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初夏時節(jié), 暑意漸重,天氣一旦熱起來,蕭吟便不似以往勤快, 比平日都要多犯懶些。
新年里楊煜才在院子里移栽的一架子紫藤剛落了花, 這會兒已瞧不見暮春時那自架上流瀉而下的一片紫色瀑布,只爬了密匝匝的綠色子,零星還有幾串紫色的小花垂著。
蕭吟躺在花架下的長榻上,架子上鋪開的紫藤葉子罩了一大片陰影下來, 恰蓋在她身上。
天熱她便容易倦,午膳后送了楊煜離開便索性在院子躺著吹吹小風,打個盹,待睡醒了再想給楊煜準備晚膳。
睡夢里聽見有人在叩門,一并還有小姑娘脆生生的聲音傳來。
“蕭娘子, 開門呀,有人找你來了。”
蕭吟正睡得酣沉, 被連續(xù)的敲門聲弄醒, 迷迷糊糊地睜開眼, 有些惱, 但又瞧見眼前那一片已經到了花期, 純凈溫柔的藍雪花, 才竄上心頭的惱意瞬間消了, 甚至不由在嘴角牽起一抹淺淺笑意。
榻上人懶懶起來,趿著鞋去開門, 還未看清外頭是誰便問道:“什么事,蓮寶?”
蓮寶知道蕭吟有入夏便犯懶的習慣, 但今年的蕭娘子似乎跟過去看來不太一樣。
看蕭吟這個時候才睡醒,關心道:“蕭娘子, 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我去把楊先生找回來?”
蕭吟靠著門框,低頭笑看著蓮寶,伸手捏了捏小姑娘肉乎乎的臉蛋,道:“他又不是大夫,能看出什么來?找我究竟何事?”
蓮寶終于想起來正事,道:“村口有人找你,哦,還找楊先生。”
意識里尚存的睡意隨即消散,蕭吟立即站直了身子,神情都變了,問道:“知道是誰嗎?可問了名字?”
蓮寶搖頭,露出一絲顧慮和害怕,道:“來了一輛馬車,有個一直板著臉的叔叔說找你,后面車上下來個和善一些的叔叔,又說找你和楊先生。我看那個冷臉的叔叔不像好人,所以趕緊來通知你,要不要干脆躲一躲?”
蕭吟心里有了猜測卻不敢妄下定論,來不及收拾便要出門,只與蓮寶道:“蓮寶回家去吧,不用擔心。”
蕭吟避開了往村口去的方向,先往學堂去尋楊煜,可當到時才知楊煜已經離開,說是因有外人尋找之故。
楊煜雖交付了至高權位,卸了一身的重擔,將自己徹底隱沒于市井,可自古以來,當局者面對上一任在位者,多是趕盡殺絕,蓮寶又說來人面露兇相,她不得不擔心其懷有歹毒意。
顧不得猶豫,蕭吟即刻往村口去,因為擔心楊煜,她越走越快,最后不知不覺跑了起來,待到村口,已是濕了中衣,額角落了汗珠下來。
然而村口此時只落了滿地明晃晃的陽光,哪有蓮寶說的馬車與外人,自然也不見楊煜的身影。
“蕭娘子!”蓮寶的聲音從蕭吟身后傳來。
蕭吟轉身迎上去,問道:“你怎么又出來了?”
蓮寶亦是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道:“我遇見楊先生了,他……”
蕭吟雖急,但看蓮寶實在喘得厲害,便揉著小姑娘的胸口幫她順氣。
蓮寶回身指著自己跑來的方向,亦是蕭吟和楊煜住處的位置,道:“楊先生跟那些人回家去了。”
“回家去了?”蕭吟意外道。
蓮寶用力點頭,道:“嗯,我就是看見了才趕緊過來告訴你的。”
知道小姑娘關心自己,蕭吟此時卻沒有心思多放在蓮寶身上,只叮囑她道:“蓮寶乖,這次好好回家陪著你娘,晚些時候,我再過去看你。”
看得出蕭吟實在著急,蓮寶懂事點頭道:“好,那我在家里等著蕭娘子。”
“好。”言畢,蕭吟提著裙角立即朝住處跑去。
雖不是盛夏酷暑,但日頭曬久了總是難耐,蕭吟身子不好又亟亟跑了許久,此時不待跑到家已開始天旋地轉,頭重腳輕著開始意識飄忽。
不及她再多走幾步,眼前隨即一黑,昏死過去。
再醒來時,蕭吟起初只瞧見個模糊的影子,她當即認出是楊煜。
思緒清明的瞬間,她拉住楊煜的衣袖,從床上坐起,問道:“你沒事吧?”
