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玉蘊堂的羚翹辟毒丹, 藥效直追研春堂的寶藥。
一夕之間,傳言如風沙遍布西安府的大街小巷,又快馬狂奔地向著整個陜西行省的各州府縣鎮(zhèn)傳去。
凡是售賣玉蘊堂羚翹辟毒丹的藥鋪, 門前皆排起長隊,而原先藥柜上擺著研春堂寶藥的大藥堂, 全都一夜熄了火, 寶藥高高在上的價錢本就令人卻步, 這下更是沒了人來。
這架勢,連鄧如蘊自己都沒能料到。
可她新藥已經(jīng)出了,藥方是定下的不可能隨意改動, 而價錢更是根據(jù)用料, 定在尋常人都能買到的價格,不可能因為直逼“寶藥”再改成高價。
可玉蘊堂這羚翹辟毒丹, 也確實把研春堂等一些大藥房的生意,一下擠沒了影。
秦掌柜心驚膽戰(zhàn)地跟鄧如蘊商量。
“東家,這研春堂、老萬和那些人,還不得盯死咱們啊?莫說盯著咱們出錯,便是故意使壞, 怕他們也都能做得出來。”
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可研春堂、老萬和這些大藥房,平日里對開在街巷中的小藥鋪可沒少淫威壓迫。
西安府最好的藥材、最利害的藥坊、最是技藝精湛的藥師,皆被他們牢牢控在手心里。
小藥鋪們老老實實聽他們的話, 或許還能支撐著養(yǎng)家糊口,而若是想要買點便宜的好藥, 打破他們的壟斷, 便要么直接收購, 要么收購不成就只能等著家破人亡地滾出西安。
玉蘊堂原本只是被白春甫略略照看的小藥堂,可正因這做出了打破他們一手掌控的便宜好藥, 而被其他小藥鋪追捧,又在西安城闖出了些許名聲來。
若要她眼下屈從必不可能,但與這些人直面相抗,鄧如蘊怕自己還沒有這樣硬的身板。
只是她還沒想好要如何,滕越從外面走了過來。
他似是在外就聽見了秦掌柜的驚憂,此刻低頭看向鄧如蘊臉上的憂慮,站到了她身旁。
“你只管放心地把羚翹辟毒丹,制好賣好就行,旁的事情皆有我在,你都不必憂心。”
鄧如蘊抬頭看去,他跟她定定點了頭。
*
短短半月的工夫,玉蘊堂先后經(jīng)歷了無名恐嚇、藥庫起火、假藥亂真、病人稱中毒狀告衙門等一堆事。
秦掌柜每日天不亮就不敢再睡,來回在制藥坊和鋪面里巡看查點,不過連番經(jīng)歷了這么多事,卻沒有一件傷到了玉蘊堂的臉面。
如今滕將軍直接派兵就守在了藥坊和藥鋪內(nèi)外,道是軍中亦有不少病例,只等玉蘊堂做出羚翹辟毒丹供給軍需。
無人不知這玉蘊堂原先就有白六爺撐腰,如今更有滕將軍坐鎮(zhèn)。
連先前老萬和使壞,讓人作假誣告玉蘊堂到衙門,衙門也給他拒了回來。
老萬和、研春堂背后是有秦王府,但剛剛立了大功的滕將軍,也不是他們?nèi)堑闷鸬摹?br />
如此這般,干脆有關玉蘊堂的案子,一概壓著暫不受理。
可研春堂引以為傲的寶藥,除了極其信重的少數(shù)高門老客人還在買之外,再沒了其他銷路,所謂的平價新藥更是無人提及。
研春堂的大掌柜和二掌柜,這十多日臉色就沒好看過。
二掌柜找去大掌柜商量,“要不咱們再去趟那金先生處,他既然說有便宜藥方,那必然有,大不了咱們再便宜些,只要藥效夠好,以研春堂的名聲,不愁不把這小小玉蘊堂打趴下。”
如今西安府里,你能和玉蘊堂抗衡的藥師,恐怕只有硯山王府的金先生了。
但那人脾氣怪得很,分明自己連那院子都出不去,卻還想憂心那些買不起藥的賤民。
大掌柜臉皮動了動,他道,“我們?nèi)フ宜粫屛覀兌ǔ鰳O低的價錢。”
他說著,目光往遠處一片樓宇軒昂的府邸看了過去。
“研春堂不買便宜藥。與其去求他,不如直接去找他的主子。我倒是看看,那位鎮(zhèn)國將軍發(fā)了話,那金州小藥師還能不順從?畢竟那位可等著研春堂的分紅呢。”
這話說完,大掌柜帶著二掌柜,又遞帖子進了一趟硯山王府。
兩人在硯山王府停留了兩刻鐘的工夫就離了去,而兩人一走,鎮(zhèn)國將軍朱霆廣當即帶人,揚鞭打馬往城外奔去,他們在城外左轉(zhuǎn)右轉(zhuǎn),最后在一片山莊中停了下來。
藥童正在院中搗藥,先生并不對他們過多嚴苛,只說把今日的藥搗完,就能吃飯去了。
兩個小藥童一邊搗藥一邊閑聊,先生在院中出不去,他們也是一樣,就算聊天也聊得無甚意趣。
可就在這時,常年緊閉的院門外,突然出現(xiàn)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兩個小藥童一聽,就驚嚇地扔了搗藥杵,往房里給先生報去。
男人正坐在窗下,低頭不知在思量何事,見兩小童驚怕地跑進來,急急喊著先生。
“先生,有、有人來了!”
這如同囚籠的院中,只有一人會動靜如此的前來。
男人叫了兩小童先行離開,就見門口,那硯山王府的鎮(zhèn)國將軍朱霆廣,大步跨入了庭院中。
男人出門迎去,走到院中剛跟他行禮,他便開了口。
“你既然有更好的藥方,緣何不拿出來給研春堂?還非得讓我前來討要不成?你面子很大么?”
朱霆廣幾句一出,院內(nèi)院外無人敢應聲,只有藥氣默然在空氣中緩行。
但“金先生”卻沒有因此驚怕,反而低頭輕笑一聲。
“上次那研春堂二位掌柜前來,就讓我給他們擬個更低廉的藥方。可這藥方豈是這么好擬的?”
他說自己根本沒有什么藥效好的便宜方子,反而問朱霆廣。
“難不成,那兩位掌柜聽我說一時擬不出來,就來尋將軍您給我施壓?竟如此驅(qū)使將軍為他們研春堂做事。”
他把先前在大掌柜二掌柜面前的話,全都推翻了去,反而倒著推到了那兩位掌柜身上。
朱霆廣微頓,一時間還真弄不清,到底兩邊誰說的才是實話。
但朱霆廣卻哼了一聲。
“我勸你最好,別在我面前使小心思。”
他瞇了瞇眼睛,盯向了身前瘦削的男人,他低了兩分聲音。
“若不是看你還有幾分制藥之技,就憑你當年見了不該看見的事,早就該死在關外的風沙里,我還能讓你活到如今?”
朱霆廣這話說過去,尋常人早已嚇得顫栗不已,可面前的男人卻仍舊是方才的那副模樣,毫無波動可言。
他這無有反應的樣子,登時就將朱霆廣心里的躁怒之火點了起來。
他倏然一步上前,徑直攥起了男人的衣領。
怒煞之氣驟然而起,朱霆廣咬牙盯住被他囚困于此的男人,他忽然低聲叫了他的名字。
“鄧如蘅,我知道你不怕死,可你也要好好思量思量,你金州老家的一家老小。我朱霆廣碾死他們,可就跟碾死螞蟻一般簡單。”
躁怒之火燒在朱霆廣的眼睛里,燒得他眼下血絲環(huán)踞在眼瞳周遭。
鄧如蘅看過去,默了一默,輕聲問了個問題。
“我會留在這里,繼續(xù)為將軍制藥、賺錢,那將軍能保證我在金州的父母妻兒和妹妹,都安穩(wěn)無虞嗎?”
他問去,朱霆廣手下一松,推開他負手站在了原處。
“那是自然。”他說得漫不經(jīng)心,只道,“我眼下最是缺錢,你好生地給研春堂擬個好賣的方子來,我當然能保他們無虞。”
他這話說完,見鄧如蘅不再多言,以為他聽到自己家人,便不再亂起心思應下此事,就甩袖離了去。
偶然打開的大門再次緊緊關閉,關于外面的消息也被阻隔在層層院墻外,透不進來。
可是男人卻靜默地立在院中,連小藥童過來瞧他也沒留意。
他只默然看向天空,看向西安城的方向。
玉蘊堂。
西安城新開的玉蘊堂,開業(yè)不到一年,東家在官府的登記姓梁,是金州來的人士,是制藥才起的家。
鄧如蘅一雙眼睛閉了起來。
是蘊娘,是他的蘊娘來西安了。
當年,他帶著家中過半的資產(chǎn),還借了其他幾家藥鋪的錢,帶著幾位同行友人,也帶著大福一路往西出關采買稀有珍藥。
這一路確實有諸多不順,而關外黃沙漫漫,尋藥更是艱難。
可所有難處他們都撐了過來,他們屯購了許多市面上幾乎見不到的好藥材,只等著回到金州,必然能就此一發(fā)起。
誰料就在回程的路上,遇見了也是一副商隊模樣的關內(nèi)漢人,這群人在關外遇到了狼群,不少人受了重傷。
而鄧如蘅這些人恰都是些藥師,自然沒有見死不救的道理。
然而他們?nèi)ソo這些人治了病,僅僅同行兩日,就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的地方。
這伙人根本就不是關內(nèi)出來的商隊,他們各個練家子,分明是行伍出身的軍戶!
