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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第 71 章

    宮院月色漸深時, 床頭懸掛著的金鈴鐺終于停歇,余韻消弭,赫連洲在林羨玉的額頭印了一個吻, 將他摟入懷中。

    過了元日, 林羨玉就要出發去祁國。

    他的小蝴蝶終究還是要回南方。

    南方春日溫煦,也好。

    赫連洲隔著錦被輕輕揉著林羨玉的腰, 林羨玉在他懷里翻了個身,貼得更緊些, 雙目微闔, 咕噥著問:“赫連洲, 沒有我, 你每個月的流火之毒該怎么辦?”

    他還記著,但他不知道這毒只在暑熱時分發作, 赫連洲藏著一點私心,也不解釋,故意逗他:“那玉兒把自己貼身的寢衣留給我, 好不好?”

    林羨玉累極了,思緒都遲鈍, 片刻之后才反應過來,臉頰臊得發燙,“……不好!”

    半晌又改口:“好吧, 留兩件給你。”

    他乖乖地伏在赫連洲的胸口:“你不要弄傷自己,難受的時候就喝點苦寒酒, 我很快就會回來,祁國有很多名醫, 我定會找到法子解你的毒。”

    赫連洲低頭和他耳鬢廝磨。

    過了一會兒,赫連洲說:“玉兒, 我讓烏力罕和蘭殊都跟著你回去,禮隊和護送的軍隊共一千二百人,都是西帳營的精銳。”

    “好。”

    “玉兒不用擔心烏力罕,他絕無二心,派他去是因為他的身手最為矯健,而且不管遇到什么樣的危險,他都會拼盡全力也會保護好你們。這孩子以前的脾氣是大一些,這陣子已經好多了,一路上玉兒有什么需要他做的,就直接吩咐他去做,你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他一定會聽的。”

    林羨玉說:“我知道。”

    其實他知道烏力罕心不壞。

    那日金甲營的人沖進王府,烏力罕的胳膊被砍得鮮血淋漓,也不讓任何人進后院。

    “到了那邊,不要急著和陸瑄攤牌,強弩之末,若是逼急了,我怕他們對你不利。”

    林羨玉靜靜聽著,“嗯。”

    “陸瑄和太子都為皇后所生,背靠恭親王,宰相鄒譽是他的老師,勢力相對大一些,但他與鄧烽素有矛盾,鄧烽在祁國西南邊境一帶勢力顯赫,陸瑄不敢與之相抗。陸譫手里沒有兵權,但是深孚眾望,也能號召群臣,若滿鶻還在,說不定能護他上位,可惜……”

    林羨玉睫毛微顫,把臉埋在赫連洲的頸窩里,攥拳道:“我定要徹查滿將軍的死因,讓罪人繩之于法,再為滿將軍收斂尸骨,送他回北境,讓他葉落歸根。”

    赫連洲撫摸著他的頭發。

    林羨玉哽咽道:“我會很想你的。”

    “玉兒,”赫連洲望向林羨玉的發頂,輕聲道:“我們不會分開太久,不會的。”

    林羨玉累到熟睡,呼吸均勻時,赫連洲抱著懷中溫軟,眸色漸深。

    他不會讓林羨玉只身犯險的。

    林羨玉的衣裳物事總是很多,再怎么輕裝上陣,也滿滿當當地裝了六只紅木箱。他還把赫連洲的白羽弓帶上了,雖然不怎么會用,只放在身邊,便覺得安心。

    他的寢衣被赫連洲疊好放在枕邊。

    赫連洲尤其喜歡那件豆綠色的浣花錦寢衣,他說林羨玉穿起來像冰乳酪,林羨玉聽不懂莫名其妙的話,大方送他了。

    赫連洲還想讓林羨玉把金鈴鐺都帶上,林羨玉卻拒絕了,他說:“就放在你身邊,你在哪里,福壽康安就在哪里。”

    赫連洲低頭吻他。

    臨走時,赫連洲把林羨玉送進馬車,林羨玉原本已經鉆進馬車里了,聽到赫連洲叮囑烏力罕的聲音,還是沒有忍住,抽噎著走出來,撲進赫連洲的懷里。

    周圍人皆低頭斂聲。

    好一會兒,林羨玉才收拾好情緒,主動離開了赫連洲的懷抱。

    他轉身坐進馬車,蘭殊和阿南和他同乘。

    馬車離開北境皇庭時,林羨玉掀開帷簾回望巍峨宮宇,忽然想起一年多前,他也是如此哭著回望京城的。

    那時候他為離開爹娘而哭,此刻他為離開赫連洲而哭,物是人非。

    日光灑在遠處雪山的山巔上,如佛光普度眾生。

    林羨玉用手背拭去眼角的淚,深吸了一口氣,勉強露出笑容,對蘭殊和阿南說:“蘭先生,阿南,我們回祁國了。”

    阿南也朝他笑。

    林羨玉頓覺溫暖,幾百天來起伏跌宕,迂回曲折,幸好阿南一直在他身邊。

    馬車離開都城,經過驛站前往蒼門關,剛過完年,來往的商隊還不是很多,但是氣氛融洽,有穿著獸皮外褂的北境商販和祁國的商人站在一起交談甚歡,林羨玉放下帷簾,對蘭殊說:“其實早該通商了,老百姓哪里想打仗?只是不想挨欺負罷了。”

    蘭殊含笑的目光中帶著些許驚訝。

    林羨玉繼續道:“我明白,他們無非是想開疆拓土,成萬世稱頌的君主,可是要打仗,就得用兵,就得有驍勇善戰的猛將,將軍鎮守邊疆,久而久之就會擁兵自重,再與朝中重臣勾結,便是附骨之疽,再難根除,就像西南的鄧烽。”

    蘭殊點頭贊同。

    “我以前……也算是一個膏粱子弟,”林羨玉低下頭,稍顯落寞:“對社稷毫無用處,只顧著自己享樂,不知民間疾苦,也不知外面有多亂。蘭先生,我很慚愧。”

    蘭殊把手輕輕搭在林羨玉的肩膀上,“大人,您有這份心就已經很好了。”

    林羨玉剛要朝蘭殊彎起嘴角,就聽烏力罕在外面問:“大人,天快黑了,可否在蒼門郡休息一晚?”

    林羨玉說:“好,就去蒼門郡吧。”

    禮隊在城門口停下,郡守已經等候多時,林羨玉剛走出馬車,郡守的臉上已經堆起笑容,立即跪了下去。

    林羨玉朝他頷首,“大人請起。”

    斜陽余暉即將落盡,林羨玉往回望,將士們的臉上都寫滿了疲憊,他連忙讓烏力罕安排將士們的食宿,特意叮囑:讓將士們吃飽喝足,好好歇息,身體不適者,立即請方士過來查看,路途遙遠,切勿強撐。

    烏力罕聽得愣住,良久才說:“是。”

    林羨玉經過馬車,走到他的小馬白玉身邊,伸手摸了摸白玉的鬃毛:“小白玉,跟著我長途跋涉,辛苦你了。”

    白玉用腦袋蹭了蹭他的手心。

    林羨玉正準備轉身,卻注意到牽馬的士兵有些眼熟,他定睛一瞧:“是你!”

    士兵連忙行禮:“大人。”

    “你不是那個……”

    是半年前為了保護他,差點被金甲兵殺死的年輕守衛!