楊煜一只手拿了帕子將她額上的細汗拭去,一只手將蕭吟的手攥在掌心,眉心微皺,道:“中暑可大可小,下回一定先照顧好自己。”
他顯然在責怪蕭吟沖動,可語調溫柔,聽得出更多關心與自責,握著蕭吟的手又收攏了一些,道:“但我又高興得很。”
蕭吟看他還算鎮(zhèn)定,屋里又沒有其他人,問道:“蓮寶說有人來找我們,你見過了?什么人?建安來的?他們要做什么?”
久未見她這樣緊張,拋出的這一串問題里都是對他的擔憂,楊煜嘴角揚起,道:“我見過了。是故人。建安來的。他們……來探親。”
“探親?”蕭吟怔忡片刻才回味出蓮寶當時說的是誰,也才明白楊煜這話的意思,隨即驚喜道,“是公主和懷章來了?”
見她作勢要下床,楊煜攔道:“坐著,我教他們進來。”
蕭吟又拉著他,問道:“你看看我可有失禮的地方?頭發(fā)亂嗎?臉色還好嗎?”
楊煜坐去她身邊,認真地將她打量一番,抬手將她的發(fā)釵撥正,指尖自她發(fā)間滑落,滑過耳前、臉頰,掌心托著她引洇著薄紅的腮,道:“是差一點血色。”
“那我去上些胭脂……”
楊煜忽然欺身過來,手掌滑去蕭吟后頸輕輕按住,一臂攬過她的腰,將她箍在懷里,趁她不備,去貼那香軟櫻唇,吻得有些用力,卻并未再有深入。
蕭吟猝不及防,全無招架,由他在自己唇上肆意,只覺骨軟筋麻,又有些昏倒前的天旋地轉。
楊煜聽她唇齒間溢出嚶嚀方才罷休,看著比方才紅潤一些的唇,依舊抱著懷中溫香軟玉不放開,眼底有笑意卻也帶著些微不滿,道:“這不比胭脂管用?”
誰教她說了頃盈不算,還非帶上懷章的名字。
即便知道她跟懷章是清白的,但他如今已不必心懷天下,氣量小一些也未嘗不可。
蕭吟暗暗戳他腰窩反擊,卻只被抱得更緊,身子貼上去像是自己主動獻吻一般,額角還磕了楊煜的下巴,兩人皆是低呼一聲,最后笑作一團。
蕭吟笑睨楊煜道:“教人等著不好。”
“橫豎等了小半日,再多等一會兒又何妨?”楊煜低頭,與蕭吟鼻額相抵,道,“他們來了定要霸占你幾日。借銀子還有利息呢,要了我的人,我自也要討些安慰。”
蕭吟笑著去蹭楊煜鼻尖,道:“那你問他們要去,欺負我做什么?”
“放你出去,你定向著他們,我自然要先跟你說。”說著,楊煜在蕭吟唇上啄吻,三下,“先三天,還有多的我再問你要。”
鼻底都是楊煜的氣息,濃郁的歡喜絲絲黏連,早順著她的氣息、滲透她的肌膚融進她的血骨里,蠱惑著要給與回應。
蕭吟主動貼近,吻上楊煜,幾乎完全靠他的身體支撐,彼此呼吸交纏,再不是淺嘗輒止的交換。
她身上的香味鼓動起楊煜最難耐的情愫,雙臂托著她的后腰,由她將整個身子都貼靠著自己,似香海撲涌,教他越發(fā)貪心。
蕭吟雙手扶著楊煜的肩,低頭看著他眼底翻涌不止的情潮,嫣然笑道:“預支你一個月的,我可大方?”
楊煜掐上她腰間軟肉,趁機翻身將她壓進床褥里,與她十指交扣,冷了神色,道:“那我今日就將他們趕回建安去。”
蕭吟忍俊不禁,在楊煜懷里笑得發(fā)顫。
楊煜未見得說笑,可看她開懷,他便忍不住高興,只是想到之后幾日都要有所收斂,難免憋屈,遂去蹭蕭吟頸窩,想再多求些安慰。
二人正溫存,門扇上映出兩道人影,隨即傳來頃盈的聲音:“三哥,是蕭娘子醒了嗎?”
蕭吟視線已完全被頃盈吸引,哪知頸間突然傳來一陣短暫酥麻。
她想去拍開得寸進尺的楊煜,無奈雙手都被扣著,她只得低聲催促道:“快起來。”
楊煜看著那雪緞似的頸上留下的紅痕,方才滿意,扶蕭吟起身。
二人各自整理完衣裳,楊煜才房門去。
指尖搭上門扇時,楊煜轉身去看蕭吟。
那床上的美人兒還不放心地扶著衣領,又惱又無奈地嗔了他一眼。
他心底更是歡暢,這才開門,還故意用身子堵在門口,擋著門外人的視線,好教蕭吟再將領子遮嚴些。
見楊煜開了門,頃盈立即往屋里探看,問道:“三哥怎這會兒才來開門?”
