人在心中自以為得意,又哪知道局中機鋒何在?”

    姜清玄卻還是擔憂。

    想了想,又松開了眉頭,輕輕一笑:

    “一個女娘這時還能開了食肆賣肉賣餅,自然是有不同之處,你又來了,洛陽城里應是太平幾分。”

    又一枚白子落下。

    “你也成了個給旁人留后路的大人了……”似是嘆息。

    過了三刻,少年回來了,小心將羊肉、胡餅交給叫阿瀝的老仆,神色委頓地站在了秦封江的身邊。

    秦封江看也不看他一眼,只管繼續下棋。

    少年是受了傷的,低頭看看被沒包扎的手臂,他靜靜地等著。

    姜清玄能看出來,這個少年身上有傷,心中有惑。

    又下了一句,老仆顫顫巍巍走過來說可以用午食了,連輸了三局的姜清玄讓少年替來撿棋子,自己一甩袖子,走出了“待人來”。

    “郎君。”

    少年期期艾艾,手里整著棋子:

    “我買了些胡餅,想分給那些小孩子的……可吃餅的都是大人……”

    在北疆長大的少年……罷了,雖然穿著男子打扮,她其實是個少女。

    少女是茫然的。

    她不僅看不懂這個大梁,更看不懂這些人。

    “為了搶一口餅,他們會把孩子摜在地上。”

    想起那些嚎哭的甚至被摔死、踩傷的孩子,她的眼中滿是哀痛,她立時出棍也沒用,除了能保護了自己,那些孩子她救不了。

    如果不是她去分餅,那些小孩子被人賣掉買走,想來還有條活路。

    “昨日……您是不是就想到了?”

    秦封江,又或者,喚她本名——衛薔。

    作富貴郎君打扮的瘦高女人將手里的一把黑子一顆一顆送進棋盒。

    “你比我多走了一個來回,可曾察覺那些賣孩子之人有什么不妥之處?”

    “不妥?”少女想了想,沒想出來,也就說不出來。

    兩人整好了棋盤棋子,少女跟著衛薔走出院子。

    冷風簌簌,衛薔看向光禿禿的竹根處。

    “吃竹子先吃筍,再用是竹枝,最后挖竹根……人,終究不是竹子。可傳宗接代的兒子都可以賣,孩子們的阿娘呢?”

    少女愣了一下,接著,她如遭雷擊一般傻呆呆站在原地。

    孩子們的娘呢?

    是了,孩子們的娘呢?為什么站在那賣孩子的都是男人?!

    孩子們的娘呢?!

    女人呢?!

    女人去哪兒了?

    是被賣了?

    誰會在這個時候買要吃糧食的女人呢?

    心中的惑轟然炸開,少女只覺得自己胸中眼前霎時鮮血噴涌。

    衛薔低頭嘆息,從懷中拿出藥瓶和棉紗替她包扎傷口。

    “要看見,要知道她們應該在,要知道她們已經不見。若是做不到,你又何嘗不是另一種背棄和出賣呢?”

    這是她要讓這個少女知道的。

    活不下去的人,早已死去的女人,在她見過的許多許多時候,是同時存在的。

    名叫阿野的少女淚流滿面。

    衛薔將東西收好,轉身迎著風走出院去。

    “人人一等,咱們要走的這路比你所想要長的多,不是行俠仗義,也不是劫富濟貧,更不是撮合姻緣,我們不僅要讓富貴者不欺人,讓窮苦者活下去,也要讓死了的站起來。”

    她的手握在刀柄上。

    站在“待人來”三字石碑前,姜清玄老淚縱橫。

    他當年還在此處對如端說阿薔已經不會傷心。

    是他錯了。

    他在洛陽狗茍蠅營的這些年里,他的小阿薔,心中一腔火已然能燃盡天下荊棘。

    ……

    另一邊,南市里賣掉了五斤羊肉十幾個胡餅的食肆女娘早早將店門關上,小心走進了后廚。

    后廚里一婦人正在擦自己的大菜刀,見女娘進來,她點頭道:

    “今天夜里我去一趟慈惠坊,你也別守著店了,撤去城外吧。”

    身材窈窕的女娘小聲道:“周將軍,咱們正要舉事,魚腸卻突然來了人,若是他……”

    “不必想這些。”將菜刀收好,滿臉橫肉的廚娘將一條羊腿掛在梁上,“你也不必帶什么吃食,省得路上再有變數,只管出城去,誰來咱們這尋肉,就舍了吧。”

    女娘點點頭。

    廚娘拽了塊腿芯肉給她:“我也不算個正經的魚腸,又不領東都魚腸的軍令,民心所向之事該做就是要做,不然豈不是愧對我這數年定遠行伍?倒是你,洛陽霄風閣的副管事,倒累得跟我一起擔干系。”

    “霄風閣做天下買賣,唯獨不賣百姓不賣大黎,我在洛陽做的事,錦繡管事也是知道的,想來也贊成,不然也不會突然送來好些粟米。”女娘笑了笑,挽起耳上發絲。“那周將軍可千萬小心,后日就是去奪刀的日子。”

    “我省得。”

    姓周的廚娘將兩塊銀子拿出來又看了看,再次收好。

    從后門走出食肆,她看了看左右。

    長風卷著檐上殘雪,地上白霜。

    被凍斃在地的尸骨是極干瘦的青黑。

    “只盼春風起時,這洛陽又是人間。”她用用粗布裹住臉,匆匆消失在了煉獄般的巷道中。

    沉夜時分,衛薔坐在燈下,看著拿出的丸藥又收了回去。

    洛陽城中暗涌四處,她還真不敢睡去。

    “在下純鈞部十七隊大隊長周醬兒,來拜見‘尋芳’特使。”

    周醬兒?

    聽著這名字,衛薔覺得耳熟。

    起身打開門,她和門外的人都愣住了。

    “元帥?!”

    “大廚娘!當年勞大廚娘替我操持幾百口人吃飯,今日竟然又在洛陽見了。”

    周醬兒連忙深深行了個軍禮:

    “末將周醬兒見過元帥!”

    “沒想到你我是舊地遇故知,上次盡之來信還說起你在西北立下了戰功……”

    被這般夸贊,周醬兒臉上也無得意之色,跟在衛薔身后進了屋,低聲道::

    “五月時,有人往霄風閣投了一鏢,要送去南漢。”

    衛薔轉身,摸了下茶壺,給她倒了杯熱水。

    “坐下慢慢說。”

    大廚娘也不扭捏,跨腿而坐繼續回報自己的所見所知:

    “那鏢是個人,名喚謝引之,是盡之的弟弟。”

    “此事我知道。”衛薔點頭,“盡之與我說了,他本以為自己的弟弟已經夭折,沒想到已然成了天下第一才子。”

    “當時盡之在船上,知道我與盡之從小相熟,便有人找到我,讓我來認人,我便是這般來了洛陽,恰好此時洛陽風云變幻,趙梁皇帝現身朝堂,霄風閣要撤出洛陽、魚腸要沉水、往黎國送人的通路也要隱藏,我便在洛陽留了下來,我在洛陽呆過半輩子,與各處商販、家仆也算有些往來,只假稱自己是回來做些私棉、私糧的生意,旁人也愿意顧我幾分面子。”

    衛薔笑著點頭。

    心里也知道這位能讓清歌、行歌還有一眾純鈞將士縮著脖子聽話的大廚娘真是自謙至極,第一天上戰場就率七個伙頭兵截殺一百羌人游騎,殺十、擒九十,掠戰馬一百五十匹,短短幾年升作大隊長,在西北僅次于行歌之下,蘇長于那般穩重人都要夸一句“奇才”,這等人物在洛陽又怎會做些簡單事呢?

    “霄風閣的副管事顧箏箏一直在將人從洛陽送去汝州、河中、絳州等地,我跟著她做了幾月,這些人中有些是早就私下投了大黎的梁國仕宦,比如陳氏、杜氏,更多是在洛陽活不下去的窮苦人,尤其是一些女子。”

    頓了頓,周醬兒雙手捧起水碗將水喝下。

    “做此事之人甚多,淳于大家都從南地趕了回來,以招買舞姬之名帶走了數百小娘子,齊國舅也在其中出了大力,我也知道淳于大家跟魚腸牽連甚深,本以為齊國舅是因她才做起了買人送走之事,可有些緊要處,以齊邡之能也絕難打通,卻偏偏是通的,我便又查下去,查到了前吏部尚書齊行謹身上。”

    燈火微微,衛薔摸了摸刀柄。

    齊邡是趙啟恩原配齊皇后之弟,雖然和齊行謹都姓齊,可齊行謹出身徐州寒門,這二人只是同姓,并不相親。

    一個是紈绔無能的國舅。

    一個是謹言慎行的致仕老尚書。

    竟是能在同做一事?!

    周醬兒又說起了另一件事:“之前梁后組建中內府,以女子封女官建起內三省,不過兩月就將內三省解散,一應女官皆遭貶斥,其中內尚書令、云麾將軍之妻司馬五色更是被勒令在道觀出家,顧箏箏派人跟了半月,察覺司馬五色正是讓齊邡和齊行謹能協力同心的搭橋人。此事我們還沒通報魚腸,司馬五色就找到了顧箏箏,她的手里有霄風閣的信物,她要從霄風閣買大黎火炮。”

    到底是誰要買火炮,此事已經是不說自明。

    “這是何時之事?”

    “月初。”

    衛薔挑了下眉,她家那小兔子讓她來洛陽,是想讓她看明堂被轟得稀巴爛嗎?

    “還有一件事。”周醬兒想了想,站了起來,“元帥,洛陽百姓已然活不下去了,有七千人她們不想走,她們想起事。”

    “起事?!”

    “是,此事從半月前已開始,七千四百余女子手中有了上千刀兵,若不是元帥來了,后日我就要帶她們去劫東都武庫,明日夜里東都武庫會新到一批鐵甲刀兵,少說有兩千余套,此外,顧箏箏與王旋、司馬五色說定,可將陸、李兩家的鐵甲刀兵借出……后日大雪,城門處已經安排妥當,我帶一百人去劫武庫,顧箏箏與她們的首領王屠龍從城西殺入,雙方合力,直入紫微城門。”

    做了半輩子廚娘的周醬兒身形粗壯,面有橫肉,看著她的臉,很多人會覺得她只會在小小的肉鋪前與人爭講幾文錢的買賣。

    可她是大黎的大隊長,她是周醬兒,她便來了洛陽,將一身鐵血相擔。

    “各處布防可查清了?采用何法抵擋衛軍的弓矢之利?可有給許州、汝州送信?”

    “信已經送去,也是這三四日的事,軍中沒有大軍伐梁的軍令下,純鈞部可調來兩千人,從汝州趕來,多作接應之事,有位娘子叫萩娘子,她將各處布防都算準了。王屠龍雖然沒當過兵,卻也是練家好手,我將咱們的三三陣教給她,她與粟素姑娘一同研究出了半甲三三陣,巷戰之中也有成效,以五六女子對抗一金吾精兵,是足夠。”

    衛薔抬起頭:“五六女子?”

