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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全部咬死

    “如果有危險, 你就自己跑,知道嗎?”楚予昭俯身在馬背上,一邊疾馳一邊大聲吼道。

    洛白扶住他的肩頭沒有吭聲, 還順爪撓了一名達(dá)格爾士兵的眼睛。

    “聽見了沒有?如果不應(yīng)聲, 我就將你扔下去。”楚予昭厲聲道。

    洛白不情不愿地嗷了一聲。

    知道了知道了。

    楚予昭不再做聲,洛白卻在心里道,我雖然答應(yīng)了,但并不一定會聽哦, 畢竟我是個保真的撒謊精。

    一頭猛犸象正在雪地上奔跑沖撞,士兵們在它龐大的身軀前猶如螻蟻,被隨意踩踏。猛犸象上的達(dá)格爾弓手, 一邊用弓箭肆意射著下方人群, 一邊發(fā)出興奮的大笑, 互相間嘴里還報著數(shù)。

    一名弓手剛用箭瞄準(zhǔn)下方奔跑的士兵, 便看見一匹戰(zhàn)馬逆著人流沖來, 他調(diào)轉(zhuǎn)箭頭射去, 卻被側(cè)頭躲開, 趕忙再搭箭上弓, 連接發(fā)出去的箭矢都被那人用刀撥掉。

    接著那人背后突然躍起一團(tuán)白白的東西,對著自己他撲來, 弓手尚還沒辨清,便只覺得眼睛一痛, 瞬時一片漆黑。

    洛白躍到高高的象背上, 對著上面的人頻頻出爪, 楚予昭站上了奔跑中的馬背, 半蹲下身, 在馬匹和大象交錯而過時猛然上躍, 抓住象背上的木架翻了上去。

    楓雪刀寒光閃過,鮮血迸濺,幾顆頭顱高高飛上半空。楚予昭將幾具尸首從象背上踢下去,再去扯動韁繩,可這大象只聽從馭獸師的哨音,根本無法控制,反倒狂怒地左右搖晃,想將背上的人甩下去。

    楚予昭直接調(diào)轉(zhuǎn)刀柄,對著大象脖頸處用力刺入,一刀接著一刀。

    狂奔中的大象終于緩下腳步,長長的嘶鳴一聲,小山似的身軀轟然墜倒,砸得雪地騰起一片雪霧。

    楚予昭在大象墜地的瞬間躍起,在空中伸出手大喝一聲:“來!”

    一團(tuán)白絨球直撲過來,被他接著后攏在懷中,躍出一段距離后穩(wěn)穩(wěn)著地。

    其他士兵們都瞧見了這一幕,從那只竹簍認(rèn)出來這是他們的皇帝,頓時也不再那么慌亂,胸中勇氣倍增。

    “陛下才殺了一頭大象,捅它們的頸子,捅它們的頸子!”

    士兵們擁向距離最近的大象,象背上的達(dá)格爾人在木架一圈架起盾牌,將馭獸師護(hù)在中間,任由大象繼續(xù)沖撞。

    士兵們效仿開始楚予昭的舉動,將馬騎至象側(cè),再站在馬背上躍過去,就算有人掉落,但更多的人繼續(xù)奮不顧身地往象背上撲。

    又有一頭大象嘶鳴著趔趄跌倒,紅四和幾名禁衛(wèi)拔出象頸上的長劍,爬上馬背,奔向下一頭。

    場中大象陸續(xù)開始倒下,很快就解決了十幾頭,剩下的每一頭大象身側(cè)都追著數(shù)匹快馬,馬上的士兵們吶喊著,爭先恐后地躍往象背。

    寧作城墻頂上,達(dá)格爾最大的部族統(tǒng)領(lǐng)札木合一直看著場中,他目光鎖定在一道黑色的矯健身影上,看著他和那只小雪豹相互配合,又刺殺了一頭大象,突然用漢語說了一句:“大胤皇帝。”接著又用達(dá)格爾語吩咐了身邊人幾句。

    那人應(yīng)聲,拿起一把銅哨吹響,長長短短數(shù)聲,清晰尖銳地傳到了城墻下。

    楚予昭拔出象頸上的楓雪刀,身后那名躺著裝死的弓手卻陡然睜開眼,掏出匕首刺向他后背。

    一道白影掠過,匕首被拍向遠(yuǎn)處,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后墜落,楚予昭調(diào)轉(zhuǎn)刀頭往后一送,那弓手便慢慢倒了下去。

    他看也沒往后看一眼,拍了拍肩頭上的竹簍背帶:“來。”

    剛打掉那把匕首的洛白,又躍起身,落到了他背上的竹簍里。

    “我們現(xiàn)在去殺哪一只?”楚予昭抹了把臉頰被濺上去的血痕,語氣平靜,就像是在詢問洛白接下來吃什么。

    洛白卻已打得非常興奮,張嘴哈著氣,眼睛冒著光。他一只爪子扶著楚予昭肩頭,一只爪子遙遙指向右前方。那里有只大象正在橫沖直撞,異常兇悍。

    “好,聽你的,就去殺那只。”

    就在這時,城墻上傳來了銅哨音,楚予昭循聲望去,和站在垛口處的札木合遙遙對上了視線。

    札木合已經(jīng)快六十,眼神卻依舊銳利,和楚予昭如同鷹隼的冷凝目光對上后,彼此都感覺到了對方濃濃的殺意。

    雙方也就對視了短短一瞬,札木合嘴角勾起一個笑,率先收回了視線。

    那長長短短的哨音還在響起,楚予昭感覺到了不妙,翻身躍到等在一側(cè)的戰(zhàn)馬背上,卻突然聽到轟隆隆的聲音對著這方向而來。

    洛白正要拍楚予昭的肩示意他快走,就見幾個方向同時雪沫飛濺,七八頭大象對著他們沖來。他先是心頭一喜,這么多啊……那不用去到處追了。緊接著又是一驚,這么多啊!那打不過來啊!

    楚予昭臉色變得難看,他左邊就是高高的城墻,而其他三個方向,被幾頭大象給堵死了。

    紅四帶著一干禁衛(wèi),一直就跟在離楚予昭不遠(yuǎn)的地方,但突然涌來一大波達(dá)格爾士兵,將他們越推越遠(yuǎn)。紅四只得大喝一聲,令其他禁衛(wèi)替他開道,自己尋了個機(jī)會,奮力沖出包圍圈。

    劉宏和洪濤兩名將領(lǐng)一直在主戰(zhàn)場,圍著大象追的大胤兵們,發(fā)現(xiàn)大象都在沖往同一方向,便也跟著追來。

    可大象們猶如發(fā)狂般全力飛奔,將他們甩在身后,達(dá)格爾士兵也趁機(jī)涌上,只得又纏斗在了一起。

    見這么多大象同時沖來,洛白也有些緊張,爪子縮緊成了一團(tuán)。但瞧見楚予昭騎在馬背上不動,頓時又沒有那么慌張。

    只要哥哥在,一切都不怕。

    他倏地跳出竹筐,站在楚予昭肩頭,如臨大敵般皺起鼻子,面露兇狠,顯出了兩排小尖牙,再伸出爪子逐一指給楚予昭看。

    嗷!

    等會兒我打這只,還有這只,這只,這只,這只,這只,你打那一只好了。

    楚予昭卻突然抓住了他舉在臉側(cè)的那只爪子,語氣平靜地道:“小白,這次你就在一旁觀戰(zhàn),不要搶,就看我怎么將這群象給收拾了。”

    啊?

    洛白一時有些茫然。

    這是不讓我打架了嗎?這些象都不用我打了?

    他還沒來得及表達(dá)自己的疑惑,就被楚予昭從肩頭上抓下來,舉在了眼前。

    楚予昭的眼睛是前所未有的黑亮,帶著一種他看不懂的深沉情緒,卻莫名讓他心頭一緊,將那些疑惑和不滿的嗷叫都壓在了喉嚨里。

    “洛白,你好好等著我就行。”

    在洛白兩個字落入耳朵后,小豹陡然有些僵硬,眼底也閃過一絲慌亂。但楚予昭并沒有去管這些,只將他舉得更近,用干裂起皮的唇,在他額頭上印下輕輕一吻。

    洛白整個人還處于震驚中,哥哥突然對著小白叫出洛白的名字,讓他心頭劇烈地跳動,砰砰聲似乎震得耳膜都在跟著顫動,不亞于那群大象奔來的腳步聲。

    但楚予昭沒有給他思索的時間,突然對著遠(yuǎn)方大吼一聲:“紅四,接住。”

    話音剛落,洛白就只覺得一陣天翻地覆,瞬間已經(jīng)被一股大力拋向了天空。

    小豹在空中驚慌地轉(zhuǎn)身,看見楚予昭仍然騎在馬上,仰頭看著他。洛白伸出爪子去夠,卻離他越來越遠(yuǎn),只能看見他注視著自己的目光,滿是溫柔。

    很久以后洛白再回憶這一幕,仍然能清楚記得楚予昭眼里的愛意,還有那抹當(dāng)時他看不出來的,面臨生死訣別的傷痛。

    紅四從馬上一個躍身,將落下的洛白接在懷里,正要跟著象群繼續(xù)往前沖,又被一群追上來的達(dá)格爾士兵纏住。

    象群已經(jīng)沖到了楚予昭近處,將他牢牢封在了城墻邊,而象群上的弓兵也都舉起了箭,提防他從象群上飛躍出去。

    楚予昭卻是異常平靜,騎在馬背上,左手持韁繩,右手的楓雪刀斜斜指著地面。他雙腿夾了夾馬腹,想催動馬兒迎上去,但那馬卻扎在原地不動。

    他騎的是一匹剛才隨手牽到的無人戰(zhàn)馬,那馬兒在象群還沒接近時,就已經(jīng)嚇得魂不附體,此時更是寸步都不能前行。

    楚予昭干脆棄馬,雙足在馬背上一點(diǎn),鵬鳥般騰空而起,撲向其中一頭大象,可與此同時,象背上的所有弓手齊齊放箭,箭矢從四面八方對著他射來。

    一把楓雪刀格擋不住如此密集的箭矢,如果他繼續(xù)往上沖,那么勢必會被刺中。可若是他下落到地面,又會被象群踩成肉泥。

    楚予昭在這瞬間,心里已轉(zhuǎn)了數(shù)個念頭,終于還是選擇繼續(xù)往上。手中楓雪刀急速揮動,刀風(fēng)卷起地上雪塵,鏘鏘鏘數(shù)聲響后,無數(shù)箭矢掉落在地上。

    “陛下!”紅四摟著洛白,用劍奮力刺穿一名達(dá)格爾人的胸膛,目眥欲裂地嘶聲喊道。

    大胤士兵們瘋了似的往這邊沖,但達(dá)格爾人也異常兇悍,用同樣拼命的方式阻擋著他們。

    楚予昭落地后,身上已經(jīng)中了兩箭,但他用楓雪刀擋住了要害部位,所中兩箭分別只在肩頭,饒是如此,也讓人看得觸目驚心。

    “吹哨,吹哨,命令所有的達(dá)格爾勇士,無論如何要將大胤士兵們攔住,他們的皇帝,他們的皇帝就要被象群踩死了。”城墻上的札木合,興奮得手都在發(fā)抖,大吼著給身旁的人下令。

    楚予昭在那些粗壯的象腿中閃避,穿行,他臉色慘白,緊抿著唇,一雙眼睛觀察著四面八方的動向,尋找著一絲空隙。而象群上的馭獸師則不斷發(fā)出指令,讓大象們跟上,不讓他有機(jī)會逃離。

    “嗚嗚……”洛白抱著頭,在紅四懷中掙扎著,痛苦地發(fā)出哀鳴。

    他此刻突然頭痛欲裂,卻又努力去看楚予昭的方向,因?yàn)槌溲嗉t的瞳仁中,映照出那群奔騰的猛犸象,還有那正在四處躲閃的身影。

    他的頭痛得好似要炸開,耳朵邊似乎有銅鑼在敲擊,視線模糊,神志也開始恍惚,眼前正在發(fā)生的,竟然和記憶中的那一幕重疊在了一起。

    黑熊對著哥哥舉起了爪子……鋪天蓋地的血,將世界都染成了紅色……哥哥面色慘白地躺在地上,已經(jīng)就要失去呼吸……

    不行!不行!你不會讓哥哥死!洛白,你不會讓哥哥死掉的!

    洛白此時腦中只有這句話,他緊緊盯著那處,奮力從紅四懷中掙脫出去,摔在了地上。

    無論如何我都要救哥哥,就像以前他救我那樣!

    紅四正在應(yīng)敵,見洛白掉下地,想俯身去抱,頭上又砍來幾把彎刀,他只得直起身格擋,同時大吼:“小白,跳到我懷里來。”

    洛白終于站直了身體,卻感覺到身體內(nèi)有股熱流在胸腹間竄動,像是終于沖破了某道屏障,熨帖地流淌他的四肢百骸。

    與其同時,他的骨骼發(fā)出了咔咔聲響,視野逐漸抬高,毛茸茸的小爪子也開始變大,爪尖形成鋒利而尖銳的彎鉤。

    紅四還待繼續(xù)喊洛白,卻發(fā)現(xiàn)身旁的達(dá)格爾士兵突然停下動作,愣愣地看著他身后,紅四趁機(jī)刺穿一個,還未撥出劍,就聽到身后傳來一聲猛獸的低吼。

    “吼!”

    這聲音帶著帶著濃濃的怒氣,充滿了威懾和壓迫。

    身遭的達(dá)格爾人都停下了砍殺,看向紅四身后的目光里充滿敬畏,嘴里都喃喃念著一個詞,似乎是阿穆措。

    紅四聽不懂那是什么,卻也忍不住轉(zhuǎn)頭看去。

    當(dāng)他看清身后的情景后,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只見這里已經(jīng)多了一只成年豹,身體雪白沒有半分雜色,額間卻有一抹艷麗的紅,像是染上了血。它鋒利的爪子握著一名達(dá)格爾士兵的頸子,并將人舉離地面,爪尖已經(jīng)嵌入他的皮肉。

    而地上躺著的另一人還在抽搐,頸子上多了個血洞,正在往外汩汩冒著血。

    雪豹齜著牙,那尖牙上還沾著血痕,顯然旁邊那人頸子上的血洞就是他咬出來的。

    “阿穆措,阿穆措……”

    達(dá)格爾人似乎被這一幕震驚住,就看著雪豹突然兩只爪子用力一分,爪下那人掉在地上后身首各異,接著它張嘴怒吼一聲,對著前方的象群沖了過去。

    奔跑中的雪豹體態(tài)已趨近成年,身體線條優(yōu)美流暢,蘊(yùn)含著蓬勃力量。陽光染上柔順的白色皮毛,讓額間那抹紅更加顯眼,如同雪中盛開的梅。

    路上有名殺昏了頭的達(dá)格爾士兵,竟然對著雪豹眉心刺去,卻被它一爪子拍來,整個人瞬時飛離地面,騰空數(shù)丈后落在地上,噴出一口含著內(nèi)臟碎片的鮮血,再沒了生息。

    洛白看著前方還在躲避象群的楚予昭,身體內(nèi)的野性已經(jīng)被徹底激發(fā)。

    他雙目赤紅,腦中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將這些壞人和大象一個個都咬死。

    全部咬死!

    第82章、回去楠雅山

    沿途的達(dá)格爾士兵, 在看見洛白后,好多都怔立在了原地,有些慌亂, 又有些無措地念著阿穆措, 但也有人從旁邊沖來,剛舉起彎刀,雪豹卻在此時倏然扭頭。

    對上雪豹那雙滿是戾氣的血紅豹眼,那人嚇得雙腿發(fā)軟, 出于求生的本能扭頭就跑,尚未跨出一步,后背便傳來撕裂的疼痛, 下一瞬間人已飛了出去。

    楚予昭一直在試圖從象群中穿出去, 可那些大象看似紛亂, 實(shí)則訓(xùn)練有素, 總會擋在他身前。他一邊尋找出路, 一邊躲避那些突然的踩踏和獠牙, 還要用楓雪刀擋住上方射來的利箭。

    他剛閃身, 還沒站穩(wěn), 兩條粗壯的象腿一左一右對著他踏來。他雖然向前突進(jìn)避過了,可面前已經(jīng)抵上來一根長長的獠牙。

    眼見這下避無可避, 突然身側(cè)刮過勁風(fēng),隨之撲來一條黑影, 就在眨眼之間, 他已經(jīng)沒在原地, 而是站在象群中的一小塊空地上。

    洛白放下楚予昭, 前腿微微彎曲, 兩條有力的后腿直立, 渾身肌肉繃緊,對著象群發(fā)出一聲怒吼。

    楚予昭在看見雪豹時就怔住了,他肩背上還插著兩支箭,滿身血痕,臉色蒼白如紙,身形也有些站不穩(wěn),卻一瞬不瞬地看著怒氣騰騰的雪豹,似是明白了什么,又有些不可置信地問了聲:“洛白?”

    洛白實(shí)則是很委屈的,還有些生氣。

    明明說好一起打架,哥哥突然就把他扔出去了,所以聽到楚予昭的詢問后,他并沒有應(yīng)聲,也沒有動動耳朵什么的給予回應(yīng)。

    他現(xiàn)在不想理楚予昭,所以假裝聽不見。

    盡管如此,在楚予昭看不見的地方,他的尾巴還是小幅度地甩了甩,表示其實(shí)不情不愿地回答了。

    是啊,我是洛白啊,那又怎么樣?你不是把我扔掉了嗎?

    象群頂上的達(dá)格爾弓手,在看到洛白時便定住了動作,神情變得驚疑不定。但那些馭獸師并不是達(dá)格爾人,看見一只雪豹出現(xiàn)在這兒,雖然有些驚訝,卻依然吹哨,命令大象繼續(xù)進(jìn)攻。

    雪豹便在這時陡然躍起,鋒利的爪子帶著千鈞之力,閃電般抓向最近一只大象的眼睛。

    洛白此時已經(jīng)不是那只幼豹,他身量雖然趕不上大象,卻矯健而充滿力量。他彈出的爪尖猶如鋼刺,閃著金屬質(zhì)感的冷芒,身體線條流暢,猶如一把繃緊的弓。

    大象發(fā)出聲慘痛的嘶嚎,鮮血噴涌而出,滴落到那長長的牙上。因?yàn)樘弁矗_始胡亂沖撞奔跑,和身旁的大象撞成一團(tuán),任憑馭獸師拼命呼哨也不行。

    雪豹抓傷大象后,并未就此停下,他喉嚨間發(fā)出怒氣沖沖的低吼,以楚予昭為中心,在場中轉(zhuǎn)著圈飛騰縱躍,撕咬抓撓。那些大象厚實(shí)的皮肉,在他的爪子和牙齒下卻如同紙張般脆弱,不斷迸出鮮血,發(fā)出慘嚎,痛得不受控制地亂跑,互相撞擊。

    楚予昭也在此時出手,趁那些弓手只顧慌亂地抓緊木架,飛躍起身,揮動了楓雪刀。

    手起刀落,寒芒閃過,馭獸師渾身是血地倒了下去。有兩頭象徹底失去控制,開始掉頭奔跑,沒頭沒腦地往大軍中沖,被大胤士兵們爬上了象背,一陣刀劍戳刺后,嘶叫著慢慢倒下。

    城墻上的札木合眼看著這一幕,臉色陰沉得像是要淌出水。他伸手往旁邊一伸,用達(dá)格爾語道:“取我的弓來。”

    但長弓遲遲未能遞到手中,他側(cè)頭看去,身旁的士兵驚懼地指著洛白,用達(dá)格爾語顫聲道:“首領(lǐng),那是圣獸阿穆措,阿穆措居然在幫他們,阿穆措居然幫的是他們,我們還要打嗎?”

    “一只突然闖出來的野豹,哪里就是阿穆措?”

    “可它額頭上,額頭上有圣痕。”

    札木合不再應(yīng)聲,只唰地拔出腰間佩刀,一下捅進(jìn)那名手下的心口,接著繼續(xù)伸手厲喝:“取我的弓來。”

    他臉上還濺著熱燙的血痕,一路下滑掛在胡須上,看著格外陰鷙兇狠。另一名手下不敢再有意見,立即從旁邊武器架上取下長弓,遞了過去。

    札木合將那支箭矢扔在地上:“取四支蟾涎箭。”

    蟾涎箭也很快遞上,札木合拉弓,四支箭全部上弦。弓身被拉到了極致,發(fā)出不勝負(fù)荷的輕響,對準(zhǔn)下方的鐵質(zhì)箭頭泛著深黑色的冷光,一看就淬著劇毒。

    悶悶的震蕩聲后,四支箭矢射出,因?yàn)榧鹗翘刂频模]有如同普通箭矢般發(fā)出破空呼嘯聲,而是無聲無息地穿透空氣,飛速向前。

    場中只剩下了最后一只大象,洛白騰空而起,爪子重重?fù)粼谒歉帲D時破開皮肉,顯出幾道深深的血槽。而大象竟然受不住這一擊之力,龐大的身軀被砸得向后退了幾步。

    “漂亮!”楚予昭大喝一聲,同時蹬上身旁的城墻,腳下用力,縱身躍向大象,在空中便舉起楓雪刀,對準(zhǔn)了那名馭獸師。

    他雙足落在木架上時,那名馭獸師也跟著倒下,沒來得及發(fā)出半分聲音,而洛白也頻繁而迅猛地出爪,那頭大象疼痛難忍,竟然昏頭昏腦地一頭撞上了城墻。

    轟隆一聲巨響后,城墻上頓時磚石飛濺,瞬間垮塌下去了一片,大象也雙腳一軟,跪倒在地。

    楚予昭還站在象身上,轉(zhuǎn)頭看向旁邊的洛白,他的臉色雖然蒼白,眼睛卻灼亮得驚人。

    洛白也累得夠嗆,但不放心那頭伏地的大象,怕它還會翻起身來,便一邊張嘴弓背喘著氣,一邊對著那大象怒吼,發(fā)出威懾力十足的聲音。

    吼!