楊煜此時臉上少了笑容,教人看不出情緒的目光在頃盈與懷章之間逡巡,最后才落去頃盈身上,道:“她身子還虛,大夫教她多歇著。”
“我方才在,都聽著呢。”頃盈瞧見蕭吟醒了,拉上懷章便往屋里去,道,“蕭娘子,我跟懷章來看你了。”
楊煜看著那對主仆走近床邊,與蕭吟分別三年未見生疏,反倒更顯熱絡。
而蕭吟當真不出楊煜所料,自見了頃盈和懷章便沒再給過他一個眼神,不知是真的故友重逢高興得忘了他,還是在氣他方才作怪,偏要在她頸間留那個紅印——
頃盈方才在蕭吟床邊坐下便聽見房門被關上的聲音,她回頭掃了一眼,笑著對蕭吟道:“三哥如今變了許多呢。”
蕭吟莞爾,并不對此評價,只仔細將頃盈打量一番,道:“公主也變了些。”
“這是自然。”頃盈對懷章道,“你站那么遠做什么,不想見你的蕭娘子?”
懷章眉目眼看著比三年前成熟許多,此時聽頃盈拿自己打趣仍是免不得臉上一紅,微微垂著眼近到床前,又聽頃盈催促,方才將視線落去蕭吟身上。
當初在渡口,他不敢現身,是因對蕭吟有愧,故只躲在暗處眼看著那一襲單薄的藕荷色衣裙孑然上船,至此再不敢多想。
這趟頃盈說要來看蕭吟,他原也不敢來,可三年的時光非但沒有減淡對蕭吟的愧疚,反而催生了他的另一種勇氣,這才教他跟隨頃盈來到這山野村落。
懷章看著蕭吟一時間不知從何說起,最后向她長揖,道:“蕭娘子,好久不見。”
蕭吟倒是從未介懷過懷章當初選擇留在建安的決定,見他現今氣質越發(fā)沉穩(wěn),一舉一動頗有風范,方才同頃盈一塊兒進來時,她還有些不敢認。
她抿唇一笑,余光還留在懷章身上,對頃盈道:“公主調教有方。”
懷章聞言身子一緊,頭埋得更低。
頃盈扶了懷章的手,示意他不必多禮,再看了一眼旁邊的凳子,暗示他坐下,對蕭吟道:“那也得多謝三哥教我甩了個大麻煩,方才有閑情。”
楊煜當初雖是慎重之下才為頃盈擇選駙馬,但夫妻感情之事強求不得,駙馬府里沒有大干戈,但小鬧不斷,終究成了楊煜對她的虧欠,因此他在放棄皇位前想了辦法教頃盈與駙馬和離,保全了彼此的體面。
蕭吟自然看得出來,頃盈跟懷章之間并非只有主仆情誼,但他們彼此始終還有身份之差,有些事只得妥協,一方愿意遷就另一方,自然不必像她跟楊煜這般做得決絕。
懷章心結始終沒有完全解開,坐著聽蕭吟與頃盈說話總覺不自在,于是站起身道:“奴婢不打攪公主與蕭娘子說話。”
頃盈道他今日見了蕭吟算是了了心愿,遂不勉強他,道:“那你去將阿六叫進來。”
蕭吟驚喜道:“阿六也來了?”
頃盈推了懷章一把,催促道:“快去,外頭只有三哥跟阿六,我可擔心阿六找三哥報仇呢。”
當初蕭吟去見阿六卻被拒之門外,皆因楊煜其時折磨得阿六過于殘忍,如今楊煜已不是九五之尊,阿六真要報仇雪恨怕是沒人攔得住。
蕭吟情知阿六不會這樣做,但事關楊煜,她總是忍不住擔心,目光便就此跟著懷章出去,待那內侍不見了身影,她還伸長了脖子朝門口看。
頃盈瞧她惴惴不安,還依稀發(fā)現那微微松開了的領口下頭有一個實在不襯她的紅印子,神情變得意味深長,往蕭吟身邊挨近坐了一些,故意擋住她的視線,問道:“你是擔心我三哥呢,還是想見阿六啊?”
蕭吟還未體會出頃盈話中深意,房門口便來了三道身影,頓時便教本就不大的屋子顯得局促起來。
楊煜走在最前頭,不顧其余人在場,徑直到床邊,坐在頃盈對面,問蕭吟道:“是不是不舒服?”
蕭吟疑惑道:“沒有,你聽誰說的?”