而他們當頭的所謂商戶大東家的那人,也確實不是做買賣的行商,而是硯山王的幺子,鎮(zhèn)國將軍朱霆廣!
硯山王府仗著關口有人,違抗朝廷之令,與關外韃子私下交易、偷偷買賣。若只是些馬匹、茶葉也就罷了,他們居然暗中倒賣兵甲軍火!
藩王同關外韃子勾結(jié)已是重罪,而倒賣兵甲軍火更是削爵砍頭的死罪。
鄧如蘅等人都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可是他們想要再脫身,已然不可能了。
他們這一行歷盡千辛萬苦從金州前往關外,只為了采買稀世藥材將生意做大做好。可就在發(fā)現(xiàn)端倪的那夜,所有人被屠殺殆盡,鄧如蘅拼死逃出來,最后還是被抓了回去。
可他不想死,他家中還有父母妻兒和妹妹,他見那朱霆廣也被狼所撕咬,當即表示自己可制出能讓眾人快快恢復的傷藥。
朱霆廣沒有立時殺他,他也確實制出了可用之藥。
彼時他連番給朱霆廣保證,自己絕不會將硯山王府的事說出去,只求留下一命返回家中。
朱霆廣倒也沒殺他,卻在見到他制藥之技后,將他徑直帶回了西安。
他父王硯山王沉迷丹藥,四處招攬藥師,朱霆廣將他獻了上去,討好其父。
自那一日起,他被囚禁在這四方小院里四年,再沒能踏出此地一步
他曾逃跑過幾次,險些被朱霆廣打斷雙腿;他找人替他打聽、送出消息,人被發(fā)現(xiàn)后全都沒了影;而朱霆廣又拿他金州的家小威脅。他不敢再亂來,怕觸怒了此人,殃及了家中。
可如今,蘊娘,他的妹妹小蘊娘,為何會來西安開起她自己名號的藥鋪?
當年他們一行人皆被朱霆廣滅口之后,藥材與剩余錢財也都被朱霆廣收入了囊中。
他彼時從家里帶了那么多錢出來,多年不歸,家中必然要衰落,又怎么短短四五年就翻身到西安來開了藥鋪?
可若是家中翻身到了西安,也該用自己家的老字號先打開局面,可他此刻聽到的,卻是妹妹從前半開玩笑說給他聽的“玉蘊堂”。
鄧如蘅整顆心都墜落了下來。
朱霆廣根本就沒照看過他金州家中半分,甚至恐怕他家在何處,那朱霆廣都根本沒有問過一句。而他被此人囚禁于此,所有藥和錢也都入了這硯山王府的庫房,他自己家中又是如何情形?!
為什么來西安的是蘊娘?爹娘和他的妻呢?
蘊娘才多大年歲?算起來,她今歲也才十八吧?
如果、如果爹娘和妻子都不在了,那么家中沒有他這個支應門庭的長兄,所有的一切是就落在了蘊娘的肩上?
可他離家的時候,蘊娘還是個未及笄的成日笑嘻嘻的小姑娘
只稍稍念及此,鄧如蘅心頭就被撕扯到根本喘不上氣來了。
可外面到底怎樣,家中到底怎樣,被死死囚困于此的人根本不可能知道。
但是,研春堂想要用來跟玉蘊堂競爭的藥,他做不出來,他是絕對不可能做出來。
如果那真的是蘊娘,他希望蘊娘的玉蘊堂能借此聲名鵲起,能四海名揚!
至于他,他最是想出去,可出路又在什么地方?
*
老萬和替研春堂使盡了路數(shù),也沒能動搖玉蘊堂半分。
藥賣的順利,鄧如蘊今日早早就從鋪子回來,回了家。
她在藥鋪里只是“梁韞”,滕越這大將軍也不好總出現(xiàn)在藥鋪,不過這會她走到了大街上,才察覺有人跟在了她身后。
藥鋪離著暫住的院子不遠,鄧如蘊往家里走,沿路還準備給玲瑯買包熱點心吃。
但熱點心沒買到,卻見到了涼糕。
這會兒的天氣,涼糕可不好賣,鄧如蘊問了一句身旁的人。
“你要不要買兩塊?”
男人聽見她問就止不住翹起了嘴角,
她要給他買點心,是跟跟她小侄女和外祖母一樣的待遇。
可是她讓攤主包了兩塊涼糕,卻轉(zhuǎn)頭向他看來。
滕越微頓,她反而道,“愣著干什么?你不給人家錢嗎?”
滕越徹底愣住了,旋即又不由笑了一聲,瞧著她一雙俏皮地挑著的小柳葉眉。
“我以為是鄧東家大方請客。”
他這話一出,她就飛快地眨了幾下眼,她忽然朝他看來。
“可是將軍立了這么大的功,朝廷應該要給大獎賞了吧?這么大的獎賞,還讓旁人花錢請你吃糕點?”
她說著,還問。
“是要封爵了對嗎?”
恩華王要在秋后問斬,而滕越平叛的功績差不多也該下來了,這會遲遲不下,恐怕不是一般的封賞。
很可能就同她說得一樣,是要封爵了。
但她這么問來,嗓音輕輕地落在他耳中,他心上卻重重一慌。
她本就覺得與他之間相差多大,覺得他們之間的姻緣并不合宜。
而他若是再封爵位,他怕她更如此作想。
滕越不敢跟她細論此事,只能踏進她的圈套,自己掏錢給自己買了兩塊涼糕。
他給了錢,她反而笑了,“看來將軍確實要領大封賞了。”
“鄧蘊娘 ”
滕越不由地緊盯了這個人。
但她卻快步走開了去,在街頭又買了兩包點心,正要拐進小巷子里的家中,卻一眼看見了小玲瑯。
玲瑯帶著大福從家里跑了出來,并不是隨意跑著玩,她牽著大狗子,似乎在讓大福到處嗅氣息。
一人一狗蹲在街邊的石板上,但凡有人從此經(jīng)過,玲瑯就讓大福悄悄上前去嗅一嗅。
鄧如蘊瞧著小家伙,走到了她身后。
她還沒出聲叫她,恰又有人走了過來,這人是個二十多歲的男子,穿著長袍手里拿著本書,袖間拂過似有藥氣。
玲瑯抬頭看過去,她不認識那個人,卻趕忙將大福叫了回來,然后牽著大福快步跟在那男子身后。
“大福大福,他是我爹爹嗎?”
可大福嗅過去,就停下了腳步。
大福耳朵耷拉下來,玲瑯大大的眼睛也垂落了光亮,但旋即又同大福道。
“那我們再聞聞別人!”
大福回應:“汪!”
她沒見過自己的爹爹,哪怕從街上擦肩而過也認不出來。但是大福卻能認出自己的舊主。
她在靠著大福,在這茫茫人海里,尋找自己的爹爹。
鄧如蘊眼眶都紅了。
滕越上前攬了她,她低下了頭來。
“哥哥到底還在不在人世?怎么這么多年一點消息都沒有?”
滕越也說不清,可他卻道。
“連孩子都在找,我們自是不能放棄,就當是舅兄一直在人世。而大福是被人從西安買走的,我們先猜測他就在西安府的話,你覺得他眼下可能做什么事?”
他提出這思路,令鄧如蘊仔細想了想。
“ 哥哥除了制藥賣藥,倒也沒有什么旁的傍身之計。但他制藥之技從玲瑯那么大的時候,就漸漸展露。他制藥天賦非我所比,也是尋常藥師根本比不了的。若是他還在世上,自然還是要靠制藥為生計吧?”
鄧如蘊先前也讓秦掌柜打聽過,但打聽到的姓鄧的藥師都不是哥哥,也都沒有哥哥的精湛技藝。
鄧如蘊沒有更多思緒了,但滕越卻道。
“以你所言,舅兄既然制藥技藝不同常人,那應該更好尋找才是。或許眼下沒有人知道他姓什么,也不知道他是哪里人,但他制藥的本領卻一定會被人所聞,不是嗎?”
這話一出,鄧如蘊心下就是一動。
她想到了研春堂的寶藥,能在時疫最初就制出寶藥的,豈是凡人?!