    林羨玉驚訝道:“你的身體已經恢復好了嗎?怎么把你安排過來了,還不到半年,應該沒完全恢復吧,要不你就留在蒼門郡,不要跟著我去祁國了,走水路還要一個多月呢,你的身體肯定是吃不消的。”

    “謝大人關心,屬下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

    “當初多謝你舍命相救。”

    “保護大人,是屬下之職。”

    林羨玉想了想,“你還是留在這里吧,萬里之途,哪怕身強體壯的人也要累脫一層皮,你這樣受過重傷的身體哪里經得住?若是擔心俸祿,我替你作保,你在這里的所有花銷,都記在我的賬上。”

    “不是,屬下不是擔心俸祿……”士兵沉默片刻,道:“滿將軍是屬下的義兄。”

    林羨玉愣住。

    士兵彎腰行禮,顫聲道:“屬下知道滿將軍在祁國遇害,想見他最后一面,望大人成全。”

    林羨玉怔了許久,才艱難開口:“好,入京之后,你做我的貼身侍從,這樣便能見到……見到滿將軍了。”

    士兵跪地:“謝大人恩澤。”

    “你叫什么名字?”

    “滿順,是滿將軍為屬下起的名字。”

    林羨玉鼻頭一酸,許諾道:“我會讓你見到滿將軍的,而且我一定會為他報仇的。”

    滿順再俯身,額頭緊貼地面,聲音微微發抖,強壓著情緒,道:“謝大人!”

    林羨玉在驛館歇下,第二日天蒙蒙亮便再次上路,這一趟是出關。

    越過茫茫沙漠,就進入祁國境內了。

    北境皇后回祁國探親,這個消息瞬間席卷了祁國全境,沿路的官府都嚴陣以待,早早地在關口等候,引著禮隊經過龍泉州,在運河坐船,前往京城。

    元月廿三,林羨玉到達龍泉州。

    林羨玉掀開帷簾,便怔在原地。

    此時尚是料峭寒冬,梨樹還未開花,但萬物已經隱約復綠,春光作序,堤岸的楊柳醉煙如畫,涼風吹皺江面。

    林羨玉的眼里迅速蓄起淚水,時隔四百余天,他終于回到這片土地,這是他魂牽夢繞的故鄉,是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忘記的春光,是這畔江水滋養他長大。

    “終于回來了。”林羨玉落下淚來。

    阿南扶著他走進御船。

    走水路,去京城。

    因為素有傳聞說,北境皇后是個男子,還是祁國的世子。

    好多百姓都偷摸著出來看。

    林羨玉上船前朝兩邊瞥了一眼,雖然官府派兵將碼頭圍得密不透風,但樹上、官倉的矮墻上,都藏著人。

    林羨玉不怕被他們看到,他正想讓所有人看到,他來時穿著繁復的女子喜服,回時卻大大方方地穿著男子的常服。

    他絲毫不掩飾男皇后的身份。

    他并不覺得丟臉。

    他想讓祁國的百姓知道,他們的皇上是個多么自私、昏聵、奸惡的人。

    金碧輝煌的龍頭御船蕩開水波,順風駛向京城,還要再花費將近一個月。路上的時間倒是很好消磨,林羨玉白天聽蘭殊講課,晚上和蘭殊阿南還有烏力罕一起推牌九。烏力罕一開始不想學,他很不愿意學這些南方的無聊玩意兒,但林羨玉朝他瞇了瞇眼,威脅道:“烏力罕,臨走前赫連洲是怎么命令你的?我的話就是他的話,你敢違抗圣命?”

    烏力罕臉色一僵,只好不情不愿地坐了下來,可他又有點笨,總是算不來帳,沒到半個時辰,就輸了三個月的俸祿。

    林羨玉拍手大笑,烏力罕氣急敗壞。

    幾個人鬧騰到夜深。

    阿南服侍完林羨玉洗漱之后,便離開了,留林羨玉一個人躺在床上,呆呆地望著手中的小荷包。

    荷包里裝著他和赫連洲的一縷發。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臨走前,林羨玉讓赫連洲剪下一縷發,和他的一縷頭發束在一起,紅繩纏繞,放進荷包里。

    想當初他第一次進北境皇庭,赫連錫以“永結同心”為祝福,譏諷赫連洲,離開時他還和赫連洲打趣說:你幫我保守秘密,我站在你這邊,我們是一條心。

    誰想現在真是一條心了。

    “赫連洲……”這一個多月,他沒有一日能輕松入睡,他總在夜深人靜時想起赫連洲,想起他們耳鬢廝磨的溫存時光。

    他們相處的時光太短暫,短暫到林羨玉清楚地記得赫連洲愛他的每個細節。

    赫連洲對自己粗糙,哪怕做了皇帝,常服也不過五套,他的私蓄全花在林羨玉的身上,恨不得把天下最好的奇珍異寶都堆到林羨玉身上,把天下最好的絲綢布帛都做成衣裳給林羨玉穿,怕林羨玉冷,光是各色絨氅就要二十余件。

    他的心里除了百姓就是林羨玉。

    明明少時艱苦,父皇嫌惡,母妃早逝,獨自長大,卻把所有的偏愛都給了林羨玉。

    赫連洲此時此刻也在想他吧。

    沒有他,沒有烏力罕,赫連洲一個人守著偌大皇庭,不知有多寂寞。

    林羨玉握緊了荷包,眼淚落在枕畔,許久之后才囫圇睡著。再醒來時,阿南告訴他:“殿下,我們快到京城了。”.

    御船抵達京城時,是宰相鄒譽前來接他,鄒譽年過六十,白發白須,但精神依舊硬朗,他躬身行大禮:“參見皇后娘娘。”

    林羨玉每年都要在宮宴上見到他,可此刻他卻裝出完全不認識林羨玉的模樣。

    惺惺作態,昭然若揭。

    “鄒相,別來無恙。”

    鄒譽面色微訕,往前一步,說出他的意圖:“娘娘可否著女子服飾進宮?”

    果然,皇帝還想欲蓋彌彰。

    林羨玉冷笑一聲:“為何?難道鄒相不知道本宮是男是女?”

    “微臣不敢冒犯娘娘,只是圣上口諭,望娘娘念在這一年來皇上分外照拂恭遠侯府的份上,著女子服飾入宮為好。”

    他言語恭敬,實則威脅。

    皇帝想用恭遠侯府威脅林羨玉。

    皇帝真是老了,已經想不出新花樣了,他也知道骨肉情切,所以一再用恭遠侯府威脅林羨玉,真是可笑,他的父女情深,需要用別人的命來維系。

    林羨玉對鄒譽說:“鄒相,煩請您告訴圣上,若恭遠侯府出事,北境的十萬鐵騎會立即越過蒼門關,直奔京城。”

    鄒譽大駭,他以為林羨玉還是那個養尊處優、不諳世事的小世子,他和三皇子陸瑄都以為林羨玉可以被他們操縱。

    “……是,微臣明白了。”

    鄒譽極力保持鎮靜,“煩請娘娘移步,隨微臣入宮。”

    林羨玉卻說:“本宮連日顛簸,很是乏累,想先回恭遠侯府,明日再去面圣。”

    鄒譽再次愣住。

    林羨玉望向他的目光沒有絲毫的畏懼,像是完完全全變了個人。

    他不僅執意穿男裝,還公然違抗圣命。

    “娘娘您——”

    “辛苦鄒相回宮復命,本宮就先回侯府了。”林羨玉面無表情地說完,回頭望向烏力罕,道:“烏將軍,在前開路。”

    烏力罕立即帶著精兵走了上來,他們皆身形魁梧,面如煞神,未動干戈就將鄒譽帶來的祁國士兵一步步逼退。

    鄒譽就這樣眼睜睜看著林羨玉坐進馬車,繞開進宮的路線,駛向恭遠侯府。

    他行禮拜送,直起身子時尚未站穩就慌忙吩咐手下:“快告訴瑄王殿下,計劃有變,林羨玉關系到祁國的安危,切勿輕舉妄動!”

