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暫交談后,御書房重歸靜寂,幾案上青玉香爐升騰起縷縷香霧。
皇帝眉間有絲絲倦色,飲了半杯濃茶,方舒展眉目,重又看向垂首立于案前的賀潁。
賀潁眉眼低垂,心下卻在思量女兒的親事。
若云是他賀家尚未出嫁的女兒里最出色的一個,為了家族往后福運綿長,不可輕易將人嫁了。
謝蘭辭無疑是最好的人選。往日在朝堂上雖有些沖突,但年輕人總是氣性大,若成了一家人便不是問題。
但沒想到,在寧陽長公主壽辰上會有如此變故。
去歲皇后當著一眾命婦,贊了賀若云幾句,話里話外都有為兩人牽線搭橋的意思。
他們賀家還沒說什么。謝蘭辭便端起了架子,給他女兒甩臉色。
把賀家的臉面置于何處。
賀潁眉間緊皺,稍有分心,沒有察覺到上首帝王已凝視他許久。
皇帝放下杯盞,啟唇道:“賀愛卿在朝為官多年,持家有道,這件事辦得很好,何錯之有?至于酒館尋釁一事,賀愛卿的小侄只是路過,負責此事那幾人心里有數(shù)。”
賀潁微松了心神,再俯首:“謝陛下。”
“朕也乏了。無事便退下罷。”
賀潁恭謹行禮,緩步退出,面上流露一絲真心實意的微笑。
姜家依附于賀家,是一把好刀。從去年開始,姜家接連出事,一個是姜家不怎么來往的遠房親戚,一個則是爆發(fā)了積年陳怨,同僚攀扯出來的禍事。
官場浮沉本是常事,湊在一起卻難免讓他多想。
今上即位前,在先帝諸位皇子中勝算不大。賀家當時廣結(jié)善緣,沒有擇主,卻也沒有為皇上立下汗馬功勞,在御前的體面,自然比不上忠心耿耿的那幾位。
眼見圣上并無借機發(fā)落的意思,賀潁愁緒頓散。
天色漸暗,引路的小太監(jiān)手中持燈。正因此,賀潁見得甬道那頭,謝蘭辭正朝這方行來。
須臾間便到了跟前。
謝蘭辭神色極淡,眼皮一抬,語氣無波無瀾:“賀大人。”
賀潁適才那點松緩勁煙消云散,繃緊下頜點點頭:“世子前陣子受過重傷,合該在府上將養(yǎng),現(xiàn)下臉色不大好看,多珍重身子才是。”
謝蘭辭眼眸一轉(zhuǎn),笑了笑:“賀大人辛苦多日,亦該如此。”
賀潁這些天憂思重重,精神氣短了一截,聞言,面上一冷。
引路的太監(jiān)瞧氣氛冷下,適時催了催,謝蘭辭斂了目光,揮袖離去。
宮門外。賀家的馬車內(nèi)已有一人,聽得迫近的腳步聲,掀簾下車扶著賀潁,喚了聲父親。馬車駛出,才有道:“父親在宮中遇見了謝蘭辭?難不成真辦砸了差事,陛下召他入宮問罪。倘若如此,若云何必執(zhí)著于她,另擇良婿就是。”
賀潁睜眼,眸中泛起冷色:“啰嗦。陛下念舊。只憑他是陛下表弟這一點,他的日子就還長著呢。”
御書房內(nèi),皇帝負手立在窗前,謝蘭辭邁入屋中,窗前那人若有所覺,回身朝他看來:“坐。陪朕下一局。”
太監(jiān)揭開棋盒,又有茶水奉來。
謝蘭辭垂眼看著棋局,仿佛心思全在這上面了。
皇帝落下一子,道:“在寧陽壽宴上,沒有合眼緣的女子?”
謝蘭辭抬眸,道:“陛下知曉臣不會娶賀家女。除非賜婚,臣與賀家女子沒有絲毫可能。”
皇帝捏了捏眉心,疲乏一日,眼底生了血絲,緩了緩才道:“你這說的是什么話?朕難道還是不分青紅皂白,將人強湊成一對的昏君。”
謝蘭辭舉起杯盞,正欲飲茶,皇帝抬手將他手中杯盞奪走,往桌上一放,看向旁邊的太監(jiān):“他重傷未愈,喝什么茶,去取溫水來。”
轉(zhuǎn)頭又看向他:“盡早成家,有個貼心人在跟前,謝老夫人才能放心。”頓了頓,續(xù)道:“有個姑娘似乎與你緣分不淺。”
謝蘭辭事不關(guān)己地聽著,聞言,動作一頓。
她可不像會照顧人的樣子……
而且,呆呆的,讓人不太放心。
“巡邊查出的線索,證據(jù),一早便差人秘密送往京城。那時我身上別無他物,她家世清白,沒有牽扯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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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老夫人和娘家關(guān)系親密。吳夫人和吳月然一來,跟前便不用其他姑娘陪著,連請安也借著天氣漸熱的由頭免了。
用膳時卻是避不開的,虞煙到了花廳,吳月然便挽著吳夫人的手過來,笑盈盈喚聲五妹妹,絲毫沒有昨日的倨傲神色。
待大家吃得差不多了,下人上茶時,吳夫人笑著看向虞煙:“五姑娘出落得愈發(fā)水靈了。論教養(yǎng)姑娘,我們都得向姑姑您討教。”
虞老夫人笑了笑,目光落在虞煙臉上:“煙兒乖巧聽話,是個難得的。”
吳夫人神色微動,又道:“就是這孩子可憐,她母親和姨娘早早去了,不怎么出來見人,吳家的這些親戚,恐怕也只認得我們母女兩個。正巧,她表嫂過些日子辦周歲宴,人來齊了,煙兒不如也去一趟,正好認一認人。”
虞老夫人往年不怎么關(guān)心二房,到了議親年紀,她再不與吳家來往,往后成婚就更疏遠了,便道:“那是哪一日?”