    “是。”周醬兒笑,“七千女子舉反旗,自上到下是女子,要求公道,自我以起。”

    應是有一縷月光,偷偷照在周醬兒身后的菜刀上。

    這月光裹著肅冷,飛到了洛陽道旁步履踉蹌的瘋女人身上略作披帛。

    又去了城外,女人們相依而眠,死死相擁。

    改名叫屠龍的女人擦著自家祖傳的兵刃,月光依附于驚起那一抹流光。

    最后,這月光回來,輕吻了女人的指尖,女人將這縷光揉進了自己的刀柄里。

    周醬兒字字說著這人間:“男人起事,有荊小乙在前,甫破一城就放縱劫掠,以女人為犒賞,橫尸遍地,哀嚎滿城,又哪有公道可言?有黎國在我們身后,王屠龍說,就算兵敗身死,是我們以血所換,勝過以皮肉,以哀求,也是一張輕薄信紙,送往黎國。”

    “從女人開始……”衛薔笑著站起來,“極好,你們比我想的更好,后日我與你同去。”

    她握緊了自己的刀。

    “我這把刀,借給活不下去而要翻天的七千女子。”

    第262章 除舊   “黎國護衛公平,不護衛婚姻。”……

    “圣后娘娘,你實在是對我太好了,這世上除了我阿娘,再也沒人像你這般對我好了?”

    十六七歲的小姑娘穿著石榴裙在飛花殿里步履輕快,絲毫沒有之前怯懦無助的模樣,看著端書而坐的圣后,她像是一朵春日里初綻的桃花。

    細小的筆慢慢抄錄著佛經,素袍外披著紅色披帛的圣后神色淺淡。

    年少的宮嬪還是歡喜的,圣人已經許久沒問起過她了,除了圣后還會有誰這般幫她?

    一縷發垂下,圣后收筆斂發,看向她:“年紀不大,甜言蜜語倒是知道不少。”

    “嘿嘿嘿,只要娘娘喜歡,妾就是個小糖人。”

    看著她的笑臉,圣后的臉上一陣怔忡。

    年少的宮嬪終于走了,也帶走了殿內的嘈雜,看向靜立在一側不動的琴心,衛薇淺淺地嘆了一口氣:

    “我最近時常想起我剛進王府的時候,齊姐姐可真是個難得的好人,德純心善,待我就像待自己的親生妹妹。”

    衛薇是最擅長當妹妹的,不管是才華橫溢的阿姊,還是桀驁放誕的阿姊,她早習慣了有人容讓、打趣、疼愛自己。

    齊皇后小字螢娘,比起衛薇的兩個阿姊,她既沒有無雙才學,也沒有天涯胸懷,真的只是螢蟲之光罷了。

    可這樣的范陽郡王妃像個阿姊一樣地保護她,勸慰她,教導她。

    年輕時候就顯得中庸無能的趙啟恩,在他的結發妻子眼中仿佛是這世上最寶貴的珍寶。

    “王妃對王爺真好。”

    “我把他當成是兒子。”衣著樸素的齊螢娘笑著對小小良娣說,“當他是王爺,總覺不親近,當他是夫君,又覺太近則褻,當他是兒子,才覺妥當。”

    申后勢大,曾經讓才十七歲的范陽郡王妃在宮外硬生生跪沒了一個孩子。

    那是她和趙啟恩的第一個嫡子或者嫡女,年輕的郡王哭了,面色蒼白的王妃依然張開了懷抱去安慰自己的丈夫。

    忍讓、謙卑、無悔……

    像是一個溫柔地,在哺乳的母親。

    年少的良娣無聲地關上了房門。

    螢火之光在沒有夏日的宮廷與王府間徘徊,很快就黯淡了下來。

    廢太子逆亂時,王府中的孩子全都沒活下來,包括郡王妃剛七個月大的女兒。

    這次是年輕的良娣抱著哀泣的王妃,看著那個理應支撐她們的男人像是喪家之犬。

    “王妃姐姐,王爺將你當什么呢?”

    點點螢火耗盡了自己,又能得來什么呢?

    “別說了,阿薇,別說了。”太子妃只是這么說。

    眼淚從年輕的太子良娣眼中流出來,這是她替別人最后一次流淚。

    情勢變幻,喪家之犬成了太子、來日的儲君。

    小小螢蟲甚至沒有等到穿上太子妃禮服的那一日,就熄滅了。

    死之前,她的丈夫、她在這世上僅剩的“兒子”冠冕堂皇地說:“阿薇你是知根底的,只管放心。”

    站在后面的未來皇后終于明白,小小的螢蟲熄滅,是因為別人想讓她熄滅。

    他想讓她死,她就死了。

    “要把男人當什么呢?”許多年后,成為了圣后、以朕自稱,將偌大王朝玩弄于指掌的女人又想起了久遠前聽過的話。

    “當男人把你當夏蟲,當玩物,當刀劍,當隨手可棄的泥瓦……當豬狗,當魚肉……他想吃你就吃你,想殺你就殺你,你能如何?只有拿起刀,比他們更兇狠,更無情,更殘酷,他們才會乖乖去做‘兒子’啊,螢娘,因為他們才是要見了血才會乖順的豬狗豺狼。”

    她將話,說給早已死去多年的女人聽。

    說給空蕩的殿堂聽。

    “娘娘,齊國舅一家已經退出了洛陽。”

    “嗯。”圣后點了點頭。

    都走了。

    阮細娘也走了,她趕在四月的時候尋了個錯處把人發配去了西邊。

    葉家姐妹們也都走了,她們個個能文能武,被她一股腦兒塞去了北邊。

    解新羅、崔扶桑,一個尼姑,一個道姑,被她拽進了這亂世里,也都走了,這偌大天下,她們二人應去看看。

    黎國立國消息傳來的那一日,駱月娘就沒了蹤跡。

    只剩一個司馬五色不肯走,被她關進了道觀。

    “琴心,明日是除夕。”

    “是,娘娘。”

    “朕記得尚書令府的老仆頗善做魚,明日一早……”

    老成穩重的女官緩緩跪在地上:

    “三娘子,您身邊只剩奴婢了,奴婢,也只剩您了……”

    “哈,脫了這身見不得人的皮囊,你能書會寫會算,論起才學比什么元、崔、葉、李之輩也不輸,還是該出去看看。”

    琴心跪地不動:

    “三娘子,能與您生死與共,秦忻之幸也。”

    衛薇沒應她,窗上的影子斜長,小心碰了碰她的衣擺,她拿起一杯盞一轉身,猛地砸在地上。

    “你以為你是誰?!”

    ……

    洛陽城外五里的林子里有一片破敗的莊子,從幾個月前就傳在鬧鬼,因為有人去探了就再沒消息,就算是餓極了的漢子也不敢輕易進去。

    沒人知道這十幾畝地的莊子里竟然硬生生藏了七千個女人。

    此時,一半女子正舉著木棒操練,另一半則是在做活。

    生滿了凍瘡的手做活做得極快,年輕些的女人們一邊用干草編成藤甲和盾一邊小心看向勉強修起來的屋棚。

    “還沒開始呢。”

    一位大娘手里磨著木棍的尖頭笑著對她們小。

    年輕的女娘們有些赧然,手上的活兒卻更快了。

    “快些快些!”年輕的小娘子用冰擰出來的水凈了凈手,拉住了自己同伴同樣冰冷的手就往棚屋里擠。

    棚屋正中是一片半丈方圓的空地,一個女子坐在那兒,笑著說:“今天我少講些,咱們早些回去睡。”

    精明的嬸娘們卻早就占好了位置,手上也沒停了繞線,笑著說:

    “粟娘子,您盡管講,聽您講這些,我們越聽越精神!”

    圍著這位“粟娘子”,她們暖暖和和地擠成了一團。

    洛陽城里缺衣少糧,這里比城里也不多什么,只是調配得當,所有人動手拆了搜集來的棉被棉衣,改做成了能護住大半截身子的無袖衣,竟然真的讓更多的人在寒風里活了下來。

    “粟娘子”小心掏出了幾張紙,對著燈大聲念道:

    “今天這一篇,是‘婚姻公平論’,作者是刀客,之前咱們念的‘不為帝王說’,也是這位刀客寫的。”

    先看了兩行,“粟娘子”說:

    “刀客這一篇行文,講的是到底什么是公平,公是所有人,平是說平等,公平也就是人人一等的意思。制造了數次屠殺和侵害大案的荊小乙也曾提出天下人人有田的說法,也確實將田地分給了許多人,讓他在各州迅速獲得了部分百姓的擁護,這在他看心中,應該也是公平的。”

    她是將行文改成了白話,為這些原本一個字都不識的女娘們細細講讀。

    “可人人有田的人,到底是誰呢?刀客說,荊小乙的眼中,女人不是人,凡是站在他的敵對方的,也不是人,如果能用一些人的性命換來自己部下更多的忠誠,那這些被殺了的人,也不是人。這里,刀客是用女人舉例的,荊小乙在起事的時候還有一句話是‘使人人都能有妻子’,這句話到了后來,讓各州一共有侵害女子的案子兩萬九千起,其中七千多女子被殺……”

    “七千多!”一個頭發又短又亂的小娘子黑漆漆的臉上只有黑白分明的眼睛透著驚詫,“咱們這許多人,也是七千多,這么多人都死了?!”

    屋棚里一陣靜默。

    風吹得墻縫嗚嗚響。

    “粟娘子”嘆了口氣:“兩萬九千多女子,就是四倍余咱們。”

    那可是更多更多人了!

    年輕的小娘子左右看看,抱緊了自己的同伴。

    端著冊子的女人繼續往下讀:“自孔子孟子以來,女人這兩個字是不配被稱作人的,一個男人想要生活的好,需要一間屋、一塊田,再好些就需要一個女人,就像他有了牛和馬會更加省力一樣,明明男女各分,卻有一半的人消失在了‘人’這個字的后面,這就是這世上存在的最多的不公。女人成了一個能生孩子的畜生,可以放在床頭,也可以放在豬圈,可以買賣,可以交換……不能讓女人成為人,這世上就沒有公平可言。這是荊小乙事敗被殺的因由,他號稱公平,卻是不公的。”

    “大黎在定遠安民的路上,決不能看不見女人,永遠不要去將女人的處境的現在與過去進行對比。女人是人,一個男人成為皇帝,讓其他的男人認為自己有了靠近和分享權力的辦法,這是封建,讓更貧困的男人有了自己可以對女人不公的權力,這是炎黃以來的婚姻。過去的皇帝們總是這么做的,把人分成無數種人,給他們不同的位置和權力,地位最低的男人,讓他們有自己可以追逐婚姻的目標,與此同時,將人中的一半,也就是女人,徹底從這個分類中拿出來,組成了最大的分類,叫——女人。”

    “是獎品,是犒賞,是讓男人們安分守己的工具,沒有人去想她們的權力,她們天然安分守己,一言不語。”

    頓了頓,粟娘子將這句話重新說了一遍:

    “是獎品,是犒賞,是讓男人們安分守己的工具,沒有人去想我們的權力,我們天然安分守己,一言不語。”

    人擠人的棚屋里真的很安靜。

    “我們黎國在修訂婚法的時候給了女人仿佛很大的權力,因為現在人們的婚姻都建立在大錯特錯的想法上,舊習難改,同時還有極多的人渴望能夠壓迫別人,他們不能成為皇帝,這也真的很難,他們總能操控女人,這條路,我們絕不能往回走。”

    “如果這樣去看現在人們的婚姻,會發現我們的‘婚法’不過是給了女人們能夠從不公中退出來的一條路罷了。”

    “黎國護衛公平,不護衛婚姻。”

    有人輕輕吐出一口濁氣。

    “說的好。”一個舉著三角鐵魚叉的女子站在角落里,大聲喝彩,“這篇文章定是定遠公,啊不對,是大輔寫的,我可見過她的那把刀,當年她一刀劈開了于家的大門,只為了給房娘子要個公道!”