    林羨玉直到離開了碼頭,進入長街,才緩緩松開手,手中仍是那只小荷包。

    “我做到了。”他對自己說。

    他是北境的皇后,他是和赫連洲并肩作戰的人,他是恭遠侯的兒子,他理應不卑不亢,他不會被任何人恐嚇。

    他不是那個哭著求爹爹救他,然后失魂落魄地坐進和親馬車的可憐世子了。

    他抬頭挺胸,向皇帝表達了態度——我不是來覲見你的,我是來報仇的。

    “赫連洲,我真的做到了。”

    他把荷包放在唇邊,心想:若赫連洲在這里,一定會抱著我說,玉兒好厲害。

    赫連洲不在,他要保護好自己。

    馬車緩緩停下,他聽見阿南帶著雀躍的聲音:“殿下,到侯府了。”

    林羨玉掀開簾子,看到了面容枯槁、鬢白如霜的爹娘。

    “玉兒……”

    林羨玉沖下馬車,撲進娘親的懷抱。

    第72章 第 72 章

    “娘, 你的頭發……”林羨玉的指尖微微顫抖,不忍撫摸母親鬢邊的白發。

    何止白發,還有那眼尾的皺紋, 粗麻般的細紋, 那是經常流淚留下的痕跡。才過了一年,母親已經像是蒼老了二十歲, 原本雍容富態的雙頰肉眼可見地干癟下去,灰暗的眼眸直到林羨玉撲到她懷里時才倏然有了神采。

    范文瑛目不轉睛地看著林羨玉的臉, 始終難以置信, 她的玉兒竟然從夢中走出來了, 竟安然無恙地站在她面前。

    “玉兒, 娘親是不是還在做夢?”

    兩行清淚從范文瑛的眼眶里滑落,她顫抖著扶起林羨玉, 看他一身繡著蓮花金紋的圓領廣袖長袍,披著一件青色羽紗面鶴氅,那柔軟的狐絨簇擁著他的白凈小臉, 皮膚依舊如玉般細膩,連臉頰都未見消瘦, 只是眉眼更清秀了些,像是長開了,比起從前更加俊俏。

    “不是在做夢, 是玉兒回來了。”林羨玉緊緊抱住范文瑛,片刻后又抱住一旁的林守言, 哽咽道:“爹爹,玉兒好想你們。”

    林守言撫著他的后背, 老淚縱橫道:“能回來就好,是爹爹沒用, 讓你受苦了。”

    林羨玉吸了吸鼻子,直起身子扶著淚流不止的范文瑛,盡力收拾好情緒,說:“爹爹,娘親,外面風大,我們進府吧。”

    他回身望向烏力罕:“烏將軍,請你待會兒把滿鶻將軍的兩位副將叫到府上。”

    烏力罕行禮道:“是,大人。”

    林守言微愣。

    玉兒方才的語氣神態讓他感到詫異,只是一句命令,竟有了些居高臨下的威勢。

    “爹爹,我們進府吧。”林羨玉說。

    林守言連忙跟上:“好,爹爹這就來,”

    林羨玉扶著范文瑛進了府,蘭殊和阿南跟在他身后,烏力罕則在恭遠侯府外轉了一圈,察覺到有祁兵暗中埋伏之后,他當即前往滿鶻的軍營,調了一支三十余人,將侯府里外保護住。

    北境士兵魁梧兇悍,氣勢逼人,侯府的家仆們不免驚懼,皆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林羨玉讓他們不必擔心。他先為蘭殊和烏力罕安排廂房,待一切妥當了,才回到屋子里。

    他扶著范文瑛坐在床榻邊,然后跟著躺下,像小時候那樣,舒服安逸地枕在母親的腿上。

    范文瑛摸著他的臉頰,顫聲道:“譫王殿下將你的信捎過來,看到你在信中說你一切安好,過得很好,爹娘這才撿回一條命,那天晚上,是爹娘這一年多來第一個安穩覺。”

    林羨玉伸手為范文瑛拭去眼淚:“娘親不哭了,玉兒這不就回來了嗎?”

    林守言看著屋外巡邏的烏力罕,回身問林羨玉,壓低了聲音:“玉兒,你真的做了北境的……皇后?”

    他的語氣里滿是猶疑,還有些難以啟齒。

    林羨玉卻坦然:“是,皇后,原本是懷陵王妃,后來赫連洲稱帝,我便跟著做了皇后。”

    “你和赫——你和永觀帝,是不是有什么謀劃?他立你為后是否有別的企圖?”

    林羨玉騰地坐起來,皺眉道:“爹爹,您怎么會這樣想?我在信中都說清了。”

    林守言為難道:“爹爹知道他是好人,他救了你的命,光憑這一點,他讓爹爹做什么,爹爹就算舍了這條老命也在所不辭,只是……只是爹爹怎么也想不通,他那樣的君王,怎么會立一男子為后?甚至還是一個祁國的男子,實在太不符合常理了,北境難道沒有人反對嗎?”

    “有啊,”林羨玉下了床,繪聲繪色道:“當初要立后的時候,因為太后散播謠言,說我蠱惑圣心,導致群臣反對,百姓也不接受,是赫連洲力排眾議,堅持要立我為后,再加上我之前幫助過的百姓來到都城為我澄清,這才平息眾怒,也是費了一番波折的。”

    “他為何要堅持立你為后?”

    林羨玉不解道:“因為我們本就是夫妻啊,是行過三拜九叩之禮的夫妻。”

    “你只是替公主出嫁,并不——”

    “可我心甘情愿做他的皇后!”

    此話一出,林守言和范文瑛都愣住了。

    雖看過那封信,有過心理準備,但是乍一聽到林羨玉說出這句話,夫婦二人的心里還是冷不防地顫了一下。

    祁國的風氣雖然開化,也聽說過有某位世家公子好男風,做出一番浪蕩事,惹人鄙夷,但從未聽說過有人娶男妻。

    更何況是一國之君!

    林羨玉在那封信上寫了他與赫連洲的相識相知,可林守言和范文瑛看了,卻覺得好不真實。他們捧在手心里的兒子,成了別人的妻室,這讓他們沒法接受,卻又不得不接受。

    因為那個人是赫連洲。

    林羨玉望向林守言,“爹爹,娘親,這一年來發生了太多事,我沒法一一敘說,可能你們還不能接受,但我現在是北境的皇后已經是既成不變的事實了。而且我和赫連洲情投意合,這輩子都分不開了,我離不開他,他也不能失去我,希望爹娘能理解我。”

    林守言和范文瑛對視了一眼,皆是沉默。

    “我此次回來,一是為了探親,二是為了調查滿鶻將軍身亡一案。”

    林守言猛然怔住:“玉兒,你難道要卷入瑄王和譫王的爭斗中?”

