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 章 撥云
查司和將自己的令牌給了謝淮驍,以方便他驅使衙衛(wèi)一道去蔣正源的府邸找那道暗門。
林閑被帶出來時還沒太回神,直到被謝淮驍推著上了馬車,顛簸起來,才慢慢醒了回來,四周嘈雜的聲音從車簾外徐徐灌入,不過他似乎在驚詫,對著自己的脖子便掐了下去。
脖頸間的肉細嫩,林閑也沒有對自己手下留情,下手下去便頓時齜牙咧嘴起來,嘶了一聲,小聲道了句“龜龜”。
自己的貓送來的禮物,宋青梧哪有不接的道理。
只是宋國公看著這一幕,心中總覺著不舒坦,原本被下意識藏在身后的狗尾巴草被他拿出來摔在桌上,哼道:“玩物喪志。”
宋青梧沒有答話,而是看向德正:“公公進去伺候著罷。”
德正說:“那咱家便先走了,小安子擱這兒伺候著,幾位大人有事只管吩咐他就好。”
“用不著。”
宋國公將手里的狗尾巴草摔在桌上,從懷里掏出了一個古舊的盒子,上面雕著梅花紋,他大步上前,往宋青梧手里一塞:“宋相前些日子落下的東西,可撿好了。”
說罷,甩袖一背,第一個離開了花廳。
德正被突然變臉的宋國公鬧得有些下不了臺,宋青梧見狀,便道:“公公莫忘心里去,父親帶兵幾十年,脾氣硬慣了。”
“哪兒的話。”德正笑道,“國公爺是大寧的戰(zhàn)神,咱家可不敢心生怨懟。”
話雖這么說,但這便是已經不滿了,宋青梧將肩上的貓抱進懷里,余光瞥見規(guī)規(guī)矩矩立在一旁的小安子,笑著朝德正問:“這小公公瞧著眼生,是德公新收的?”
“半月前收的,原本只是后宮雜役,我見他長得端正,便叫到跟前來了。”德正說,“陛下喜歡臉好的人跟著伺候,我已經老了,總得替陛下再看個人。”
宋青梧朝小安子道:“安公公好運道,宋某日后也得仰仗公公了。”
小安子被這么一抬感到心慌,不知該如何回答,求助的看向德正。
德正知道宋青梧是為了宋國公朝自己賣了一個好,左相的示好輕易求不得,便也順桿而下:“愣著做什么?趕緊給宋相磕個頭。”
小安子連忙跪下,一邊喊著左相千歲,一邊磕下了這個頭。
謝淮驍又見到了和平時不一樣的宋青梧,和同自己記憶中不太一樣的德正,徹底覺得這個皇城已經不再是自己的家了。
出宮路上,徐望徑自去了隱蟒衛(wèi)的駐所,陳執(zhí)因著要去太醫(yī)院,暫時和宋青梧順路,便一起走了。
“林貴人要住靜安殿。”陳執(zhí)同宋青梧說起今日在靜安殿知曉的事,不過瞞下了自己去靜安殿的緣由,“謝厲人不在東都,瞧著倒是比謝斐往前走了一大截。”
宋青梧說:“我倒覺得他是后撤,給自己挖了一個坑。”
“怎么說?”陳執(zhí)問,“我今日可是瞧見了,繡春帶著人仔仔細細清理了靜妃和你心上人的東西,御林軍一車一車拉去東都守衛(wèi)營,再過幾天可就要燒了,哦對,繡春姑姑還叫我記得同你說,若是有想留著作紀念的,這幾天便去東都守衛(wèi)營拿,免得七日后真的燒了,你能紀念的就只有你家那幾個照著世子寢宮和書房修的屋子了。”
宋青梧問他:“拉到什么地方?”
“東都守衛(wèi)營啊。”陳執(zhí)說,“你耳朵壞了?”
“你腦子壞了才對。”宋青梧說,“東都守衛(wèi)營是誰的地方?”
陳執(zhí)愣了愣,說:“陛下直屬的兵,沒有御劍,誰也指揮不得。”
“這就對了,況且,東衛(wèi)選拔士兵及其嚴格,輕易插不進眼,陛下將靜安殿的東西送到自己的地盤上,尊口一開,說燒了便是燒了,但是不是真的燒了,便只有東衛(wèi)的人知道。”宋青梧捏住謝淮驍?shù)男∽ψ诱胗H一下,卻沒想到是臟的,“嗯?怎么毛毛上都是土?”
陳執(zhí)聽了宋青梧的分析,立時醍醐灌頂,他并不是第一次見到宋青梧這般親昵他的貓,故而見狀也不驚訝,但聽見后面那句追問,本想找個借口溜走,可眼下還未到太醫(yī)院,他只得老實交代:“早朝下了之后,你的貓便自己跑走了,最后是我?guī)е焱陟o安殿找到了他。”
陳執(zhí)原本都做好了被宋青梧嫌棄的準備,卻沒想到宋青梧突然變了臉色,說:“……他在靜安殿呆了多久?”
陳執(zhí)搖頭:“這我就不知道了,但尋他用了差不多一個時辰,最長也不過這個時間。”
“我曉得了。”宋青梧道,“謝謝你。”
陳執(zhí)受寵若驚——
回到府中后,宋青梧讓楊叔還是同前些日子一樣,將飯食都放在梅園指定的地方。
宋青梧有私心,雖然說讓謝淮驍放心住在梅園里,卻并沒確定的說過自己是否要住回原來的院子,謝淮驍也沒有想起來這件事,被抱進梅園的屋里后掙扎著想從宋青梧懷里跳下去,卻被宋青梧直接扔進了浮在地泉水中央的木盆里。
以往這時的地泉已經不再用了,但今年宋青梧卻并不打算關。
謝淮驍被困在木盆里,池水里倒映著藍天,萬里無云,澄凈得像是天地間最清晰的鏡面,而自己如同一葉扁舟浮在水上,只是扁舟尚有人撐槳,而他卻只能等著宋青梧來掌控方向。
他看著宋青梧解了身上的衣衫入到水里,上朝時束著的冠發(fā)已經被他拆掉了,退卻了宋相的外罩,露出了只在謝淮驍面前才會有的宋謝山。
宋青梧伸長手將木盆撈到自己面前來,晃蕩漂浮的感覺讓謝淮驍下意識將小爪子抵在了木盆邊沿,又忍不住低頭看著水面上自己的倒影。
“殿下?lián)巫∵叄冀o殿下把爪子洗干凈。”宋青梧捏住謝淮驍?shù)囊恢毙∽ψ樱皇侵x淮驍?shù)氖帜_實在是太短了,伸直了也夠不著水面。
謝淮驍羞惱地拍了拍木盆邊沿,心里想著分明就是這盆太深了。
宋青梧卻笑了出來,往后斜靠在池邊,將謝淮驍從木盆里撈出來放到自己胸膛上趴著:“在人的眼里,所有的貓明明都長得一個樣,但臣卻能從殿下臉上看出來殿下的想法。”
底下的胸膛寬闊結實,線條好看的鎖骨就在眼前,謝淮驍裝作聽不見宋青梧的話,又往上趴了點兒,尾巴搖晃掃著宋青梧的下巴,被對方連同屁股一起扣在了手里。
“殿下難過嗎?”宋青梧扣著他的尾巴和屁股只是擔心他踩不穩(wěn)滑進水里,說話的聲音只有他們一人一貓可以聽見,“可在生陛下的氣?”
謝淮驍聞言,再不能裝著聽不懂對方的話,耷拉著腦袋,輕輕啃咬宋青梧的鎖骨。
宋青梧任由謝淮驍在自己身上啃咬,權當他是在發(fā)泄不滿,又道:“林貴人住不進去的,臣可以立誓,只要殿下在臣身邊一日,靜安殿永遠都是殿下的家。”
謝淮驍不信。
那位貴人是謝厲送給父皇的,謝淮驍雖不怎么過問謝厲和謝斐爭奪太子的事,但并不意味著他蠢,他知道謝厲是什么意思。
他只是感到寒心。
他也想明白了,自己是世子,又是嵐君,他永遠不可能在皇城里住一輩子。
只要自己一日是嵐君,皇城永遠都不會是他的家。
身上啃咬的感覺消失了,隨之而來的是不太明顯的濕意,因為泡在地泉里,宋青梧差點兒以為那是濺到身上的池水。
“殿下?”
宋青梧察覺到是謝淮驍在哭之后,下意識就想釋放自己的信香將人變回來,但是他的腦海里瞬間閃過那夜看見的少年身體,直覺告訴他,兩人現(xiàn)在這幅樣子,還是不要變回來得好。
謝淮驍真正在他面前哭的話,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能控制得住。
宋青梧思索了片刻,一手托著謝淮驍前爪的腋下,說:“對不住了殿下。”
接著,另一只手飛快地找到了謝淮驍?shù)男》奂饧猓p輕搓揉了一會兒,謝淮驍不受控的顫抖起來,終是停下了抽泣。
“真的對不起,殿下。”宋青梧安撫似的在謝淮驍?shù)呢埗渖衔橇宋牵澳呐卢F(xiàn)在是貓,我也不想讓殿下這樣哭。”
謝淮驍震驚地抬頭看著這個人,出離憤怒了。
“喵!”
他做出兇態(tài),爪子短夠不著宋青梧胸膛,他便尋了自己夠得著的地方,狠狠在宋青梧手上劃出了三道淺淺的血痕。
宋青梧怕他消不了氣,又將另一只手遞到他的面前:“還有這兒,劃吧,沒關系,臣是殿下的,想怎么劃就怎么劃。”
陳夫人駭了一跳,下意識抓住陳啟云的衣裳,說:“這、這是來作何?老爺?”
陳啟云面色陰沉,問:“公子呢?”
“公子——”小廝咽了咽喉嚨,道,“公子好像也在其中,手里被栓了銬。”
第 112 章 錘音
驚蟄過后,春耕便要忙著開始了,雁都城里家中田地多的權貴豪紳們都在忙碌,要盯著田地耕種的情況,也要及時補足人手,時間就這么長,千萬耽誤不得。
故此,城里這段時間進出的人比往日還要多些,林海潮和左旋客帶著一行人從街上匆匆而過,先后去了遠寧公主府和陳府,帶著兩個帶了銬的人回了青荷里。
沒有刻意避開鬧市,不稍一會兒,陳啟云和陳相如被帶走的消息便在朝臣之間傳開了。
大的港口避不開,替他們做遮掩的人自然官階不低,又是瓷蒺藜這樣的決不能運往別國的武器,能做到遮掩的,自然是一方頂天的手。
而那些小地方,自然也要用自己的人,吏部查到的賣官鬻爵,便是落在了這件事上。
謝淮驍輕笑出聲:“倒是謝謝陳啟云,我正愁戶部那些要錢的折子平不好呢,他便送來了一堆銀子。”
馬車回到府衙,天已經徹底黑了下來,冷月幽熒,便是少了燈,也能看清一些路。
下了車,謝淮驍守著衙衛(wèi)將從蔣府帶回的東西送到放證物的房子里,那幾箱瓷蒺藜則是分開另外在一屋,林閑先去尋宋青梧復命了,再回來時,人倒是過來得齊,甚至還多了一人。
那人身上穿著甲胄,身姿筆挺,宋青梧不等謝淮驍對自己行禮,虛虛握了一下謝淮驍將將抬起的手腕,替他介紹道:“這位是南菱州城防營的張都督張樹河,日落前來的,方才林大人說你們此番又帶回了瓷蒺藜,可交給他看看。”
衙衛(wèi)不敢耽誤,很快便帶著謝康來了。
“爺。”謝康先見到了等在門處的謝淮驍,之后才看見屋里的宋青梧和一名面生的武將,“見過陛下,大人。”
宋青梧擺擺手,示意他不必多禮,道:“之前便聽關齊說你在尋尚書,何事如此著急?”