“西安府里的藥師,凡是有名頭的我都打聽過,但研春堂的藥師卻甚是神秘,似乎是秦王府和藩下各個王府的人,是我打聽不到的人。”
她說到了這里,想到了什么,抬頭向滕越看去,而滕越亦在此時,低頭同她的目光觸在了一起。
“或許我們該去找一人,同她仔細問問。”
他開口,鄧如蘊已知道他說得是誰。
曾嫁到硯山王府的楊家大姑娘,楊尤紜。
*
沈府。
楊尤紜的身子養(yǎng)得好了許多,臉上有了微微紅潤,只是人還不能隨意走動,又因著時疫蔓延得厲害,她就在家中并不出去,自也不會輕易見客。
但鄧如蘊要來,她一早聽到消息,就讓沈言星準備了上好的茶葉點心待客,自己也打起精神換了身清亮衣裳,早早就等著鄧如蘊到來。
鄧如蘊見她身子確實好了不少,也替她高興。
但她此番是為了打聽秦王各府的藥師而來的,并沒繞彎就跟楊尤紜問了過來。
滕越和沈言星皆在房中,但饒是如此,楊尤紜乍然回憶起秦王藩府,也有種禁不住的恐慌之感,仿佛又回到了彼時窒息的情形中去。
沈言星握了她的手,鄧如蘊給她倒了盞茶遞過去,滕越也道讓她不必再擔心,她才略略平復了下來。
“陜西的秦王各個藩府里,其實都有自己的醫(yī)師藥師,但若論哪府養(yǎng)的藥師最多,自是硯山王府,再沒有第二個。”
她從前的公爹硯山王就沉迷于丹藥多年,不太過問外面的事,因而養(yǎng)了好多藥師在府里,這些藥師既幫他做哪些令人不能自拔的丹藥,也供藥給研春堂,替王府賺錢。
“那這些藥師里,可有姓鄧的二十多歲的男藥師?”
鄧如蘊不由問去,楊尤紜想了想?yún)s沒想起來。
可她說自己嫁進去的時間不長,因為是續(xù)弦,又同那朱霆廣夫妻不睦,朱霆廣也不怎么把內(nèi)里的事說給她聽。
但她道,“不過王府養(yǎng)的這些藥師里面,是有個技藝確然出眾的師傅。”
楊尤紜也沒見過此人,但卻用過他給王府特制的藥。
她說著,想起了什么,讓沈言星把幾個藥匣子拿了過來。
鄧如蘊只見那藥匣子極其熟悉,“這 不是你那會,送給沈?qū)④娭蝹乃巻幔俊?br />
說起這個楊尤紜還有些不好意思。
那時候沈言星為了保護吳老將軍一家,受了極重的傷,她聽說后想來看卻不敢上門,彼時她還深陷硯山王府中,還是那朱霆廣的續(xù)弦妻子,她實在沒了辦法,就把王府里的那位藥師特制的好藥,連同一些她從研春堂買來的藥,偷偷送到沈言星的家門外。
鄧如蘊看向藥匣子里,當時她正巧在沈言星家看到這些藥,就覺得這些藥確實做得極好,有些瓶身上有研春堂的標志,有些卻是無有標志的白瓷瓶。
此時楊尤紜特特將那幾支白瓷瓶挑了出來。
“這些都是那位金先生給王府的特供藥。”
鄧如蘊看去那制做精良的藥丸,心里已經(jīng)快跳起來,再聽楊尤紜提及他的名號“金先生”。
“緣何是金先生?他是姓金?”
楊尤紜搖搖頭,她說不是,她向鄧如蘊看了過來。
“他不姓金,只都說他是金州人士。而這位金先生,是朱霆廣四年前,從西面邊墻關口帶回來的人。”
話音落地,鄧如蘊拿著白瓷瓶的手顫了一顫。
金州人士,四年前!
滕越上前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是舅兄?”
鄧如蘊鼻下酸澀直通眼眶。
“恐怕 恐怕正是哥哥!”
第92章 【九千大章】
京城, 寧豐大長公主府邸。
白家三爺跪在大長公主寢殿前一整夜。
陜西的姑家表妹傳來了即將定親的喜訊,饒是這場定親為了等待什么一推再推,但執(zhí)著的等待絲毫沒有回音, 姑家不會一直等下去。
白春甫天亮后,才聽說三哥在殿下的寢殿前跪了一夜, 他快步趕去, 正遇見公主讓人傳了話給庭院中跪著的三哥。
曹公公親自來傳話, 憂憐地看過去。
“殿下說,姻緣不可強求,表姑娘與三爺并不相配, 或許此番定親的人, 才是她往后的正緣歸宿。三爺就 看開些吧。”
他曾求過無數(shù)次,昨夜又在此跪了一整夜, 得到的卻還是刺入心頭的拒絕。
他身形搖晃了起來,“不相配,不相配 對,確實不相配,我這樣的爛人, 又有這樣高不可攀的母親,怎么能跟表妹相配?”
他不欲再跪,想要站起來, 可膝下一晃險些栽倒在地上。
白春甫連忙上前扶住他,“三哥 ”
他卻恍若未聞, 直到父親也聞詢趕來, 見他這般狀況, 又看到曹公公無奈的神色,亦知道了大長公主的態(tài)度。
他叫了三哥, “你去吧,去陜西把那定親宴攔下來,旁的事你不用再管,由我來同殿下說。”
白春甫向父親看過去,也見到三哥的眼睛亮了一亮,可也只一瞬,他光亮如風中殘燭又熄滅了去。
他慢慢地搖著頭,自嘲嗤笑一聲。
“我看殿下說得有道理,或許那才是表妹的正緣。我把她的定親攔了有什么用?我是真的能娶她嗎?又或者真就娶了,殿下會和善地對待她?”
他自問自答,仍舊不住搖著頭,“不可能,不可能的 既如此,我還硬去攔有什么用?”
“沒用,沒用。”他說沒用,不再同父親多言,也不再需要白春甫相扶,搖搖晃晃地離開了去。
白春甫看著三哥踉蹌地離去,又看著父親深深閉起眼睛又睜開,父親也向他問了過來。
“你呢,歲初?你也不走,就留在這里嗎?爹可以替你跟殿下再說說。”
白春甫也搖了頭,他說算了。
“兒子已經(jīng)答應過殿下,會留在京中讀書科舉,自然不能言而無信。”
他和三哥的情形不一樣,他是自愿與殿下達成的“交易”,當然要守約而行。
這京城,只要沒有大長公主殿下的意思,他是不會離開了。
白春甫說完,同父親行禮,追在三哥的腳步之后,亦走了。
*
西安城。
滕越和鄧如蘊從沈府回來之后,就讓沈修去盤查,硯山王府在西安城內(nèi)外的別院山莊。
依照楊尤紜所言,鄧如蘊的兄長很可能被關在某處秘密院落中。
但秦王藩府在陜西扎根甚深,不是沈修隨隨便便就能查得出來的,隱秘之處更是不會輕易現(xiàn)于人前。
滕越思量著,鄧如蘊問了他。
“若是帶上大福,會不會更好找些?”
滕越差點把大福忘了,玲瑯都能牽著大福去尋他爹爹,他為何不能讓侍衛(wèi)帶著大福去找人?
滕越連番點頭,兩人回到家中就去尋了玲瑯來。
如今大福每日里只跟在玲瑯身側(cè)。
她出門耍玩,它就繞在她腳下,她在院中背書,它就蹲在她身邊,睡覺更是趴在玲瑯床頭,只有玲瑯睡著了,才會在院中閑轉(zhuǎn)上兩圈,或去鄧如蘊房中瞧一眼。
鄧如蘊想要把大福從玲瑯處借出來,卻又不好直接跟孩子說,是去尋她爹爹,怕萬一找不到,再讓小家伙失望難過。
她只道是讓大福去外面找藥,大福可是個能辨草藥的狗子。
她這么說,小家伙二話沒說,就把大福的繩交到了姑姑手里。
鄧如蘊摸了摸她的小腦袋,正想夸她一句,不想玲瑯忽的抬頭,大大的眼睛看向姑姑,低聲輕道。
“姑姑,就算找不到,也不要難過。”
她沒有直言,可鄧如蘊卻整個人定在了那處。
滕越也很是驚訝的看著小家伙。
原來她什么都明白
鄧如蘊一把將她抱在了懷里,顫聲親吻在她臉頰上。
“玲瑯放心,姑姑能找到,一定能找到!”
小人兒依偎在姑姑懷里,“好。”
當天晚上,滕越就專門安排了兩位擅訓犬的兵,同沈修一道,在城內(nèi)城外慢慢搜尋起來。
被秘密關起來多年的人,尋找起來總不能這么快。
但玉蘊堂的新羚翹辟毒丹一上各家藥柜,傾銷之勢就如同北風一樣,將殘余暑熱一吹而散。
研春堂的寶藥因著定價過高,幾乎被完全比了下去,而一時半會研春堂都沒能拿出,同小小玉蘊堂抗衡的藥。
這下不光寶藥賣不出去,連研春堂響當當?shù)拿暎菜平鸱鹜氏铝送鈱拥蔫偨穑冻隼锩娴念j塌的土坯來。
兩位掌柜還想逼著鄧如蘅拿出低廉的藥方,但鄧如蘅推三阻四,只說自己擬不出來。
朱霆廣出現(xiàn)教訓了他一番,狠狠抽了他兩鞭,他還是說自己擬不出來,只能等著。
研春堂著急名聲,朱霆廣急著掙錢,可鄧如蘅就是不把藥方拿出來,他們只能干瞪眼地等待。
但就這么束手無策地等下去,誰知道什么時候是個頭。
還是大掌柜拿了主意,“研春堂不賣便宜藥,原本是想給那些小作坊、小藥鋪留條活路,如今看來,倒也不必如此了。”
二掌柜很是驚訝,他們研春堂只有寶藥能同玉蘊堂的新藥,效用相當。可是寶藥的用藥成本卻遠在玉蘊堂的新藥之上。
“咱們?nèi)艚o寶藥降價,那是要虧了大錢的!”他想,大掌柜是被氣昏了不成?
