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雨
他們再次回到分界線模糊的關系, 好像與之前有所不同。
朦朧的晨霧漸漸稀薄,早起的人慢悠悠騎著自行車零散路過,街邊店鋪陸續拉開卷簾, 蒸籠早點齊齊上攤, 碳水食物的香氣飄入深巷。
他昨晚說:姜怡妃,明天一起吃早餐。
從早餐開始的踏青,耐人尋味。
約你吃宵夜的人,可能心思叵測。但愿意約你吃早餐的人,或許是他喜歡你的開始。
清晨六點半站在胡同口的槐樹下, 姜怡妃忽然想起了這句話,困意散去不少。
淺白微綠的槐花點綴著老胡同的人煙春色, 她的目光投向拐進來的卡宴上。
老街路窄, 通體漆黑的SUV襯得尤為龐大。
路人紛紛瞥去看一眼, 幾百萬的車還是有人會嘴碎, 戶外小桌邊飲早酒的大爺侃道:“喲,大早來了位京爺。”
這話宋聿誠下車時聽到了,沒怎么在意。
他垂下視線,盯著姜怡妃身上的單薄衛衣, 稍抬抬手就會露出一截腰和肚臍的款式。
宋聿誠皺了皺眉:“我不是讓你穿件外套嗎?”
姜怡妃把墨鏡推到頭上, 不聽勸:“你管我。”
然后捏著他沖鋒衣的袖管往行人道上拽,嬌氣地說,“餓死了快點兒。”
清晨最溫和的光透過槐樹枝葉落在她白皙的臉龐,秀眉彎彎, 瞳孔晶明, 嘴角微微揚起, 看起來心情很好。
迎面騎來輛老式自行車,撥著脆鈴鐺, 老大爺在把手上掛了一袋白花花的饅頭,掌控不平衡車體,左右搖搖晃晃的,搖搖欲翻。
宋聿誠順勢摟住她的肩膀側身往圍墻邊靠,讓開路。
黛瓦粉墻,他們肩并肩,略依偎的姿勢。
只有姜怡妃知道,他擁上來的那一刻,自己下意識側彎腰,躲開些距離。
和脫衣服他的熟,穿上衣服反而有點不適應。
嗅著一股僅屬于他的木質香,清冽味道伴隨著體溫,一點點蔓延過來。
宋聿誠扭頭與她對視,語氣稀疏平常:“想吃什么?”
他自然地放開她,抬腕看了眼表:“我們只有半小時。”
姜怡妃抿了抿嘴,瞥向背后一整條早餐街。
眨眼間,買早點的人多起來了,聲音有點兒嘈雜。
經濟獨立后,她習慣在酒店或者點外賣解決一日三餐,也有些年頭沒在胡同老街里,悠哉悠哉地吃東西了。
上一次在這兒吃早飯應該還在念高三,柏油道斜斜地延伸一百多米,物是人非,突然感到迷惘。
她呼出口氣:“你選,我有選擇困難癥。”
粗粗掃眼,宋聿誠指著一家店面:“就這家吧。”
姜怡妃循著方向看去,看到紅底招牌愣了愣。
步子躊躇半秒,快步跟上男人一起過馬路。
她問:“你喜歡吃縐紗小餛飩?”
宋聿誠實誠地說:“這家店看著比較整潔。”
塑料簾外的墻上掛著牌子,衛生等級:A,笑臉。
得到答案并不意外,姜怡妃哭笑不得地想,果然,他們兩個說了一樣的話。
走進店里,宋聿誠點了兩碗餛飩,付完錢去找姜怡妃占的位子,視線先行一步投向角落的長方桌。
發黃的電風扇下,她背對著他坐著,肩膀微塌,臂彎擺在桌上,說不出的萎蔫,像來上早課的學生。
他扭頭又讓老板娘倒兩杯水。
在姜怡妃對面落座,他隨口問:“你吃過嗎?”
宋聿誠腿長,坐在普通的小圓凳上顯得四周變得狹隘,黑色沖鋒衣挺拔冷酷,與店里的氛圍格格不入。
他問問題的時候還晃了晃桌下的膝蓋,輕輕碰了碰她的腿。
“上高中的時候來過幾次。”姜怡妃回過神。
她面色冷淡,直起腰,伸手去拿筷盒里的小瓷勺。
縐紗餛飩皮薄餡少,燙一會兒就好了,老板把餛飩端上來:“兩碗餛飩,吹著吃,當心燙嘴。”
他放好兩只碗,剛要離開,像是發現了什么,忽然側頭盯著她,兩只眼睛寫滿驚喜:“丫頭是不是好幾年沒來了?”
心里一瞬緊張,姜怡妃緩慢笑了笑:“我之前幾年出去上學了。”
老板娘上來送水,挨著丈夫,手抹了抹圍裙,眼神遲疑了一下,手指突然在她和宋聿誠之間劃動,眉開眼笑地應和:“對對,我也眼熟你們兩個,剛才不敢問,這么多年了,已經結婚了吧。”
“”
老板娘認錯了宋聿誠。
姜怡妃慌忙瞟了眼對面的男人。
他撥調羹的手頓住,眼皮緩緩掀起。
大腦預判他要盯她,她迅速別開目光,與老板娘擠了擠眉毛:“阿姨,我沒結婚。”
誰知老板娘沒看懂她的暗示,自顧自開起了回憶模式,露出姨母笑:“我記得我記得,那會兒你男朋友說要等你再大一點才能扯證,你羞得把半碗餛飩撒校服上啦!”
——“叔叔阿姨!要八碗餛飩打包帶走!”
“來了!你們慢用哈。”
話音剛落,來了七八個初中生,夫妻倆火急火燎地趕出去給孩子們做餛飩。
姜怡妃呼之欲出的字眼卡在牙縫里,渾身像被撒了碗面湯,又熱又黏。
空氣陷入尷尬。
姜怡妃偷偷往前面看了眼。
宋聿誠慢條斯理地用餐,旁若無人,遵守著食不言的傳統美德。
心里松了口氣,幸好他在這方面比較紳士,什么該問什么該聽,他把控得很好,不會讓她不自在。
裝作沒聽見是宋聿誠的一大優點。
如此安慰了下自己,姜怡妃恢復鎮靜,動手開始解決碗里的小餛飩。
清澈的湯里,一只只餛飩像一朵朵小花,是面點界的藝術品。
宋聿誠幾口就把餛飩吃完了,撐著下巴,低眸靜靜地望著姜怡妃。
她慢嚼細咽,吃一口,另一只手在手機上滑來滑去回消息。
宋聿誠一直沒有等到她主動解釋剛才的烏龍事件。
看著她慢吞吞的動作,他瞥了眼腕表,快七點了,明著催怕惹人生氣,便淡道:“姜總原來會早戀。”
“咳咳”一小塊餛飩皮差點嗆死姜怡妃,她雙手端起碗,埋頭大喝湯。
放下時,碗見底,留下點兒蔥花。
宋聿誠遞來紙巾。
“我先聲明,”姜怡妃接過來手里攥著,想著詞兒,說,“我家四合院就在后面胡同里,真不是帶你來圣地重游的,我沒這種奇怪的趣味。”
他和她前男友只是有些氣質相近,長得可不一樣。
但姜怡妃不會把這話說出來。
調羹戳著碗底,垂頭嘀咕一句,“你自己選的店,自找的。”
“我說什么了嗎?”宋聿誠不由覺得她這幅急眼地模樣有點新鮮,挑眉,“你心虛?怕我當回事兒?”
“我”姜怡妃用來還嘴的腦子頓了頓。
她確實有點怕他心里不舒服,萬一他真喜歡她呢。
宋聿誠打斷了她,拿過她手上的勺子,似笑非笑地說:“普通人不會名留青史,有時候我們還不如一只幾百年前的勺子,你做古董行業的應該最清楚這點。”
“所以,過去的就讓他過去吧,又何必在意。”
姜怡妃睫毛扇動,看著瓷勺落在他的碗里,仿佛也往她心里扔了塊會發亮的玉石,緩緩沉下去,深潭底泛起渺小的光。
云淡風輕的話語讓她內里產生了微弱振動。
回到車上,宋聿誠打開副駕駛的門:“腳下紙袋里有件我的外套,你套上吧,等會兒在山上別凍著。”
姜怡妃坐進去從白色紙袋里掏出一件夾克,暫且先蓋在肚子上。
車內吹起陣涼風,宋聿誠跨入駕駛坐,脫了外套:“穿這件也行,抗風,你自己挑。”
手上多了兩件衣服,中控里放著歡迎加入裙幺二五要死要死幺兒看跟多滋源兩瓶運動飲料,后視鏡照出后座上的小醫療箱,姜怡妃偏頭狐疑地問:“你是不是家里有個妹妹?”
宋聿誠難以察覺地頓歇,垂頭按下引擎按鈕:“為什么突然問這個。”
姜怡妃抬眼看他,笑說:“聽說很會照顧女孩兒的男生家里一般都有個妹妹。”
“沒有。”宋聿誠握著方向盤,眸光平淡。
已經沒有了。
黑色卡宴駛出市井小巷,槐樹成列向后倒退,拐向通往郊外的路。
停車位邊上,早酒攤的大爺喝紅了臉,不知喝到了第幾杯,汽車尾氣又噴了他一臉。
皺著眉頭,瞇眼細看車標車牌,拍腿:“嘿,大早又來了位滬爺。”——
車子穿過整個燕都,直奔偏遠地區的小鎮。
右邊是山壁,左邊護欄外是懸崖。
“地理尋寶”姜怡妃扭頭看宋聿誠,不確定地說,“Geocaching嗎?”
一款GPS藏寶和尋寶的app,將徒步旅行和冒險引入真實戶外活動。
宋聿誠點點頭,余光見她正用不可思議的目光看他:“你不想玩?”