頃盈看了懷章一眼,想是他還沒完全放開的樣子惹了楊煜誤會,于是解釋道:“三哥只是擔心你,自己嚇自己呢。”
明知頃盈護著懷章,楊煜自然懶得管,只嗔了她一眼,再對蕭吟道:“若真有不舒服即刻告訴我。”
楊煜這旁若無人的樣子倒教蕭吟有些不好意,道:“我跟他們敘舊呢,你湊什么熱鬧?”
話雖如此,方才被楊煜拉去攥緊掌心的那只手,已在寬大衣袖的掩蓋下輕輕撓起了他的手心。
楊煜懂她這安撫自己的意思,如此心情才好些,卻又扣住她不安分的手指,正色對頃盈道:“大夫的話你方才也聽見了。”
下文不必說,頃盈早被楊煜身上的酸味熏著了,故做掩鼻狀,湊近了蕭吟問道:“什么味兒,你聞見了嗎?”
蕭吟會意,卻只用肩輕蹭了頃盈,道:“你們兄妹也有話說吧?”
頃盈沖楊煜挑眉,問道:“這就看三哥有沒有多想著我這個妹妹了。”
知道蕭吟要單獨留阿六,楊煜這下走得不情不愿,卻也不得不將余下的時間留給他們。
待目送楊煜兄妹跟懷章出去,蕭吟終于能好好去觀察至今都在沉默的阿六。
他的變化不大,依舊眉眼冷峻,依舊寡言少語,不怪蓮寶先前以為他來者不善。
短暫的靜默后,蕭吟主動破局,靠在身后的枕頭上,打趣道:“怎么,真的只是來看看我?”
阿六此時才有了些微神色變化,眼波微微發(fā)亮,提步走去床邊,身姿挺拔,身影罩著床上的蕭吟,道:“別來無恙。”
“你怎么會跟公主他們在一起?如今的你,還需要對誰盡忠職守?”蕭吟抬頭看著陷在陰影中的那張少有溫度的臉,問道,“終于自由了,真的不考慮回家嗎?”
阿六從未真正向她提及過自己的過去,但在他們曾有過的那些相處時光里,蕭吟能感受到這個看來冷漠的暗衛(wèi)對自己有著某種同病相憐的情緒,所以他們能成為朋友,或者說不止是朋友。
阿六眸光黯然,終于放下了長久以來作為暗衛(wèi)和下屬的自律,坐在床邊,道:“很久以前,建安就成了我的家,現在也是。”
“哦?愿聞其詳。”蕭吟坐正了一些。
阿六默然,似是在斟酌,稍后才去看蕭吟,認真問道:“你信我的話嗎?”
蕭吟點頭,毫不猶豫。
阿六似乎終于放了心,道:“你離開之后,建安皇宮里出了大事。”
“他都說了。”
“包括漢王意圖弒君的事他也說了?”阿六眼見蕭吟前一刻還松垮垮的身子瞬間繃緊,一句充滿詫異的“什么”脫口而出,他卻依舊鎮(zhèn)定,也像是終于確定了什么,道,“你聽我說完。”
蕭吟強迫自己冷靜,可眼下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阿六身上,雖未開口催他快說,但眼里皆是急切之色。
“先皇后離世后,陛下一直龍體有恙,不過是最初有你在,他尚能支撐。待你走后,不出一個月,他的身子每況愈下……”
“這些他都與我說了。”蕭吟到底心急,打斷道,“漢王弒君是什么意思?他當初就想殺了……”
阿六點頭道:“陛下在你與趙國江山之間有了選擇,卻也要顧及皇室顏面,在選定了漢王繼位后,便想借沉疴舊疾假死脫身。但權力這種東西,尚不能把握時或許還有敬畏,一旦真的落到手里,什么都可能改變。當初陛下為了奪位,不也是機關算盡,殺太子、害手足、威逼先帝與周皇后,漢王如此不足為奇。”
“陛下雖從鬼門關前被救了回來,但重病纏身總不見好轉。后來漢王在藥里下毒的事被公主揭穿,他一怒之下,想要效仿陛下當初,最后是公主以命相護,才教漢王答應放陛下出宮,并且永不追究。”阿六道。
蕭吟卻并不盡信,道:“只是這樣?”
