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臻沒參加過別人的葬禮,不知道要帶什么東西過去探望更好,只能照著常識穿上一身黑,循著輔導員給的地址找過去。
許白的家在恩施街,與隔壁的秋溪路僅隔著一片綠化帶樹林。
秋溪路是著名的旅游打卡地,有許多高奢品牌駐扎在這里,消費黨在此處狂歡,數不清的流動金錢從這條街滾過,而恩施街卻是著名的貧民窟。
比起人來人往的秋溪路,恩施街倒是分外冷清,老舊的小區不愿被時間侵蝕腐化,還是□□地駐扎在這片土地。
狹窄的街道,樓房一棟挨著一棟,大部分墻體的白灰已經完全脫落,被青苔取而代之。
偶爾能看到某些房屋被紅色噴漆噴了個“拆”字,只是那字歪歪扭扭的,著實不像官方的手筆。
付臻收回視線,照著輔導員給的地址繼續走,走到一棟老舊樓房前。
這種擦邊故意建六層的老舊樓房都是沒有電梯的,而許白家正好在六樓,付臻只能一步一步爬上去。
到門前,他輕輕敲了敲,等了一會兒,門打開了,一個女人探出頭,“是誰?”
女人身材十分瘦弱,弱柳扶風的模樣。臉色是病態的蒼白,相貌與許白有五分相像,根據年齡推測,大概是許白的媽媽。
付臻回答道:“我是許白的同學。”
女人松開門把手,將人放進來,“是阿白的同學啊,進來吧。”
付臻走進屋里,環顧了一圈,發現屋子只是最簡單的毛坯房,只涂了白灰,沒有裝修過的痕跡。屋內的家具更是少得可憐,沒有沙發這樣的東西,有的只有幾張凳子和一張桌子。
桌子上收納著很多東西,看著有些雜亂。
或許葬禮草草地辦完了,桌上還放著喪席打包回來的剩菜。
女人去廚房倒了杯白開水放在桌上,臉上肉眼可見地疲憊,眼眶紅腫,顯然剛剛哭過。
“家里沒什么好招待你的,”說著說著,女人的眼眶又紅了,“阿白以前從來沒帶過人來家里,沒想到現在……還會有同學來看他,他要是知道,應該會很高興的。”
眼淚不自覺地從眼眶流出,女人只是用手指抹了抹,勉強地笑道:“你吃飯了沒,我們飯剛做好……”
她話還沒說完,就聽見里屋傳來一聲咳嗽,“春麗……是阿白回來了?我好像聽到了阿白的聲音……”
女人聽到這句話,眼眶又紅了,啞著嗓子對付臻道:“等一下我。”
付臻搖頭,“沒事,您去。”
女人起身走進里屋。
許白媽媽走了后,付臻坐在凳子上沒有動,安靜地等對方回來。
片刻后,許白媽媽回來,眼睛比剛才還紅。
付臻什么也沒說,只是將放置在口袋里的絲巾取出來遞給對方。
許白媽媽擦了擦要掉下來的眼淚,“不好意思,讓你看笑話了。”
付臻搖了搖頭,“沒事。”
似乎是覺得這樣太冷淡,他又補充道:“傷心不要憋在心里,說出來會好受一些。”
許白媽媽點點頭,拿起放在桌子上的合照,看著站在照片中間,卻已經不在的人,神色難言,眼中蓄著淚水。
她垂著頭,眼淚滴落在照片上,“我真的好后悔,那天不該讓你出門的……”
付臻心頭一凜,就聽見許白媽媽繼續小聲說道:“明明只是像平常一樣買了瓶醬油,為什么偏偏是你……”
付臻眸光微動,輕聲開口道:“許白他是……”
原以為對方是因為嚴重缺鉀誘發了窒息性死亡,現在看來……
果不其然,許白媽媽說道:“他那天回來,我讓他幫忙帶一瓶醬油,結果在路上出了車禍……”
車禍兩字,付臻眼前突兀閃現過那天許白伸手抓住他的畫面。
他不知道為什么會反復記起許白,明明他和對方并不相熟。
明明他從來冷淡,從來沒有將這個世界的人和物放在心上,只是作為一個世界之外的看客,漠然地注視著必然發生的一切。
但眼前發生的這一切又是那么真實,讓他無法忽視。
付臻隱約察覺到自己正朝著某個方向轉變,這種感覺很陌生,陌生得讓人無措。
“抱歉,和你說了這么久,”許白媽媽擦了擦眼淚,“說了這么久,還不知道同學你叫什么名字。”
付臻垂下眼,遮蓋眼底的復雜情緒,“……付臻。”
“你是付臻?”