“我只是沒想到你的娛樂方式會是它。”姜怡妃咧開嘴,手臂擱在把手平臺上,半調侃,“你不應該是早上五點鐘起床,先來泡好茶,提神醒腦,然后拎著鳥籠去公園溜達,陪大爺們下下棋之類的。”
宋聿誠微斂著眼皮睨來:“我隨時可以把你扔下去。”
“那我就去上別人的車。”姜怡妃的手摸到車門開關,瞇瞇笑著。
緊接著車內“咔嚓”一聲,宋聿誠把車窗全部鎖死。
他嘴角斜著弧度,扭頭看了她一眼,帶著一股秩序主導者的從容與優越。
路上,下了片刻毛毛雨,到達山腳時,雨已經停了。
天空被厚厚的云層遮擋,太陽的光芒被柔和的云霧吸收,光線變得柔和而均勻。山腳的景色籠罩在一層淡淡的灰中,靜謐幽美。
春天的植被郁郁蔥蔥,樹葉在微風中輕輕搖曳。雨后的大地散發著清新的氣息,空氣中彌漫著泥土和濕潤的花香。
他們的每一步都踏在濕漉漉的小徑上,發出清脆的腳步聲。
這里是蘇香山,因為沒有修觀光小道,步履艱難,成了十分小眾的景點。
根據線索指引,藏寶人將坐標信息隱蔽在了山上的寺廟里,他們得上去把它找出來。
姜怡妃第一次玩這樣的戶外游戲,更多的是新奇。
一路踩著泥,爬到陡處時,宋聿誠通常會先上去,然后伸手拉她一把。
每攻克一條險道,她往后看,會很有成就感。
她覺得自己說不定有丟丟愛冒險的性格。
上山花了兩個小時,紅墻寺廟外聞到香火的氣息。
回頭俯瞰,高處白霧成云,綠植像被灰紗蒙住,變成了墨色,與霧靄交織渲染,成為了姜怡妃最喜歡的山水墨畫。
“估個價吧,姜總。”宋聿誠懂她,手里挽著她的外套。
姜怡妃盈盈地說:“無價。”
僅屬于兩個人的風景。
姜怡妃不信佛,進了寺廟以參觀為主,蘇香寺雖小,但有六百年的歷史,大理石碑上的書法篆刻,石佛雕像,木案上的香爐等等都是保存完好的老古董,有人說,最大的收藏機構是寺廟,最大的收藏家就是僧人。
走到凈瓶觀音塑像前,視線被貢品之間的瓷香爐吸引了去。
粗看樣式是明代青瓷,有可能出自龍泉窯,有大面積損壞,用漆繕手藝做了修復。
令她驚艷的便在這,巧妙的手法,優雅的設計,金色紋路像樹木根系,從爐底生長,仿佛被賦予新的生命。
“在看什么?”宋聿誠拜完佛過來找她,身上縈繞著一股儒雅檀香。
姜怡妃指了指香爐:“我覺得修復這只爐的人,很有想法。”
宋聿誠垂眼,默默將掌心的簽紙放進外套口袋里,淡道:“普通的漆繕工藝。”
“不啊,”姜怡妃搖頭,“都說修復古陶瓷的最高追求是‘天衣無縫’,還原本來的風貌。但有時候我會覺得這樣抹去了物件當下的經歷,有點無趣。比如說這香爐,我不僅看到了它在這兒見證過寺廟的歷史,還知道有一位修復師曾經修復過它,技藝高超,化殘缺為美,讓它比原本的樣子更漂亮,突然感覺它達到了一個新境界。”
“我想那位修復師一定很有人情味兒。”
她講這番話的時候,眸子靈動發亮,運動過后氣色白里透紅,笑容嫣然。
宋聿誠腦海里浮現她在拍賣桌上的模樣,也是這般精神煥發,自信大方。
猶豫一番,他清清嗓,音色稍有起伏:“你知道這是誰修的嗎?”
姜怡妃愣愣地眨了眨眼,意識到自己在本尊面前議論。
粉色的嘴唇翕張了一下,有些羞澀,再說的話就顯得有些恭維了,“不愧是宋老師,手拿把攥的。”
“幾年前的事兒了,沒你解讀的那么神奇。”宋聿誠輕笑,不戳穿她的窘迫,說該去找東西了。
離開觀音堂,姜怡妃再回眸看了眼青瓷香爐上的圖案。
樹根向左膨脹。
心理學上說這樣畫的人可能有壓抑感。
姜怡妃感慨著幸好剛才沒把后半句話說出來,目光落在殿外。
男人硬挺的背影走進灰蒙蒙的陰天。
下山時,遇細雨,不大,但泥土濕滑,有安全風險。
他們鉆進小山洞避雨。
水滴淅淅瀝瀝滑下來,像透明的珠簾,外面正在進行一場大自然的洗禮。
沖鋒衣防水,宋聿誠脫下來蓋在她的頭上。
他只剩一件白色短袖,抓著領子透風,衣擺沾了水,貼在腹部,隱隱勾勒出最下面的兩塊腹肌輪廓,小腹平坦,緊致結實。
宋聿誠眼睛懶散地側來,對上她偷看的視線。
四目靜靜互相審視。
姜怡妃沒閃,躲開只會表現出膽虛。
雨聲漸大。
“第一晚你在上面沒磨夠?”山洞里,男人低沉吟味的聲音晃蕩開來。
姜怡妃瞠了瞠眼,熱氣仿佛從腳底爬上來,烘烤著神經。
她下意識并腿,望著外面的景色,不想讓他太得意。
“我突然發現,爬山是一項不錯的運動,爬完也挺高興的。”姜怡妃鼻音輕哼,“也不一定要去麻煩你。”
宋聿誠凝睇她的側顏,袖管寬大的兩條手臂抱在胸前,稍稍昂著下巴,看似清冷實則傲嬌。
聽到身側的男人搓著手臂,忽啞聲說:“有點冷。”
山上的溫度降得快,一下雨更涼了。
姜怡妃聞言,神情略著急,怕他凍著,馬上拉開拉鏈轉過去:“你穿上唔。”
嬌媚的音調消失,掉進他的陷阱。
一個漫長的吻,由淺到重,混在雨聲中,直到她喘不過氣,像對方才那話的抗-議。
鼻尖青草泥土的混合芳香全然被他替代,霸道肆意的白蘭地木質香卷土重來,渲染她整個大腦。
“你再好好對比。”宋聿誠收住嘴,親昵溫存地問她,“哪個快樂多點。”
手鉆進外套里,溫熱的手一把扶住她柔弱的腰肢,帶進懷里。
姜怡妃不自覺勾住他的脖頸,瞳孔如水簾,照得眸底朦朧:“佛祖腳下你敢造次?”
宋聿誠笑了聲,意味深長地望著嫵媚粉唇:“我努力佛了十年,前功盡棄。”
“那是你定力不足,宋老師。”姜怡妃用幾根彎曲的指背,拂過他的耳垂和下頜線,如同勾繪著心愛人的畫像,一筆一畫夾雜著感情,語調曖昧不堪,“我再訓練訓練你?”
說完,他的臉傾下來,姜怡妃嘴角帶笑,故意偏頭仰腰躲開,手無意識地往地上撐。
他的吻落在細膩的脖頸,沿著動脈,嘴唇纏磨著向上。
就在這時,姜怡妃在背后的小草堆里抓住了又硬又涼的東西。
掌心被尖銳的東西扎了一下,觸電似的,她驚叫一聲,躥進宋聿誠懷里。
“蟲子!我被咬了!”
宋聿誠抓住她的手腕查看,皺眉。
白皙柔軟的掌心很干凈,也就指尖蹭了點土。
得到一個戲謔的眼神,她意識到自己小題大做,姜怡妃收回手,轉身調整坐姿,朝著雜草堆,伸腿,小心地踢了下。
踢出只帶鎖的木盒。
宋聿誠看著眼熟,掏出手機對應了藏寶游戲的照片,眉眼上挑,拍拍姜怡妃的頭頂:“今天早上應該帶你去買張彩票。”
若按要求,他們需要在山上多繞幾個點才能找到寶箱,這次算是意外。
姜怡妃迫不及待地把在廟里字畫中推出的密碼輸進去。
“咔嚓”聲,鎖開了,里面放著許多紀念品。
姜怡妃扭頭:“你要哪一個?”
他們不約而同地相視一笑。
山洞頂上漏了水珠掉在她頭發鬢角,她瞇了瞇眼,抬眸望著他,發絲潮濕,柳眉皓齒。
清水出芙蓉,像古詩中被吟誦千年的美人。
宋聿誠幫她擦去鬢角的水,托住她半張臉,柔情在俊逸的眉間漫開:“這個。”
山澗水花如絲線般濺進她的眼睛,姜怡妃下意識閉眼。
伸出舌尖與他交纏,伴隨著雨滴的節奏。
今日溫情帶著清涼的雨。
如夢似幻,不知心跳真假,但都不重要了。
離開時,姜怡妃偷偷將飛燕草發圈放進了寶箱,把它永遠埋藏在深山里。
此刻,她無比清醒——
下山,在車上各自換好干凈的衣服,他們去附近鎮上吃飯逛街。
由于陰雨天,街上的散客不多。
誤入一家手工藝品店,是做DIY陶瓷的。
展示柜前,姜怡妃拿起一個做工粗糙的小花瓶,似在思考什么。
宋聿誠手搭在柜臺上,問:“想玩嗎?”
她仍低頭看著,平聲道:“你會覺得這種店做出來的東西是垃圾嗎?玷污藝術界。”
宋聿誠愣了下,這不像她會說出的犀利評價,如此偏激,但仔細看她的神情又好像看不出什么特別的情緒。
“工藝固然重要,有沒有價值也是人定義的,但藝術品自帶的故事性會更吸引我。”他如實回答,“比如說,今天我們做的東西不管有多丑,以后我見到它都會想起你。”
“故事就是你和我。”
聽到他這番話,姜怡妃放下瓶子,勾起嘴角:“那我們做一對吧,一人一個。”
她知道這么做很無聊,默默將他們兩個作比較。
仿佛在告訴那個人,瞧,我找到一個比你更好的,簡直輕而易舉。
而宋聿誠變成了,滿足她虛榮心的工具。
前一秒剛吐槽別人做得不好看,姜怡妃在拉胚環節上便陷入困境。
虎口捏著泥,拉了半天還是瓶體不均勻,像爛尾工程。
看她臉色越拉越黑,宋聿誠放下手機,脫了風衣請店員掛衣架上。
就這進度,還說要做兩個。
女店員接過外套,靦腆地笑了笑:“小哥哥,你也玩嗎?”
