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公之于眾
夜靜,月亮升到中天。沈亭山香夢正酣,一股濃郁的紙香和木柴燃燒的煙味忽得撞入他的鼻腔。
沈亭山猛地睜開眼來,謹慎走到地窖口,扒著縫往外覷看。
王寡婦拎著一陌紙錢,在院中置一小盆燒化,喁喁道:“李老爺,這些年蒙您照拂,恩有重報,不敢有忘。無奈不能親到墳前祭奠,只得在此處與你燒些紙錢。你在下頭若有短缺,盡管托夢于我,無不奉行。”
沈亭山聞之,驚喜交集。他這才憶起吳氏曾言,李永安好食王大娘家的糖水。如此說來,這王大娘與李永安必有些聯系,另一半賬本難保就近在眼前。
思及此處,沈亭山忙從地窖鉆出。王寡婦耳后聽得腳步聲,唬得魂魄不知往那里去了,待看清來人,才心下稍安,嗔道:“好不好的,半夜里嚇我老婆子。”
沈亭山歉道:“大娘莫怪。只因適間聽得大娘似在此祭奠李御史,這才失了禮數,出來一問。”
王寡婦道:“今日是他頭七,沒曾想倒擾你歇息了。”
“大娘與李御史交情匪淺?”沈亭山話一出口,又覺唐突,解釋道:“我等逃生此處,唯有李御史身前所留賬冊可救性命。如今心如芒刺,若有說話不周全之處,大娘莫要在意才是。”
王寡婦道:“我雖講究禮教卻也不是迂腐之人,沒來由為這些事生氣。”她將手中紙錢盡數燒化后,撐著沈亭山的臂膀站起,又引他到堂中坐下,各自倒了盅茶,開口道:“李御史與我那短命丈夫有些交情。他走后,李御史念著舊友情誼,對我們孤兒寡母多有照拂。初時我礙著名聲,不愿與他親近。后頭,他就變了法子,不再與我送吃穿用度,只管一昧照料我的生意。”
“原來如此,難怪他夫人說,李御史每到山陰必要吃你家糖水。”
“李御史為人忠厚,我素來敬重。歡兒說他是畏罪自縊而亡,我斷是不信的。你所說賬本一事我并不知情,但我確實聽他說起過些鹽務的事情。”
“萬望大娘如實說來。”
王寡婦呷了口茶,憶道:“自歡哥接了這糖tຊ水生意后,李御史凡來都是去尋他。可那日他卻反常,打馬徑直往家里來了。我雖與他是舊時,卻也不愿讓他進這屋來,只叫他等歡哥歇了擔,再來尋我吃茶。誰知他卻道:‘嫂嫂,千難萬難先叫我進得屋來,生死性命皆在此了。’我聽了心驚,便放他進來。”
“后來呢?可交托你什么?”
“我瞧他面色青白,眼底發黑,就知是出了大事。他道:‘禍患每從勉強得,煩惱皆因不忍生。’我聽他話里話外,原是叫上司逼著,做些私鹽勾當。我一介婦道人家,又哪里懂得許多,聽他說了半晌,只教他切勿助紂為虐,又問他有甚可幫。他卻道:‘往后恐再難幫扶嫂嫂,這匣子我封了些銀錢,嫂嫂勿以我為外人相嫌。’我哪里肯收他這禮,千推萬辭,無奈拗他不過,他將這匣子丟了便跑。”
“這匣子如今何在?可開過不曾?”
“我原也不想收它這禮,就原封不動地藏在箱柜底下,拿鎖鎖了,只等哪日見著他再歸還。我恐歡哥惦著這錢,連他都不曾告訴。”
“可否將這匣子與我看看?”
王寡婦猶豫了一陣,嘆道:“也罷,如今他已離世,這禮我也還他不得。不若交給官府,也是個好去處。”王寡婦起身轉入房中,出來時手中已捧著一個紫檀木匣。
沈亭山心中怪異,接過木匣,開了鎖,當中三四條光燦燦的金條奪人眼目。王寡婦驚道:“竟是這么許多!我更不能收了!”
沈亭山盯著金條,半晌無言。
他伸手去取盒中金條,王寡婦剛要勸止,卻見他將金條盡數置于桌上,似是毫無興趣。相反,他將個木匣里里外外看了數遍,一無所獲后更是面露失望。
王寡婦問道:“大人是懷疑這匣子另有玄機?”
“一來,若只是想交托財物,他大可直接給歡哥,又何須壞你規矩,特意上門。二來,鹽務之事涉及頗多,他平白與你講起實在可疑。”
王寡婦忖思片刻, 亦覺得此事蹊蹺,“如此說來,確實奇怪。我與他相識十數年都不曾見他此情狀。”
沈亭山問:“王大娘你再仔細想想,他那日可還有別的怪處?”
