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薛玄第一次見到賈環的時候, 是在賈府的榮禧堂。
當時最先走進來的是賈寶玉,他早已聽母親說過賈政這個出生時銜玉而誕的次子是府中老太太的心頭肉。
如今一見,也不過如此, 薛玄只是輕睨了一眼。
“這是寶玉, 環兒、還有珠兒家的蘭小子。”
他抬起眸子看去,這才覺得有了點意思。
面如春花,蒼白嬌弱, 氣虛血虧,不是長壽之相, 這便是薛玄對賈環的第一印象。
兩相對視, 賈環似是才反應過來, 顯得有些不好意思, 頰邊泛著微紅,輕輕喚了一聲, “玄哥哥。”
柔軟得像某種乖巧無害的小動物。
就在這一刻, 他發覺自己的指尖痙攣似的跳了一下。
即便在許多年以后, 薛玄的腦海里仍然會浮現起當初這一幕。
他的人生乏味、枯燥、平淡而孤寂、或許是一時興起,他才會將原本躲在袍角下睡著的兩只小狗崽弄醒。
“嗷……汪嗚……”
賈環果然回頭了, 一雙眸子亮亮的, 滿心滿眼都是喜歡和想要。
“喜歡就過來瞧瞧。”他記得自己是這樣說的。
那兩只小狗崽才睡醒, 搖搖晃晃在地毯上滾成一團, 薛玄便抱了一只放到賈環懷里。
冬日里,他穿著一件藕香色海棠排穗褂, 衣裳的針腳有些粗, 像是趕著做出來的, 系了五色百花鑾綢,長命鎖項圈等一物也無。
聽說他從前生病, 在府中很不受重視,想起方才賈寶玉那個珠玉滿身卻又草包的樣子,薛玄不由得生出一種世人錯把魚目當珍珠的荒謬感。
所以嗤笑一聲,“真是不知所謂。”
初見過后,再見又是一年。
為了養病,皇帝命他長住京城,但他總是忙著不得空,賈環又進了學堂,所以常日里也并不得見。
直到又一年春天,賈家為著要修園子,下帖子請他去赴宴。
席上傳杯換盞,各懷心思,薛玄心中厭惡,更是覺得無趣,卻沒成想賈環也在。
彼時,他已經比初次相見時長高了許多,更顯風流瑰艷,只是身子仍舊不好,還是一直在吃藥。
賈環不能吃酒,也并不說話,只坐著喝補湯,或者發呆,與滿桌觥籌交錯格格不入。
從榮國府出來,薛玄便將腕間帶著的那串粉碧璽取了下來,“送到相國寺去,請主持供奉一二。”
六月初九是他的生辰,原本想那日再送給他的,但偏又有事,只得在春狩的時候提前送出去。
好在他很喜歡。
還記得從佛山回來時,蘆枝稟告說賈環的舅舅趙國基死了,薛玄并不在意,只是吩咐人去了一趟都察院。
本說在賈府過重陽,但又臨時被皇帝召進了宮,一時又沒得見。
等再見面的時候,卻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那日他往賈府去,卻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靜悄悄往西穿堂的小巷里鉆,雖戴著兜帽看不清臉,但薛玄還是認出那是賈環。
果然,那邊才和賈蓉賈薔教訓了賈瑞,賈環就在轉角處撞進了他懷里。
“我們環兒何時變成愛簪花的小姑娘了?”
薛玄還記得他臊得面紅耳赤的模樣,比上了胭脂還艷,便沒忍住調笑了兩句。
先開始還知道說軟話,發現不中用后就惱羞成怒了,拉住兜帽不讓看,氣沖沖地埋怨,和平時那副乖巧柔順的樣子全然不同。
薛玄早知道他是個有脾氣的,只覺得可愛。
那日蘆枝來報,“今日三爺和寧國府的兩位爺將學堂代課的給打了,為的是給璉二奶奶出氣……”
“讓人去告訴賈璉一聲。”
至于賈璉知道后將賈瑞的臉烙了,就都是后話了。
薛玄政務繁忙,時常見不到賈環,但也總會抽空進園子去看他。
他的身子不好,每日不是上學堂就是在月蜃樓修養。
難得一次出門上香,還莫名被人記恨上了。
賈環被馬道婆詛咒昏迷的那幾日,薛玄幾乎沒有合過眼,本是不信神佛的人,為求平安,也不知為他念了多少遍《地藏經》。
他不求佛祖保佑自身,只求佛祖能保佑賈環。
“我是不是……活不成了……”
本就體弱,又被這么折磨了一遭,什么話都不忌諱。
聽到他問這樣的話,薛玄只覺心中猶如刀絞,旁的話也說不出來,只是道,“不會。”
“不會,我不會讓你活不成的。”
最后還是那和尚道人給了解咒的法子,賈環醒來的時候,薛玄的心神魂魄才跟著回來。
從那時起,他便開始四處找人為賈環擬方尋藥
“薛玄……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他問得這樣直白,薛玄雖詫異,但也同樣愿意以直白相對,“只唯心而已。”
賈環的心思其實很好猜,只要加以足夠的耐心,便能窺得他內心的柔軟,他時常的口不應心也是因為性子中的那一點點小別扭在使壞。
薛玄便是那個有著萬分的耐心和包容,又愿意對他千依百順的人。
“咱們來日方長。”
其實,在賈環痊愈親自見了陳丕之后,薛玄不止讓人拔了他的舌頭,還曾下令將陳丕千刀萬剮,讓他不得好死。
在那之后沒多久,薛玄便命人將永寧侯府中他從前收藏的珍寶盡數收起,連帶著金陵家中的那些,一起放進了普通的庫房內。
他不再需要收集這些精奇華美的死物來令自己心情愉悅。
因為他已經找到了此生最珍貴的、唯一心愛的寶貝。
世間的一切都無法與之相比。
“侯爺,這密室空了,可要封起來?”