    女娘們都笑了。

    “王屠龍,這段話你說了幾百遍了!”

    “說了幾百遍咱也要說!”高大結實的女人指了指臉。

    “咱們大輔生得太好看了,我一看那張臉我就說,國公爺,你可太好看了!”

    “好多年了,王屠龍你就記得自己調戲過大輔!”

    “我那是調戲?大輔還對我笑呢!”

    說完,魚戶出身的首領自己也大笑起來。

    笑著笑著,她臉上表情突然一僵。

    那張頂好看的臉,她好像又看見了。

    第263章 迎新(上)   “黎國不是讓瘋婦消失的地……

    生在洛水邊,王洛娘幼年喪父,好在她阿娘彪悍,一柄鐵魚叉護住了家里的船和網,阿娘去了,就剩她一個人搖櫓捕魚,在二十歲之前,她干過最大膽的事兒就是一個人單槍匹馬挑了六個魚霸,還毀了他們的船。

    二十歲之后,就算她改名叫王屠龍決心帶著姐妹嬸婆們起事占了洛陽活下去,她也覺得自己這一生最大膽的事兒是她在那日極熱的大道上說了一句:

    “國公大人生得好看,奴見過就忘不掉了!”

    她!是調戲過了國公大人的女人!

    國公大人是什么人?!比英雄還英雄百倍!比天子還可敬千倍!是人間公道,無雙寶刀,古往今來世上沒有過的人物!

    這樣的人,被她調戲了一下,她王洛娘王屠龍是定要念上一輩子的!

    女娘們勤快好潔,沒有水也用草木燒出來的灰凈地,擠滿了人的棚屋里一股干冷氣之外就是油燈點燃的澀味。

    王屠龍呆若木雞,看見那人對自己搖了搖手,立時說道:“你們繼續聽粟娘子講文章,我出去透透氣。”

    有小娘子取笑:“首領你臉好紅!”

    “國、國、國……大、大、大……”

    讓人一見難忘的女子側臉輕笑:“我叫阿忍,是個走南闖北的游俠兒,聽聞此處將有興大義之事,有心做些能做之事。”

    “是是是是……”

    王屠龍抬手捂著自己的臉,是驚喜太過,驚嚇太過,也有羞意,哎呀呀,自己說些什么不好?!

    此時,她耳邊傳來一聲輕笑:“王將軍是調戲過黎國大輔的人,果然氣度不凡。”

    腳下死死碾地,若是腳跟能刨出一個洞來,王屠龍現在已經下去冬眠了。

    “阿忍”走到棚屋前的時候周醬兒正跟兩個負責訓兵的魚腸說話,此時也走了過來。

    “這位就是王屠龍,一身好氣力,也有好氣魄,實在是非凡人物……”

    王屠龍幾乎要抱頭鼠竄。

    棚屋里,粟素還在講著文書。

    “這幾年成婚的人沒有之前多了,有人便擔心起來,好像看見了亡族滅種的那一日,這是不將女人當人的心思了,女人也有生育的念想,完全沒有后顧之憂,她們自然會生子,就像你讓一個男人成婚之后不必操勞家事、不必受生育之苦,還有人伺候自己,男人自然個個都想娶妻生子,女人也是相同,男女本就是相同的。

    “朔州織坊的托育所和產育所就很好,營州鼓勵孕婦繼續往縣學、州學就讀,住在學里,京兆府將對孩子的獎勵金都只發給孕婦,青州有了‘孕產一言離婚決斷’,又增了保娘所來保護、照料孕婦,白山都護府男女輪休產假,這些都是試路之舉,過去十幾年來,我們在很多的事情上都在摸索向前,新炮的圖紙改了三十八次,現用燧發槍又叫七九槍因為試做了七十九次,我們分明是只要知道前路所向就不怕錯的,偏偏在男女婚育之事上總有人要立時定下什么法子來,讓天下女人立時都愿意生孩子,大驚小怪像驅趕鴨鵝,這何嘗不是在懷念舊路?何嘗不是背棄公道,高高在上?

    “要是真有一日,我們所在之地女人不愿生子,那是因為我等立足之地已經讓她們覺得危險、不公,以至于畏懼生子,不愿延續己身血脈,這是執政之失,非女子之過,是走錯了路,不是女人讀多了書,是天下失了公道,不是女人貪得無厭。

    “女人是天下一半的百姓,她們選了黎國安身,是選了公道,我們只做理所應當,說這是民心所向,為何她們選擇不生,不孕,不育,我們便覺錯在她們?”

    “想清這些,看到這些,不去看婚姻那虛作言辭,不將女子當婚姻中的擺設,我們才是在守真正屬于每個百姓的公道。”

    燈影搖晃。

    棚屋里落針可聞。

    有個站在后面的嬸娘搓著臉,小聲說:“聽著可真好。”

    冷風里,淚水落下的聲音竟然是清晰可聞的。

    大抵是因為有很多淚同時落下。

    會站在此處的女子都是真正站在了絕路上的人,而一個女人的絕路,就是從無處容身開始的。

    棚屋外也密密站了人,有人豎著耳朵聽,將粟娘子講的話傳出去。

    站在人堆里的“阿忍”抬頭,看見陰云翻滾。

    “我是學過算賬的咧。”一個阿婆小聲說,“我給我阿父算賬,給前頭第一個男人算賬……算著算著,家里錢沒了,我這算賬的就被賣了,賣了一次,給一個販子當了半年婆姨,去了西北販子要把我賣給羌人,我不肯,他把我賣給了一家三兄弟,生了六個孩子,三兄弟覺得我生的夠多了,又把我賣了……我十九歲離開洛陽,再回來四十九了,是給人當洗腳婆子,我做了一輩子活,生了十多個孩子,最后什么也沒有。”

    她身材傴僂,臉頰粗黑凹陷連原本的模樣都看不清,仿佛有七八十歲年紀。

    “聽粟娘子講書,才知道世上竟然還有讓女人當人的地方。”

    她用手掌擦了一把臉上的淚,仿佛都是黑的。

    棚屋里有人問:“粟娘子,咱就想知道咱這樣的人去了大輔那,真的沒人叫咱瘋婆?”

    “對,粟娘子,奴也想問,真的沒人再叫奴瘋婦?”

    “咱也想問!挨打了咱也知道打回去,可咱真的不是瘋娘子了?”

    眾人目光匯聚之處,粟素小心將文書收起來,薄薄幾頁紙應是被翻過千百次,脆得很。

    女人的手有些抖,還是收好了。

    “我沒去過黎國,我這瘋婦也想知道,黎國既然將女子當人……”

    臉上依稀剩了一份秀色的女子淺淺一笑,笑容卻慘淡。

    “一個‘瘋’字壓下來,就算張大了嘴,耗盡氣力,旁人也聽不見我說話了,這樣滋味,想來黎國的女子是不懂的吧。”

    淺淺的,薄薄的,帶著肅殺之氣的嫉妒,從她的嗓子里沁了出來。

    “粟娘子說錯了。”清亮的嗓音在鐵灰色天幕下劃破碎雪,一個瘦高的女子站在門邊,眉目間都是亮的,“我去過黎國,黎國也有女人都被罵瘋婦,能干的、要強的、不肯低頭的、有名的女人,連他們的大輔,那個女人也被罵作瘋婦,從軍的、作官的、讀書的、做工的、在田地間笑的……全是瘋婦。”

    含著淚的眼睛看向她。

    紅的,含著哀帶著恨,有自憐和失望,也有空空茫茫。

    拿著刀的女人卻是笑著:“黎國,就是這般的瘋婆瘋婦之國,悖逆不敬,不知尊卑,毫不卑弱,不會謙和,這樣的瘋婦是黎國的半壁江山,是鋼刀鐵鋤,是天下之主。”

    雪粒落在人的臉上,驚起了誰的心跳聲。

    那一下,跳得極重,把心外面殼子都給震裂了。

    “在座七千瘋婦,將要改易洛陽城旗,將文武百官皇帝老兒一把扯下,這樣的瘋婦,天下女子之所向,就像剛剛這位娘子所讀文章,字字句句何嘗不是瘋婦之所言?身為女子,瘋就瘋了,狂就狂了,掌權柄,揮刀刃,有田畝,千百年來男人以‘瘋婦’二字做牢獄,鎖下無數女子在深宅之中,一面將女子所做之功績據為己有,一面將稍有反抗之意的女子斥為‘瘋婦’,兩字輕輕,將人從此刺配流放于暗無天日之處。”

    “此為不公。”穿著棉衣的女人是這么說的。

    “黎國不是讓瘋婦消失的地方,黎國是人人可做瘋婦,瘋的理直氣壯之所在。”

    粟娘子扶著桌子站了起來,臉上已經淚流滿面。

    她是斷了一條腿的人,因為她想去北疆,被自己的丈夫、父親硬生生打斷了腿,他們說她“瘋”了,而一個瘋女人,實在比斷腿的女人,還要凄慘千萬倍。

    諸般痛苦,即使她遇到王屠龍,二人謀劃起事,也并沒有從她心頭稍解。

    直到此刻。

    雪粒紛紛揚揚。

    七千瘋婦彼此看看,都是一般模樣,灰黑黯淡,渾身是傷,禿發少齒,指歪腿瘸。

    忽然間,一個瘋婦突然哀嚎起來。

    像鬼哭。

    人是叫不出這種聲的。

    有姓名有體面的人是不會這么叫的。

    永遠活在框子里的賢良淑德是會被嚇壞的。

    男人,是不會懂的。

    之后,是萬千鬼哭。

    ……

    “現在洛陽城中各門的守衛是在太尉韓熹的手中,此人原本是圣后的鷹犬,圣后失勢之后他轉投了趙梁昏君,平步青云,做到了太尉。”

    “洛陽通往汝州的要道如今在鎮國大將軍趙源嗣手中,鄭州和汴州也都在他手里,昭義節度使因為于裘之事被拿下,現如今澤州等地都在鎮軍將軍程珂手中,陜州的保義節度霍城……這些人如今將洛陽圍得很緊,一旦你們攻打皇城的消息傳出,他們必然回援。其中最快的應該就是趙源嗣,他手中所握也是大梁最大一股兵力,所以在攻下洛陽之后,我們要立刻準備守城,所以,明天攻下紫微城,你們必要趁亂拿下金吾衛。”

    王屠龍:“……”

    她只聽懂了這最后一句,真心希望自己沒聽懂。

    “那、大……阿忍,要不……”她站起來,試圖把正在雪上畫出地圖的女人拉到自己這蹲下。

    阿忍蹲在地上擺手:“這是你們的起義,我不過是來幫忙的,是你一手建起的瘋婦軍,你怎能在這種時候想退?”

    王屠龍不是怕了,她只是覺得跟戰無不勝的眼前人相比,自己似乎……

    “明天是除夕,宮中設宴,洛陽城中守衛看似會比平時更嚴,實則各處將軍也都懈怠,這也是你們的勝算,韓熹身為太尉,出了這種事他定要出面,將他拿下,事情也會容易很多。”

    阿忍在這個名字上畫了個圈,看著這個名字,她瞇了瞇眼睛:

    “這件事可以交給我。”

    “好好好!”王屠龍連忙點頭。

    “要是你們不起事,以你們現在存的糧食,十日內,七千人就會只剩三千,十五日內,旁人會知道你們這里是一群已經無力反抗的女人……”

    阿忍的鼻頭被凍得微微發紅,竟然顯出了幾分稚氣,說的話卻極是凜冽。

    王屠龍沉默不語。

    正是因為知道,她們才不得不死戰出一條血路,哪怕最后能有一千人活到半月之后,都好過她們現在。

    是絕境。

    也是阿忍見慣了的絕境。

    “盡管去做。”

    王屠龍立時覺得自己四肢百骸里熱血奔涌:“好!”