王寡婦沉吟片刻,恍悟:“他臨走時忽然說要祭拜先夫。先夫雖故去多年,家中卻不曾燒靈。我領他到靈位后,便去廚下備些祭奠之物。回來時,他卻已將清香燃起,又說衙中尚有其他要事,祭奠之事叫我替他料理便好。臨走又囑咐我萬萬將木匣收好,仔細小心。”
沈亭山聽罷,更覺其中有異,復又將木匣拿起,盯著看了半晌。忽得心念一動,將手中木匣狠擲在地,木匣應聲而碎,夾縫中竟藏有一張信箋。
沈亭山轉憂為喜,將箋撿起,拆開觀看,上面寫道:
罪臣李永安頓首。茲蒙圣上隆恩,委以鹽法御史重任,本因言不及私,盡瘁事國。然朝中奸佞當道,如蠹蟲蛀國,臣既無法上達天聽,亦難以周全百姓生計。郭太師、鄭劼等人百般威逼,臣違心為其編造鹽稅假賬,實乃無奈之舉。
然臣圣賢之書銘刻五內,每每夜半,驚駭難以成眠。思前想后,臣決計將歷年兩淮鹽稅虧空之詳情,記錄在冊,以警后人。如今一冊藏于妓子崔娘之手,一冊則藏于節婦王氏之家。唯愿兩本賬冊能為有識之士所得,是非曲直,便可大白于天下。
另有一宗公案,臣不得不奏。八年前,夏太傅與郭太師勾結成奸,共謀私鹽。二人誘使兩淮鹽梟黃柳生至海上秘談私鹽交易。說來可笑,夏郭二人身為國之重臣,卻貪圖私利,不顧國家法度。黃柳生一介鹽梟,卻錚錚漢子,堅拒此等不法之請。臣當時恰在舟中,忽聞船艙內打斗聲起,急忙趕往,驚見黃柳生及時任山陰碼頭衙門把總尹世昌皆已命喪黃泉。郭太師下令船上眾人緘口不言,并將尹世昌之尸拋入河中,黃柳生之遺體則草草掩埋于岸邊。而船上所載二千石官鹽,則盡數落入夏郭二人之私囊。
日月如流,轉眼多年。夏言已身居清流一黨之首,遠離鹽務之紛爭。然郭太師仍利用職權之便,繼續中飽私囊。罪犯陸庠生因其與黃柳生曾有舊交,鄭劼便在獄中脅迫,逼其透露黃柳生身前舊所。隨后,鄭劼更是將黃柳生之舊部收編己用,并令陸庠生冒名頂替黃柳生,肆虐兩淮,為禍一方,至今已達八年之久。
臣實不堪重負,唯愿以一己罪身,將此懸案揭出。愿吾皇圣明,能夠清除奸佞,整頓朝綱,使國家昌盛,百姓安居樂業。李永安絕筆。
讀罷此信,沈王二人皆嘿然不語。良久,沈亭山長吁一氣,“此事果如我之所料,真相可大白矣。”
此時月落日升,沈亭山入地窖將眾人喚醒,又將夜間之事一一說出,眾人無不驚愕。
陳脊道:“那賬冊既藏于此間,可曾有著落?”
沈亭山搖頭道:“靈位處我去瞧過,卻看不出甚端倪。”
崔娘聞言恍然,興道:“我知道賬冊藏在何處了!”
“此話怎講?”沈亭山忙問。
“永安自縊處的靈堂是我按他意思布置的。你們在靈牌處找到了鑰匙,卻不知那靈堂有另一處古怪。那房梁之上,永安自縊之處,還刻了一朵玉蘭。”
“玉蘭?”
“正是。”崔娘領著眾人走到堂中靈牌處,左右上下環視一周,“你們看,這里與永安自縊的靈堂格局極為相似,那朵玉蘭大概便刻在那!”
崔娘柔荑高指,沈亭山順其方向,借力騰空。那房梁之上,果還藏有一個寶盒!
沈亭山將其取下,旋身落地,揭開蓋來,正是眾人苦尋多日的賬本!
沈亭山嘆道:“難為李御史一片巧思,若非種種機緣,實難找到。”
眼下人證物證俱全,沈亭山當即決定攜證物北上面圣。這時,忽聽外邊打門,眾人留心附耳,竟是官兵搜到此處!
王寡婦忙道:“你們快躲回地窖,這里我來應付!”
