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龍燒了一整晚,屋子里烘熱,謝淮驍在被窩里翻了個身,半張臉露在外,蓋住了耳朵,外頭天光大亮,他仍舊沒有半分要起來的跡象。
門廊下的竹篾風(fēng)鈴被吹得叮當(dāng)亂響,謝淮驍平時很喜歡聽的聲音,這會兒困著,只覺得它太吵太鬧。
過了一會兒,風(fēng)鈴?fù)O拢嬷涞氖忠猜s回了被子里。
只是還來不及好好睡回籠覺,外頭的廊下又傳來了沙沙噠噠一串人的腳步聲,錯落不一,得有三四人。
沈妤懷里抱著鎏金雕荷的手爐匆匆走著,頭上簪的雙色芙蓉花玉石珍珠步搖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身邊跟著鐘石青,她一邊走,一邊稍稍側(cè)過臉問:“小小還未起?”
“王爺昨天免了世子的晨練,又睡得晚,今晨便沒有在慣常的時辰叫他起來。”鐘石青笑了笑,但這笑只維持了眨眼時間,便又落了下來,“況且今天……”
話未說完,是他不想說出口,但沈妤已經(jīng)明了,反而莞爾說:“小小答應(yīng)好了的,他都不擔(dān)心,怎么石青還替他操心起來了?”
說話間,兩人帶和沈妤的侍女已經(jīng)到了謝淮驍?shù)拈T外,她抬手輕輕叩響:“小小,可醒了?娘親要進(jìn)來了哦?”
里頭沒有人回應(yīng),沈妤朝鐘石青點(diǎn)了點(diǎn)頭,伸手推開了閉合的房門。
屋里暖洋洋的,沈妤將手爐遞給丫鬟,徑自去了床榻邊。
謝淮驍夜里睡覺不喜歡拉著床簾,故而沈妤一進(jìn)去里頭,便看見他幾乎要將整張臉都埋進(jìn)被里了。
見他睡成這般,沈妤不免失笑,走過去在床邊坐下,伸手替他拉下了蓋住臉的被子,她的指尖涼,抱著手爐也不太暖得好,碰到謝淮驍熱乎乎的臉頰,稍低的溫度碰醒了他。
沈妤見他動了動眼皮,曉得這是醒了,便輕聲說:“昨夜不是還說今晨要早早起來看雪?怎的這會兒雪也停了,我們小小還在被里呀?”
她用哄小孩兒的語氣,謝淮驍皺了皺眉,不情不愿地翻身轉(zhuǎn)到了她這邊,眼睛還是閉著的,用帶著弄弄倦意的嚴(yán)肅語氣說:“娘親,我今天就滿十歲了。”
沈妤臉上笑意漸漸變深,說:“十歲的大孩子了,睡覺還要像小朋友一樣縮起來,還要賴床,康哥兒都要笑你了。”
謝康小謝淮驍兩歲半,今天也早早起了,已經(jīng)完成了晨時的功課,這會正跟著他爹娘一起,清點(diǎn)著夜里要放的燈。
今日是上元,也是謝淮驍?shù)纳剑瑢偻茫磕赀@天的夜里,謝孟宗和沈妤都會帶著他去城里府川河邊放小兔燈。
謝康點(diǎn)的就是這些。
十歲了就要放十盞,王府里人人都記得,他少年老成,還是想再核一遍。
沈妤說:“剛才過來時娘親碰到他,他還拿著你的小兔子問娘你起了沒。”
“我起!”謝淮驍最吃這樣的激將法,努力撐起身,四肢像貓一樣撐在被子里,說,“娘親,你看,我起了。”
“那快點(diǎn)來穿衣裳。”沈妤說,一旁的丫鬟見到她招手,連忙將早早備好的新衣拿過去候著,“不是還說要去堆雪人嗎,再不去,怕是要化干凈了。”
荊城的冬天很難下一次雪,不似虎嶺關(guān)和雁都,每個冬天都是銀裝素裹,天地一色。
謝淮驍記事起就總聽沈妤說起在雁都見過的雪,冰凌在屋檐下被太陽照得五光十色,霧凇滿林似仙山奇境。
荊城就不是這樣的,冬天多小雨,濕淋淋,不點(diǎn)地龍,那冷氣能鉆進(jìn)被子里陪你困覺,即便能看見遠(yuǎn)處的雪山,可城里許多樹卻連葉也不落,終年都是綠色的。
只靠著深淺來辨別在的季節(jié)。
那會兒謝淮驍四五歲,以為只有折籮山那樣高的地方才會長雪,那娘親和爹爹待過的雁都是和折籮山一樣高的地方。
后來長了幾歲,知道了雁都就是雁都,不是什么和折籮山一樣高的地方,但有著同折籮山一樣的雪。