可大掌柜去冷哼一聲,“誰說要用寶藥降價?我們在西安扎根這么多年,小小玉蘊堂真當我弄不到他們的藥方?”
這話一出,二掌柜睜大了眼睛。
研春堂有自己的藥師,都是陜西最好的藥師,后來又有了“金先生”更是如虎添翼,從來不需要竊旁人家的藥方。
但如今,一切都打破了。
研春堂要開始賣便宜藥了,而要賣的還是小藥鋪玉蘊堂的成藥方。
二掌柜愕然,但大掌柜已經(jīng)將人派了下去,道是無論作何犧牲,都要把玉蘊堂的方子弄來。
他們的藥打不過玉蘊堂,那就讓玉蘊堂自己的藥來打。
反正研春堂家大業(yè)大,價格只會降到玉蘊堂想不到的低,屆時,他倒是看看誰輸誰贏?
大掌柜派出竊方的人,一連幾日都沒有任何回音,都說玉蘊堂看管嚴密,這次的新方子根本弄不到。
大掌柜想了想,轉(zhuǎn)身就去找了鎮(zhèn)國將軍朱霆廣。
朱霆廣正等著錢,還思量著要不要再出關一趟,偷偷弄些錢回來再說。他聽聞此事當即給研春堂派出了人手。
又過幾日,二掌柜還在一籌莫展之際,大掌柜和朱霆廣的人卻回來了。他們折損了三人,終是湊出了玉蘊堂新藥九成的藥方和制法。雖然還差一成,但大掌柜當即招來自家的藥師,眾人商議了兩日,將這最后一成大致擬了出來。
“這樣成嗎?會不會影響研春堂往后的招牌?”二掌柜心里直打鼓。
大掌柜卻直言不必擔心,“你忘了嗎,研春堂背后可是秦王府。此番我們有了藥,又降了價,還有秦王府的勢力壓在身后,只等五日之后,我們的新藥上了價,那玉蘊堂若不向研春堂俯首稱臣,就必死無疑。”
他想,若是那玉蘊堂識相,肯交出全部秘方,然后把鋪子整個賣給研春堂,他不是不能放他們一馬。
但若是玉蘊堂不肯服,可就別怪他要把人打到傾家蕩產(chǎn)了
研春堂把新藥的事鋪開宣傳了起來,整個西安城先前見研春堂無有動靜,唱衰之聲此起彼伏。而眼下研春堂突然要出廉價新藥,瞬時就把眾人的心勾了起來。
鄧如蘊在售藥當日,就讓人去研春堂買了他們的新藥回來。
只是這藥買回來一看,都不用鄧如蘊掰碎了細細研究,連秦掌柜都瞧了出來。
“呀,這不是跟咱們家的羚翹辟毒丹,一模一樣嗎?”
有一點出入,但相差確實不大了。
而研春堂直接把價錢定到了七丸一兩,也是一丸起售。
短短三日的工夫,原本門可羅雀的研春堂及其兄弟藥房,這下全都門庭若市了起來,反而是鄧如蘊的玉蘊堂,門前排隊的長龍消失不見。
先前鄧如蘊準備的藥,當即就售不出去。而她幾乎停了所有其他成藥的制售,將所有藥材都壓在了針對時疫的新藥上。
秦掌柜自研春堂門前經(jīng)過的時候,看到樓上兩位掌柜的,對坐笑著飲茶,又在看到他從門前經(jīng)過時,目露鄙夷。
秦掌柜被氣紅了眼。
滕越原本就替軍中的兵將在鄧如蘊這里,預定了一部分藥丸。如今這狀況,藥方已然失竊,追回也沒用了,他只能聯(lián)合其他各級軍中將領,孔徽、沈言星他們一出了手,先替鄧如蘊吞下部分已經(jīng)制成的新藥。
可是如今這般,新藥還要不要繼續(xù)制售,是就這么甘心輸給研春堂,還是再想法子與他一搏,就成了最緊要的問題。
偏偏研春堂仗著秦王府盤踞陜西各地,將新藥迅速向下面的府縣售賣下去。鄧如蘊這邊的銷路直接被堵了個一干二凈。
秦掌柜每日捋著心口喘不過氣來。
“偷咱們的方子,還壓咱們的價格,但凡白六爺在此主持公道,他們怎敢如此囂張?”
這話說得鄧如蘊默然思量了一陣。
滕越是帶兵打仗的人,經(jīng)商一途沒有更多經(jīng)驗,但他問了鄧如蘊一句。
“研春堂依仗的是秦王府,此番占據(jù)的也都是秦王藩下陜西地界,蘊娘有沒有想過,把藥賣出陜西去?”
他問過來,鄧如蘊抬頭向他看去。
“我正有此意。”
研春堂可以憑借自己多年勢力,把陜西的藥市都占了,但時疫卻不只是在陜西傳播開來,也有往東往北,往各地蔓延之勢。
她緩緩開口。
“我要把藥,賣去河南、直隸,乃至京城。”
突出研春堂和秦王府的重圍,她倒是看看,研春堂還能怎樣繼續(xù)仗勢欺人。
她這話一出,滕越就應聲道好。
“你只管制藥賣藥,我來給你保駕護航。”
他兩人說話,直把秦掌柜說得渾身都燃起了氣力。
東家要把藥往省外賣去,將軍要派兵沿途護航,這簡直再好不過了!
不過他倒是提了個問題,“那樣成本會否太高,若是研春堂也往外賣,又靠著家大業(yè)大繼續(xù)壓價,咱們恐怕還是要為難。”
他這話還真就說對了。
鄧如蘊這邊,剛剛將成藥想省外銷去,研春堂就立時追了上來。
兩股勢力如同圍追堵截,這下滕越瞧著可就眼熟多了,“這生意場上的事,同打仗倒也沒什么兩樣。”
兩軍相爭最重要的是糧草不能斷。
鄧如蘊哪有什么家底,滕越直接讓人賬房,把他手中的錢全點了出來,一并交給了鄧如蘊和秦掌柜。
都到了這般時候,鄧如蘊也不再推拒,連同孫巡檢、沈言星他們送來相幫的錢,都讓秦掌柜一筆筆明晰地記了下來。
自然研春堂也不甘示弱。
倒是朱霆廣另外起了個心思,他手里是沒了什么錢,卻讓母妃錢側(cè)妃變賣了不少產(chǎn)業(yè)。
“我們趁著這個機會往研春堂投錢,之后研春堂坐穩(wěn)西安第一藥堂,咱們母子的分紅可絕不會少。”
雖說秦王藩下各家王府都有錢投在研春堂中,但他們占的越多,往后分紅可就越多。
畢竟研春堂一直是西安穩(wěn)賺不賠的大藥堂。
錢側(cè)妃心里有些打鼓,但朱霆廣執(zhí)意要趁此機會拿下更多分額,錢側(cè)妃也拗不過他,只能變賣了大量的產(chǎn)業(yè),把錢給了他。
朱霆廣胸有成竹,研春堂得了他的支應也越發(fā)游刃有余起來,與玉蘊堂競爭著,不斷往省外銷去。
一番龍虎爭斗越爭越急,天氣漸漸冷肅下來,冬日凜凜之氣順著北風呼嘯而來。
路途不好走,往外賣藥越加艱難。
鄧如蘊還沒經(jīng)過這樣的相爭,隱隱覺得有些力不從心了。
只是這時,林老夫人和楊二夫人忽的讓人從金州老家送了信過來。
林老夫人直接讓人送來了一個滿滿當當?shù)拇笙蛔印?br />
鄧如蘊打開看去,怔在了當場。
那是滿滿一大匣子銀票、房契和地契,還有她給府里賬房的手書,讓賬房把府里的銀錢全都調(diào)出來。
別說鄧如蘊,連滕越都驚了一驚。
這是他母親大半輩子苦心經(jīng)營來的家業(yè),有些連他都不是很清楚。
如今卻都交到了鄧如蘊的手上來。
這么多錢產(chǎn),鄧如蘊一時有些不敢收。
可前來送信的人卻道。
“老夫人說了,錢賠了可以再賺,但那研春堂在西安府欺行霸市多年,玉蘊堂不要輕易向他們屈服。”
這話說得鄧如蘊怔怔,而楊二夫人派來的人,也一樣拿出了大筆的銀錢交給鄧如蘊。
他也傳來了楊二夫人的話,此人傳得惟妙惟肖,簡直仿若楊二夫人本人到了鄧如蘊身前,當面直言。
“聽說硯山王府,尤其錢側(cè)妃和朱霆廣母子,變賣家產(chǎn)往里投錢。既如此,我就是傾家蕩產(chǎn),也要跟那賊人母子拼了!”
鄧如蘊:“ ”
她懷疑楊二夫人根本就只是,想跟朱霆廣母子拼個你死我活而已
但楊二夫人拿來的亦是真金白銀,只看這些金銀錢財就絕不是假意。
可是太多了,鄧如蘊真有些怯了。
她看向滕越。
滕越卻握了她的手,“別生怯,玉蘊堂所有人,連同整個西安府被欺壓多年的小藥堂們,都還等著你這大東家,為他們做主。”
等她做主。
鄧如蘊看著這些錢產(chǎn),看著這些人,看著自己好不容易支起來的藥鋪,深深吸了一氣,又緩緩吐出來。
“好。那就繼續(xù),把玉蘊堂的藥,買到所有但凡我能走得通的地方去!”