    洛白對這成熟豹的聲音相當(dāng)滿意,他眼角余光察覺到楚予昭正看著自己,便面朝大象直起身,將雙爪交叉橫在胸前,擺出個自覺無比拉風(fēng)的姿勢。

    洛白保持住這個姿勢,直到聽見楚予昭發(fā)出一聲低低的輕笑,這才收回爪子,有點(diǎn)得意地瞥向他。

    轉(zhuǎn)頭之間,雪豹的神情頓時凝固,那驟然緊縮的瞳孔中,映照出空中那幾支正急速飛來的箭矢。

    誰也不知道那箭矢是如何來的,它們沒有發(fā)出一絲聲音,像是毒蛇的信,迅捷且悄無聲息地彈出。在洛白看見它的時候,已距離楚予昭后背堪堪不過數(shù)丈。

    而楚予昭正目光灼灼地看著他,完全不知道身后發(fā)生的一切。

    雪豹突然騰空而起,對著楚予昭撲來,就如同以往每一次要撲進(jìn)他懷抱那般。而楚予昭也如同以往那樣張開雙臂,等著接住他,雖然那體型已經(jīng)不是一只嬌小的幼豹。

    楚予昭已經(jīng)做好了抱住大雪豹的準(zhǔn)備,可雪豹卻沒有撞入他懷中,而是將他推到了一旁,并迅捷抬爪,撲撲撲打掉了三支箭矢。

    洛白以為箭矢都被打掉,可他沒注意到,其中一支后面,還跟隨著一支。

    楚予昭趔趄了幾步后站穩(wěn)身體,轉(zhuǎn)回頭時,風(fēng)撩開他擋住眼睛的一縷黑發(fā),正好看見那支箭矢扎入了雪豹胸膛。

    世界仿佛凝固住,周圍的聲音瞬間消失,箭身在陽光下反出黑色的冷芒,在那瞬間灼傷了他的眼睛,一直痛到了心臟。

    洛白聽見了楚予昭的聲音,不停在喊他名字,一聲接著一聲。

    他想回答說我聽見了,我馬上就站起來,給你看我的大爪子,還讓你摸我的大腦袋,可嘴唇像是粘在了一起,怎么也張不開。

    他覺得體內(nèi)那股力量正在流失,自己又縮成了小小的一團(tuán),被攏入了那個熟悉且溫暖的懷抱中。

    他略微有些遺憾,卻又覺得這樣也挺好的,變大了后,就沒辦法再躺在哥哥的懷抱里。

    他覺得很疲倦,想好好睡一覺,可哥哥不停地在耳邊叫他,不準(zhǔn)他睡,捏他的耳朵,喊他寶貝,說求你醒醒,不要睡。

    哥哥的聲音像是要哭了,既嘶啞又難聽,一遍又一遍的重復(fù)。洛白有些心疼,就果真堅(jiān)持著不睡,只勉強(qiáng)調(diào)動被握住的爪子,輕輕撓了下哥哥手心。

    我沒有睡,我只是不想睜眼,我醒著呢。

    “洛白……”他聽到哥哥仿似在開始哽咽。

    周圍一直在喧嘩吵鬧,有刀槍交擊的聲響,還有聲聲慘嚎。他中途迷迷糊糊暈過去了一陣,醒來時依舊閉著眼,朦朧的意識里,察覺到那些吵鬧聲都已經(jīng)消失,周圍一片安靜,只有人在旁邊小聲交談。

    “……箭頭上喂了毒……不好說,蟾涎毒采于雪山上,是天下第一至毒……好像在發(fā)燒,再打盆水來……這種藥試試,能解數(shù)種蛇毒……陛下息怒……”

    洛白一直昏昏沉沉,卻能感覺到不時有熱的湯水被喂進(jìn)嘴,如果味道不錯,就動動喉嚨咽下去,但多數(shù)是苦的,他就緊閉著唇不張開。

    “寶貝,張張嘴喝下去好不好?這是你最喜歡的綿綿啵啵湯。”

    洛白每次都張嘴了,在嘗到苦味后,都想著再也不會相信哥哥的話。可下一次聽到那溫柔且?guī)е蟮穆曇艉螅滞浟俗约旱氖难裕乱庾R開始吞咽。

    有時候從昏沉中醒來,雖然不能睜眼,卻都能感覺到自己爪子被握在一個溫暖的掌心中,偶爾會有親吻落在他頭頂,帶著小心翼翼的珍惜。

    洛白徹底清醒,是在一個傍晚。

    他原本正在混沌中浮沉,突然感覺到了一種渴望。

    與其說那是種渴望,不如是種召喚,來自遠(yuǎn)古虛空,來自靈魂深處的召喚。刻在他血脈里的本能在這刻被激活,讓他的身體和靈魂都蘇醒過來。

    洛白在睜開眼的瞬間,便清晰地意識到了一個事實(shí):他要死了,他要回到祖先們生長的土地,回到他應(yīng)該去的地方。

    那個地方他清楚,便是楠雅山。

    他在這刻內(nèi)心是如此平靜,就像明白春天必定會到來,春風(fēng)必定會拂過冰川,冰川必定會融成涓涓細(xì)流,而桃枝也必定會綻放出第一朵花那樣自然。

    床畔趴著一個人,是睡著的楚予昭。

    他臉上已經(jīng)生著胡子,眼窩凹陷,看上去疲憊憔悴,便是在睡夢中也不安地蹙著眉。

    他像是已經(jīng)很多天沒有睡過覺了,鼻息沉重,就連洛白將自己的爪子從他手中抽出來也沒有感覺到。

    洛白坐在床畔,低頭看著他的臉,目光在那更加鋒利卻依舊英俊的臉龐上一寸寸游移,像是要將這一刻的他,牢牢記在心中。

    他的目光最后停留在那干涸起皮的唇上,俯下身,伸出粉嫩的舌頭,在那唇皮上卷了一下。

    不敢親得太重,就輕輕一舔,讓楚予昭在睡夢中,也只是眉心略微動了動。

    洛白出門前,在墻角的案幾上拿起了一束稻草,系在了自己腰上。因?yàn)樾乜谟袀麆幼饔行┞詈笸Υ值囊皇煌嵬嵝毙毕瞪狭似甙烁?br />
    不過這樣也夠了,足夠他去到楠雅山。

    他最后轉(zhuǎn)回身,留戀地看了眼床畔的那道背影,便躍上窗臺,輕輕推開窗戶,無聲無息地沒入了大雪里。

    山下在下雪,而楠雅山那高聳的山巔卻依舊有淺淡的陽光,給那純粹的潔白又鍍上了一層金,看上去既圣潔又輝煌。

    小豹朝著楠雅山不停歇地飛奔,在雪地上留下一串細(xì)小的腳印,又被風(fēng)雪瞬間填埋。他此時已經(jīng)感覺不到傷口的疼痛,渾身似乎都充滿了力量。但他也知道,這力量僅僅能維持他到達(dá)楠雅山。

    就在這一刻,他終于恍然明白,娘究竟去了哪里。

    她必定也曾在某個傍晚,仰望著被一束陽光照耀的雪山,懷著游子歸家般的心情,矯健有力地奔跑在雪地上。

    那時的娘,必定不會再咳嗽,再倒著起不了身,她是最美的豹,擁有最華麗的皮毛,被陽光照得如同金子一樣。

    洛白奔出一段后,突然停住了腳步,他看見左側(cè)的一塊大石后,趴著一只孤狼。

    那狼身側(cè)不遠(yuǎn)的地方,躺著一只被咬死的鹿,但它自己可能被石頭砸傷了腳,一直趴著沒動,看見洛白后,也只抬起頭,色厲內(nèi)荏地叫了兩聲,又虛弱地趴了下去。

    洛白盯著它看了片刻,再抬步慢慢靠近,先是將那只已經(jīng)凍硬的死鹿拖到狼的面前,再解開腰上的系帶,連著那幾根稻草,一起系在了狼的脖子上。

    我要死啦,這個用不著了,給你系上吧,你一定會撐住,好好活下去的。

    終于到達(dá)楠雅山腳,當(dāng)小豹毛茸茸的爪子,按上那被積雪淹沒的第一級石階后,他耳邊似乎聽到了細(xì)碎的嘈嘈聲,既遙遠(yuǎn)又真切,似叮囑又似迎接。他似乎看到了一代又一代的豹,從爪子搭上這級石階開始,就順著同一條路,平靜地走向生命終點(diǎn)。

    可他再往上走了幾步后,就感覺到身體已經(jīng)到了極限,那一直撐著他的力量在飛快流逝,四只腳再也撐不住。

    小豹仰頭望了那看不到頂?shù)纳綆p,腳步蹣跚地往前行了兩步,撲倒在了雪地上。

    世界仿佛安靜下來,所有窸窸窣窣的聲音都消失,變得靜悄悄的。

    洛白閉上眼睛,覺得很疲倦,突然就覺得沒有那么想去山頂了。他在心里輕輕喚了聲哥哥,便放任自己沉入了無邊的黑暗里……

    *

    作者有話要說:

    經(jīng)歷過生死,小楚才會發(fā)現(xiàn)白白是少了魂魄的呀,會好起來的。還有,靈豹一族原本生活在雪山之巔,就是雪豹外型,至于白白身上沒有斑點(diǎn),因?yàn)樗皇瞧胀ǖ难┍ ?br />
    第83章、去地府接洛白

    楚予昭駕著馬, 朝著楠雅山方向一路飛馳。疾風(fēng)卷著雪片刮到身上,將他的眼睫和眉頭都染成了白色,他卻絲毫沒有感覺到冰冷。

    他從昏睡中驚醒, 發(fā)現(xiàn)洛白沒在床上時, 以為他已經(jīng)能起身,瞬即又驚又喜。可尋遍屋內(nèi)和院子都沒見著人,卻看見了窗臺上那些凌亂的稻草,一顆心又沉到了谷底。

    那天在戰(zhàn)場上, 看見洛白中箭,好多達(dá)格爾人都停下戰(zhàn)斗,沖著洛白方向跪了下去, 其中兩個情緒最激動的部族, 當(dāng)即便在頭領(lǐng)的帶領(lǐng)下離開了戰(zhàn)場。

    達(dá)格爾軍人心潰散, 大胤軍的斗志卻空前高漲, 很快就將達(dá)格爾人徹底趕出了邊境。

    楚予昭親手擊殺了大首領(lǐng)札木合, 可洛白的傷勢卻遲遲不見好轉(zhuǎn)。

    這幾天, 他聯(lián)系那些當(dāng)?shù)厝说膫髡f, 還有戰(zhàn)場上達(dá)格爾人對著洛白喊出的那聲阿穆措, 已經(jīng)認(rèn)定他就是靈豹族。

    現(xiàn)在洛白突然從屋內(nèi)消失,楚予昭心里立即浮起一個猜測, 并越來越強(qiáng)烈地感覺到,洛白是蘇醒后, 獨(dú)自去了楠雅山。

    他并沒有睡多久, 洛白走了也沒過一會兒, 他迅速朝著楠雅山的方向追去。

    在看到路旁那只正在大口大口吞食鹿肉的孤狼時, 他勒住了馬韁, 靜靜瞧著孤狼脖子上的那幾根稻草, 眼里一瞬間涌出了熱的液體,卻立即又變得冰涼。

    “把這條狼治好。”楚予昭沙啞著聲音,吩咐追上來的禁衛(wèi),接著又縱馬對著楠雅山方向奔去。

    楚予昭剛趕至楠雅山腳,便看見石階積雪里躺著小小的一團(tuán)。他幾乎是摔下了馬,跌跌撞撞地?fù)溥^去,顫抖著手將小豹抱起。

    小豹緊閉著眼,胸脯都沒有了起伏,身體冰涼,只有心口處還剩下一抹熱度。

    楚予昭去解自己的皮袍,手卻抖得怎么也解不掉盤扣,干脆粗暴地拉斷扣鎖,將洛白小心地塞進(jìn)懷中,只隔著一層中衣緊緊相貼,用自己的身體去給他保持體溫。

    禁衛(wèi)們也趕了過來,站在旁邊不敢做聲。楚予昭沒有看他們,徑直走向旁邊的馬,翻身就要上去。

    可他連踏了幾次,都沒能踩中馬鐙,趔趄著差點(diǎn)摔倒,單膝跪在了雪地里。一名禁衛(wèi)趕緊去扶,卻讓他推開,再次翻身上馬,朝著來時的路飛馳。

    邊境最好的大夫,又齊齊聚集在了那座院子里,大氣不敢出地給躺在皇帝懷中的小豹診治。

    皇帝一手抱著緊閉雙目的小豹,一手用勺子舀起參湯,小心地喂進(jìn)小豹嘴。

    參湯從小豹嘴里進(jìn)去,再從嘴角溢出去,濡濕了臉側(cè)的毛發(fā),皇帝便俯下身在他耳邊輕輕道:“這是綿綿啵啵湯,喝一口嘗嘗吧。”

    大夫們已經(jīng)給小豹治療了好些天。他們最開始對于被當(dāng)做獸醫(yī)這事,還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但親眼見著皇帝對這只豹的重視,現(xiàn)在再圍在小豹身側(cè)時,謹(jǐn)慎的態(tài)度不亞于在給皇親貴胄把脈。

    以往他們會為了一味藥材的添加熱烈討論,爭執(zhí)不休,可今天他們沒有一個人敢出聲。

    因?yàn)樾”呀?jīng)油盡燈枯,唯一的那口氣,全靠喂進(jìn)去的一點(diǎn)參湯吊著。

    屋內(nèi)很安靜,只有勺子偶爾碰觸到瓷碗壁時,發(fā)出細(xì)小的碰撞聲。大夫們大氣不敢出,直到皇帝語氣疲憊地讓他們退下后,才終于能行禮離開。

    楚予昭擱下參湯碗,接過旁邊成壽遞來的帕子,將小豹臉側(cè)的毛擦干,抬頭對成壽道:“大夫之前開那方子還得繼續(xù)喝著,但是太苦,他不喜歡,你在里面放幾塊冰糖,再捏幾顆丸子進(jìn)去。”

    成壽本想說什么,但對上楚予昭那雙全是紅絲,深陷進(jìn)眼窩的眼睛,終于還是咽下了所有話,只點(diǎn)點(diǎn)頭,轉(zhuǎn)身出了屋子。

    剛推開房門,他便聽到院門口傳來一陣小聲喧嘩,抬眼看去,紅四正大步跨入院子,身后還跟著兩人,分別是元福和卜清風(fēng)。

    小豹負(fù)傷那日,戰(zhàn)斗一結(jié)束,楚予昭便沒有再隱瞞,將小白便是靈豹,也是洛白的事情,告訴給了他和紅四,并吩咐紅四去京城,調(diào)動所有能調(diào)動的暗棋和力量,將卜清風(fēng)和元福一定要接出宮帶來。

    紅四接了楚予昭的令,即刻便趕往京城,想來這三人一路上日夜兼程,所以短短時日便回來了。

    成壽瞧見元福焦急的神情,心知他也明白了一切,便看了眼旁邊的屋門,示意陛下就在里面,嘆了口氣后轉(zhuǎn)身離開,去準(zhǔn)備湯藥了。

    元福和卜清風(fēng)進(jìn)了屋,先是給楚予昭請安行禮,剛站起身,元福的目光就落在他懷里那只奄奄一息的小豹上,眼淚奔涌而出。

    他不得不緊咬著自己手背,才不至于在御前失態(tài)哭出聲。

    楚予昭看向卜清風(fēng),也不繞圈子,沙啞著聲音開門見山地問:“卜清風(fēng),你師從玄空大師,擅各種高深法術(shù),可能解他的毒?”

    卜清風(fēng)滿臉風(fēng)塵仆仆,衣袍都破了好幾個洞,顯然這段時間在宮內(nèi)的日子不好過。

    聽聞楚予昭的問話后,他上前幾步,探出手去摸小豹脖頸。楚予昭卻下意識側(cè)身,將小豹警惕地護(hù)在懷里,一雙眼眸頓時寒光乍現(xiàn)。

    就在卜清風(fēng)嚇得要請罪時,楚予昭又已反應(yīng)過來,收回那散發(fā)的戾氣,轉(zhuǎn)回身,將小豹小心地放到了床榻上。

    “你看看吧。”

    卜清風(fēng)仔細(xì)查看小豹傷口,楚予昭就站在床邊。雖然沒有出聲,神情依舊淡淡的,但仔細(xì)瞧的話,他垂落在袍邊的右手,在不可抑制地顫抖。

    元福生怕打擾了卜清風(fēng),強(qiáng)忍著哽咽不出聲,只不停抬袖去擦臉上的淚水。

    卜清風(fēng)撥開小豹眼皮,又伸出手指搭在他額頭間,閉目蹙眉不言語,片刻后還疑惑地發(fā)出了一聲咦。接著便整只手掌蓋在小豹頭頂,口中也念念有詞。

    楚予昭屏住了呼吸,緊張地盯著他的臉,不出聲地觀察他的神情。在卜清風(fēng)收回手看回來時,楚予昭那素來冷厲的眼底居然露出了惶恐,似乎在求他不要說出不好的結(jié)果。

    卜清風(fēng)謹(jǐn)慎地開口:“陛下,洛白身中之毒,臣無能,不可解。但小僧適才查探了一下,他的命不該絕。”

    在他說出那句身中之毒不可解時,楚予昭臉色陡然灰敗下去,但緊接著便聽到后面那句,眼底又瞬間綻放出光彩。

    “你既然說他的毒不能解,可命不該絕又是什么意思?”楚予昭呼吸急促,聲音嘶啞得像是喉嚨里摻入了一把砂礫。

    “陛下,既然死不可避免,但死也可謂生。”卜清風(fēng)俯身彎腰,對著楚予昭拱手道。

    “死也可謂生……死即是生……死即是生……”楚予昭喃喃念了幾遍后,突然抓住了卜清風(fēng)的手臂,問道:“你的意思……”

    “陛下英明。”卜清風(fēng)的手臂被捏得生疼,卻不敢掙脫,只謹(jǐn)慎回道:“但凡死者,魂魄都會去幽冥地府。”

    “對了,你會開鬼門,你能開鬼門,只要能開鬼門,不管他的魂魄去了哪兒,都可以將他找回來。”楚予昭的神情似哭似笑,松開他手臂,慢慢抬起手捂住了臉。

    片刻后他放下手,那雙眼依舊泛著紅絲,只是神情已經(jīng)平靜下來。

    “卜清風(fēng),你確定這個法子可以救活他嗎?”

    卜清風(fēng)道:“小僧雖然從未施過這術(shù)法,但可以確定,若是有人能找著他的魂魄帶回的話,是絕對可以救活的。洛白他壽數(shù)未盡,不在輪回之列,也未出現(xiàn)在生死簿上,只能孤魂單單漂游于奈河畔。若是魂魄歸位,走過這一遭生死門,所中的毒也就不藥而愈。”

    “那可有什么忌諱規(guī)則要遵循?”楚予昭已經(jīng)恢復(fù)了冷靜。

    卜清風(fēng)略一沉吟:“這法子是有時限的,找著那壽數(shù)未盡之人的魂魄,須得在一個時辰內(nèi)將他帶回來,若是超過了時限,就算到了陽間,也只是陰陽兩隔,徹底成為一只鬼,再沒有復(fù)生可能。何況我的法力也只夠支撐鬼門開一個時辰,不管找不著得到他,那尋找之人也須得在一個時辰內(nèi)通過鬼門,不然也永遠(yuǎn)回不來了。”

    楚予昭道:“我記住了。”

    “還有一點(diǎn),魂魄到了地府后,形貌模糊,從面容上是很難認(rèn)清的,只有從三魂七魄凝成的本體去辨認(rèn)。”

    “三魂七魄凝成的本體?”

    “譬如說,小僧的魂魄若是去了地府,頭頂便會浮空出我的本體。小僧雖修行佛法已久,卻還是一名普通人,那我三魂七魄凝成的本體,應(yīng)該也是一名僧人。”

    “你的意思是……洛白三魂七魄凝成的本體,應(yīng)當(dāng)是一只豹?”

    “正是。”

    “這樣反而倒好,比起普通人要好找得多了。”楚予昭松了口氣,平靜地吩咐,“卜清風(fēng),現(xiàn)在就開始吧,我立即就去地府尋洛白。”

    “陛下!”身后突然傳來一聲顫聲呼喊,楚予昭轉(zhuǎn)頭,看見元福已經(jīng)跪了下去,額頭叩在地板上,“陛下龍體貴重,求陛下讓奴才去尋洛白。”

    楚予昭垂眸看著元福,淡淡道:“不用,我親自去接他回來。”

    “此行兇險,陛下萬萬不能去,這件事就交給奴才去辦吧。”元福抬起頭,已是淚流滿面,“奴才從小長在宮中,被人暗害欺凌,若沒有陛下,早已活不到現(xiàn)在。何況奴才是那無根之人,無父無母無兄弟姐妹,早已將洛白視作唯一的親人,就算是為他丟了性命,奴才也毫無半分怨言。”

    房門突然被推開,紅四沖了進(jìn)來,也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鏘然有力道:“紅四想去地府接洛公子回來,求陛下恩準(zhǔn)。”

    “老奴活了這一把年紀(jì)了,比你們歲數(shù)都大,倘若要去的話,老奴當(dāng)仁不讓,求陛下恩準(zhǔn)老奴行這一趟。”成公公端著藥碗往里走,步履小心,神情卻很坦然。

    楚予昭的目光緩緩環(huán)視三人,開口道:“洛白是朕的人,朕會親自去將他帶回來。且地府陰氣重,你們?nèi)藭魂帤馐审w,別說帶人,能不能保住自身很難說。可朕是誰?朕是天命所歸的大胤皇帝,是百鬼不侵的真龍?zhí)熳樱y道還會畏懼地府的魑魅魍魎嗎?此趟去地府,你們所有人都不行,只有朕去最合適。”

    “陛下——”

    “都不用再說了,朕意已決,誰也不能更改。”楚予昭的聲音透出嚴(yán)厲,“還是你們不信朕,都認(rèn)為朕不能將洛白平安帶回來?”