宋青梧說出靖南王,不僅是周先述三人愣了愣,連謝淮驍一時也沒能反應過來。
的確,荊城離丘南國最近,以山劃邊相接壤,只不過,荊城一帶本就山川險要,真要從這里去到丘南國的都城,也只是比船慢慢晃要快上幾日而已。
謝淮驍回神過來,自然明白宋青梧應當和自己想得一樣,時間緊,去信到雁都后再選人去丘南國,實在是迂回太多,謝孟宗是最好的選擇。
仿佛感受到懷里人無言的眷戀,宋青梧眉眼柔和,說:“便是沒有這件事,靖南王也不該困于一地,這是對他的不公。”
“況且。”宋青梧說著,忽然有些局促,“我也想在同王爺見面之前,能讓他對我的印象好一些。”
可卻也是最不好的人選。“你們此前便有聯(lián)系。”謝淮驍說,伸手捏了捏宋青梧的臉頰,讓他只管寬心,“不需見面,他對你的印象已經足夠好了。”
謝淮驍?shù)故沁記得宋青梧在樂游齋中給自己看的那些書信的。
先帝還在的時候,朝廷同荊城并非是完全沒有往來,不僅僅是謝孟宗需要定期向雁都匯報荊城軍務和邊關情況,朝廷也需要在節(jié)時給荊城送慰問的文書,公事公辦得很。
謝淮驍?shù)哪抗怛嚨刈冮L,似留在宋青梧的臉上,又似越過他,落去了更遠的地方。
不好么。
怎么會不好。
正如宋青梧說的,這是他期盼了許多年的事。
謝淮驍聞言,一時間有些愣怔。
「天監(jiān)在下,有命既集,文王初載,天作之合。」?
十歲來雁都后,謝淮驍便被林海潮帶著同皇子公主們一道念書,宋青梧年級最小,啟蒙得也晚,進度本該是最慢的,但從學堂窗外路過時,謝淮驍聽見的,便是稚嫩的聲音誦著這一段詩。
謝淮驍順著聲音望進窗戶里,窗開得不多,他只能見到一個圓揪在搖頭晃腦。
照入屋里的晨光雖然亮了許多,卻天陰,濕潤的泥土味被風帶了進來,宋青梧才察覺到外頭淅淅瀝瀝的小雨聲。
春日雨天的寒氣順著窗,絲絲縷縷地纏繞進來,宋青梧察覺到自己掌心貼著的地方有了丁點涼意,便俯身下來,湊到謝淮驍面前,輕聲說:“你要,我給你便是,不過現(xiàn)在落雨了,窗邊冷,我們去里頭再要,好不好?”
他們的次數(shù)不多,但也足夠宋青梧了解謝淮驍在結束后的習慣。
雖然是謝淮驍無意間流露的,但他喜歡宋青梧在自己身邊多待一會兒,直到神思清明。
和宋青梧成親不是幾句話的事,他也會在信里寫明,來回一路山高水遠,謝淮驍覺得,倒是正好給了他們接受的時間。
宋青梧心尖微顫,說:“如此直接,哥哥不怕王爺和王妃反對?”
“或許吧,但比起這些,他們更希望我能好。”謝淮驍說,看著宋青梧,眸光里落了霞,熠熠生輝,“以后,也會希望你好。”
怎么會不喜歡這個人。
宋青梧想。
怎么會不滿心滿眼都是這個人。
“對不起做什么,你看上去可不像是被迫。”沈妤收回手,眼里落著燭光,問,“想好了?”
“嗯。”謝淮驍說,神情認真,“想好了。”
“你自己愿意,對我們來說便足夠了。”沈妤抱了抱他,“他待你可是真心?當真是喜歡你?”
“真心。”謝淮驍嗯了一聲,“天上地下,他最喜歡我。”
謝淮驍?shù)念^腦還在暈脹著,只覺得被捏地重了,捉著他的手拿起來,見到上頭有水漬,便湊過去,吃糖一樣,卷了卷。
宋青梧呼吸一窒,聲音也在發(fā)顫:“……哥哥——”
謝淮驍聽他在喊自己,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他剛才的話,唔了一聲,說:“開心。”
他拿著宋青梧的掌心,朝自己的側臉貼來,閉上了眼睛,慢騰騰說:“……還要。”
宋青梧聞言,眼神亮了亮,握住他的手腕拉下來,急切道:“那哥哥是答應我了?”
他的目光太熱切,謝淮驍招架不住,便瞪了他一眼,說:“答應了答應了,但先說好,若是八字不合——”
“不會有那種事!”宋青梧搶他話道,目光灼灼,似乎要將謝淮驍融化,“我心悅哥哥那么久,這種事,怎會沒有偷偷做過。”
他和他,是天作之合。
宋青梧的語氣一如既往地柔和,仿佛是深思熟慮后同謝淮驍?shù)挠猩逃辛俊?br />
“哥哥盼了那么多年的事,如此,不好么?”
宋青梧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那般,幾人坐在桌邊,他偷偷從桌下伸手過去碰了碰謝淮驍。
“荊城離丘南國最近。”宋青梧慢條斯理,一字一句道,“沒有比靖南王更合適的人選了。”
抿了抿唇,正欲說話時,外面忽然進來一個衙衛(wèi),道:“稟報謝尚書,外頭有一人名謝康,自稱是您家中人,有要事想要見您一面。”
謝淮驍這才想起關齊說的,謝康有事要尋自己,白天便去客棧找過一次了,入夜后又久等自己不至,這才找來了府衙。
“讓他進來。”謝淮驍?shù)溃按竭@兒來便是。
第 113 章 出水
哪怕她曉得夫人叫宋小來要帷笠,多半是要出府,卻也因為自己的心思,沒有告訴楊叔。
謝淮驍不太會給自己梳發(fā),便索性不梳了,兩縷臉頰邊的額發(fā)正好擋住他眼尾的紅痣,輕紗之外,仿佛又給自己上了一層鎖。
他帶著宋小,從梅園繞路去了相府后門,也不知宋青梧是不是受了于秉文太多的影響,相府的規(guī)制比當年賜給于秉文的那座宅院還要大,偏偏也像于府那樣,沒有配置足夠多的人手,尋常勛貴家里的護院更是看不見,不過也正是因為這樣,他才能瞞著院里的其他人溜出去。
“去哪里呀公子?”宋青梧跟在謝淮驍后面半步的位置,謝淮驍走得不如宋青梧快,他不用小跑跟著。
“去藥鋪里。”謝淮驍扯了扯垂到胸前的帷笠上的紗,總覺得有些礙手,“不去小……楚太醫(yī)那里,他同相爺熟,若是教相爺知道了,那咱們今日偷溜出來便沒有意義了。”
“可是——”
謝淮驍從袖袋里掏了一顆糖出來,微微彎腰塞進宋小的嘴里:“這是封口費,記得公子和你說的,相爺曉得了,我便讓他教先生用戒尺罰你。”
嘴里的糖特別甜,宋小心里卻沒法感同身受。
可是去楚太醫(yī)的鋪子可以不花錢呀,宋小想,不過夫人應當是不舒服吧,又不愿讓相爺擔心,否則何必這般遮遮掩掩,還要教自己保密。
謝淮驍可不曉得宋小心里的千回百轉,之前日日被宋青梧抱著去上朝,看熟了從長安里走出去的路,雖然這條路去宮門口繞了一圈,但是宮門外的寧安街是他熟悉的地方,將這里當做新的起點,謝淮驍就識得路了。
他回頭望了一眼朱紅色的高門,御林軍正在輪值交接,忽然全都朝著里頭行了禮,謝淮驍以為是哪位朝臣下朝出宮,里頭出來的確是一輛馬車。
馬車紋飾繁復,親王規(guī)制,謝淮驍收回了目光。
謝厲如今正在江南道,未曾聽到宋青梧說他回東都的消息,若這兩馬車里頭當真坐了人,那便是謝斐。
謝淮驍抿緊唇,當真是怕什么來什么,尋常大臣倒是罷了,撞上的偏偏是自己的哥哥。
他抬手將帷笠正了正,馬車出了宮門便跑了起來,但人卻也比不過,路過的風掀起了謝淮驍才壓好的紗幔,馬車窗簾也被蕩起,謝淮驍忍不住轉頭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里頭坐的是個梳著凌云髻、插著點翠孔雀簪的女子,女子圍著面紗,耳邊和發(fā)簪同樣式的點翠雀翎耳環(huán)跟著馬車的顛簸晃蕩,車窗簾很快便垂了下去,那女子這時偏了偏頭,車窗簾讓他們的視線擦肩而過。
“公子?”宋小見謝淮驍一直盯著那輛從宮里出來的馬車,心下好奇,問,“公子識得那車里的貴人么?”
謝淮驍搖頭:“不認得。”
“怎么了?”謝斐睜開小憩的雙眼,看著同他一道出來的人,“外頭看見誰了?”
女子收回目光,低頭看著自己交疊在腿上的手,說:“宋相的人。”
“哦?”謝斐來了興致,“可曉得名字?”
“世子也認得的,宋相冬天里帶回家的那個書童。”
“那孩子啊。”謝斐說完,失去了興趣。
“聽聞宋相將他送去溫大人的私塾里念書,”女子轉頭看著謝斐,面紗上的雙眼秋波瀲滟,眉心貼著朱紅色花黃,風情十足,“他有來歷么?”
“窮人家的孩子,父母在邊境被遂丹人殺了,和兄長一道被人牙子賣到東都,兄長半路便沒了。”謝斐伸手替女子理了理有些松的面紗,“宋謝山見他可憐,便買了回去。”
“那小孩兒身邊還跟著一人,戴著帷笠,方才過的時候吹起來了一點,妾身也瞧得不實在。”女子道,“但是個漂亮的人。”——
“避子湯的藥。”謝淮驍站在藥鋪的柜臺前躊躇了一會兒,沒有決定好要不要多買一些。
“公子!?”宋小不敢置信的看著謝淮驍,他雖小,但不是不知人間事的幼童,避子湯三個字謝淮驍說得順暢,但宋小愣是紅了臉,他想了一路公子是哪里不舒服,萬萬沒想到是來買這個!
謝淮驍并不理他,向藥鋪掌柜虛心求問:“昨日的房事,但我和我家山君都不是花雨,但還是想以防萬一,所以敢問掌柜,我開幾副才好?”
掌柜頭一回見到這般大膽且獨自來買避子湯的嵐君,不過驚訝歸驚訝,也沒有忘記回他的問題,說:“一副就夠了,可煎兩次,不過小公子要記著,第一次用了藥后,要等滿個時辰才能副用下一回的藥,千萬別記錯了。”
謝淮驍點頭,又問:“那可能長期用?實不相瞞,我同我家山君感情甚篤,兩人的日子尚且嫌少,所以暫時不想要孩子。”
“這,小公子,是藥三分毒,何況避子湯的用度本就逆了身體內的常倫,長期用了,對嵐君的身體負擔極大,甚至到了最后,公子再想要,也要不上了。”掌柜說,“感情甚篤也有其他的維系方式,小公子還是回去再同夫君商量一下吧。”
說完,掌柜便連給謝淮驍包好的這副避子湯也要收回。
“先生教訓的是,不過這副我還是要的。”謝淮驍連忙按下這包藥,拿給身邊的宋小抱著,連對掌柜的稱呼都改了。
宋小覺得手里的東西猶如千斤重,還想開口阻攔,謝淮驍已經付了錢。
出了藥鋪,謝淮驍今日的目的便算是完成了,他如今還不曉得自己這幅模樣能維持多久,得趁著現(xiàn)在,早些回相府去。
“公子。”宋小說,“公子喝這個,相爺曉得么?”