    “我不相信是譫王的手下殺了滿將軍,此中必有瑄王的陰謀,我要為滿將軍報仇雪恨,送他的尸骨落葉歸根,這是眼下最緊要的事。”

    林羨玉說得慷鏘有力,字字堅定。

    范文瑛怔怔地望著林羨玉。

    她的兒子長大了。

    正說著,烏力罕在外稟報:“大人,滿鶻將軍的兩名副將古昆和固兒朔到了。”

    “我知道了。”林羨玉應道,他想起向父母介紹烏力罕:“這是烏力罕,他是赫連洲的養子,也是北境最年輕的驃騎將軍。”

    烏力罕忽然僵硬。

    和林羨玉的爹娘大眼瞪小眼了好一會兒,才低聲問林羨玉:“我……我要怎么說?”

    林羨玉道:“就喊侯爺和夫人吧。”

    林守言和范文瑛立即起身。

    烏力罕老老實實地躬身行禮:“見過侯爺,見過夫人。”

    “好,好,快快起身,”林守言夸贊道:“烏將軍器宇軒昂,真是英雄出少年!”

    烏力罕臉色更僵,扯了扯臉皮,站到林羨玉后面去了,林羨玉轉過頭看他,忽然笑了,烏力罕更臊得慌,抓住馬鞭背過身去。

    林羨玉在正廳接見了古昆和固兒朔,蘭殊也走了過來,在一旁聽著。

    兩位副將告訴林羨玉:滿鶻大人出事之后,他的尸體一直被藏在城南的一處冰窖中,由北境士兵輪流看管。

    林羨玉問:“沒讓祁國的仵作驗尸?”

    “沒有,將軍曾經叮囑過,他在京城并不安全,是很多人的眼中釘,若他出事,千萬不能落入祁國人之手,哪怕當場積薪焚燒,也不能讓祁國人為他驗尸,更不能讓祁國人定他的死因,以免對北境不利。”

    林羨玉緊握住座椅的扶手,心頭震蕩,又一陣絞痛,滿鶻將軍來祁國一趟,竟早將生死置之度外,這是何等的無私無畏!

    蘭殊沉聲問:“現在祁國情況如何?”

    “官府將譫王的近衛李恒抓捕歸案,嚴刑審問,李恒只說一切都是譫王殿下安排的,但譫王矢口否認,稱有人想借此陷害他。刑部三堂會審,也沒有審出什么名堂,就是把祁國律法拿出來翻來覆去地說,”固兒朔憤怒道:“他們就是想一直拖,拖到將軍尸骨腐化,無法驗證,好讓他們逃避罪責!”

    “你們是否有懷疑的人?”

    固兒朔斂聲道:“瑄王,李恒受審期間,瑄王手下的人曾兩次深夜前往大牢。”

    和林羨玉猜測的一致。

    林羨玉望向蘭殊,“蘭先生,您怎么看?”

    蘭殊略微思索了一會兒,問林羨玉:“大人,您想,瑄王現在最擔心什么?”

    “是譫王逃過此次風波。”

    “他認為譫王有北境做靠山,勢力大增,搶了他儲君的位子,所以他設計陷害譫王,離間譫王與北境之間的關系。然而譫王本來也不想依賴北境,正好趁這個機會徹底擺脫滿鶻軍隊的控制,于譫王而言,不過是死了一個叛變的近衛,只要事情不鬧大,對他來說,也沒有太大的影響,可是你一來,立場未定,瑄王暫時也不敢將事情鬧大。可是鬧來鬧去,他們都忘了一個人,那個人隱在青紗帳后,看似沒有威脅,其實他一直在引導這盤棋。”

    蘭殊話音未落,林羨玉就猜出來了:

    “太子!”

    “是,”蘭殊點頭,眼里滿是欣慰:“是太子,他明知滿將軍此次并不是為交好而來,為何還要盛情宴請譫王和滿將軍?很顯然,他想讓譫王和瑄王鷸蚌相爭,他則坐收漁翁之利。”

    林羨玉駭然道:“他的羸弱謙卑難道只是偽裝?”

    “身在帝王家,沒有人不向往權力。”

    林羨玉的胸口劇烈起伏,一陣心有余悸,擰眉道:“所以,我們要利用太子。”

    蘭殊笑了笑,“大人進步顯著。”

    林羨玉轉瞬間有了計策:“蘭先生,你看這樣如何?明日我進宮時主動去找太子,向他表達結盟之意,告訴他,北境只有一個要求,就是將滿鶻將軍身亡的真相公之于眾,將瑄王貶為庶民,一旦辦成,北境的軍馬將擁護太子即位,退回蒼門關,不再相擾。”

    “很好,借刀殺人,讓他們內斗。”

    林羨玉的神色突然落寞,“我最恨這招借刀殺人,結果到頭來,我也用上了。”

    蘭殊安慰他:“若他們死在自己最常用的招數上,未嘗不是死得其所。”

    有了計策,就要進一步謀劃,林羨玉向古昆和固兒朔傳達了他的計策,讓他們在城外嚴陣以待,跟隨他的指令進退。

    安排完所有事情之后,林羨玉累到癱坐在太師椅中,他忽然想起赫連洲。

    這種時候,他總會格外想念赫連洲。

    若赫連洲在,他會更安心些。

    赫連洲會為他托底,會為他保駕護航,不管外面風浪有多大,都會把他抱在懷里,柔聲說:“玉兒不怕,有我在。”

    他已經長大了,可是想念赫連洲的時候,他就會變回小孩。

    “玉兒,玉兒?”

    母親的聲音將林羨玉的思緒拉回,他抬頭望向范文瑛,范文瑛對他說:“玉兒,正午了,庖廚已經做好午膳,現在可以吃飯了嗎?”

    林羨玉回過神,向范文瑛點頭。

    說是午膳,實際是滿漢全席,桌上擺滿了林羨玉和阿南以前愛吃的菜。

    紅糖栗粉糕、燕窩雞絲、五味杏酪鵝,筍子燒牛肉……擺在正中央,范文瑛夾了一塊鵝肉,放進林羨玉的碗中。

    “北境的飲食應該很不習慣吧,”范文瑛越想越覺得酸楚,“在那樣的荒漠戈壁過了一年,不知吃了多少苦,為娘想一想都心疼。”

    阿南說:“夫人不用難過,皇上可疼咱們殿下了,殿下想吃什么,皇上都會給他做的,之前還在王府的時候,殿下想吃青菜和黃瓜,皇上還幫他在院子里種呢。”

    林守言和范文瑛的筷子同時頓住。

    林羨玉不聽還好,一聽,眼眶瞬間紅了。

    范文瑛忙問:“這是怎么了?”

    林羨玉放下筷子,頹然地搖了搖頭。

    就在這時,守衛進來稟報:“大人,信使快馬加鞭送來一封皇上寫給您的信。”

    林羨玉幾乎是跌跌撞撞地沖過去,站都站不穩,就急忙接過信,在原地拆開。

    第一句便是:吾妻玉兒親啟。

    ——相隔萬里,見字如晤。

    ——近日北境春光乍現,殿前階上霜雪消融,槐樹枝頭隱約見綠,似你在時。

    ——冬寒未盡,勿忘添衣,莫染風寒。

    ——玉兒,我實在想你。

    第73章 第 73 章

    看到最后一句, 林羨玉的眼淚啪嗒一聲滴落在信紙上,又怕洇濕信紙,連忙拿出帕子壓在上面, 再逐字逐句地重看了一遍。

    他一路上有阿南照顧, 回家后還有爹娘疼愛,赫連洲看似擁有北境九州, 實際上沒了他,身邊連一個體己貼心的人都沒有。

    他離開了, 赫連洲就變回孤家寡人。

    赫連洲不會聽曲解悶, 也不會推牌九, 只會一刻不停地批奏折、巡視軍營。

    “我也很想你……”林羨玉訥訥道。

    赫連洲在信中說:“玉兒, 滿鶻將軍之死十之八九與陸瑄有關,你抵達京城之后, 他勢必有所行動,或拉攏或威脅,無論玉兒如何應對, 切勿與其正面對抗。不過若玉兒有自己的想法,和蘭先生商議之后, 亦可自行決定,西帳營的兵馬皆聽你指令。”

    “玉兒不必擔心,可密告陸瑄, 我已派兵抵達蒼門關,一旦京城動亂, 我當即揮師南下,直破京城。”

    “玉兒, 若是應為、當為,便暢所欲為, 無需后顧之憂,我會護你周全。”

    林羨玉執信的手止不住發顫。

    赫連洲總是讓他安心。

    無論咫尺,還是天涯。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將信函收好,轉身回到飯桌,林守言和范文瑛愣愣地看著他,對視了一眼,都不知如何開口,還是范文瑛僵笑著問:“玉兒,皇、皇上在信中說了什么?”

