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0 章
且說開女子科一事已成定局, 起先亦有反對之聲。
但士紳之家發(fā)覺教養(yǎng)女子比之教養(yǎng)兒子也不差,只當(dāng)將女兒留在家中招婿,或是得了功名的女兒能嫁到比高上幾階的門楣。
尤其那等注重女兒教養(yǎng)的人家, 自來就占了極大便宜,許多人家類似寧榮二府,子子孫孫貪圖享樂,延請名師教導(dǎo)卻不得,反而家中的姑娘學(xué)得二三年便榜上有名。
只要利字當(dāng)頭,便有人趨之若鶩, 江南等地, 立時就掀起女學(xué)之風(fēng)。
然而時下對于黛玉等人, 愈發(fā)褒貶不一, 總有文章罵戰(zhàn)。
更有惡劣之人專以黛玉寫艷事,各色話本坊間流傳。
當(dāng)下雖然禁過, 但私下難以斷絕。
亦有不少崇拜黛玉的女學(xué)子, 多寫黛玉除魔降妖,扶危濟困之事,改編成曲子,各處傳唱。
黛玉自入朝堂,便是太后近臣, 非她刻意巴結(jié)太后, 實乃一榮俱榮,一損即損。
太后閑來與黛玉對弈, 說起此事甚為惱火。
黛玉反而寬慰周太后, 淡然笑道:“他們成不得大事, 便只能在這等齷齪之事上見功夫。”
“我難道還怕了他們不成?”
周太后在宮中如履薄冰,她也看得分明, 如今能得勢是幾個老臣支持。
臣子有臣子的私心,如今天子年幼,內(nèi)外交困,她不得不依仗諸位老臣,至于推動女子科一事,是為自己籠絡(luò)心腹的最佳方式。
這世間亦有渴望建功立業(yè)的女子,只有她這個太后的位置做得穩(wěn)當(dāng),那些女子才可能有出頭之日。
一如多少年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男尊女卑、夫為妻綱那一套,掌權(quán)者受益,受益者擁躉。
周太后不能真得罪了那群大人,但也要努力從中爭一杯羹。
還好,老天送給她林黛玉這樣的妙人!
依仗著夫家的封誥,怎么比得上功名加身?實權(quán)在握?
無怪乎武皇要稱帝,可惜她周家子孫不濟,根基淺薄……
周太后心頭滑過許多念頭,然后又道:
“這世道果然不公,若為男子便是風(fēng)流韻事,若為女子便聲明狼藉,若我等有一二分退縮,他們豈會罷手,只會變本加厲。”
黛玉聽到此,不由失笑。
周太后納罕:“愛卿笑什么?”
黛玉撥了撥炭火,又道:“臣只是想起以前一位友人說的話,雖然粗俗,卻也有趣,就是先前請命出海那一位。”
周太后會意,先前那個叫三丫的女子,非要一個乘風(fēng)將軍的名號,當(dāng)下應(yīng)該在前往西洋的汪洋之上。
又是一年童生試。
因近幾年來有女子科,考棚不得不擴建,京中有許多女商戶募集資金,還有些官家太太不甘其后,都想圖個吉利,保佑自家女兒能中。
京城分外熱鬧,商販們早早出攤,兜售各色瀟湘居士的花箋,就趁著這時多賺幾筆。
成績張榜,前有人榜下捉婿,而今便興起了榜下定媳,那些消息活絡(luò)的媒婆,簡直要把姑娘家門檻踏爛。
鳳姐的兒子如今已有十四,這一回也過了童生,原本也能算上一個人物。
可惜這一科榜首是個十三歲的姑娘,更有幾個十二歲的丫頭,名次還在鳳姐兒子前面。
王熙鳳私下忖度,只要朝中不搞什么女子科,她兒子少說也在前十,偏生這次被那些個小蹄子壓在下面。
就算兒子得了秀才,風(fēng)姐也高興不起來,連天惡狠狠咒罵:
“好端端的丫頭,卻擋了我兒的道!就是一群天天作耗的蹄子妖精!”
平兒見她氣性太大,一旁勸她:“前兒奶奶不是還說,林姑娘了不得嗎?”
風(fēng)姐果然現(xiàn)實,前兒還夸黛玉給她們女人長臉,預(yù)備這一回也去榜下為兒子物色一個媳婦。
如今只見寶貝兒子被其它家姑娘壓了名詞,一想到將來鄉(xiāng)試、會試、殿試,有這些丫頭片子在,她兒子上榜的機會不就少了幾分?