    他這一席話言辭鋒利,聲色俱厲,威嚴(yán)溢于言表,三人頓時都不敢做聲,只含淚帶憂地看著他。

    “卜清風(fēng),現(xiàn)在開始吧。”楚予昭轉(zhuǎn)向卜清風(fēng)道。

    卜清風(fēng)趕緊道:“陛下,此時還不行。”

    “不行?”

    卜清風(fēng)看了眼旁邊床上躺著的小豹,有些難以啟齒地道:“洛白魂魄此時還未曾去往地府。”

    楚予昭頓悟。

    是了,洛白此時尚且還活著,他的魂魄當(dāng)然不會去往地府。

    楚予昭低頭看著床上躺著的小豹,突然有些倉促地轉(zhuǎn)頭往屋外走:“那你們就在此守著他,等到時機(jī)到了再喚我。”

    他走得那么急,撞倒了一旁的凳子也沒有停步,徑直推門出去,竟是沒有再回頭看一眼。

    屋內(nèi)四人心里皆明白,就算他即刻便要去地府帶回洛白,卻也不能面對洛白的死亡,就看著他躺在自己眼前,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失去生機(jī)。

    天色已經(jīng)暗了下來,原本停住的雪又開始飄散,大片大片地墜落,在風(fēng)中打著轉(zhuǎn)。

    楚予昭立在院中,雪片很快就在他的發(fā)頂和肩上墊上了一層白,他一動不動地立著,只有在屋內(nèi)偶爾傳出一點(diǎn)聲響時,身體會那么顫抖一下。

    房門吱嘎一聲,楚予昭倏地轉(zhuǎn)回身,泛紅的眼睛死死盯著門口。

    成公公在那瞬間驚跳了下,待反應(yīng)過來后,急忙拿起手上的大氅:“陛下,風(fēng)雪大,您披件衣裳吧。”

    成公公將大氅披上楚予昭肩頭,手指觸碰到頸側(cè)的肌膚,涼得似冰。他不敢勸楚予昭去偏房歇息,只撐起一把傘,遮在了他的頭頂。

    楚予昭接過傘柄自己撐著,艱澀地吐出一個字:“他……”

    那些剩下的話,卻怎么都再也問不出口。

    成公公明了他心中所想,低聲回道:“快了。”

    握著傘柄的手捏緊,緊得都能看見上面暴起的青筋,楚予昭沙啞著嗓音道:“你進(jìn)去吧,朕想一個人呆著。”

    “是。”

    風(fēng)聲肆虐,似在聲聲悲號,樹枝被狂風(fēng)撕扯壓低,發(fā)出不勝負(fù)荷的斷裂聲。楚予昭閉著眼站在院中,全身被雪堆成了白色,像是一尊沒有感覺,也沒有靈魂的塑像。

    在某個瞬間,他像是突然感應(yīng)到了什么,倏地睜開眼睛,直直地看著前方。接著一行清淚從眼角溢出,冰涼地順著臉龐淌下。

    與此同時,身后的房門也被打開,紅四站在門口哽聲喚道:“陛下……”

    楚予昭僵硬地抬腳,一步步走向屋內(nèi),一眼便看見床上被子里隆起的那小小一團(tuán)。

    他身形終是晃了晃,被滿眼含淚的成公公扶住。

    楚予昭彎下腰劇烈咳嗽,片刻后再抬起身時便已恢復(fù)了沉穩(wěn)。他將成公公輕輕推開,走向卜清風(fēng),平靜地道:“開始吧。”

    卜清風(fēng)在這段時間內(nèi),已經(jīng)在屋內(nèi)將法陣布好,聞言也不拖延,點(diǎn)燃符紙,搖動招魂鈴,口中念念有詞。

    屋內(nèi)突然卷起風(fēng),兩排燭火被吹得搖搖欲墜,卻也沒有熄滅,等到那陣風(fēng)止,屋中央的空地上,空氣開始扭曲,形成了一個旋轉(zhuǎn)不休的漩渦。

    楚予昭將肩上的大氅摘下,隨手扔掉,卜清風(fēng)遞過來一個搖鈴:“陛下,您過去后是看不見鬼門的,若是尋找到了洛白,便搖響此鈴,鬼門會顯在你跟前。”

    待到楚予昭接過搖鈴放入懷中,卜清風(fēng)略微猶豫后又道:“魂體在陰府說不出話,所以陛下不能通過對話辨出洛白,得花費(fèi)一番功夫才行。而且他是新魂,可能會神志不清,如果記不住人也是正常,回來后就好了。”

    楚予昭沉默地點(diǎn)頭,示意自己明白了,卜清風(fēng)又遞上去一個倒錐形的沙漏:“陛下將這個沙漏帶著,沙粒漏盡便是一個時辰,一定要趕在那之前回來。”

    楚予昭將沙漏掛在腰帶上,大步向漩渦走去,紅四在身后不甘心地喊道:“陛下,還是讓臣去吧。”

    “求陛下再考慮一下,讓老奴去吧。”

    “就讓奴才去接洛白吧。”

    成公公和元福也跟著苦苦哀求。

    楚予昭沒有回應(yīng),直到走至漩渦前才停步,回頭對著三人溫和地道:“放心,朕一定會帶著洛白平安回來,你們就好好等著。”

    說完便轉(zhuǎn)回身,毫不猶豫地跨入了漩渦中。

    第84章、總會醒的

    一陣天旋地轉(zhuǎn)后, 楚予昭慢慢睜開了眼,發(fā)現(xiàn)自己正置身在一片曠野中。

    頭頂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是一片濃得化不開的黑, 四周也只有一片灰蒙。放眼望去, 極目處也是混沌模糊,隱約可見一些飄動的黑影。

    此處沒有風(fēng)也沒有蟲鳴鳥啾,四處感受不到一絲活氣,楚予昭并沒有多停留, 順著一條小道往前走。

    小路兩旁漸漸出現(xiàn)了一些花朵,形狀似大張的嘴,花瓣艷紅如血, 花蕊卻濃黑似墨, 隱約有光影流轉(zhuǎn)。

    隨著他往前, 道路兩旁的花也越來越多, 迤邐一片四處蔓延, 瑰麗中又帶著幾分妖異。

    他低頭看時, 發(fā)現(xiàn)花下的泥土竟然在起伏蠕動, 仔細(xì)瞧去, 那些花泥竟然是血肉融成的,里面還有部分殘肢, 其中一個頭顱大張著嘴,花根便深植于他的嘴和眼眶中。

    那些花在楚予昭經(jīng)過身側(cè)時, 齊齊向著他的方向轉(zhuǎn)動, 地上的藤蔓也如同蛇形般向著他蜿蜒而來。

    楚予昭拔出楓雪刀, 劈向最近的那條藤蔓, 那藤蔓竟發(fā)出類似人類的慘嘶, 接著化為焦黑色的塵灰。

    其他藤蔓似是怕了, 飛快縮了回去,發(fā)出嘈嘈聲響,如同竊竊私語一般。楚予昭無視那些動靜,神情不變地繼續(xù)往前。

    小路走到盡頭,出現(xiàn)在他眼前的是一條河流。河里翻涌著深黑色的河水,河面寬闊,隱約可瞧見遙遠(yuǎn)的對岸。

    河畔廣闊的河灘上,走著密密麻麻的魂體,他們就如同人一般,身體呈半透明狀,僅能從衣著和發(fā)飾的輪廓外形上判斷出男女,但五官卻模糊一團(tuán)看不清。

    楚予昭已經(jīng)有了心理準(zhǔn)備,所以看見這么多的魂體后并不吃驚,但讓他吃驚的是,每個魂體頭頂都浮空著一小團(tuán)彩色物體,一直跟隨著各自的魂體。

    他心知洛白應(yīng)該就在這里面,當(dāng)放眼望去時,看見河灘上全是半透明的魂體,而他們頭頂飄著的那團(tuán)彩色,竟然讓整個河灘如同一片浩瀚星河。

    楚予昭提步走向河灘,隨著距離越來越近,看清那些魂體頭頂?shù)牟蕡F(tuán),竟然也是些彩色的半透明小人。只是身體內(nèi)有著不同顏色的彩條,仔細(xì)數(shù)數(shù)的話,頭部三道,身體和四肢七道。

    他想起卜清風(fēng)所言,知曉這便是三魂七魄凝成的本體,想必頭部三道彩條便是三魂,而其他部位的七道,便是七魄。

    那些魂體本來都朝著一個方向踽踽行走,動作麻木遲鈍,楚予昭轉(zhuǎn)頭看他們前行的方向,看見遠(yuǎn)處有一座長長的石橋,橫跨在河面上,魂體們就從這橋上去到河對面。

    他正要收回視線,便見有名魂體竟然上不了橋,像是被一道透明屏障攔住。

    那魂體有些茫然,便站在那里沒動,很快就被其他魂體擠到了橋側(cè)邊。

    楚予昭清楚,這應(yīng)該便是壽數(shù)未盡的人,魂體不能前去投生,只得在這河邊游蕩。想到洛白此時也應(yīng)當(dāng)在四處游蕩,他心里一緊,趕緊轉(zhuǎn)身,向著和那橋相反的方向走去。

    魂體們熙熙攘攘向前,楚予昭進(jìn)入地府后,自動也成為了和魂體相同的半透明狀。但經(jīng)過那些魂體身側(cè)時,他們都驚慌地閃到一旁,像是遇見了什么洪水猛獸。

    楚予昭明白,活人和魂體究竟還是不同的,他們能感覺到。

    他逆著人流向前,魂體們?nèi)缤趾0惴殖鲆粭l道,他辨認(rèn)著兩旁那些閃開的魂體,從他們的身形衣著發(fā)飾,到頭頂那團(tuán)彩色本體,一個個仔細(xì)看去。

    他一直辨認(rèn)著,慢慢往前走,可直到將這一片河灘的數(shù)百個魂體都看盡,也沒有找到洛白。

    楚予昭低頭看了眼腰間的沙漏,已經(jīng)流逝了一小半,心中不免暗暗焦急。

    卜清風(fēng)說過,倘若不再一個時辰內(nèi)將洛白帶回去,那他倆就永遠(yuǎn)回不去了。

    他擔(dān)心剛才有所疏漏,將人給錯過了,便又回頭重新找了一遍。可一直找到了那座大橋旁,甚至探出身去看了橋底,還是沒見到洛白。

    楚予昭想大聲喚洛白,張開嘴卻發(fā)不出來半分聲音,頓時想到卜清風(fēng)所說,魂體在陰府里是出不了聲的,而他現(xiàn)在也是不能出聲的魂體狀。

    楚予昭站在原地環(huán)視了一圈,視線從那些匆匆行走的陌生魂體上掃過,又低頭看了眼只剩下一半的沙漏,只覺得一顆心直往下墜,太陽穴瘋狂跳動,腦袋也開始脹痛。

    洛白,你去了哪兒……你究竟去了哪兒……

    就在這時,他視線突然瞥到橋旁的一棵老柳后,有個半透明的人正在探頭探腦地偷看他。在他轉(zhuǎn)頭看去時,那人倏地藏到了樹后,卻露出來一只腳,腳不長,看形狀是穿著短靴。

    楚予昭盯著那只腳,向著那棵老柳慢慢靠近,一步一步……可當(dāng)他到了那棵樹后,那人又躲到了他對面,只在樹背后露出了一片衣角。

    楚予昭屏息凝神,圍著那棵老柳轉(zhuǎn)了半圈,樹后的人也跟著轉(zhuǎn)。下一瞬,他突然迅捷地從反方向沖回去,將那人堵了個正著。

    那人雖然發(fā)不出聲音,卻在原地蹦了老高,顯然被這下駭?shù)貌惠p。接著便扭頭要跑,被楚予昭一把抓住了胳膊。

    楚予昭不顧他的掙扎,眼睛死死盯著他頭頂。

    那團(tuán)由三魂七魄凝出的本體,和楚予昭一路看到的都不同。其他魂體皆是人形,而這團(tuán)本體卻分明是只小豹。

    一只彩色的半透明小豹,就那么漂浮在他頭頂上方,也似受到驚嚇一般,正在原地轉(zhuǎn)圈圈,又對著他揮舞爪子,作勢要撲上來咬人。

    洛白……終于找到你了。

    楚予昭的眼眶陣陣發(fā)熱,面前的洛白魂體還在驚恐掙扎,他緊抓著那只胳膊不放,并將他拉得離自己更近。

    你看看我,仔細(xì)看看我,別怕,我是哥哥。

    洛白的五官雖然瞧不清,但他明顯很驚恐,掙扎的幅度越來越大,差點(diǎn)就從楚予昭手里掙脫。

    楚予昭干脆將他按進(jìn)懷中,一手固定住他的后腦勺,一手強(qiáng)硬地扼住他的腰,不讓他掙脫出去。

    噓,噓,別怕,哥哥來接你了,你現(xiàn)在神志不清認(rèn)不得我,等到回去后就好了,別怕。

    洛白被他禁錮得不能動彈,掙扎片刻后,反應(yīng)不再那么激烈,只偶爾動一下手腳。

    楚予昭將下巴擱在他頭頂,面前就是那只浮空的彩色小豹。他看著小豹,突然覺得似乎哪兒有些不對。

    小豹依然緊張地看著他,四只爪子縮成一團(tuán),緊緊摳著地面。雖然看不清毛發(fā)之類的細(xì)節(jié),卻能從那大出一圈的體態(tài)上,看出他此時毛發(fā)都已經(jīng)炸開。

    到底是哪兒不對勁呢?

    腦中閃過一個年頭,他頓時醒悟。

    是了,他一路看來的這種本體,彩條都是頭部三道,身體四肢七道,可這只小豹,頭部的彩條分明是兩道,身體四肢一共也只有六道。

    楚予昭知道這是由三魂七魄凝結(jié)成的本體,可為什么小豹的本體會比其他人的本體少兩道?

    難道說……洛白少了一魂一魄?

    可現(xiàn)在情況容不得楚予昭細(xì)想,他低頭看了眼腰間的沙漏,發(fā)現(xiàn)里面僅存了一小層,沙粒就快要流盡,便一手摟住洛白,一手去取懷中的搖鈴,準(zhǔn)備召出鬼門。

    可就在他低頭掏出鈴的瞬間,洛白突然掙脫了他的桎梏,對著前方?jīng)_了出去,楚予昭猝不及防地伸手去抓,卻沒能將他抓住。

    洛白驚慌地往前跑,卻沒頭沒腦地沖向了那條河,他的雙足剛踏進(jìn)水中,那水里便伸出幾條全是白骨的手臂,扼住了他的腳腕。

    楚予昭也追了過來,拉住洛白往岸上拖,但那幾條白骨的力氣很大,死死抓住洛白的腳腕不松,而黑河里開始翻涌起波浪,竟然浮出無數(shù)個骷髏,密密麻麻地飄在河面上。

    那些骷髏就像是嗅到血腥的鯊魚,對著洛白的方向快速游來。

    楚予昭見狀,毫不遲疑地拔出楓雪刀,對著那幾條白骨劈去。他原本只想將它們劈斷,卻不想刀鋒閃過后,竟扯起一道炫亮的金芒。

    那道金芒在空中形成一條金龍?zhí)撚埃昂首發(fā)出一聲龍吟,將這陰慘慘的河畔照亮得如同白晝。

    隨著金龍騰空,整條黑河竟然被攔腰截斷,顯出了河底。

    河底竟然層層疊疊壘砌著數(shù)以萬計的白骨,其中一些白骨,在被金芒照亮的瞬間,就騰出黑煙,發(fā)出痛苦的嘶嘶聲。

    楚予昭趁機(jī)將洛白拉上了岸,金龍?jiān)陬^頂盤旋一圈后散成了光點(diǎn),河畔又恢復(fù)成開始灰暗的場景。只是身遭的那些魂體都嚇得躲到遠(yuǎn)遠(yuǎn)的,而河面上那些浮游著的骷髏沉下去,消失不見。

    楚予昭收好楓雪刀,低頭看了眼腳邊的黑河,在瞧見自己的倒影時,突然身體一僵。

    他看見自己頭頂浮空著一條彩色小龍,搖頭擺尾噴著氣,而小龍的細(xì)長身體上,竟然還騎著一只小豹。

    小豹比洛白頭頂上的那只體型更小,半個巴掌大,全身呈半透明狀,可以透過它身體看見對面,只有額頭和胸脯上各有一道彩條。

    楚予昭心中震驚,可眼下場景容不得他仔細(xì)琢磨,看了眼腰間只剩零星沙粒的沙漏,便一手抓住洛白,一手搖響了手中鈴鐺。

    隨著鈴鐺脆聲響起,他身后的空氣開始扭曲,漸漸形成了一面旋轉(zhuǎn)不休的漩渦。

    楚予昭也不停留,在沙漏中最后一粒沙子流盡時,摟著洛白一頭撞進(jìn)了漩渦中。

    返回時,天旋地轉(zhuǎn)的感覺較去陰府時強(qiáng)烈數(shù)倍,身體也似被撕裂成碎片,楚予昭只聽見紅四的聲音,似乎在驚喜大喊回來了,便瞬間失去了知覺。

    “哥哥,你不要死,不要拋下我……”

    楚予昭又聽見了男孩那撕心裂肺的哭聲,睜開眼后,不出所料地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在曾經(jīng)見過的那片林子,那名光溜溜的小男童,依舊伏在渾身是血的少年旁邊。

    他很冷靜的知道自己又在做夢,在聽到洛白嗓子都哭到沙啞時,不免覺得心疼,想上前去將他摟在懷里,告訴他自己會沒事,會好起來的。

    洛白抬起哭腫的眼,茫然地四處望,又搬起少年楚予昭的上半身往林子外拖。可他人小力氣也小,好不容易拖了兩步后便再也拖不動了。

    楚予昭看見洛白突然變成了一只小豹,伸出前爪,探在一動不動的人鼻下,眼睛也一瞬不瞬地看著爪子。

    片刻后,小豹又變回了男童,這次竟然沒有再大聲嚎哭,只一邊驚恐地發(fā)著抖,一邊在自言自語。

    楚予昭湊前了幾步,終于聽清了。

    “我能救你,娘以前就是這樣救了爹,我偷看過她那本冊子,上面的字雖然不識得,但我能看懂那些圖,我也可以,我也可以救你。冷靜,洛白,冷靜,快想想那術(shù)法是怎么用的……”

    楚予昭正在他身旁蹲下,突然眼前的畫面開始模糊,他清楚的知道這是快要夢醒了,只靜靜等待著,在下一刻便睜開了眼睛。

    頭頂是白色的紗帳,夢境和現(xiàn)實(shí)的交錯,讓他腦子還有些混亂。他盯著那紗帳反應(yīng)了片刻,騰地坐起身,喚了聲成壽。

    成公公正在墻角點(diǎn)熏香,聞言直起身,驚喜地道:“陛下,陛下您醒了?”

    “洛白呢?”

    楚予昭的喉嚨像是被銼刀銼過,沙啞難聽,他猛然從床上起身,卻起得太急,腳下卻一個蹌踉,被趕上來的成公公扶住。

    “陛下當(dāng)心,您去了趟地府,身子骨受了陰寒,卜大師說您身體底子好,不比普通人那般會落下病根。不過饒是已經(jīng)施法給您拔過毒,您也昏睡了三日——”

    “洛白呢?”楚予昭打斷成公公激動的絮叨。

    成公公趕緊道:“回來了回來了,洛公子也回來了。”又壓低了聲音:“洛公子活得好好的,箭傷已經(jīng)愈合,身體里的毒素也沒了,老奴每日里都要去聽他心跳,砰砰,砰砰,可帶勁兒了,身子摸著也是溫?zé)岬摹!?br />
    楚予昭臉上浮起了笑意,迫不及待地問:“是嗎?那他在哪兒?快扶我去看看他。”

    成公公聽到這話后卻沒有立即回應(yīng),神情里反而浮起了一絲遲疑,目光也開始閃躲。

    楚予昭沒有忽略到他這一絲遲疑,臉上的喜悅慢慢散去,沉聲問:“怎么了?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沒有沒有。”成公公連忙搖頭。

    “快說,他到底怎么了?”楚予昭厲聲追問。

    成公公嘆了口氣,道:“洛公子人是活過來了,但卻一直睡著不醒。他和陛下不同,陛下是親身去地府走了一遭,身體不適才昏睡了幾日。洛公子只是魂去了地府,身體卻是一直留在房里的,他這昏睡不醒……卜大師本說他和你不同,立即就會醒,可他一直昏睡著,卜大師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隔壁房間里,元福坐在床邊,擱下手上喝得只剩下小半碗的參湯,拿條干帕子去攢床上人嘴邊的殘漬。

    房門被輕推開,一陣?yán)滹L(fēng)灌入,元福以為是哪個伺候的下人,正要讓他快關(guān)門,轉(zhuǎn)頭卻看見楚予昭站在門口,頓時站起身,又驚又喜地喚了聲陛下。

    楚予昭眼睛只盯著床上的洛白,走過來在床畔坐下,低聲問:“他一直沒有醒來過嗎?”

    元福搖搖頭,有些難過地道:“沒醒來過。”湳溄

    “大夫怎么說?”

    “大夫看診后,說不出來緣由,卜大師也不清楚。”

    洛白已經(jīng)不是小豹形狀,恢復(fù)成少年模樣,靜靜地躺在床上。

    他面色平靜,長長的睫毛垂在下眼瞼,唇色紅潤,如同平常睡著了一般,似乎下一刻便能睜開眼。

    楚予昭看著他,良久后將他額上的一綹發(fā)絲撥開,喃喃道:“不著急,等他睡夠了,總會醒過來的。”

    第85章、他少了一魂一魄

    達(dá)格爾人已退出邊境, 但京城方面卻不停傳來消息,楚琫已經(jīng)自封為帝,并將在十日后進(jìn)行登基大典。

    楚予昭居住的院子, 主廳里坐滿了人, 包括從京城逃出來的左相辛源和劉懷府,以及一些素來忠心的臣子。

    “達(dá)格爾人經(jīng)此次重創(chuàng),元?dú)獯髠铱岫瑏砼R, 他們必定不會再有動作。咱們擁有數(shù)十萬兵馬,雖然和楚琫及幾位藩王的兵馬不相上下,但他們并非同心, 各自打著各自的算盤。至于已經(jīng)倒戈的京城左右大營, 雖然看似已經(jīng)歸順, 實(shí)則軍心不穩(wěn)。只要陛下率軍到達(dá)城外, 他們自然會起內(nèi)亂。”

    剛逃來沒幾日, 臉上還有幾塊凍瘡的禮部侍郎說完這通話后, 引得辛源等一干臣子頻頻點(diǎn)頭。

    “是啊, 陛下, 我們完全可以打去京城,楚琫那種亂臣賊子絕不是對手。”

    “臣懇請陛下即刻出兵, 率領(lǐng)將士們打回京城。”

    “臣懇請陛下即刻出兵攻打京城!”