    “他說他想我了。”

    范文瑛怔住。

    一旁的蘭殊笑而不語,夾了一片鮮菇片放進阿南的碗里,林守言忙岔開話題,對蘭殊說:“蘭先生,您闊別祁國十余年,嘗一嘗這道清蒸魚,最是江南滋味。”

    “多謝侯爺。”

    林守言感慨道:“阿南去了一趟北境,竟能找到失散多年的兄長,真是不幸中的萬幸。”

    阿南捧著小碗,朝蘭殊笑。

    林守言看了看林羨玉,又看了看阿南,沉默許久,又喟然長嘆。

    這一切,都是不幸中的萬幸。

    午膳之后,林羨玉回到自己的院落。

    得知他回來,林守言和范文瑛親自打掃,將屋子里里外外打掃得纖塵不染,還特意移來許多奇花異草,裝點院落。

    可惜林羨玉沒時間欣賞,他只睡了半個時辰,便出發去冰窖見滿鶻將軍。

    到時,滿鶻將軍的義弟滿順已經在門口等候了,他臉色極差,雙眼因哭得太兇而紅腫,兩頰留有淚痕,見到林羨玉,他立即俯身行禮:“大人,您來了。”

    “逝者已逝,你多保重。”

    滿順緘默片刻,把腰彎得更低,“是。”

    林羨玉強壓著心中的恐懼,一步步走進冰窖,滿鶻將軍躺在冰床之上,他的皮膚已經青黑,頭發和指甲隱約脫落。

    林羨玉不忍再看。

    眼淚洶涌而出。

    從北境帶來的方士正在驗尸,他放下銀針,告訴林羨玉:“大人,將軍死于鴆毒,此毒無色無味,混入酒中無法察覺,服用之后必死無疑。”

    “確定?”

    “回大人,鴆羽之毒很常見,不會有誤。”

    常見的毒,便沒法從毒源確定兇手。

    如今也只能逼太子出面。

    林羨玉走出冰窖時,滿順道:“大人,卑職想請求在冰窖里陪兄長一晚。”

    “里面太冷了,你的身子受不住的。”

    滿順回道:“謝大人關心,卑職會保重身體,不會亂來。”

    林羨玉想了想還是同意,轉身離開前,他將自己身上的絨氅解開,放到滿順的手上:“披著這個,會暖和許多。”

    滿順怔怔地望著手上還殘留余溫的絨氅。

    “滿將軍一定也希望你照顧好自己。”

    滿順顫聲道:“多謝大人。”

    林羨玉踩著青磚,一步步走向馬車,阿南見狀,立即解開身上的氅衣,披到林羨玉的身上。林羨玉坐進馬車,歇息片刻之后,對馭夫說:“回府吧。”

    烏力罕帶著十幾人,緊跟在馬車后。

    翌日,林羨玉用完早膳,和蘭先生在屋子里商議許久,于巳時二刻進宮。

    懷璋帝病重,無法面見林羨玉。

    林羨玉也不知道他是不能,還是不想。

    總之,廣明殿里坐著太子陸啟。

    他準備得很是隆重,百官分列,宮殿張燈結彩,兩側懸掛著祥云獻瑞帛畫。

    可林羨玉只問:“皇上圣體無恙否?”

    陸啟臉色微變,稍顯訕意,笑著說:“皇上心里時刻惦念著您,只是近日天寒,皇上身體不適,亦不想以病容面對娘娘,還請娘娘見諒。”

    “那貴妃娘娘呢?”

    林羨玉絲毫不給他們面子,陸啟只好恭敬道:“貴妃娘娘正在布置筵席。”

    林羨玉眸色微寒。

    當初和親禮隊離開時,他們就躲著不露面,現在還是躲著。就好像只要不承認,這一切就沒有發生過。

    實在可笑。

    “那嘉屏公主呢?”

    林羨玉提及嘉屏,陸啟臉上就連笑容都掛不住了,他只能僵硬地扯了扯嘴角。

    下馬威的目的已經達到,林羨玉整理衣袍,站起身來,對陸啟說:“殿下,借一步說話。”

    陸啟略顯疑惑,還是走進內殿。

    林羨玉直言道:“本宮帶著圣上口諭前來,圣上聽聞滿鶻將軍之死,大為震怒,命本宮徹查此案,為將軍雪恨。”

    陸啟當即道:“啟稟娘娘,刑部已經三次審訊犯人李恒,口供證物皆記錄在案。”

    林羨玉冷笑:“什么李恒?太子殿下不會是想用一個小小近衛來搪塞北境吧?”

    陸啟臉色煞白。

    “李恒是譫王的近衛,他聲稱是譫王指使他殺死滿將軍,譫王又拿不出證據反駁,天子犯法與民同罪,按祁國律法,殺人者當處以斬刑,同謀者流放三千里。”

    “娘娘,您——”

    陸啟十分意外,林羨玉與陸扶京一同長大,有竹馬之誼,怎會如此心狠?

    他只是想讓陸譫與陸瑄內斗,他想逼著陸瑄絕地反擊,滅了陸瑄一黨。

    可陸譫遲遲不見行動。

    他沒等來陸譫的絕地反擊,卻等來了北境皇后的詰問,還要他殺了陸譫!

    若是殺了陸譫,陸瑄就要一家獨大,鄧烽又退兵,京城再沒有人能抗衡陸瑄了。相比之下,陸譫愛民心慈,尚能控制,所以……絕不能殺陸譫。

    陸啟連忙說:“娘娘,此案未有定論,現有證據并不能證明譫王是幕后指使。”

    “是嗎?”林羨玉終于等到他說出這句話,在心里輕笑了一聲,隨口道:“本宮昨日聽聞瑄王的屬下幾次夜訪刑部大牢,形跡可疑,不知是否與此案有關?”

    陸啟如抓住救命稻草,連忙道:“我這就去查!”

    林羨玉瞥了陸啟一眼,這位傳聞中有禪讓之心的病弱太子,此刻眼里滿是烈烈怒火。同樣的怒火,林羨玉在赫連錫眼中也看見過。

    向往權力,林羨玉能理解,誰不想成為九五之尊呢?饒是他幼年時也跟爹娘抱怨過:為什么玉兒只是世子?世子就要當皇子的伴讀,玉兒若是皇子該多好?