謝淮驍說:“他若是曉得,你覺得公子還會喝么?”
“……喝不成了罷。”宋小思考了一下,說,“相爺不會讓公子喝的。”
也不一定,謝淮驍想,上回不就喝了么。
這回事發(fā)突然,宋青梧不論有意無意,應該都沒有料到自己這么快便朝本能妥協(xié),聞到梅花味兒便受不住了,那股沁人心脾的味道非但沒讓謝淮驍變得清晰,反而耽于其中,這會兒想起來,他都忍不住感到戰(zhàn)栗。
所以,這回宋青梧沒有準備,謝淮驍勉強能在心里給他找到借口,但為何沒叫人補過來,謝淮驍便不愿想了,宋青梧留了缺口,那他便自己去補上。
“你會告訴他么?”謝淮驍背著手走在前頭,說,“公子讓你自己做主,想說便說罷。”
宋小眼前一亮。
“但喝還是要喝的。”謝淮驍忽然停住了步伐,宋小如今正好有他手肘高,稍微傾身便湊到了宋小的面前,說,“這件事沒有商量,你同相爺說的時候也順便替我?guī)Ь湓挘儆邢禄兀冶惆阉壴陂缴锨笪摇!?br />
宋小紅了臉,想起溫先生藏在他書房里頭的那些風流話本,過了會兒才小聲說:“……是。”
第 114 章 星火
聽了繡春的話,陳執(zhí)眼中劃過一道玩味。
“叫繡春姑姑掛心了,正巧今日要去宋相家吃酒,我會同他提的。”陳執(zhí)說,“也勞煩姑姑替我向貴人道個喜,就祝——”
陳執(zhí)頓了頓,思索片刻,才又道:“祝陛下和貴人福澤綿延,兒孫滿堂。”
謝淮驍耷拉著耳朵,低低喵嗚了一聲,可惜他口中叼著梅花,聲音有小,沒有被周圍的人察覺。
宋國公在君閣外的花廳坐著,德正令人給他泡的茶放在手邊,一口也沒有動過。
他看了一眼君閣緊閉的門,兩名輪值的隱蟒衛(wèi)立在門邊,里頭已經談了一個時辰了,陳執(zhí)也出去一個時辰了,兩頭都沒有動靜,宋國公感覺自己正懸在刀山火海的上空,只需來一陣風,自己就掉下去了。
宋國公覺得自己和這貓大概是天生相克,否則如何能兩次都在自己手里搞丟。
搞丟也就罷了,宋國公回想起小兔崽子兩年來第一次回家竟然只是為了找貓,心里即心酸也窩火,他摸了摸懷中今日要交給宋青梧的東西,嘖,若是等小兔崽子出來了,陳執(zhí)還未回來,要不就暫時拿這個當個護身符,免得小兔崽子又將責任怪到自己身上。
“國公爺,喝口茶罷。”德正立在一邊陪他一起等,“小侯爺一會兒便來了。”
宋國公嘆息:“公公好意,我再坐會兒罷。”
德正說不動他,去門口問小太監(jiān):“小侯爺那邊可有消息?”
“回干爹,還沒呢。”小安子俯首,“再說了干爹,隱蟒衛(wèi)傳消息也傳不到兒子這兒來,國公爺再著急,也只能等小侯爺回來呀。”
“你若一直這般,出去可別說是我教的。”德正拿起拂塵在小安子頭上輕輕敲了一下,正準備提點他時,陳執(zhí)同徐望一起從外面進來了。
而陳執(zhí)懷中抱著的,赫然就是宋相的貓。
“宋叔!”陳執(zhí)點頭同德正打了招呼,然后朝宋國公過去,“找回來了。”
“嗯,那就好。”宋國公差點兒沒有繃住臉,本想伸手將貓抱回來,但見小貓一直把頭埋在陳執(zhí)懷里,瞧著沒什么精神,眉頭一皺,問:“在哪兒找到的,怎么蔫兒了吧唧的?”
小安子差點兒笑出聲,德正瞪了他一眼,小安子連忙垂下頭,沒叫人看見。
陳執(zhí)說:“不知怎的去了靜安殿,那邊收拾著東西,估計被嚇到了。”
宋國公靜默了片刻,從桌上給小貓準備的零嘴里挑出了一條小魚干,嚴肅著臉,伸到謝淮驍面前,謝淮驍聞到味回頭望了他一下,看見了散發(fā)著香氣的小魚干,本能的咽了咽口水,又轉頭把自己的臉埋進毛毛里。
德正看見了那雙琉璃眼珠,忽然覺得宋相這貓通人性得很,他竟然覺得那眼睛里頭裝的全是委屈和難過。
謝淮驍這會兒誰也不想理。
靜安殿還是靜安殿,方才進去看見熟悉的擺設,謝淮驍還心存僥幸,即便父皇收下了大哥送來的嵐君又怎么樣呢,長得和母妃再像也始終只是一個替代品,可誰知道自己只是困倦小憩了一會兒,醒來竟能撞見繡春親自帶著人來收拾他和母妃的舊物。
那是繡春,是剛進宮便跟在母妃身邊的大宮女,是看著自己長大的姐姐。
謝淮驍忍不住心中酸澀,小聲啜泣,聽在周圍人耳中便是小貓無助的喵喵聲。
花廳中的幾人面面相覷,竟一時不知該拿這小東西如何是好。
小安子還沒被德正收做干兒子時曾在后宮做過雜役太監(jiān),見過宮女姐姐們幫著逗貓,便打著膽子提議道:“奴才曉得一法子可以讓小祖宗心情好起來,就是得準備一些物件。”
一時間,宋國公幾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小安子。
小安子又道:“就是、就是那些物件,得朝后宮娘娘們的管事宮女借。”
德正搖頭:“那不行,眼下就要午時了,安王殿下今日入宮陪和妃娘娘用膳,陛下答應了要一起,最多不過一盞茶的時間,便和宋相談完了。”
而從君閣去后宮,一盞茶的時間怎么看都不夠。
小安子面露難色:“若這樣,那奴才只得用土法子了。”
宋國公嫌棄他拖拖拉拉,大手一揮道:“行了行了,土法子就土法子罷,趕緊的,怎么也得把這貓給我逗開心了。”
小安子應了一聲,快步出門準備去了。
謝淮驍對他們的話充耳不聞,他被陳執(zhí)小心翼翼的放在了梨花木桌上,他又一陣沒有剪爪子了,再加上這會兒心情十分低落,便不由自主地將爪子從粉嫩的肉墊里亮出來,兩只前爪不停劃拉著桌面。
德正看得呼吸一窒,君閣的所有擺設家具都是從大寧開國起就存在的,一直沿用至今,價值連城,如今卻被宋相的貓劃拉出無數(shù)條細小的痕跡,毀了不說,賬又不能往宋相身上算。
他看了一眼宋國公,后者似有所感,輕咳一聲,坐在太師椅上,端起早就涼了的茶水喝了一口。
君閣內,宋青梧喝完了靖南王親自替他斟的茶,起身便要告退。
靖南王往后倒在椅子上,神色看上去十分疲憊:“謝厲覺得朕老了,什么人都敢往朕身邊送,但朕還沒死呢!”
嘩啦一聲,靖南王捏碎了手里的杯盞,宋青梧遞上了自己的手帕過去,被靖南王撫開了。
“你記著,”靖南王說,“淮驍兒的事,一定要揪出是誰在同遂丹勾結,不論最后查到誰頭上,都有朕保你。”
宋青梧收了手帕,朝靖南王跪下磕了頭:“臣自該萬死不辭。”
靖南王閉上眼睛,朝他揮手:“去罷。”
從君閣出來,宋青梧還沉著臉色,門口值守的隱蟒衛(wèi)將他引到了花廳,說是國公爺還在等他。
謝淮驍還在父親那里,想到此,宋青梧才換上平和的神色,壓下了從君閣里帶出來的陰沉戾氣。
他以為父親會想早朝是那樣,抱著謝淮驍僵硬地坐在那里不知所措,卻沒料到撞見了宋國公、德正、陳執(zhí)和徐望四人弓腰低頭,圍在花廳那張桌邊,頭抵著頭,擺弄著桌上的什么東西。
“小祖宗,來抓這邊,來抓我這個——”
“公公那根毛都要掉光了,還是來抓我這個,哎對對對,哈哈!”
……
宋青梧神色復雜,站在花廳門邊輕咳一聲,陛下還在君閣未出,隱蟒衛(wèi)將他帶到花廳外就回去了,小安子不知去了哪兒還沒回來,無人通傳,四人聽見咳嗽聲,整齊劃一的將手里的東西往背后一背直起身,露出了中間團著自己、情緒明顯不高的謝淮驍 。
花廳里一時無人說話,雅雀無聲。
謝淮驍見到宋青梧來了,原本壓在毛肚皮底下的四肢瞬間站了起來,垂著的粉色耳朵也立了起來,朝著宋青梧的方向,在桌上跑了幾步到桌子的邊沿,用力一蹬腿便要跳進宋青梧懷里。
但是他還小,這一月來除了尾巴外再也不見其他地方長大,宋青梧站的遠,光是這樣一跳定是跳不到宋青梧那邊的。
宋國公下意識的伸手想攔,宋青梧卻快過所有人的反應,讓謝淮驍穩(wěn)穩(wěn)當當跳進了自己懷里。
接著,謝淮驍?shù)淖ψ臃(wěn)穩(wěn)勾住宋青梧的朝服,順著衣服爬上了宋青梧的肩上,用尾巴松松圈著宋青梧的脖子,努力湊過去,將自己掀著的梅花送到了宋青梧嘴邊。
第 115 章 溫度
下了朝后,靖南王傳了宋青梧去君閣議事,宋國公看了一眼宋青梧的背影,躊躇猶豫,德正見狀,覺著宋國公許是有事找陛下,便自作主張,請了宋國公先去君閣外頭的花廳吃茶。
謝淮驍沒有被帶著一起,宋國公本想抱著他一同去喝茶,德正還特意讓小太監(jiān)去找些零嘴來,誰知道只是一轉眼,宋國公和德正一齊出明堂的功夫,謝淮驍便從宋國公懷中掙脫出去。
貓又竄得快,幾個瞬間便消失在兩人的面前。
宋國公:“!!!”
德正抓著手里的拂塵左右看了看,一把抓住在他們后面出明堂、正打哈欠的陳執(zhí),尖著嗓子喊:“小侯爺!宋相的貓跑啦!趕緊拾掇拾掇隱蟒衛(wèi)幫著找呀!”
陳執(zhí):“……???”