    除夕,也就是天佑元年最后一天。

    一大早,圣后走進零星的雪中。

    她身后一個宮女小心打著傘。

    “娘娘,都妥當了。”

    “讓韓熹多調些人。”

    “是。”

    路過空蕩蕩的魚池,皇后的腳步頓了頓。

    片刻后,她坐上了包金的鳳輦。

    火紅色的裘衣裹在她的身上,她仿佛一團火。

    大德殿內,趙啟恩有些心神不寧。

    “可都已經齊備?”

    “圣人放心。”大太監石菩低聲道,“霍節度使已經帶著五千人偷偷返回洛陽,軍械都放在了武庫,今天夜里只要您一聲令下,他就會進宮誅殺世家。”

    “……還有韓熹。”

    “是。”

    趙啟恩吐出了胸中一口濁氣:“韓熹竟然是南吳細作,虧朕這般信任。他該死!”

    三十多歲的趙梁皇帝臉上老態畢現,頭發也已經斑駁。

    “世家竟然向皇后投誠,該死!”

    石菩靜立在旁,沒有在說話。

    他知道,在圣人的眼里,這世上已然沒幾個人該活著。

    ……

    此時大雪不絕的洛陽城外,七千瘋婦揮刀砍去了自己的長發。

    阿忍身在其中,凜凜寒刀劃過,長發落在雪白地上。

    第264章 迎新(中)   “朕難道還要向你謝恩嗎?……

    東都武庫前,校尉帶著人仔細看著空蕩破敗的土路。

    霍刺史命他在此看守武庫,只等消息傳來,他們就要開庫舉刀入宮勤王。

    功成名就封妻蔭子就在眼前,實在是一絲差錯都出不得。

    “都警醒些!”

    “是,可校尉,今日是除夕……”

    校尉轉身看向身側的親信。

    “要是不補了軍餉,咱們連人都叫不齊。”

    讀過幾日書的校尉咬了咬牙,入宮勤王這種事他心里想的是宣武門之變,尉遲恭刀下斬元吉。

    可眼前之局是三月無餉,腹中無糧,霍刺史讓他帶五百人看守武庫,現在連五十人都沒有。

    下了一整日的雪,更沒人肯出門巡視。

    穿著簇新棉衣的校尉打了個哆嗦,想想霍刺史給自己的那一箱錢,他看向街頭。

    那邊有兩個女人正在用碗裝雪。

    抬手摸了摸鼻子,校尉抬了抬下巴:“找幾個女人來。”

    “校尉,去溫柔坊找女人也得用錢……”

    一群泥腿子去什么溫柔坊?

    “街上找找,挑著幾個齊整的撿回來,用雪擦擦就能用。”

    弄死了就往道旁一扔,大雪一埋,等有人看見,他都已經成封侯了。

    “……是。”

    手下不甘不愿地帶人去了,手腳倒是利落,過了一會兒就帶了三四十個女人,頭發亂糟糟的,身上臟兮兮的,校尉自然看不上,轉身進了有暖爐有酒的耳房里。

    也就沒看見,在他身后,他派去找人的手下被用木錐刺透了后心。

    跟著周醬兒來武庫的都是殺過男人的女人,帶著一股決絕的狠厲。

    過了不到一刻,本就沒有行人的路上又悄然無聲。

    站在路口用碗裝雪的女人小心用雪蓋在了血地上。

    ……

    “大人,前面過了旌善坊就是紫微宮了。”

    坐在車里的中書省左侍郎杜曉點了點頭。

    “旌善坊里原來的定遠公府如何了?”

    “本就是御賜,也只能收回。”坐在杜曉對面的仆從小聲說,“如今是空著的。”

    “嗯。”杜曉掀開車簾看了一眼。

    旌善坊,定遠公府。

    定遠公衛臻回京養病,圣人以親王之駕接進東都,文武百官夾道相迎……依稀仿佛昨日。

    那浪□□子坐在明月下的瓦墻上為了來給狼王求親阿拙,似乎就是昨夜之事。

    “阿拙的孩子大了,我這叔公都還沒見過。”

    杜曉嘆了口氣。

    仆從沒說話。

    年紀輕輕就做到了大理寺少卿的杜明辛,在杜家是說不得的。

    “罷了。”

    杜曉嘆了口氣,從懷中掏出了匕首。

    “你將藥給我吧,林魚腸。”

    “仆從”臉上微露淺笑,從懷中掏出了一個紙包,“您回府之后會有人立即送杜家剩下的人出城。”

    杜曉點點頭。

    他當了半生的“瘟貓”,因為恨極趙梁成了衛家娘子安插在東都的探子,如今也到了該功成身退的時候。

    就算如愿刺了趙啟恩一刀又如何?

    讓人知道他早就賣了趙梁又如何?

    這即將毀去的趙梁和東都不配他再冒險。

    還是該去黎國看看新的天下。

    將藥粉倒進嘴里,杜曉猛地吐出了什么,就聽見耳邊一陣驚慌叫聲。

    “大人,大人您怎么了?!”

    看著自己吐出來的“血”,杜曉咧嘴一笑。

    他阿父和叔叔為之殉葬的趙梁王朝,終于要死了。

    ……

    圣人要大宴群臣,百官奔赴皇宮,自然由不得不干不凈的人還在街上游蕩。

    披著破敗襖子的女人被人推倒在地上的時候還在笑。

    看著被踩成了污水的雪,她掙扎了一下,已經被凍黑了的手臂沒有支撐住她的身體。

    “是時候了。”她低聲說,聲音嘶啞。

    她很久很久沒說話了。

    她已經不想站起來了。

    她也已經不會覺得冷。

    天上下雪了,她想看看。

    細雪落在地上的聲音這般動聽。

    把她埋了她也歡喜。

    “太尉大人,七千金吾衛都準備妥當。”

    從她面前路過的馬隊里,有人低聲說。

    匍匐在地上即將死去的女人又睜開了眼睛。

    “七千……金吾衛……”

    女人有一對極好用的耳朵,她能聽見城門上的每一次鐘響,能聽見店家用的更漏,能聽見行人們彼此問著時辰。

    現在這對耳朵告訴她,她還不能死。

    小道上,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臂,女人掙了下,沒有掙動。

    “這也太瘦了。”

    “能吃就行,官人家的娘子倒是肥,你也吃不到啊!”

    不行,有七千人,還有七千人。

    她得說與粟素和周將軍知道。

    抓住她的人在笑,人還沒死才好,還是熱的。

    最后一絲氣力也將散在指尖,女人奮力一掙,用剩下的半嘴牙去咬人。

    慘叫聲里有人把她的頭往墻上撞,她也毫不畏懼,硬生生撕下了一片肉來。

    熱的?

    誰的血不是熱的?

    叼著肉,她靠著墻角坐起來,

    “我吃過的人,可比爾等肥多了。”

    其實她已經看不清自己面前究竟有幾人了,可她還是靠著半嘴的牙逼退了這些要吃她的人。

    天已經黑了。

    她費力站起來。

    她要傳信,南市的食肆空了,她得……去……

    嘴上淋漓著鮮血,她茫然又堅定。

    能找到的,能找到人給她傳信。

    也不知走了多久,好像漫天大雪里只剩了她一個人,女人沿著毫無光亮的道一直往前走。

    突然,一陣馬蹄聲從身后傳來,她連忙想要避開,身子卻不聽使喚。

    馬蹄聲卻停在了她的身后。

    “水居知石魚波。”

    女人小心翼翼地轉頭。

    “山居……千章之萩。”*

    “萩娘子,我奉王首領之名來尋你。”

    騎馬提燈的女人一把抓住她的手臂,萩娘子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拉上了馬,坐在了女人的前面。

    “王首領……你是……”

    “我叫阿忍,萩娘子可以叫我一聲‘瘋婦’。”

    不知為何,從身后女人的嘴里聽見“瘋婦”二字,比剛剛的暗號還讓她心安。

    “有七千人,太尉,宮里有七千金吾衛。”

    “原來如此。”

    溫熱的裘衣裹在了萩娘子的身上。

    身后的女子似乎笑了。

    “今夜還真是風起云涌,萩娘子你放心,此事咱們必要讓王首領知道。”

    萩娘子看著隨著馬起伏的燈。

    只是一團昏黃的光。

    她大概是看不清雪了。

    阿忍從懷中取了水袋喂給她,是粟米和羊骨熬的粥,王屠龍讓人把所有的糧食都用了,今夜活不過去,她們這些人也不必活下去了。

    一開始只是順著嗓子往下流,漸漸的,萩娘子就能舉著水袋喝下去了,阿忍就知道這骨架子似的女人勉強熬過來了。

    “咱們去哪?”

    “去紫微城。”

    頭發很短的阿忍看向道路兩旁的人影,各派人馬已經隱隱約約將紫微城包圍起來。

    萩娘子嘆了口氣幾乎要睡過去。

    “累啊。”她對素未謀面的女人說。

    “歇會兒吧,我在的。”

    馬蹄聲里,騎著馬的阿忍帶著她破雪而去,無聲無息間,一柄長刀已經出鞘。

    ……

    除夕大宴群臣之地是紫微城九州池東的集賢殿。

    天色漸暗,宮中點起明燭數千盞,一路從大德殿鋪了出來。

    圣人今夜的興致極高,坐在御輦上還點評那些花燈。

    進了集賢殿,看見滿朝文武跪了一地,他笑著招手:“今日咱們君臣同樂,何必拘禮?”

    群臣紛紛起身落座。

    “天佑之年,咱們大梁必會事事順遂,這第一盞酒,就敬大梁先祖……”

    說的是冠冕堂皇,笑得是盛世繁華,圣人面色潤紅,看著比平日年輕了許多。

    他是真的高興,過了此夜,大梁會真正變回他的大梁。

    穿著羅裙的舞姬腰肢似新柳,紈素如飄雪。

    座下有人互相用眼神打著機鋒。

    圣后娘娘,沒有來。

    大皇子也沒有來。

    御座旁甚至沒有設座。

    難道圣人已經動了廢后之念?

    清流出身的后黨有些慌亂,世家們則歡欣起來,沒了圣后,也就沒了懸在他們頭上的這把刀,圣人占了大義,卻比圣后好對付的多。

    有人悄悄瞥了下圣人下首坐著的“太尉”。

    像韓熹這等媚上的酷吏,在圣后的手里是鷹犬,在他的手里不過是奴婢,也不足為懼。

    飲宴喧鬧之聲傳出集賢殿,殿外,數千明燭漸漸熄滅。

    “今日,朕有件大喜事要與愛卿們同樂。”圣人大聲道,“請鎮國定遠公上來。”

    殿下酒盞噼里啪啦倒了一地。

    誰?讓誰上來?

    “傳鎮國定遠公上殿!”

    皂靴邁進大殿,有人已經仰倒在了地上。

    鎮國定遠公?

    鎮國定遠公!

    偌大集賢殿幾乎要為這五個字塌了!