    爹爹嚇得連忙捂住他的嘴。

    爹爹常說:玉兒,人各有命,珍惜自己擁有的,萬不可貪心。人心不足蛇吞象,只會給自己惹來禍端。

    林羨玉把這句話記在心里,再望向陸啟,只覺惘然。

    “殿下,你可能不知道滿將軍在圣上心里的地位,他是圣上微時的過命兄弟,是圣上最忠心的得力干將之一。”

    陸啟很是意外。

    “圣上想要的不是一個無足輕重的替死鬼,是真相,殿下必須為北境查出真相,讓有罪者伏誅,否則,北境的十萬鐵騎會跨過蒼門關,為滿將軍討回公道。”

    陸啟身形微晃,連忙說:“是。”

    林羨玉臨走前又說:“殿下,煩請你問嘉屏一句,躲躲藏藏的滋味不比和親遠嫁好受吧?”

    他一步步走下臺階,參加了宴會。

    貴妃并未出現。

    林羨玉不喜歡這些場合,淺坐半晌便起身離開,馬車緩緩駛回侯府。

    林羨玉撩開帷簾,一抬眼就看見烏力罕騎著高頭大馬,護在馬車一側,他眉頭緊皺,時刻觀察著四周的情況。

    “烏力罕。”

    林羨玉忽然喊他。

    烏力罕低頭看去。

    “赫連洲在信中問我,烏力罕在南方是否適應,是否有水土不服的癥狀?”

    烏力罕怔忪了片刻,旋即翹起嘴角,又察覺到林羨玉的視線,強行把嘴角壓了下去,悶聲說:“微臣還算適應,請大人轉告皇上不必擔心,保重龍體要緊。”

    林羨玉趴在窗邊,哼笑了一聲。

    “大人笑什么?”

    “你一開始是真的討人厭,我都要被你氣死了,”林羨玉說,“你應該慶幸我是個好脾氣的人,但凡我有一點壞心腸,早就離間你和赫連洲了,還會讓你當上驃騎將軍?”

    烏力罕啞然。

    林羨玉望著天上的月亮發呆。

    烏力罕看了一眼林羨玉,垂眸不語,半晌后突然開口:“微臣會盡全力保護大人的,等這里的事情一結束,微臣就護送大人回北境,早日見到皇上。”

    林羨玉略微驚訝,笑著放下帷簾。

    回到侯府,林守言和范文瑛立即迎了上來,他們擔心林羨玉一個人進宮會有危險,從早上一直擔心到晚上,坐立難安食不下咽,直到聽見門房傳報“殿下的馬車回來了”,他們懸著的心才落地,急急忙忙走了出來。

    林羨玉一下馬車就朝他們笑,“爹爹,娘親,都讓你們不要擔心了,我不會有事的。”

    范文瑛抹淚道:“這一天天的,不是兇殺案就是皇位之爭,玉兒,娘親知道你長大了,可這些事……實在太復雜了。”

    “是很復雜,我盡力為之。”

    林羨玉抱住母親,輕輕拍了拍她的背,“娘親不要擔心,我現在是北境的皇后,沒有人敢動我的,要小心的是你們,你們這段時間千萬不要出府,以免落入太子和瑄王之手。”

    林守言和范文瑛連忙點頭,長輩的姿態少了些,轉而變成聽從:“知道,知道。”

    蘭殊正好走過來,林羨玉告訴他:“蘭先生,我今天發揮得很好,太子的每句話都在我們意料之中。”

    蘭殊笑道:“大人越來越厲害了。”

    林羨玉說自己有些累,獨自回屋了,阿南捧著銅盆過去時,林羨玉正坐在院子的秋千上看月亮,阿南也跟著抬起頭。

    他沒覺得今晚的月亮有什么特別。

    林羨玉晃動秋千,忽然問:“阿南,你知道想念一個人的滋味嗎?”

    阿南搖頭。

    林羨玉垂眸道:“他在月亮上,在心里,在夢中,就是不在我身邊。”

    話音未落,一陣風吹來。

    林羨玉眨了眨眼,那個人的高大身影忽然出現在他面前,穿著那身繡金的玄色錦袍,朝他走過來,走到秋千前,俯身摸他的臉。

    “玉兒,辛苦了。”

    林羨玉怔怔搖頭,伸手抱住他的腰。

    又回到那個熟悉的堅實胸膛。

    赫連洲稍一用力,就將林羨玉抱了起來,林羨玉伏在他的肩上,絮絮叨叨地說著這幾天發生的事,說著那些化險為夷的時刻。

    “其實今天很驚險,萬一我和蘭先生預估錯誤,萬一太子有別的企圖,那我今天說的話,有可能直接挑起北祁的戰爭。我其實很害怕,很害怕,我的手心里全是冷汗,但我不能表現出來,我代表的是你,是北境,我還要保護我的爹娘,保護滿將軍……”

    赫連洲抱著林羨玉了進屋子,徑直走到床邊,將他放下,柔聲說:“玉兒已經做得很好了,只要再耐心一點,不要著急。”

    林羨玉委屈地伸出手,“還要抱。”

    赫連洲解開腰間玉帶,笑著俯下身來,林羨玉想要抱住他的肩膀,明明很用力,卻抱了個空。

    他從夢中驚醒。

    榻側空空,信紙和荷包散落在枕邊。

    林羨玉把臉貼在上面,輕聲說:“知道了,我會很耐心的,我等你來陪我玩秋千。”

    第74章 第 74 章

    林羨玉這些日子睡得不太安穩, 總沒法像以前那樣懶洋洋地睡到日上三竿,窗外一有鳥鳴啾啾,他便從夢中醒來。

    也不賴床了, 靠著小荷包發一會兒呆, 便下床洗漱更衣。

    他還有好多事要做。

    探子的密報如雪片般飛進侯府。

    自從林羨玉面見過太子陸啟之后,皇宮之中似有震蕩, 陸瑄曾在一天之內四進四出廣明殿,林羨玉不知道具體何事, 但他相信:太子已經準備對陸瑄下手了。

    陸瑄來侯府登門拜訪, 林羨玉稱病, 閉門不出, 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他坐在院中,望向天邊墨云。

    京城有山雨欲來之勢。

    與此同時, 遠在北境的赫連洲正式頒布了勸農令,表示要向祁國學習,特意任命祁國人為勸農署的督察官, 專門負責勸引北境百姓開墾田土,禁止毀農田造牧場, 對開墾良田者發放獎勵。

    赫連洲也以身作則,在宮中開辟田地,親自播種澆灌。此外, 他又將每年修繕宮殿的幾百萬開支全部免去,衣食住行都降低到同普通人家一樣的水準。

    他還準備治理蒼門關一帶的荒漠, 在二月中旬昭告天下,將利用荒漠的地形規劃城郭, 建造長達十五公里的灌溉渠道,引莫陽山的雪水流入城郭, 再通過細小分支,灌溉田野,供百姓使用。為此,朝廷撥款一百萬兩,要求在六年內完工。

    屆時蒼門關將不再是人跡罕至的不毛之地,南方的商隊也不再因為懼怕在荒漠中迷路而繞行北境。

    赫連洲新增了關隘口、降低了關稅,按照林羨玉之前的規劃,在蒼門郡向北二十里處建立官方榷場,聯通四方驛道。

    漸漸的,越來越多的祁國商隊奔赴北境,他們帶來了茶葉、瓷器、蔬果種子,甚至還有祁國街頭盛行的話本詩冊……三月初,一個講述官家小姐與書生在夢中相愛的話本在北境掀起軒然大波,百姓們看得如癡如醉,風靡一時。