謝淮驍一路挑著草叢花壇鉆,繞了一截路才又回到了靜安殿。
靜妃已逝,靜安殿無主多年,但卻不顯破敗,屋檐廊柱不曾蒙灰,園中花草苗木均是精心修剪,景觀布局未曾改變,只是園中忙著的小太監(jiān)和宮女都看著眼生,不是他離開前伺候在靜安殿中的那一批。
沒人發(fā)現(xiàn)他竄了進來,謝淮驍爬到了母妃寢殿的琉璃瓦上,選了一個舒服的位置臥下。
頭頂是萬里無云的藍天,朱紅色的宮墻里盛放著遲來的桃花,在莊嚴和肅穆中摻進了朵朵溫柔,謝淮驍伸出自己小饅頭一樣的爪子放到眼前,白色的毛毛沾了泥土,他又把爪子翻過來,粉嫩的肉墊也已經灰撲撲的了。
靜安殿和靖南王下朝后處理政務的君閣遙遙相對,中間連接著御花園,謝淮驍盯了一會兒,眼睛有些發(fā)酸,定是那些螞蟻大小忙碌的宮人太密太小,看久了費眼,他低低的喵了幾聲,又順著自己的來路,竄進了自己住的偏殿。
這里的陳設也是自己離開時的模樣,他鉆進自己的榻上,棉被都是曬過的,聞得到太陽的味道,他扒拉出被自己枕邊的那個檀木盒,上面被他換成了七巧鎖,謝淮驍費力地用貓爪解開,里頭白色的干梅花已經有些泛黃了,不過還能聞得見梅香。
當真是上乘,謝淮驍鉆進檀木盒里深深嗅了一口氣,打了一個小噴嚏,然后用尾巴勉強圈住自己的身體臥下去,冷梅的香氣讓他覺得很安心,盒子的大小也正正好,呆在這里,讓謝淮驍覺得自己從未離開過。
他打了個哈欠,閉上眼睛,不一會兒就打起了小呼嚕。
大概是回到了熟悉的地方,謝淮驍又夢見了宋青梧——
謝淮驍同宋青梧一起坐在小書房的檐廊下,盡管被教了快一年,但只要下了課,謝淮驍還是習慣和小時候一樣偎在宋青梧身邊,兩只腿垂下去不停晃,手里接過宋青梧給他剝好遞來的蟒眼放進嘴里,甜得瞇上了眼。
在小書房上課時,謝淮驍總喜歡摒退跟著伺候的小太監(jiān)和宮女們,這都是小時候被當時的右相于秉文教出的習慣。
于秉文也是宋青梧的授業(yè)恩師,最不喜小孩嬌養(yǎng),謝厲和謝斐也曾在他門下待過,但都被他傷了世子尊嚴,被于相扔給了別人,只是這事兒被兩人默契的瞞著,謝淮驍也是長大之后才曉得。
謝淮驍去于府入學時,宋青梧已經在那里學了五年,彼時謝淮驍年僅十歲,靜妃知道于相的脾氣,早就做好了兒子去了一天便被于相趕出相府的覺悟,誰曉得于相非但沒有攆他走,反而足足在那里學了整一年,一年后于相告老還鄉(xiāng),謝淮驍這才重回了宮中開設的學堂。
謝淮驍?shù)氖直或鄣闹灭ず模X得不舒服,伸到宋青梧面前,想要他幫自己擦。
宋青梧那會兒正走神,宋國公從北原寄來了一封信,說已經托了媒人替他說親。
謝淮驍見宋青梧一直不理自己,癟了癟嘴巴,又不好拿自己黏糊糊的手去拽宋青梧的衣裳,只好拿頭蹭進宋青梧懷里,然后順勢一蹭,整個人仰躺在了宋青梧的腿上。
宋青梧這才低頭。
謝淮驍舉著自己的手,長長的衣袖滑到胸口,露出來的手臂白的晃眼。
“哥哥。”謝淮驍說,“幫我擦擦嘛。”
宋青梧在心里嘆息一聲,拿他沒有辦法。
擦手的濕帕是早就準備在一旁的,宋青梧拿過來,輕輕攏上謝淮驍?shù)氖郑屑毲謇碇拿恳桓种浮?br />
直到擦干凈之后,謝淮驍也還賴在宋青梧腿上躺著,說什么也不愿起來。
“殿下莫要胡鬧。”宋青梧說,“臣這段時間教給殿下的東西,別是又還給臣了。”
謝淮驍充耳不聞:“哥哥今天留下來用晚膳么?”
宋青梧說:“……起來。”
謝淮驍說:“唔,叫繡春姐姐去你家把宋悠也接來吧,母妃最近也念她的很。”
宋青梧冷下了臉:“謝淮驍。”
謝淮驍頓了頓,這才不情不愿的坐起來,甚至和宋青梧隔了約一拳的距離,眼眶泛紅,看得宋青梧心中連連嘆氣。
謝淮驍已經十四,再有一年便要迎來他人生里的第一次花雨,而當中這一年,嵐君們總是會下意識的親近自己最喜愛的人,這也是上月宋青梧親自教給謝淮驍?shù)臇|西。
“大哥下月又要抬一位嵐君做側妃。”謝淮驍說,“他家的小皇嫂上月才被太醫(yī)院摸到喜脈。”
宋青梧沒有說話。
謝淮驍又說:“《嵐君風雨》里總是教我要聽夫君的,夫君是嵐君的一切,哪怕我是世子,也總會有一個人把我捏在手里,我會被關在他的府里,給他生孩子。”
“殿下——”
“大哥前幾天還特意來跟我說要給我相個夫君。”謝淮驍吸了吸鼻子,“我把他揍了一頓。”
宋青梧聽到前半句時渾身冰涼,待到后半句才放下心來:“……陛下護著你,燕王不能替你做主。”
謝淮驍點頭:“所以我同父皇說了,太醫(yī)院會替我做特制的抑息丸,下月起便要月月服用。”
宋青梧心中的那一點期許被掐滅了。
謝淮驍偏過頭去看他,他以為宋青梧會罵自己,因為宋青梧也是山君,十七歲了,謝厲在宋青梧這個年紀,都已經有兩個側妃了。
不過謝淮驍想到這里,心里有一點點難過,但是很快,宋青梧伸手揉了揉他的腦袋,謝淮驍就沒有這么難過了。
“休息時間也過了。”宋青梧說,“繼續(xù)上課吧,今日靜妃娘娘還要考教你的功課,殿下到時可別一問三不知,最后娘娘怪罪到臣頭上,臣可就沒辦法繼續(xù)來給殿下上課了。”
謝淮驍:“!!!”
這句話的威力遠遠大過別的,謝淮驍霎時站起來一路跑回書房里,端坐在自己的書桌前,眉間豎起褶皺,急躁的在桌面拍了拍,催促說:“那哥哥快些!”
宋青梧無奈搖頭笑了笑,謝淮驍可從來沒有這么乖過——
隱蟒衛(wèi)是天子親衛(wèi),作為指揮使的陳執(zhí)是明堂里唯一被許可在御前帶刀的人,若是以往,他下朝后本該去太醫(yī)院吃楚澤渝給他準備的點心,要是時間充裕,還能在太醫(yī)院給院首準備的廂房里溫存一會兒。
他不是頭一回做這樣的事,太醫(yī)院中多是嵐君任職,每次見他去了,只會提醒楚澤渝莫要耽擱太多時間。
誰知道今日不僅吃不著媳婦兒,連媳婦兒準備的點心也吃不著,追究起來,又是因為宋青梧的那只貓。
“小侯爺,再找可就要去各位娘娘的宮里了。”副指揮使徐望面帶難色,說,“要不還是先去君閣通知陛下和宋相,否則娘娘們追究起來——”
“怕什么,我頂著呢。”陳執(zhí)手搭在腰間的斬夜刀上,說,“找只貓而已,沒有必要特意去打擾君閣。”
“殺雞焉用牛刀。”徐望有些不甘心:“我們是天子親衛(wèi),宮中御林軍才是守衛(wèi)皇宮的,他們人又多,怎的找貓不讓他們去。”
陳執(zhí)狠睨了他一眼,眼刀中帶著森然刀氣,說:“小心說話,左右都是在皇城里當差,都是陛下手中的刀,若真比人家鋒利,三年前也不會讓世子墜崖了。”
世子在宮中是半個禁詞,陳執(zhí)最近又從宋青梧那里曉得了里面還有遂丹人的手筆,心中的戾氣便止不住翻騰。
徐望想起三年前被一群黑衣蒙面之人硬生生攔在叢云嶺山腰,救援遲緩讓世子不幸墜崖的事,臉色瞬間煞白。
徐望說:“小侯爺教訓的是。”
“你跟我去靜安殿,”陳執(zhí)讓徐望跟著自己,然后對身后其他隱蟒衛(wèi)道,“你們兩人一隊自去各宮,態(tài)度好點兒,雖然老子給你們頂著,但也莫讓我為難。”
“是!”
陳執(zhí)說完,望向西邊,正好也去靜安殿替宋青梧瞧瞧那位新入住的主子。
靜安殿中,大宮女繡春領著四五個宮女進了偏殿,靜妃娘娘原來的東西都已經收拾完了,換上了新主子的用具,那邊吩咐了,殿下以前住的屋子也要收拾出來,晾上一兩月,然后再請護國寺的高僧過來做法事,驅驅整個靜安殿的晦氣。
繡春跟在靜妃身邊多年,也算是看著殿下長大的,親自來收拾舊主的遺物并不出自她的本心。靜妃去后,她原本被調到了織繡坊做管事女官,但忽然又被陛下重新調回靜安殿,全因這兒的新主子說用宮中舊人更方便。
只是,再多的不滿都在繡春看見新主子的面容時,化去了五分。
實在是太像了。
“繡春姐。”今桃說,“這些用具都要撤了么?”
今桃瞧著滿屋金銀玉器和珍貴木料做的家具,覺得十分肉疼。
“娘娘讓燒了便燒了。”繡春在心里嘆了口氣,“殿下和靜妃娘娘都不在了,燒了這些,他們母子在泉下也能過得舒服些。”
說完,繡春便吩咐帶來的人開始一一收拾,金銀器燒不掉便得交還給陛下,剩下木質的東西,在加上衣衫被褥那些,讓人統(tǒng)統(tǒng)先堆到院中,晚點會有御林軍過來拖走。
謝淮驍被弄醒了,他坐起來伸了個懶腰,呆了片刻才想起來自己在哪兒。
今桃正過來準備撤了殿下床上的東西,和睜開眼的謝淮驍撞了個正著。
“呀!”今桃下了一跳,“繡春姐!”
謝淮驍也嚇了一跳,忘了自己還在檀木盒子中,邁開腿就要往外跑,結果被盒子絆倒在床上摔了個跟頭,盒子里的干梅花也被帶出來撒成一片。
他眼疾嘴快嘬起一片,飛快跳出床就要往外跑。
今桃沒有看清,還以為是白色的老鼠,便喊:“生老鼠了!”
寵妃宮中有了老鼠是大忌諱,繡春心里一凌,便見到今桃手里拿著一個檀木盒子便追了出來。繡春認出來了那個盒子,殿下生前寶貝的緊。
她本想攔住今桃讓她把盒子放下,結果今桃跟一陣風一樣變追著謝淮驍出去了。
“快捉住那個小畜生!”
“這兒是貴人要住的!要是讓貴人知道生了老鼠,可沒我們好受的!”
……
陳執(zhí)和徐望走到靜安殿外,迎面一個白色的東西就竄了過來。
“哎!”陳執(zhí)一指,“就是這只貓!”
