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發紅的落日被大海托舉,天地間滿是潮聲,漁船在商隊的大船間徐徐穿梭,船身和揮槳的漁夫都變為鑲著金邊的剪影,將海浪攪成破碎的霞光。
三個月前,一艘特殊的船只護送著來自西班牙的子爵,突然來到這座不起眼的小城。總督與地方治安官對此完全不知情,在子爵下船兩天后才急匆匆地騎馬趕來拜訪。據說這位子爵掌握著西班牙全境的種植園,是無人能出其右的園藝大師,被譽為“黃金之手”,伊莎貝拉皇后還是他最親近的朋友。子爵只是厭倦了宮廷政治,才選擇隱居于此。
可想而知,這樣一位重要人物大駕光臨,能在籍籍無名的小城里掀起多大的聲浪。人們爭相前來,意圖一睹子爵的風采,更加幸運的是,可以見識到傳說中的“塞維利亞的百合”的面貌。噪雜的風波一連持續了一個多月,在這期間,子爵一直閉門不出,與年邁的老神父待在一起。
根據知情人士透露,子爵原本就是老神父的學生,經由他的引薦,才抵達了西班牙,并在那里做出了一番事業。這次回來,就是為了回報恩師的。
神父確實已經很老了,雪白且稀疏的頭發蜷曲在頭頂,走起路來也顫巍巍的,必須要借助拐杖或他人的幫助,才能下了一層樓的臺階。但他心里始終記著那個年輕人的承諾,阿加佩去到西班牙的十年里,他一直與他保持著通信。
現在阿加佩真的回來了,衣錦還鄉,帶著他的爵位和榮光。神父在驚喜之余,又忍不住想到自己是打敗了胡安·豐塞卡,那個不夠虔誠的,自己所看不起的權臣,心里便更加自得。
原先那棟小樓早就荒廢了,阿加佩因此買下了神父隔壁一戶人家的宅邸,然后將圍墻拆掉,再打通兩家的花園,使之連在一起。再度回到他的家園,他的憩息之地,他只覺得安心而寧靜,像久久離開大地的植物,終于再度將根須扎進土壤當中。
每當夕陽西下,夜幕低垂,他就與老神父坐在搖曳的燈火下,詳細地與他談論起西班牙宮廷發生的那些事。他對他的老師說起伊莎貝拉皇后,說起卡斯蒂利亞議會的大臣們,也說起布爾戈斯的主教,胡安·豐塞卡。阿加佩明白,在虔誠與否的問題上,神父與主教有著不可調和的矛盾,可他仍然要讓自己的老師知道,主教是他的恩人,在他心里,胡安·豐塞卡同樣是另一個沒有血緣的父親。
神父只是點點頭,承認了這點。倘若在過去的十年里,都是豐塞卡在為他的學生提供幫助與庇護,那他也沒什么好挑刺的。
到了清晨,阿加佩就早早起床,熟練地規劃起花園的土地。
哪里種豆子,哪里種草莓,哪里填上香草,哪里栽植百合、玫瑰、風信子和滿天星,哪里安置蜂房……他高高興興地安排著一切。在塞維利亞宮,連花園里種什么都得暗合著政治意義,如今終于可以拋開繁文縟節的桎梏,阿加佩也像是重新活過來了。
赫蒂太太聘請了幾個新的傭人,現在,她可是這個家里貨真價實的掌權人,在家務與財政方面說一不二,擁有女王一般的權威。她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將兩棟房屋改裝成煥然一新的樣子,這實在比得到金山銀山還叫她快活。
渴望得到賞識的人群蜂擁而至,方圓數十里的家具商,金銀匠和雕刻家都在阿加佩門前匯集了。女管家坐在他們中間發號施令,威嚴地揮著手,腰間金庫的鑰匙叮當作響。
她牢牢記著家里人的喜好,又依著自身的審美,將運送來的家具、掛畫與裝飾品填充到合適的角落。很快,深棕色的地毯與奶油色墻紙互相映襯,胡桃木的桌椅與深綠色的琺瑯花瓶搭配,顯出郁郁蔥蔥的生機;墻壁上沒有懸掛油畫,更不安插獸首,取而代之的是某種刺繡的干花藝術品,以及編織著花卉的哈勒姆掛毯。
書房,會客廳,儲藏室,馬廄……女管家只是粗略地復刻了一些塞維利亞貴族的宅院配置,立刻就在附近的城鎮掀起了一場時尚風潮——誰要能在子爵家里喝一次下午茶,那收獲的談資,真是可以從今年吹噓到明年啦!
莉莉也沒有閑著,當然了,比起波瀾詭譎、勾心斗角的塞維利亞宮,這座海濱小城肯定是不夠她施展的。
自打阿加佩解開了社交禁令,允許外來的請柬寄到家中之后,總督的家人來過,地方治安官的妻女,以及名聲很好的地主鄉紳們都來過。恰巧近兩年上層社會的潮流,是無論男女都以纖弱,雪白為美,莉莉不過與他們見了三面,就把總督那兩個弱不禁風的兒子迷得暈過去好幾次。
“他們再這樣的話,我就要真的唆使他們去死了哦。”莉莉面無表情地說,“與其死在我們家,還不如早點在別的地方死了比較省事。”
……沒關系!阿加佩在心里安慰自己,和真正的斯科特人一比,莉莉已經純白無瑕到接近天使的程度了!