這話說完次日,連西安城從前跟玉蘊堂賣過藥的小藥鋪,也都出錢的出錢,出力的出力,出人的出人。
他們雖然渺小,但卻也在藥市的最底層,如同樹根一樣地深深扎在地里,又向外蔓延而去。他們反而比研春堂更連通著陜西外面的各地小藥堂。
而兩位夫人不光送來了真金白銀,林老夫人還把她這多年積極應酬,交結(jié)來的官宦家眷,寫了一張長長的單子,也交給了鄧如蘊。
她這些年,在外結(jié)交了這么多人,原想著都是給自己的一雙兒女備著的,只是彼時滕越落難,她竟都沒來得及聯(lián)絡,只一味尋了那永昌侯府的章貞慧,而滕越卻被大長公主開口放了出來。
這些她多年交結(jié)的人都沒用上,不想眼下卻到了用武之地。
她把長長的名單交給了鄧如蘊。
秦王府到底是藩府,不敢隨便把手伸到藩地之外,怕朝廷起疑,可她林明淑卻不一樣,但凡是可能用得上的人,她全都積極交結(jié)。
這些官宦人家的女眷遍布朝野各地,她們上面有為官的父兄夫婿,下面有自家所控的各類產(chǎn)業(yè)。
鄧如蘊想要往省外賣藥,這些就是最快最便捷的路子。
而玉蘊堂,在說不清多少道力量的擁簇護送之下,一路向前狂奔!
時間在兩虎相爭中一晃而過。
秋意消散,凜冬到來,玉蘊堂和研春堂的圍追堵截漸漸有了眉目。
搖搖欲墜的玉蘊堂在眾人拾柴中,火光越燒越高,而研春堂這穩(wěn)如泰山的龐然大物,卻頹勢愈顯。
秦王府忌憚朝廷,不敢往藩地之外伸手,研春堂到了后面只能憑自己與玉蘊堂競爭,但玉蘊堂得卻眾人幫襯,一發(fā)不可收拾,又恰好趁著時疫在直隸火速蔓延,新藥迅速搶占先機。
二掌柜直接病倒了,吃了自家的藥也還沒能好,眼看著鬢角平添幾絲白發(fā),惆悵問向大掌柜。
“再這樣下去,研春堂要垮了。”
可二掌柜弱弱地問了撤退之事,大掌柜卻又是冷哼一聲。
“你說認輸?你覺得我就這點本事?”他笑了起來,“若我就這點本事,就當不得這研春堂的大掌柜了。”
他說完,轉(zhuǎn)身離去。
待次日二掌柜拖著病軀再去尋他,卻聽說人已經(jīng)走了。離開了西安,去了京城。
*
京城。
研春堂的大掌柜親自前來,尋到太醫(yī)院門前,只有一件事——
研春堂要把針對今次時疫的秘方,獻給太醫(yī)院,獻給朝廷。
大掌柜表明了來意,太醫(yī)院當即將他迎進了門來。
太醫(yī)院雖然執(zhí)掌天下醫(yī)藥,但各家各堂的秘方卻不能任意搶奪,此番時疫原本只發(fā)于陜西,可陜西病情漸漸過去,其他各省反而擴散開來。
太醫(yī)院也擬了好幾個良方,督促各地惠民藥局散藥,但多是些湯藥之類,成藥眼下還沒有章程。
大掌柜此番直接為太醫(yī)院獻上成藥。
他說這是研春堂自己研制出來的秘方,療效卓著,只為獻給朝廷,救治天下百姓。
話說的大義凜然,事情也確實如此所為,接待他的太醫(yī)院中的太醫(yī),都道研春堂真是大義,只要試得此藥確有療效,朝廷必然對研春堂和制藥之人,大加獎賞。
大掌柜聽了這話,一顆心都穩(wěn)穩(wěn)放到了肚子里。
研春堂在外面是爭不過玉蘊堂,但他把這藥的秘方直接獻給朝廷,由朝廷對研春堂封賞肯定,再由官路將研春堂手里的藥,全部鋪下去。
玉蘊堂就是再厲害,還能跟官府相比?!
這會兒大掌柜由著太醫(yī)院安置,直接住在了太醫(yī)院的客院里。數(shù)月未曾好生睡上一覺,此刻再沒有比這太醫(yī)院,更安穩(wěn)的床榻了。
他閉起眼睛,徑直陷入了黑甜鄉(xiāng)中
而太醫(yī)們則把他細細寫下的藥方與制法,相互傳著都看了起來。
原本眾人都好奇,到底是什么藥方制成的成藥,效果比湯藥還卓著。當下細看起這藥方,都覺用藥之思路,確實不同一般。
但卻有人看著看著,就皺起了眉頭來。
“不對勁啊,這藥方怎么看著有些眼熟?”
太醫(yī)院里,可不止一人覺得眼熟,還有好幾個人都覺得這藥方似曾相識,分明就是在哪見過。
其中一位年輕醫(yī)師站起了身來,另外覺得眼熟的幾人也都站了起來,說話間就要往外面去。
有人問他們,“你們這是要去做什么?”
他們捏著手里的藥方,“這方子我們數(shù)月之前,恰就在歲初那見過,我們?nèi)フ宜麊枂枴!?br />
他們要去大長公主府,找白春甫,好生問問這所謂研春堂的秘方,到底是誰人擬出來的
大掌柜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醒了還在勾著嘴角笑。
但這里到底是太醫(yī)院,而他也是獻上秘方的研春堂大掌柜,不能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樣。
可他心里卻忍不住地想笑。
玉蘊堂做出來的秘方,被他竊了九成又破了一成,在陜西賣的遍地開花,雖然掙的錢后來都壓到了省外,又賠進去一些,但此番獻到京城,只要太醫(yī)院收了,往后這個藥方就同玉蘊堂再不相干,而是他研春堂的方子。
這會變成朝廷公開救人的方子,而得到朝廷嘉獎的也只能是研春堂。
什么玉蘊堂?從今往后再沒有人知道了。
這種事,實在是讓大掌柜不笑都有點難。
他這一覺睡醒,天都快黑了,正想找人打聽一下,太醫(yī)院各位太醫(yī)對這方子是何看法。
不想剛從床上下來,房門忽然被人踹開了來。
火把的光亮騰得映到了大掌柜眼里,他還沒看清來人,就被官兵直接拿住,反剪了雙臂壓跪在了地上。
大掌柜大驚失色,卻抬頭看見了一身銀白色錦袍的男人。
“白、白六爺?”
白春甫輕哼一聲。
“原來還記得我。我先前在西安的時候,就提醒過你們,莫要行欺行霸市之事,沒想到你們不僅繼續(xù)為非作歹,今次,更是竊取旁人的藥方充當你研春堂的秘藥。”
他直接說了過來。
“欺行霸市,竊人秘方,惡意打壓,我看你這研春堂,真真是開到頭了。”
他話音落地,大掌柜倒抽一口冷氣。
“這、這 你怎么知道?”
白春甫說真是不巧,“早在數(shù)月之前,玉蘊堂的東家就寫信把方子給我看過,我也把這方子給太醫(yī)院諸位同僚都看過。可你卻說來到京城,說這是你的方子。你是當我們這些人,看過就都忘了嗎?”
他說得輕描淡寫,大掌柜卻只覺腦中轟響一片。
怎么會,怎么會 他怎么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砸了自己的腳?!
*
大掌柜直接被太醫(yī)院的人,扭送進了官府,研春堂數(shù)月以來的所為,登時就被所有人都知道了。
白春甫這才曉得玉蘊堂竟然遭遇了這番纏斗,他不清楚鄧如蘊眼下在做什么,但研春堂把藥方獻給了朝廷,藥方是不可能再退回去了。
他立時讓竹黃回西安,只能讓玉蘊堂派人前,來把獻方給朝廷的事情做完。
沒想到竹黃前剛出了門沒多時,竟就回來了。
他一溜煙就跑進了白春甫的書房,“六爺,玉蘊堂里,有人已經(jīng)來京了!”
白春甫一怔,當即從書案前站了起來。
“是她來了?”
他這么問,竹黃撓了撓頭,“倒不是鄧東家,是秦掌柜來了。”
白春甫聞言微頓,又緩緩坐了下來。
男人長眉墜落,眉下的淚痣也如沉入湖水之中,閃著安靜的光。
“原來是秦掌柜 他緣何這會來了?難道是來獻藥?”
竹黃說正是來獻藥的,“鄧東家察覺了那研春堂大掌柜的動靜之后,立時就讓秦掌柜趕過來了,好在您沒讓研春堂得逞!”
白春甫倒也不居這個功。
是蘊娘自己的東西,他只是替她守好罷了。
這會他吩咐了竹黃,好生照看剛進京的秦掌柜,“玉蘊堂獻藥后便是立了大功,朝廷的獎賞應該很快會下來。”
竹黃應聲去了,回來時候說秦掌柜想來府里給白春甫請安,白春甫倒也想要問問他關于玉蘊堂和蘊娘的事,但公主殿下卻讓人送了時文過來,令他好生讀書。
如今他已不再研習岐黃之術,只跟著大哥讀四書五經(jīng),準備來年應考。
他沒見秦掌柜,只通過竹黃讓秦掌柜給西安的人帶個好。
然而連著幾日坐在書房里,那四書五經(jīng)是一點都看不進去。反而一旁放著的蘊娘寫來的信,厚厚的那么多紙頁,他翻看了一遍又一遍。
可是看在多遍,他也只能看到這些信。
而她,他是不是這輩子都再也見不到了?再過幾年,她會不會就把他忘了?