店里分散著幾組客人,都是大學生情侶。
他在里頭站著尤為成熟有氣質,旁邊人紛紛看過來。
宋聿誠視而不見,慢條斯理地挽起襯衫袖口,瞥了眼窗戶邊上的女人,眼底帶著別人能看出來的寵溺:“我再不過去,你們今晚可能要陪她通宵了。”
他知道姜怡妃雖嘴上說欣賞殘缺美,但她自己做事追求完美,特別是一些小事。
拉了個矮凳坐到她身后,宋聿誠張開雙臂環上去,攏住她的手,揉了揉,語氣含著笑:“你太急了,手指放松點兒。”
男人的溫度纏繞上來,姜怡妃耳根被他噴得微紅,扭捏道:“是這個泥太軟了。”
“行行行。”宋聿誠由著她說,耐心引導她的手指。
她腰板一軟,虛靠著他,兩手隨他的動作穩穩夾住泥團,仿佛中了神奇的魔法,泥團在底旋轉著,隨著他們的動作慢慢拔高成型,均勻又美觀。
姜怡妃欣然扭頭看他,宋聿誠清朗的側眼線映出一道柔軟的弧光。
他果然還是不戴眼鏡比較順眼。
接下來他親自指導她成型,畫工,施釉,省去不少時間。
和店家約好了拿成品的時間,姜怡妃心有余悸:“等燒出來我的花會不會很難看啊。”
宋聿誠幫她披上外套:“不會,妃妃做成什么樣都是獨一無二的藝術品。”
“獨一無二的丑嗎?”姜怡妃聽出調侃,捏了捏他的肩膀。
小打小鬧的,路人看著還真像一對熱戀情侶,賞心悅目。
推開玻璃門,大雨磅礴,他們只打了一把傘,宋聿誠攬著她的肩膀。
風刮得喧囂,腳踩在雨水里,濺起水花,忽感有道異樣的視線落在臉上,裹挾著與春日不符的冷澀。
姜怡妃猛地抬頭。
身邊的溫熱散去,鞋跟頓住,目光直直投向前方。
槐樹下,黑色勞斯萊斯商務車前,著西裝革履的男人身姿頎長地佇立在黑傘下,一半面容被掩蓋在黑傘的陰影里,金絲框眼鏡后是一雙深邃的眼眸,熟悉又陌生。
他幽幽地望過來,夾雜著無名的情緒,陰郁在灰蒙蒙的雨日里肆意蔓延。
唯有夾在指縫中的煙,在細茫茫的雨線里隨著他吸煙的動作閃爍出有溫度的火星。
姜怡妃與他對視,脖頸鉆入冰涼的風,混著刺鼻的煙味。
宋聿誠注意到了姜怡妃的異常,循著視線望去,下意識摟緊了她的肩膀。
對面的男人收攏掌心,徒手捏滅燃燒的煙芯,那道冷徹目光忽從朦朧霧氣里穿透過來。
姜怡妃默聲取下肩膀上的手,眸底閃過一絲窘促。
四年過去了,她見到他這樣的眼神還是會發怵。
熄滅的煙蒂扔給助理,沈洵祗接過傘,一步一步踏著沉重的雨聲走過去。
姜怡妃像個冷凍的美人雕塑,膚若凝脂,挪不開眼的瞪著他。
沈洵祗在她面前停下,垂眸淡笑:“鶯鶯,過來。”
一聲鶯鶯擊碎了整日的幻境。
姜怡妃看著他傘柄上泛白的指節,躊躇。
宋聿誠的視線在兩人之間逡巡,最后落在姜怡妃的冷臉上,勾唇:“認識?”
“……”她稍稍移開視線,沒有否認。
宋聿誠扯唇:“你想跟他走嗎?鶯·鶯。”
聽到宋聿誠第一次喚她小名,姜怡妃心神不安。
她怕有人會發瘋。
對面的沈洵衹眸光漸冷,危險的預兆。
他仍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從未變過。
姜怡妃鎮下內里,思忖須臾。
在空氣變得更稀薄前,她與宋聿誠拉開距離,笑著道別:“既然我朋友來了,不麻煩您送我了。”
您。
疏離感拉滿。
宋聿誠面上風靜云清,沒有多問,只微笑地說“好”,做了告別。
他與沈洵衹擦身而過,兩人互瞥。
烏云密布下,恍有腥風血雨交織一瞬。
這場雨,來得不懷好意。
帶雨
雨淋淋, 天上陰沉沉的,水在擋風玻璃前如瀑般流淌。
沈洵祗要求她上車,她沒有拒絕。
他們臉上沒有多年未見的尷尬, 亦或是懷念。
恍是當年一次平常的接送。
她大學放學, 在校門口等到他,然后坐上車找本專業書消磨時間。
他比她大七歲,當時工作就很忙,自顧自地在一邊處理文件,戴著耳機開會, 卻總能掐點在到家前處理完事情,問她想吃什么。
她想吃什么, 她什么都不想吃。
卻敢想不敢言。
車內悄寂, 空氣中有一股淡淡的玫瑰麝香。
脊梁延至大腿, 凡是貼在皮質座椅上的區域, 皆是沁涼一片。
說不清是從外到內,還是從內到外。
姜怡妃垂眸,一小截露在外頭的手臂起了淺淺的雞皮疙瘩,她面不改色地拉下袖口蓋住, 目光仍然望著窗外的烏黑雨景, 旁道的車路過,尾燈粘著水甩出長長的紅線,像倒掉的顏料。
后座中央微鼓,仿佛是一座荒漠小丘陵, 隔開東西兩面, 傘斜靠座椅沿, 彎彎的柄手傾向她這端。
每聽到一丁點兒異樣的聲音,她便瞥過去, 時刻注意著傘柄的方向。
“周鼎,空調關了。”沈洵祗關上筆記本,淡淡開口。
“是,沈總。”周鼎是他的秘書,與他同歲,勤懇又懂得察言觀色。
姜怡妃印象里只與周秘書有過一次單獨交流,在離開滬城前。
回憶著以前的事,感到手腕被人握了去,她沒有很快甩開,目光淡淡覷向他。
四指被他輕輕裹上,沈洵祗摩挲著她的一處骨節:“涼了,怎么不說。”
彎曲拇指抵著他的虎口,把手拿出來,姜怡妃往窗邊坐了坐,把被碰過的手藏在另一只胳膊下,捏成拳,面不改色:“沈總,到底有何事?”
她身側的窗戶飄著雨,淡眸長睫,語氣疏遠清冷,飄到沈洵祗耳里卻不痛不癢。
他嘴角噙起,摘下眼鏡:“鶯鶯,你以前喊我什么?”
“別用這個名字叫我。”姜怡妃蹙眉,感到胸口不適,提醒道,“我們,已經各自回歸了。”
沈洵祗止語,慢條斯理地擦著鏡片。路燈開了,他低著頭,暗黃的光透過防窺玻璃幽幽照在他身上,額前碎發的陰影遮住眼睛。
良久,聽到清脆的聲響。
姜怡妃不自覺循聲斜下眼,心驚了驚。
分明指骨之間撐著的鏡片碎了一角,像冰面的裂紋,泛著虛弱的光。
沈洵祗抽出手,看了看指腹,宛如無事發生。
余光里的女人滿目冷淡,與傍晚店里高興的模樣判若兩人。
“怎么?”他從椅背上直起身,頭轉過去望著她的冷臉,忽抬唇譏笑,“那男人叫得更好聽?”
“”姜怡妃沒有接他的話,只是靜靜看著他。
一只手松懶地捏著鏡腿,金絲框眼鏡的影子放大幾倍地倒映在駕駛座背后,沈洵祗語氣里的不屑似乎也在放大。
姜怡妃盯著他把眼鏡當做垃圾般隨手扔在門兜里,扯了扯領帶,喉結動了動,冷道:“玩得差不多就收收心吧。”
有些人做慣了上位者,總會下意識以自我為中心。
姜怡妃輕笑,語氣不帶一絲感情:“你覺得我在和你玩捉迷藏嗎?”
說話間,陰涼的臉上閃過一道黑影,窗外,隔壁快道有輛車體高大的SUV加速超過,黑色卡宴沖開雨簾,像兇猛的食肉動物正在夜幕獵殺。
飛濺的水花下是燕A車牌遠去,號碼她認識。
宋聿誠的車。
姜怡妃目光瞥向周鼎面前的儀表盤,箭頭指在一百碼。
按照卡宴遠離的速度,宋聿誠可能頂著一百二十碼的高壓線狂奔。
這條高速通往的小鎮人口不多,來往車輛稀疏,快道上相對比較空曠。
他在下雨天開得如此快,家里著火了還是趕著投胎。
可按照宋聿誠平時溫和的性子,她覺得緊急事態的概率比較大。
姜怡妃抿了抿唇,鬼使神差地去掏手機,想發個消息問問。
手背突然一沉,被按在包里動彈不得。
她掀眼,沿著干凈平整的西裝袖子往上。
沈洵祗的手伸過來,身體靠著椅背,領口微微松開,領帶歪斜地垂掛在脖頸上,狀態慵靡,他目視前方的眸里印著大燈的光,像迸出的火星子。
他瞇了瞇眼,又看向她,輕松地笑了笑,回答起了上一個問題:“不是嗎?”
這聲笑里藏著一支鋒利的箭,箭頭磨的尖銳,像外頭的雨絲。
姜怡妃屏息,感受到一股由男人散發的危險,后背是由外到內的涼。
傍晚迅速決定跟著沈洵祗走是為了防止他做出失格的事情。
宋聿誠是無辜的,不該被扯進來。
“是。”姜怡妃咽下慌亂,手從手機上挪開,從按壓里拔出來甩了甩,無所謂地說,“沈總說什么就是什么,您高興就好。”
她可以做到暫且哄住他,但不代表會給他好臉色。
女人垂眸活動手腕,身上穿著深藍色的針織裙,是曾經很少見的成熟款式,眼睛里仿佛也少了許多當年的東西。
沈洵祗收手,玩味一笑:“行,那我們換個游戲。”
他想試試她的演技是不是也成熟了。
在姜怡妃淡然的目光里,沈洵祗用手拍了拍西裝衣襟上不存在的灰塵,漫道:“周鼎。”
周鼎從小就跟著沈洵祗一起長大,沈洵祗的一句話一個眼神,他基本都能猜出意圖。
“好。”周鼎緩慢踩下油門,儀表盤的箭頭一點點往右.滑,他咽了咽口水,全神貫注。
玻璃窗上的雨絲像被狂風吸食,往后飛去,推背感來得突然,姜怡妃不滿地皺起眉頭,抓住門上的扶手,質問:“沈洵祗,你要干什么!”
沈洵祗從容地坐著,雙腿交疊,光影中下巴底下有顆細小的痣露出來,刀鋒般的頜線揚起頑劣的弧度,眸中冰冷:“貓捉老鼠,刺激嗎?”
汽車在彼時變道,路燈排排向后倒退,雨絲在周圍群魔亂舞,汽車加速的長聲撕開夜色。
背后投射出一道明亮的光,有一搭沒一搭在方向盤上輕點的手頓住,宋聿誠漫不經心地瞥向左邊的倒車鏡。
勞斯萊斯車前的雕塑車標在遠處熠熠發亮。
“優雅玲瓏的女神,醉心旅行。”
醉一點兒是微醺助興,醉多了可就是容易犯渾了。
他挑了挑眉,如同夜釣的漁夫看到水上的浮漂在動,卻保持姿勢不動。
卡宴在視野里逐漸放大,車牌號碼的每個數字顯現輪廓。
姜怡妃強忍著恐懼,全程臉色保持波瀾不驚。
沈洵祗這么做的原因,她很清楚:他在試探她是不是在意宋聿誠。
默默咬緊牙關,控制呼吸,她告訴自己車子確實在加速,但沒那么拼命。
前面的車子越來越近,儀表盤上的速度到達一百二十碼的警戒線。
兩車一前一后以相同速度疾馳。
姜怡妃感到身后冒出冷汗,但她努力地放開了門把手,從包里拿出手機,回工作群的消息。
屏幕亮光照亮她清冷的眉眼,嘴唇抿得很自然。
沈洵祗睨了眼她的手機,平聲問:“不害怕他出事?”
姜怡妃在給助理發信息,頭也不抬地回道:“要撞人的是你,和我有什么關系?”