他從梨花木盒內取出一卷畫,“將這個掛進去。”
那是薛玄親手畫的一幅像,是從前在城郊桃花林外遇見賈環的場景。
當時他正懶洋洋坐在一棵欒樹下犯困,樹影光斑灑落在他的衣衫指尖,靜謐而溫和。
“還有一幅。”他又從柜中取出一卷。
這是更早的時候,元春受封賈政生辰那日。
畫的是賈環避開眾人獨自躺在搖椅上睡午覺的場景,他整個人都窩在暖陽里,睡得只露出半張小臉。
蘆枝小心翼翼接過這兩幅畫,捧著進了密室。
想來這里是不會空了,往后會由更珍貴的東西填滿。
賈環自小讀書用功,想通過科舉走仕途也無可厚非,他的天資高又肯吃苦,金榜題名也是意料中事。
“榮國府那孩子……你的心思全在他身上了。”
皇帝看得明白,薛玄表面上雖溫和謙遜,但骨子里卻有些淡漠,和宴川是一路性子的人。
只是一個慣于掩藏,一個不愿偽裝。
從前太上皇還說,擔心這兩個往后不好議親。
“夙儀是個好孩子,但你也想好了?”
薛玄笑了笑,“陛下心如明鏡,自然看得清楚。”
承湛帝摸摸胡子,“啊……皇太后也能省心些了,你可別仗著自己年長幾歲,就欺負人家。”
薛玄不禁失笑,他哪里敢欺負賈環,捧在手心里哄還來不及。
“罷了,過幾日你就要前往南域,回去準備著吧,這些天修養修養。”
本只是一次簡單的出使,卻不想會在回程的路上遇到暴雨山洪。
蜀地密林行進艱難,天不遂人愿,終究還是被困在了山里,但他最怕的還是消息傳回京城讓賈環擔心。
原本還想趕在歲試出榜前回京,好親自為他慶賀的。
“環兒病了,那日他得知了你出事的消息,還嘔血了……”
從薛蟠口中知曉賈環的近況,他的整顆心都揪成一團,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他只想快些回到京中,去到賈環的身邊。
薛玄顧不上發熱體虛,連夜動身趕路,終于在初五那日抵京,第一時間就去了大觀園。
分別時還好好的,不想再相見時,兩個人都病容憔悴。
不知他這幾日是怎么過的,瘦得幾乎掛不住衣裳。
薛玄只能捧著他的臉,疼惜地親了又親,“環兒……”
“你是不是病了?”賈環也摸摸他的臉。
兩個人此時心疼的都是對方,心疼到看不見自身的苦痛,滿心滿眼都是彼此。
也不知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他們之間已經親密至此。
“你就不著急?他看上去似乎很喜歡環兒。”水溶曾這樣跟他說過。
那好像是北涼的世子,亦或是旁人,但薛玄卻并不在乎,他在乎的從來都只有賈環。
賈環合該受到最多的喜歡和最盛大的愛意,這是一種理所當然的、無法被改變的事實。
所以他不會做讓賈環不高興的事,他只需要保證,自己是賈環心中最特殊的那個。
他有足夠的耐心和時間,將這個最特殊,變成最愛。
事實證明,薛玄成功了。
無論賈環遇見多少人,唯一放在心里的也只有他。
但有時,薛玄也會感到不安。
他沒想到賈環那次醉酒時說的話,背后竟然會是這樣的原因,車禍、殘疾,許多陌生的字眼灌入腦海,他在努力接受認知的同時,也感到一種無力的痛苦。
他的環兒曾在自己不知道的年月里,吃了很多很多苦,也受了很多很多委屈。
下一瞬,他又被巨大的恐慌淹沒,既然賈環可以從別處來,會不會又突然消失往別處去?
“主持,若您愿意成全,我可以付出任何代價。”
凈塵聽完他的話后沉默良久,似乎十分不解,“即便是魂魄相隨,他再入世換了皮囊、改了記憶,你就是跟去又有何用?”
“執念太深,最終只會傷己。”
薛玄搖搖頭,“我不在乎傷己。”
他只想永遠陪著賈環,無論去哪里,哪怕是一點點微末的可能性,他都不能放過。
即便他在身上紋了賈環的小像,百年之后也會消失殆盡。
他要的是真正的永生永世,生死相隨。
凈塵嘆了一聲,將《轉生無念經》給了他,“以血入墨,抄滿四十九卷,在年關前給我。”
“在此期間,不要食葷,保持血經潔凈。”
薛玄接過經文,誠心地道了一聲,“多謝主持。”
這樣他才能稍稍心安,否則他將終日難眠。
“不止此生,若有來世,我也想和環兒永遠在一起。”
“好,我許你來世。”
薛玄早該知道的,比起做法事祈求上蒼,賈環的承諾更能令自己感到滿足與安定。
從始至終,他真的只在乎賈環。
由愛生憂,由愛生怖,也唯有心愛之人,才能消除他心中所有的擔憂焦慮與惶恐。
似乎是老天都在幫他們,尋找了多年的藥材也近在眼前。
“答應了要帶你出去玩的。”
賈環高興地摟著他的脖頸,又撲上來親了好幾下,“愛你。”
“我也愛你。”
這句話是如此動聽,簡直令他目眩神迷,他想要再聽很多遍,很多年。
所以,薛玄故意將懷中人灌醉,哄著人又說了一遍,還壞心眼的問他記不記得自己曾經說過的話。
他越是記得清楚,自己就越是覺得滿足。
這樣的小小私心,薛玄覺得賈環也會寬恕自己的。
何以致契闊,繞腕雙跳脫。
他們終將執子之手,與子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