沈亭山笑道:“大家不必驚慌,如今賬本俱在。端的是他們怕我,而非我怕他們。”
沈亭山說罷,起身將門戶開了,四目相接之際,倒是氣勢洶洶的官兵先慌了神。
陳勇、洪州從人群中踱著四方步走出。他們原以為會是一場惡斗,不曾想沈亭山如此鎮定地自投羅網,仿佛一切竟在掌握之中。這出人意料的平靜,讓陳、洪二人精神為之一振,只恐沈亭山又有怪招。
陳勇努力壓制住內心的慌亂,表面上保持著鎮定,出聲喝道:“大膽狂徒!還不束手就擒!”
沈亭山挑釁地上下打量他,“嘖嘖嘖,大人這官服穿著倒是合身,只可惜,也穿不了幾時了。”
“你又在胡說什么?”陳勇沉聲問道,試圖用嚴厲的語氣掩蓋內心的慌亂。
“官府立下海捕文書捉我,我卻仍敢說出這話,大人自己何不想想我到底哪來的膽子?”
陳勇眉頭一皺,心中不禁一沉,頓時明白是賬本一事。
“莫與他廢話,直接將他拿下便是!”洪州被沈亭山的話語激怒,喝道,“左右!”
“等等!”陳勇將洪州止住,他深吸一口氣,向前走了幾步,壓低聲音對沈亭山道:“你想怎樣?”
沈亭山直視著陳勇的眼睛,緩緩說道:“大人可以給我什么?”
陳勇心中一緊:“榮華富貴,錦繡前程,你要什么都可以。”
“這么說,我想要的大人給不了。”
“你想如何?”
沈亭山嘴角勾起一絲笑意,“我想讓大人死。”
陳勇心中涌起一股難以抑制的憤怒和恐懼,嘴角止不住的抽動,眼中閃出決絕的光芒,“左右!給我拿下他們!一個都不許放走!”
隨著陳勇的一聲令下,官兵們紛紛抽出腰間的兵刃,一時間寒光閃爍,將沈亭山等人團團圍住。而沈亭山卻并沒有絲毫懼色,仿佛已經做好了應對一切的準備。
大戰一觸即發,不遠處卻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四名身著皇家親衛服飾的騎士快馬奔來,氣勢如虹。這一變故讓在場的所有人都為之一愣,陳勇的臉色立刻變了。
馬蹄聲漸近,四名皇家親衛勒馬停立。緊接著,一頂官轎從他們身后緩緩抬出,轎簾輕啟,一位身著紫袍的高官從中走出。他面容威嚴,眼神深邃,“有上諭!”紫袍高官的聲音洪亮而威嚴:“陳勇、洪州、沈亭山、陳脊接旨!”
高官展開圣旨:“奉天承運皇帝昭曰:陳勇、洪州主審山陰一案,竟將假賬本呈至朝廷,其瀆職之罪,實難逃罰。著削去二人官職,押送入獄,以待后審。朕思及歷代貪腐之患,屢禁不止。此鹽禍一案,朕決心深究到底,以正國法,以安民心。著沈亭山、陳脊二人為此案新任主審,三日之期,務必查明真tຊ相。朕盼爾等恪盡職守,不負朕望。欽此。”
一旨宣罷,陳勇、洪州如遭雷擊,僵在原地,良久不動。
“陳勇、洪州!領旨!”高官一聲喝道,“來人!”
長枷鐵鏈早已備好,衛兵聽令上來,須臾之間,二人便被牢牢鎖住。
“先押到山陰縣衙囚著,聽候發落!”高官命令道。
沈亭山呆看這一切,心中并未涌起天理昭昭的快感,反而增添了許多不安。他認出這位
紫袍高官正是太子太傅嚴柬。這旨意由他來宣,想來京師必是動蕩,父親只怕已遭連累。
果然,嚴柬開口道:“沈大人昨日已啟程就任永州知府,你且先安心在此查辦此案。”
這話簡單明了,沈亭山瞬間明白了其中的前因后果。夏言一黨已受打擊,陛下命他任這個主審官,無論真相如何,鄭劼和郭槐都不可能逃脫。
沈亭山心中忍不住涌起一陣冷笑,暗自嘆息:“如今我應該慶幸的是,真相確實如此,倒也不算違背己心。”
沈亭山一行回到縣衙已經三更,沈亭山吩咐明日一早請嚴柬會同審理鹽案,其余衙吏早早回去休歇。
翌日升堂,衙門口廊廡處已站了許多看審的百姓。一聲銅鑼響,三通鼓畢,沈亭山、陳脊烏帽官袍上下齊整,在大堂正中坐定。
尹濤、陸文遠被押到堂下跪著。
沈亭山故意冷淡:“陸文遠,本官問你,你是幾時以‘黃柳生’名號在兩淮劫掠鹽船的?”