“我跟總督說清楚,好不好?”阿加佩哭笑不得,趕緊安撫女兒,“他的兩個兒子再也不會出現在咱們家,也不會再見到你,怎么樣?”
莉莉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
“算了!”她忽然說,“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不如慫恿他們去前線參軍呀,我倒要看看,這兩個小雞仔兒多久才能死在其他人的槍口下面呢?哈哈!”
阿加佩:“……”
莉莉爽朗地“哈哈”了兩聲,給他哈得腦門都出汗了。當天夜里,他就給總督寫了信,要求對方家里的傻兒子再別過來了。
這事讓莉莉知道后,不禁在背后哀怨地瞄了父親好久,還是阿加佩答應給她買一條壓滿貨艙的雙桅大船,讓她試著去投資經商,才算把她哄得眉開眼笑。
一家人的生活慢慢步入正軌,三個月后的一個午后,清晨才剛剛下過小雨,陽光慵懶地徜徉在潮濕的雨水坑里,映出些七彩的虹色。一個格格不入的人影就騎著馬走在路上,過往的行人無不停下腳步,驚訝地瞧著他。
這個男人披著黑衣,騎著黑馬,頭上的三角帽仿佛尖銳的鳥喙,還點綴著漆黑的烏鴉羽毛。無論無何,他高大,肅穆,沉默,像某種死亡的預兆,悄悄降臨在人跡罕見的街頭。然而,他同樣是忐忑的,緊張的,人們看到他緊緊攥著韁繩,詢問子爵的住處是否在招攬仆從時,話語似乎不能在他的嘴唇間流利地滾動,非要打兩個磕,才能完整地吐露出來。
“是、是哩!”被他問到的人結結巴巴地回答,努力讓自己的鄉土口音不那么濃重,“子爵老爺最近是在招人,沿著街往前走,一直走到頭,就到他家哩!”
男人輕聲道了謝,馬蹄聲一路遠去,被他問著的人還沒回過神來,只是呆呆地盯著背影看。
門鈴被敲響了,新來的女傭探出一個頭,驚奇地瞧著這名高大而蒼白的男子,目光中忍不住就帶了幾分畏懼。
“您……您是做什么的?”她鼓起勇氣,大聲問,“這里是子爵老爺的宅邸,不是可以隨便進來的地方!”
但男人只是垂下頭看著她,低聲回答:“我來應聘這里的仆人。”
仆什么人?什么仆人?
女傭傻眼了,這時候,前廳的女管家聽到動靜,于是走出來看個究竟。當她看到男人的身影時,立刻就倒吸了一口涼氣。
驅逐的話在嘴邊轉了又轉,最后,她還是沒能擅自下了決定,而是從花園里喊來了這棟房子真正的主人。
阿加佩穿著園藝用的圍裙,戴著白色的頭巾,手上,腿上全沾著臟兮兮的泥巴,但是他站在這里,就像國王面對他卑微的臣民,女傭分明看見,眼前這個一身黑的男人當即微彎下了腰,似乎無法承受一樣。
周遭沉默許久,她才聽見子爵開口。
“你想干什么?”子爵問。
男人無措地站在那里,像是一個做錯了事的小孩子,來回絞著自己的雙手,他低著頭,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只好沙啞地,沒頭沒腦地匯報道:“我……我摧毀了那個地方,皇帝也答應我,一旦我完成復仇的目標,島上所有的奴隸就能獲得自由,在西班牙擁有一席之地……”
這番話的信息量太大了,女傭聽得暈頭轉向。但她同時注意到,男人說完這些話之后,子爵冷若冰霜的表情發生了變化。
他的眉心輕輕一動,猶如冰雪消融。
“我放棄了自己的名字,自己的姓氏,”男人接著說道,他寬闊的肩膀已經縮起來了,整個人忽然變得很小,好像隨時可以膽怯地鉆進地磚的某條縫隙,在那里深深地藏起來,“所有國家的官方記載里,都不會再出現一名斯科特人。我……”
話語在他喉中卡殼,他的嘴唇不住翕動,臨到末了,僅是喃喃地說出一句:“……我在外面看到了招聘的告示,您需要仆人嗎?我、我來應聘……”
子爵并不開口,令人窒息的死寂充斥在房間的每一個角落,傭人們與女管家在兩個人之間來回地看,連大氣都不敢出。
十幾年的光陰如水而逝,不知過了多久,阿加佩輕輕地嘆出一口氣。
“隨你的便吧。”他說,“給他記個考察期,不合格的話,立刻就趕走!”