    雖然群臣都激情洶涌,楚予昭坐于上首卻始終沉默。

    這段時間以來, 他日漸消瘦, 臉部輪廓愈加鋒利, 像是一把出鞘的劍, 讓人覺得比起以往來更不可親近。

    劉懷府小心問道:“陛下可是還有什么顧慮?”

    楚予昭良久后才開口道:“諸位的心情我理解, 可是有沒有想過, 倘若我們在京城開戰(zhàn),那些百姓將如何?”

    室內(nèi)正在大聲議論的臣子們,聞言都安靜下來,齊齊看向了楚予昭。

    楚予昭緩緩抬起頭,深邃雙眸猶如翻騰的深海:“如果朕帶兵攻打京城,不出十日,應(yīng)該可以將京城打下來,但戰(zhàn)火一旦燒至京城,這座大胤最繁華的都城會變成什么樣,朕就算不說,你們也應(yīng)該清楚。”

    “十萬人不到的寧作,曾經(jīng)淪為戰(zhàn)場,滿城百姓皆家破人亡,尸骨堆積如山。朕昨日出門巡防,便有那成群的孤兒在街上流浪。倘若換做百萬人的都城,你們可想過那會是什么后果?”

    大臣們頓時沉默,臉上也露出了凄然之色。

    雖說他們自己逃到了邊境,有些運(yùn)氣好的,還能將妻兒老母也帶上。可有些臣子只能單獨(dú)逃來,家眷還留在京城,聞言忍不住就抬起衣袖,悄悄擦拭眼角溢出的淚水。

    “打回京城的后果,朕知,楚琫也知。他深諳朕的顧慮,知道朕不會率兵攻打京城。皇叔雖然心機(jī)深沉,卻也是最了解朕的人。”

    楚予昭垂下眼眸,聲音帶著濃濃的疲憊。

    “陛下仁慈,乃是天下百姓之福。”辛源滿心折服地跪了下去,所有大臣也都齊齊跪下。

    辛源叩了個頭,又直起身問:“陛下,那我們接下來怎么辦?”

    楚予昭緩緩搖頭:“等,等一個機(jī)會。”

    議事結(jié)束后,楚予昭步出前廳去了后院。他推開屋門,去到床邊坐下,目光溫柔地注視著沉睡中的洛白。

    屋內(nèi)燒著炭火,暖融融的,他將被子揭開,動作熟練地給洛白翻身,按摩四肢的肌肉。

    “現(xiàn)在正是邊境最冷的幾日,等凜冬結(jié)束,春天就來了。你不是最喜歡耍雪嗎?趁著積雪還沒消融時快醒,我?guī)闳ヲT馬,去堆個最大的雪人好不好?前幾日巡防時,看見路旁有人堆了個雪人,有鼻子有眼,那眼睛又大又圓,特別像你……”

    門被推開,元福端著一盆熱水進(jìn)來,楚予昭脫掉洛白的寢衣,自然地從盆里擰起條帕子,親手給他擦身。

    洛白的皮膚裸露在空中,光潔柔潤,依然是細(xì)膩的瓷白,只是楚予昭在接觸到他脊背上的蝴蝶骨時,察覺到那里愈加瘦削,手下微微一頓。

    “紅四還沒回來嗎?”楚予昭問。

    元福道:“應(yīng)該快回了。”

    在所有大夫都束手無策的情況下,楚予昭想到了那個關(guān)于楠雅山的傳說。

    據(jù)說楠雅山頂有一座道觀,居住著靈豹守護(hù)人,世世代代守護(hù)著楠雅山。

    如果這個傳說是真的,那守護(hù)人能不能醫(yī)治好洛白?他抱著一線希望,昨天便派紅四上楠雅山去一探究竟,想來如果沒有什么意外的話,今天也該回了。

    洛白沉沉睡著,楚予昭給他擦拭完身體,換上干凈寢衣,再將他重新躺好,蓋好被子,掖上了被角。

    他剛端起旁邊的參湯,用小勺攪動,待溫?zé)岷笪菇o洛白,門就突然被推開,紅四帶著一身風(fēng)霜站在那兒,還在大口大口喘氣。

    楚予昭看著他沒有任何反應(yīng),像是愣怔住一般,倒是元福將人趕緊拖了進(jìn)來,關(guān)好門。

    “快進(jìn)來,別讓冷風(fēng)把洛白吹著了。”

    楚予昭心跳很快,喉嚨上下壁干澀地黏在一起。他既想開口問,卻又不敢出聲,元福替他問出了口:“怎么樣了?訪到人了嗎?”

    “訪到了。”紅四道。

    “結(jié)果怎么樣?”元福追問。

    紅四有著片刻的沉默,楚予昭趕緊低頭看著地面,捏著小勺沒動。

    “山頂是有一處道觀,我敲了很久的門,里面才有人應(yīng)聲。聽我說了來意后,那人隔著觀門說,他的確是能救洛公子,而且方法也不難。”

    當(dāng)啷一聲脆響,楚予昭手上的勺子掉落在地,他整個人騰身站起。

    “他果真能救洛白?”

    “是的,他雖然一直沒開門,但語氣非常篤定,還說洛公子目前這種病癥只有他能救,只是……”紅四說到這里停住了口。

    “只是什么?”楚予昭啞著聲音追問。

    “只是他有一個條件。”

    “什么條件朕都可以許給他,你說。”

    “可是要錢財?這些都可以給他,給他。”元福也顧不上楚予昭就在身側(cè),激動地插嘴,“重新修建道觀也可,修得漂漂亮亮的。”

    楚予昭跟著道:“是的,他要什么都給他,不光錢財,給封號也行。”

    紅四猶豫了一瞬,硬著頭皮低聲道:“臣也問過了,他說錢財利祿都不要。只是這病原本就是陛下欠洛白的,若要他出手治病,得讓陛下拿出最誠懇的方式,他要感受到陛下的真心,才會出手救洛公子。”

    屋內(nèi)安靜下來,元福一臉茫然,楚予昭卻踱到窗邊,喃喃道:“拿出最誠懇的方式,感受到真心……”

    片刻后,他轉(zhuǎn)頭看著床上洛白沉靜的睡顏,道:“朕明白了。”

    楠雅山大雪紛飛,銀裝素裹。此時正是一年中最冷的凜冬,整座山被籠罩在風(fēng)雪中,天地間似乎沒有一只活物,只有撲簌簌的雪片飄落聲。

    被積雪覆蓋的長長石階上,有人正在向山頂緩慢行走。他每上到一級臺階,便跪在雪地上,虔誠地叩頭,再繼續(xù)往上一步。

    在這滴水成冰的風(fēng)雪里,楚予昭卻僅僅身著一層單衣,他的唇已經(jīng)凍得青紫,眉睫上也蓋著冰渣,卻依舊一步一叩首,向著山頂緩慢行去。

    石階仿佛沒有盡頭,向上蜿蜒在一片濃霧里,紅四抱著楚予昭的衣物跟在不遠(yuǎn)處,雙眼通紅,卻也不能阻擋,只能咬牙跟著。

    楚予昭全身已經(jīng)被凍得沒有知覺,只有心窩口還有一絲熱度,紅四沖上前,拔掉裝著烈酒的皮袋木塞,遞到了楚予昭面前。

    “陛下,再喝一口吧,不然撐不到山頂?shù)摹!?br />
    楚予昭沒有反對,伸手去接皮袋,但手指卻僵得似木棍,連皮袋都握不住,紅四連忙將袋口湊到他顫抖的唇邊。

    狠狠灌下兩口酒后,紅四又抖開手上的衣物道:“陛下披一件大氅吧。”

    楚予昭卻將那件大氅撥開,抬頭望了眼看不到盡頭的石階,堅(jiān)定而沉默地繼續(xù)往上。

    他的腳步越來越緩慢,終于撲在了積雪里。紅四驚叫一聲,正要沖上前去扶,卻看見他身體動了動,竟然再一次撐了起來。

    無邊風(fēng)雪里,他雖然行走得甚是緩慢,卻始終踉蹌往上,一刻也不曾停歇。

    好在山腳和山腰的風(fēng)雪雖大,山頂卻有淡淡的陽光照耀,楚予昭終于到達(dá)山頂時,便看見了一座小小的道觀。

    他的體力已至極限,卻依舊強(qiáng)撐著不讓紅四扶,一步步挪到觀門前,抬手叩擊了兩下木門。

    像是一直在等待他到來似的,觀門應(yīng)聲而開,一名長髯飄飄,仙風(fēng)道骨的道士站在門口,面帶微笑地看著他。

    楚予昭在第一眼看見他時,便認(rèn)出這是曾經(jīng)到過宮里,幫雪夫人傳話,讓他照顧洛白的那名無崖子道長。

    “道長……救救洛白。”

    當(dāng)說出這句話后,一直撐著他的那股力量終于殆盡,身體往后仰倒下去。

    楚予昭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一張竹塌上,屋內(nèi)沒有其他人,只有無崖子正坐在一旁,用火鉗撥弄著面前的一盆炭火。

    “醒了?”無崖子頭也不抬地問。

    楚予昭低低嗯了一聲。

    無崖子用火鉗從炭火盆里撥出幾個黑黢黢的東西,撿起來又打又拍,嘴里發(fā)出嘶嘶聲,接著將那東西掰開,屋內(nèi)頓時騰出烤土豆的香味。

    楚予昭看著他將那幾顆烤土豆放在白瓷盤里,邊上還放了兩片交叉的竹葉做點(diǎn)綴,再端到自己面前。

    “觀里也沒有其他好東西,陛下就湊合著用點(diǎn)吧。”無崖子笑瞇瞇地道。

    楚予昭的確很餓了,也不推辭,接過那盤土豆就開始吃。無崖子又從一旁的竹筐里取出幾個土豆丟進(jìn)炭火盆,道:“陛下的那名屬下已經(jīng)下山去了。”

    “嗯。”楚予昭大口大口地吃著土豆。

    “陛下,那皮是要剝掉的。”

    “沒事,皮也很香。”

    一盤熱土豆下肚,楚予昭只覺體力又恢復(fù)了,他身上已經(jīng)多了件皮袍,應(yīng)該是方才昏睡時,紅四給他穿好的。

    “道長,原來那個守護(hù)靈豹一族的傳說是真的,你就是守護(hù)者。”放下盤子后,楚予昭切入了正題。

    無崖子看著炭火盆,道:“是啊,貧道從小就跟著師父住在這山上,洛白的娘去世,便是貧道送走的。”

    楚予昭側(cè)頭思忖了下:“道長,朕其實(shí)有一點(diǎn)不解。”

    “陛下請講。”

    “既然道長是靈豹守護(hù)者,那按照常理來說,雪夫人應(yīng)該將洛白托付給道長照顧,為什么還要將他送進(jìn)宮?”

    無崖子側(cè)頭看了他一眼,道:“陛下不是已經(jīng)瞧見過了嗎?”

    楚予昭不明白他這話是什么意思,皺了皺眉:“朕瞧見什么了?”

    “陛下前不久去過地府,應(yīng)該已經(jīng)瞧見洛白的本體了吧?”

    楚予昭有些暗驚他竟然連這個也清楚,卻還是誠實(shí)回道:“是,朕去了次地府,將洛白的魂體帶了回來,也瞧見了他的本體,是一只彩色的小豹。”

    “那陛下也該清楚,洛白他少了一魂一魄。”

    “少了一魂一魄……”楚予昭怔怔重復(fù)后,陡然睜大了眼,如夢初醒般道:“是了,那小豹身體里彩色條紋的確比其他魂體少了兩道,我當(dāng)時就在想,是不是少了一魂一魄。”

    無崖子沒有再說下去,只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接著繼續(xù)翻弄那幾顆土豆。

    楚予昭因?yàn)闊o崖子的話,腦中念頭開始飛轉(zhuǎn)。

    在地府時,洛白的本體少了一魂一魄,然而他看到自己的水中倒影時,本體不光有龍,還有一只恰好有著兩道彩條的小豹。

    難道說……難道說……

    楚予昭腦中像是閃電劈過,陡然閃過一個猜測,因?yàn)檫@個猜測,他的血液陡然涼至冰點(diǎn),牙齒也發(fā)出輕微的碰撞聲。

    良久后,他才聽到自己發(fā)出了一道沙啞難聽的聲音:“道長,你的意思……洛白他……他曾經(jīng)將一魂一魄給了我?”

    無崖子淡淡地嗯了一聲。

    楚予昭語氣遲緩地問道:“那是什么時候的事?”

    剛問出口,他就似是回憶起來,臉上露出個奇怪的表情,“對了,應(yīng)該是被熊抓傷的那次吧,畢竟我都奇怪自己是怎么活過來的。原來,原來是洛白……”

    “是的,他知道他爹以前差點(diǎn)死掉,是他娘用法術(shù)救活的,所以也想用同樣的法術(shù)將被熊抓傷的陛下救過來。但他只從雪夫人那里偷看了記載法術(shù)的冊子,字都沒有認(rèn)清,只隨著圖畫依葫蘆畫瓢。結(jié)果到了關(guān)鍵的一步,便是用術(shù)法給陛下造出一魂一魄,他卻造不出來。陛下當(dāng)時命在旦夕,他情急之下,干脆將自己的一魂一魄填進(jìn)去了。”

    無崖子說完,垂眸看著面前的炭火,又平靜地道:“因?yàn)樗倭艘换暌黄牵员愠闪艘粋傻子。”

    楚予昭緊咬著牙關(guān),指關(guān)節(jié)捏得發(fā)白,指甲陷入了掌心里。他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給扼住,肺部的空氣快被抽干,胸口一陣陣難忍的抽痛。

    無崖子繼續(xù)道:“在陛下回宮后,雪夫人曾經(jīng)去找過陛下,想將屬于洛白的那一魂一魄取走。”

    楚予昭眼前又浮現(xiàn)了那一晚的場景,電閃雷鳴中,雪夫人手持長劍對準(zhǔn)他胸口,目光和劍鋒一樣冰涼。

    “那她為什么不取走?”楚予昭啞著嗓音問道。

    “她倒是想啊,可是到了宮里后,發(fā)現(xiàn)陛下的本體竟然是真龍,她根本動不了。”無崖子瞥了他一眼,嘴角勾了勾,道:“雪夫人沒那么好心,還要留下陛下一條命,只是取不走罷了。她嘴上不說出來真實(shí)原因,只是要陛下承她一份恩情。”

    楚予昭紅著一雙眼睛道:“她如果告訴我,我會親手交出一魂一魄,也免得洛白遭受這么多年的罪。”

    無崖子又道:“她將洛白送到宮里,既要他留在你身邊,又要你對他不太親近,也是因?yàn)殡m然她取不走洛白的一魂一魄,但那魂魄卻能感受到洛白的存在,會加速對你本體的修復(fù),也稱作養(yǎng)魂。等到某一日養(yǎng)魂成功,那一魂一魄便能脫離陛下身體,重新回到洛白身體里。”

    “而她又擔(dān)心你察覺到這一切,會對洛白做出什么,畢竟要留下魂魄最好的辦法,就是除掉魂魄的原主人。所以,雪夫人讓陛下不要對洛白親近,只當(dāng)養(yǎng)只貓兒狗兒般,隨便丟在宮里便好。”

    無崖子說到這里嘆了口氣:“老道將這些緣由都對陛下講了出來,還請陛下體諒雪夫人的一片拳拳愛子之心,不要怪責(zé)她。”

    楚予昭怔怔望著那盆炭火,眼底似有水光閃動:“我有什么資格可以怪責(zé)她?洛白是因?yàn)榫任也派盗诉@么些年,我又有什么資格可以怪責(zé)她?”

    兩人都沉默下來,屋子里只聽見炭火偶爾炸開的嗶啵聲。

    良久后,楚予昭平復(fù)了心緒,問道:“道長,我去地府將洛白的魂體找回來了,可他一直沉睡不醒,是因?yàn)樯倭艘换暌黄堑木壒蕟幔俊?br />
    無崖子道:“是的,他少了一魂一魄,平日里倒沒有什么大問題,可一旦出事,他魂體不全,沒法和身體徹底相融,便不能蘇醒。”

    “可有什么解決的辦法?”楚予昭平靜地問。

    無崖子轉(zhuǎn)頭看他,目光里帶著幾分探究和審視,楚予昭卻神情坦然,任由他打量。

    無崖子放下火鉗,起身走到窗邊,推開了木窗,讓清冽的風(fēng)卷著雪片吹了進(jìn)來。

    他就這樣看著窗外,片刻后突然轉(zhuǎn)身,冷聲道:“昨日紅四統(tǒng)領(lǐng)來到觀里求醫(yī),貧道說,必須要看到陛下的誠意和真心,才會答應(yīng)給洛公子治病。今日陛下在風(fēng)雪里僅著單衣,一步一跪到達(dá)山頂,貧道看見了,所以打開了觀門。”

    “貧道說出那番話,并非刻意刁難折辱陛下,而是真正能治愈洛白的,天下唯有陛下一人,至于要不要治好他,全看陛下的誠意和真心。”

    楚予昭像是已經(jīng)知道了答案,站起身繞過火盆,對著無崖子深深一揖,一字一句清晰地道:“只要他需要,只要我有,任憑拿去。”

    *

    作者有話要說:

    魂魄還在朕那里呢,你們該不會以為洛白去了地府一圈,魂魄就齊了吧。

    第86章、醒來

    洛白做了長長的一個夢。

    他在夢中看到一片璀璨的星空, 下面是廣袤的曠野,年少的楚予昭坐在草地上,給更加年幼的他講著那些星宿的故事。

    當(dāng)風(fēng)吹來, 楚予昭就將身上破舊的衣衫脫下, 將他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用溫柔的聲音說,弟弟,回去了吧, 起風(fēng)了。

    回村的小道上,楚予昭將他背在背上,夜幕下的少年人肩背單薄, 卻將他背得穩(wěn)穩(wěn)的, 兩人有問有答地順著小道往回走。

    他看見稍大一些的自己, 被一群小孩子圍著笑, 大聲叫他傻子。他則縮著脖子低著頭, 匆匆跑回家后, 靠在院門上輕聲嘟囔:我不是傻子, 你們才是傻子。

    他看到娘用藤條抽他, 邊抽邊聲淚俱下,問他為什么要那樣做, 為什么要用那種法子去救人,說他真正就是一個傻子。

    他沒有還嘴, 也沒有覺得委屈, 只想娘不要那么生氣難過就好了。

    他看到已經(jīng)成人的自己, 正坐在一張軟椅上, 腳泡在水盆里。面前有人正低頭在給他洗腳, 他用腳趾在那人掌心里撓了撓, 那人抬起頭,眉目英俊,眼神極盡溫柔。

    他看到成百上千的魂體在身側(cè)漂浮,他夾雜在里面渾渾噩噩的走,卻在看見遠(yuǎn)處一個魂體時,停下了腳步。他心里的空洞在看到那魂體的瞬間,似乎便被什么東西給填補(bǔ)上。

    他見那魂體東張西望,似在找尋什么,身上散發(fā)出和他們不同的氣息。那氣息既吸引著他想靠近,卻又帶著強(qiáng)烈的壓迫感,讓他心頭有些害怕,本能地知道要避開,便躲到一棵老柳后偷偷的看。

    但那魂體卻在樹后將他抓住了,攝人的氣息令他恐懼。

    他開始掙扎,逃跑,卻在水邊又被抓了回去。掙動中,他瞧清楚了對方頭頂?shù)牟噬↓垼查g就安靜下來了。

    在那朦朧的記憶力里,他似乎曾經(jīng)見過這樣一只彩色小龍,只是當(dāng)時那小龍傷痕累累,身上的彩條也變得黯淡無光,就要熄滅。

    當(dāng)時他將自己的彩色小豹和那小龍放在一塊時,小龍?zhí)鹆祟^,伸出舌頭溫柔地舔舐小豹,身體也漸漸亮起了光彩。

    ……

    這個長夢結(jié)束時,洛白的睫毛顫了顫,慢慢睜開了眼。

    那雙漂亮的眼睛依舊澄凈,依舊帶著不諳世事的天真,卻又比以前多出幾分靈動光彩。

    楠雅山頂最先感受到那一縷春風(fēng),積雪融成水,匯成溪流,潺潺地流往山腳。

    元福正在道觀的小院子里晾曬被子。今日雪霽天青,太陽也有了溫度,正是曬被子的好時候。

    他剛將被子搭在細(xì)繩上,目光無意識瞥向門口,整個人就頓在了那里。

    只見一名五官精致,臉色卻有些蒼白的俊俏小公子,身著白色單衣站在門口,正笑吟吟地看著他。

    “元福姨。”洛白的聲音還略微有些虛弱。

    元福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又愣愣看著他,片刻后淚水就涌了出來,嘴唇翕動著喚了聲:“公子。”

    “元福姨。”洛白的眼睛也紅了,小跑步向元福跑來。

    元福神情卻變了,上一瞬還滿臉激動,這一瞬便拉下臉,豎起眉毛尖聲道:“這么冷的天,你穿件單衣就往外走,是嫌自己好得太快嗎?”

