揣摩圣意這件事上,謝淮驍頗有信心,自覺朝中無人能出自己左右。
方才宋知雨同他親近了些,又是在說駙馬的事,論起來自己才是當下的那個外人,卻偏偏和公主附耳相談避開了陛下,宋青梧會不悅,倒是不難猜。
只是,謝淮驍覺得,宋青梧的情緒未免太外露了一些。
再如何,許由調職,宋知雨也并非是私下里背著宋青梧來找他的,而是當著面,宋青梧卻變臉變得如此迅速且明顯,實在不是一個帝王該有的模樣。
這個念頭剛過,謝淮驍便皺了眉,不禁想起宋青梧剛剛當上太子的時候。
先帝的子嗣不多,三位皇子兩位公主,皇后嫡子宋青漱逼宮未成,被宋青玨提前發現并布了甕中捉鱉的局,宋青漱下獄被賜死,皇后被廢,她的娘家全數被罷了官,跟著王府的婦孺幼童及仆從一起發去了邊關。
曾經朝堂里的半邊天,說倒就倒了干凈。
而宋青玨以為自此再無阻礙,趁此機會將宋青漱的殘黨連根拔起,換上了自己的人,卻不想半年后,一封帶著他通敵叛國鐵證的密信就被送到了先帝的桌案上。
密信送到先帝桌案上之前,虎嶺關毫無預兆地被敵人突襲,軍營里頭夜才剛剛辦了篝火宴,大家都喝了酒,警惕心散了許多,哪怕發現得及時,仍舊是被打得猝不及防,戰事激烈,陳敬被擒時竟只有當時在他附近的謝淮驍發現。
主將是軍隊的鎮魂槍,謝淮驍當機立斷,帶著手里二十人的先鋒營將士追了出去,就靠著這些人,生生把陳敬從敵人手里帶了回來。
戰事結束,陳敬上書為謝淮驍請賞封將。
圣旨路遙遙,陳敬說或許這次有機會用功換取回荊城的機會,謝淮驍面上不顯,心里卻暗暗盼了好久,圣旨到虎嶺關的那天,接旨的路上他走得比誰都快。
謝淮驍從“奉天承運”開始期盼,宣旨太監尖細造作的嗓音一個字一個字的往外蹦,他的目光慢慢黯淡下來,直到最后落下“欽此”,那雙素來清澈明亮的眼睛早已無光。
圣旨上,他手里的人各個得了該得的,只有他,除了一句“調任回京”外,連陳敬替他討的賞都未曾提起。
那時候的虎嶺關下著雪,謝淮驍卻仿佛從未見過一樣,否則怎么會覺得被糊了眼,什么路都看不見。
臨行前夜,陳敬叫他去喝酒,說了很多話,謝淮驍放縱自己喝暈了一些,酒醒之后,只記得出帳前的那一句。
“也好。”陳敬說,手里空掉的酒壇被他隨意扔到一旁,砰地碎開,“下回碰到謝孟宗,還能好好吃酒。”
后來,謝淮驍再也沒見過虎嶺關那樣早又那樣大的風雪。
回到雁都的隔天,宋青梧被冊封為太子,林海潮特意一大早就到謝府來接謝淮驍一起進宮聽封,太和殿上,隔了幾年,他終于又見到了宋青梧。
那會兒謝淮驍心里還是有些氣的,他記得自己從虎嶺關寄給他的那些沒有回音的信。
但——
正大光明匾下筆挺站著的少年矮了他半個頭,俊朗英挺的輪廓還帶著那個年紀有的雪白稚嫩,身上穿著算不上合身的太子朝服,眼里滿是無措和對莊嚴肅穆的太和殿的不適應。
那一瞬間,謝淮驍的氣忽然又沒了。
他說服了自己。
靖南王世子的身份特殊,又有了能獨當一面的軍功,被皇帝猜忌著,和自己走得太近,對一個生母地位低下的皇子來說,是一件致命的事。
關乎性命的事,他不怪宋青梧做這樣的選擇。
但他還是感到一絲絲地難過,畢竟他曾經很真誠的覺得,他們能算得上朋友。
整個早朝間,謝淮驍幾乎一直在走神,因而沒能注意到,宋青梧時不時看過來的眼神。
好不容易等到了早朝結束,先帝要單獨見謝淮驍,林海潮便帶著他過去。
宋青梧要回允安宮看看宋知雨有沒有差人將他的東西收拾好,便順路一道,只是謝淮驍一路上沉默寡言,即便林海潮一直找著話題,氣氛也始終熱絡不起來。
直到路過御花園,碰到早早等在那里的、那會兒還是怡妃的魏太妃。
衣著華貴的女人顧不得儀態,頭上簪的金步搖幾乎晃上了天,盛氣凌人地疾步沖到三人的面前,更準確一些,是到宋青梧的面前。
林海潮的禮還未行到一半,啪地一聲,魏妃已經先一步扇了巴掌出去。
她這輩子都沒有這么用力過,涂著蔻丹的手指指甲又留得長,一下出去幾乎將人的臉劃出血痕,但宋青玨死了,她兒子死了!如何叫她不恨!她甚至根本解不了氣!