    唇角帶笑,長眉藏風,進來大殿的人卻讓所有人長出了一口氣。

    “臣,衛瑾瑜,參見陛下。”

    穿著錦繡衣袍的年輕人跪地行禮。

    “好!”圣人有些失態地站了起來,“那逆賊在竊據衛氏爵位數十年,今日朕終于可撥亂反正,將爵位真正賜給衛氏嫡枝血脈,瑾瑜,從今日起,朕命你兼領五州軍事,務必將那衛賊趕出我大梁國境!”

    “臣領旨!得陛下信重,臣必肝腦涂地以報君恩,以求不墜祖上忠義之名。”

    看見終于又有一個衛家人在自己面前跪下,圣人忍不住大笑起來。

    “好!好!好!”

    朝臣們面面相覷。

    黎國立國之后衛瑾瑜勾結李瑄意圖反黎而稱帝,還要炮殺她親姑母,這些事早就傳遍了各處,在這時候衛瑾瑜投奔大梁,是她帶著大梁的軍隊去打黎國,還是黎國以大梁包庇黎國罪人之名來打大梁?!

    有些人原本想及時行樂,卻被一盆雪水給潑醒了。

    黎國兇悍,大梁已經是時時在其屠刀之下,此時這衛瑾瑜現身大梁,豈不是給了黎國動兵之因由?

    身為太尉的韓熹卻在想另一件事。

    衛瑾瑜三月就再無蹤跡,接著圣人身子大安現身人前……難道說這其中有什么因果?

    人們思量紛紛,卻見衛瑾瑜站在殿中,白色裘衣裹著一張凈白面龐,看看托住了一張與衛薔相似又不似的笑臉。

    圣人又道:“定遠公還朝,不過今日第一喜,定遠公此次不僅獻上了黎國布防圖,還感召黎國十數位刺史歸附我大梁,今夜成德節度使、安國節度使將合力出兵伐黎,不日就將有捷報傳來,收復北境,指日可待。”

    滿堂嘩然。

    所有人都看向這不在面具遮掩之下的新任定遠公。

    沒想到這紈绔子竟有這般本事?!

    衛瑾瑜連忙道:“那所謂黎國,不過是大梁之境,那衛薔倒行逆施黎國上下早就人心渙散。”

    別的且不說,“衛薔”二字被人說出口,集賢殿里仿佛又冷了幾分。

    有人忍不住左右看看,生怕下一刻那被提到了名字之人就穿著大袍提著刀進來了。

    “哈哈哈,說得好!有定遠公在,大梁必戰無不勝!”身為太尉的韓熹站起身以酒敬衛瑾瑜。

    衛瑾瑜笑著看他,接過一盞酒就喝了下去。

    韓熹莫名覺得這笑有些不對。

    飲下杯中酒,過了片刻,韓熹就說自己要去更衣。

    繞到柱后,他回頭一看,只見那年輕的定遠公正笑著看自己。

    不能等了。

    他在心中有了決斷。

    黎國鏟除了不留行,這衛瑾瑜在黎國當了這么多年的“太子”,定然追隨者眾,若是有人查到自己與不留行之事告訴了她……

    “水中點燈!”

    “是。”

    暗夜中,有人無聲退到了角落。

    韓熹笑了笑,走進恭房,出來時,他突然聽見身后有人說:

    “紫袍大員,你是太尉韓熹?”

    殿內,趙啟恩看著在燈火中飲宴的眾人,心中也覺得時候差不多了。

    該送這些亂臣賊子上路了。

    “石菩,請皇后和皇子來。”

    “是,圣人。”

    ……

    “這一路上金吾衛都沒什么守衛,他們宮里不會已經動起手了吧?”

    王屠龍原本想的是從洛陽貼著皇城的北門殺入,直入皇城,城門開了,她帶著七千人浩浩蕩蕩進了皇城,卻沒見到幾個守衛。

    “殺起來才好!”

    周醬兒帶人奪武庫知道了皇帝要對皇后動手。

    阿忍……娘子去找萩娘子知道了金吾衛有異動。

    王屠龍本以為這是皇后要死了,阿忍卻說韓熹調動金吾衛應是皇后要對皇帝動手。

    宮里是野雞……仙鶴燉大蛇,她們這些瘋婦就要慢上幾步,先坐山觀虎斗。

    北門處早就打點妥當,打開宣嘉門也是毫不費力。

    ——因為根本無人把守。

    率先舉著魚叉沖進了夾城,王屠龍駭了一跳。

    橫尸遍地,都穿著黑衣和金吾衛的甲衣。

    騎在驢子的粟素點起燈仔細看了看,搖頭說道:

    “應是兩群人在此處混戰,金吾衛死的人約有幾百,黑衣人有上千之數。”

    “先看看有沒有能穿能用的。”王屠龍連忙道,“這便宜哪有不撿的道理?”

    ……

    看著那些私下里稱他為“賤妾之子”的人被人如豬羊一般屠戮,是趙啟恩一生中最歡喜的時候。

    所以雖然身中劇毒,可他那些兄弟們死的時候,趙啟恩是極歡喜的。

    看著他們哀求、哀嚎、看著自己的親眷被殺,然后自己被殺,死后被鞭尸、曝尸……每一步,趙啟恩都極其享受。

    美中不足是他當年只能臥在床上,聽太監們一個一個地復述那慘狀。

    今日,他可以看著。

    看著這些世家子弟滿殿逃竄,然后被拎出來一刀刀殺死。

    瞥見銅器上映出自己的臉,趙啟恩都不知道那是什么。

    “好,殺得好!”

    “圣人、圣人饒命啊圣人!”

    趙啟恩將苦苦哀求的人一腳踢開:

    “朕乃天子!九五之尊!當年朕被困在上陽宮里的時候,你們這些世家都在申榮和趙啟承的面前獻媚,那時可想過有今日?!”

    抽出一把劍,趙啟恩自己向人砍去,石菩避之不及,被他砍在了手臂上。

    “圣人您醒醒!”

    該死!

    該死!

    這些人都該死!

    趙啟恩一陣歡喜難掩,又扔了劍大笑起來。

    躲避追殺的人中有出身李氏的李承續,他自己是兵部主事,兄長卻是三品云麾將軍。

    見事不可為,他一把奪過那劍就向趙啟恩殺了過去。

    “昏君若此!”

    李承續身手矯健,雖然被人攔下,還是一劍正刺向趙啟恩的胸口。

    趙啟恩向后躲避,突覺背后被人推了一下。

    “呲!”

    劍刃沒入胸膛。

    趙啟恩驚詫回頭,突然聽見殿外傳來一陣喊殺聲。

    “大梁天佑元年除夕,末帝趙啟恩突發狂疾,于集賢殿上砍殺朝臣無數,滿朝文武逃生者寥寥。末帝一生,文武不成,國土盡喪,身有狂疾,寢宮日日有尸首抬出,又逼反忠良,種種不堪自炎黃以來未見,實在大梁之恥,歷代君主昏聵殘暴之大成……將這些都記在史書上。”

    穿著金紅衣裙的女子從殿后走出,身后跟著一個史官。

    她小心走到了趙啟恩的面前。

    “陛下,你死得好慘啊。”

    趙啟恩口涌鮮血,他分明還沒死!

    一身大禮服的圣后卻以袖遮面,仿佛哭墳似的。

    “圣人既去,對這朝堂,也算是有了交代。”

    她踩過錢家人雙目大睜的尸體。

    “召這些朝臣家眷親人入宮。”

    她踩過了李承續被亂刀砍死的尸首。

    “朕身為皇后,當對他們有所安撫。”

    涿州井氏出身的光祿寺卿,掙扎了一下,被人補了一刀。

    補刀的是新攻進來的金吾衛。

    黑衣人被殺了個干凈。

    圣后回過頭,看著滿地的尸體,對趙啟恩說:

    “圣人,待那些人都來了,我再將他們斬草除根,也算是全了您的心愿,如何。”

    趙啟恩恍然,原來他這半年來自以為大權獨攬,不過是被人推著一步步走到了今日。

    這一切,都在這個女人的掌握之中!

    “衛薇!”

    他想問,這是為什么?

    “你是皇后!”

    像是冰雪瞬間笑容,衛薇臉上的悲痛和笑意同時消失了,穿著裙子的她環顧整個集賢殿:

    “這世上,有人用刀殺人,有人用劍殺人,有人下毒,有人把別人送上法場,圣人你都不用,就像先皇只是點點頭就能殺死我爹和我兄長,逼死我阿娘,您高高在上,用眼神就能殺死該死之人。您只要一個眼神,整個后宮的女人都會在你看不見的地方把自己吊死,她們不用繩子,用惶惶難眠的長夜,用不敢再吃一口的飯食,用那些藏在脂粉后面的爭奪,最后,她們都會死。而您的宮室里,總會有新的人,等著為了您的一個眼神去死。齊螢娘是這般死的,于翹兒是這般死的……柳穗兒、葉阿蠻、常細樂、戚佑娘……你可還記得她們是誰?”

    被劍扎穿了肺,身死只在瞬間,趙啟恩還是奮力為自己爭辯,卻還是那四個字:

    “你是皇后。”

    衛薇俯視他:“那也是屬于陛下的皇后,能被陛下你一個眼神殺死的皇后!朕難道還要向你謝恩嗎?”

    鑲寶的龍冠滾落。

    衛薇一腳踩了上去。

    她的神情在這瞬間變得仿佛一個心滿意足得到了禮物的少女:

    “我想這一刻,想了二十年!”

    同一刻。

    集賢殿的屋頂上,有個握著刀的女人仰頭看著月光下漸漸飄落的雪花。

    ……

    趙啟恩,就這樣死了。

    第265章 迎新(下)(正文完)   (正文完)“立……

    “圣后娘娘,圣人已薨,還請娘娘節哀,我等臣工,還請娘娘主持朝政,扶大皇子登基為帝。”

    還未來得及被殺的朝臣都是清流出身的后黨,圣人這般不體面地死了,他們固然心中有忐忑非議,也想先穩定時局——畢竟皇后繼續掌政,還要靠他們。

    “大皇子?”

    衛薇笑著走到御座前,推開一具尸體,坐上鮮血淋漓的御座,她的裙子頓時與血污融在了一起。

    “哪來的大皇子?”她問座下眾人與尸身,“朕與旁人所生的兒子,你們也要讓他來做趙梁的皇帝?”

    沉沉冷風席卷了整個集賢殿。

    “哈哈哈,你們以為朕就要一直守著趙啟恩這禽獸不如的下賤種,還要忍著惡心給他生個孩子,才能獲得你們的擁戴,朕還偏生不樂意。這趙家用我親人骨血祭祀,換來了他們自己這屎都不如的破敗江山,你們就是那些蛆蟲,不以為臭也就算了,還以為朕也像你們一樣要靠吃屎往上爬?”

    杯盞四傾,酒液橫灑,狼藉四處,高坐在上的衛薇大笑出聲:

    “你們以為朕是誰?你們又以為自己是什么東西?”

    圣人死了。

    圣后……似乎瘋了。

    是的,他們只能對這樣的衛薇以“瘋”字冠之。

    幾個文臣互相看了一眼,有人連聲道:“快去請姜大人。”

    “不必請老朽,老朽一直在。”

    穿著素袍的老者翩然若仙,他身后,一老一小二人挑著一口薄簡的棺材。

    看見姜清玄,衛薇眉頭輕皺:

    “你怎么來了?”