    元福將手臂上的被子往細(xì)繩上一搭,騰騰走過來,推著洛白就進(jìn)了門:“快去穿衣衫,把皮袍穿上。”

    洛白很快就被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皮袍皮靴加披風(fēng),手里揣著個暖手爐子,笑嘻嘻地站在院子里,看元福給自己整理衣裳。

    元福嘴里一直在抱怨,卻不停抬手擦拭眼角的淚水:“你可真是個磨人精,這段時間可把我給磨怕了,以后可得好好愛惜著身體,我也不年輕了,可經(jīng)不起你再這樣折騰幾次,穿好衣衫就歇著,別院里住著好幾名大夫,我去喚他們來看看——”

    洛白突然就伸手將元福抱住,讓他剩下的那些話都斷在了喉嚨里,再將臉蛋兒湊去在他臉上貼了貼,道:“元福姨,我知道啦,以后再也不會生病讓您擔(dān)心了,看我現(xiàn)在不是將衣衫都穿好了嗎?您要是不放心,我再將那皮裘也披上。”

    元福拍了拍他的肩,道:“知道就好。”

    洛白直起身,問道:“元福姨,哥哥呢?”

    元福神情一黯,勉強(qiáng)道:“陛下忙著呢,所以下山了。你好好住在這里,等他空閑了自然會上山來看你。”

    洛白一直看著他,又問:“哥哥是不是情況不太好?”

    元福下意識反駁:“哪里就不太好了?明明比你還要早醒來一天。”

    話音剛落,洛白便長長舒了口氣,神情也輕松下來:“能醒來就好,說明人沒有大礙,只要能醒來就行。”

    元福一愣,洛白又問:“那他現(xiàn)在在哪兒?”

    “陛下啊,不是說了嗎?陛下已經(jīng)下山了。畢竟他很忙,還有很多事情要辦。”元福支支吾吾,目光卻下意識瞥向左邊。

    “唔,我知道啦,那我現(xiàn)在去看看他。”洛白道。

    元福看著他轉(zhuǎn)身去了左邊偏院,有些回不過神地站在原地。

    洛白這次醒來后,看似和以前沒有什么區(qū)別,但他隱隱又覺得有哪兒不一樣了。

    到底是哪兒不一樣呢?

    元福迷茫地?fù)狭藫项^。

    洛白踏入道觀偏院,鼻中便聞到了一股藥香,和初春的清冽山風(fēng)混在一起,竟然出奇的好聞。

    山頂春季來得似乎比山下要早,院角的一株杏樹已經(jīng)滿是綠枝,之中隱隱露出淺色的花苞。

    杏樹下的屋子里,透過打開的窗戶,可以看見窗邊擱著一張竹椅,有人斜倚在上面。旁邊的小紅爐上架著一口藥鍋,正咕嚕嚕燉著藥。

    聽到洛白的腳步聲,那人睜開了眼,正是無崖子。

    無崖子看見洛白后,默默地將他上下打量一番,也沒有出聲,只抬起手指對屋內(nèi)指了指,仍然保持著斜倚的姿勢,又閉上了眼睛。

    洛白不認(rèn)識無崖子,便直接跨進(jìn)大門,左右看了下,又進(jìn)了里屋。

    迎面便是張大床,那上面躺著一個身形高大的人,臉色蒼白卻分外英俊。

    洛白在看清他的第一眼時,視線就凝在他臉上,再也挪動不了分毫。

    他站在門口,也不知過了多久,才一步步靠近,在床側(cè)坐了下來。

    時光靜靜流逝,洛白就這樣一瞬不瞬地看著楚予昭,看他平緩起伏的胸膛,深邃的眼窩,挺拔的鼻梁,還有那線條分明的薄唇。

    他俯下身,輕輕吻了上去。

    楚予昭的唇瓣干燥微涼,卻很柔軟,帶著淡淡的藥香。洛白在他唇上停留片刻后才抬起頭,目光依舊柔柔地落在他臉上。

    “哥哥,我來的時候,看見外面的杏花開了,等會兒你醒了,我就帶你去看院子里的杏花。”

    “你還記得小時候的事嗎?你帶著我一起看杏花,摘青杏腌在陶甕里,等到杏子熟了,就選那最黃最紅的給我吃。你說有蟲眼的最甜,但是我怕蟲,你就摘了一捧回去,用刀子一個個挖掉蟲眼,剩下好的地方給我吃。”

    “你那時候什么都記不住啦,但你說記不住沒有關(guān)系,只要有我就行。你說要永遠(yuǎn)和我在一起,守著我長大,還會給我蓋房子,看著我娶媳婦,生孩子,讓孩子叫你大伯。”

    “但是你沒有守著我長大,以后也不會看著我娶媳婦,我也沒有孩子要叫你大伯。”

    洛白拿起楚予昭搭在被子外的手,在那骨節(jié)分明的手背上親了親,“不過不要緊,因?yàn)槟憔褪俏业南眿D,而且我們也會永遠(yuǎn)在一起。”

    “我知道,等會兒你醒過來后,可能會和我一樣,也成了個傻子。你傻乎乎的會是什么樣子呢?會纏著我要綿綿啵啵湯嗎?會要我陪你去耍雪嗎?”

    洛白的眼睛里閃動著水光,又低頭將那點(diǎn)水光蹭在楚予昭的手背上:“我會喂你喝綿綿啵啵湯,會陪你耍雪,我的心肝,你想要做什么,我都會陪著你。”

    他將臉埋在楚予昭胸前,深深嗅聞那讓他安心的熟悉氣息,低聲道:“這樣好了,每過上五年,咱們就換一次,互相做一次傻子。總不能老是讓我照顧你,你也得照顧我,我們五年一換魂魄,輪流做對方的傻子。”

    他的眼淚悄無聲息地滲進(jìn)了楚予昭的單衣,將那里濡濕了一大片,卻不想抬頭,只伸手緊緊地環(huán)住他的肩頭。

    就在這時,他突然感覺到頭頂落上了一只大手,掌心溫暖,輕柔地,帶著無限憐愛地?fù)崦陌l(fā)頂。

    洛白心頭一震,倏地抬起頭,淚眼模糊的視線里,對上了那雙深邃迷人的眼。

    看著怔怔發(fā)愣的洛白,楚予昭臉上露出一個淺笑,再啟開唇,用幾不可聞的聲音道:“真是個小傻子。”

    “哥,哥哥……”洛白呆呆地道。

    楚予昭嗯了一聲。

    他聲音低沉醇厚,趴在他胸膛上的洛白,都感覺到了身下胸腔的震動,這才反應(yīng)過來,連忙撐起身,顧不得去擦臉上的淚水,驚喜地問:“哥哥你醒了?”

    “我一直都醒著。”楚予昭的聲音依舊很小,但卻非常清晰。

    “那你,那你……”洛白吶吶的,有些不敢問出剩下的話。

    楚予昭微笑著道:“我不傻。”

    “嗯,你當(dāng)然不傻了。”洛白倏地一個激靈,音量都提高了幾分,“你一點(diǎn)都不傻,你可聰明了,以后誰敢說你傻子,我第一個就要撓死他。”

    說完又湊上前,沒頭沒腦地在楚予昭臉上啄吻,將自己臉上的淚水都蹭了上去,嘴里迭聲道:“我的漂亮寶貝兒,聰明寶貝兒,世上就沒人比你更聰明。”

    楚予昭就那么躺著,安心享受洛白急切的啄吻,等到他直起身,才微笑著繼續(xù)道:“我真不傻。”

    洛白還要說什么,卻被楚予昭打斷:“雖然將你的一魂一魄還了回去,但我的魂魄已經(jīng)長全了。”

    洛白又是那副呆呆的模樣看著他,片刻后眼底亮起了光彩,像是熠熠閃光的星星。

    “你是,你是真的不傻?”

    “真的。以前我經(jīng)常痛癥發(fā)作,就是你的魂魄,也就是小壞在修補(bǔ)我的魂魄。只是沒有你的遏制,他的動作可能有些大,讓我感覺到了疼痛。”

    楚予昭反握住他的左手,拉到嘴邊親了親:“無崖子道長見我的魂魄已經(jīng)修復(fù)好,所以才敢將小壞從我體內(nèi)剝離,還到了你的身體里。”

    洛白用右手捂住嘴,眼淚不受控制地往外涌,眼睛卻又笑成了彎彎的月牙狀。

    楚予昭定定看著他,又伸手將他攬?jiān)趹牙铮皇謹(jǐn)堊∷募纾皇秩タ樕系臏I。

    “別哭了。”他聲音變得有些低啞。

    洛白抽噎著道:“我這算不得哭,哭是傷心,我就是,就是高興得流眼淚。”

    “我知道。”

    楚予昭松開他肩頭,將他下巴抬起來,俯下頭,吻上了他的唇。

    這個吻只淺嘗即止,但唇分時,洛白身體發(fā)軟,臉頰也飛起了兩團(tuán)紅暈。

    楚予昭用鼻尖和他輕輕磨蹭,片刻后低聲呢喃:“謝謝你,小豹子。”

    “不客氣。”洛白也聲如蚊蚋。

    兩人互相看著,又同時笑了起來。

    “但是你剛才的話我也聽見了,你說話得作數(shù)。”楚予昭又說。

    “作數(shù)作數(shù),什么都作數(shù)。”洛白已經(jīng)不記得他指的是什么,只不斷應(yīng)承。

    楚予昭又笑了起來:“那你去叫一碗吃的來,等我吃點(diǎn)東西,再一起去看杏花。”

    “嗯,好。”

    元福將白玉丸子湯送了進(jìn)來,又極有眼色地退了出去,洛白將楚予昭小心地扶起來,在他背后塞了個枕頭靠坐著,自己端了湯水,舀起一個丸子,送到了楚予昭的嘴邊。

    楚予昭含著丸子細(xì)細(xì)咀嚼,洛白就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看他的喉結(jié)上下滑動,看他的唇被染上了一層水光。

    終于在他咽下丸子時,洛白沒有忍住內(nèi)心的蠢動,湊上前碰碰他的唇又離開,低聲道:“啵!”

    楚予昭頓了下,洛白又道:“其實(shí)以前每次看見你細(xì)嚼慢咽的吃東西,我都想親你。”

    “那為什么不親?”楚予昭問。

    兩人距離很近,鼻息相聞,洛白看著楚予昭的睫毛,輕聲道:“我親了啊,每次都被你擋住,所以我那時候是個傻子嘛,都不知道偷襲。”

    楚予昭頓時笑了起來,眼睛里閃著愉悅的光。洛白伸手撫上他的臉,又在他唇上啄了幾下,這才心滿意足地退回身坐好。

    將一碗湯水吃盡,洛白扶起楚予昭起身,又將一件大氅披在他肩上,才發(fā)現(xiàn)他高大的身形全靠骨架撐著,實(shí)則消瘦了許多。

    “取魂魄很疼吧?”洛白心里一酸。

    楚予昭垂眸看著他,道:“沒有你那時候疼。”

    洛白想了想,說:“我記不得了,應(yīng)該是不太疼的。”

    楚予昭將他額頭上的一縷發(fā)絲掠開,又捏了下他小巧的耳垂,低聲道:“我也記不得了,應(yīng)該也不疼。”

    兩人又相視微笑起來,洛白將楚予昭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扶著他慢慢往外走。

    楚予昭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地跟著洛白到了院里。

    早春的風(fēng)微寒中帶著清新,楚予昭深深呼吸了一口,窗戶旁的無崖子直起身,道:“喲,能起床了?”

    洛白轉(zhuǎn)頭看向無崖子,他對著洛白笑了笑:“我是你娘的師兄,也就是你的舅舅。”

    洛白上下打量著無崖子,沒有做聲,無崖子又道:“你媳婦兒也是我治好的。”

    一聽到給楚予昭剝離魂魄的就是他,洛白臉色就不太好了,無崖子卻沒注意到,只手捋長須站在窗邊,一臉得意地道:“這個剝魂術(shù)是我們師門獨(dú)技,貧道還從未使過,想不到第一次使便成功,人也沒事。”

    “你要是失敗了怎么辦?”洛白兩條眉毛緊緊擰起,“他還有大事,還要拿回皇位,身體貴重著吶,要是出個事可怎么辦?”

    無崖子道:“出不了,真要出事,我負(fù)責(zé)。”

    “你怎么負(fù)責(zé)?我砸光你的道觀,將你撓得稀巴爛,也賠不了我一個哥哥。”洛白面無表情地道。

    “哎,我說你這只小豹子,長得圓頭圓腦的,怎么就和你娘那母豹子一樣兇了?混不講道理。”

    洛白還要回嘴,被楚予昭扯了扯手臂,便側(cè)過頭,昂著下巴不做聲了。

    “你莫要不講道理,他都是為了你好。”楚予昭低聲道:“何況我不沒事嗎?要不是你舅舅出手相助,我倆現(xiàn)在還不知道是怎樣一副光景。”

    洛白心知他說得有理,但想到這剝魂術(shù)非常兇險,若是楚予昭的魂魄沒有長好,或者中途出現(xiàn)其他閃失,那么現(xiàn)在就不是這個結(jié)果了,便還是心有余悸地撅著嘴。

    “去給你舅舅道歉。”楚予昭輕輕推了下他,又低聲道:“小豹子,你可是最通情理的小豹子。”

    洛白也覺得自己很無禮,便慢慢走到窗邊,伸出手指撓著木頭窗欞,嘴里嘟囔著:“舅舅對不起。”

    “我耳朵背,聽不清。”無崖子道。

    洛白聲音大了些:“舅舅對不起,我知道您都是為了我好,可是我太擔(dān)心哥哥了,就對您大喊大叫。其實(shí)要不是舅舅,我和哥哥現(xiàn)在都不知道是怎么樣。我不識字,是只不講道理的豹子,舅舅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就原諒我這一次。”

    “我還是第一次見著將不識字講得這樣理直氣壯的。”無崖子斜斜瞥了他一眼,說:“過來。”

    洛白便聽話地將上半身探進(jìn)了窗戶。

    無崖子打量著他,再伸手扯住他臉蛋晃了晃:“長大了,我還是多年前見過你一面。那時候你還沒有筷子長,也似模似樣的包在襁褓里,被你娘抱著上了楠雅山,說是生了小豹,要讓師父見一面。”

    洛白用手指比了下筷子的長度。

    “搭在襁褓上的面紗揭開時,我還以為是個嬰兒,探頭一看,結(jié)果是只大白老鼠,長了一層茸毛,軟乎乎的。我趁你娘沒注意,伸出指頭讓你啃,你果然就抱著我指頭咂得津津有味,被你娘發(fā)現(xiàn)后,追著我打。”

    洛白忍不住撲哧笑出聲,無崖子看著他,也瞇起眼笑了。

    對這個憑空冒出來的舅舅,洛白本來還沒什么感覺,但突然就覺得兩人之間親近了起來。

    “舅舅,對不起。”他再一次道了歉。

    無崖子摸摸他的頭:“無妨,舅舅知道你是一時情急,你媳婦兒沒事,就是剝魂后,新生魂魄和身體還不能相融。只要能站起來,便表示魂魄已經(jīng)掌控了身體,再調(diào)養(yǎng)幾日就恢復(fù)如初了。”

    洛白回到楚予昭身邊,像是領(lǐng)功的小孩子,眼睛發(fā)亮地看著他。楚予昭勾了勾唇角,見無崖子又躺了下去,便飛快地在洛白唇上親了下,夸道:“好小豹。”

    洛白踮了踮腳尖,心里美滋滋,卻突然想起之前劉四好夸他:“好狗。”

    “怎么了?”楚予昭察覺到洛白的異樣,問道。

    洛白一臉若無其事:“沒什么。”

    第87章、搬進(jìn)后院做準(zhǔn)備

    兩人開始了在道觀別院里的調(diào)養(yǎng)生活。元福原本帶著一干內(nèi)侍進(jìn)了道觀, 被無崖子嫌棄人多看著煩,除了留下兩名廚藝好的做飯,其余內(nèi)侍都盡數(shù)被趕下了山。

    禁衛(wèi)們既要保護(hù)皇帝, 又要不被無崖子發(fā)現(xiàn), 只能貓?jiān)诘烙^旁的雪地樹林里,一有動靜就藏起來。

    無崖子也不準(zhǔn)洛白和楚予昭同院。洛白本以為是楚予昭治療身體時必須單獨(dú)一人,直到幾日后,無崖子將他招到身邊, 鬼鬼祟祟地說:“之前我怕你們年輕火旺,所以不準(zhǔn)你們住在同一院子,現(xiàn)在你媳婦兒的身子骨已經(jīng)好得差不多了, 你們可以住一起了。后山有一處院子, 我已經(jīng)讓小道童打掃了出來, 適合你倆去住。”

    “啊?”

    “你啊什么啊?難道你還沒和你媳婦兒同房過?”無崖子狐疑地上下打量洛白, “不可能啊, 你已經(jīng)成年了, 明顯也發(fā)過情。而且你魂魄回歸, 身體會進(jìn)行自我調(diào)整, 不出意外的話,你馬上又要進(jìn)入發(fā)情期。”

    洛白呆愣了半瞬, 神情不停變幻,片刻后, 一雙眼睛開始灼灼發(fā)光。

    他左右瞧瞧沒有其他人, 湊近了些許, 低聲道:“舅舅, 那個, 你其實(shí)沒有瞧錯。”

    “什么?”

    洛白輕咳一聲:“同過。”

    “哦……”

    洛白眼睛有些飄忽:“所以……”

    “所以你倆盡快搬出道觀, 去后山的院子里胡天胡地。”無崖子拍拍他的肩,“好好陪你媳婦兒,好好度過這個發(fā)情期。”

    洛白有些靦腆地抿著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舅舅,我不會辜負(fù)您的期望的。”

    無崖子擺擺手往院外走,走了幾步后又回頭,問:“據(jù)說你們豹子比較快,是不是真的?”

    “比較快?”洛白側(cè)頭想了想,糾正道:“不是比較快,是非常快。”

    他跑起來一陣風(fēng)似的,用比較快這個說法不太恰當(dāng)。

    無崖子沖著他意味深長地笑笑:“沒事,快也無妨,勝在次數(shù)多。”

    洛白:???

    無崖子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剩下洛白一人在那兒琢磨。

    楚予昭的身體的確恢復(fù)很快,這幾天便和洛白出了道觀,將這楠雅山頂都逛了個遍。

    后山有一處山壁,上面分布著大大小小的洞窟,洛白經(jīng)過這里時,突然耳邊就響起了嘈嘈聲,像是有無數(shù)細(xì)小的聲音在對著他呢喃,如同他那次以為自己要死了,爬上楠雅山后聽見的一致。

    某種情緒在他心頭升起,不用誰來告訴他,他也突然明白了這些山洞的意義。

    ——那是靈豹一族的墓地,每一只靈豹在死亡來臨時,便會攀入這些山洞,靜靜等待著最終時刻的來臨。

    洛白在那些呢喃聲中,似乎辨認(rèn)出了娘的聲音,極輕柔,極和緩,像是記憶中的娘,用藤條抽他一頓,卻在以為他睡著了后,又輕輕去撫摸那些痕跡的感覺。

    讓他既溫暖又難過。

    洛白突然跪在了地上,對著那處山壁俯身叩頭。楚予昭雖然沒有出口詢問,略一思忖后,心里也明白了,一撩袍擺,并排跪在了洛白旁邊。

    洛白將頭深深地埋在地上,聽見身旁楚予昭低聲道:“雪夫人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照顧洛白。”

    洛白眼淚顆顆滴落,在地面上濺起一小團(tuán)濕痕,無聲地在心里道:“娘,我已經(jīng)不傻了,娘,對不起。”

    兩人又在這處山壁前站了很久才往回走,一陣山風(fēng)吹來,洛白怕楚予昭凍著,就去解身上披風(fēng)要給他搭,被楚予昭將他手按住。

    “你自己穿著就好,我不冷。”

    洛白說:“你剛剛大病一場,身體還虛著,可不能著涼啊。”

    楚予昭:“我都養(yǎng)了這么些天,身體早就恢復(fù)了。”

    洛白堅(jiān)持,楚予昭卻將他披風(fēng)系帶重新系上,又摸了摸他的臉,說:“你身體底子不太好,也躺了這么些天,才是要好好將養(yǎng)一段時日才行。”

    洛白抬起眼問:“寶貝兒,你這是想打架嗎?”

    楚予昭沒有回答,只微笑著退后兩步,對他勾了勾手指。

    洛白一下就撲了上去,作勢揮出拳頭,他根本沒用上什么力,拳頭剛伸出便被楚予昭握住。他掙出手繼續(xù),再次被楚予昭握住,還對他挑了下眉。

    “嗬!還有點(diǎn)力氣啊。”洛白故作輕松地道。

    他對著楚予昭一腳踹去,楚予昭雙腿分合,將他踢來的腳夾住。他使勁拔腳,但楚予昭的腿就像用銅水澆灌鑄成的塑像,牢牢立在地上,任由他怎么掙扎也不能撼動分毫。

    本來只是隨便嬉鬧,但洛白打著打著就認(rèn)真了,沉著臉,氣咻咻地一拳接著一拳,可那些拳頭,不是落空便是被楚予昭抬手握住。

    當(dāng)他再一次沖上前時,竟然被楚予昭突然伸手撐住額頭,他兩只手在空中徒勞地舞了幾圈,卻不能夠到人。

    楚予昭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眼睛里閃著戲謔的光,洛白一時間惱羞成怒,竟然就那么變成了雪豹。

    雪豹已是成年豹大小,體態(tài)修長矯健,眉心一抹鮮艷的紅。他縱身將楚予昭撲在一棵樹上,張大嘴咬住了他的肩膀。

    楚予昭也沒有反抗,就那么靠著樹干,眼帶笑意地看著他。

    洛白牙齒在他肩頭磨了磨,又從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沉悶的低吼,再轉(zhuǎn)著眼珠子偷偷看他。

    吼!

    怕不怕?服不服?