謝淮驍也看見了陳執(zhí),聽到陳執(zhí)的話猜到他是來找自己的,便不等陳執(zhí)過來,主動往他身上撲去,口中緊緊嘬著從自己原來屋子里帶出來的干梅花,回頭看著追出來的今桃和繡春。
“啊!”今桃認出了陳執(zhí)和徐望,趕緊停下朝二人行了禮,“見過小侯爺和徐大人。”
繡春跟出來,也一起向他們行了禮。
陳執(zhí)也好一陣沒有見過繡春了,說:“繡春姑姑不是去了織繡坊,今天怎么回靜安殿了?”
謝淮驍盯著繡春,耳朵不由自主地動著。
“回大人的話,林貴人要入主靜安殿,陛下念著奴家是靜安殿的老人,便指了我回來伺候。”繡春說完,又看向陳執(zhí)懷里的貓,反應過來是她們剛才鬧了笑話,“敢問大人,這貓是您的?”
陳執(zhí)笑道:“這是宋相的貓,今日走丟了,著了我等來尋,幸虧姑姑在這兒幫我們找到了,不然要去了其他宮叨擾了別的娘娘,就算是我,怕也是得被陛下刮層皮。”
繡春說:“大人嚴重了,即是宋相的貓,那大人便帶回去吧,繡春還有事,就不送了。”
陳執(zhí)嗯了一聲,又問:“林貴人可是已經住進來了?”
“這倒沒有。”繡春笑道,“貴人不喜舊物,陛下允了貴人將東西都換出來,繡春只是先過來替貴人拾掇拾掇。”
“原來如此。”陳執(zhí)說,“那舊物可是要歸國庫?”
“金銀玉器自然是要的,旁的就不會了。”繡春知道陳執(zhí)同宋相關系好,也知道宋相對殿下的心思,便道:“托小侯爺帶句話,若宋相還記著殿下,這兩天可去東都守衛(wèi)營的校場,殿下和娘娘的東西都會先送到那邊,可去尋些值得留下的存著,七日后便都要燒了。”
第 116 章 振翅
花雨期結束后,謝淮驍萬萬沒有想到,宋青梧在這種事情上當真說到做到,恢復上朝的第一天起,便將自己從被窩中挖起來,他自己什么也沒吃,倒是記得塞了一條小魚干給謝淮驍,接著便踩著晨曦踏入朱紅色的宮墻。
宋國公早就算好了這天,比往日上朝早了半個時辰候在宮門。
入了月便是季夏,天亮得早,宋青梧在天蒙蒙亮時出的門,步行到宮門處時已是旭日東升,他視力極好,自然瞧見了立在宮門那兒、挺拔如松的宋國公。
謝淮驍也看見了,他同宋國公只在年關宮中的宴會上見過幾次,身上帶著戰(zhàn)場上下來的肅殺之氣,靜妃那時以為謝淮驍會被嚇到,卻沒想到謝淮驍對宋國公十分欽佩。
那是大寧的戰(zhàn)神,舍身一輩子為大寧守著邊關,讓遂丹人只能乖乖呆在草原上,不敢謝過北原關。
宋國公年紀大了,但還不至于老眼昏花,一眼便瞧見宋青梧手中抱著的那團白貓。
“哼,混賬東西!”宋國公不免想起宋青梧為了一只貓?zhí)崆跋禄ㄓ辏踔敛恢獜哪膬汗樟艘粋嵐君回去摘元,氣便不打一處來,“面見天子,你帶只貓來成何體統(tǒng)!”
宋國公聲如洪鐘,宮門處有空曠,愣是又將聲音活活拔高了幾度,謝淮驍沒見過宋國公這番生氣的模樣,嚇得忍不住打了個顫,往宋青梧身上蹭了蹭,看在外人眼中,便是一只又軟又小的貓被嚇破了膽,在討主人的安撫。
宋青梧敢?guī)еx淮驍來,便早就做好了準備,他并不在乎自己名聲如何,只是還未等他說話,便被后來的人打斷了一手。
謝斐的驕輦在一旁停了下來,他同謝淮驍不一樣,謝淮驍即便封了王,也因母妃受寵而能一直住在宮中,王府也一直在選址,沒有定下。謝斐和謝厲則是早早就出了宮安頓下來,兩人除了默契的都沒有立正妃之外,都已經先后娶了幾位側妃在府上,只是謝斐不像謝厲那樣急于開枝散葉,這些年來,他的府上依舊沒有傳來什么動靜。
但不論是誰,在宮外騎馬乘驕無傷大雅,到了宮門要進去,那便只能乖乖下來步行,身上佩戴的刀劍也要一同卸下,交給守在宮門處的隱蟒衛(wèi)。
謝斐從驕子里走出來,手中折扇是靖南王前兩日當著朝中官員的面親賜的,瑪瑙扇墜雕成了銀杏葉的形狀,連紋路都逼真得緊。
銀杏葉是靖南王最喜愛的圖案,此番謝斐拿出來,未嘗沒有在宋青梧面前暗示的意味。
只是他站在宋青梧身邊,扇墜隨著他的動作晃蕩起來,沒引起宋青梧的注意,反而讓謝淮驍看上了眼。
謝斐穿著玄色的親王朝服,上繡四爪蟒,他跟謝厲都長得像靖南王,只是謝厲棱角凌厲,謝斐五官則柔和一些,面上帶著溫潤和氣,看起來十分寬厚親人,他朝宋國公道:“老國公言重了,朝中帶上小寵并不是沒有先例,前朝元康盛世時,名將劉印甚至帶著自己養(yǎng)的狼崽上朝面圣,元康帝并未責罰他,甚至頒了旨允許了這事,國公若非要責怪宋相,到讓人覺得父皇不——。”
話還未說完,謝斐便感覺手中扇往下一沉,低頭便看見宋青梧抱來的那只貓不知何時已經將自己的扇墜勾到了,正準備往貓嘴里送。
宋青梧冷漠道:“小爪,松手。”
謝淮驍頭一回聽到他這種語氣,愣了愣,謝斐便順勢將自己的扇子從貓嘴下救了回來。
“陛下賢明圣德,前朝劉印手握軍政兩權,又一心忠君,元康帝給他這恩他也承受得起。”說完,宋國公睨了一眼宋青梧,宋青梧正低頭逗貓,沒搭理他。
宋國公不甚愉快:“咱們左相還不配。”
宋青梧看了一眼宋國公。
謝斐有些尷尬,縱使曉得宋國公慣來便是一塊硬骨頭,但也沒料到會這番不給自己和宋謝山面子,不過看這父子二人之間的氛圍,宋謝山花雨前這種時刻還因為一只貓跑去國公府鬧得不歡而散的事,應當是真的了。
“二位聊著,宋某先行一步。”宋青梧不想過多在這兒停留,現(xiàn)在雖還早,但謝斐這人聊開了只會拉著你謝呆謝久,他不想花心思應付,理由也不愿扯,留下這么一句便想脫身。
謝淮驍卻不想這么快走,許久沒見五哥,免不了想起當年叢云嶺上的事。
他不知道奇邪這三年有沒有其他動靜,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遂丹人深入東都盯梢大寧一舉一動,看見謝斐和昔日一般,謝淮驍就感覺自己沒有里開過他們。
全然不記得方才被扇墜吸引走的貓是誰。
“宋相這貓看來喜歡本王得很。”謝斐本想用扇子在謝淮驍臉上戳一戳,忽然想起片刻前被這只貓揪住扇墜的事,不動聲色地換上自己的手,學著宋青梧的樣子撓了撓他的下巴,滿意地看著謝淮驍發(fā)出舒服的咕嚕聲,“宋相深情,本王替弟弟感到欣慰。”
宋國公見狀,哼了一聲,竟是不愿在看下去,也沒向兩人道別,自己背著手朝明堂過去。
宋青梧曉得謝斐是指自己給貓取小爪做名字的事,只是道:“世子可小心些,這貓瞧著乖,爪子卻厲得很。”
謝淮驍正被自家哥哥撓得舒服,瞇起的眼睛給了宋青梧一記眼刀,示意他休要亂說。
謝斐倒是好奇,手中動作卻不停:“母妃也曾養(yǎng)過貓,都乖得緊,本王怎么搓揉都不會生氣,宋相莫不是不愿本王碰你的貓,故意說來誆我的吧?”
謝淮驍在心里點頭認同,宋青梧就是在誆你,只要順得舒服,他怎么可能去撓人。
“宮中的小寵皆是名貴品種,且性格天生溫順,這只卻是臣在野地里撿來的。”宋青梧說著,想起自己第一回給謝淮驍剪爪的事,臉上的冷漠散了一瞬,道:“野性難馴,臣將他撿回來洗干凈,親自伺候他用飯,這小家伙卻不領情,當即就給臣來了一爪子。”
“哈哈,畢竟是野貓,經歷的都是苦難,未曾享受過溫暖,當然難馴。”說罷,謝斐終于撤了自己的手,抖開扇子在胸前搖著,“養(yǎng)熟就好了,宋相這不也帶著來上朝了么。”
宋青梧不語,低頭看貓,和謝淮驍大眼瞪小眼。
謝斐自覺點到了他,收起扇別回腰間,說:“走罷,時候不早了。”
明堂上,靖南王比往日遲了些才上到蟒椅來,只一月不見,宋青梧覺得陛下不如一月前那般精神矍鑠。
陳執(zhí)方才正同他說著話,見狀便道:“半月前,大世子私下給送了一女子入宮,同靜妃有八分相似。”
懷中謝淮驍聽見這話,動了動耳朵,心中有些許不滿,但他也不曉得是惱父皇多一些,還是惱大哥多一些。
只是母妃已經仙逝,謝淮驍也曉得不能用尋常人家的想法去約束父皇,宮中第一要緊的事便是開枝散葉,父皇膝下又只得大哥一位山君,早些年的時候他便知道一直有言官諫言父皇,寵愛靜妃并無不可,但靜妃自從誕下世子后便壞了身體,不易受孕,為了大寧著想,也該多去去別的宮。
“許久不見宋愛卿,身體可還好?”說罷,靖南王這才瞧見宋青梧懷中一團雪白,竟是也想起了和謝斐一樣的事,“愛卿今日上朝,莫不是要提點朕同元康帝那般做個賢君?”