    邊境是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

    消息傳到京城時,宮中瞬間慌了神。

    林羨玉再一次找到太子,還召來譫王、瑄王,問滿鶻之事如何解決。

    陸譫在一旁低頭沉默,陸瑄則坐立難安,余光一直瞥向兩側,但烏力罕始終站在林羨玉身后,陸瑄沒有下手的機會。

    林羨玉神色泰然,望向陸瑄:“殿下,北境絕不會讓滿鶻將軍白白慘死。”

    陸瑄眸色一顫,連忙道:“是,這是必然,滿鶻將軍不遠萬里護送譫王殿下回京,卻被人恩將仇報,實在可惜。”

    他還是想陷害陸譫。

    太子緩緩開口:“三弟拿不出任何證據,就給七弟定了罪,這不免讓人懷疑。”

    陸瑄臉色極差。

    一場會面鬧得不歡而散,林羨玉走下臺階時,被陸譫叫住。

    “娘娘。”

    林羨玉回過頭:“北境宮廷里的人都叫我林大人,殿下也可以這樣稱呼我。”

    他的眼里已經沒有當年的懵懂青澀。

    判若兩人。

    “大人,”陸譫這段時間心力交瘁,竟長出了幾根白發,他說:“滿將軍絕非我所殺,我無論如何也做不出這樣的事。”

    林羨玉自然明白,但他并不表態。

    “您此番前來,到底是為了給滿將軍報仇,還是為了攪亂宮闈,看著我們兄弟相殘,最后讓北境那位坐收漁翁之利?”

    林羨玉不解道:“殿下,滿鶻將軍死于祁國的鴆毒,這難道不是事實?”

    陸譫難以置信:“你要為一個北境的將軍,顛覆整個王朝?”

    陸譫怔怔地望著林羨玉,悲哀道:“你現在已經不是我認識的那個林羨玉了,你實在太像赫連洲,說話時的語氣動作都和他如出一轍,你們……還真是夫妻!”

    林羨玉眉梢微挑,竟笑了,“殿下,你是我回京三月以來,第一個承認我是林羨玉的人,你的兄長們還自欺欺人地喊我嘉屏公主呢。”

    陸譫理虧,垂眸不語。

    “我不過是想讓有罪者伏誅,至于因此牽動朝局,那就與我無關了。”

    陸譫冷笑,“與你無關……”

    “扶京哥哥,你與其在這里詰問我,不如好好考慮一下如何應對瑄王,他看起來似乎坐不住了。你當初說赫連洲為了上位手刃兄長,這次你也落入相同的境地,我倒要看一看,你會做出怎樣的決定?”

    陸譫身形猛晃,臉色瞬間煞白。

    林羨玉轉過身來,帶著烏力罕一步步走下臺階,長揚而去。

    陸譫握緊拳頭,狠狠砸向石欄,侍從忙攔住他:“殿下切勿自傷!”

    “我……我不能看著京城亂起來,我寧愿不爭那皇位,”陸譫看著手背上的鮮血,強撐著精神,說:“現在出宮,去瑄王府。”

    他到時,瑄王府如臨大敵。

    陸譫說:“兄長,我沒帶任何兵馬,也沒帶任何武器,孤身一人前來,只為請求兄長為祁國考慮,為陸家王朝考慮。”

    陸瑄這才走出來。

    陸譫說:“兄長,聽我一言,你我之間千萬不要相互傾軋,斗到最后,只會給敵人可乘之機,我發誓,絕不與兄長相爭,我將永遠放棄爭奪皇位。”

    陸瑄愣住,“你——”

    “眼下最要緊之事,是一致對外。赫連洲正大舉推動通商,我們必須關閉隘口,禁止百姓與北境通商通婚,將林羨玉及北境的軍馬逐出祁國。我了解赫連洲,他不是好戰之人,不到萬不得已,他絕不會開戰,更何況,他也不想林羨玉變成祁國的罪人,是不是?”

    二人商議到夜深,最后決定:三月初九,他們一同帶兵強攻恭遠侯府,以恭遠侯夫婦威脅林羨玉退出祁國。

    之后陸譫會擁護陸瑄稱帝。

    北祁永遠斷絕來往。

    這是他們所能想到的唯一方法.

    三月初九,正是賞花的好時節。

    林羨玉坐在秋千上,靜靜地看著院里盛放的桃花,蘭殊坐在一旁看書。

    前兩天林羨玉為蘭殊找來了當初把阿南賣進府的人牙子,確定了兩人的兄弟身份。不過對于蘭殊和阿南來說,人牙子的話已經不重要了,他們早就把對方當成最重要的親人,與血緣無關。

    蘭殊翻了一頁,阿南端來茶點。

    林羨玉問:“蘭先生,這幾天宮里一點動靜都沒有,您不覺得有些可疑嗎?”

    蘭殊微微蹙眉:“的確有些可疑。”

    “太子遲遲不見行動,陸譫和陸瑄也沒了動靜,越是風平浪靜,越是奇怪。”

    “密探有消息嗎?”

    “沒有。”林羨玉搖頭:“密探已經好幾日沒有傳信過來了。”

    說完他心里陡然一緊:“不會出事了吧?”

    蘭殊喊來烏力罕:“烏將軍,再增派一些人手,保護好侯府。”

    烏力罕領命離開。

    當夜,烏力罕正在巡邏,走過轉角時忽聽樹梢簌簌晃動,一只驚雀振翅飛起。

    風吹林響,是尋常事。

    烏力罕又往前走了兩步,猛然意識到不對勁,連忙大喊:“拿起兵器,做好準備!”

    王府四周的北境士兵立即握住單鉤槍。

    眨眼間,陸瑄和陸譫帶著千余人披堅執銳地沖了過來,霎時火光映天。

    軍馬踏破寂靜春夜,洶洶逼近。

    “有叛賊潛入恭遠侯府,為護北境貴客安全,全城禁嚴!”陸瑄高聲道。

    烏力罕差人進府通知林羨玉,隨后翻身上馬,揮鞭沖到最前方:“刀盾手列陣在前!保護皇后,絕不能讓他們攻進侯府!”

    林羨玉本就睡得不安穩,隱約間聽到烏力罕的聲音,他騰地坐了起來。

    不安的預感被迅速放大。

    沒等他下床,士兵就沖到后院:“大人,祁國兵馬朝著侯府攻過來了!”

    果然!果然出事了!

    林羨玉在一陣慌亂之后迅速冷靜下來,他讓士兵去廂房通知蘭先生,然后匆匆穿上外袍沖到爹娘的院子。

    林守言和范文瑛很快也下了床。

    范文瑛嚇得腿都軟了,“這是怎么回事?玉兒,譫王和瑄王為何要攻侯府?”

    林羨玉一時說不清楚。

    府外傳來刀槍劍戟的聲響,有人吶喊,有人哀嚎,只聽著聲音,就能想象出門外是如何的慘況。

    林羨玉閉了閉眼,握緊拳頭。

    他終于知道太子為何沒有動靜了,他低估了太子的手段,太子遠比他更了解陸瑄和陸譫的脾氣秉性,所以依舊躲在青紗帳后,看著陸瑄和陸譫犯蠢,看他們的目標一致對向林羨玉,然后坐收漁翁之利。

    他和蘭殊低估了太子,高估了陸瑄。

    也……錯估了陸扶京。

    陸扶京終于和他斷絕情義。

    烏力罕安排了三百人守在侯府周圍,可是士兵來報:祁國那方出動了上千人。

    烏力罕再勇猛,也寡不敵眾。

    聽著外面越來越洶涌的戰況,林羨玉想沖出去,被蘭殊死死攔住。

    “我、我不能看著烏力罕再受傷——”

    “大人,您現在最重要的是保護好自己,還有侯爺和夫人,只要你們安全,就沒人能威脅皇上。”

    林羨玉眼中含淚。

    蘭殊道:“烏將軍一定派人去城外調兵了,城外還有八千多兵馬,大人放心。”

    可是很快,烏力罕身邊的副將來報:“大人!今夜全城禁嚴,城門緊閉,我們的人出不去,援兵進不來!”