阿六搖頭道:“再多,我也不知情,那晚只有公主與漢王密談。”
“后來呢?”蕭吟追問道。
“公主另外安排了人暗中保護陛下,而我則在長寧街的那座宅子里,定期接收送回的消息,好教公主放心。”阿六始終平靜,“公主也派人在尋找你的下落,但遲遲沒有消息。直到那次,你主動教人送信回去,我們才知道你原來在這里。”
“不對,當時他明明已經在桃源村了。”
“他去了金陽后發(fā)現了公主派去的暗衛(wèi),修書回建安,教公主將人撤回來,只每個月派人回去送信報平安。公主勸得動漢王,卻說服不了陛下。”阿六頓了頓,道,“其實這趟若非陛下首肯,公主并不敢過來打攪蕭娘子。”
楊煜那般要強的個性,若非確定了現世安穩(wěn),必不會教頃盈親眼瞧見,這趟他們的故人重逢,也是在他這些時日努力下才有的結果。
蕭吟垂眼時禁不住長嘆一聲,道:“他都沒與我說這些。”
“既如此,蕭娘子也只當不知道。”
蕭吟苦笑著搖頭道:“但是你選擇告訴我,不就是要我知道?你這份忠心,他也該知道。”
“知道了又如何?重金酬謝?還是將他的手腳筋作為回報?”阿六道,見蕭吟神情驀地一緊,他更確定自己的確應該告知她這些隱秘。
見阿六眸光漸漸溫和,神色松弛下來,蕭吟不解道:“你這是什么表情?”
“他得償所愿,你終有歸宿,我替你們高興。”阿六起身,那一身的微涼冷峻似是終于化開在這個愈漸灼熱的初夏,道,“公主將長寧街的宅子送給我,但我一個人住著總是冷清。我看蕭娘子院門口的那副對聯寫得好,能送我一副嗎?”
蕭吟想起,楊煜曾說,那副對聯寫了是要貼在家門外的。
所以阿六再也不是無根漂泊之人,他跟她一樣,如今都是有家的人了——
頃盈來訪,蕭吟自然盛情款待,余下幾日,兩人都在一塊兒,楊煜自然少了跟蕭吟相處的時間。
夜間頃盈與蕭吟宿在一處,想起這些日子楊煜那總也不見笑容的臉,不滿是自然有的,卻不似從前那般能發(fā)作出來,總要憋著,也實在是此一時彼一時,想來有趣。
蕭吟本在醞釀睡意,聽見里床傳來輕微笑聲,她閉著眼道:“公主年歲見長,卻是越發(fā)貪玩。”
頃盈裹著被子往蕭吟身邊挪,微抬了身子往她頸間貼,故作委屈道:“我曉得,你跟三哥都嫌我們礙事了。”
蕭吟在暗影中扯了扯嘴角,淺笑道:“可別冤枉我。”
身后的被子動了動,隨后便是一只手探了進來,待蕭吟反應時,頃盈已抱住了她的腰。
她腰間最是敏感,當下縮了身子,嬌嗔道:“堂堂一國公主,怎還夜里欺負人?”
“我冷嘛。”頃盈道。
語調像極了耍賴的楊煜,蕭吟暗嘆,這大約是他們兄妹骨子里天生的。
見蕭吟妥協,頃盈又貼近了一些,氣息撲在蕭吟后頸,道:“三嫂真好。”
“嗯?”蕭吟意外道,“什么?”
“三嫂呀。”頃盈說得理所應當,“你跟我三哥如今這般,我這一聲三嫂沒有叫錯。”
和楊煜糾纏至今,蕭吟從未“名正言順”過,她倒不是非在意這些,只是忽然聽頃盈這樣稱呼自己著實詫異,反倒不知如何回應才好。
突來的一陣沉默教頃盈不安起來,她支起身子,手亦是從蕭吟被下抽出來,隔了被子去按蕭吟肩頭,問道:“你怎么了?”
蕭吟翻身,又教頃盈躺下,摸著黑替她將被子掖好,自己方才躺下,道:“沒什么,只是有個疑問,請公主如實相告。”
“什么事兒?”
蕭吟頓了頓,聽著頃盈均勻的呼吸,主動往她身邊挪,緊緊挨著她,道:“公主是怎樣說服漢王放過他的?”
頃盈知道楊煜在蕭吟面前隱瞞了這一段秘辛,不想她卻已經知曉,這一問來得出乎意料,頃盈怔忡片刻,問道:“是懷章告訴你的?”