最后一句,他是對女管家說的,在此之前,他從未對傭人們說過如此刻薄的話,然而男人的臉卻被驀地點亮了。
死而復燃的火光在他的眼睛里燃燒,在場的人都不敢直視了這種明亮的狂喜,但是阿加佩沒有再說話了,他扭頭鉆進了花園里,直到吃晚飯的時候才出來,跟大家一塊坐在桌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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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輪轉,第二年,艾登船長終于帶著妻兒前來拜訪,阿加佩激動不已,高興地落了淚。
他盛情邀請老船長留在這里,這個風和日麗的小城實在適合養老度日,但船長哈哈一笑,還是拒絕了他的好意。他是老了,該退休了,但老家也有摯愛的親友,不能隨隨便便就留在這里。
阿加佩只挽留他們住了幾個月,一次晚宴上,老船長把阿加佩叫到一邊,對他神秘地壓低了聲音。
“對了,那枚戒指,”他耳語道,“我弄丟了。”
阿加佩心里“咯噔”一下,重復道:“弄丟了?”
“是啊,”艾登點點頭,“我一直放在襯衣內袋里的,那天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想起來要摸一下口袋,結果就再也找不到了。唉,可能這就是天主的旨意吧!”
阿加佩想說什么,卻又沒能說出口,他只是笑了一下,說:“丟了就丟了吧,也沒關系的。”
老艾登笑了一會兒,忽然又壓低了聲音。
“小子,你那邊那個男傭,干什么一直盯著我?瘆人得要命,他瞧著可比鬼還邪門兒啊!”
阿加佩回頭一看,黑鴉已經若無其事地收回了視線,無辜地瞧著黃銅的枝形吊燈。
“……別理他,”阿加佩面無表情地說,“他神經病。”
第三年過去,阿加佩接見了來自西班牙的信使。
在此之前,伊莎貝爾又生育了一個女兒,健康的女兒,這個喜訊多少令阿加佩放心了一些,但這一次,信使帶來的消息卻十分不祥。
“皇后請您回到塞維利亞,”信使面孔蒼白,將手里的信交給他,“她……她再次懷孕了。”
阿加佩如遭雷擊,顧不得禮儀,他一把撕開信封,看見伊莎貝拉孱弱無力的字跡。
——她心中早有預感,自己已是大限將至,為數不多的心愿之一,就是再看一眼她最親近的朋友。
“準備行李!”阿加佩沒有看完這封信,就高聲喊道,“我們立刻啟程,去塞維利亞!”
他帶走了莉莉和黑鴉,將女管家留在這里,她的年齡也大了,受不住長途跋涉的苦楚。一路緊趕慢趕,在抵達西班牙的前夜,船上卻收到了來自王宮的信鴿。
塞維利亞宮懸掛著黑紗,悲傷的哭聲傳遍大街小巷,與永不止息的潮水相互應和。
阿加佩沒有見到伊莎貝拉的最后一面,他只看到她蒼白冰冷的遺體,消瘦如一抹幽魂。
“世事無常,”越發衰老的胡安·豐塞卡站在他身邊,神色黯淡,“她那么年輕,卻死在了我前面。”
他看著泣不成聲的阿加佩,低聲道:“別哭啦,你聽我說,這把鑰匙給你,在我死后,你去我的柜子里——你知道是哪個柜子——會看到一個小木箱,你就把它帶走,權當帶走了我一樣。”
阿加佩望著他,老主教嘆息著說:“我死以后,也要被送到格拉納達,去那里迎接圣靈的審判,但愿我這一生是無愧于心的!你既然不能跟來,就把我生前最寶貴的東西拿去吧。”
葬禮持續了數周之久,阿加佩也作為送葬隊伍的一員,護送伊莎貝拉去往格拉納達的葬地。在那里,他看到了神色恍惚,失魂落魄的查理一世,他像一個死去多日的人,披著黑衣,臉上再也看不到笑容與幸福的影子。
此后的數十年,直到他死前的那一刻,皇帝都不曾穿過其他顏色的衣物。
結束了這件事,阿加佩才回到故鄉。他心力交瘁,沒有精神再打理花園的事,黑鴉就代替了他的左右手,莉莉也想著法子逗父親開心。在花園里,她選擇著那些特別嬌艷的花朵,打算做一個大大的花束,湊到父親面前去。
“別太傷心了,”黑鴉溫聲勸道,“起碼,她已經得到了永恒的寧靜。”
阿加佩打起精神,卻什么都說不出來,黑鴉急忙端起水杯,湊近他的唇邊。
“還沒到這份兒上。”他沒好氣地接過來,喝了幾口,感覺大腦清醒了一些。
阿加佩靠住躺椅,瞧著眼前的景象,陽光照著他暖洋洋的臉,有那么一刻,他完全愣住了。
太久遠的回憶吹開漣漪,猶如夢境籠罩在現實的時空,于是這個本應平凡的世界,也閃耀起了星星點點的金光。
——海濱的城市四季如春,花園里永遠盛開玫瑰與百合。你并不說話,只是看著莉莉在花叢中奔跑,嘴角含著微小的笑意。
“怎么了?”黑鴉關切地問,“身體還難受嗎?”
——而我……我想要牽住你,卻又收回手。
“不。”阿加佩說,“不,我很好。”
他又仔細想了半天,然后點點頭。
“是的,我很好。”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