鳳姐對黛玉可再喜歡不起來,咬著牙惡狠狠啐一口:“什么姑娘,一個老掉牙下不出蛋的賤貨!”
平兒知鳳姐脾性,便不好搭話,早知自己便不要引起這個話頭。
只問一句,守在家中可憐巴巴當(dāng)寡母仰人鼻息,或是像林姑娘那樣在朝中當(dāng)官,真讓鳳姐有機會選,鳳姐那脾性肯定眼也不眨的選后一個。
奶奶如此,只因為不能選罷了,當(dāng)下就依仗著哥兒出人頭地。
要是早年王家正經(jīng)教奶奶讀書寫字,以奶奶的身份,還能進宮當(dāng)女官。
瞧原先榮國府上的迎春姑娘,誰還提她原先是守寡王妃,如今是太后娘娘跟前一等一要緊的女史大人。
就說鳳姐天天在婆婆跟前伏小做低,她婆婆連在女史大人跟前說話的份兒都沒有!
若奶奶也能走這條路,保管口中親親熱熱恨不得把什么黛玉、探春處得同親姐妹一般。
這年探春進京述職與黛玉相聚一次。
粵地那邊,探春許配的丈有家傳隱疾,這幾年已經(jīng)半癱,都是探春主事。
探春也不得不感慨,好在粵海將軍府的老夫人聰明,也不顧什么禮數(shù),先為孫兒留后要緊。
當(dāng)下粵海將軍府上老的老,小的小,反而指望探春撐起家業(yè)門楣。
探春到京中,自是要各處拜會故人,順便體味一番上京新興風(fēng)貌。
如今的京城夫人,最時興的便是扶持女學(xué)。
也就照著先前黛玉做過的款兒,挑幾個貧苦人家的女兒教一教,要是教出來一兩個,便是功德無量。
就算教不出來,收在家中做丫鬟也比外面人牙子買的稱心。
探春難得和黛玉這個大忙人在街上閑逛,這在她們當(dāng)姑娘的時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仿佛在外走兩圈,這姑娘便臟了臭了。
也就在京城大街,治安得力,她們才能隨意走走,體味市井風(fēng)情。
探春無故便說起寶釵來:“我最見不得她那樣的人,最是趨炎附勢,假惺惺。”
黛玉早把那人忘到犄角旮旯,記得的前年她那個小兄弟病死了,家財不知怎的都落在她手上,薛家人沒要回去。
黛玉笑道:“她幾時又惹了你,難得上京一回,怎么反而和她有了官司?”
探春哂道:“她做事歷來面上光鮮,怎么讓人抓得住把柄,咱們還小的時候,是誰天天拿著《女戒》的款兒道貌岸然充夫子的。”
說罷探春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容,繼續(xù)道:“呵,如今她可是扶危救困幫扶女兒家的大善人。”
“若是旁人我還信,只是她……”
黛玉大約想起來,原先探春在粵地的時候,在新建海塘一事,吃過薛家和王家的虧。
她歷來愛恨分明。
探春十分憤慨:“不過風(fēng)使舵,為虎作倀,你信不信,如今若換一個說法,她必是沖我們發(fā)檄文最得力的一個,若像云兒,自己要去闖一番功業(yè),我還敬她幾分。”
黛玉會意,卻淡然處之:“這樣的人,又何止她一個呢?”
她們辛辛苦苦開的路,有些人躺著就得了好果子,看到利益便如螞蟥一樣撲過來吸血。
古往今來,朝廷內(nèi)外,最不缺墻頭草。
但這條路必須走下去,只有女學(xué)和女官群體壯大,將來才能爭取更多的利益,薛寶釵既然想花錢買名聲,便讓她買。
若她能長長久久做下去,也算一樁功德。
黛玉安撫道:“罷了,莫要為這些人費口舌,咱們還是說說新稻之事。”
探春此次上京還帶了粵地培養(yǎng)的新稻,一年可兩熟,產(chǎn)量比江南一代的稻米大,但兩地氣候不同,正思索改良之法。
“對了,今年也有北面上貢的稻種,那邊的水稻更加抗寒……”
如今探春的重點卻不在出海經(jīng)商,多放在海外來的作物上。
歲月如織,轉(zhuǎn)眼過了幾十個年頭,改良稻米已在江南大力種植,還有適宜甘陜一帶的番薯、馬鈴薯等物種也推廣開來。
雖說朝中對周太后把持朝綱頗有疑義,卻不得不承認(rèn),這些年確實四海升平,少有饑荒。
……
從西方傳來的不僅有作物、機器和工業(yè),更有許多新的思想。
探春收到書是伊莉雅翻譯過的版本,讀完便嚇了一跳,只敢在下回上京之時悄悄拿給黛玉看。
黛玉看完,卻比探春淡定:“這些思想曾經(jīng)也有過,可惜百年來,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畢竟百家爭鳴的時候,思想之駁雜令人嘆為觀止。
探春卻不想談?wù)撨@個,急切道:“必定為朝中不容,若有一日,恐會禁海貿(mào)。”
她們都明白,這便是人治的缺陷,一朝天子一朝臣。
將來太后娘娘一走,她們幾個要緊的大臣不在,朝局必然動蕩,而今人才濟濟的女子科取締也不過是龍椅上那位一句話的事。
可是遠在大洋彼岸,百姓竟然把天子送上了斷頭臺!