今年冬天很冷,昨夜用過晚飯,忽然就下起了雪,謝淮驍和謝康都是第一次見,稀罕得不行,扔下飯后點(diǎn)心便沖了出去。
雪花小小一個,不是沈妤說過的鵝毛那樣大,謝淮驍接到手心,在檐廊橙黃的燈下仔細(xì)看,發(fā)現(xiàn)好像每一片都長得不一樣。
只是還不待他拿給沈妤看,便已經(jīng)融化在了他的體溫里。
不過不重要,齏粉一樣小的雪也是雪,再加上第二日是上元節(jié),也是謝淮驍?shù)纳剑磕曛挥羞@天謝孟宗才會免了他的功課,也可以睡晚一點(diǎn),他和康哥兒在院子里玩瘋了。
但直到他睡覺前,雪也還是只有一點(diǎn)點(diǎn)大,沈妤告訴他,睡起來就好了。
這會兒聽到沈妤說雪快化了,謝淮驍才有一點(diǎn)緊張感,他長得不算快,十歲才到沈妤的腰上一點(diǎn),剛想撲出床外去扒著窗看院子,便被娘親攔腰抓了回去。
沈妤說:“騙你的,好好穿衣,后半夜下得大了,院子里的雪都有一節(jié)指深。”
謝淮驍哦了一聲,有些悻悻,他還以為有一腿深。
丫鬟捧著他的衣服,都是熏好的,帶著梅花香氣。
生辰這天穿紅是荊城的習(xí)俗,謝淮驍自覺已經(jīng)長大,不愛要正紅的顏色,沈妤依著他,最后定了稍稍沉一點(diǎn)的銀朱的錦做了一套今天穿的棉袍,謝淮驍也是第一次見,穿上后去找了謝康,才知道自己后背上繡了一只兔子。
謝淮驍苦了臉,說:“出去大家都會笑話我,這是女孩子的紋樣。”
謝康卻覺得好看,說:“不呀,很襯世子呀。”
都那么漂亮。
謝淮驍氣極了,顧不得他比自己小,打定主意不要給他分生辰糕了。
但穿都穿了,今天里沈妤是不會讓他脫下來的,謝淮驍沒有辦法,回屋里讓鐘石青給他找了一件小狐裘穿上,將那只小兔子擋了起來,才愿意跟著謝康一起出門。
上元節(jié)的街上熱鬧,又下了雪,好多小孩兒推擠追打在街邊,隨便見了誰就扔去一個巴掌大的雪球,謝淮驍和謝康都被扔到了,兩人不甘示弱,當(dāng)即就抓了雪扔了回去。
很快出了一身汗,狐裘披不住,最后還是給了身邊陪著出來的鐘石青。
不過這會兒謝淮驍已經(jīng)玩瘋了,早早忘了自己身后背著一只小兔子的事。
匆匆吃了午飯,謝淮驍和謝康都惦記著還要出門,但這會兒的街巷和早晨出門的那會兒,已經(jīng)完全不一樣了。
一指節(jié)深的雪早就被人們踩碎,喧鬧化成了水,到處都是濕漉漉的,若非墻根和街相交的地方還有些許殘雪,屋檐瓦頂上沒有被炊煙熏過的地方還覆著那么深,謝淮驍會覺得早晨的玩鬧似一場夢。
荊城的雪,到底還是同娘親說的雁都的雪不一樣。
謝淮驍在王府門檻上坐下,撐著臉望著遠(yuǎn)處的折籮山,皚皚雪色涂在透藍(lán)的天幕上,他看得移不開眼。
謝康不想坐,他覺得凍屁股,并對不怕凍屁股的世子爺很佩服。
他看著街巷,不遠(yuǎn)處的巷子口突然轉(zhuǎn)進(jìn)來一輛馬車,四匹馬拉著,謝康懂得一些規(guī)矩,王爺?shù)能囻{是五匹馬,四匹馬的車駕雖然稍稍次了一些,但荊城里除了王府里外,沒有誰能再用這個規(guī)制。
謝康當(dāng)即就想到了半月前從爹爹那里聽來的事,驚呼一聲,指著那邊對謝淮驍說:“世子快看,那是不是來接咱們上雁都的馬車?”
謝淮驍這才收回視線,順著謝康指的方向看了過去。
馬車已經(jīng)快到王府門前,速度也慢了下來,最后,在石階前停下。
駕車的車夫配著刀,先下了車,車簾被人從里頭掀開,一雙文人寫字的手,沒有讓護(hù)衛(wèi)扶著,棉袍大氅,從車上不緊不慢地下來了。
謝淮驍站起了身,讓謝康進(jìn)去叫人,再回過頭時,來人已經(jīng)笑盈盈地走到了他的面前。
“可是淮驍?”
聽見自己的名字,謝淮驍心里的警惕稍稍落下去了一些,嗯了一聲,問:“你是誰?”