許白媽媽怔愣一瞬,像是才反應過來,摸了摸口袋,從里面掏出一個小布包,小布包疊了兩層,她依次展開,就見里面卷著一卷紙幣,用橡皮筋捆得很緊。
她將橡皮筋拆下來,紙幣瞬間散開,最外面幾張紅色紙幣舒展開,付臻這才看清,紅色紙幣里面卷的是一些小面額紙幣。
許白媽媽將這一卷錢遞到付臻面前,“一共367塊6毛,你可以清點一下。”
付臻瞳孔一縮,心緒動蕩,耳邊聽見許白媽媽主動解釋道:“阿白回來那天和我說,他欠了朋友幾百塊,過幾天要還。”
說到這里,她又有些落寞地笑了:“阿白這孩子沒什么朋友,在得知他借了朋友錢,我還有些擔心,現在看來,我根本沒什么可操心的,他從來都是個讓人省心的孩子。”
似是明白斯人已逝,再多說也沒有意義了,她突然不想再說話。
付臻保持沉默。
半晌,他從兜里掏出一張銀行卡。
“阿姨,我這次來,是來送還許白的專業獎學金的。”
*
付臻剛進許白家的時候,天已經蒙蒙灰,等他出來時,外面已經下起了小雨。
他沒有再上樓找許白媽媽借傘的打算,而是冒著小雨走在恩施街。
這個點沒什么人出門,路燈也大多損壞,遠處的路都蒙上一層灰色陰影,唯有銀白的月光灑在地上,勉強看得清前路。
付臻像是一個孤獨的游魂,獨自行走在雨夜之中。
走過恩施街,穿過綠化帶,便到了秋溪路的地帶。
孤寂一下子被通明燈火驅散,像是要將人從無人之地強行拽回煙火人間。哪怕是下著小雨,還是有不少人手挽著手逛街,勢要將所有的景點和網紅店鋪都打一遍卡。
付臻隨意走到一家店鋪的屋檐下躲雨,看著人從他眼前走過來,又走過來,熙熙攘攘,神色匆匆,不知道從哪里來,又到哪里去。
他的心出現一瞬間的茫然,不知道該怎么做了。
什么是對,什么又是錯。
他已然分不清。
“你在想什么?”
出神的付臻被這一聲叫回了神,他循著聲音源頭看去,就見同樣在屋檐下躲雨的祁無庸正微笑看著他。
哪怕知道這個笑容是偽裝,但付臻還是有一瞬間的欲.望將最近兩天的遭遇全部傾訴于他。
但最終,他還是搖了搖頭道:“在想什么時候雨能停,能不能打到車回學校。”
“雨總會停的。”
祁無庸笑了一聲,也不嫌地上臟,直接坐下,“打車就別想了,這個地點和時間段,很難打到車。”
已經入秋的雨很涼,落在人的身上,身體會止不住起雞皮疙瘩。
但偏偏只穿了一件白襯衫的祁無庸無知無覺,像是感覺不到溫度般,神色輕松地伸手去接順著屋檐滑落的雨滴。
秋葉的雨,昏黃的燈光,伴著坐在臺階處的白衣少年,倒是有幾分詩意。
付臻掏出手機,一看時間才發現已經十點了。
學校關門是十一點,必須在這之前趕回去。
就算打不到車,走回去也只用半小時,時間足夠了。
他剛準備動身,就聽見蹲地上的人說道:“你就準備這樣拋下我?”
付臻沒管他,平靜地走進雨夜。
還坐在地上的祁無庸表情陰郁一瞬,看著對方毫不留情遠去的背影,他又輕笑一聲,緩緩從地上站起來,跟了上去。
兩人一起趕路,腳步匆匆,與其他過路行人一同融入夜雨之中。
雨漸漸有越下越大的趨勢,付臻耳邊隱隱聽到身旁的人輕咳一聲,是拼盡全力壓制,卻又因實在難以忍受不小心泄露出的一聲輕咳聲。
他不自覺加快腳步,感受到原本并肩而行的人漸漸落后。
他回頭,就見祁無庸腳步慢了下來,身體有些歪斜,像是被抽取支架的紙皮燈籠,在風中飄搖,稍微一碰就會碎掉。
付臻擰眉,猶豫著是直接走還是等一等對方時,就見搖搖欲墜的祁無庸,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
祁無庸一覺醒來,就發現自己在一個陌生的房間。
房間設施簡單,總體呈現一種簡潔風。
置物柜旁擺放著老舊款的臺燈,還在默默無言散發昏黃的燈光。
今天驟然降溫,房間里的空調嗡嗡釋放暖氣,祁無庸的臉染上一層胭脂紅,看著氣色好像還不錯。
當然,也僅僅是好像。
他支起雙臂,略顯艱難地將身體撐起來,將素白的枕頭折起來堆高了一些。
枕頭一高,好像連帶著視野也更開闊了,說話更方便自在。
他偏偏頭,看向坐在旁邊凳子上出神的付臻語氣驚訝道:“你帶我開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