“六月初五。”
虞老夫人滿眼笑意:“是個好日子。”轉(zhuǎn)而看向虞煙,“屆時祖母帶你同去,你……”
虞煙捧著花茶小口小口抿著,一聽到自己的名字,便放下杯盞,開口前先抿唇笑了下。
虞老夫人見狀,心下更是滿意。
老二的妻妾,都不讓人省心,生的這個女兒姿色絕艷,若有個好夫婿,虞家和吳家就有著落了。
虞煙:“我不去。”
虞老夫人眉心微折,眼神冷了下來:“煙兒。”
吳夫人目光在祖孫二人間一蕩,料得虞老夫人定然占據(jù)上風,輕嘆道:“你幾位表兄雖沒什么大的本事,為人卻是挑不出錯的。往后你嫁出去,多少也是份倚仗。”
虞煙起身,朝老夫人行了一禮:“并非有意違逆祖母。但是……”
說至此處,話音頓止,望向虞老夫人的目光蘊著委屈。
吳夫人掩唇笑了下:“看來五姑娘是鐵了心不想去的。只是成親以后,誰不靠娘家親戚才能立穩(wěn)。否則再有手段,也是收不住的。”
虞煙心里難受,也不管什么規(guī)矩不規(guī)矩了,捏緊手中錦帕:“祖母可還記得六月初五是什么日子?”
吳夫人斂了笑,猶疑地看向身旁的老夫人。
虞老夫人眉頭緊鎖,沒有開口。
“那日是父親的生辰。”虞煙聲音有些沙啞,難過得要命,“父親四處征戰(zhàn),已有五年不曾在家中慶賀生辰。恕孫女不孝,那日是無法往吳家赴宴了。”
一室寂靜。吳夫人臉色險些維持不住。
怎的這般巧。撞上同一日了。
虞煙說完,也不管老夫人臉色如何,快步走了出去。
珠珠在一旁聽得分明,趕緊追了上去。
虞煙覺得自己好不爭氣。
一委屈難過,就止不住眼淚。
午間有了這個插曲,她午后不曾歇息,帶著珠珠便出了府門。
他們不在乎父親。她在乎。
要給爹爹挑很多很多東西,才不要管那些討厭的人。
拎著鼓鼓的錢袋子逛了半日,又在外面吃了些甜嘴的小點心,虞煙那點不開心就煙消云散了。
而且又在春雨樓買到了喜歡的點心。
虞煙忍不住跟珠珠炫耀:“瞧我運氣多好!”
珠珠憋笑憋得難受,虞煙戳戳她:“有什么瞞著我的?趕快交代。”
珠珠受不了癢,求饒道:“是四姑娘。說姑娘這般喜歡蜜果酥點,要找個有點心鋪子的人才行。”
她哪有很喜歡。
有一點喜歡而已。
就是春雨樓的糕點太難買到,所以總想來碰碰運氣。
父親歸期未定,信里只讓她放心。但刀劍無眼,受些小傷是免不了的,思及此,虞煙去了武館,打算讓陸爺爺先備好藥材,到時好為父親調(diào)養(yǎng)。
武館門口,有一個熟悉的身影徘徊,正是相錦。
虞煙好奇問道:“你有何事?”
相錦眼神微動。忌日將近,每年到這時節(jié),主子都不太好過。
壓低了聲音:“主子夜間難以入眠。找大夫開的方子沒有效用,上回聽姑娘說武館有位老大夫,小人出來碰碰運氣。”
虞煙搖搖頭:“他只能治傷,其他病看不了的。附近倒是有一家開了許多年的醫(yī)館。”
不等相錦開口,虞煙把手里的錦盒交給珠珠,回首看他:“我?guī)氵^去。”
謝公子的病,可等不得。
醫(yī)館此時沒多少病患,二人一進門,大夫便抬頭看來。
虞煙道:“你這里有沒有那種幫人睡覺的藥?”
大夫神色一變,咬牙道:“我這里才沒有那種害人的東西。蒙汗藥找其他人去。”
虞煙啊了一聲。她雖不常來這邊,但陸爺爺說這附近沒有人惹是生非,大家都很和睦。
這人怎么一聽,就覺得她是買蒙汗藥的?
虞煙不解,又補充道:“你誤會了。是晚上用的,自家人用。”
她可是個好人,沒有別的意思呢。
大夫的神色由白轉(zhuǎn)紅,不大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放低聲音:“成親多久了?他癥狀有多厲害?”
說到這里,大夫的眼神變得十分微妙,看向她的目光暗含憐憫。
虞煙茫然。
她還聽到大夫小聲嘟囔:“生得這般模樣。男人卻是個不中用的……”
她不明白,但是她會問,紅唇微張,眼看著還要開口。
相錦聽不下去,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他們世子的名聲也不能容人玷污。
“少眠多夢。只這一個癥狀。”
出了醫(yī)館,相錦捏著手上的瓷瓶,松了口氣。
“我可以去看看他嗎?”虞煙被夕陽照得雙眼發(fā)亮,眸中滿是關(guān)切。
實在讓人難以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