甚至若非宋青玨一口咬死都是他一人做的事,否則還會連累到她和女兒,甚至可能連她娘家一大家子的人都保不住!
“小賤人!”魏妃失控,聲音尖銳仿佛已經瘋了,“本宮當年就不該讓你生下來!你那個賤命的娘趁本宮有孕在身偷偷和陛下有了你,想母憑子貴當鳳凰!她也不照照鏡子看看自己配不配!”
“當年陛下連個最低的份位都不愿意給你娘!如今若不是你害死了玨兒,哪兒輪得到你這個在宮里茍且偷生的賤種!你娘不配!你更不配!”
宋青梧被魏妃忽然的舉動怔住了,他甚至來不及閃躲,可那到幾乎將嘴扇出血的巴掌沒有落在他身上,千鈞一發間,謝淮驍擋在了他的面前。
宋青梧看著他臉上被劃出的血痕,聲音劇烈顫抖著,近乎失聲:“……謝哥哥……謝哥哥!”
饒是做了心理準備,謝淮驍仍舊被打了滿嘴的血腥味,臉上火辣辣的刺痛著,嘶了一聲,吐掉了嘴里的血沫。
魏妃忽然愣住,定睛一看,才發現自己根本沒有碰到宋青梧哪怕一點點衣角。
四周的宮人似乎全被定住了,根本不敢動,林海潮拉了拉關寧的衣袖示意他先去辰陽宮稟報陛下,可還沒走出去,就被魏妃的人攔住了。
林海潮變了臉色,拱手朝魏妃說:“娘娘,宋青玨通敵叛國本是株連九族的罪,若不是——”
“若不是什么!”魏妃將矛頭倏地沖向了林海潮,“玨兒是什么樣的人,還有誰會比本宮更清楚嗎!你們一個個的就是不愿意玨兒繼承大統,就為了這個賤人!”
“娘娘!慎言呀!”
魏妃的大宮女聽后瞬間駭然,此番從靜水宮出來本是為了找宋青梧讓娘娘出出氣,他的不受寵是宮里頭眾人皆知的,哪怕如今封了太子,只要不是做得太過分,打一巴掌罵幾句而已,陛下斷是不會責怪的。
可這樣的話傳到陛下的耳朵里就不一樣了。
宋青梧仿佛沒有聽到魏妃的話,滿心滿眼都是謝淮驍,他走到他身邊,想抬手碰碰他看看傷,卻聽見那人勾唇嗤笑,拂開了他的手。
“繼續說呀,怡妃娘娘。”
謝淮驍擦了擦嘴邊的血痕,鮮紅在臉上落下凌亂的一片斜痕,目光嘲弄地看著魏妃,說:“虎嶺關戰死的將士們都聽著你講故事呢,娘娘多講一些,這樣他們才好在見著宋青玨的時候,一字一句地還在他身上。”
他的語氣輕挑,似乎只是說一件稀松平常地吃酒聽曲兒的閑事,可卻讓魏妃從心里竄起涼意,頭皮發麻起來。
她看過去,發現是剛才擋在宋青梧面前的那個少年,方才未曾仔細看,這會兒瞧了,覺得面熟得很。
少年膚色瓷白,模樣漂亮又精致,一雙眼清澈得很,被她扇過的臉漸漸紅了,刮出幾道指甲痕跡,滲出了血,可偏偏不顯得狼狽,反倒襯得他恣意,鋒芒畢露又意氣風發。
直到視線落在少年眉心的紅痣上,她才慢慢想起來他是誰:“謝……淮驍?”