“是阿六。”
“難怪,他向來都有自己的主意。”頃盈道,未見有責怪的意思,道,“其實我沒做什么,還是三哥為我打算得多。我跟五哥談判的底氣,都是三哥過去的經營,原是給我防身用的。”
話到此處,頃盈終于難掩心中落寞傷感,想來曾經親近的兄妹手足如今彼此提防,建安里的一切精致奢華,卻遠沒有這鄉(xiāng)野真誠純粹,她真心羨慕楊煜,也佩服他能有放棄那三千繁華的決心。
“三哥過去做事就總留有后手,當初也確實做了一些我至今都不能認同的事,五哥也牽連其中,所有的把柄都被三哥留下了。他決定離開建安時就將那些證據,連同聯系陪都守軍的方法都給了我,說是萬一五哥行差踏錯,必要時候給他個警惕。”
“我就是以此威脅五哥,他但凡真敢動三哥毫發(fā),他在建安、在南方做的那些事就會被公之于眾,到時……”頃盈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如孩子一般鉆去蕭吟懷里,傷心道,“我從來不知三哥跟五哥之間都有這樣盤根錯節(jié)的糾葛,我以為,我們始終都是這世最親近的人。”
蕭吟跟頃盈裹在一張被子里,她一面給頃盈壓好身后的被角,一面抱著有些哽咽的天之驕女,柔聲安慰道:“你們始終是血骨至親,最后還是放過了彼此,不是嗎?如今各自安好,就是最好的結局。只是,辛苦你了,一顆心要掛在兩位兄長身上。”
頃盈抽泣著,含糊“嗯”了一聲,像是同意蕭吟的話。
她自楊煜登基便是趙國唯一的長公主,身份尊貴,平日里多被人捧著,但少有能交心的人,懷章雖是近身內侍,可到底男女有別,有些話她不便與他說,日子久了便有好些細碎的情緒攢下來。
這會兒有蕭吟哄著,頃盈漸漸放下了一貫的公主架子,女兒家嬌軟的性子上來,便問道:“我既然辛苦,三嫂能不能多安慰我?”
蕭吟忍俊不禁,道:“公主想我如何安慰?”
“你沒反駁,便是應下我這聲‘三嫂’了。”頃盈憋著嘴,在蕭吟懷里蹭,真跟小孩兒似的,“我知道你們還沒成親,不如就趁我和懷章都在,把該辦的都辦了吧。”
“他都不急,你倒急了。”
“誰說他不急?他可快急死了,你沒瞧見他這幾日哀怨的樣子,跟我搶了他寶貝似的。哦,你也的確是他心中至寶。”
蕭吟想起楊煜當日說的趕人之詞,再聽頃盈這通抱怨,當真有些哭笑不得,索性假意打了個哈欠,道:“公主不困,我都困了,明日還要去繡房呢。”
蕭吟說完便閉上雙眼,摟著頃盈睡了。
翌日蕭吟從繡房回來,甫到院門口外便見頃盈氣呼呼地沖了出來,兩人險些撞上。
見是蕭吟,頃盈咬了咬唇,回頭再看了院子里的楊煜一眼,氣得故意“哼”了一聲給他聽便跑了出去。
“公主。”懷章隨即跟了出去。
蕭吟見阿六一直在院外,原是想先從他處打聽情況,但楊煜這會兒也明顯在氣頭上,她遂先進了院子,掩上院門。
那一墻的藍雪花開得正好,給楊煜襯了底,卻消不開他眉眼間的陰沉。
蕭吟走去他身邊問道:“你跟公主怎么還吵起來了?”
楊煜眉頭擰著,落去蕭吟身上的目光亦混雜著諸多情緒,眼波換了幾回,最后只將一切都克制住,去拉蕭吟的手,指腹摩挲著她的手背,道:“沒事。”
蕭吟往他身前靠近一些,抬頭回應著他眉眼間的愁緒,道:“是啊,我這個外人管不得你們兄妹的事。”
楊煜被她這聲“外人”一激,攥緊了她的手,再將她推去墻根,教她的身子陷在那一片藍雪花里,迫近著,又怒又怨道:“只是不得你首肯,稱不得你一聲內人,這會兒還來激我,當真還是個小白眼狼。”
楊煜看來反常,蕭吟道他是跟頃盈爭執(zhí)得厲害,情緒還未穩(wěn)定才又是“內人”又是“小白眼狼”地說,她臉上跟著一陣紅一陣白,未見得生楊煜的氣,只是關心道:“你們到底說了什么?”
蕭吟溫柔的神情教楊煜頓覺慚愧,知道自己失態(tài),他立即放緩了語調,道:“對不起,不該那樣同你說話,我給你道歉。”
蕭吟黛眉舒展,自楊煜掌心抽回手,轉而摟住他的后頸,只想先哄好他,于是問道:“那你要如何給我道歉?”
楊煜見她仰面看著自己,眸光柔潤,看得他心間生暖,一臂攬上她腰間,一手摘了一朵藍雪花別去她鬢邊,道:“那就教我為你簪花描眉,日復一日,名正言順。”
蕭吟才知自己著了這人的道,卻已被楊煜抱著脫不開身了。
楊煜見她回過味來,眼底翻出笑意,抱她更緊,胸膛壓下來,幾乎貼著蕭吟,低著頭,嗅著她身上的香,又哄又委屈道:“方才當真被頃盈當著懷章的面數落了一通。”
蕭吟掐了他的后頸,嘟囔道:“那你尋我開心?”
楊煜湊近過去,鼻尖就快抵上蕭吟的,道:“我只是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蕭吟別過臉,偏不開口問。
楊煜輕搖她的身子,看來挫敗道:“你怎么不問我想通了什么?”