    楚予昭笑起來,側(cè)頭在雪豹眉心的那朵殷紅上親了親,低聲道:“你好厲害,我打不過你。”

    兩人又嬉鬧了一陣,回到道觀時,發(fā)現(xiàn)他們屋內(nèi)的一干用品已經(jīng)不見了,包括床上的被褥。

    “弟弟,怎么回事啊?枕頭被子都沒見了。”洛白攔住觀里唯一的一名小道童,也是無崖子的親傳弟子。

    “師父說讓你倆搬到后面院子里去住。”寡言少語的小道童回了句后便轉(zhuǎn)身走了。

    洛白想起了無崖子說他快要發(fā)情,讓他搬去后面院子和媳婦兒胡天胡地的話,心里不禁一蕩,偷偷瞥向旁邊的楚予昭。

    楚予昭明顯沒將這事放在心上,既然無崖子讓他們搬去后面院子,那必然有他的道理,便牽著洛白往外走:“走吧,去后面院子住。”

    走了兩步又看向洛白:“你的臉為什么這么紅?”

    洛白沒回話,只攬住他的腰,仰頭看著他笑。楚予昭便伸手捏了捏他臉蛋,低聲道:“又活似個小傻子了。”

    后院離道觀不遠(yuǎn),建在一片林子里,很是清幽。兩人還沒進(jìn)院,便看見幾條人影在院墻上竄來竄去,手里還抱著被褥凈桶一類物品,卻是幾名平常見不著蹤跡的禁衛(wèi)。

    那些禁衛(wèi)察覺到人來,還有些慌張,畢竟無崖子見到他們就趕人,平常只能藏在樹梢枝頭里。見到來人是洛白和楚予昭,這才放心,落下地行禮招呼后,又飛來飛去地擺設(shè)屋內(nèi)用品。

    兩人進(jìn)了院,洛白發(fā)現(xiàn)這院子的精致程度,遠(yuǎn)超過他想象,就和之前楚予昭帶他住過的皇室行宮差不多,也有掛著輕紗的漂亮回廊,后院也有一汪騰騰冒著熱氣的溫泉。

    “哇,好好看!”洛白發(fā)出驚呼,伸手去撩垂落在面前的一縷輕紗,“哥哥你看,連樹上都掛著紗,還是粉紅色的呢,我好喜歡。”

    楚予昭看出來這些都是禁衛(wèi)布置的,猜到他們腦子里在想什么,嘴角不禁抽了抽。

    洛白已經(jīng)進(jìn)到屋里,看到了一張寬大的床,四周垂著粉紅色的紗幔,便幾步跨過去撲到床上,在上面來回翻滾。

    楚予昭走了過來,坐在床畔看著他,洛白停下翻滾,仰面躺在床上,微微喘氣地問道:“哥哥,你知道舅舅為什么要讓我們來這屋子里住嗎?”

    楚予昭也側(cè)躺了下去,伸出一根手指在他臉側(cè)來回摩挲,低低地道:“我不知道,你告訴我。”

    他熱的氣息就噴灑在洛白耳側(cè),讓他半邊身子都感覺到一陣酥麻,那些以往能輕易說出口的話,突然就有些羞于出口了。

    “我……”洛白含混地說了幾個字。

    楚予昭沒有聽清,湊得更近地問道:“你在說什么?”

    洛白露在衣領(lǐng)外的肌膚都泛起了一層粉紅,抬眸瞥了楚予昭一眼,那眸子里水波瀲滟,讓楚予昭心里開始悸動。

    “我……”

    “什么?”楚予昭耐心地追問,語氣里沒有半分不耐煩。他抬手將洛白攬入懷里,柔聲道嚢桻:“你要大聲一點(diǎn)說,我才聽得清。”

    “可是我現(xiàn)在不傻了,有些話就不太好意思說出口。”洛白紅著臉,吃吃地笑了起來。

    “你可以當(dāng)做你自己還傻著。”楚予昭道。

    洛白將臉埋在他胸前,甕聲甕氣地說:“那不行,我才不想當(dāng)自己還傻著。”

    楚予昭大拇指在他頸側(cè)的肌膚上流連,聲音也帶著幾分暗啞:“那你就當(dāng)我是個傻子,有什么話都說出來,反正我也聽不懂。”

    “這個嘛……好吧。”洛白吸了口氣,聲音依然不太清晰地道:“我馬上就要發(fā)情了,估計就是這幾日,啊不對,就是今晚,你得準(zhǔn)備著摸我豆豆。”

    如今他雖然魂魄齊全,人也不再癡傻,但還是一派天真,并不真懂得那些事情的關(guān)竅。

    他露在外面的耳朵殷紅,一只手卻探了出來,摸索著抓住楚予昭的手掌,往自己身下探:“你也可以,可以現(xiàn)在就摸摸。”

    洛白扯了幾下楚予昭的手,沒有扯動,他抬起頭悄悄往上看,眼前卻有黑影罩下,唇瓣被另一張滾燙柔軟的唇覆住,鼻腔里充盈的全是楚予昭的氣息。

    當(dāng)齒關(guān)被舌尖撬開,舌頭被楚予昭吮……吸時,洛白腦中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想法,只噼里啪啦地炸開了漫天煙花。

    讓人臉紅心跳的水漬聲,過了很久才結(jié)束。洛白靠在楚予昭臂彎,剛才那種缺氧的窒息感,讓他胸口劇烈起伏著,腦中仍然留有一陣陣眩暈,耳朵似乎也在微微嗡鳴,讓周圍的聲音聽上去有些不真切。

    楚予昭抬起頭看著懷中的人,看他殷紅的嘴唇微微腫脹著,像剛被采擷過的玫瑰花瓣。

    片刻后,他再次俯下了頭,洛白以為他還要像剛才那樣親自己,雖然嘴唇有些疼,卻也配合地撅起了嘴。

    誰知楚予昭俯下頭后,只是和他額頭相抵,鼻尖對著鼻尖。

    在看見洛白依舊撅著嘴后,他在那唇上啄了啄,努力平穩(wěn)自己的氣息,片刻后才低聲道:“好了,下次再繼續(xù)。”

    “還要下次嗎?這次再來一點(diǎn)行不行?”洛白的聲音綿軟,拖著長長的尾音。

    這個要求讓楚予昭幾乎無法招架,呼吸都停止了半瞬,但外面?zhèn)鱽斫l(wèi)的腳步聲,終于還是只將洛白的臉按在胸膛上,深呼吸了好幾次后才松開,走向了窗邊的書案。

    “你有多久沒寫過字了?那些學(xué)過的字是不是都忘記了?來寫給我看看。”

    “啊……”洛白如遭雷劈,一臉蕩漾的神情也消失無蹤,翻起身驚叫道:“我已經(jīng)不傻了,難道還要學(xué)字嗎?”

    楚予昭道:“正因?yàn)槟悴簧盗耍圆乓獙W(xué)字。”

    洛白大叫道:“既然不傻了才要學(xué)字,可我傻的時候?yàn)槭裁匆惨獙W(xué)?那我不是虧大了嗎?”

    楚予昭說:“不管傻不傻,字都要學(xué)。”他頓了頓又道:“你小時候如果能識字,也不至于看不懂你娘的冊子,將自己一魂一魄都剝了出去。”

    洛白頓時無言以對。

    他不認(rèn)識娘那本師門冊子上的字,給楚予昭療傷時只能照著冊子上的圖案來,因?yàn)椴磺宄斐龌昶堑木唧w法子,結(jié)果生生將自己的魂魄給剝了出去。

    洛白瞧見楚予昭神情有些黯然,也不再耍賴,從床上翻了起來,走過去狠狠嘬了口楚予昭的臉,說:“心肝別難過,我疼你。不就字嗎?我寫就行了,來,看我給你寫,不管是白白,洛白,還是雪白都可以寫給你看。”

    楚予昭轉(zhuǎn)頭看他,目光似笑非笑:“這些都是你少了一魂一魄時學(xué)的字,總不能現(xiàn)在痊愈了,還是只寫那幾個吧?”

    洛白咬咬牙,豎起三根手指:“我以后每天學(xué)三個字。”

    楚予昭緩緩搖頭。

    “五個。”洛白張開了手掌。

    楚予昭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洛白震驚道:“難不成還要學(xué)十個字?”

    楚予昭將書案上的幾本書冊丟給他:“這幾本書里的字都要能讀,能寫,能背。”

    洛白伸出手,將那幾本書冊嘩啦啦翻過,目光呆呆地注視著前方:“哥哥,你還是當(dāng)我是個傻子行不行?”

    “不行,你剛才說了不想當(dāng)自己還傻著。”楚予昭挽起袖子開始磨墨。

    “可我現(xiàn)在想了,我就繼續(xù)當(dāng)傻子好不好?”

    “不好。”楚予昭冷酷地道:“過來,先把你之前會的字寫一遍,別新的還沒學(xué),舊的又忘記了。”

    洛白只得不情不愿地去拿筆,楚予昭依舊如往常那般,將他虛虛攏在懷里,帶著他的手腕一起寫。

    “為什么洛字還是畫圈的?”楚予昭問。

    “我知道那個字怎么寫,既然我會寫,那用圈代替也行啊。”

    “寫字不能光知道怎么寫就行了,必須得——”

    洛白迅捷回頭,在他唇上重重親了一下。

    楚予昭的話頓住,片刻后聲音有些不穩(wěn)地繼續(xù)道:“剛說過不能只認(rèn)識,還得——”

    洛白又吻上了他的唇,舌尖還輕輕卷了下。

    楚予昭終于不再做聲,手臂將洛白用力地箍在懷里,一只手掌還握住他的后腦勺不準(zhǔn)移開,強(qiáng)勢地加深了這個吻。

    令人臉紅心跳的深吻中,洛白含混地道:“哥哥……我……我還要練字。”

    “不練了。”楚予昭簡短地吐出三個字。

    洛白一邊回應(yīng)著楚予昭的吻,一邊將旁邊書案上的冊子拿在手里,悄悄塞在了書案下方的抽屜里。

    *

    作者有話要說:

    因?yàn)橛惺拢魈熘形?2點(diǎn)的更新,推后到明天下午三點(diǎn)更新,鞠躬。

    第88章、你說話不算話

    無崖子沒有說錯, 洛白在午夜時進(jìn)入了發(fā),……情期。

    楚予昭被驚醒后,察覺到洛白的異常, 便如同上次那般幫他。可半晌后, 洛白不但得不到紓解,反而更加難受,還泄憤似的撓了楚予昭手背幾下。

    “還是不行嗎?”楚予昭雖然看上去和平時無異,但聲音微微帶著喘息。

    洛白小聲啜泣著:“還是不行……”接著便挪向楚予昭, 將自己滾燙的臉貼在他懷里,“我又要開始難受了,越來越難受了, 哥哥, 怎么辦, 怎么辦……”

    他淚眼模糊地去觸摸楚予昭的臉, 發(fā)現(xiàn)他的皮膚竟然和自已一樣滾燙。

    楚予昭看著他的痛苦模樣, 喉結(jié)上下滾動, 啞著嗓音低聲問:“那我用另一種方式幫你好不好?”

    洛白嗚咽著點(diǎn)頭:“好。”

    他急促喘著氣, 白皙的胸脯上下起伏, 楚予昭凝視他片刻后,終于下床, 去浴房里拿回一盒香膏。

    他邊走邊解自己寢衣的盤扣,目光自始至終盯著大床上的洛白。

    洛白被心頭的火焰燒灼著, 正痛苦難當(dāng), 卻也覺得哥哥的目光和平常不太一樣, 頓時涌起了一種就要被大型猛獸捕食的感覺。出于一種動物的本能, 他下意識有些畏懼, 往床頭縮了縮。

    但楚予昭已經(jīng)趨身向前, 雙手將他腰鎖住,胸膛將他壓制,讓他沒法后移半寸。

    “需要繼續(xù)下去嗎?”楚予昭問。

    洛白猶豫了下,一邊害怕著,一邊往他懷里貼近,雖然沒有回答,動作已代表了答案。

    楚予昭閉了閉眼,道:“好吧,那你別怕……”

    灼熱滾燙的氣息,伴著這兩個字,低低傳進(jìn)洛白耳朵里,讓他瞬間就軟了身體,腦子里也沒有更多的想法。

    ……

    “啊!!!!!!”

    片刻后,一聲慘叫響起,接著燭火點(diǎn)燃,高大健壯的男人,只披著一件外衫,手持燭火站在床邊。

    而原本躺著的人突然彈了起來,在床上蹦跳幾下后,變成了一只雪白的豹。

    雪豹兩只爪子按在后方,嘴里發(fā)出嗷嗷的慘叫聲,從床頭蹦到床尾。他體型現(xiàn)在已趨近成年豹,這樣又蹦又跳,幸虧那大床結(jié)實(shí),才不至于被他蹦垮。

    接著他又轉(zhuǎn)頭擰身,想去瞧自己后面。

    楚予昭站在床邊,氣喘吁吁地看著他,面色古怪且尷尬。

    雪豹用一只爪子撥開擋住視線的尾巴,拼命扭頭看后方,又一臉控訴地看向楚予昭,嘴里繼續(xù)委屈地尖叫著,又掀開被子,飛快地往里面一鉆。

    楚予昭對著那團(tuán)被子靜默片刻后,抬手掀開,對那團(tuán)蜷縮著的大雪團(tuán)子道:“變回來。”

    “嗷!”雪豹叫了一聲。

    不變!

    楚予昭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說:“變回來。”

    “嗷!”

    不變不變!就是不變!

    楚予昭將雪豹輕松地打橫抱起來,抱在懷里,雪豹就瞬間變成個全身光溜溜的少年。

    少年無助地躺在他懷里,全身皮膚都泛著紅,眼睛蘊(yùn)著一汪水,看著甚是楚楚可憐。

    “別怕,我會再小心些,不讓你疼。”因?yàn)闃O力克制,楚予昭眼睛都透出紅,聲音卻依舊是極致的溫柔。

    洛白視線掃過他偉岸的身體,眼睛里出現(xiàn)一抹驚慌,但明明害怕著,卻又依賴地伸出兩條手臂,將他脖子緊緊摟住。

    楚予昭一怔,只覺得熱流直涌向頭頂,他怕嚇著洛白,小心翼翼地將人放回床上。

    因?yàn)闃O力控制自己,有汗水順著肌肉間的溝壑滑落,身體輕微地發(fā)著顫。

    安靜的屋內(nèi),他聲音沙啞得像是變了個人:“別怕……”

    “那你,那你小心些。”

    “噓,我知道……”

    燭火被吹熄,剩下的話都被堵在了嘴里,只能聽到細(xì)碎的哭泣,以及溫柔到極致的安撫聲。

    接下來的日子,看似和以前并沒什么不同,兩人依舊是如膠似漆,吃飯睡覺寫字畫畫都在一起,但有些地方和以前分明不同了。

    楚予昭握著洛白的手寫字,聲音低低地說著話。過不了一會兒,洛白便會轉(zhuǎn)頭去瞧他臉,再湊上去親吻,接著就吻在了一起,滾上床,如此就過去一日。

    畫畫也是如此,手把手教畫翠竹,洛白看著楚予昭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忍不住摸了兩下,結(jié)果人就不知何時被架上了書案胡天胡地,畫了一半的畫紙掉落滿地。

    元福明里暗地點(diǎn)撥洛白,不可再由著陛下一通胡來,就算其他人不知曉,也要愛惜著龍體,不能虧了身子。

    洛白有些遺憾,他很喜歡和楚予昭胡來,但元福姨說得沒錯,那他也只能將這愛好緩一緩。于是便在一次歡好后,煞有介事地勸誡道:“哥哥,你不能再這樣了,對身體不好,你身子會虧的。”

    楚予昭氣息不穩(wěn)地親吻他脖頸:“是你引……,誘我的。”

    “我沒有。”

    “怎么沒有?教你寫字畫畫,你就轉(zhuǎn)頭來親我,哪個男人受得了這種誘惑?”

    洛白只得順著他道:“如果你這樣時不時來親我,我也受不了的,的確沒有男人經(jīng)得住這樣的誘惑。對不起,以后我不會了。”

    楚予昭抬頭盯著他,眼神里透出危險:“你覺得我身子虧?”

    洛白搖頭,剛剛的折騰險些要了他半條命,怎么可能身子虧?

    “我只是提醒,不是說你現(xiàn)在身子虧。”他趕緊討好地解釋。

    楚予昭卻不管那么多,沉甸甸的身體又壓了下來,咬牙切齒地道:“我就讓你品品,我身子到底虧不虧。”

    “我沒有,我不是……救命啊……唔……”

    于是下一次楚予昭再教他寫字時,他便屏息凝神,嚴(yán)肅地板著臉蛋兒,只專注在漂亮的字上,不再轉(zhuǎn)頭去瞧楚予昭,黏糊糊地往他臉上親。

    只是片刻后,一只帶有薄繭的手從衣襟探入,上下慢慢撫摸著他的肌膚。洛白終于忍不住轉(zhuǎn)頭去看,見楚予昭依舊神情淡淡的寫字,就像那只手不是他的似的。

    “怎么又用這種眼神看我?”楚予昭語氣淡淡,似乎還帶著一絲譴責(zé)。

    洛白看著他不說話,楚予昭提筆蘸了些墨:“別三心二意的,專心寫字。”

    洛白委委屈屈地轉(zhuǎn)過頭繼續(xù)寫字,只是那只作亂的手,在他身上一刻也不消停,游移到哪里,就給哪處點(diǎn)上了一把火。他終于忍不住哼了兩聲,聲音綿長甜膩,帶著顫巍巍的尾音。

    那只手頓住了,從他衣襟里取出來,掰著他的下巴,讓他仰頭。

    楚予昭居高臨下看著他泛紅的臉蛋和濕漉漉的眼,冷酷地道:“你又引,……誘我。”

    “我沒——”

    洛白一句話還沒說話,就突然騰空離地,楚予昭又抱著他走向了大床,剩下的話也被那熾熱的唇,堵在了喉嚨里。

    洛白之前被元福說是整日胡天胡地,他如今才明白什么叫真正的胡天胡地。

    楚予昭絕口不提京城和楚琫,洛白不想給他添堵,便也從來不提,只當(dāng)沒有那些煩心事。

    兩個人就住在這院子里,禁衛(wèi)們也被楚予昭打發(fā)了,方圓數(shù)米內(nèi)都沒有其他人。飯食是楚予昭自己操持,而洛白只需要穿著寢衣,躺在床上等飯吃。

    偶爾連寢衣都沒有。

    他和楚予昭開葷后,很是沉迷了一段時日。他的發(fā),……情期已經(jīng)結(jié)束,在小院里又住了幾天,好奇心和探索欲已經(jīng)漸漸減少,那股生猛的撩撥勁兒也沒了。

    可是楚予昭卻絲毫沒有減少的跡象,反而越來越沉迷,不管何時何地,哪怕是他正在吃飯,也會眼眸幽深地看著他,接著就將他按倒。

    洛白有些受不住了,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就會突然觸到楚予昭的點(diǎn),只能愈加小心翼翼。

    比如現(xiàn)在,他正在喝楚予昭親手做的綿綿啵啵湯,他覺得啵來啵去的難免會讓哥哥想到某些事,便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只無聲地嚼著丸子,嘴里鼓鼓囊囊,眼睛偷偷去觀察哥哥神情。

    他看見楚予昭眼底越來越黑沉,露出他熟悉的模樣,心里暗道一聲不好,放下碗便準(zhǔn)備跑。結(jié)果剛跑出兩步,就被抱入一個堅(jiān)實(shí)的懷抱,灼熱的唇也貼了上來。

    ……

    良久后,楚予昭將氣息奄奄的洛白從床上抱起來,就那么赤,……裸著精壯的身體,走向后院的溫泉。

    被溫泉水熨帖浸泡過,洛白才感覺到了身體的存在。楚予昭靠著溫泉壁,雙臂閑適地搭在兩側(cè)臺上,時不時輕啄一下仰躺在懷里的洛白,英俊的臉上全是懶散和饜足。

    “哥哥,咱們明天出去玩吧。”洛白終于回過來這口氣。

    “去哪兒?”

    “隨便哪兒都可以,去爬山散步打獵我都陪你。”洛白轉(zhuǎn)頭看他,吸了吸鼻子,細(xì)聲細(xì)氣地道。

    只要不和哥哥單獨(dú)關(guān)在這院子里就行了。

    他的眼眶還泛著紅,小巧翹挺的鼻子抽了抽,看得楚予昭心口又是一顫。但見他身上青青紫紫的全是痕跡,也不愿將人欺負(fù)得太過,便收斂起心神,只將水輕撩上他露在冷空氣里的肩頭。

    “好,明天我們就出院子。”楚予昭答應(yīng)了他。

    洛白高興得倏地坐直身體,轉(zhuǎn)身看著楚予昭,一雙眼都笑得彎了起來。

    他特別愛親楚予昭胸口上那道被黑熊抓出來的傷痕,每次都小心翼翼,充滿憐惜和心疼。

    現(xiàn)在他又準(zhǔn)備去親那處,剛撅起嘴,就驚覺楚予昭正黑眸沉沉地看著他,心頭一個激靈,慢慢收回撅得老高的嘴,只將手指在自己唇上按了按,再輕壓向他胸膛上的傷痕。

    只不過嘴里配上了音:“啵。”

    可就算如此,他也驚恐地發(fā)現(xiàn),楚予昭神情又變了。

    洛白假裝鎮(zhèn)定地轉(zhuǎn)過身,做出不在意的樣子,還打了個呵欠。接著就縱身往前一撲,想游到對面池子爬上去。

    他一路撲騰起漫天水花,驚慌地往池沿上爬,膝蓋磕著了也不管,生恐被楚予昭在后面拖住。

    可待到爬上去后轉(zhuǎn)身,卻發(fā)現(xiàn)楚予昭根本沒動,依舊閑適地靠在池壁上,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洛白訕訕笑道:“我就是游游,隨便游游。”

    “嗯。”楚予昭點(diǎn)了點(diǎn)頭。

    楚予昭也不再管他,拖過一旁的陶碗,捻起一粒腌杏子喂進(jìn)嘴里,慢慢地嚼。

    “嗯,泡得渾身燥熱,再吃點(diǎn)清爽的腌杏子,真的不錯。”他邊吃邊頻頻贊嘆。

    洛白本想回屋,聽到這話后也挪不動腳了,眼睛瞟著那果盤。

    楚予昭捻起一顆杏子問他:“不過來嘗嘗嗎?”