“鄙人林海潮。”林海潮從隨身的小袋子里拿出一只繡著兔子的荷包,遞給他,說,“路上匆忙,來不及準(zhǔn)備旁的,這是從雁都啟程前,我的學(xué)生讓我?guī)Ыo你的禮物,鄙人皮厚,借花獻(xiàn)佛,祝你十歲生辰喜樂。”
那只兔子繡得歪扭,一看便知是個新手,謝淮驍有點(diǎn)嫌棄,但沈妤教過他不可以這樣。
“謝謝林先生,也謝謝他。”謝淮驍雙手接過,抿了抿唇,似乎還是憋不住,又補(bǔ)充了一句,“我是大人了,不用小孩子的荷包。”
林海潮失笑,似乎是沒想到謝淮驍是如此一個性子,仔細(xì)看了他一會兒,慢慢道:“你和你娘親很像。”
謝淮驍眉眼和神韻肖母,早早有了瀲滟之感,輪廓和唇卻像謝孟宗,多了幾分硬的線條,沖淡了紅痣點(diǎn)在他身上的艷。
他以為林海潮指的也是相貌,聽完笑了笑,頗有些得意,說:“娘親也說我還好長得像她。”
林海潮不言語,搖了搖頭。
大門后傳來匆匆的腳步聲,小廝將門打大開,謝孟宗走在最前面,沈妤伴在他身邊,親自走下臺階,朝林海潮抬手作揖。
謝孟宗說:“沒想到是林先生親自來,天氣濕冷,快,里面請。”
沈妤牽過一旁的謝淮驍,也同林海潮打了招呼,又對謝淮驍說:“小小,這是要帶你去雁都念書的林海潮林先生。”
方才已經(jīng)認(rèn)識過,謝淮驍卻也還是又乖乖點(diǎn)頭,說:“林先生好。”
說話間,一行人已經(jīng)進(jìn)了前廳,屋里溫暖,林海潮脫掉了大氅,鐘石青上前,替他接了過去。
沈妤問:“林先生一路奔波,必定是累了,要不要先休息會兒,房間都是備好的。”
林海潮擺了擺手,說:“休息就不休息了,謝謝王妃好意,等世子過完生辰,便就要走了。”
沈妤愣了愣,似乎未曾想過會這么快,抹了胭脂的臉也霎時白了,連快步走路時也不曾晃動的步搖,這會兒僅僅只是抬手掩唇藏起她的驚訝,卻啪地甩在了臉上。
謝孟宗皺眉:“大可明日天亮了再啟程,為何如此之趕?”
林海潮看了一眼外廂跟著謝崇去停放馬車的護(hù)衛(wèi),眼神又落在謝淮驍身上,說:“王爺,我并非是只身來。”
謝淮驍意識到了什么,看了看謝孟宗,最后又抬起頭,看了看身后的沈妤。
沈妤彎下腰,抱了抱他,說:“淮驍啊,今天晚上,娘親給你多點(diǎn)一盞燈,好嗎?”
謝淮驍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好。
對他來說,都是不討喜的兔子燈,多少盞都是一樣的。
“去了雁都,新歲就可以見雁都雪了。”沈妤說,“到時候娘親和父親過去,你將你見到的仔細(xì)說給我們聽,娘親想知道,淮驍見到的雪,和娘親見到的雪,是不是一樣的雪。”
淮驍啊——
淮驍。
謝淮驍從未聽沈妤喊過那么多次他的名字。
仿佛今天之后,他便聽不到了。
那天下午,林海潮來了之后,謝淮驍便去將要帶走的東西都搬到王府準(zhǔn)備的馬車上,花光了后面剩下的白日,匆匆吃了飯,沈妤便帶著他去點(diǎn)燈。
還不到城里的放燈時間,去不了府川河,沈妤便帶著他在王府的荷塘里,放了十一盞兔子燈。
上車時,謝康哭了,怎么哄都不愿意走,謝崇最后點(diǎn)了他的睡穴,才讓他安靜下來。
謝淮驍是第一次見謝康哭,他后知后覺,懵懵懂懂的,仿佛意識到了什么。
上車之前,死死抱著沈妤,不愿撒手。
“乖啊,淮驍,在雁都和林先生好好學(xué)。”沈妤親了親他的額頭,哄他說,“新歲的時候,爹爹和娘親去看你。”
謝淮驍嗚了一聲,濕了眼,但不想被她看見自己哭,用力蹭在她肩上。
荊城去雁都的路太長,經(jīng)過許多千篇一律的風(fēng)景,謝淮驍走累了。
“騙子。”謝淮驍聲音哽咽,喑沉沙啞,“……年年都只有我一個人看,雁都的雪,一點(diǎn)也不好……”
清溪冷香覆滿鼻息,溫?zé)岬氖指苍谒念~上。
宋青梧低下頭,似乎想聽明一些:“謝哥哥?可醒了?”
謝淮驍緩緩睜開眼,眼睫上掛著水汽,連面前的畫面都變得模糊起來,看不明,還未褪下的高熱讓他的腦袋渾濁不清。
他只是想湊近看看而已。
卻驀的觸到了另一雙薄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