蕭吟道他又來撒嬌耍滑,依舊不理。
楊煜看她自頰上洇開的薄紅一路蔓延到耳根,偏偏她還要故作淡定,正好將這個破綻暴露在他面前,他便去親她的嘴角,趁她轉頭看自己時,立即抓了她全部的視線在自己眼中,道:“你我余生過一日便少一日,我想多叫你幾聲夫人給他們聽。”
蕭吟強忍著不教嘴角揚起的弧度太明顯,卻無法控制自眼角漫出的喜色,又不想都叫楊煜看了去,遂又別開視線,怪腔怪調道:“那我得需謝你終于要給我個名分了?”
“是我想要這個名分。”楊煜追著蕭吟的目光,見她轉過臉,他又追過去,取出蕭吟院子的鑰匙,道,“我想日后都只帶這一把鑰匙,回來只開這一把鎖,好不好?”
“你將這套鎖拿回去,我換套新的……”
余下的話都被楊煜堵了回去,一如她的人被她堵在這面花墻下,陣陣幽香里摻著嬌媚低吟。
終于得以從楊煜熱烈的纏吻中退開,蕭吟發(fā)紅的雙眸微微濕潤,身子起伏得厲害,鬢邊那朵藍雪花已不知何時掉落。
楊煜感覺到蕭吟的身子比先前軟,半靠在自己身上,他笑容更深,又去親那被她吃光了胭脂的唇,留戀再三,總也親不夠似的。
蕭吟躲開一些,道:“夠了。”
氣息聲還重,調子軟得勝過貼著楊煜的身子。
楊煜手臂收緊,撈了蕭吟一把,兩人貼得又近了些,他道:“下個月初三是吉日,或者等到二十八,下下個月也有好日子,你選一個,如何?”
“你……”
楊煜認真道:“曾經答應你,再做與你有關的事,需得問你。”
蕭吟暗道他實在狡猾,可有些事,不提尚可以得過且過,真當開了口,她明白,自己也是期待的。
這個“名正言順”又何嘗不是她對楊煜獨占的心思呢?
于是在她默許之下,桃源村里很快便迎來一樁喜事。
蕭、楊成婚當日,全村村民皆來祝賀,村長主婚,行禮處不在二人的住處,而是在村口的牌坊下。
一拜天地,謝過這紅塵中的相逢。
二拜桃源村,謝這俗世里一場重聚。
三拜夫妻,謝那一縷情絲尚系在彼此心頭,從未斷絕。
一整日下來,蕭吟早被那一身鳳冠霞帔壓得沒了力氣,但她多少要比楊煜好一些,因那新郎官總被賓客們拉著,脫不開身。
兩人再見時,天色都暗了,臺上的喜燭已落下了燭淚。
楊煜站在床邊看著靜靜坐著溫柔燭光中的新娘子,嘴角一刻都未放下,卻遲遲不曾再走近些。
蕭吟眼看著那片喜服的衣角停在跟前久久未動,不知楊煜又打什么算盤,索性自己挑開喜帕。
她的新郎背光而立,臉上的陰影有些濃,融在眼底脈脈笑意中,散在罩著她的燭火里,教她抬著喜帕的手微微一顫。
楊煜見狀,忙替她將喜帕徹底挑開,托在手里,指腹摩挲著帕上繡的相思鳥,道:“不該是我一場美夢,是不是?”
蕭吟已坐去梳妝臺前,卸著鳳冠,從鏡中去看楊煜清朗俊逸的側影,道:“那便是我的美夢吧。”
楊煜走去蕭吟身后,將喜帕放在梳妝臺上,幫她一塊拆下那一頭珠翠。
如瀑青絲落在他掌心時,他才覺得一切真實,抬眼時,與蕭吟在鏡中交匯了目光。
他的新娘,今夜分外嬌美。
他從身后將蕭吟摟在懷里,往她那盈滿清甜氣息的頸間鉆,聽得蕭吟一聲嬌呼才罷休,貼著新婦側臉,一同看著鏡子里的他們,道:“一整天未聽見夫人聲音,如今夜間私語,總該叫我一聲。”
他過去從來都喚她“卿卿”,今夜突然喚了稱呼,這一聲“夫人”叫得有些猝不及防,羞得蕭吟頰上的胭脂又深了一些,盈盈笑著轉開了視線。
楊煜捏著她小巧的下巴,教她轉頭面對自己,哄她道:“夫人。”
蕭吟聽得耳根發(fā)癢,一面推開他的手,一面面含春色地轉過頭,低低喚了一聲:“三郎……”
楊煜追著她的視線湊上去,道:“不對。”
蕭吟只覺得他深邃的眸子似有魔力一般牢牢吸引著自己的目光,她抿著唇,攥緊了置在膝上的手,還是不太適應喚出那個稱呼。