如此說著,她將一行估價,多打了三個零,撤回,再重新發送,頭頂仿佛有厚重的貼片壓下來,是卡宴的車尾。
兩車距離縮短進了一百米以內。
沈洵祗長吁一口氣,佯裝怪罪:“開穩點,周鼎。”
“鶯鶯在車上辦公,容易暈車。”
“是。”周鼎聞聲,慢慢松開油門,變道。
黑色卡宴揚長而去,駛入通往燕都的茫茫車流。
姜怡妃放下手機,肩膀松了些許,發覺太陽穴酸脹得厲害。
淡淡的玫瑰麝香飄進鼻腔,沈洵祗的手慢慢靠近她。
他想幫她擦擦鬢角的汗。
“想去哪吃飯?寶貝——”
下一秒,男人猛地被頂到門上,后背砸出沉悶的聲音。
車內陷入死寂。
周鼎吃驚地瞪著后視鏡。
兩人之間橫著一把黑傘,氣氛緊張。
姜怡妃拿著傘,尖頭對準沈洵祗的胸口,狠狠戳過去,頂開他。
“沈洵祗,別碰我。”她說,“請你安分地送我回家,別逼我在這兒跳車。”
沈洵祗確實愣了一下,卻很快恢復平靜。
他握住傘頭,在她做出反應前把人拉過來,如意拂去她的汗珠,接著搶走傘。
鬢角濕涼,姜怡妃意外地看著他把傘橫在中間,主動妥協。
“好,我不碰你。”他突然爽朗地笑起來,手臂擱在窗臺,感嘆,“我們鶯鶯真的長大了。”
陰晴不定是沈洵祗的特色。
姜怡妃緊蹙著眉,不理他。
她別過臉,視線無意掃到副駕駛與車門間滑出來的東西,定睛。
路燈的光在上面長長地閃過,一直延伸向前。
姜怡妃看清了它——一根昂貴的金絲楠木拐杖。
入城,沈洵祗履約將她送回家。
獨自站在酒店公寓的電梯上,姜怡妃覺得有些不真實。
他真是嘴上說的那樣,只是來看她一眼,過得好不好?
她不信。
謹慎起見,姜怡妃決定立刻換家酒店。
打開微信聯系住房管家,上面跳出一條新消息。
簡簡單單兩個字:【前任?】
電梯門開了,姜怡妃走出去,回道:【嗯】
沒什么好隱瞞的,明眼人都能看出來。
輸入密碼,開門聞到家里香氛的這刻,終于安心定志。
她摸黑摸到床上躺下,手機收到回復。
宋聿誠:【大概知道你們為什么會分手了。】
翻了個身,想了想,姜怡妃憂慮地回道:【對不起,最近我們先別見面了。】
至少要等到搞清楚沈洵祗來燕都的意圖。
宋聿誠:【你們要和好?】
看到這句,她手指躍動,秒回:【不可能】
仰面躺著,身體陷入柔軟的被子里,心情回復平靜,五感變得細膩,她嗅到一股熟悉的白蘭地混合琥珀香。
來自她穿著的裙子。
她坐起來,嘆了口氣,向后伸手拉裙子的拉鏈。
遮擋后背肌膚的布料滑下肩,那股香味似乎更濃郁了。
姜怡妃拿起領口聞了聞,大概是他在車上吻她肩膀的原因,沾了太多味道。
不過,經歷了之后的事情,他應該不會再想與她再見面。
會找床伴的人幾乎都有一個共同點:怕麻煩。
裙子落在地板上,纖細姣好的輪廓移向沙發。
姜怡妃從抱枕下取出煙盒。
手機再次震動。
屏幕亮光照亮她點煙的手勢,停滯在半空。
宋聿誠:【嗯,所以我們pillow friend的約定沒有結束。】
她仿佛看到他氣定神閑的臉,端起手上的酒杯與她相碰。
宋聿誠:【下周三,晚上十點,這次是我約的你。】——
浴室,霧氣徘徊在浴池周圍。
一面是落地窗,用的是單向玻璃,可以欣賞到洋房外的夜景。
夜晚的雨已停,雨滴仍然殘留在玻璃,像閃著銀光的星星。
月光穿透薄霧,敷在他寬厚的肩膀上。
水從浴缸里漫出來,宋聿誠抬著手臂,單手發消息。
姜怡妃:【你今天有沒有故意超車。】
宋聿誠眸光微閃,從漂浮木托盤上端起白玉瓷杯喝了一口。
遲遲未回復,轉動著小酒杯,仿佛在沉思。
空氣中彌漫著蒸汽,水珠順著他的背部流淌,勾勒出均勻的線條,肌肉在水下輕輕顫動。
宋聿誠:【沒有。】
水滴滴答落下,一切都沉浸在寧靜與夜色中。
這個瞬間,浴池成為了他的藏匿所。
帶雨
【下次再約吧。】
消息停留在上周凌晨遲遲未更新。
她有需求他回回滿足, 等到反過來他主動約她,卻吃了個閉門羹。
以前,宋聿誠覺得維持這種肉-體關系女人很容易吃虧, 所以把控制權讓給了她。
現在倒是真有點兒自己不值錢的錯覺。
麾之即去, 招之須來。
卡座里,昏暗旖旎的光線,宋聿誠眼眸微闔,劃走聊天框熄屏。
他靠著絲絨沙發,坐在一角獨酌, 杯里的白蘭地越來越少,冰塊融化成水, 慢慢在杯底積漲, 水珠從他指縫里落下, 滴在襯衫的褶皺上。
直到胸口的布料微涼, 他才舒展眉頭,漆黑幽寂的眼神恢復溫度。
隔壁鬧哄哄,沒有發現男人的情緒低沉了多久。
今天褚康時的生日,他把幾個燕都好友約在一起喝酒。
這家會員制夜店開在大學路上, 離燕都大學不遠, 有點錢的年輕人會選擇來這里深夜狂歡。
舞池里,眼神曖昧的男男女女們,各懷鬼胎。
宋聿誠嫌吵,本不想來, 但偏偏在瓷協例會時被他逮了個正著, 用曾經的親戚為由頭, 又是勸酒又是不讓他開車走。
褚康時的朋友們都不敢與宋聿誠搭話,認識他的是顧忌身份, 怕多有得罪,不認識他的,是瞧他渾身氣場排外的信號極強。
其實,他平時不會那么明顯,該給的面子還是會給,不然擺著一張臉給學生們講課,十只瓷器有九只得被學生慌得手滑在地。
褚康時偷偷觀察宋聿誠很久了,看出了他今天不開心。
家里人都說宋聿誠性子溫,很少生氣,但褚康時知道他情緒起伏不大的主要是因為他不在乎,屬于藏在骨子里的冷。
今天真是有趣了,竟然在宋聿誠臉上識別出了“不爽”二字。
褚康時走過去,哥倆好地把手臂搭在他肩膀上,賤兮兮地問:“你被小姑娘拒絕了?臉這么臭。”
宋聿誠聞到濃郁的酒氣,有些不適,把褚康時的手提起來,扔過去,睨道:“下次把腦子里的泡泡沖干凈,秋拍收益說不定能翻倍。”
褚康時沒聽懂,伸長脖子湊耳朵過來,叫道:“啊?什么泡?”
有人跳出來嘲笑他的醉樣:“宋哥的意思是,你肥皂劇看多了,所以整天只想著談戀愛。”
“嘿!宋聿誠!”褚康時指著他高挺的鼻梁,“你給我把眼鏡戴上再說話,不然我總以為你這張渣臉在罵人。”
叫聲和音樂聲在耳畔混響,宋聿誠待在這里的耐心快要流失干了。
說到眼鏡,他又想起了姜怡妃那夜在東京跪在椅子上,摘下他的眼鏡,眼含漣漪。
腦內美好的畫面被雨點般的鼓聲一晃,全然碎了。
幾日前還問要不要談戀愛的人,開始對他愛答不理。
在他想要試著接受她進入自己生活的時候。
宋聿誠起身去了趟洗手間。
酒精的后勁翻涌而來,他彎腰,冷水潑在臉上,皮膚接觸低溫褪去了些醉意的粉紅,他白皙的五官逐漸清晰地顯現出來,抬頭時,深邃的眼睛在鏡中閃爍著銳利的光芒。
下意識去口袋里拿手機,摸出一張折疊好的簽紙。
估摸家里阿姨洗沖鋒衣的時候忘記檢查口袋,把東西留到了現在。
這是與姜怡妃去蘇香寺時,他一個人抽的簽,取來了一直沒仔細看。
神佛之事,可信可不信,他不是十分虔誠的信仰者。
頂燈柔光下,宋聿誠垂眸,怔忪片刻。
水滴從下頜角淌過,留下一道微濕的痕跡,滴在攤開的紙上。
儼然兩個大字黑得刺眼:【大兇】
紙團丟進垃圾發出輕響。
回去時,卡座里多了位女生。
她穿著一條酒紅色的吊帶裙,兩手抱住雙腿縮在褚康時旁邊,埋著臉,肩膀微微顫栗,正在哭泣。
宋聿誠以為是褚康時惹來的風流爛事,表情陰沉地盯他。
褚康時冤枉極了,給女生遞紙:“妹妹啊你可別哭了,沒事了啊,哥哥已經幫你把那狗男人趕出去了。”
“怎么回事兒。”宋聿誠隨口問其他人。
旁人告訴他舞池里有咸豬手趁黑騷擾女大學生,褚康時聽見求救聲,沖進去英雄救美。
說這話的人語氣極為調侃,像是見慣了在這種場合發生的性·騷擾事件,對此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事不關己。而喝醉的褚康時沖過去救人在他眼里變得十分滑稽。
宋聿誠收回目光,溫著調子問女生:“要報警的話,現在還來得及,我們這兒看到的人都能幫你作證。”
女生抬頭,接過褚康時的紙巾,吸了吸鼻涕,委屈地說:“算了,人都跑了,我下次小心些”
“”
可憐巴巴的哽咽聲在看到宋聿誠的那刻戛然而止。
“陳姿燕。”宋聿誠認出了臉,淡道。
她的眼妝哭花了,在眼瞼下面暈成一團,僵著臉,瞳孔震驚。
“宋老師。”方才陳姿燕一身委屈斷然無存,放下腿,雙手蓋在膝蓋上,端坐,仰著頭,磕磕巴巴,“晚上好。”
蹦迪遇到學校老師,還是經常曠的課和作業不認真寫的課,她恨不得把頭埋進地里。
宋聿誠抬手看了眼表,面無表情,淡問:“現在幾點。”
陳姿燕咽了咽口水,后背僵直,答:“十二點三十一。”
宋聿誠雙手抱胸,依舊保持平淡的語氣:“學校宿舍門禁幾點。”
“十十點。”
“你現在在哪。”
“夜夜店。”
光是被老師盯著,她就害怕。
看到宋聿誠嘆了口氣,拿起手機,屏幕光線照在他的眼睛里,映出通話鍵盤的影子,薄唇輕啟:“家長電話。”
“啊——宋老師!”陳姿燕迅速站起來伸手去搶他的手機,“放我一馬!”