    “當年在太學,我講《荀子》,趙家郎君坐在臺下,課畢,他問老朽‘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學,不可事’一句,性由天成,可從父母處所繼?他為婢生子,便該低旁人一等,可該如此? ”

    老者看著趙啟恩的尸體,輕輕搖頭:

    “老朽答曰,性之惡,世人皆有,無論出身,凡向善者,必各有出路,修身養性,可為圣人。那年,趙家郎君十歲。”

    趙啟恩十歲時,長安動蕩未起,他姜清玄只是太學里一個沉迷賭茶、下棋、喝酒和罵女婿的教書匠,對那年輕的皇子也沒什么耐心。

    這些年夜深人靜時候,姜清玄是有些后悔的。

    他一生中要后悔之事何其多也,這一件似乎微不足道,可趙啟恩逼瘋了他家的小阿薇,他要尋一分錯處,擔在自己身上。

    “老朽身為人師,未曾教好,今日便給他個下場。”

    一把推開棺材,姜清玄在一老一小的助力之下將趙啟恩的尸首放進了薄棺里。

    又將一本《荀子》放在他的懷里。

    “偏險不正,悖亂不治,趙郎君你終究沒學好這句‘今人之性惡,必將待師法然后正,得禮義然后治’。終究成了個不法不義之徒。”

    他似乎是來給人收尸的。

    又似乎,是人死了還要來再好好罵一頓的。

    將棺木合上,姜清玄看向衛薇:“阿薇,隨外祖父回家吧。”

    衛薇挑了挑眉頭。

    “太尉韓熹何在?”

    站在御殿門前一個作將軍打扮的武將連忙回道:

    “啟稟圣后娘娘,太尉大人吩咐末將帶人動手之后就沒了蹤影。”

    衛薇笑看他:“那你說,現在金吾衛還有多少人。”

    “啟稟圣后娘娘,四千余金吾衛正在殿外。”

    “四千多,也夠足夠用血將這洛陽上下洗一遍的。”

    衛薇手指輕點鑲金扶手,點頭說道。

    “阿薇!”姜清玄上前一步,“就算你手握洛陽……”

    又如何能與黎國相爭?

    天下已新,你又何必讓自己泥足深陷?!

    衛薇不再看他:“你該走了,姜老大人。”

    “衛薇,家仇已報。”姜清玄徑直走到御座前,“你看清楚,此處可還有什么是值得你流連不去的?”

    “有。”衛薇的眸光從自己外祖如雪的長須慢慢看到他的發鬢,“我不想再做圣后,我要做圣人。”

    她言語輕輕。

    “圣人?你走出洛陽,走出大梁看看,如今天下……”

    “如今天下都要是你大外孫女的。”衛薇掙開了他的手,“哪怕一日,我要做圣人,我要無遮無攔地坐在這個御座上,我要這世上再無人能在我前,無人能稱我后!”

    二十年。

    “用眼神就能殺死別人,讓別人競相向我獻媚,讓別人跪在我腳下,不因為我是誰的女人,洛陽阻我,我屠洛陽,趙梁阻我,我屠洛陽,她衛薔來阻我,也先取了我的性命!”

    她指著御座,直勾勾地問姜清玄:

    “這皇座,趙曜虛偽無情,也坐得,趙啟恩昏聵可笑,也坐得,為何我不能坐?外面人世如何與我何干?我站在后面,我被踩在腳下,我看了這個御座二十年,可望不可即了二十年,憑什么我就坐不得了?!就因為這世上還有個衛薔么?!”

    “不是因為這世上有誰,是因為你不能泥足深陷!你是衛家的阿薇!你的一生何其長,何其如珠如寶,怎會是一個御座可算值得不值得?二十年,你是為了報仇,還是為了這個御座?”

    “我是為了報仇。”衛薇笑著摩挲御座的扶手,“這里,便是我報仇之后應得的所償。”

    二十年,姜清玄面對棋局算了千千萬萬次,一局終時,黑白終作混沌,他們祖孫倆似乎贏了。

    又似乎輸了。

    這世上沒有了他的小阿薇。

    “外祖,你老了,一心想做閑云野鶴,又哪里還能明白我?”

    衛薇越過他,指了幾個人:“你們,將姜老大人,和他的仆從都送出宮去。”

    “嘭!”

    殿外突然傳來一聲響,似乎是有人從高處掉了下來。

    掉下來的人被人五花大綁,摔了個頭破血流。

    細看能發現這人正是一直沒出現的梁國太尉韓熹。

    數千人兵刃出鞘,因為他們看見有人站在集賢殿的屋檐上。

    “別看我。”站在屋檐上的人瘦高得像一面旗,玄色衣袍在學中隨風滾滾而動。

    她似乎是笑著的。

    “看看你們身后。”

    金吾衛紛紛回頭,有人的刀被嚇掉了。

    不知何時,他們的身后密密麻麻站了無數人,這些人衣衫襤褸,手握刀柄,眼中都有血氣。

    是一群頭發很短的——鬼怪?

    帶頭之人手握魚叉:“咱們人多,這紫微城歸咱們了,你們要么放下兵器,要么死!”

    站在屋檐上的女子輕輕一躍,手握她腰間的大刀,輕飄飄地落在了地上。

    像是新年里的第一只玄黑大蝶。

    是了,此時除夕已過,是新的一年了。

    她的刀比在韓熹頸間。

    “后退。”

    借著殿門前破損的燈,人們能看清這女人的頭發極短,長眉星目,唇間常笑。

    有人認出了這張臉,直接撲倒在地。

    女子笑了笑,一把拉起韓熹,又點了那幾個跪下的一并進了集賢殿。

    “年都過完了,我是不是能接我妹妹回家了?”

    衛薇看著走進來的女人,眉頭皺起:“你的頭發……”

    “利索。”女子晃了下腦袋。

    “荒唐!”

    “可見你也不覺得丑。”

    衛薇神色微動。

    在斗嘴上這件事兒上,整個長安定遠公府,她排名只比馬好一點。

    “跟我走吧,你剛剛都說了這地方是屎了,你守著茅坑過活也太臟了些。”

    衛薇:“……”

    女子身上披著雪,也不知在屋檐上站了多久,此時寒氣滿溢,嚇得旁人都紛紛退避。

    “再說了,你這也沒什么可用之人,這些,不過是想成世家還未成的國之蛀蟲,這個你最愛用的,還是南吳的細作。”

    說話時,女子踢了一腳死狗似的韓熹。

    “至于死了的這個,你殺人的手藝還是嫩了些,查清罪狀,將他裝在囚車里每日巡城,旁邊有人宣講,楊源化這么生受了一個月,最后是哭著求死的,不比你這般好看?”

    衛薇快被氣死了,她剛剛還覺志得意滿,這還不到一個時辰!

    不到一個時辰!

    “你倒是什么都做得,什么都能做得好!”

    “嘿嘿,唯手熟爾。以這趙啟恩的罪行,應該從遼東一直示眾到大理。”

    一步又一步。

    在說話聲中,女子終于站到了自己妹妹的面前。

    “于公自不必說,于私,也能替我妹妹解氣。”

    衛薇直愣愣地看著她,看見她伸出手要摸自己的臉,又狠狠避開了。

    “到此時,你不必說這些話裝什么姊妹情深,我要做圣人。”

    “要是阿茵在這,聽到你這話能笑出淚來。”

    女子的手指疊在一起,然后彈了衛薇的額頭。

    很清脆的一聲“啪”。

    衛薇抬手捂著腦門兒驚呆了。

    “衛薔!”

    “噯。”

    “你放肆!”

    “嗯。”

    “朕要稱帝!”

    “餓了么?”

    “衛薔!!你這黎國大輔就是這般對待一個國君的嗎?”

    女子終于忍不住側臉一笑:“你說哪個國君?我經手什么君,什么主,也只有蠻人的首領耶律啜里只還活著,那是他年紀尚輕,一直被我們追著打,他們部落還有三千漢子頂了他全部罪狀。”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稱帝,你就要殺我?”

    “不,我的意思是,你算是當世明主,再往前走,就是倒行逆施。”她看著自己的妹妹,“你救了那么多人,還忍心他們沉淪苦海?”

    “我?救人?”衛薇冷笑。

    女子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看著她的眼:

    “別在阿姊面前裝模作樣,趙啟恩為什么活到現在?因為你給他吃的藥會害死無辜宮女,你不忍心了,才讓他茍延殘喘。山齋院里的女人,你選出來的那些女官……你一個都不舍得她們死。”

    “衛薔你不必這般……”

    “你是我妹妹。”

    你是我妹妹……

    衛薇的眼前一陣模糊。

    她上次聽見這句話,說話之人只給她留下了一個換簽之后離開的決絕背影。

    那人是阿茵。

    “我沒有會阻我前路的阿姊,我要稱帝。”

    “你是真心要稱帝嗎?”

    女人長長地無聲地嘆息一聲,俯身在衛薇的耳邊。

    “還是你要用這大梁上下,祭阿茵?‘風冷長江靜,漁船釣月明,一聲孤雁過,旅客變悲聲。’這個簽文就算沒有換給阿茵,她也會走上世上最難走的那條路。”

    衛薇怔愣。

    “阿茵做了許多許多事,離開這,你會一一看見,她把她的夢在鑄在了黎國的每一寸疆土里,鐵龍一般的火車,比巨魚還大的船,看不見盡頭的路,救人性命的藥,啟人心智的書,還有,我的刀。”

    女子唇間的笑那般柔軟,看得姜清玄老眼中又流下淚來。

    “你不信我說的,我帶了個孩子來,她叫阿野,只是一個尋常少女,她講的每一點黎國的好,你都能聽見阿茵。”

    “‘心王……加冕,萬春……不老……’”嚅嚅出聲,衛薇念出了當年自己得來的簽文。

    “何止六國封相,阿茵會成為改變這個人間的人,定遠鐵騎所至,槍炮所指,都是她給予這個人世的。當初的簽文,是她給你的祝福,僅此而已。一個做姐姐的希望自己的妹妹攜龍乘鳳,瀚海采珠,你不想去嗎?”

    她們兩人的姿勢好像是在相擁。

    又仿佛還有一個看不見的人與她們在一起。

    她們似乎一直在一起。

    在女子身后,韓熹利用碎瓷終于磨斷了困住自己手的繩子,背對自己的女子就是衛薔。

    殺了她,這天下必要大亂,就算他死了,也值了。

    站在角落里的衛瑾瑜看了他一眼,又垂下了目光。

    大姑母是想看小姑母哭吧。

    嘖,真是個壞阿姊。

    難怪叫小姑母小兔子。

    她后退一步,隱入暗中。

    梁國這邊用不上她了,也許該去南邊看看,只要有衛瑾瑜這個身份,她就能讓那些暗處的魍魎趨之若鶩。

    這是她為自己選的路。

    在心里無聲地跟兩個姑母告別,她無聲地翻身上梁,掀開屋瓦,很快就消失在了漫天風雪中。

    韓熹用的刀,撿起一片就向女子的后心處刺來。

    衛薇瞪大了眼睛連忙從御座上跳起來要替自己阿姊擋刀,卻被女子用手摁了回去。

    刀鋒直直扎進了女子保護自己妹妹的掌背。

    女子冷笑,一腳將韓熹踹了下去。

    韓熹只敢偷襲不敢力敵,轉身就往殿門外跑去。

    他身后,雪刃出鞘。

    “梁國太尉韓熹,貪贓枉法,殘害人命,勾結南吳,售賣軍情,當斬。”

    風聲中,誰將罪名歷數?