書案遍的火盆里,銀霜炭輕輕爆了一聲,將白春甫恍惚到早已從京城飄遠的思緒,又拉了回來。
他獨自沉默,可此時外面倏然有喧鬧聲遠遠地隱約傳來。
白春甫不知是什么事,但公主府素來肅靜無聲,等閑哪有什么喧鬧?
白春甫是有些好奇,但并沒太多心思過問。
誰料竹黃匆促的腳步聲響在了門外。
難道這喧鬧還和他有關系?
白春甫往門口看去,只見竹黃滿臉喜色地跑了進來。
“六爺,獎賞下來了,朝廷對玉蘊堂獻藥的獎賞下來了!”
這是好事,也沒有出乎白春甫的預料,但他挑眉。
“玉蘊堂的獎賞下來,緣何公主府熱鬧了起來?這應該不是同一件事吧。”
可竹黃上前就拉了他。
“怎么就不是一回事了?”
“六爺,”他笑著喊了白春甫,“玉蘊堂獻上秘方,也報上了擬制此藥的人。鄧東家沒忘了您,她說這藥,是您與她一同擬定下來的!宮里派了人過來,要嘉獎六爺您呀!”
竹黃拉著發(fā)愣的白春甫就往前院去,白春甫還沒回過神來,被他拉得差點踢翻了書案前的火盆。
可他隨后卻跟著竹黃越跑越快,在京城冬日的凜風中,跑到通身都出了汗,見到了宮里派來嘉獎的人。
他到的時候,公主殿下和父親,連同大哥、三哥都已經(jīng)到了。他們都沒料到府里來了嘉獎,是特特給白春甫的。
而此刻,白春甫到了,嘉獎也宣讀了出來。
白春甫此番擬制時疫良藥有功,而先前督查陜西行省醫(yī)藥,揪出研春堂這等妄圖壟斷藥市的害群之馬,更是值得嘉獎。
宮里賞賜了金銀玉器錦緞等一大堆物什,這都不算什么。
但還道,“白氏春甫督查有功,特封督查官。自即日起,持皇令,以欽差之名,前往各省監(jiān)察。”
大長公主將他留在京城,讓他放棄岐黃去走仕途,可宮里卻特讓他督查各省,繼續(xù)監(jiān)察各地醫(yī)藥!
白駙馬看向幺子呼吸都停住了,白春甫的大哥也羨慕不已地看向自己小弟,三哥恍惚著了半晌,輕拍了一把他的肩膀。
而白春甫則看向了母親寧豐大長公主,公主亦向他落了目光。
有那么一瞬,母子之間好似有一番言急言快語,與目光相接處出口;可兩人誰都沒說任何一個字,皆抿唇未言。
白春甫仍舊看著母親,但大長公主卻有了想要移開目光之意。
這時,白駙馬抬腳近到了她身前。
“殿下有沒有想過,孩子們也都有他們各自的路要走,也許這條路,會比你我以為的都要開闊敞亮得多。”
他聲音不大,但清晰地落進了大長公主耳中。
尊貴的公主殿下抿唇而默。
半晌,她目光從丈夫、長子、次子身上一一看過,最后又落在了白春甫身上。
幺子立在那里,日光照得他身上銀袍,隱隱顯出淡金色的光亮,那淡淡金光,好似是比自己這個公主母親還要尊貴的光亮。
大長公主眼眸微恍。
一陣冬風吹了過來,吹動她發(fā)間的步搖。
她忽然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她仍舊揚著不曾低下的脖頸,卻在此刻轉(zhuǎn)過了身去。
“那就去吧,都去走你們各自的路吧,我這做母親的不再阻攔就是了。只是,自己選的路,莫要后悔。”
她說完,由著宮人簇擁著,離開了前院。
平平靜靜的兩句話說了出來,公主已然離去,但白氏眾人卻都愣住了。
白家大哥仿佛沒聽清一般,目露恍惚,難以相信。
三哥卻在下一息,陡然反應了過來,他急著叫人去牽馬,這便出府直奔陜西姑家而去。
白春甫卻呆了呆,他看著太醫(yī)院的同僚遞過來的蓋了朱印的藥方。
玉蘊堂的新羚翹辟毒丹下,寫著兩個名字:
鄧如蘊,白春甫。
男人看著這兩個名字,怎么都錯不開眼。
原來她真不曾忘了他,她真的一直在等他回去!
白駙馬走到了他身邊,“我兒,又可以行醫(yī)了。這次督查所有行省,準備先往何處去?”
他替他高興。
而白春甫亦低笑回應了父親。
“兒子第一次便是在西安開始,這一次,也還從西安開始吧。”
他遙遙往西看去,似乎連門前的風都轉(zhuǎn)了向,把他往西吹去。
*
西安。
研春堂被查封的當天,鄧如蘊在小巷子里的玉蘊堂門前,親手點起了一陣響亮的炮仗。
紅綢裹著嶄新的牌匾掛上了玉蘊堂的門楣——
濟世良堂,玉蘊堂。
這可不是鄧如蘊自己吹噓,真真是太醫(yī)院給的封號。
狹窄的小巷子里擠滿了人,鄧如蘊站在新匾之下,滕越在旁瞧著,紅綢金匾將她臉上都映滿了紅光。
她已從脫開那假身份假名字,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走到了人前。
她便是這濟世良堂玉蘊堂,唯一的東家。
*
另一邊,硯山王府。
錢側(cè)妃聽說研春堂被封直接昏了過去,朱霆廣傾家蕩產(chǎn)投進去的錢,全都歸了朝廷。
而有朝廷在上,秦王府連話都不敢多說。
朱霆廣直覺自己也快昏倒了,眼下他真的是一窮二白。
只是有侍從安慰著提醒了他一句。
“將軍別太憂心。這研春堂不成了,我們硯山王府可以自己開家藥鋪,只要您有金先生,有他那出眾的制藥技藝,怎么還愁賺不到錢?”
朱霆廣喃喃,“金先生 ”
是鄧如蘅!
*
隔日,滕越的封賞也要下來了。
孔徽得了從京城提前傳過來的消息,說滕越平叛的功績定了。
“恭喜遇川,真是爵位!是咸寧伯!”
他這么說,只等著滕越大喜,可誰料這人不僅沒什么喜色,臉上還露出了濃郁的憂愁來。
滕越聽見“咸寧伯”三個字就覺得耳朵疼。
怎么真就是封了爵了?
蘊娘若是知道他封了爵,成了什么伯爺,到底還要不要他了?
第93章
一連幾天, 某個人都一副悶悶的模樣,鄧如蘊多向他看幾眼,他就趕忙轉(zhuǎn)開身去, 避開她的目光,好像她多看幾眼, 就會發(fā)現(xiàn)什么他不敢讓她知道的秘密一般。
鄧如蘊奇奇怪怪。
但玉蘊堂終于走上了正軌, 一切剛從混亂中脫離, 就進入了隆冬時節(jié),離著過年不遠了。
鄧如蘊在備辦年節(jié)的生意之事,也想在城西也開一家玉蘊堂的分店。
玉蘊堂沒有什么價高的成藥, 買的都是平民百姓能買得起的散丸膏丹, 她不必將鋪子開成研春堂那等氣派軒昂、貴氣逼人的大藥堂,但卻可以再城西、城北, 再開幾家駐在巷坊里的小藥鋪,又或者往后,把她這些小藥鋪開到旁的府縣里面去。
不過這都是后話了,眼下她只顧著把亂糟糟的一堆事,全都理順過來。
這日她就翻看賬本, 一不留神看到了午夜。
不知是不是夜熬得深了,反而有些不困了,鄧如蘊吹熄了燈躺在床上, 左右翻了好幾遍,腦子里想著七七八八好多事, 怎么都睡不著。
不想這時, 門邊忽然有了些動靜。
鄧如蘊沒太稀奇, 畢竟有人經(jīng)常半夜在自己府邸睡不著,非要跑到她房里睡榻。
她經(jīng)常晚上睡覺的時候, 房中空無一人,到了翌日早上,卻見榻上有人起身穿衣
這會門被人輕輕推開了,熟悉的腳步聲過來出現(xiàn)在鄧如蘊耳中,她裝作在睡,沒出口跟他說話,而他也一貫地先走到她床邊來站一站,站一會就會自己找榻去睡覺。
鄧如蘊不說話,他也不出聲。
果然過了一陣,她聽到他從她床邊輕步走開。
她暗暗有些好笑,覺得這個人有時候,可能有點像大福。
只是她隔著帳子聽著他走開,腳步卻沒有走去小榻的方向,反而停在了窗邊。
鄧如蘊在帳子里悄悄眨了眨眼,聽見他在窗下的交椅上坐了下來。
他這一坐,竟然坐了一盞茶的工夫還沒起身。
在想事?有心事?