    洛白舔了舔有些干的唇瓣:“算了,等會再吃吧。”

    楚予昭奇怪地道:“不想吃就進(jìn)屋啊,你站在這里干什么?不冷嗎?”

    洛白身上被溫泉泡出來的熱氣已經(jīng)散盡,身體上還布滿水珠,這下終于感受到?jīng)鲆猓滩蛔〈蛄藗寒噤,身上也起了層細(xì)密的雞皮疙瘩。

    “進(jìn)屋去吧,我再泡一會兒也回屋了。”楚予昭催道。

    楚予昭這樣催他回屋,洛白反倒不慌了,嘻嘻笑著往池子里下,說:“算了,我再泡會兒,吃兩顆腌杏子,現(xiàn)在不進(jìn)屋了。”

    楚予昭沒做聲,只垂著眼在陶碗里挑挑選選,可就在洛白從池子里游到他身邊時,突然一個伸臂將人撈到懷里摟住。

    洛白猝不及防,被嚇得驚叫了聲,楚予昭箍緊他的腰,微笑道:“跑啊,繼續(xù)跑。”

    說完就低頭含住他的唇,洛白正嗚嗚地控訴,就覺得嘴里突然被塞進(jìn)一個東西,用牙齒輕輕一嗑,酸中帶甜的汁水便溢滿口腔,是一顆腌杏子。

    楚予昭用額頭和他輕輕撞了下,低聲道:“別慌,現(xiàn)在不弄你。”

    天色盡黑,熱氣氤氳,洛白躺在楚予昭懷里,時不時吃一口他喂進(jìn)嘴的干果,一起仰頭看著天上的星星。

    四下寂靜無聲,可以聽見雪片落在地上的沙沙聲,某處的樹枝被積雪壓斷,發(fā)出咔嚓一聲輕響。

    洛白轉(zhuǎn)頭去看楚予昭的臉,發(fā)現(xiàn)他蹙著眉,一臉心事重重,便忍不住問道:“哥哥,楚琫的事,你可有什么打算?”

    這段時間,雖然楚予昭絕口不提京城和楚琫,但洛白知道,這事遲早都要擺到明面上來。

    楚予昭撩起一捧熱水澆到洛白肩上,低聲說:“其實(shí)這些天我想過很多次,和你就這樣生活在楠雅山上,比做什么皇帝要強(qiáng)得多,既然楚琫想要,干脆就將皇帝讓給他。”

    洛白聽到這話,心里猛然一動,眼睛也亮了,從楚予昭懷里坐起了身。

    做娘娘雖然好,但是比起在宮里做娘娘,他也更喜歡和楚予昭過現(xiàn)在這樣的生活。

    楚予昭轉(zhuǎn)頭看向他,漆黑的眼眸里是深深的愧疚:“但是洛白,我不能將帝位讓給楚琫。他已在京城登基,自封為帝,卻斬殺了很多對他不滿的人,手段毒辣殘忍,毫無帝王胸襟。我不能將大胤交給他,他不能做大胤皇帝。”

    眼見洛白臉上又露出失落,楚予昭摸了摸他的頭,和他額頭相抵,鼻尖輕輕廝磨:“但我應(yīng)承你,將帝位拿回來后,我會挑選一名適合的帝王人選,等到他有能力處理國事后,我就和你一起離開京城,來這楠雅山定居。”

    洛白心頭涌動著一股熱流,情不自禁在楚予昭鼻尖上咬了一口:“嗯,我們到時候就來這楠雅山住。”

    “嘶……”楚予昭揉著鼻子,洛白連忙拿開他手看,看見鼻尖上已經(jīng)多了兩個淺淺的牙印。

    “啊,對不起。”洛白用嘴唇親了下他的鼻尖,看見左邊臉頰上還留著他開始咬出來的牙印。

    楚予昭捏著他下巴,掰開嘴往里看,說:“我看看是不是在長新牙,最近怎么老愛咬人的。”

    洛白有點(diǎn)不好意思地說:“沒有長新牙,就是我一高興,或者一激動了就愛咬你。”

    特別是在床上的時候,每次結(jié)束,楚予昭身上臉上都被啃出了很多牙印。身上還好,被衣衫遮住了看不出來,只是臉上時不時也有,他每日便頂著那些牙印走來走去。

    楚予昭沉默,顯然也想到了這點(diǎn),再看向洛白的眼神便有些深沉。

    洛白感覺到不妙,慢慢轉(zhuǎn)身往池子邊爬,語氣維持著鎮(zhèn)定:“哎呀,天色不早了,你先泡著,我回屋去休息一會兒。”

    話還未落,腰上便一緊,整個人被帶得往后仰倒,倒進(jìn)了楚予昭堅(jiān)實(shí)的胸膛上。

    洛白掙了掙,沒有掙脫,便驚慌大叫:“你說話不算話,剛才還說現(xiàn)在不弄我了。”

    “剛才的現(xiàn)在不包括眼下,那已經(jīng)過去了。”楚予昭低頭在他耳朵上咬了一下,洛白的聲音立即便小了下去,只變成了嘟囔。

    楚予昭帶著溫度的手掌上下滑動,那些嘟囔聲漸漸消失,盡數(shù)化在了口中,兩條手臂也纏上了楚予昭的脖頸。

    *

    作者有話要說:

    求審核大大高抬貴手,其實(shí)只是嬉鬧,不過分的。

    第89章、醉酒

    第二天, 洛白剛醒,便見楚予昭穿著一身肅穆黑袍站在窗前,不免怔了怔, 問道:“哥哥, 我們是要下山了嗎?”

    楚予昭轉(zhuǎn)身走過來,拿起椅子上搭著的衣物給他穿,嘴里道:“是的,再不下山的話, 辛相定會拿著刀上來逮人了。”

    “他還敢對你怎么樣?”

    楚予昭勾起了唇:“他不敢對我怎么樣,但會在我面前作勢抹脖子。”

    他歷來嚴(yán)肅,說這話時卻對洛白眨了眨眼睛, 竟是平素從來展現(xiàn)過的調(diào)皮。洛白看他這模樣, 心里喜歡得緊, 撲上去摟著他脖子, 狠狠親了幾口。

    楚予昭神情愉悅, 嘴里卻道:“快穿衣衫, 這么冷的天, 別凍著了。”

    兩人告別無崖子, 離開楠雅山回到了津度城。

    楚予昭這段時間住在山上,給那些臣子們的理由是水土不服, 身子發(fā)虛,需要調(diào)養(yǎng)數(shù)日。他下山后便開始忙碌, 整日里在正廳和大臣議事, 洛白偶爾也會進(jìn)去, 就靜靜坐在一旁, 看那些吵得面紅耳赤的臣子, 恍惚又回到了朝堂。

    雖然所有人的目的都是要拿下京城, 但意見也不統(tǒng)一,分成了兩種。

    一種是圍住京城,讓它成為孤城,等到糧食耗盡時,便可不戰(zhàn)而勝。但圍城勢必也會圍住京城的百姓,在無糧可食的殘酷情況下,后果可想而知。

    一種主戰(zhàn),爭取速戰(zhàn)速決,三日內(nèi)將京城打下來,雖然會傷及京城里的百姓,但長痛不如短痛,總比慢慢耗著要強(qiáng)。何況成王興衰,流血傷亡總是難免的。

    洛白聽著大臣們的爭論,不一會兒就有些心不在焉,見楚予昭正蹙眉沉思著,便悄悄出了門。

    楚予昭從下山后,就沒有在山上時那么放松,洛白想去津度府街上逛逛,看有沒有什么新鮮的玩意兒,帶回去讓他開心一下。

    最寒冷的天氣已經(jīng)過去,津度大街上雖然沒有京城那么繁華,卻也人來人往,叫賣聲不絕。

    洛白帶著幾名禁衛(wèi),好奇地打量著兩邊的攤販,看那些成捆的皮子和各類獸角。

    在經(jīng)過一個拐角時,旁邊地攤前蹲著的一個身影讓他有些眼熟,忍不住湊過去低頭看,發(fā)現(xiàn)這是一名熟人。

    劉四好已經(jīng)找到了大兒子劉宏,每日里閑得無事,便在街上四處逛,此時正在挑選一只鼻煙壺,就覺身旁蹲了個人,卻不去看那一攤的鼻煙壺,只盯著他瞧。

    劉四好斜斜瞥了眼,發(fā)現(xiàn)是個從沒見過的少年,模樣俊俏,沖他笑得眉眼彎彎。

    劉四好怔了下,搖晃著手上的鼻煙壺:“小孩兒,可是看中了這個?”

    洛白學(xué)著那些本地人,將兩手都攏進(jìn)袖筒里抱著,用肩膀親熱地撞了撞劉四好的肩:“嗐,是我。”

    劉四好疑惑地上下打量他,他又對著劉四好笑。

    劉四好神情更是驚疑不定,片刻后猛然驚覺:“你是劉宏偷偷生的兒子?你是我孫子?”

    “劉宏是誰?”洛白問。

    “哦,那就好那就好。”劉四好伸手抹胸口,“要是劉宏敢背著我兒媳婦在外面生私生子,我非要打斷他的腿。”

    洛白反應(yīng)過來:“你說的劉宏是劉將軍嗎?”

    眼瞅著劉四好臉色又變了,洛白忙道:“您放心,我不是劉宏的兒子,我有親爹呢,雖然他已經(jīng)被我娘砍了。”

    劉四好:“……”

    洛白又湊近他問:“想不想看一群蚱蜢跳舞,或者八哥唱歌?三只八哥唱歌,兩只八哥彈琴。”

    劉四好沒做聲,只面無表情地看他,洛白也不生氣,繼續(xù)道:“怎么?你不說過你看見蚱蜢跳舞,八哥唱歌也不會吃驚嗎?”

    “啊……是你……啊……”劉四好終于回想起來,一雙混濁的眼睛陡然發(fā)亮,伸出手指指著洛白,嘴皮都發(fā)起顫:“好狗……豹……變?nèi)肆耍俊?br />
    洛白看他那根哆嗦的手指,不滿道:“還說不會吃驚呢,原來是誑我的,都驚成這樣了。”

    劉四好顫巍巍抹了把臉,片刻后才回過神,道:“我這不是從來沒親眼見過嘛,倒也還好,不是太驚訝。”

    他已經(jīng)恢復(fù)了鎮(zhèn)定,將洛白上下打量,問道:“你已經(jīng)找著想找的人了?”

    洛白點(diǎn)頭:“找著了。”

    劉四好問:“那你記得當(dāng)初分開時,我說下一次見面咱們會怎么樣?”

    “讓我陪你喝酒。”

    劉四好起身拉著洛白的手,“走,找個館子喝酒,算了算了,去我宅子吧,我宅子里備了好酒。”

    他的手干燥枯瘦,帶著老年人特有的微涼,洛白便任由他拉著,一起去了將軍府。

    劉宏將軍在和楚予昭議事,沒在府里,劉四好將洛白直接帶去后院書房,將所有下人都趕走,關(guān)起門來躲著喝酒。

    劉四好不敢要下酒菜,怕下人察覺到他在喝酒,會立即稟告留在府里的小兒子,那么連同藏著的酒水也會給搜走。于是洛白就看他從枕頭、撬開的木地板、柜子后摸出了很多小紙包,打開后,里面裝著蠶豆花生米干肉條之類的下酒菜。

    “來來來,干了。”

    劉四好喝了,洛白也一個仰脖,將一杯酒盡數(shù)喝干,只覺得一股辛辣順著喉嚨往下爬,五臟六腑都跟著燒了起來。

    “啊……啊……”他放下酒杯,掐著自己喉嚨,伸出了舌頭。

    劉四好笑得用筷子指著他:“豹子沒喝過酒。”

    洛白不敢再一口干了,只小口小口地啜,劉四好也不介意,自己滿杯往嘴里灌。

    “過癮。”劉四好看著洛白感嘆:“我只聽說靈豹也有人形,不曾想竟讓我遇到一個。”

    洛白嚼著一塊蘿卜干,問道:“喝了酒后,您可帶我出去玩?”

    “玩什么?”劉四好問。

    “去看斗蛐蛐,斗雞,戲園子聽?wèi)蚨汲伞!甭灏椎馈?br />
    劉四好搖頭:“北境以前就是蠻荒之地,現(xiàn)在才繁華了些,可說到好玩的,哪里比得上咱們京城。何況天寒地凍的,哪里找得到活蛐蛐。雖然這里要是跑個馬倒是不錯,但我這老骨頭已經(jīng)顛不動了。”

    見洛白露出失望之色,劉四好略一思忖,壓低了嗓音道:“不過我可以給你看我畫的蛐蛐。”

    “畫的蛐蛐有什么好看的,又不能動。”琴棋書畫,洛白只喜歡個琴,聽到剩下三樣就頭疼。特別是曾經(jīng)被卷進(jìn)云霽秋韻圖,更是對畫沒有了興趣。

    劉四好卻神秘地一笑:“別著急啊,你看了就知道了。”

    他放下酒杯,去到紅木立柜前,掏出鑰匙開鎖,也不避諱洛白,直接打開立柜后壁上的一處暗柜,從里面取出了一個畫軸。

    當(dāng)畫卷徐徐展開,出現(xiàn)在洛白眼前的,是兩只正在搏斗的蛐蛐,個大壯碩,頭頂長須顫動,口器微微開合,似乎就要撲出去撕咬。當(dāng)劉四好將畫卷調(diào)轉(zhuǎn)方向時,那畫上的兩只蛐蛐也跟著移動,如同活了一般。

    洛白瞳孔驟然緊縮,驚呼道:“這不是……這不是云霽秋韻圖那種妖畫嗎?”

    “妖畫?瞎說什么呢?小豹子真是沒見識。”劉四好氣得吹胡須:“這是老夫年輕時四處游歷,拿一張藥方子從柳仙人那里學(xué)來的技藝,怎么叫妖畫?”

    洛白道:“啊對,那個云霽秋韻圖就是柳仙人畫的。”

    劉四好得意道:“世人只道柳仙人這畫畫的技藝已經(jīng)失傳,卻不知陰差陽錯之下,老夫也學(xué)會了這門絕藝,只是答應(yīng)了柳仙人,不得以畫作釣名沽譽(yù),不得謀財,也不得展示給世人看,所以就算畫出得意之作,也只能獨(dú)個兒欣賞,連我的兩個兒子都不知道。”

    他看了看洛白,說:“你算不得人,你是豹子,所以我雖然給你看了,卻也沒有違背不得展示給世人看這一點(diǎn)。

    洛白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便附和點(diǎn)頭。

    劉四好會這門畫技卻不能展示,平素里雖然得意卻也憋得慌,眼下終于有了洛白可以他的畫,干脆將藏在柜中的剩余一大堆畫軸都抱了出來。

    “我擔(dān)心這些畫留在京城會被人發(fā)現(xiàn),所以也一并帶到了北境。你看,快看,一幅一幅的仔細(xì)看。”

    那些畫卷陸續(xù)被展開,洛白看見了在風(fēng)中搖曳的荷花,嫩綠荷葉上滾動著水珠,在陽光下反出七彩的光芒。看見小貓蜷縮在屋檐下曬太陽,胸脯一起一伏,看見竹林里有鳥兒飛過,緩緩飄落一張翅羽。

    “哇!哇!絕了。”洛白眼睛發(fā)光,被震撼得一直驚嘆。

    他想湊近了看,卻又怕被卷入畫中,便將腳往前伸,身子卻后仰著。

    “你這是干嘛?要看就好好看。”劉四好不滿地嘖聲。

    洛白只能解釋:“我曾經(jīng)被卷進(jìn)那云霽秋韻圖里面去過,所以看見這種會動的畫,心里就發(fā)憷。”

    “被卷進(jìn)云霽秋韻圖?卷進(jìn)畫里?”劉四好皺起了眉。

    “對,被卷進(jìn)了畫里。我費(fèi)了很大的勁才出來,不然就一直被困在里面。”

    洛白心思比以前縝密了許多,沒有將楚予昭也被拉進(jìn)畫里的事說出來。

    “不可能啊……據(jù)我所知,除了柳仙人,沒人能有這樣的本事,在畫作里加上法術(shù),將整幅畫變作一個法陣。那副云霽秋韻圖是柳仙人生前之作,后來被陳侍郎家收藏,他作畫時只用了類似我現(xiàn)在這種畫的畫技,并沒有加入法術(shù),怎么可能將你卷進(jìn)去呢?”

    洛白解釋:“不光是柳仙人的畫,有人在還在那副畫上蒙了一層紙。”

    劉四好沉思片刻,一拍手道:“我明白了,畫還是那副畫,但可以罩上一層施過法術(shù)的透明紙。”

    “對,應(yīng)該就是這樣。”洛白點(diǎn)頭道。

    “柳仙人曾經(jīng)對我說過,不允許我將這些畫流傳于世,便是這種畫和某種法術(shù)甚為契合,若是將那法術(shù)使用在畫上,便可形成某種法陣。不過當(dāng)時他并未給我細(xì)說,所以具體是什么法陣我也不清楚,但現(xiàn)在聽你這么一說,我就明白了。”

    劉四好指著自己的那幾幅畫:“倘若有人能知曉那法術(shù),并對著這種畫施法,那么每幅畫都有了自己的空間,可以形成一個能將人吸入的法陣。”

    洛白用袖子包住手指,心有余悸地點(diǎn)了點(diǎn)那兩只蛐蛐:“雖然這蛐蛐看著活靈活現(xiàn),但個頭都占了半張紙,那得是多大啊。我可不愿意被吸進(jìn)去,面對小山包似的兩只蛐蛐。”

    劉四好笑笑:“我這畫沒有法術(shù),把你吸不進(jìn)去的。”

    洛白瞥了他一眼,狀似不經(jīng)意地問:“那您能給這些畫加上法術(shù)嗎?”

    劉四好搖頭:“其實(shí)這些畫要畫出來并不難,懂得調(diào)制這種特殊顏料,作畫時再用上一點(diǎn)小法子就行了。我只是一介普通人,能學(xué)得柳仙人作畫之法,已經(jīng)是平生難得的奇遇了,如何還能使得法術(shù)?”

    “那您知道誰會使用這種法術(shù)嗎?”

    劉四好沒有回答,只將手上的畫卷好,洛白便幫著一起將那些畫軸抱回暗柜里,關(guān)好柜門,上鎖。

    兩人回到桌旁,洛白給劉四好滿上一杯酒,再給自己倒?jié)M,舉起酒杯道:“劉爺爺,這杯酒謝您在冰天雪地里載了我一段,若不是您,我都不知道能不能及時趕到北境。”

    洛白仰脖將那杯酒灌進(jìn)嘴,明明辣得眼淚都在眼眶里轉(zhuǎn),喉頭上下滑動,卻也忍住了沒有顯露在臉上,眼睛只看著劉四好。

    劉四好默不作聲地端起酒,一口飲盡,再將空酒杯放在桌上。

    洛白又給兩人的酒杯斟滿,雙手舉杯道:“這杯酒謝您給我了一個青布靠墊,讓我將身上的寒氣用炭火烤干,若不是您,我要冷得夠嗆。”

    說完又是一仰脖,將整杯酒都灌下了肚。這次他沒忍住,被辣得齜著牙,打了個哆嗦。

    劉四好有些驚訝:“一個青布靠墊,一盆炭火,也要喝一杯?”

    “必須得喝,對您來說不值一提,對我的意義可就大了。”洛白鄭重道。

    劉四好道:“行,那就喝。”

    等到劉四好喝完,洛白又將酒杯滿上:“您在馬車上給我吃了碗飯,那滋味我還記得,是用雞湯泡著的,很香。”

    言必又是一飲而盡,再伸著舌頭往嘴里塞蠶豆壓味。

    劉四好:“……”

    瞧洛白臉上已經(jīng)浮起了兩團(tuán)紅暈,還在給兩人的酒杯斟酒,劉四好用手去蓋住酒杯,道:“行了行了,這酒可是邊境產(chǎn)的烈酒,嘗嘗可以,不能喝多了。”

    洛白卻不依,伸手去奪酒杯,劉四好一個老人家,怎么有他伸手敏捷,一下便被奪走,又滿上了杯。

    “這一杯是我吃了您給的排骨,一塊排骨一杯,我干了。”

    “這是第二杯排骨,哦不對,第二塊排骨的酒。”

    “第四塊排骨,錯了錯了,第,第三塊排骨,哈哈哈哈,干了。”

    劉四好看著洛白,無奈地問:“那你還要喝多少杯啊?這壺也不是咱們用的小壺,是邊境人慣用的大壺,總不可能一壺都喝光吧?”

    洛白舌頭已經(jīng)有些大了,眼睛也發(fā)直,卻依舊道:“還有,還有我吃了您多少烤黃豆,我,全都要喝的,一顆一顆的喝。”

    “……黃豆都全要喝?”劉四好問。

    洛白將筷子拍在桌上:“對,全要喝,來,繼續(xù)。”

    劉四好看著洛白斟酒,那酒線都有些對不穩(wěn),澆了一些在桌子上。倒到后面酒壺空了,他便搖搖晃晃地起身,去墻角藏酒的角落拿酒壇。

    “算了,別喝了。”劉四好突然提高了音量。

    洛白正要蹲下去抱酒壇,聞言便沒有繼續(xù)動作,慢慢轉(zhuǎn)回了身。

    劉四好沒有看他,只盯著面前的菜盤,嘴里道:“小豹子,我明白你的意思,也在戰(zhàn)場上見過你,知道你當(dāng)初要找的人正是陛下。”

    洛白腳步不穩(wěn)地走到劉四好面前,蹲下,手肘就擱在他膝蓋上,仰頭看著他。

    劉四好摸了摸他的發(fā)頂:“你想用這畫去辦一樁事,卻聽我剛才說應(yīng)過柳仙人,不會將這些畫展示給世人,你知曉我劉四好重諾,應(yīng)承過柳仙人的話便不會違背,所以不敢明著向我要,就用給自己灌酒的法子來將我對不?”