    集賢殿的大門轟然打開,晃了晃。

    長刀之力洞穿殿門。

    韓熹被釘死在了門上。

    鮮血濺在了女人的臉上,女人笑著將刀抽出來。

    剩下的幾千金吾衛已經被女人們死死包圍,敢反抗的都被王屠龍帶人殺了。

    衛薇追著自己阿姊出來,就看見自己的阿姊在笑。

    “阿茵說,這世上有一個國,百姓當家,百姓做主,人人一等,男女無別……初聞之時,我于濃霧中見晴天,只覺幻夢,阿茵將重云撕了一條縫,讓我看了一眼不甚真切的模樣。阿薇,她們就是那天。”

    握著刀的手鮮血淋漓,衛薔指著那些女人。

    “阿茵見過的天就在她們的手里,腳下,心里。”

    “你手上還有傷!”

    簪環落了一地,衛薇撕了自己的里裙給衛薔包扎。

    衛薔還是笑,她借著亮看了一眼傷的位置,笑著說:

    “傷上加傷,以后再看見這疤,我只能想起你現在哭唧唧給我包扎的模樣。”

    “衛薔!”

    衛薔齜牙咧嘴:“哎呀,手疼。”

    衛薇立刻小心起來。

    “阿薇,這條路你和我一起走吧。”

    衛薇沒說話,她是真的在哭的,眼睛紅紅。

    又難過,又委屈,怎么也停不下來。

    衛薔還是笑。

    她的刀柄上也沾了血污,幾乎將刀柄上的纏布浸透了。

    追出來的姜清玄看著刀柄,撕了自己的衣袖要給衛薔纏刀。

    衛薔自然答應。

    紅黑層層的纏刀布一圈圈落下,姜清玄的眼神突然凝住。

    “立馬雄關,舉世無歸路,刀叢淋血,只為不忍天。”

    “阿薔,你這刀上的字,是、是阿茵寫的?!”

    “是啊。”被人圍著來問傷的衛薔笑著應道,“我以為這刀叫‘無歸’,阿茵說不好聽,讓這刀叫‘不忍天’。”

    “手不要亂動!”

    “衛薇!你要把我手裹成球了!”

    ……

    文明十九年正月初一。

    梁國鎮國大將軍趙源嗣投誠黎國。

    同日,定遠軍進入洛陽,

    文明十九年二月二十梁國大部歸入黎國。

    ……

    文明十九年三月十七,黎國大會選出了黎國第一任國相。

    她叫顧予歌。

    也叫衛茵。

    她在這人間是一盞無聲亮起又熄滅的燈。

    她也指引人間撕裂天際的濃云,看見可有天光的來日。

    ……

    春日好時節,穿著鵝黃裙的娘子氣沖沖在綏德縣城里橫沖直撞。

    綏德縣的縣學堂里有一棵遲開的玉蘭樹,據說是從前的夫子手栽,那時,這里還是童學。

    白色的花瓣溫溫柔柔地開。

    學子們在葡萄架下讀著詩書。

    正是一片偷得浮生半日閑的好光景。

    縣學的門卻突然被打開。

    “衛薔!你說要帶我去看海,怎么咱們往西越走越遠了?這都已經到綏德了,你還要去甘州嗎?”

    玉蘭的枝杈間,一柄長刀晃了晃。

    衛薇走到樹下,氣鼓鼓去拽自己阿姊。

    “有本事你走去龜茲啊!”

    “嗯……那也挺好。”躺在樹上的女人笑著說,“沙海也是海。”

    吵嚷聲里,一朵白色的玉蘭悄然落下,落在衛薇的手心,被她當武器扔到了衛薔的臉上。

    用手接住花,衛薔閉著眼打了個哈欠。

    幾步外的石墻上,薔薇開得正好。

    “大輔,今年的春種……”

    “元帥,往西調火炮一事……”

    李若靈寶和衛清歌都是跟在衛薇身后找來的。

    長嘆一聲,衛薔無奈地坐了起來。

    這下得意的人成了衛薇。

    ……

    真不是正好光景。

    世事變幻總無常,

    人人都有煩且忙。

    卻正向更好模樣。

    (正文完)

    第266章 九萬里風鵬正舉   結局后續番外

    番外·論戰

    黎國第一大學堂一下課,所有人都聚在宣傳板前看著上面的印字。

    作為國中的第一家傳刊文社,“蓬舟文社”的刊稿是他們這些學子辨識國中局勢的一扇窗子。

    大輔提出說要在國中論世上是否應有皇帝,“蓬舟文社”上立時有人刊稿“論帝王之起”、“千萬人奉一人之不公”、“論帝王說”等等文章,掀起了全國上下對“皇帝”的討論。

    監察司將南吳國主楊源化及其黨羽累累罪行昭示天下,“蓬舟文社”上又有了“蠻夷論”、“族滅論”一眾文章,所有人都在想到底是將蠻夷少族當作什么。

    如此種種,常常引出名言佳句、簡言大理,百姓走在道上也會念上幾句。

    戰國時齊桓公建稷下學宮,百家匯聚而爭鳴,“蓬舟文社”的刊稿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每月一刊,文章多達上百,民意洶涌時候甚至半月就要增刊,儒、法、墨、道、佛皆不拘泥,科、吏、農、工、商悉數登場,著實是實實在在的“百家爭鳴”。

    也有大量的執筆者依靠“蓬舟文社”而揚名天下。

    比如一看就是軍械所出身的“天涯去也”,無論旁人為什么吵成一團,此人所講的都是些可用的種田知識,每有新刊出來,其所占之頁總是最先被翻壞的。

    比如儒家的“陰陽子”,雖然是這一年才嶄露頭角,可文章老辣,詩氣縱橫,一戰成名之后擁躉者眾。

    比如佛家的“青燈居士”,明明是個出家人,論戰時言語直白,白刃凜凜,讀起來酣暢淋漓。

    又比如文明家的“點墨”,分析新政從細處著手,針砭時弊又能舉一反三,讓人一看就知道是久在時勢之中的。

    再比如一看就是兵家出身言辭通俗的“滾刀切大塊”,幾個月前一篇“以七千瘋婦攻洛陽論女子革男女之不公實乃至公也”,一語驚天,至今數月爭論未休。

    民律課的夫子拖了堂,宋星兒和楚爭命到宣傳欄前的時候已經擠不進去了。

    急得宋星兒扒拉自己的錢袋子,著急不想看宣傳欄,也可以去買一份刊稿,六文錢,也不貴。

    楚爭命皺眉看她:

    “上次有‘破天先破籠,以掙脫男女不公為基論女子變法更深更遠之道’那本你已經買了,就算再有文章,也未必有那篇精彩。”

    “萬一呢?”宋星兒捏著錢猶豫,讀到大學吃穿都不花錢,像她們這些成績最好的還有獎金可拿,但是買書也是燒錢的,再便宜的書也經不住她這種看見就想買買的,“萬一刀客再寫了什么,我不買回來收著豈不吃虧?”

    楚爭命看著年紀比她小些,卻比她穩重:“最近都在論改軍一事,想來刀客也不會有空寫文章吧?”

    “對啊。”

    雖然執筆者們真身都藏在筆名之后,可這世上從來少不了會猜的聰明人。

    如“刀客”、“不往伽藍去”這些從一開始就在“蓬舟文社”的名字,聯想這文社背后是黎國秘書司,人們也知道了執筆的人大概是誰。

    “刀客”身兼軍政兩端,此時確實是會極忙。

    宋星兒松了一口氣,從包里掏出了兩個夾餡蒸餅,給了楚爭命一個,這是她早上就買好的,不過是怕自己沉迷看文章誤了吃飯。

    楚爭命也不與她客氣,兩人一邊吃著一邊轉圈兒,就等著看哪里有個能讓她們看見文章的地方。

    突然,人群中爆出一聲驚嘆:“這這這!不往伽藍去直接說反對承影將軍接掌元帥之位!”

    宋星兒和楚爭命飛快嚼著自己嘴里的蒸餅,她們旁邊已經有人拿自己的頭直接往人群里砸了進去。

    “哪里?讓我看一眼!”

    “別擠別擠!”

    “別爭了,前面能看見的趕緊讀出來!”

    一開始喊聲來的學子被擠得幾乎要撞爛宣傳欄,趴在文稿上說:“別擠了,我來念!”

    文章約有七八百字,不算長,也不短,遣詞用句干練精簡又不失辛辣。

    承影將軍衛燕歌,偌大黎國無人不知此人,元帥曾經收養了許多被蠻族戕害過的孤兒,將她們一手養大又讓她們姓衛,其中衛燕歌不僅與元帥親近,更是一眾人中最出色的人物,論軍功,她在定遠軍中也居首位,論資歷也是最老的那一批,更重要的是她所率承影部乃是定遠軍中最精銳一部,每年向各處輸送將領無數。

    可以說,定遠軍中元帥德高望重,說起軍中第二人就繞不開這位藍眼狼王。

    隨著黎國版圖愈大,多線作戰已經是習以為常,元帥說要改軍制設參議司,就有人在議論是不是元帥要分薄手中軍權,也有人猜測元帥是要讓別人來做這個元帥,自己從此只做大輔。

    這一篇文章就是將人們的種種猜測都揭示與人,并且直言衛燕歌不堪為黎國的第二任元帥。

    原因是她有一雙女兒,其中一個隨她夫君姓杜。

    “杜郎俊美,承影將軍愛之甚深,使一女姓杜,延杜氏之香火,此愛已及杜氏。”

    “昔年元帥使一眾孤兒姓衛,乃是憐其孤苦無依,非為私愛,此乃大義。”

    “以女兒之姓氏以彰自己之愛杜,承影將軍何不先從己姓為之?汝之姓何來?汝之女兒之姓何來?”

    “國中女子為官參軍,冠母姓一事每有議及便爭論難休,旁人求之不得之事,于承影將軍不過一場愛重,若此事非一女兒之姓,換作其他,筆者膽寒難止。承影將軍又可曾想過蕓蕓眾女子?又或此時可不想,待到繼任元帥后再想?”

    “承影將軍少有求公之心,為將軍則罷,入參議司亦可,唯不可承元帥之志。”

    “得其愛重可得其他,不得其愛重何如?敵軍挾制杜氏子弟何如?杜氏子大逆又何如?”