揚起手,冷漠地看著她在眼底蹦,宋聿誠眼神里無半分可商榷的余地。
“宋老師!我媽會打斷我的腿!我爸會凍我的卡!這日子沒法活!”她急眼了,手舞足蹈地懇求道,“我這周一定好好上課,您您這樣我要是期末掛科了,您再告訴我爸媽好嗎?我期末教師評價給你打五星啊”
“我讓你們班的輔導員來接你。”宋聿誠不吃小孩裝可憐這套,打開學校的通訊錄,開始翻找名片。
“欸欸欸——別啊宋老師——”
陳姿燕叫得更大聲,把褚康時給嚎懵了,他喝得多,癱在沙發上,意識斷斷續續,眼縫里,小姑娘彎著膝蓋扯著宋聿誠的褲管,苦苦哀求。
面前的男人神情嚴肅,撥號碼的動作冷酷無情。
直接觸發了少時被宋聿誠威脅的記憶,緊張感撲面而來,他蹭得站起來,糊里糊涂地跪陳姿燕旁邊,幫著她一起張牙舞爪得求:“哥!哥!大哥啊!您消消氣!別把我逃課的事情告訴我媽啊我給你當牛做馬啊哥!”
旁人圍觀他發酒瘋,樂開了花。
陳姿燕也喝了不少,聽著褚康時悲慘的哭訴產生了共鳴,張開手臂與他難兄難弟地一起哭。
一時間,這兒的卡座成了“教導主任訓小學生”,極其顯眼,四面八方投來奇異的目光。
宋聿誠站著,額角發酸,最后揉了揉太陽穴,撥通電話——
姜怡妃坐在出租車上,她剛從HK出差回來,夜風吹亂了發絲,眼瞼低有些深色,略顯疲態。
出差是她主動向公司要求的,原本只是一件派底下助理去就能辦成的小事。
她承認自己在逃避一些人和一些事。
四年前,她也是如此,大費周折地逃出滬城,與沈洵祗不告而別。
車子開到了酒店公寓樓下,姜怡妃取下行李,出租車往前開走,她剛邁出步子,忽然有人沖上來揚起手,朝她的臉上扇。
“啪!”
雖然反應靈敏地避開了點角度,但下巴上仍然有些辣。
“姜怡妃!你他媽的真賤!”
姜怡妃忍著疼,抬起頭,看清了來人。
那人全副武裝,戴著黑色口罩和鴨舌帽,身上的皮衣過得嚴嚴實實,但她覺得聲音耳熟。
“黎小姐,我在大街上喊你的名字,應該對你不利吧。”她直起身子,神色冷靜,臉色雖然有些蒼白,但她的目光堅定。
“是不是你向富詠志老婆告狀的!”黎敏惡狠狠地說,“收起你這副姿態很高的樣子!你自己爬不上沈洵祗的床,就來斷我的路!截胡我的通告!我呸!你就是看不得別人過得好的人渣!”
“請你把嘴巴放干凈點兒。”姜怡妃拿出手機,作勢報警,聲音冰冷,“再不離開,我就通知警察了。”
“你敢!”黎敏撲過來,抓她的頭發,像失控的瘋子。
姜怡妃不知道為何黎敏會對她有這么大的敵意,伸手去擋,握住她的一只手腕。
“刺啦”一聲,電擊棒從下面繞上來,直直地往她腹部襲來,下意識閉眼向后倒去。
意料之中的疼痛沒有出現,后背陷入清冽的懷中。
“你是不是想死。”
頭頂響起一道低沉的男聲,她睜開眼,看到男人深眸里淬了冰。
帶雨
沈洵祗摟著她的腰, 往懷里帶,半身跌進他披在肩上的外套里。
下巴蹭過他的肩膀,看到后面停著他的車, 周鼎從駕駛座匆匆下來, 拉開意識不清的黎敏。
姜怡妃回頭一愣。
沈洵祗不知在這短短幾秒了做了什么,電擊防身器掉在花崗巖路面上,黎敏捂著肚子,眉頭緊鎖,發出疼痛的悶哼。
腰上的手掌很冰, 姜怡妃下意識去掙脫,卻被更用力禁錮。
“先站穩了, 我會放開你。”沈洵祗沒在看她, 仍睨著黎敏。
馬路上的汽車開過來, 近光燈照亮他的眼睛, 陰騭里透出一發不可收拾的怒氣。
他發怒的樣子,她記憶深刻。
姜怡妃小心翼翼動后腳跟,套進高跟鞋,隱約感到從記憶深處爬出寒噤。
大概是確定她站穩了, 沈洵祗真的松開了她。
姜怡妃看著他的背影, 聽到他說:“哪只手。”
恍有凌風刮過,他走過去,龐大的影子一下籠罩黎敏的身軀,仿佛慍怒的冷血動物。
黎敏被他的氣場嚇清醒了, 瞠著眼, 看到閻王鬼魅似的, 淚水奪眶而出:“沈先生,我”
樹葉晃動發出稀碎聲, 葉子的遮住路燈,駁雜的影子投在他的寬闊的肩膀,仿佛打了層暗霜。
沈洵祗:“我數到三。”
姜怡妃不禁抓住肩膀,輕薄的雪紡布料攥在手心里像是要化開,思緒隨著男人警告的語調,一舉拖拉回四面圍墻環繞的豪華別墅。
四年前,滿庭芳。
坐落在滬城的郊區濕地,周遭風景優美,是度假享受生活的好地方。
室外寧靜怡人,別墅內裝潢豪華,偌大的房子,她是唯一活著能在里面隨意走動的人。
聽照顧她生活的阿姨說,那幾天的飯都是沈洵祗親自做好放在門口的,每次等托盤上的飛燕草臨近干枯,她才會拿進去,然后把飯菜倒進馬桶里,留下一株花放進瓷瓶。
遇水的花活了,她的心卻在慢慢死去。
有一天,躺在藤椅上,望著鑲嵌床外,遠方山雀掠過余暉,她終于決定從畫室出去,與他見一面。
當時的沈洵祗不是家族里最得寵的兒子,被塞了很多亂七八糟的項目,可處理完公司的事情就會來她這里報道,然后坐在樓下大廳的沙發上,雙手抱胸,翹著腿,身上的衣冠整整,盯著她緊閉的畫室門。
絕食四天,她的眼皮很重,視線也模糊,白色的吊帶裙掛在肩上莫名吃力,但拼命扶住把手挺直背,垂眸俯視下面的男人。
巨大的水晶頂燈仿佛破碎了,一下子熄滅消失,他們互相望著。
她在抗議,他在整治。
光著腳踩在冰涼的木板臺階上,每走一步像是對大腦凌遲,撕裂眩暈得疼。
他能久坐于此,一定也是猜到了,今天是她身體狀況的極限。
他很睿智,常常預判到她下一步動作,所以她需要想得更深。
走到最后一節臺階,鼻頭酸酸的,眼淚冒出眶,腦子里的線緊繃起來,虛弱地倚在樓梯扶手上,直勾勾,淚汪汪地看著他。
沈洵祗胸前的衣襟塌下去了些,嘆了口氣,皺起眉頭,一邊脫外套一邊走過來,將她包裹住。
儒雅的臉上里透著些許無奈:“我數三個數,你好好和我說話,我們就當前幾天的事情沒有發生過”
時間消逝,當時在客廳回蕩的數數聲仿佛縈繞在耳,和眼前交疊。
“1。”
“2。”
“姜小姐,對不起對不起。”黎敏惶恐地喊她,眼淚浸濕了口罩,哀求著,“我再也不敢了,我插足別人的婚姻,當小三,是我有罪,是我不道德,你放我一馬,求你了”
這后半句何嘗不是扎在姜怡妃的心上。
在一起四年,他背著她與別人訂婚兩年,結婚一年。
他身邊的所有人都知道他要結婚了,只有她被蒙在鼓里,被鎖在精雕細琢的牢籠里。
沈洵祗輕嘖一聲,并不想放過黎敏:“周鼎,左手”
黎敏大驚失色,周鼎抓著她的左手硬拖到車門邊,作勢要夾她的手。
“沈洵祗,可以了!”姜怡妃出聲阻止,“放她走”
沈洵祗抬眸與她對視,眸底陰暗褪下去一層。
她汗毛豎起,覺得整個后背都是麻的,
姜怡妃不想大晚上的讓事情變得可怖,穩定他情緒地說:“她再惹是生非,我會報警。”
揮了揮手,沈洵祗用看垃圾一般的眼神掃向黎敏:“滾吧。”
她腿軟地摔在地上,伸起來的手腕有紅紅的印子,周鼎雖然沒有很快夾她的手,但是握得不輕。他應該也是不想做這種殘忍的事,只是聽命于沈洵祗罷了。
放走黎敏時,周鼎撿起電擊防身器,抬頭不經意看了她一眼,然后很快收起視線,一聲不吭地鉆進駕駛室,給他們留下交談的空間。
前一秒冷心冷面,后一秒沈洵祗向她靠近。
姜怡妃覺得他全身上下唯一符合玫瑰麝香的部位,只有他下頜底的淺痣,配上金絲框眼睛,稍微給他冷峻的臉帶點煙火氣,經歷歲月的沉淀,他眼睛里的情緒或是意圖已經比當年更加琢磨不清。
“疼不疼。”他伸手摸了摸她被揮傷的下巴,近距離看著,好像眸底是心疼的。
可姜怡妃的心,已經不會為他擔心自己的舉動跳躍了。
她撥開了他的手,手插進外套口袋里,平靜地說:“沈洵祗,你知道她為什么會討厭我嗎?”
“之前我一直記不起在哪見過她,方才那么一鬧,我想起來了。”
眼前閃過一抹許久前霓虹光影,她抿了抿唇。
“在滬城的夜場。”
“你的地盤,你因為我在學校和幾個男生吃飯,做社會實踐活動,生了場大氣。我們當著你一眾朋友的面吵了一架,黎敏眼神兒確實也不太好,偏偏這時候來找你搭訕,然后你把氣撒在了她身上,她現在把氣又撒在我身上,如此因果循環。”
沈洵祗瞇了瞇眼,像是在隨著她的話努力像以前的事。
過了一會兒,他舒展眉頭,淡道:“抱歉,我不記得了。”
對他而言,這些都是無關緊要的人和事。
姜怡妃自嘲地笑了笑:“我也不太記得了”
然而他當時說的一句話她記得很清楚——“你是我養的東西,做什么事當然要經過我的允許。”
或許那一句無意的氣話已經成為了他們之間必然要分手的開端,他對她再好,再喜歡,這些偏執的言行都令人后怕。
姜怡妃無其奈何,靠在車門上,問:“你還沒告訴我來燕都做什么,如果是想找我復合就沒意思了,沈總是有家室的人”
沈洵祗推了推眼鏡,打斷她: “我離婚了。”
“”兩個敏感的字恍然于她距離很遠。
“我與何晴的婚約到期,已經離婚了。”沈洵祗狐疑地問,“陳姿燕沒有告訴你?”