探春不敢想,若有一日,沒了皇帝,誰來治理國家?
沒了皇帝,誰是一國之主?!
黛玉笑道:“曹孟德曾言‘神龜雖壽猶有盡時’,很多事情,你我力所不及,他日之事,誰又說得清?”
探春這幾年覺得自己老了,不免擔(dān)心身后事:“只怕將來又有多少曲筆,寫太后、寫你我。”
黛玉從未想過身后。
“雁過留痕,定有人記得,縱使史官污筆,百姓心中自有一桿秤,時光如淘沙,只會留下真金。”
……
……
自女兒上位之后,林如海在朝中愈發(fā)低調(diào),很多時候都像朝中的吉祥物。
直到周太后把持多年朝綱,甚至熬死了自己的兒子,再扶持孫子上位,林如海這尊大佛依舊在朝堂中擺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
悶聲不響的林大人,卻養(yǎng)出一個權(quán)傾朝野的女兒,林家兩個兒子選擇在外掌軍,任由妹妹在朝堂‘興風(fēng)作浪’。
想爭權(quán)奪利的朝臣苦不堪言,百姓的日子卻實實在在的好過,他們只管誰能叫自己吃飽穿暖,并不在意那人是男是女,周太后和一干女官在民間的名聲卻是不錯。
有些地方為邀功,甚至給太后娘娘供奉生祠。
林如海也沒想到,上輩子不惑之年就病死的自己,這一世居然那么能活。
人活的太長,不是一件好事。
眼看榮國府的賈赦和賈政接連故去,賈璉被酒色掏空身子,賈寶玉回江南之后成了各處幫閑的公子,妻子賈敏也在七十歲那年含笑而終。
林如海依舊在朝廷中當(dāng)吉祥物,圣上體恤賜轎賜座,他有時會寂寥,但一想兒女還在,自己總能護著幾分。
只可惜往后孫輩至曾孫輩,林家再無一個姑娘。
興許想黛玉這樣的姑娘,世上也只得這一個。
黛玉這一世在花甲之年辭世,林如海已是九十有六,卻還精神矍鑠。
兒女皆已歸西,心中固然悲痛,但他能料理兒女喪事,見其生,送其死,省得百年之時牽掛,不得不說是一種圓滿。
黛玉此生無兒無女,林如海生怕有人不盡心。
太子親自來舉哀,林家不見嚎哭之聲,倒像尋常待客,主家如此,吊唁之人更不敢嚎啕。
送走女兒,林如海心中有幾分釋然,亦有幾分悲戚,新皇限制海貿(mào)勢在必行,一味貶斥西洋之物,林家的子孫,乃至將來的百姓,必有苦楚。
……
……
絳珠仙子功德圓滿魂歸太虛,想這一世足夠傳奇,為國為民耗盡血淚,比只對著神瑛侍者哭泣有意義得多。
可惜那神瑛侍者歷劫未果,在凡間失了本心,沉迷酒.色.肉.欲,被發(fā)配到離恨天從頭修行。
那日絳珠仙子與眾姐妹行至大荒山,看見一塊巨大的五彩石,上面密密麻麻皆是字,細細讀來,竟是昔年凡塵的經(jīng)歷。
仙子們把文字刻印成書,在太虛幻境傳閱。
黛玉想起塵緣,再從水鏡中一觀凡間諸事.
原來百年之久……世間已不見皇權(quán),林家子孫零落過各地,已是尋常百姓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