鄧如蘊本就睡不著,這下更睡不著了。
約莫又過了半盞茶的工夫,他還在那坐著想事,隱隱約約好像還嘆了幾聲氣,鄧如蘊實在睡不下去了,裝作迷迷糊糊醒來喝水,從帳子里坐了起來。
往常她若是半夜起身,他勢必要跟她說幾句話的。但今日她一直走到桌邊,水都喝完了,他也沒出聲。
好似怕她發(fā)現(xiàn)他坐在窗下揣著心思似得,甚至氣息都放輕下來。
鄧如蘊:“ ”
看來她不說話,他是不會出聲了。
鄧如蘊放下茶杯就往窗下走去,他起初仿佛好像隱身,但見她越走越近,不得不出了聲。
“蘊娘看見我了?”
不然呢?
鄧如蘊在他旁邊的交椅上坐了下來。
“你怎么不睡覺?難不成,發(fā)生什么大事了?”
她朝他看去,月色將他側(cè)臉的線條勾勒了出來,但月影卻將他臉上的神色隱去大半。
她只看到他垂了垂眼眸,說沒有事。
“只是睡前吃了碗釅茶,把睡意吃沒了而已。”
他不說。
鄧如蘊還真不太見他這般模樣,歪著頭看了他好幾眼。
她這么看來,男人有些招架不住了。
他是想跟她說封爵之事,這至少是從他口中說出來,不是別人告訴她。
可又怕跟她說了,她那小腦袋又琢磨沒道理的事。
滕越難得猶豫不決。
這會被她瞧著,他更不知怎么說了,只道,“夜里冷的緊,你這樣坐著會著涼,快去睡吧。”
他不告訴她,還趕她走?
鄧如蘊暗哼一聲,突然想到了什么,問了一句。
“讓我猜猜,不會是朝廷的封賞下來了吧?”
她問出口,就見他如山挺拔的身形微微一頓。
她登時了然,長長地哦了一聲。
“哦 將軍成是侯爺了?”
這話落到滕越耳中,他立時否認。
“不是。”
他朝她瞧去,見她支了個胳膊認真琢磨,當即叫停她。
“你不要亂想了,快去睡覺。”
可她就是坐在那不走,還支著腦袋問。
“難道是國公?”
滕越著了急,“不是國公 ”
“那我知道了,定是伯爺了,是不是?”
她睜大眼睛瞧過來,月色之下,眼眸明亮似鏡,猜了個準。
她都猜到了這處,滕越也沒得可反駁的了,他悶了悶,干脆告訴了她。
“朝廷封我咸寧伯。”
咸寧伯。
鄧如蘊覺得這爵位封號還挺好聽,她眨了眨眼睛看著他。
“這難道不是喜事?”
但男人向她看了過來,目光落定在她了臉上。
“你真覺得是喜事?”
他突然這般反問過來,房中靜靜的,只有月光在花窗上來回跳動。
他的目光連同此刻的靜謐,讓鄧如蘊有些坐不下去,她站起了身來,沒有看他。
她說是喜事,“反正不能是壞事吧。只是我這會困了,你也回府睡覺去吧。”
她說著繞過投在房內(nèi)地板上的月影,往床帳子里走去。
可一步還沒邁出去,突然被人握住了手腕,他站起身來,又一把將她拉入懷中。
她抬頭看去,見他英眉緊緊壓了下來,一錯不錯地盯著她。
“你的道理根本站不住腳。你我之間往后如何,同我是不是侯爺伯爺有什么關系?”
他嗓音很沉,握著她手腕的力道更重。
月影在兩人間晃動,從一人的鼻尖,又跳到另一人耳邊,最后靜悄悄地滑落下來,似透白的輕紗披在兩人身上。
鄧如蘊靜靜地眨著眼睛看著他,一時沒有出聲。
她不說話了,滕越更生氣,卻也不敢弄疼了她,只道。
“你好生想想。”
他像是先生教訓學生,先訓了她思量的不對,又讓她自己好生反思。
鄧如蘊微微抿了抿唇,就當是默認了。
那她真就好生想想就是。
但她沒有立時回應,滕越只覺暗暗頭疼。他本就因為此事睡不著覺,心下不安才到了她這里,沒想到卻被她三言兩語猜中。
可她同他就這么靜對著,又是個什么道理?
滕越想到自己方才略有些嚴厲的語氣,又見她一副被他訓到了的模樣,只得先消下三分氣來,岔開了話題。
“先不說這個了,但舅兄的事情,眼下可能到了轉(zhuǎn)機之時。”
他這段時間一直讓沈修在暗查硯山王府,尤其是朱霆廣的隱秘私宅。城外有一片地方引了他的目光,但他怕打草驚蛇,令朱霆廣有旁的動作,一直還沒動手。
“但如今不一樣了,你棄了梁韞的假名,將真名放到明面上,那朱霆廣必然要留意。他當然不會想讓你知道,你兄長在他手中,所以很可能要將人往更隱秘的地方藏去,至少也要加派人手嚴加看管。”
他說起這個,鄧如蘊不再同他鬧著玩,“那我們該當如何?”
滕越見她總算開口說話,略松一氣,他道。
“我已經(jīng)另外派人盯緊了朱霆廣的動作,或許這正是我們尋到舅兄的好時機。”
他低聲,“可能就在這兩三日之內(nèi)了。”
一聽時間就近在這兩三日,鄧如蘊心跳都快了起來,但她也叮囑了滕越。
“你同那朱霆廣也有過節(jié),也該小心才是。”
她還算先想著他,滕越心里又松一口氣,可也不敢再提伯爺不伯爺?shù)氖虑椋吐暋?br />
“那我先回去了,”搓著她微有些泛涼的手臂,“你快回帳子,別多想 也不許叫我什么伯爺。”
他最后這句,聲音悶得似從深水里冒出來,似帶著幾分委屈。
鄧如蘊聽著,嘴角竟然莫名想向上勾去。
但他已推了她回去床帳,又轉(zhuǎn)了身要走了。
他抬腳要走的時候,鄧如蘊突然想要叫住他,再說一句什么,可他好像就怕她多說什么似得,大步就到了門口,走出去替她關了門。
鄧如蘊:“ ”
帳中有極輕的笑聲傳了出來,但只那么一聲,隔著門,滕越?jīng)]聽見。
他站在檐下舉頭看月,想著要不了半月,封爵的詔書就要到西安了,望著那冷清皎月,又是一聲嘆息。
*
翌日,硯山王府。
朱霆廣派出去的人回來稟報,朱霆廣聽完,臉色沉了下來。
“鄧如蘅,鄧如蘊 原來真是親兄妹。”
他一直以鄧家威脅鄧如蘅替他制藥賺錢,但鄧家到底如何,他只是最初讓人打聽過一次,之后再沒問過。
沒想到鄧如蘅一行人“死”在關外后,鄧家就垮了,他妻子爹娘都因此接連病逝,家中只剩下鄧如蘊這個妹妹撐著。
她一個女子能有什么本事?險些被叔嬸一口吞下家業(yè),但這女子卻是個不肯服輸?shù)模恢趺淳驼疑狭穗遥谷患藿o了滕越。
而滕越似乎頗為在意這鄉(xiāng)下來的妻子,之前去寧夏,親自騎馬帶著她出城,之后又托出所有家業(yè)力挺她那玉蘊堂與研春堂相爭。
滕越,玉蘊堂
朱霆廣聽著就頭疼。
他本就同那滕越有過節(jié),這下被他囚困的鄧如蘅竟成了滕越舅兄。
有一瞬間,他忽覺干脆殺了鄧如蘅算了 ,一了百了誰都不可能知道。
但一想到鄧如蘅那制藥技藝如同萬金,他又舍不得下這個狠手。
可一時也不敢再讓鄧如蘅出手制藥,想了想,叫了人來。
“加派人手看住鄧如蘅,不許他往外通信,把人看嚴實了。”
他吩咐了人去城外秘密山莊里去,卻不成想,早就緊緊盯著他的人,悄然跟在了他的人手身后。
*
被嚴加看管的院落里。
鄧如蘅早在前兩日,聽說研春堂被查封,而玉蘊堂卻得了朝廷嘉獎的時候,就知道必會有這一天了。
可他絲毫不在意,反正也是出不去,可他的小蘊娘的小小玉蘊堂,卻把研春堂力壓了下來!
鄧如蘅這幾日想想此事,就高興得不得了。
他也恨不得飛身出去,看看他的蘊娘到底長成了如何模樣,而家中又怎么樣了,爹娘和他的妻,到底都如何了?還有外祖母,還有他的小女兒。
那年他離家的時候,女兒還在襁褓里。
她還不會叫爹爹,但小家伙呀呀笑起來的聲音,就似那清越的玉石相擊,他便給她起名喚作“玲瑯”
鄧如蘅的心無時無刻不想飛出這四方院落,可層層困守,他一步也踏不出去。
鄧如蘅晚間看了一陣書,書頁在他手里翻了翻,就翻不下去了。
他想著起身搗搗藥,心里也能靜一靜。
然而剛走到了院子里,竟就聽見了層層院外,有叫聲突然傳來。
“汪,汪,汪!”
鄧如蘅手中的藥杵,險些砸落在地上。
那是,那是他的大福嗎?!
早在幾年前,他想讓大福試著出去傳信,被發(fā)現(xiàn)之后大福險些被朱霆廣打死,是他狠狠護在了身下,朱霆廣才直接將大福賣了了事。
自那之后,他再也沒有了大福的音信。
但此刻,叫聲就在層層院墻之外。
“汪汪!”