“這跟燕燕有什么關”
沈洵祗張開雙臂擁住她,語氣含著笑:“現在我也自由了,我們還跟以前一樣好不好,寶貝。”
肩窩里的氣息相當陌生,肌肉縮緊,像是出現了排斥的反應。
貼著側腰的包里,手機在震動。
宛如心臟出現電磁感應,姜怡妃沿著側面照來的一束光望去。
黑色卡宴后座有人端坐著,露出一雙漆黑的眼睛,輕淡的視線投在她臉上,像戲臺中坐在樓上包廂的尊貴看客。
宋聿誠注視著不遠處豪車前被抱住的女人,她穿著一件單薄的橄欖綠外套,昂起來的脖頸修長,像一只倔強的天鵝。
其實,他看出了她在排斥那個男人抱她。但更好奇,這一幕被他看見了,她是什么反應,更多的是尷尬,還會是慌亂。
他們隔空對視,直到柔順的發絲在夜色中飄揚,像是臨摹風的波浪。
姜怡妃忽然對他淺淺地笑了笑,瞳孔透著狡黠,緩緩將頭靠在那個男人的肩膀上。
宋聿誠抬眼看到后視鏡里的自己,發現他們兩個的眼神差不多,大晚上互相找樂子,很符合pillow friend的荒誕關系。
他在等她推開男人,她在等他下車,大概最好能挾著醋意過去,這樣她就又贏得一位裙下臣。
宋聿誠手上拿著的手機仍然是撥出狀態,通話音的節拍與他腿上輕點手指的節奏合拍。
對峙不到半分鐘,身邊喝醉昏睡許久的陳姿燕忽然醒來,自顧自打開門,沖了出去。
姜怡妃看到妹妹隆重登場的那一秒,趕緊推開沈洵祗。
陳姿燕提著裙跑過來,直往沈洵祗身上跳:“洵祗哥哥!好耶!你來找我姐姐啦~”
她大概以為還是小時候的身體,可以讓沈洵祗背她晃一圈。
可宋聿誠怎么和陳姿燕在一起?
姜怡妃又想起了燕燕說這位老師對女學生特別好的言論,蹙了下眉。
卡宴另一扇門打開,宋聿誠走下來,他單穿一件黑襯衫,眼神散漫,背后十字口信號燈變綠,一個個車燈像灼灼火光,可這一切似乎都與他無關,身形放蕩不羈。
“在夜店抓到陳姿燕夜不歸宿,特意給您送來。”宋聿誠在她跟前站定,半調侃道,“沒打擾到姜總吧。”
姜怡妃在他身上也聞到一股酒味,愣了愣,看向喝醉的燕燕。
“”沈洵祗大約被突如其來的一抱受到了重創,彎著腿,手附在車門上,穩住不被陳姿燕撲倒,臉色不知為何有些蒼白。
姜怡妃以為他看到宋聿誠又要發作,趕緊拉回妹妹,扶給另一個看戲的男人:“宋老師,您能不能先幫我把燕燕送到房間,謝謝,麻煩了。”
宋聿誠接住學生,用一只手將她立正固定,他側眼向下望了眼沈洵祗的腿,收住意味深長的表情,領著人往酒店走。
突然,他回過頭,人畜無害地問:“妃妃,還是原先的密碼嗎?”
帶雨
“”姜怡妃本想點頭, 突感到沈洵祗投來一束危險的目光,扭頭回話的動作剎住,才反應過來宋聿誠刻意為之。
后背僵直, 細細密密得刺, 夜路光線在此刻似乎格外灼熱。
空氣沉默著,兩個男人都盯向她,互相無視。
仿佛兩邊的臉頰各蓋來一塊沉重的磨盤,擠得腦子發懵。
不知該說一個頑劣,還是另一個太容易被挑釁。
“”
宋聿誠一臉事不關己, 抬腕看表,催她回話:“嗯?”
風蓋過了他饒有興味的尾音, 姜怡妃抿了抿嘴, 清嗓, 繼續轉過去, 淡道:“陳姿燕知道,喊她開門。”
女人雙手抱胸,背著光,只傳達給他的警告寫在臉上, 眉眼有點兒盛氣凌人。像是得到了一些滿足, 宋聿誠鎮定地說好,背過身,勾了勾嘴唇。
富麗堂皇的酒店大廳前,他一件襯衫穿得單薄, 身材頎長, 爛醉如泥的女生在他的攙扶下上臺階, 用得紳士手。
應付走一個看熱鬧的,姜怡妃略微松口氣, 想著如何打發面前的這個離開。
臉上表情似乎緩和些,沈洵祗說:“他常來。”
姜怡妃能聽出他嗓眼里的抑制。
審問的語氣,多少年都無法改變,就像曾經有一次,他毫無預兆地出現在他們同學聚會的KTV門外,不顧別人奇異的目光,擋在她面前說:“和他們玩得更開心是嗎。”
與過去相比較,平心而論,他今晚進步了,至少沒有不顧她的面子,像個護食過度的獅子般怒氣沖天,胡亂咬人。
可惜時間不等人,他改變得太晚了。
姜怡妃隨便扯了個謊:“生意上的朋友,出差的時候經常幫我跑腿。”
沈洵祗知道那男人便是陳姿燕嘴里說的老師,可他并不放在眼里,姜怡妃找了個與他以前氣質相近的人,便足以說明一切。
“他喜歡你?”手插-進口袋,沈洵祗盯著她清冷的臉。
歲月在她臉上沖淡了以前的朝氣,像由日到夜的轉換。
姜怡妃低頭拍外套上的槐樹花瓣:“在燕都,喜歡我的人多了去了。”
“可你沒有選擇和他們在一起。”沈洵祗頓了頓,向她走進一步,“你心里還有我,對嗎。”
“”拍衣服的手握成拳,又松開放下,姜怡妃抬頭盯著他的眼睛,鄭重道,“沈洵祗,我那會兒年紀雖小,但我不傻。”
“我知道,你聰明得很。”沈洵祗扯唇,像是想到了什么,“在最后把我騙得團團轉,溫順到我都放松了警惕。”
姜怡妃聽出了他的諷刺,氣從胸口襲來,頂在喉管里:“所以,你是怕我太聰明,才想辦法將我訓成一只任你傳喚的寵物?”
“是你誤解了我,鶯鶯。”沈洵祗抽出手牽起她的胳膊,金絲框眼鏡下的冷瞳含著溫柔,“那一年沈家有很多變故,我迫不得已才我是愛你的,這一點從未變過,你信我。”
如果沒聽錯的話,他緩慢語調,應是在求她。
姜怡妃的手沒有掙扎,血管里流淌的液體凝結成冰,因為沈洵祗的觸碰。
她反問:“沈總把我關在滿庭芳一整年,是出自于愛嗎?”
“我說是呢?”他緊緊看更多完結文來企鵝裙妖兒巫妖四要撕藥而握著她的小臂,仿佛極力想讓里面的血液流動起來,像曾經一樣。
“是?”姜怡妃手握拳,一點一點發力掙脫他的桎梏。
月光下,她涼涼地笑,聽著最荒唐的事,“這種謊留著騙自己吧。”
夜風從兩側起,穿過他們之間的空隙,吹起她的頭發,亂了視野。
沈洵祗放下懸空的手,做過姜怡妃沒那么容易原諒他的預期,但親眼看到她因為以前的事心灰意冷的表情,他的心跟著絞痛。
墨色的青石板磚,他影子的一部分被她踩在高跟鞋底。
近乎懇求地,沈洵祗第一次向她低頭:“鶯鶯,你能給別人機會,為什么不能給我一次。”
姜怡妃依然仰臉看著他,覺得有些可笑,她該說些什么呢?
她試探他把結婚的事說出來時,他輕飄飄回一句“寶貝,別挑事,你太敏感了。”
她求他放她離開時,他鎖死了別墅里所有的門,防盜窗從一樓裝到五樓,連廁所的通氣小窗也不放過。
姜怡妃想說點狠話,讓他微紅的漂亮眼睛里溢出眼淚,能讓他心痛到整日整夜地睡不好,夢里都回響著她的聲音或者是當場心痛到跪在地上,重復一下她當年在滿庭芳的日子。
“沈洵祗,未來你有兩個選擇。”
指甲嵌進掌心,姜怡妃眼底狠意已然遮掩不住,周身寒意更深。
“辦完工作上的事情滾回滬城。”略抬下巴,眼眸皎潔透亮,“或者看著我愛上別人。”——
沈洵祗說她想都不要想,接著揚長而去。
她早就不是以前手無縛雞之力的姜怡妃了,他也想都不要想。
電梯上行,姜怡妃靠向全身鏡,閉了閉眼,平復大起大落的心情。
“叮”得一聲,鏡子中纖細高挑的背影晃出門,帶走一室寂靜。
屋里睡了人,姜怡妃按完密碼,慢慢推門。
推到一半門忽然卡頓住,她下意識低頭看到一只腳。
沿著褲腿向上看,一束光隨著門縫撒進去,照亮脖子到耳朵的輪廓,男人坐在玄關換鞋的座位上,偏頭閉眼,很安靜,大概是睡著了。
宋聿誠的車走了,人沒走,看來真醉得不輕。
姜怡妃側身擠進門縫,頂上的感應燈亮起柔和橙光,落向矮凳上的身影,他伸著長腿,寬敞的玄關都顯得狹小起來。
“怎么沒走?”姜怡妃蹲下,輕拍宋聿誠的臉,手感滑滑的,這群有錢公子哥兒到了三十多歲個個保養得比男大學生還精致,一點兒也不顯老。
陳姿燕在臥房里睡覺,姜怡妃喊得極輕:“宋老師,宋老——”手忽然被扼住,身子倒下去,貼在男人胸前。
凳子太低,她的姿勢像是直接睡在了他身上,淡淡酒香如無形繩索,纏繞著他們。
她大概不知道自己又細又柔的聲音有多撩人,耳朵墮入溫柔鄉,使困意虛幻起來,宋聿誠抓住她的手,牢牢拉進他的夢里。
姜怡妃伸長脖子往上看,男人眼睛還是閉著的。
沒讓她磕著碰著,他身上的部位抵著尖銳鞋柜角,顯然在醞釀。
屬于宋聿誠的味道鋪天蓋地,把帶回來的一肚子氣覆蓋住一些。
夸張的說,有時候,借酒消愁,抽煙解悶都沒和宋聿誠抱一下效果好。
說不定喜新厭舊是人類通病。不然為什么大家都要去搶新出的智能手機,即使沒更新什么特別的功能,主要圖新鮮。
像是想再驗證一下是否管用,姜怡妃思忖片刻,手抵在他的胸前,微微嘟高嘴,去親他的下巴。
唇瓣未及柔軟,呼吸停滯。
宋聿誠低頭奔赴她的吻,舌尖撬開齒縫。
感應燈滅了,視野暗下去,玄關的空氣中響起輕微的吮.吸聲。
姜怡妃偷偷睜眼,正好撞見他掀眼垂眸看她。
頓時,舌尖被他咬了咬,她吃痛輕哼,像夜里在樹上受驚的小鳥。
“妃妃還沒告訴我,下次是什么時候。”
宋聿誠的手掰起她的下巴,房間里傳來妹妹的呼吸聲,姜怡妃感覺心跳得更快了。
她勾住他的脖子,湊近他的耳邊:“別說燕燕了,你身為大學老師怎么也跑去夜店喝酒。”
姜怡妃捏住他發燙的耳垂,拉了拉:“夜店的小姑娘又多又漂亮嗎。”
他脖子上的香水味嗅著舒適,像炎熱夏日找到了一處庇蔭地,想犯懶。
背后的大手輕撫著,宋聿誠口氣意猶未盡,懶洋洋:“不漂亮。”
熟悉的語調讓她想起幾天前的那通醉后電話,宋聿誠每句話會回得比較慢,調子拖長半拍,如同從靈活的野生麋鹿變成了動物園里的大熊貓。
但說出的話會中聽許多。
她又試了試。
“那我漂亮嗎?”