“喲,難為娘娘還記得臣。”謝淮驍說,目光陡然凌然起來,“娘娘不繼續說了么?正好臣要去向陛下稟報虎嶺關之事,不如一路罷,讓陛下也聽聽,看看宋青玨是不是當真被陷害。”
林海潮皺眉,不贊同地看向謝淮驍,搖了搖頭,嚴厲了一聲:“淮驍,休要說了。”
他身份在雁都本就敏感,不宜這般張揚行事。
“我都不怕,先生怕什么。”謝淮驍說,輕哼一聲,“陛下若當真要給宋青玨翻供伸冤,那不如一道給宋青漱也翻了,大皇子向來忠厚老實,不如二皇子聰慧,如何做得了逼宮這等大逆不道的事,必定被人陷害,至于是誰——”
他看了一眼面色發白的魏杳,說:“娘娘,二皇子殿下那樣聰明,天資卓絕,生不為嫡長,當真是可惜。”
“謝淮驍,你休要血口噴人!”魏妃白了臉,指尖都在顫抖,她指著他身后的宋青梧,說,“誰不曉得你自幼便同宋青梧交好,他如今做了太子,靖南王府當真是功不可沒!”
謝淮驍瞳孔顫了顫,眼中寒芒已帶上了煞氣,正欲開口時,宋青梧忽然拉了拉他的衣角。
謝淮驍回頭看他,瞇了瞇眼。
“……謝哥哥,對不起,我、我連累你了。”宋青梧笑得牽強,眉眼間具是落寞,“這位子本就不配我想,娘娘只是說了實話罷了,你不要生氣。”
謝淮驍眼神復雜看著他,眉頭緊緊皺著,只是兩三年不見,宋青梧竟然成了這么個性子,這到底得受了那兩人多少欺負和打壓。
林海潮略略驚訝,看了宋青梧一眼,捋了捋自己的胡子。
接著,宋青梧又看向魏妃,笑了笑,說:“陛下福澤綿長,身體康健,和娘娘感情甚篤,日子長了,未必不能誕下新的皇子,只當這個位置,暫且是我替他保管著。”
“宋青梧——”
“娘娘,”林海潮打斷了謝淮驍,走到了中間將兩人和魏妃隔開,躬身作揖,說,“今日之事,不會傳到陛下的耳朵里,三殿下沒有母妃,還需得娘娘多仰仗。”
這是主動遞了臺階給她下,但魏妃也聽出了里頭含著的威脅之意,林海潮只忠于皇帝和儲君,宋青梧愿意不計較,那這次他便當不知道,但若她依依不饒,那他也不會手下留情。
來時想要給宋青梧給自己泄憤,卻偏偏另外兜了一肚子沒地方滅的火,魏妃在心里狠狠記下這一筆,不甘不愿地帶著人回自己的宮里了。
過了一會兒,御花園里又清凈了起來。
宋青梧慌慌張張地再次想去看謝淮驍的傷,說:“謝哥哥,讓我看看,疼不疼?”
他屏著呼吸望著謝淮驍的側臉,上面都出印子了,那幾道指甲痕跡更是觸目驚心。
“我無事。”謝淮驍說,這對他來說連小傷都算不上,“倒是你,要當皇帝的人了,怎么能如此軟弱?”
“我……”宋青梧被反問得一窒,臉上又出現了早晨在太和殿上的無措,“……我不敢……我做不好的……”
謝淮驍點了點他的眉心,恨鐵不成鋼,說:“有林先生教你,還怕當不好?”
宋青梧仿佛被他的手指燙到,禁不住戰栗了一下,抿了抿唇,抬起眼期期艾艾地看著他說:“……那謝哥哥也會幫我么?”
謝淮驍最不習慣這樣的眼神,他看了一眼林海潮,見林海潮向他點頭,才軟下聲,語氣里帶了點哄小孩子的意思,揉了揉宋青梧的頭,說:“既然你還愿意叫我一聲‘謝哥哥’,幫你而已,小事一樁。”
話音剛落,宋青梧忽然張開手圈住他的腰,抱了過來,這個年紀的宋青梧比他要矮一些,下頜靠在他的肩上,溫熱呼吸撫過他的耳側。
什么話都沒有說,只是圈在他腰上的手收緊,清溪冷香撲滿謝淮驍的鼻息,覺得臉上被魏妃打過的地方也不是那么疼了。
謝淮驍抬起的手原本是打算推開他的,但想了想,終究是怕宋青梧覺得自己只是說了一些話安慰他,會委屈,片刻后,還是落在了少年的后背上。
輕輕拍了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