宋青梧當即跪下,謝淮驍眼疾手快地攀著他的衣衫爬到了肩上,四只小爪子緊緊挨在一起抓著衣裳,生怕自己滑下去。
宋國公見狀就要跟著跪下,靖南王伸手點了幾點,說:“哎哎,你們父子這是做什么?朕可沒說要降罪。”
靖南王心中是有不滿,但卻不是沖著這件事。
他朝立在自己身邊的德正吩咐道:“去,給國公賜座。”
說罷,德正很快便讓人抬了一張?zhí)珟熞紊蟻矸旁谒螄媲啊?br />
“這——”
朝中賜座乃是隆重圣恩,宋國公雖不覺得自己已經到了需要賜座才能上完朝的年紀,卻也不能推據(jù)靖南王的好意,他又看了眼跪著的宋青梧,那小貓還十分無辜的抬眼四處張望,宋國公又在心里罵了句兔崽子,只好坐下:“謝陛下圣恩。”
“宋卿也起來。”靖南王道,“元康未曾叫劉印跪過,你這樣倒是叫朕難做了。”
宋青梧目的達到,便起身謝了恩。
只是靖南王允了他上朝帶貓,他卻不能同劉印那樣順桿而上,靖南王給宋國公賜座也未嘗沒有提點他的意思,宋青梧將謝淮驍放到宋國公懷中,臉上做出蹙眉不愿的模樣,似乎一點也不想通宋國公有接觸。
宋國公接到貓了才回過味來,只是他拿慣了冷冰冰的刀槍棍棒,驟然被塞了一只又軟又暖、他稍微用力便有可能一命嗚呼的小東西,愣是有些不知所措。
同樣不知所措的還有謝淮驍,他伸出爪子扒拉宋青梧的衣服不愿離開,宋青梧朝他笑,安撫地摸了摸他的頭后,干脆利落地站回了原位。
謝淮驍埋怨地看了一眼蟒椅上的父皇,坐在僵硬的宋國公懷里,同樣僵硬的一動不動,旁聽完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早朝。
第 117 章 姻緣
宋青梧感到懊惱,分明承諾過不會用山君天性去壓謝淮驍,但還是潛意中遵循了本能。
再過一兩天,他的花雨期就要過了。
花雨下到最后的時候,宋青梧已經可以自行控制信香的釋放,想到嵐君敏感,宋青梧便干脆直接斂起了信香,讓冷梅香徹徹底底消失在謝淮驍?shù)母兄铩?br />
他發(fā)誓,這樣做只是為了讓謝淮驍好受一些,并無其他打算。
但是——
隨著冷梅香的徹底消失,謝淮驍突然感到腳下一空、魂靈一震,被自己用紅編繩拴著掛在脖子上的舍利大了好幾倍出現(xiàn)在自己眼前,然后就摔在了地上。
換到宋青梧眼中,愣是一出活人變貓的戲法。
摔懵的謝淮驍被自己的衣服蓋在了里頭,鉆了半天也沒鉆出來,宋青梧一慌,將好不容易整理好的棋盤掀開,收納好的兩色玉石棋子灑了出去,把謝淮驍從衣服堆里救了出來。
謝淮驍看著宋青梧眼中倒映著的那只熟悉的小貓,粉嫩的小耳朵登時耷拉下去。
“這……臣也沒想到會是這樣。”
宋青梧以為謝淮驍已經重新變回人了,從未想過還有重新變回貓的一天。
謝淮驍看了他一眼,琉璃似的眼珠里溢滿了震驚和委屈。
舍利掉在了地上,謝淮驍十分焦急地左右掙扎,因為不能說話,宋青梧不知道他想要表達什么意思,只好放他下去。重新回到地面的謝淮驍走到舍利邊上來回轉圈,伸出雪白毛絨像個球的爪子不停拍打,仰起頭沖宋青梧嬌里嬌氣地喵喵叫。
宋青梧懂了他的意思,便將舍利重新拿起來套在小貓的脖子上,給人紅編繩對小貓來說大了很多,戴上去之前,宋青梧還特意多繞了幾圈,直到適合小貓戴后,才穩(wěn)穩(wěn)掛上去。
謝淮驍期盼地看著舍利重新掛回脖子上,屏息等了一會兒,眼神逐漸失望。
他沒有變回去。
宋青梧心中倒是有別的猜測,只是,看到蔫兒吧唧的小貓,再聯(lián)想起謝淮驍委屈的樣子,他便只想將小爪好好哄起來。
于是,宋青梧將繞在謝淮驍脖子上的舍利取下來,暫時拴在自己手腕上,又將貓抱到懷中,無比熟練的順著貓撓著下巴,說:“殿下其實不必擔心,能變回來一次,定有法子變回來許多次。”
謝淮驍被撓得很舒服,不由自主的打著小呼嚕,聽到宋青梧的話后色厲內荏地抬起頭瞪了那人一眼,只是如今他這幅樣子,不論做出什么表情,在宋青梧眼中都分外可愛。
“殿下想想。”宋青梧替他仔細分析,“是人的時候,殿下只能關在這梅園里等臣帶回消息,而作為臣的貓,能日日跟著臣出去,還能進宮去見陛下,這樣想,殿下還覺得郁悶么?”
小爪沒給自己回應,宋青梧也不在意,繼續(xù)道:“那日陳執(zhí)到我這兒來,殿下的反應臣還記得,當日沒有多想,殿下那時定是仔細聽著的吧。”
謝淮驍僵住。
他原以為當時瞞過了宋青梧,卻沒想到宋青梧心思如此之重,竟是連一只貓都要疑心。
宋青梧自然不可能疑心到一只貓身上,若硬要說自己起疑,那也是在小爪身上聞到信香那會兒才開始的,陳執(zhí)那日來談事,小爪身上可還沒有信香。
只是這些都不能告訴謝淮驍,宋青梧眸中神色泛起波瀾,變成貓乖乖呆在自己身邊,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宋青梧無比渴求的樣子。
“喵……”
謝淮驍在宋青梧腿上翻了個身,生無可戀,面朝著宋青梧,天氣熱起來,宋青梧已經換上了薄紗,又是在自家屋內,總是喜歡穿開襟到腰腹的衣裳,謝淮驍爬了進去,找了個舒適的角落把自己團起來,重新變成貓后,他更控制不住的想要和宋青梧更親昵一些,心里憤憤不平,又奈何不了宋青梧,鉆進去貼著肌肉緊實的側腰,謝淮驍張開小嘴巴本來想對著咬下去,但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在宮中偶然聽見的老嬤嬤閑聊時的話,收起了自己的小牙齒,換成了自己的小舌頭。
宋青梧嘶了一聲,伸手隔著衣服拍了拍小爪的屁股:“莫要鬧。”
謝淮驍便更帶勁兒了。
過了一會兒,謝淮驍似乎是累了,又或許貓兒本來就覺多,衣服里頭的動靜停了下來。
又等了一陣,宋青梧才小心翼翼地將小爪從自己的衣衫里掏出來,抱著回到屋內,將小爪放到床榻上,接著,他點燃了兩根抑息香,梔子香很快便在室內散開。
床上的小貓睡得十分香甜,小肚皮隨著呼吸一起一伏。
宋青梧坐在床邊,釋放了自己的信香,鋪天蓋地的冷梅香被很好的控制在床榻間,只包裹著床上那只睡得渾然不知的小貓。
小爪嗚咽一聲,并沒有醒過來。
手腕上的舍利同那天晚上一樣閃爍起來,宋青梧死死盯著床榻上,片刻后,床上沒有了貓,只有酣睡的謝淮驍。
包裹著他的冷梅香帶著安撫地意味,沒有那晚的侵略性,謝淮驍舒服了許多,不由自主地往信香源頭這邊挪了挪,十分依戀地伸出手,圈住了宋青梧的腰。
睡著了的他似乎并沒有忘記自己又重新變回了貓,無意識地想要將自己整個圈起來,盤在宋青梧身上。
宋青梧抿緊唇,收了信香,貓又出現(xiàn)了,快得讓剛才出現(xiàn)的少年像是一道錯覺。
第 118 章 還要
一晃數(shù)日,宋青梧靠著地泉和湯藥壓制著自己的本能,愣是同謝淮驍好好相處了幾天光景。
他又是一個慣會忍耐的人,謝淮驍只感覺到冷梅香不再是那種要把自己拆吃入腹的濃郁,以為宋青梧快要結束花雨期了。
這幾天里兩人均閑著無事,外頭的人不敢在這時候來打擾宋青梧,兩人又不能外出,整日窩在梅園里下棋聊天,飯食都是楊叔送來的,但每回都只送到宋青梧指定的地方,因此整個相府直到如今也沒有瞧見過那位突然冒出來的夫人。
說不好奇,那是騙人的。
“你說你,怎的一日比一日沒用!”周娘揪著楊叔的耳朵,簡直恨鐵不成鋼,“這都十多天了!怎么連個男女都瞧不見!”
“相爺看得緊,吃穿洗浴都親自伺候,又不許我往梅園里頭去,我又沒長一雙通天眼,哪里能瞧得見!”楊叔被揪得難受,顧不得平時在眾人面前的儒雅態(tài)度,和周娘嗆道:“你放開我!”
周娘當真放開了他,卻又揪住楊叔的袖口拉著他不讓走,連連問道:“此話當真?”
楊叔說:“自然當真。”
“那我可得快些準備起來。”周娘終于放過了楊叔,臉上掛著笑,自言自語道:“讓我算算日子,若是相爺手腳快,咱們相府明年春天就能有小公子了!我得抓緊安排下去,小衣裳現(xiàn)在就要開始做起來了——一直看著我作甚?”
楊叔賠笑:“……無甚,還是你想得周全。”
本想告訴周娘相爺并無讓夫人懷孕的打算,但看著周娘這幅樣子,還是把避子湯的事瞞了下去。
又收拾了一陣,楊叔出門去接宋小下學了。
梅園里,謝淮驍和宋青梧盤著腿,面對面的坐在廊下,中間隔著一個玉制的棋盤。風蕩起廊檐上掛著的輕紗薄幔,謝淮驍今天沒有束發(fā),兩額橫切的劉海長長了些,他低頭看著棋盤,眉頭緊鎖,神情專注,全然未覺對面的宋青梧盯著他眼睛后面的小紅痣出神。
小紅痣總是被那兩道橫切的劉海藏起來,自天晚上后,宋青梧才又得到看見它們的機會。
他留在周圍的痕跡都已經消失了。
謝淮驍思索無果,心緒煩悶,扔了手里的棋子一掃棋面,黑白子當當啷啷落在木質的走廊上,說什么也不要和宋青梧再開一局了。
“不下了不下了。”謝淮驍說,“無趣得緊。”
宋青梧任勞任怨地收拾著謝淮驍一揮手弄得四處都是的棋子,心里覺得這些時候倒是跟貓小爪一樣可愛得緊,口中卻說道:“臣可不記得教過殿下這般沒禮貌,不下就不下了,鬧脾氣就不對了。”
謝淮驍聽宋青梧這么說就覺得頭疼,這幾天宋青梧雖然信守承諾,一直和自己保持著距離,梅園只一個屋子,夜里都不會進來睡,嵐君的本能在心疼宋青梧,偏偏還要被這人當小孩兒一樣時不時就說教一頓,下棋還總輸,幾番不同的心境交織起來,讓謝淮驍不滿得很。
謝淮驍說:“別總這樣管我,到了月我便二十了。”
“差了三年,臣總覺得殿下還是當時的年紀。”宋青梧抱歉了一聲,“但臣同殿下關系匪淺,管一管還是可以的。”
謝淮驍以為他要拿山君來壓自己,別過視線看著院中景色,緊緊咬住了唇。
宋青梧被他這幅樣子攪得心神亂了片刻,調整呼吸后才道:“別咬自己。”
——那是他咬的地方。
謝淮驍似乎聽出來了宋青梧話中藏著的東西,心里漫過一片酥麻感,被迫乖乖地松了嘴。
嘖,看看,謝淮驍心想,嵐君簡直就是山君捏在手里的小螞蟻,叫往東便不敢向西。
第 119 章 熠熠
“橫看成嶺側成峰。”
謝淮驍收起手中折扇,輕輕抵在自己下頜。
目光落處的叢云嶺被云霧圍著腰,漫山紅葉如火,嶺下燕江濤濤,鷹鳴劃過了晴空烈陽。
“若這叢云嶺橫在北原關,我大寧也不會犧牲如此多的兒郎。”
楚澤渝站在謝淮驍身邊,懶懶地打了一個哈欠,鳳眼微瞇,瞧了一眼叢云嶺,便收回了目光。
“聽說北原已經落了快兩月的雪。”楚澤渝說,“遂丹人的新單于將將繼位,急于樹威,邊關的日子只怕更不好過。”
“蠻夷而已,宋國公親自鎮(zhèn)守邊關,大可——”說到這,謝淮驍?shù)哪X中閃過一人身影,口中話語拐了一個彎兒,輕哼一聲,道:“也是,宋國公家中出了只老鼠,自家油米銀錢也敢扣下,邊關將士的日子到真有可能如你所說,難過得緊。”
“……”楚澤渝不甚自然的拽了拽自己的荷包。
謝淮驍口中的老鼠說的是哪位,楚澤渝比誰都要清楚。
宋青梧,宋國公獨子,今年桃花天里及的冠,面貌英俊如凌冽刀鋒,時刻都散著生人勿進的氣場,卻依舊是東都城每個小嵐君的夢中郎。
十歲那年的秋獵被皇帝一眼相中調入宮中任職,一開始卻去了沒什么實權的禮部,同樣是侍郎的名頭,卻不像其他人門下的侍郎那樣做著實事,宋國公世子的身份特殊,禮部尚書摸不清皇帝扔他來禮部的用意,但多和皇家的人接觸總不會錯,便讓宋青梧整天都得圍著后宮里年紀尚小的世子皇女,一邊教著他們禮儀,一邊順帶伺候這些小主子。
謝淮驍便是其中之一,作為靖南王的幼子,又是嬌貴的嵐君,宋青梧自然更加上心。
然——
謝淮驍看著一旁被群官簇擁的宋青梧。
如今的朝堂上,左右兩相的位置空置已久,幾個尚書便是能做主之人。在禮部呆了兩年,宋青梧便被靖南王直接安到了戶部尚書的位置。
作為戶部的頭子,宋青梧管著國庫,哪怕只是芝麻米粒大小的事兒,也得他點頭后戶部才撥得了錢,巴結的人自然不在少數(shù)。
前兩月,五哥謝斐曾在他面前當趣事提過,地方上來述職的官員為了和宋青梧攀上關系,帶著自家就要下花雨的小嵐君去見了宋青梧,那官員在東都呆了幾天,小嵐君就在宋府住了幾天,據(jù)說夜里路過宋府大門,都能隱約聞見后院房中傳來的信香。
“可惜,那宋謝山不是好拿捏的,區(qū)區(qū)一個下花雨的嵐君,被摘了元又怎樣,最后什么也撈不著,只能跟著他爹離開東都。”
謝斐很少說這樣的話,那天不知是不是飲了酒,又是當著混吃等死的謝淮驍?shù)拿妫f話便隨意放肆了些,盡管后面幾天謝斐親自送了禮來道歉,可謝淮驍始終無法徹底介懷那天的話。
他也是嵐君,被山君摘了元便意味著這輩子都賠進去了,之后再碰上下花雨,沒有自己的山君安慰,也活不過兩三年。謝淮驍覺得自己若無父皇護著,怕也是和謝斐口中的那位嵐君一樣了。
“弟!”