“漂亮。”
“是你喜歡的type?”
他點點頭:“嗯。”
“銀行卡密碼多少?”
“123456。”
行,裝醉。
姜怡妃伸長手拍了拍他的頭頂,感慨道:“宋老師喝醉后,怎么更不誠實了?”
“那你再問問,我方才吃醋了嗎?”宋聿誠抓住她的手,拿下來,昏暗里,蘊著興味的目光一閃而過。
那種一瞬被盯上的感覺,虛虛實實,姜怡妃怔了怔,但還是隨他的意:“宋老師吃醋了嗎?”
一問出來,她倏然摒息,大抵是好奇,他故意問密碼的舉動,是想尋她的樂還是針對沈洵祗,在此之前,她更偏向于第一種。
宋聿誠摩挲著姜怡妃腕上微凸的動脈,跳動得很快,緩緩說:“不吃。”
“”
果然,他一喝醉更腹黑。
姜怡妃說不上失落,但總歸會懷疑自己是不是魅力驟減。
興致少去一半,準備起身,未料男人收緊了手臂,將她牢牢鎖住。
宋聿誠撳她的腰,富有磁性的嗓音漾在耳畔:“這兒對你一直挺誠實。”
熱意像是催化劑,裹著心臟再次加速。
他手腕上的玉貔貅膈著她的肩胛骨,前后有著相似的鈍疼,只不過一面涼,一面燙。
姜怡妃掐他的腿,語調無意識卷入嬌羞:“只有公狗才會到處發.情”
隱約地,臥室里傳來陳姿燕翻身的聲音,他們不約而同住嘴,兩軍休戰。
平穩的呼吸聲混著輕微打呼重新響起,姜怡妃身子軟下來,趴在男人身上。
耳廓上的絨毛微動,他濕潤的唇咬嚼著:“妃在暗示我要標記嗎?”
動物為占領所有物會留下它的氣味。
“?”姜怡妃心驚了驚,仿佛四肢百骸受到了他話里的沖擊。
黑暗中,她伸腦袋想仔細看他眼神,馬上被按回肩膀靠著。
宋聿誠溫柔地摸摸她的腦袋,語氣變得十分正常,笑笑:“代駕下班了,姜總行行好,送送老狗?”
與他相擁著站起來,姜怡妃心里起了層霧。
他到底哪句話是真的。
帶雨
白色奧迪A6停在黑色卡宴后襯得嬌小清秀。
挨著洋房的地面停車位, 車頂上方的樹冠與藤蔓形成綠茵甬道,落下的影子如夜晚天空擋住明月的云鋪在白色的車蓋上,用發動機殘留溫度文火燉著, 于是變得渾濁烏黑。
擋風玻璃內, 光線幽暗。
姜怡妃聽隔壁安全帶解扣的聲音,便料宋聿誠要來招惹她。
讓代駕把車開回家,自己沒上去,不是他會犯的低級錯誤,除非他不想走。
可明知是陷阱, 她還是跳進來了。
姜怡妃瞇著眼,心里想著今晚要不要逃, 他又咬了她。
“宋聿誠, 你親夠沒。”她壓著椅子靠墊, 用力撇開臉, 舌尖麻麻的,手抵在他肩膀上推搡兩下。
他吻到她氣喘吁吁,面色酡紅,嘴角帶點兒潤色。
不到一厘米縫隙, 他的鼻尖虛碰著她的耳廓, 互相聽著彼此混亂的氣息。
她右手抓著的安全帶折疊成細細一條,勒得前襟更緊,擱在中央,兩道月輪般, 圓渾又腴潤。
宋聿誠眼皮拉開, 伸手掰正她的頭, 長睫的影子跌到她眸里,似不經意:“你的手可不這么覺得。”
“”
姜怡妃咽了咽口水, 有些甘甜,他剛剛在路上吃了可樂味兒的糖。
說起這糖,上次去蘇香山玩的時候,她還往他車里放了幾顆。
現在整個人仿佛被浸過汽水,皮膚底下的血液冒出細小的氣泡,酥酥的。
自己的左手不知何時誤入歧途,沿著熱意鉆進他的脊背。
只能說情·欲這種東西不能亂嘗試,碰一下就像野火燎原般燒起來,他們有過三個月的親密接觸,足以養成一些暫時改不過來的習慣。
“不拿出來,我就繼續了。”宋聿誠縮短距離,“妃妃,現在剛好周三。”
過了零點,是他上次提出的周三。
他今天主動得頻繁,有點兒黏人,難道說不在意她被別人抱,只是嘴上功夫?
正思考著,中控小屏幕前躺著的手機屏幕亮了,顯示一串眼熟的號碼。
是沈洵祗助理的私號。
姜怡妃咬唇,猶豫地攀附而上,指甲在寬厚結實的肌理刮出一條痕跡:“今天不行。”
她乏了,心煩。
宋聿誠也聽到了震動聲,看著女人皺著眉,眸色怏怏。
是為了那個男人在猶豫嗎。
宋聿誠的眼眸隨著她的話語愈發深邃,看不到底,像濃濃的稠霧,空升一股慍氣。
她身上有股沒聞到過的玫瑰麝香,熏得他有些煩躁,雄性的占有欲使荷爾蒙勃然涌起。
“我是不是戴副眼鏡,妃妃會更喜歡?”宋聿誠現在回味起他們上一次做的情形,輕挑嘴角,嘲弄,“最好是金絲邊兒的。”
酒精或多或少影響了他的中樞神經,如此不紳士地戳破女人的心事,可他的確想知道,那男人在她心里的分量有多重。
鬼使神差地,今天做了很多破格的事情,不管是特意送學生到她的住處,還是站在酒店高樓的落地窗內,偷窺他們兩人交談,接著很快做出讓她送他回家的決定。
可能他怕看到姜怡妃又上了那男人的車。
這兩人本就有過情,人的反復無常并不會因為一句“不可能”而百分百保證不會發生。
但這種擔心只持續了一瞬,因為他無法左右人家的想法。
除非去搶去偷。
姜怡妃偏頭,銜他的目光好像在與其他人做比較。
過了會兒,她始終注視著他,毫無情緒:“我可不覺得你們像,你要真這么認為,我也沒有辦法。”
說完,姜怡妃再次推她。
她語氣里滿不在乎的,是他,還是另一個人。
宋聿誠制止了她的動作,手臂越過她,去摸調節座位的按鈕。
座椅緩緩放倒,他環著她的腰一起下來,車內空間狹窄,不知哪個部位誤觸了車載音樂的按鈕。
深夜,悠揚的輕音樂蓋過手機震動聲,徘徊在耳畔。
“真的嗎?”宋聿誠頓默的這段時間,恍若在他臉龐看到暗流涌動。
忽然,他扯開她的襯衫,埋進她的肩窩,狠狠在肩膀咬了一口,肩胛骨偏上的位置,鋒利的牙齒磨啃著。
姜怡妃肩膀瑟縮,手無意識按向方向盤。
室外喇叭長鳴一聲淹沒了低.嚶。
他沙啞沉沉的聲音,共同墮入耳道:“那寶貝兒說說,我和他哪個行?”
宋聿誠抬頭,映著抹夜半春酲。
他垂眸望著姜怡妃鎮定的神色,眸光瀲滟,眼底沒有露出和那個男人抱在一起的排斥。
他嘴角微揚,放心傾下去索吻。
“啪!”
車內曖昧的氣氛驟然破裂,僅留下音響里的歌,吉他的琴弦像是斷了一根,調子變得沉重不堪。
手掌麻痹,姜怡妃握成拳,看清宋聿誠臉上的指印,愣是很久沒反應過來是自己打的。
只記得聽到那占有欲上頭的話語,火氣從記憶深處迸發而出,之后的一切舉動被名喚憤怒的惡魔控制。
她對他失望嗎?有點兒。
可是根本站不住腳。
失望存在于對一個人有好感的前置條件下,而他們是除了肉·體之外其他都一無所知的階段。
明明上一次宋聿誠不小心說出敏感稱呼時,她沒那么大的反應。
宋聿誠側著臉,再醉的酒氣也清醒過來。
不過他意識到答案已然明朗,至少他沒資格喊這聲“寶貝”,另有所屬。
心情很快平復,內里漸涼,他默不作聲坐回副駕駛,手附在門把上:“路上慢點開。”
姜怡妃握著方向盤,輕輕回了聲晚安,她不敢去看他的表情。
想到宋聿誠平日里受學生敬重,養尊處優的做派,估計沒挨過女人的巴掌,她后腦勺僵成塊兒,很尷尬:“你下去吧,我要走了。”
女人淡然話語中混著一縷嘆息,冷著臉給他下了驅逐令,宋聿誠識相地下車,目送她的車開出去。
尾燈閃著穿透力最強的黃色,像禁止警示信號,最后遠離視野。
夜深人靜,宋聿誠徹底被涼風吹醒,他倚靠在卡宴車頭,點了只煙。
煙霧漫卷,糅進微弱月光,葬于黑夜。
家里的兩只小鳥從三樓窗臺上的巢里飛下來,落在他的肩頭歇腳,一邊一只嘰嘰喳喳。
男人抬手撣了撣,傾然形單影只,像沉寂多年于角落,被世人忘卻的青花瓶。
想起最初的一夜她捂著胸口,睫毛忽閃:【我們還有下次嗎】
他方才,甚至不敢問出這句話。
一只煙吸到盡頭,指節微疼,宋聿誠莫不在意搓著燙到的皮膚,視線盯著手腕上的玉貔貅,眸光暗淡。
臉上好像也沒那么疼——
列表少了一個聯系人,日子照常過。
燕都六月,氣候宜人,各種夏花滿園盛開,色彩斑斕。
茶樓下的花壇種滿生機勃勃的飛燕草,深藍深紫,嬌小精致,風輕輕一吹,像千鳥飛舞。
一年四季都會慢開的野花,生命里旺盛。
宋聿誠坐在木雕裝飾的窗口處,手上端著瓷杯,茶韻繚繞,眉宇間清貴高雅。
復古燈籠樣式的吊燈從天花板上懸掛下來,投射出柔和的光芒。絲綢屏風后的墻上掛著水墨字畫,從一樓舞臺傳來的古箏聲如悠遠的泉水,悅耳清澈。
老友宗祺霖從東京歸國,為他帶了件大禮。
紅木案上放著一對花卉紋碗,釉面晶瑩細潤,青花花色淡雅,外壁青花纏枝花卉,色調清麗優雅。
“老宋,祺霖送的碗不錯啊。”褚康時坐在木椅上拿起碗上下翻看,“道光年制,要不擺你家私人博物館?”