真是大福。
可大福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
總不能是大福自己找回來尋他,那難道是 蘊娘?!
叫聲很快消失不見了。
然而到了第二日晚間,大福的叫聲又響在了墻外。
鄧如蘅忍不住地顫栗了起來。
真的是蘊娘來尋他了!
*
滕越一連五日都讓人帶著大福到了那院外,前兩日,院中沒有什么回應,但后面三日,只要大福叫起來,院中就隱隱有搗藥的聲音傳出。
鄧如蘊聽說有搗藥聲的時候,眼淚都落了下來。
而滕越已經(jīng)不準備再等,他見朱霆廣這幾日都在府里,照看病了的硯山王爺,便準備這一夜動手救人。
鄧如蘊早已迫不及待,也想跟他一起前去,卻也怕耽誤了他行事。
“我在外面給你放哨,行不行?”
她懇求他帶著她同去,今夜之事,哥哥與他都身在事中,她怎么能放心等在城里?
滕越見她焦急至此,倒也答應了下來,就讓她在外面等著,他進到里間救人。
朱霆廣這院落確實派了人里三層外三層地看管,但他硯山王府滕越闖過,連那大太監(jiān)的火器營他都闖過,今次滕越也交上了沈言星給他幫襯。
他幾乎沒費什么力氣,就尋到了鄧如蘅的院落外面。
鄧如蘅聽見今日院外沒有狗叫的聲音,心里已經(jīng)有了預想,可也怕是被朱霆廣的人察覺,所以才沒了動靜。
他不禁在院中踱步。
就在此時,院門外忽的有門衛(wèi)問了一句,“什么人?!”
這聲未落,人咣當?shù)沟刂曧懫稹?br />
下一息,被緊閉多年的院門,忽然被人從外面咣當踹開了來。
鄧如蘅睜大眼睛向門前看去,穿堂風吹得來人衣袍翻飛,他看向來人,驚詫一步。
“滕將軍?!”
滕越亦看到了他,快步上前,他剛想說他是替蘊娘來解救兄長的,不想這位舅兄先開了口。
“是爹和娘 到底去了你家提親,把蘊娘嫁給你了嗎?”
這話說得滕越心下一滯。
不是鄧家提親,甚至也不是他去提親,而是一紙契約
他不知要怎么跟舅兄解釋,又或者蘊娘的兄長知道之后,還肯不肯讓蘊娘跟他在一起。
但此刻這些來不及細說,他只道。
“蘊娘還在外面等著我們,咱們先走!”
鄧如蘅早已被囚困多時,這地方他再不想多留一息。但他倒是想著那兩個跟他一起被囚困在這里的小藥童,這兩人都是朱霆廣買來的孤兒,他徑直叫了兩人,同他一道離去。
兩個藥童皆同他一心,眼下見狀,都又驚又喜。
滕越只要不被硯山王府的人抓了正著,就算是闖了他的私宅,一把火燒了又如何?
他這會帶著手下護著鄧如蘅同兩個藥童一路往外去。
倒是此時,鄧如蘅忽的問了他一句。
“將軍知不知道,那朱霆廣同硯山王府,這些年一直偷偷與關外韃子勾結(jié),倒賣兵甲軍資?”
這話一出,滕越挑眉。
“舅兄有他證據(jù)?”
這可是削爵賜死的重罪!
而鄧如蘅緩緩點了點頭。
他指向關押自己院落的另外一邊。
“這么多年所有的證據(jù),都在那里。”
朱霆廣殺了當年與他同行的同僚兄弟,又將他囚困于此四年有余,更不要說家中早已不知是何情形。
這仇,鄧如蘅從不曾忘記。
他向滕越看去,滕越也向他看了過來,此時恰好沈言星也帶人到了此間。
他們當然可以就此離去,但這硯山王府同賊的證據(jù),怎么能就這么放過?
三人目光觸及,又都往那藏著證據(jù)的院落看了過去。
硯山王府這一次,還能再殺人滅口,逃脫死罪嗎?!
*
朱霆廣在他父王床前,當了一日的孝順兒子,原本想要回自己院中好生休歇一晚,不想眼皮不住地抽跳起來,一下一下不休地扯著人。
他心里不安,就有點睡不下去了,問了一句手下,今晚有沒有出什么事。
手下并沒得到任何消息。
可眼皮還是跳動不止,朱霆廣煩躁起來,讓人去把府里養(yǎng)著的道士找來,給他卜上一卦。
誰料這卦一出,連那道士都冒了汗。
“什么情形?”
道士咽了一口吐沫,“將軍竟有 血光之兆。”
這話說完,朱霆廣差點把人拖出去亂棍打死。但這道士素來得他父王信重,有些本事,他只能連忙問,“那事出何處?!”
道士急急忙忙又卜一卦,遙遙向著城外,他藏著人和物的秘密山莊指了過去。
朱霆廣二話沒說就當即帶著人手奔出城。
而他剛到山莊外的坡上,就見有人從里面奔出報信。
來人渾身是血,直道,“將軍,有人夜闖山莊,帶走了鄧如蘅還直奔您藏兵甲之地去了!”
朱霆廣一聽,幾乎不用想也知道是什么人。
滕越,必是滕越!
他恨到牙癢,可到了這時,反而不能輕舉妄動。
他左右想了想,讓人先往山莊外退,然后讓人從四面八方將這山莊圍攏起來。
朱霆廣雙眼瞇了起來。
“滕越豎子!既然來了,就別走了!”
朱霆廣吩咐人手慢慢包抄圍攏,卻沒發(fā)現(xiàn)有人看到了他坐在馬上的身形,一眼認了出來,立時叫人往里報信而去
山莊里。
滕越照著鄧如蘅的指引,未費吹灰之力就找到了朱霆廣私藏的兵甲,這些軍資是他要賣給關外韃子的,而這些年與韃子暗中往來,院中還有未處理干凈的信函。
鐵證如山,朱霆廣同他那硯山王府,是絕對跑不掉了。
而這時,外面突然有人跑來報信。
滕越問去,竟是鄧如蘊派來的人。
來人上前,徑直就把朱霆廣已然趕到,且在外面往里包抄的事情,告訴了滕越。
鄧如蘅聽聞朱霆廣前來,不免緊張起來,但滕越卻只冷哼一聲,轉(zhuǎn)頭跟沈言星低聲道了兩句。
很快,他們帶著部分東西,先撤出了此地
朱霆廣帶人包抄地無聲無息。
他見院中自己原本駐守于此的人手盡數(shù)被砍倒在地,恨得牙癢,再見鄧如蘅院中空蕩無人,更是目眥盡裂。
他手中握緊佩劍。
他堂堂宗室子弟,皇室血脈,那滕越竟絲毫不放在眼里,兩番闖他地盤。他豈能一忍再忍?今日必送那滕越上西天。
然而就在他恨恨不已,帶著人往存放兵甲的院落,包抄而去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整個山莊格外地安靜。
他腳下一頓,難不成滕越提前走了?
可念頭還沒落,眼皮忽的抽搐了起來。
就在這時,一支冷箭倏然射向他后背。
他急閃著向后看去,只見黑暗之中,有人抬腳自黑影中走了出來,同他緩緩一笑。
陡然亮起的火把映出了他如劍如星的眉眼。
正是滕越
山莊里火光騰然亮了起來,喊殺之聲隨即而來。
鄧如蘊站在院墻外面的林子里,明知已經(jīng)提前傳了信,可緊張的冷汗還是出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廝殺聲漸漸停息下來,勝負已分。
守在她身側(cè)的侍衛(wèi)勸她不要太擔心,但鄧如蘊怎么能松下這口氣來。
她只能緊緊看著門前,看著門前是誰當先出來。
不想她還沒看到人,卻有大福的叫聲汪汪傳來。
鄧如蘊不僅睜大眼睛向那門口看去,見搖晃的門燈下,大福當先跑了出來。
而大福身后,緊跟著一個男子,他布衣布衫,身形瘦削。
可門下的燈影落在了他的袍擺上,又搖晃著,照亮了他的臉。
鄧如蘊一眼看過去,通身顫抖了起來。
她腳下發(fā)顫地從林中走出,難以置信地向那男子一步步走過去。
她甫一從林中出現(xiàn),鄧如蘅就看住了她。
林中月色暗淡,只有幾縷月光輕輕落在她發(fā)間耳邊。
有散碎的細發(fā)從她耳邊落下,又隨風而起。
風從她鬢邊吹來,仿佛帶著她身上獨有的氣息。
鄧如蘅腳下發(fā)僵到抬不起腳,卻聽到她顫聲,輕輕叫了過來。
“哥哥?”
澀意自心頭直沖鼻眼之間,他開口回他。
“蘊娘 ”
“哥哥?!”
“蘊娘!”
月光將她翻飛的裙擺映如蝶翼,風又吹得她好似冬夜落入凡間的天女。
她長大了。
鄧如蘅抬腳上前而去,向著她張開了雙臂。
哥哥的懷抱,鄧如蘊已經(jīng)多久都沒曾再擁有過。
這一刻,她自林邊向他飛奔而來,離著兩步之遙,她就直直向他撲去。
而鄧如蘅伸手,仿如兒時一般地穩(wěn)穩(wěn)接住了她,將她緊緊抱進了懷里。
“蘊娘,我的蘊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