嗒嗒的馬蹄聲驚醒了沉浸在思緒中的謝淮驍,回過神來恰好聽見謝厲蹙眉道:“怎么還穿著這身?”
謝厲一路過來的動靜不小,又是營地中唯一一個穿著輕甲騎在馬上的人,轉頭便能看見,周圍人紛紛作揖行禮,垂著頭,謝淮驍仰頭喚了一聲大皇兄,太陽在他臉上抹了層金色,整個人顯得又軟又暖。
“哎,高高興興出來秋獵,眾位大人隨意些,別在意禮數(shù)。”謝厲手在空中隨便揮了兩下,示意眾人免禮,接著低頭對謝淮驍?shù)溃骸翱煨┤グ岩路䲟Q上,再有兩刻便要‘祭天’拔營,你今兒跟我,大哥可不許你掉隊。”
說完,謝厲似乎才想起謝淮驍身邊還跟著太醫(yī)院院首捧在手心的徒弟,只記得這人姓楚,便對楚澤渝道:“楚公子可要一起?”
話落后才發(fā)現(xiàn),這位楚公子長得挺誘|人。
楚澤渝在心里叫苦不迭,他和謝淮驍不一樣,作為嬌滴滴的嵐君,他一點也不想做這些騎馬射獵這些累人的事兒。
“對不住了皇兄,放過他吧。”謝淮驍打開扇子扇了扇,瞇眼笑著替楚澤渝拒絕:“母妃近幾日精神不佳,還要勞煩小魚兒還要替我守著呢。”
謝厲又上下將人打量了一陣,半晌道:“行吧,你先去帳中換上輕甲,再去馬廄,白夜已經喂飽了。”
白夜是謝淮驍?shù)鸟R,體型優(yōu)雅健壯,周身烏黑,只四只馬蹄是白色。
“知道了。”謝淮驍說。
謝厲點點頭,用力一夾馬肚子,韁繩拉拽了馬的方向,往祭天那邊過去了。
兩刻后,太陽爬上了頂,祭天篝火熊熊燃燒,身著輕甲的御林軍手持長|槍圈著營地,隱蟒衛(wèi)握著手中刀,分兩列立在篝火邊。
靖南王懶懶地斜靠在鑾椅上,身后的宮人替他撐著傘遮陽,靜妃依偎在他左手邊,仔細選了一塊桂花糕捏在指尖,用手托著喂給了靖南王。
謝淮驍換下了剛才那身白色宮衣,披散的發(fā)也束了起來——嵐君及冠也不得束發(fā)戴冠,謝淮驍這是因為身份而破了例,且又有舊例可尋,那群言官才沒找他麻煩——少了幾分嬌養(yǎng)的貴氣,五官雖然隨了靜妃的精致漂亮,但如今穿著玄色輕甲,騎著白夜列在謝厲身邊,倒是更顯少年朝氣勃發(fā)。
謝厲和謝斐各自帶著兩隊人馬,公侯世子、武將尉官皆有,雖說秋獵只是供皇帝消遣游玩的一個場游樂,但并不妨礙這兩人的爭鋒相對。
儲君未立,照大寧禮法,靖南王膝下僅有謝厲和謝斐有做太子的資格。
嵐君萬萬肖想不得。
靖南王兩邊以文武作別,左手邊這列均是文官,宋青梧連同其他尚書都坐在前排,面前的矮桌上擺著瓜果茶水,雙手擺弄著杯蓋,目光盯著場中隊列,輕而易舉地找到了白夜身上的那個人。
楚澤渝坐在自己老師身后,恰好也是宋青梧身后的位置。
看見那雙骨節(jié)分明的手朝自己輕輕招了招,楚澤渝在心里嘖了一聲,俯身過去。
宋青梧問:“東西給了?”
“給了給了。”楚澤渝說,“尚書大人放心,小——世子沒有起疑。”
宋青梧嘴角忍不住勾了勾,端起茶盞抿了一口。楚澤渝知趣,不用宋青梧發(fā)話,老老實實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不知為何,宋青梧近幾日總是失眠,在家里碎了幾只他嵐爹當寶貝的前朝花瓶,昨天下朝順路給妹妹取的釵子也弄丟了,整日的心神不寧。
即使楚澤渝將平安符給了謝淮驍,他依舊覺得不踏實。
那平安符是他在護國寺吃了八十一天齋,又捐了百兩黃金香火錢才換出來的高僧舍利,親自繡了紅底梅花紋的福袋,但宋青梧明白自己如今風評不太行,衛(wèi)子河那個老彎酸指不定在謝淮驍耳邊灌湯一樣倒了不少自己的壞話,不然憑自己前幾年在謝淮驍身邊留的印象,也不至于讓他現(xiàn)在連正眼都不給自己。
思及此,宋青梧垂下眼眸,在心里深深嘆了一口氣。
幸而有楚澤渝這個幌子,雖然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借口讓謝淮驍揣著,但宋青梧覺得那些都不重要,只要揣著就好了。
“就信這一回。”宋青梧望著謝淮驍,低聲喃喃,“可要平安回來,小爪。”
提前備好的數(shù)十只的鷹被放飛,謝厲和謝斐雙雙拉開弓弦指向天空,箭宇飛出,鷹群中被綁了紅色緞帶的兩只墜落,立在御前的禮官揮開手中寧朝旗幟:“拔——營——!”
御林軍吹響號角,霎時間,謝厲和謝斐同時調轉馬頭用力揮鞭,馬蹄聲陣起如戰(zhàn)場擂鼓,營地中濺起煙塵,眨眼時間里,剛才還列在場中的兩隊輕騎已經消失在了燕江邊,深入叢云。
宋青梧望著近乎與天相接的叢云嶺,心中始終繃著一根弦。這些都被楚澤渝看在了眼里,他在后頭嘆了口氣,若論癡情,這世上怕是沒人能比得過宋謝山。
只可以流水有意,卻等不到落花。
“大哥!慢些!等等我!”
謝淮驍?shù)谝淮卧谶@種狹窄山路上縱馬,比不得謝厲熟練,騎了一陣后便落在了后頭。
謝厲回頭看了他一眼,眼中帶著些許不耐,嵐君實在是嬌氣,早知如此便該把謝淮驍扔給謝斐。
不過最后謝厲還是拽了韁繩,慢下來等謝淮驍跟上。
“一會兒你同我走,讓下面的人自去打獵,莫要讓老五搶了先。”謝厲拿下了背上背著的弓,試了試力道,又問謝淮驍:“你這個弓可好使?”
謝淮驍也取下自己的弓,騎射功夫里射箭是他的弱項,他更擅長用劍。
他學著謝厲的樣子拉了幾下,勉強拉得動,不過準頭可就差得多了。
謝厲瞧出他的花架子,心中有一次后悔沒把人推到謝斐那邊,哼道:“罷了,終歸是我要你跟著我的。”
謝淮驍朝他拱手一笑:“謝謝哥哥。”
話畢,兩人便往叢云嶺更深處去。
御林軍和隱蟒衛(wèi)守著整個山嶺,因此和隨行的侍衛(wèi)分開,他們也并不擔心出事。
謝厲擅騎射,是靖南王三個兒子中尤擅武藝的一個,又是山君,骨血中的優(yōu)勢給他帶來了不少的便利,不多會兒便獵了許多獵物,兩人獵一只便往下一只去,后面自有跟來計數(shù)的人替他們收拾。
謝淮驍一路沒什么收獲,又不愿意浪費弓矢,便等謝厲的射空之后,將自己的遞給他換用
走了許久,謝淮驍漸漸感到不對起來。
謝厲又射空了一壺箭,但是本該跟上來給他們替換的隨侍卻沒有來。
“哥。”謝淮驍上前道,“咱們一路一個人也沒碰到,是不是過于怪異了?”
謝厲望著身后密林,紅葉遮掩了他們來時的馬蹄,層層林葉下傳來了刀劍聲。
謝淮驍駭然:“哥!”
“別怕。”謝厲心中有底,隱蟒衛(wèi)的指揮使是他的人,一直在暗中跟隨,要不了一會兒便會過來,“跟我走。”
謝淮驍雖然不知山下的人沖著他們誰來,但知道現(xiàn)在他們倆落不得單,便用力夾了白夜的肚子,拽了韁繩跟上謝厲,往上而去。
但追兵顯然比他們想象中厲害許多,御林軍竟是沒有擋住,愣是從中破了一條路出來,摸著痕跡追上了謝淮驍二人。
箭矢破空劃過,在謝淮驍臉上蹭上一道血痕。
“別回頭!”謝厲喊著,手里的韁繩謝揮謝快,“繞去后山尋路下去,那邊也有御林軍陣著!”