身子忽然被抱起,驚得蕭吟趕忙抱住楊煜,待回神時,人已經被放去了床上,他一手撐在她臉側,身子只懸空了一點兒便能貼過來。
看蕭吟抬手抵在自己心口,楊煜捉了她的手放去唇邊親吻,視線始終鎖在蕭吟身上,道:“若是不想叫可以再等等,不過總要夫人安慰一番才好。”
楊煜的吻不斷落在蕭吟手上,自手背吻去指尖,與她十指相扣,再拉回心口處,教她感受腔子里正強烈的心跳。
一下一下,仿佛跳在蕭吟手背上,連同著他掌心的微燙,透過肌膚,融入她的血骨里。
“你又有什么花樣?”蕭吟問道。
楊煜的身子壓下來,屬于他的氣息將蕭吟完全裹住。
眨眼之間,楊煜的呼吸撲進蕭吟頸間。
看著她頸上泛起的一層嫣紅,笑聲自楊煜唇齒間溢出來。
低低的一聲,滿是蠱惑,漫在蕭吟耳邊,激得她不禁嚶嚀。
楊煜鼻尖蹭著她軟軟的耳廓,描摹著她小巧的耳垂,合著眼頗為享受,道:“那年中秋,我聽得夫人給下人們唱歌,今日還想聽,當是夫人補償我的,只唱給我一人聽,可好。”
“不好……”
蕭吟話音未落,楊煜便咬了那細嫩的頸間軟肉,齒緣輕磨著,磨得身下的蕭吟胡亂蹭著要躲開,他趁機一條手臂攬去她腰間,徹底消弭了兩人之間最后的距離,再吻上那被自己咬過的地方。
“那夫人叫我一聲,是我想聽的便作罷。若不是,便罰。”
“唯心之舉,我才不著你的道。”蕭吟道他又要使壞,索性由他抱著,不動了。
“夫人。”楊煜耐心哄著,鼻尖從蕭吟頸間滑過頰畔,與她面貼著面,笑吟吟道,“長夜漫漫,與夫人玩?zhèn)游戲可好?”
蕭吟稍歪了腦袋,親了楊煜一口,道:“不玩。”
楊煜撫上她發(fā)燙的臉,見她眼底迷蒙一片,含著水霧一般,格外惹人憐惜,險些就教他心軟要聽她的了。
他貼著那一小片溫軟,教彼此氣息交融糾纏,蹭花了蕭吟唇上的胭脂,吃上一些,再與她說上幾句。
“夫人唱支歌兒……我來做壞人……若是斷了夫人這歌……夫人今晚便由我胡鬧……若我沒這本事……我聽夫人處置……”
最后那一口胭脂吃得久,楊煜只覺得懷里那一汪水已漸漸成了灼人的火,正一點點燒著他所剩不多的理智。
待得夠了便宜,楊煜方才暫時放過蕭吟,仍舊如先前那般誘哄著,道:“夫人……卿卿……”
從楊煜眼底翻涌而來的情潮順著曖昧的燭火撲上蕭吟心頭,耳畔那早已粗重的呼吸聲成了最強烈的蠱惑,抓住她從來對他的舍不得,自此攥住了她整顆心,由不得她再口是心非。
蕭吟只覺得眼尾發(fā)燙發(fā)潮,氣息有些不穩(wěn),問道:“想聽什么?”
笑容徹底在楊煜沒見眼底綻開,他又貼去蕭吟頸間,朝著方才咬過的地方緩緩吹了口氣,感受著懷里的身子一震,他卻仿若無事道:“夫人唱什么都可以,這是在考驗我的功夫呢。”
細密綿癢的感覺伴著蕭吟努力維持的歌聲自頸間蔓延開來,她盡量集中著精力,不去多在意楊煜在自己身上的作祟。
可他們貼近著,所有的接觸都那樣滾燙,時而是密匝匝的吻,時而又是似有若無的觸碰。
燭火燒著夏夜里的熱烈,亦籠著帳下正纏綿的身影,漸漸在墻上照出一道細長的影子。
那綢帶自楊煜袖中被抽出時,蕭吟的歌聲戛然而止。
楊煜沉醉著笑意的眼眸里盡是蕭吟嫣然嬌媚的模樣。
燭火驟然熄滅時,綢帶遮去蕭吟眼前。
微涼的觸感教她失聲低吟。
“三郎……”
唇上被輕輕啄吻,耳畔響起一個溫柔又蠱惑的聲音——
“錯了,要罰。”
思緒完全被那聲音牽著,蕭吟已忘了方才自己拒絕與楊煜玩這游戲。
“夫君……”
“夫人歌聲斷了,今夜都聽我的。”
蕭吟被徹底奪去呼吸的那一刻,方知這才是余生里只屬于她和楊煜纏綿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