陸文遠答曰:“稟告大人,八年前,草民深陷山陰縣衙獄中,時任紹興通判陳勇秘到獄中與我面授機宜。他威逼利誘,要我講出好友黃京家宅所在。又以吾友歡哥性命相脅,迫使我以‘黃柳生’之名,替他走私官鹽。”
“這黃京是何人,與黃柳生又是何關系?”
“黃京出生灶戶,后又落草做了鹽梟,更名為黃柳生。”
“既已有黃京,你又是如何頂替了他的身份?”
陸文遠泣道:“黃京雖為鹽梟,卻不曾肆意殘害無辜。他所做之事,只是將其他鹽梟的鹽劫掠過來,再以低價賣給百姓,或贈予貧寒之家。陳勇等人見他英勇善戰,便想拉攏他合作,將官鹽交給他運輸,再高價賣到外地。然黃京不愿與之為伍,最終被他們所害。黃京雖死,但他們賊心不改。打聽得到我與黃京乃是摯友,便逼我說出黃京舊所,收編他的舊部。更逼我假扮黃京,為他們行事。”
沈亭山凝視著陸文遠,緩緩問道:“你所言非虛,可有憑證?”
“我出獄后,問知黃京遺骸所在,將其重新收斂,葬于碼頭王家茶坊門首下,柱上刻有我們兄弟信物柳葉三枚,大人可去查驗。”
“本官先前已查到此處,尸體業已由仵作趙十一重新勘驗,確為黃京其人。另外,那王家茶坊內還有一處密室,本官于密室中查出黃京留下手札,其中所言確與你適才所說并無二致。”
沈亭山拍了一下驚堂木,向陸文遠、尹濤喝道:“本官再問,先前裴荻、李執事及屠戶皮三兒被害案,你二人可還有話辯解。”
尹濤重重叩了一個頭,稟道:“這三人之死確實與我們有關,可這三人也實在該死。”
沈亭山道:“尹濤,你將事情來龍去脈細說與本官聽來。”
尹濤道:“八年前,與黃柳生一同遇害的還有我的父親,時任碼頭巡檢司把總尹世昌。大人不是一直苦于找不到當年船上的人證嗎?當年我便在那艘船上。我親眼看見李執事和皮三兒將我父親尸骨丟入橫山河中,那時我父親雖身受重傷,但一息尚存,是他們!是他們害死了我父親!”
堂下看審的百姓一陣嘩然,議論鼎沸,沈亭山連連敲著驚堂木,又問:“將你當年所見如實說來。”
“當年我知父親要出海,便尋了空隙,悄悄溜到船上,并藏于鹽倉深處。不曾想,竟叫我目睹了這起公案。那艘船上,除了梁爺招募的十五名勞工外,還有如今的夏言夏太傅、郭槐郭太師、黃京、李永安以及我的父親。夏、郭二人將黃柳生誘到船上詳談私鹽買賣一事,正如陸文遠所說,黃柳生拒不答應,為此三人便起了爭執。三人皆欲將滿船私鹽據為己有,我父親忠君體國,試圖在三人之中斡旋,打斗間不分上下。這時勞工中李執事、皮三兒及劉大三人上前幫忙。劉大趁黃柳生不備,以木棍重擊其后腦。黃柳生拼盡最后氣力奪過其棍,將劉大一條腿都打折,而后倒地氣絕而亡。黃柳生一死,我父親便被他們團團圍困。我那時年幼,根本不敢出來相助,只能眼睜睜看他們將我父親殺害并拋尸海上。”
“后來,你為復仇便設計殺害了李執事三人?”
“這些年,我一直在尋機會報仇。直到前些日子,郭槐的侄兒鄭劼派人找到我,說朝廷傳出徹查兩淮鹽務的風聲。他們為了處理掉府倉中多余的官鹽,要我配合制造一起鹽船失蹤的假案。恰逢全府暴雨,他們又在山陰投毒搞出疫病一事,聯合鹽商會、藥行、喪行,借機提高鹽價,以‘流棺’將這‘消失’的鹽再悄無聲息賣出。為躲開調查,他們甚至買兇意圖殺害陳知縣。李執事也是個沒種的男人,怕查到他頭上,買兇時竟說是受崔娘使喚。若知縣不死,還有第二層保障。他們命我將鹽船消失一案做得與八年前一樣,如此一來,官府想查也不能查、不敢查。裴荻作為現任把總,自然難逃一死。對他們來說,裴荻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棋子,對我來說,卻是我真切想殺之人,于是我便順水推舟。至于為什么殺他,這個我先前認罪時早已說過,便不再提了。李執事、皮三兒亦是如此。”
“那你二人又是如何勾搭成奸?”沈亭山看向尹濤和陸文遠的目光有了些許柔和。
“因為他夏言、郭槐更加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