后山那邊鎮(zhèn)著的除了御林軍外,還有謝厲提前布置在那邊的親兵,雖然不多,但也足以替他們擋下當前的追兵。
只是——
他斜睨了一眼后面的謝淮驍,大寧律法嚴禁養(yǎng)私兵,連暗衛(wèi)也要在隱蟒衛(wèi)掛名才可,謝厲并不放心謝淮驍,但若是帶不回他,父皇那邊卻是怎么也說不過去的。
只能屆時在想辦法蒙混過去,謝厲想,幸好謝淮驍是個嵐君,被靜妃養(yǎng)的心靈純凈,找個借口搪塞并無太大問題。
想通后,便帶著謝淮驍一路往后山去,只是——
“大哥!”
白夜中了箭,變得開始不受控起來,竟是對著謝厲沖撞過去。
“畜生!”
謝厲大喝一聲,掏出弓箭準備廢了白夜,再冒險將謝淮驍接到自己馬上,然而他向后伸的手掏了個空,他的箭全都喂了那些獵物。
眼看著后面的追兵謝來謝近,謝淮驍心一橫,死死拽住白夜的韁繩,用力一扯,愣是將馬換了個方向,朝著追兵的方向奔騰而去。
“淮驍兒!”謝厲目眥欲裂,“別去那邊!”
“走啊哥!”
謝淮驍抽出了腰間的佩劍,盡了全力控住了白夜,他自知逃不掉了,不如留下替謝厲擋上一陣,父皇可以失去一個兒子,對天下百姓而已,那是的謝淮驍覺得,可以失去的那個人是自己。
謝厲心中郁結,血氣翻滾,幾次想要沖出去將謝淮驍帶走,但咬牙片刻,他還是選擇了繼續(xù)往前。
他不能留在這里。
追兵顯然未料到謝淮驍會留下,他們的目標是謝厲,然而在路上已經耽擱了太多時間,若不現(xiàn)在追上,便完不成預定的任務了。
追兵停了下來。
“靖王好魄力。”為首那人蒙著面,只露出一雙湖水藍色的眼睛。
他舉起手中的攻,對準了謝淮驍?shù)陌滓埂?br />
謝淮驍頓感不妙。
“愿你在草原重生,我定娶你做我的可敦,共享神山的庇佑。”
話音落下,手中箭矢急射而出,穿過了白夜修長的脖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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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的事,你便都知道了。”謝淮驍說完,喝了一口宋青梧遞來的茶,“我變成了貓,被你撿了回去。”
宋青梧冷著臉說:“總比重生在草原,當了遂丹人的可敦好太多。”
謝淮驍:“……我講了半晌,喝了整三杯茶,你就只聽進了這一句?”
“殿下多慮了。”宋青梧說,“臣只是對奇邪當年能神鬼不覺的深入叢云嶺一事感到怪異罷了。”
“我也覺得奇怪。”謝淮驍?shù)溃叭昵八诺巧峡珊刮唬谷环胖孔宀还苌钊霒|都邊界,只是為了刺殺大皇兄,但父皇分明就沒有立儲,他此番前來實在太冒進了。”
“殿下何以見得,奇邪是沖著大世子去的?”宋青梧問,“參與秋獵的可不止大世子。”
謝淮驍被宋青梧這樣提點,神色凝重起來:“……他是想一網打盡?”
宋青梧沒有接他的話,端起茶喝了一口,眼神被熱茶的霧氣遮擋,看不見其中神色。
他還記得當時聽聞謝淮驍墜崖時那種絕望。
“燕江邊上,臣給殿下立了一個衣冠冢。”
“嗯?”謝淮驍聽到衣冠冢三字,覺得十分不自在,“我的……呃,陵寢,不也是衣冠冢么?為何還——”
謝淮驍沒有說完后頭的話,因為他覺得自己仿佛知道答案了。
“皇陵平常不能去,可那三年里,我時時刻刻都念著殿下。”宋青梧看著謝淮驍,“若是過幾天,殿下身體好些了,可愿意隨臣去燕江親手推了那墓?”
謝淮驍掙扎片刻,本是想拒絕的,可這會兒嵐君對山君的服從依賴忽然就裹住了他,對著宋青梧說不出拒絕的話。
“……行吧。”謝淮驍?shù)溃秩滩蛔枺骸暗也⑽从袞|西在你那,那里面你放了什么進去?”
這回輪到宋青梧沉默了。
“戒尺。”
謝淮驍懵了。
宋青梧又重復了一遍:“臣放了戒尺進去。”
第 120 章 天上地下
大地回春,這幾日比前陣子暖了許多,院中梅花抽了新綠,宋青梧叫楊叔停了府中的地蟒,又讓他往梅園院中的屋里添了新的被子。
宋青梧站在廊下,看著楊叔叫人往屋里添置著各式各樣的衣物用具,神色不虞。
他的嵐君還在里頭等著自己,雖然床幔擋得十分嚴實,但他依舊在花雨期里,盡管本能因為摘了謝淮驍?shù)脑陨缘玫綕M足,可這于他來說依舊是杯水車薪,遠遠不夠。
耐著性子又等了半柱香的時間,屋里終于收拾妥當,楊叔正準備跟著一起離開,突然想起一件事,朝宋青梧問道:“相爺和……夫、夫人辦事,要不讓老奴替你們照顧幾日小爪,不過相爺放心,這回老奴就養(yǎng)在自己屋里,等、等相爺和夫、夫人方便后再給送回來。”
不是他故意這樣,著實是這突然冒出來的夫人讓楊叔措手不及,相爺又寶貝得緊,吃穿洗這些的伺候統(tǒng)統(tǒng)都是他親自來,饒是知道山君花雨期護食,楊叔也還是覺得,相爺這架勢比起國公爺當年還要勝出一籌。
就是夫人姓甚名誰、長什么模樣、是男是女,他們做奴的,統(tǒng)統(tǒng)都不知道。
“他喜愛小爪得緊,不妨事。”宋青梧道,“就這樣吧,日后若是無事,叫底下的人別往梅園過來,周娘也不行,她藏不住話,我有了嵐君一事,如今還不是公開的時候。”
楊叔點頭,知道里面的一些利害,又問:“那陳爺那邊可要通知一聲?”
宋青梧想了一會兒,還是搖頭:“暫時壓著,只是我今后也多在梅園這邊處理公務,他若是來了,便請到外面書房里,我自去尋他。”
叮囑完了日后的事,宋青梧轉身關門進了屋里。
事后的味道已經被清理干凈了,空氣中只殘留著山嵐二君能聞到的信香味,宋青梧走過去撩開床幔,謝淮驍一躍而起扼住宋青梧的脖子,兩人一起摔倒在地上滾了幾圈,最后停下時宋青梧護著謝淮驍?shù)暮竽X,自己墊在他生下,任由他擒著自己。
謝淮驍被宋青梧不分晝夜足足折騰了五天五夜,他從醒過來開始便一直是怒氣燒心,因為被宋青梧趁人之危摘了元,更因為自己這輩子都被綁給這個人了,但是看著宋青梧現(xiàn)在任自己拿捏的樣子,他心里聚集起來的陰云忽然就沒了。
“如果消不了氣,怎么打罵我都行。”宋青梧抬起頭親了一下謝淮驍?shù)南掳停暗且矂e選今天,你——”
“閉嘴!”謝淮驍面紅耳赤,松開手就要站起來時,才后知后覺注意到自己渾身酸疼,竟是有些站不住。
宋青梧當然知道他站不住,說老實話,謝淮驍剛才能那樣跳起來擒住自己,也是他一開始沒有想到的。
“屋里的地蟒雖然停了,但是地泉還燒著,我?guī)氵^去泡一會兒,正好解解乏。”宋青梧道,“晚點楊叔會送避子湯來,你……你不用擔心。”
謝淮驍其實并沒有想到這一茬,從《嵐君風雨》上學到的東西讓他有著根深蒂固的認知——嵐君被摘元后便只能乖乖等著懷孕,給山君繁衍子息。
這也是山君本能中無法避開的一環(huán)。
他沒有想到宋青梧會給自己煎避子湯。
似乎是猜到了謝淮驍在想什么,宋青梧朝他笑了笑,比面對還是貓的謝淮驍時還要溫和。
“被我摘元非你所愿,我也有私心,不能全歸咎在本能上,可是木已成舟,我和殿下已是分不開了,”宋青梧停頓了一下,見謝淮驍乖乖聽著自己說話,才又道:“殿下應當曉得了臣的心意,后面的事,便由殿下做主,殿下不愿同臣一起,那臣便再不會對殿下做這般事。”
謝淮驍十分無語:“你若是不跟著我一起泡地泉,我還能信你三分。”
“那不行。”說著,宋青梧十分不要臉地捉過謝淮驍?shù)氖殖绿饺ィ半m不是殿下所愿,但臣如今是殿下的山君,又在花雨期,剛開胃,若不來地泉泡會兒,殿下此時已經在臣的榻上——”
“閉嘴!”謝淮驍用力抽回手,又順著池壁遠離宋青梧,覺得足夠安全后才停下,“你要不要臉皮子!”
宋青梧順桿而上:“臣出生將門,從小便混跡校場,這種地方混出來的人,哪里有什么臉皮子。”
謝淮驍被堵得啞口無言,萬萬沒有料到,當年在自己面前溫潤如玉的宋青梧居然能有這樣一幅無賴模樣。
宋青梧不忍他為難,岔開話題道:“這些年為了讓我一個人過完花雨,陳執(zhí)同楚澤渝替我養(yǎng)了這藥泉,方才的話并不假,這藥泉多少能抑制臣的本能,也能抑制殿下的本能,所以殿下放心泡便是,臣說了不會讓殿下難做就真的不會。”
被宋青梧這樣一說,謝淮驍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本能不知何時便回了籠,嵐君的本能發(fā)作起來不比山君好,甚至還要厲害些。
“一會兒楊叔送來的湯藥殿下先用,不過殿下放心,沒有我的允許,不會有人再踏入梅園一步。”
謝淮驍沉默了一會兒,久到宋青梧以為他不想同自己說話時,才聽見那人不甚自在的朝自己道了謝。
兩人又一起泡了一陣地泉,誰也沒開口說話,宋青梧先從泉里出來穿戴整齊,去接了楊叔送來的飯食和湯藥,去房中收拾好后才拿著給謝淮驍準備的新衣裳過來,不過宋青梧也只是將衣服放在一邊,沒有等在一旁守著謝淮驍更衣。
似乎已經開始踐行自己方才對謝淮驍作的承諾。
宋青梧給謝淮驍準備的衣服均是白色,用料也是千金算的云錦,謝淮驍摸著柔軟的衣服肉疼了一會兒,還是穿上了。
準備的很合身,宋青梧等謝淮驍系上最后的宮絳走出來后,便讓謝淮驍坐在桌前,他手里握著木梳,仔細地幫謝淮驍綁好了頭發(fā)。
“殿下。”宋青梧放下木梳,將自己的手指伸進柔然的發(fā)絲間,“想要報仇嗎?”
謝淮驍捏緊了雙手。
“……想。”謝淮驍說,“你要幫我?”
“我一直都在幫殿下。”宋青梧手指纏繞了一縷頭發(fā),舉起來低頭一吻,“如今有了些眉目,但中間牽扯過多,當年事又被大世子死死壓著,所以,臣想讓殿下將墜崖那天的事全數(shù)講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