    “今年提拔大隊長以上,皆無子女隨父姓,多是各半,又或同隨母姓,若是以女子身作大隊長,無一不是孩隨母姓。”

    “新道已在眼前,唯有承影將軍情深依舊,可贊可嘆。”

    ……

    聽同窗讀完,學子們面面相覷。

    宋星兒沉吟片刻,道:“雖然從前也看見有人在上面大論什么男人配得上大輔,可這樣……”

    “我倒覺得甚好。”楚爭命奮力吃完最后兩口蒸餅,方才聽得入神她都忘了要張嘴。

    “上有所好,下必效之,大黎軍政分治,元帥一職也不是那般好當的,她一個愛重丈夫把孩子姓氏做禮物的做了元帥,下面就會有無數女子想爭冠姓而不得,說到底,都要受坑蒙拐騙。”

    拿起水袋將水喝下去。

    楚爭命看著議論紛紛的同窗們,對宋星兒說:“那些做到了大隊長的女人難道是沒有一個人愛自己的郎君似承影將軍這般嗎?為什么她們要在這件事上寸步不讓?與其說是為了自己,倒不如說是以一己之力倒逼數千年舊桎梏,為后面的女人爭出條路來,那些女子可能才華不足,氣力不夠,也無力獨力撫養孩子,只能找個同樣平凡的男人依偎取暖,這也是咱們大學之外最多的那種女人,可有上面這些人在她們就能更多可能,讓自己的姓氏延續下去。”

    宋星兒一時沉默不語,她是荊州人,父母恩愛,對她也愛重,不然荊州剛歸大黎不過三年,她就能考上大學堂。

    楚爭命卻是北疆的新州人,爺娘都是定遠軍兵士。

    出身不同,所見不同,所想時所站之處也不同。

    “你說的極對。”嘴里這般說道,宋星兒又覺得承影將軍衛燕歌著實軍功彪炳,卻被人以私事指摘,也真的可憐。

    “不往伽藍去也是意有所指。”宋星兒想到了刀客的那篇“破天先破籠,以掙脫男女不公為基論女子變法更深更遠之道”,她轉頭看向自己的好友,“阿楚,你說承影將軍是籠中人,還是籠外人?”

    楚爭命輕嘆:“她可為別人破天,卻未必愿為自己破籠,將孩子改姓又或不改,她都是籠中人。至少,那些為自己為他人爭破籠之機的女子眼中,她是籠中人。定遠軍列部將軍之中,龍將軍雖然年老,卻心正,符嬋將軍打法粗狂,卻知公道,鶯歌將軍功有不足,端方持正……除了燕歌將軍之外,她們不足以承元帥一職,入參議司卻足夠。”

    不愧是北疆人,定遠軍各位將軍她都如數家珍。

    宋星兒點頭:“若元帥真有讓承影將軍接掌軍權之意,此時怕是也得再想想。”

    “我覺得元帥并無此意。”楚爭命小聲道,“我并非是說元帥是貪功貪權之人,而是元帥既然要改軍制,以司分權,又怎會讓軍中再有一個元帥?那豈不成了節度使的承襲之道,反而走了老路?”

    “也對,承影將軍自幼是元帥撫養,也懂元帥所想。只要此事不要讓小人以為可用攻訐私事之法以謀私,無論吵得再厲害,也并非壞事。”

    “不怕。”楚爭命笑了,“定遠軍有勝邪,定遠外有監察,只要有法度做限令行禁止,小道難成。”

    大學里其他人也如她們兩人這般爭論,熱熱鬧鬧,一個午休就過去了。

    論戰卻并沒有結束在上課的鐘聲里。

    過了半月,“蓬州文社”發了增刊,可見論戰究竟激烈到什么程度。

    宋星兒擠破了頭看過去,沒看見有“刀客”的文稿。

    “不往伽藍去”也沒有再發新稿。

    又吵嚷了半月,聽聞各處都鬧起了給孩子改姓的官司,有數千對夫妻離婚,宋星兒和楚爭命再去看最新的文稿,論起的已經是軍改一事。

    還有一篇極短的稿子。

    “癡心妄動,我本有愧。”

    署名“藍眼伴刀人”。

    是衛燕歌,大黎的承影將軍,世人稱之以“藍眼狼王”。

    宋星兒莫名有些想哭。

    番外·征塵

    寫完最后幾個字,衛燕歌站起來將信折好。

    已經寫好的信封上有“白山都護府陸學政敬啟”幾個字。

    “信我也寫好了。”

    像海一般的藍眼中滿是柔色。

    杜明辛看著她一手一個抱起孩子,面上也是笑:“一會兒送了你,我就去交給信使。”

    “好。”

    放下兩個孩子,衛燕歌一把將杜明辛攬入懷中。

    “阿拙,我又要走了。”

    衛燕歌看不見的地方,杜郎君垂下了眼睛。

    他的手一點點抓緊了衛燕歌的衣角。

    “狼王歸塞上,百獸走避讓,我為我家少將軍歡喜。”

    蓬州書社刊稿上的“不往伽藍去”就是白山都護學政陸明音,能讓她寫這篇稿子,是她有感而發,也是人極力相求。

    相求的人就是衛燕歌自己。

    定遠軍征伐西北,元帥親自坐鎮,中原與江南軍情多半交到了衛燕歌的手上,此番軍改茲事體大,衛燕歌不想別人再因自己而生什么心思。

    她知道自己要去往何處。

    無際草原上,還有烏護各部,他們是狼王早就盯緊的獵物。

    依依不舍地松開杜明辛,衛燕歌出門翻身上馬,帶著行囊便往西去。

    走到一家茶肆前,她猛地勒馬暫駐。

    只見茶肆二樓一黑衣女子憑欄而坐,對著她舉起了茶碗。

    “小杜郎君在洛陽時請你喝酒,你就念念不忘,今日我傾家蕩產請你喝茶,你可要記得常回來。”

    “……元帥。”

    “我說這話不是因為我是元帥。”

    抱著依在欄上,衛薔將茶碗拋下,衛燕歌穩穩接住,端肅的臉上露出了淺淺的笑。

    “是,阿姊,我定會常回來。”

    看她喝完了茶,衛薔笑著說:“下次別弄這些亂七八糟的,我想讓你歡喜自在……”

    “阿姊,我不后悔,我是極幸運之人,也要給那些敢爭的女子們一個交代。”

    衛燕歌將碗一拋,被衛薔反手接住。

    “你們這一鬧,民事司又來我這打起了口水官司。”

    這話卻不是抱怨。

    是贊許。

    衛燕歌懂,她怎么會不懂這個風雪夜里將自己從雪中挖出來的女人呢?

    人生太長的時光里,她只想給她當一道影子。

    她卻讓自己做人。

    自己就做一個人,敢去愛心上人,敢去擔當,敢去功成名就,也敢去往冰雪深處。

    她是她的狼王。

    她的鷹。

    她持心不正,根本不堪做什么元帥,因為她對大黎沒有忠誠之心,她對自己所救之人也無多少溫情,世人與她這個掙扎在山林里的野人本該毫無干系。

    她的忠誠永遠只屬于這個女人。

    四目相對,衛燕歌將最澄澈的天空笑給自己的阿姊看。

    “去吧。”

    阿姊說。

    一拍馬臀,衛燕歌縱馬出城。

    城門處卻站著一個人,那人穿著件紅色袍子。

    “少將軍,帶我走吧。”

    “你的官位……”

    “改任金山都護,只等少將軍你打下來。”

    衛燕歌側身,一把將她的阿拙拉在了馬上,回頭,她看見自己兩個孩子也在茶肆上跟著自己的阿姊笑。

    “帶著你的男人去看看草原,看看金山,看看臚朐河和小海吧,孩子我帶去甘州見世面!”

    衛薔擊欄大笑。

    百姓夾道的歡呼聲里,衛燕歌抱緊了屬于她的阿拙。

    番外·甘州

    文明二十年,楚國敗亡,蜀國歸降,南漢歸降。

    盤踞在河西走廊數百年的甘州烏護湮滅于定遠軍與歸義軍的夾擊之中。

    完成了軍改的定遠軍徹底取消了跪禮和“末將”、“卑職”等自稱,除你我之外,彼此也可稱“同志”、“同袍”。

    張月娥所見的就是這樣一支“尊卑不分”的定遠軍。

    她所帶的歸義軍手下根本分不清到底誰是將軍誰是兵。

    張月娥倒是認出了那位定遠軍元帥。

    因為她身上有“勢”,折沖星月,鋒銳無匹,也只有這樣的人能夠一手締造出一個大一統的新朝。

    一個是帶領歸義軍在沙洲、歸州制衡大蕃、烏護、甘州烏護的鐵娘子,一個是名字已經注定光耀千古的衛薔,后世人提起二人這次相見,總還要提起另一個名字

    ——裴盈。

    還不到二十歲的裴盈留在了沙洲幫助歸義軍了解中原,參與了歸義軍內遷和重建商道。

    這卻只是這個女孩兒的開始,此后五十年,她讓自己成為了大黎國在西北的一根釘子,一言收龜茲,杯酒并于闐,她找到了安西和北庭兩處唐時都護府的舊址,讓偌大西域成為了黎國的“自古以來”。

    經略西域五十載,她讓西域有了鐵路、工廠、醫院,她更讓更遙遠的巴格達、君士坦丁堡乃至維京人為之震顫。

    史學家們對照中外史會發現在西方人的史書上,她的名字總伴隨著笑容出現,笑容的背后是她逼迫整個波羅的海和大西洋沿岸都成為了黎國的原料產地和市場,她一生沒有操縱過軍隊,她又仿佛操縱了一切。

    誰又能想到呢?這個女人的故事開始于一個冬天,她被人從家里搶出來,送進了冷僻的上陽宮,而她的家人為了救她,選擇了一條正確到匪夷所思的道路,這條路又成就了她。

    回顧這段歷史,人們總是會搖頭驚嘆:

    “傳奇總是會讓新的傳奇得以成長,這或許是這個傳奇時代的特性,令人驚訝的是這些傳奇竟然大部分都是女人。”

    “也許是因為,這是一個女人掙扎著成為傳奇,就再不肯被埋葬在塵埃的時代。”

    “這也是傳奇。”

    番外·傳奇

    在換掉了吳越的國主之后,顧雪歌終于達成了自己的目標,她讓吳越以沒有戰爭的方式并入了黎國。

    此時已經是文明二十二年。

    這一年,黎國擊敗了大蕃,將整個大蕃納入了版圖,讓大小布達拉宮成為了國家級景點,憑票可進,價格低廉。

    苦等了三年,從州學讀到了大學,每次見面都要被自己親生阿姊問學業的衛薇也終于做了自己想做之事

    ——她帶著衛薔從泉州出發,前往衛茵留下的那個大島。

    這也是衛薔一直想來看的地方。

    她們坐的是薔薇號。

    船上除了她們、船員、李若靈寶幾個文書、軍械所、造船廠等等一眾公干之人外,還有三個男人。

    已經是黎國航海司司長的謝盡之看著其他兩個。

    一個是剛剛還俗的和尚,也叫謝引之,他弟弟。

    一個是高壯勇武的將軍,叫薛驚河,他不熟。

    “你們兩個,都已經上船了,好歹去求個婚啊!之前的雄心壯志呢?”

    薛驚河抱著自己的弓,對謝引之說:“謝郎君,你孩子都有了,您先請?”

    謝引之手握佛珠:“比不得薛檀越數十年如一日見而不提,貧僧不敢稱先。”

    其實兩人都想趁此機會可以求婚。

    可好像誰也撕不開那對姐妹。

    “算了。”薛驚河嘆氣,“我可以等。”

    他伸了個懶腰。

    “謝郎君你也能等到孩子弱冠。”

    謝引之:“……”

    謝盡之大笑,覺得自己真是窮極無聊才為這兩人操心。

    船舷處,衛薇看向大海深處,那是一片暗藏洶涌的藍。

    “阿薔,阿茵留下的書里說,大海的另一邊有另一片大地,物產與咱們不同。”

    衛薔點頭:“玉米、番薯,這等豐產之物,都從那邊來,我打算派人去尋。”

    “派我去吧!”

    衛薇笑著說:“我去那登基為帝也不錯!”

    海風拂面。

    衛薔也笑:“等你從大學畢業吧,考試只有及格,登什么基?”

    “臭阿薔!”

    “阿茵,阿薔她欺負我!”

    衛薇對著大海大聲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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