他說的是山月私人美術館,宋聿誠生父以妻子關山玥為名的私人博物館,主要展出民間精品瓷器,最早的時候也設有瓷器修復的工作室,不過隨著看展人的日益減少,關山玥也怕睹目思人,就閉館了。
再者,網絡信息時代,人們的審美和文化價值觀發生變化,大部分不太符合當代審美的古董漸漸被遺忘,只有小部分被賦予價值的會受到關注。
山月美術館的民間藏品不輸國家博物館,瓷協多次暗示宋聿誠說服關山玥再開私人藏館,讓新時代的年輕收藏家,歷史愛好者開開眼界,對傳播古董文化非常有利。
年初,終于等到關山玥松口,同意再展,時間定在十月。
“可以。”宋聿誠漫心點了點頭,神情寡淡。
宗祺霖抿了口茶,見他魂被奪舍去的模樣,笑著說:“老宋最近有情況?”
“什么情況?”宋聿誠轉身坐回位子,倒了盞茶。
宗祺霖揚眉,擺弄著玉扳指:“失戀了吧。”
“哈哈哈!”褚康時大笑,應和道,“我早就想說了,怕哥揍我,又不幫我看貨。”
“我戀過嗎?”宋聿誠平淡地反問,忖了會兒,轉著茶杯,裝作不在意地問,“你喊來上我課的學生,最近一直不來上課是幾個意思。”
“您拐彎抹角防著誰啊。”褚康時哼了聲,打算戳穿他淡定的臉,扭頭點了點桌子,“祺霖,我說了你別生氣,他看上你妹了。”-
“我看上誰妹?”-
“他看上誰?”
門外,姜怡妃放下拉門的手,提著木盒站了會兒。
帶雨
對外頭一無所知的茶室內。
四方案, 青花瓷置于正中央,碗底倒映三人鼎立的影子。
水柱傾泄進茶具,碎了倒影, 水聲潺潺, 安靜的氣氛徒添肅殺感。
褚康時從堅果盒里抓了把瓜子,像個茶館的觀眾,翹起二郎腿,準備看戲。
“宋聿誠,朋友一場, 你最好給我解釋清楚。”
宗祺霖掐著瓷杯,白凈的臉上咪咪笑, 嘴角的弧度透出一絲危險鋒芒。
他是常年不在國內, 但不是人間蒸發了。
即使是燕都宋家的人, 宋聿誠也不能打他幾個小妹的心思。
莫不說最大的才剛畢業, 二十二歲,青春年華。
宋聿誠三十一,整整差九歲,怕是活膩了。
擱他家玩養成小白菜呢。
“等等, ” 宋聿誠察覺到他們三個好像不在一個頻道上, 問先挑起火的褚康時話里的主人公是誰。
褚康時吐出瓜子殼,諷他明知故問:“宗星淼啊,她來問我燕大的研究生好不好考,想研究古瓷, 我就推薦她先去聽聽老宋的課。”
“我跟你說, 祺霖, 這事兒玥姨也知道,她之前向我打聽介紹誰去上宋聿誠的課, 我才反應過來他真想老牛吃嫩草對自己學生下手,有辱斯文!”
他把殼扔盤里,提高音量,添油加醋,不嫌事兒大地揭兄弟老底。
“對了!星淼三月份也在東京旅游,那天您房間里的聲響不會是——嘶,”褚康時捂嘴,雞賊得看向宗祺霖,又假裝懊悔,拍了拍臉,“哎呦!瞧我這嘴!兩位哥哥千萬別動氣哈,反正一直都是自家妹妹,祺霖啊,你看開點兒,老宋知根知底,以后喊你哥哥也不錯啊!”
“閉嘴。”宗祺霖低頭摘手上的表,面無表情地動動腕子,仿佛要在沉默中將對面的男人終結。
看到清透的玉扳指拔至指節中央,宋聿誠正襟危坐,制止道:“不是星淼,她沒來過我的教室,還有,我對小孩兒不感興趣,褚康時和我媽搞錯了,我說的女人是”
縝密的思緒斷了后話。
既然是誤會,那么也就是說褚康時應該還在追姜怡妃。
“是——是誰?別沒下文啊老兄,什么姑娘你說不出口?不會是你去歌舞伎町找的?你玩這么野呢,宋聿誠。”褚康時催他,倆只上吊眼掃出兩道好奇的光。
“嘖。”宋聿誠穩了穩調子,靠回椅背,淡淡說,“敷衍我媽的,暫時不存在。”
說完,喝了杯茶,不耐煩地褚康時一眼,警告他別亂開玩笑。
褚康時不服道:“豁!宋聿誠,你不是說戴了玉貔貅后要清心寡欲少生氣嗎,這些天日日臭臉,哪個姑娘要你。”
宋聿誠低眼看了眼手腕,語調幽幽損回去:“難道你有人要,姜怡妃要你嗎?”
他忍不住下意識去打聽她的情況。
想知道她過得如何,高不高興。
雖然姜怡妃大概也已經把他拋在腦后了。
不過找個更像個笑話的人當墊背,心里會暢快些。
褚康時被戳了脊梁骨,難受:“她,我徹底放棄,崇瑞的人告訴我,姜怡妃的前男友來找她和好,很高調,我之前天天送玫瑰,她擱接客大廳前臺,那男的送的什么便宜飛燕草,她插辦公室的花瓶里!”
宋聿誠聽著,嘴角難以察覺地揚了揚,看茶杯眼底有些冷漠。
宗祺霖問:“前男友什么背景,在燕都你比不過?”
“我還真比他差點兒。”褚康時頗惆悵,手疊起來蓋在肚子上,靠著椅背嘆氣,“除了不是本地人沈洵祗,哥哥們都聽過吧,滬城沈家太子爺,現在整個沈氏集團都是他的。”
“別郁悶,哥哥們給你加油打氣。”宗祺霖往杯里倒茶,半開玩笑半調侃:“來,燕都宋家太子爺,您怎么看?”
“對啊。”褚康時直起腰,“城北公開拍賣的地,宋家也要參拍,早就和沈洵祗私底下對上了,你小叔叔沒讓你去幫忙?過幾天要開拍了哦,我懂了”
他自顧自地在那恍然大悟,摸著下巴,碎碎念:“上頭把活交給姜怡妃主槌,所以沈洵祗大老遠從滬城跑來對她百般討好,估計是想利用她搞到那塊地吧!”
“臭不要臉的奸商啊!”褚康時越想越不甘心,“宋聿誠,你能不能讓你小叔叔加把勁,別讓'外來物種'入侵啊,等下姜怡妃過來,我得提醒她。”
宋聿誠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在桌上點著,輕抿著嘴,聽到后半句話,他眸底微閃,終于有了反應:“姜怡妃要來?”
這時,茶室外有人敲門。
宗祺霖收回對宋聿誠審視一瞬的目光,微笑:“進來吧。”
移門拉開,屏風后出來的是位小姑娘,穿著灰色格子休閑西裝,扎丸子頭,她微微僂背,有些緊張地說:“各位好,不好意思打擾了。”
“雅君?你們姜總呢?”褚康時站起來去接她手上的木盒,里面裝著他委托姜怡妃從香港順路帶來的茶具,是掛在他們公司的拍品。
“宋先生好,宗先生好。”張雅君瞥到另外兩位不太熟悉男士,臉紅起來,指了指外面,說話聲輕輕的,“她剛才接了個電話,說有急事,先走了。”
褚康時沒多留小姑娘,這種場合多留反而讓她們不自在,于是客氣寒暄幾句,送了些點心,便放她離開。
姑娘前腳沒走過一分鐘,宋聿誠看了眼手機時間,站起來告辭:“差不多我也先走了。”
立夏后天黑得慢,天空陽光燦爛,吹來的風自帶熱氣。
宋聿誠順路在自動販賣機買水,手機付款時,不經意抬頭一看,頓了頓。
停車場的角落站著的女人,一手叉著腰,一手接電話,上身穿著薄薄的雪紡襯衫,出了些汗,貼著皮膚,隱隱約約印出纖背。灰色的鯊魚夾固定長發,松散的碎發落下來,一股她特有的風格,松弛又清冷。
宋聿誠的手指平移到機器上,再買了瓶可樂。
臨近傍晚五點,即將晚高峰,姜怡妃忘了今天她的車限號。
她幫雅君叫了輛出租車回去,又打電話向高杰交接剩下的工作。
接近三十度的天氣,整個人像溫在鍋里,不知怎么的,感覺今天有點背,各種意義上的不順心。
她皺著眉,糾結要不要棄車。
“需要幫忙?”
身后傳來一道溫和的聲音,勾起不久前的回憶。
腦海里浮現夜雪下的陽臺,以及他的身影。
背后恍然清涼。
姜怡妃愣了一會兒,遲遲沒有轉過身。
她剛剛在門外無意聽見些交談,突然把事情扔給雅君,就是想回避他。
他們或許已經不能像初見時那么自然了。
背后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姜怡妃抿了抿嘴,一鼓作氣扭頭。
“嘶!”臉上觸碰到急促的涼,她條件反射地捂住半張臉,有些不知所措。
視線近距離對焦在碰到她臉的紅色可口可樂瓶上,塑料瓶壁起了層水霧,半句廣告標語露在眼底:【世界那么大,】
姜怡妃摸著臉上的水珠,望向拿瓶的男人,笑著說:“宋老師,好久不見。”
宋聿誠垂眸,看著她刻意裝作無事發生的模樣,雙頰被太陽照出水紅色,視線直直望著極其不自然。
“姜怡妃。”他喚了她的全名。
嗓音很冷靜,趨于嚴肅。
高大的身影擋住日光,陰影落在她臉上,驅散了些熱氣。
姜怡妃抓著包鏈子,手指攥緊:“什么事?”
“你在躲我嗎?”宋聿誠直截了當。
降下一些的體溫再次劇烈升高,心怦怦直跳,仿佛撒了興奮劑。
她在拍賣臺喊出上億的價格,心跳都沒這么快。
像是潛意識覺得做了錯事。
“沒沒有啊。”她又抬高了嘴角的弧度,掩飾心虛。
宋聿誠望著她,正色道:“你欠我一個道歉。”
他穿著白色簡約的T恤衫,氣質照舊清貴,眼神拂過她的臉,里面好似帶著抹索取。
姜怡妃擰了擰眉:“你讓我道什么歉。”
他把可樂遞給她,唇角微微向上:“始亂終棄的歉。”
反應過來時,清涼的水珠留在掌心,姜怡妃握住了瓶子,心里漏了拍。
她看到了后半句廣告語:【我想,走進你心里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