    洛白眼睛通紅,看著劉四好不做聲。

    “你這樣一杯接一杯的灌酒,我倘若不應(yīng)承,你是不是就要一直喝下去?”

    洛白遲緩地?fù)u搖頭:“您稀罕靈豹,肯定,肯定不會讓我繼續(xù),繼續(xù)喝的,喝,喝死了怎么辦。靈豹一族,被您,被您喝滅了族。”

    “嘿,你這蠻不講理的豹子。”

    劉四好嘆了口氣,又問:“我雖然不知道你要畫是做什么,但應(yīng)該是為了陛下,為了大胤是不是?”

    洛白趴在劉四好膝蓋上,含混地說:“哥哥很難過,他都睡不好,吃不好,我,我很心疼,今天在街上,在街上看到?jīng)]有了娘的小孩子,他們,他們好可憐。”

    洛白閉上眼睛,他的臉被酒精熏得通紅,眼角卻溢出了一滴水珠:“沒有了娘,沒有了娘的小孩子,會很,很傷心的,哪怕是,哪怕是挨娘的揍,也很好的。”

    劉四好沉默不語,片刻后才道:“柳仙人不光教了我畫技,也教了我給畫施法的法子。”

    洛白倏地抬起頭,眼睛雖然不能對焦,卻灼亮得驚人。

    “要我畫什么你就說吧,但我確實(shí)是普通人,雖然知道方法,但卻不能使,你可以去尋一個法術(shù)高強(qiáng)的人,我將法子傳授給他。”

    劉四好長長吁了口氣,“柳仙人不準(zhǔn)我用畫沽名釣譽(yù),謀取財物,也不準(zhǔn)展示給世人。我雖然沒有為自己謀利,但為了大胤江山,也只得違背自己的諾言了。罷了罷了,以后到了九泉下,若是他要怪責(zé)我,我也只能任打任罵。”

    “劉爺爺,那個柳仙人要是敢打你罵你,我就撓花他的臉。”

    洛白舉起手,曲起幾根手指張合,做出撓人狀。

    劉四好嘖了一聲:“我原本還以為你心思單純,結(jié)果也是只狡猾的小豹子。都說人心可畏,可你這獸類也信不得,生生騙走了我的畫技。”

    “信得,信得的,我是,我是好豹子……”

    洛白說完這句話,閉上眼往后一倒,被劉四好趕緊接住。可他年老體弱,接住了卻將人撐不起來,只得哎哎大叫。

    那幾名禁衛(wèi)一直跟著洛白,此時就站在屋外不遠(yuǎn)處,聽到動靜后沖了進(jìn)來,將洛白扶住。

    楚予昭和臣子們商議好了事情,回到了后院屋內(nèi),發(fā)現(xiàn)洛白沒在房里,便去園子里找了一圈,沒找著人。

    院門口卻傳來一陣喧嘩聲,他循聲走去,看見幾名禁衛(wèi)正背著個人事不省的人進(jìn)來,雖然垂著手和頭,一看那身形就是洛白。

    楚予昭頓時心頭一緊,周身發(fā)涼,厲聲喝道:“他怎么了?”接著就一個縱躍沖到洛白身邊,抬手去摸他的脈。

    “回稟陛下,洛公子他喝醉了。”一名禁衛(wèi)低聲回道。

    楚予昭抬起洛白的臉,見他一臉潮紅,周身也是濃重的酒氣,的確是喝醉的模樣,這才放下了心,沒察覺到就這短短瞬間,冷汗已經(jīng)將他的背心濕透。

    第90章、紈绔們的計策

    洛白迷迷糊糊醒來, 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床上,楚予昭手臂橫過他的腰,將他攬?jiān)趹牙? 睡得正熟。

    他動了動身體, 楚予昭也跟著睜開眼,問道:“醒了?覺得難受嗎?”

    他的聲音帶著剛醒時的沙啞低沉,聽得洛白耳根酥麻,心里蠢蠢欲動, 一只手便探入楚予昭半敞的寢衣襟口,不老實(shí)地?fù)嵘夏墙Y(jié)實(shí)的胸膛。

    楚予昭將他手腕抓住,不讓他動, 洛白抬起頭, 在朦朧光線中看著楚予昭漆黑的眼, 低聲道:“原本是不難受的, 但是你若不讓我摸摸, 我就會很難受。”

    楚予昭松開他手腕, 卻捏住他下巴, 語氣聽不出喜怒地道:“挺厲害啊, 還會喝酒了,喝得爛醉如泥, 像個麻袋似的被扛回來。”

    洛白察覺到他語氣平靜得不正常,心里反而打鼓, 忙狡猾道:“是劉爺爺讓我陪他喝酒的, 之前我來北境就是搭乘他的馬車, 臨分別時他不要報酬, 只讓我再相遇時便陪他喝酒, 我這是踐承諾。何況我并不想喝的, 那酒又辣又苦,只是陪他喝。”

    “哦?這樣啊。”楚予昭淡淡道:“既然不是你的錯,那我就懲治他好了,連同他兒子劉宏一起懲治。”

    “那可不行。”洛白著急地坐起身。

    “為什么不行?”

    “反正,反正……”洛白泄氣道:“好吧,其實(shí)他只讓我陪著喝一點(diǎn)兒,是我自己搶過酒壺。”

    見楚予昭沒做聲,只垂眸看著自己,洛白醒悟到他根本就不會懲治劉四好,他連劉四好是劉宏的父親都知道,只是故意在誑自己。

    “你真壞,你這只狡猾的豹子他媳婦兒,我要懲罰你。”洛白做出咬牙切齒狀,伸手繼續(xù)探向楚予昭胸口,“我要懲罰你讓我摸個夠。”

    他最近沉迷于摸楚予昭胸膛,感受那絲絨般的柔韌皮膚,還有輪廓分明的肌肉線條,讓他愛不釋手。

    楚予昭卻將他手腕再次抓住,說:“一股酒臭味,先去洗澡。”

    洛白趕緊抬起手臂聞自己:“我臭嗎?會不會不是酒臭,而是豹子膻味兒?”

    他雖然沒聞見過自己有豹子膻味兒,但覺得羊也不會知道它自己有羊膻味,如果他有豹子膻,自己聞不見也是可能的。

    楚予昭已經(jīng)將他打橫抱起,走向浴房,埋頭在他頸間嗅了嗅:“嗯,果然有股豹子膻。”

    “啊?”洛白一下緊張起來,就掙動著想跳下地。

    “別動。”楚予昭繼續(xù)在他身上嗅聞,“有股淡淡的香,很特別,一聞就知道是你的味道,那肯定是你的豹子膻。”

    洛白笑起來:“那才不是豹子膻。”

    楚予昭在他唇上啄了啄:“所以去把你酒臭洗掉,別將那豹子膻給遮住了。”

    進(jìn)了浴房,兩人都泡進(jìn)了浴桶,楚予昭拿起澡豆給兩人身上抹。洛白去摸他光滑的胸膛,卻被反手給抓住,整個人被按在了浴桶邊。

    “哎,哎,我只是摸摸,不想那個了,每天都被你弄上兩三次,我不想了。”

    洛白覺得自己就算是只豹子,但應(yīng)付楚予昭這樣充沛的體力,也有些吃不消,便手足并用地想爬出浴桶。但他被楚予昭箍得緊緊的,并在他耳朵上輕輕一咬,酥麻瞬間傳遍全身,身體頓時軟了下去。

    ……

    良久后,洛白全身光溜溜地趴在床鋪上,楚予昭用干帕子擦著他的濕發(fā)。

    “你今天為什么要和劉老喝那么多酒?”楚予昭問。

    洛白下巴擱在手臂上,思忖片刻后道:“其實(shí)我找劉老喝酒是有緣由的。”

    “哦?那說來聽聽。”

    洛白翻了個身,楚予昭便拿著干帕子看著他,他伸手摸了下楚予昭手臂,道:“你這段時間一直在為王奉的事犯愁,吃不好睡不好,人也瘦了許多,你知道我有多心疼嗎?”

    楚予昭勾了勾唇角,將他頰畔的一縷頭發(fā)撥到旁邊:“讓你擔(dān)心了。”

    洛白又道:“其實(shí)我知道如果你帶兵打去京城,王奉是打不過你的,你就是不想傷到那些百姓。”

    楚予昭沉默了一瞬,低聲道:“一場戰(zhàn)爭,會有很多無辜的人家破人亡,流離失所,何況那些士兵,他們可以因?yàn)楸Pl(wèi)大胤的疆土而死,保衛(wèi)邊境百姓不受達(dá)格爾人的進(jìn)犯而死,但他們不能喪命在昔日的同袍刀劍下。”

    “我明白,王奉也明白,所以他知道你不會去打他,還會留在邊境,擋住那些達(dá)格爾人。”洛白伸手撫上楚予昭的臉頰,緩慢地上下摩挲,眼里是不加掩飾的心疼,“但我也知道,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這般想,有些臣子雖然嘴上不說,心里卻在怪責(zé)你,怪你沒有帶他們打回京城。”

    楚予昭苦笑道:“在他們眼里,我應(yīng)該是個很沒用的君王吧。”

    “不,你說錯了。”洛白坐起身,看著楚予昭的眼睛閃著光,里面不光有愛戀,還有仰慕和崇拜。

    “沒有誰比你更適合做大胤的君王,百姓們都喜歡你,我這幾日出門,聽到了全是對你的贊譽(yù)聲,他們覺得身在大胤很自豪,因?yàn)橛腥缃竦谋菹拢瑤е麄冇鶖常Pl(wèi)了他們的家園。”

    洛白拿起楚予昭的手,湊在嘴邊親了親:“當(dāng)然,我比他們都喜歡你,喜歡得不得了。”

    楚予昭被他的話和動作取悅了,沉郁的神情消失,臉上露出了一抹笑。

    “既然我那么喜歡你,我就想為你做點(diǎn)什么。”洛白抬頭看向他,“哥哥,你還記得云霽秋韻圖嗎?”

    “記得。”楚予昭點(diǎn)頭。

    他和洛白一起被卷進(jìn)了那張圖,也是在那圖里發(fā)現(xiàn)了洛白就是小白的事,他怎么會不記得。

    洛白狡黠地一笑:“既然王奉當(dāng)初能給你云霽秋韻圖,那我們也可以還給他一副,大家有來有往。”

    “還給他一幅……”楚予昭喃喃念道,立即反應(yīng)過來,瞬間整個人僵住了,“洛白,你的意思……”

    洛白道:“劉老也會畫那種圖。”

    皇帝去邊境打仗,皇位就換了個人坐,百姓們一覺睡醒,發(fā)現(xiàn)京城已經(jīng)是戒備森嚴(yán),而這大胤似乎也變了個天。

    街上三步一崗兩步一哨,隨時都有士兵在巡查,若是稍有異常行為,或者在那酒肆茶樓談?wù)搰碌娜耍紩蛔テ饋硐陋z,一時間風(fēng)聲鶴唳人人自危,都管緊了嘴皮子,只回家關(guān)起門后才敢偷偷議論。

    但就算氣氛再緊張,也影響不了京城里那幫紈绔逍遙快活。除了老子被下獄的還安分守己,其他子弟被關(guān)在家中數(shù)日后,終于按捺不住蠢蠢欲動的心,不顧眼下的緊張情勢,又湊在一起玩樂。

    京城最大的銷金窟霓裳樓,在生意慘淡多日后,終于又迎來了這幫公子爺,知客滿臉堆笑,將他們迎到了樓上包房青竹居。

    “我們平常不都在最大的翠軒居嗎?憑什么來這青竹居?”禮部王尚書家的公子王威,在知客將他們帶進(jìn)青竹居后,不滿地指著隔壁包房問。

    知客點(diǎn)頭哈腰地解釋:“翠軒居已經(jīng)有客人了,各位公子對不住,青竹居和翠軒居一樣大小,沒有區(qū)別的。”

    “放屁,翠軒居可以看到府城河,可青竹居對出去就是大街,你當(dāng)咱們幾個好糊弄?”

    王威怒聲喝道,一把推開了旁邊翠軒居的門,里面坐著一名衣衫華貴的年輕人,神情不善地看向他,身旁幾名侍衛(wèi)模樣的人也堵在了門口。

    “這位公子,這間翠軒居我們幾個要了,還請你移步去隔壁青竹居。”王威從懷里掏出一個銀錠,拋向一名侍衛(wèi)。

    那侍衛(wèi)沒伸手接,任由銀錠掉在地上,骨碌碌打著轉(zhuǎn),嘴里喝道:“哪里來的狂徒,敢在我們世子跟前撒野。”

    世子?

    門口的幾名公子哥面面相覷。

    屋內(nèi)坐著的年輕人一臉怒氣,卻也忍著沒有發(fā)作,一名侍衛(wèi)倨傲地道:“我們主子是淮西詹王府楚源自世子。”

    淮西藩王楚詹,這次帶領(lǐng)所屬藩地的軍隊(duì)輔助楚琫,在京城里一時風(fēng)頭正勁,公子哥們雖然都是高官子弟,素日也甚是囂張,如今卻也不敢和楚藩王作對,一時都噤了聲。

    王威有些拉不下臉,還想說兩句,卻被身旁陳侍郎家的公子陳運(yùn)城攔住,幾人堵著他的嘴,生拉活扯地拖進(jìn)了旁邊的青竹居。

    “算了算了,別和那些侍衛(wèi)一般見識,免得掉了自個兒身價。”眾人七嘴八舌道。

    陳運(yùn)城立即讓知客去通知上酒菜,至于陪酒的就先不要了,知客知道他們是要先說事,便懂事地退出去,關(guān)好了門。

    “好了好了,別生氣,我爹新得了一樣寶物,我方才偷偷取了出來,等會兒讓你見見。”陳運(yùn)城拍了拍王威的肩。

    王威本還在生悶氣,聞言卻忍不住問:“什么寶物?”又提高了音量道:“咱們京城里的爺,什么寶物沒見過?可別拿些尋常貨色來,只被那些沒有見識的藩地蠻夷們當(dāng)做傳家寶。”

    這屋子并不隔音,旁邊翠軒居坐著的楚源自臉色變了又變,握緊了手中茶杯。

    他知道這些京城的公子哥歷來瞧不起藩地的人,覺得他是土包子,而他在藩地一呼百應(yīng),人人恭維,何時受過這樣的氣?便也對這群公子哥深惡痛絕,恨不能立即便沖過去將他們揍一頓。

    陳運(yùn)城對著眾人神秘一笑,招手喚墻邊的家仆過來,那家仆將懷中緊抱著的皮筒打開,從里面取出一卷畫軸。

    “畫?我對畫可不感興趣。”王威興致索然。

    陳運(yùn)城也不理他,徐徐展開畫卷,當(dāng)整幅畫出現(xiàn)在眾人眼底時,一時間屋內(nèi)靜默,沒有一人再發(fā)出聲音。

    這是一幅風(fēng)景畫,看似普普通通,只有一片林子,遠(yuǎn)處則是荷塘,綴著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荷葉,一名身披藕色披風(fēng)的女子立在荷塘邊,看著遠(yuǎn)方。

    但那林子里的光線在流轉(zhuǎn),樹葉也在簌簌擺動,荷塘上水波蕩漾,女子的披風(fēng)也在徐徐飄拂。像是有風(fēng)正在經(jīng)過,讓畫面里所有一切都活了過來。

    屋內(nèi)的人都屏息凝神看著,直到一人無意中碰撞到了桌椅,那聲響才驚動了其他人,如夢初醒地發(fā)出贊嘆聲。

    “這是柳仙人的畫作吧?”一人問道。

    陳運(yùn)城得意道:“對,柳仙人能留下來的畫不多,這幅是我爹因緣巧合得到的。”

    “怎么個因緣巧合法?”有人艷羨地問。

    陳運(yùn)城道:“我爹前些日子去過一趟淮西,只花了三千兩銀子,就將這幅畫從一名賭徒那里買下來了,那人興許還覺得占了便宜,收了銀子就走,生怕我爹反悔。”

    王威一拍桌子:“果然淮西那種地方窮鄉(xiāng)僻壤,人也沒有見識,全是些上不得臺面的鄉(xiāng)巴佬。”

    陳運(yùn)城笑道:“如果他們有見識,我爹也得不到這件寶物了不是?”

    隔壁突然傳來一聲瓷器摔碎的重響,接著是摔門聲,青竹居的房門也被人一腳踢開,門口站著名怒氣騰騰的人,正是翠軒居的楚源自。

    “哎,你干嘛?”王威大聲喝道。

    楚源自對他這道聲音很熟,盯準(zhǔn)人就沖了過去,一把揪住王威的衣領(lǐng),沖著面門就是一拳砸下,他身后的那些侍衛(wèi)也跟著涌入了門。

    王威一個趔趄,打翻了桌上的花瓶,捂著臉大喊道:“詹王爺家的世子殺人啦,楚源自要?dú)⑷死玻 ?br />
    房內(nèi)都是各個高官家的公子,素日里也威風(fēng)慣了,雖然避著楚源自的鋒芒,實(shí)則個個心高氣傲,眼見好友王威被打,血?dú)舛忌狭祟^,也顧不得楚源自是不是正當(dāng)紅的藩王世子,都抹起衣袖沖了上去。

    房間內(nèi)一陣咣當(dāng)作響,王威的聲音尖銳響亮,樓下那些各府立著的小廝仆從們聞訊趕了上來,見到主子被打,哪有站著的道理,頓時也撲進(jìn)屋,青竹居里所有人都混戰(zhàn)在了一起。

    清晨,乾德宮。

    偌大的乾德宮,上朝的臣子只有寥寥數(shù)人,稀疏地立在朝堂兩側(cè),正中立著兩名身著朝服的大臣,正在和一名身著蟒服的王爺爭吵。

    楚琫高高坐在龍椅上,神情陰郁中帶著不耐煩:“三位都是我大胤的肱股之臣,切不能因?yàn)橐稽c(diǎn)誤會便傷了彼此情誼,快快將三位公子都請上殿,朕問下前因后果,若是有錯,那便罰,若是其中有什么誤會,解開就好。”

    沒過一會兒,王威、陳運(yùn)城、楚源自三人便到了殿上,給楚琫叩首行禮后才站起身。

    王威臉上還帶著烏青,一看到王尚書,就哭哭啼啼地喊爹,被王尚書厲聲喝止:“哭什么哭?萬事有陛下,你將事情原委說清楚,陛下自會為你做主。”

    王威抹掉眼淚,開始講述來龍去脈,講到他們正在賞畫,但隔壁的源世子突然就沖進(jìn)屋打人搶畫時,楚源自又大聲打斷他,開始為自己澄清,說他根本就沒在意那什么畫,只是氣不過這些人言語無禮,才想去教訓(xùn)他們。

    “他說謊,他扯住那卷畫就不松手,明顯知道那是寶物。”陳運(yùn)城在旁邊道。

    三人為著那副畫開始爭吵,楚琫內(nèi)心厭煩,面上卻沒有顯露分毫,只道:“將那副畫拿到殿上來看看。”

    畫卷在侍衛(wèi)手里被徐徐展開,楚琫看過去,視線落在荷塘邊那名女子的背影上時,神情有著剎那的凝滯,寬袍下的手不自覺握緊。

    堂下人卻沒注意到他的異常,猶自爭論不休,直到片刻后楚琫道:“三位公子皆是年輕氣盛的年紀(jì),會發(fā)生一些小摩擦也是正常,這樣吧,朕明日在宮里設(shè)宴,三位大人攜三位公子一同赴宴,將這誤會解開可好?”

    “使不得,使不得。”詹王爺氣咻咻地不做聲,兩位大臣卻趕緊推卻,“都是小兒不懂事,沖撞了源世子,原就是他倆不對,不懂尊卑有別,被源世子教訓(xùn)一通也是應(yīng)該的,怎敢還讓陛下費(fèi)心。”

    這話明著還是對詹王爺不滿,楚琫現(xiàn)在正是籠絡(luò)人心之時,也不愿得罪這兩名滾刀肉似的老臣,便揮揮手道:“那就這么說定了,明晚來宮里赴宴,就當(dāng)是君臣之間談心賞月。朕本來也想和三位交交心,正好有這個機(jī)會,就不用再推脫了。”

    等到散朝,楚琫回后殿換朝服,接著便去御花園散心,剛跨出房門,便見兩名侍衛(wèi)正拿著一幅畫在小聲嘀咕。

    “做什么呢?”楚琫冷冷問。

    那名侍衛(wèi)立即回道:“陛下,方才朝上的那副畫,退朝時卻沒人帶走,臣不知道該如何處理。”

    楚琫心頭一動,沉默片刻后道:“先將那副畫送到朕屋里去。”

    “是。”

    此時長街畔一家酒樓包房里,坐著三名年輕公子。一人臉上帶著淤青,正是剛出宮的王威和陳運(yùn)城,而坐在他們對面的那人,卻是左相辛源的兒子辛至曲。

    辛至曲已經(jīng)消瘦了很多,卻依舊儒雅,風(fēng)度翩翩,他起身對著王威和陳運(yùn)城一躬到底:“這件事能辦成,多虧二位公子的鼎力相助,二位公子忠肝義膽,令至曲敬佩不已。”

    王威一掃之前的吊兒郎當(dāng),上前扶起辛至曲:“至曲兄不用多禮,你這話說得可讓我們羞愧,哪里什么忠肝義膽,不過就是幾個人聯(lián)手唱了一出戲罷了。”

    陳運(yùn)城也道:“雖說我們幾人平日里貪玩,和至曲兄的克己上進(jìn)不同,但我們從來不做壞事,也有忠君愛國的心。我們做了這件事,并不是幫了至曲兄的忙,而是在盡我們身為大胤子民的本分。”

    三人相視而笑,以前那點(diǎn)互相看不慣的嫌隙,在這一笑中也化作了煙云。

    *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會更幾章吧,一直更到正文完結(jié),然后下周四會更番外。番外里洛白會生小豹,不要問為什么他能生,只因?yàn)樽髡呦矚g毛茸茸的小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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