    連蘭殊都始料未及。

    林羨玉緊握住太師椅的扶手,眼里滿是倉惶和恐懼,但他不能表現出來。

    爹娘已經年邁,經不起折騰,侯府里全是手無寸鐵的家丁,他若慌了,所有人都要跟著亂作一團,只會更糟糕。

    他強作鎮定,深吸了一口氣,望向蘭殊,蘭殊很快想到了計策:“還有地窖,所有人藏進地窖!”

    蘭殊初進府時就讓人將地窖掏空,以備不時之需。

    林羨玉開始指揮所有人行動。

    爹娘先進去,侍女們和幾個年老的奶娘緊接著進去,身強體壯的門房們負責去庖房裝食物和水,最后是蘭殊和阿南。

    等所有人都安頓好了,林羨玉才走進去。

    士兵們找東西掩蓋住地窖的入口。

    地窖里只有一個通風口,此時是深夜,只有一縷微弱的月光照進來。

    林羨玉坐在角落里,抱住膝蓋。

    他聽不到外面的聲音,不知道戰況如何,也不知道烏力罕是否受傷。

    他難受到極點,整顆心都懸著。

    他不是一個合格的皇后。

    自以為勘破局勢,不聽赫連洲的勸告,還是和陸瑄陸譫起了正面沖突,然而強弩之末困獸猶斗,豈容他騎墻旁觀?

    他那日不該對陸譫說出那番譏諷之語的,是他太不小心。

    又是刀光血影,兵戎相見。

    又有將士為護他而死。

    林羨玉的眼淚順著臉頰無聲落下,他在黑暗中抱緊了膝蓋,蘭殊用手臂圈住他的肩膀,輕聲說:“大人,您已經盡力了,我們在謀劃,他們也在謀劃,我們能想到的,他們未必不能想到。這里是他們的地盤,我們本就艱難,勝負乃兵家常事,殿下不必自責。”

    不管蘭殊如何安慰,林羨玉還是難過。

    “如果我那天沒有譏諷陸扶京,今天的事或許不會發生,我……”

    他無助地想:怎么辦啊,赫連洲。

    赫連洲,我該怎么辦?

    我還沒有見到你,我還沒帶你看祁國春天的桃花,還沒帶你看過花燈節,我們還有好多事沒有做,我們還沒白頭到老。

    絕望之際,他聽見地窖的入口處傳來腳步聲,下一刻,門口的重物被人移開。

    有人發現地窖了!

    侯府的人都僵住了,所有人都斂聲屏息,驚恐地縮在一起,仰頭望向窖口。

    林羨玉立即起身,擋在所有人面前。

    他左手握住腰間的小荷包,右手拿著一柄彎刃匕首,他告訴自己:林羨玉,為了赫連洲,你寧死也不能被他們抓住。

    若他們攻進來,你必須自盡。

    否則所有人都會被你拖累。

    林羨玉眼里噙著淚,握緊了匕首。

    地窖入口的門板被人掀開,一陣塵土落了進來,隨后有人舉著火把映照窖口。

    林羨玉抬起頭,看到了赫連洲。

    “玉兒別怕,是我。”

    匕首咣當墜地,林羨玉呆呆地望著那張讓他魂牽夢繞的臉,眉眼依舊英武,帶著讓他心安的氣勢,出現在地窖入口。

    是夢嗎?

    赫連洲怎么會出現在這里?

    赫連洲像是能讀懂他的心聲一樣,朝他伸出手,柔聲道:“不是夢,玉兒。”

    只是聽到赫連洲的聲音,林羨玉就變得無比委屈,他順著木梯爬出來,撲到赫連洲的懷里,緊緊抱住赫連洲的脖子。

    “辛苦玉兒了。”

    林羨玉哭著說:“一定是夢,你怎么從我的夢里跑出來了?我是死了嗎?”

    赫連洲將他擁進懷中,掌心摩挲著他的后背:“我說過,我會護玉兒周全的。”

    第75章 第 75 章

    林羨玉把臉埋在赫連洲的肩頭。

    赫連洲總在他最危急的時刻出現, 救他于水火之中,原本瀕臨絕望的心再一次復活,怦怦跳動, 恢復了生機。

    “玉兒乖。”赫連洲輕聲安撫他。

    一旁的太子陸啟面若死灰。

    他早就在瑄王府里安插了細作, 知道兩個皇子今夜要對恭遠侯府動手,明月高懸時, 他穩坐東宮,拿著價值連城的翡翠龍紋杯, 呷了一口茶, 坐山觀虎斗。

    過了今夜, 不管是陸譫還是陸瑄, 亦或是林羨玉,都成不了他的威脅。

    誰知沒過多久, 城門忽然被人破開。

    消息傳到東宮時,陸啟勃然大怒,摔了翡翠杯:“北境兵未免太猖狂了!竟敢破我京師大門, 御林軍就位!”

    可京師都統倉惶來報:殿下,破城門的不是北境軍, 是……是鄧大將軍!

    陸啟愣在原地,“什么?”

    都統扶好頭上的紅纓戰盔,神色未定:“卑職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鄧大將軍竟殺回來了,還帶來了一個人!”

    “什么人?”

    “北、北境, 永觀帝。”

    在陸啟故意掩蓋風聲的三個月里,赫連洲也在掩蓋風聲, 暗中與鄧烽勾結。

    陸啟始料未及,被鄧烽打了個措手不及, 鄧烽打著“平二王之亂”的名義沖進京城,陸啟無可奈何,只能配合,當夜他親率御林軍奔赴恭遠侯府,當眾將陸譫和陸瑄抓獲。

    赫連洲全程沒有出面。他先用滿鶻逼退鄧烽,又在皇室放松警惕時,轉而勾結鄧烽,不知他以何種利益誘惑,竟讓不可一世的鄧烽為他所用,成了他的擋箭牌。

    至此,陸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他若不服,便是支持陸譫和陸瑄夜襲恭遠侯府,他不能、也不愿擔這個責任。

    月色涼如水,一場惡戰剛剛結束,空氣中還飄散著些縷危險的血腥味,赫連洲低頭耐心地安撫好林羨玉的情緒,等林羨玉緩過來,他才起身望向陸啟:“太子有何表態?”

    陸啟身形微晃,完全被壓制住。

    他之前從未和赫連洲正面交鋒過,只知道赫連洲還是懷陵王的時候就勇猛無比,十幾年前橫空出世,一舉逆轉北境的長久頹勢。

    赫連洲上位之后頒布了許多政令,幾乎都是惠民利民、甚至不惜犧牲赫連氏的利益——為了開墾田土,赫連洲查抄了許多親王之前侵占的田地,交還給百姓——陸啟起初聽聞時,只覺得可笑,赫連洲若繼續下去,只會因小失大,農戶和牧民最是愚昧無知的,對他們好,他們也不知感恩,然而一再損害貴族的利益,卻會動搖朝綱,使得諸侯異動,皇位不穩。

    他本以為赫連洲遲早自取滅亡。

    誰想,螳螂捕蟬黃雀在后,赫連洲竟勾連鄧烽,破開了祁國的國門。

    陸啟顫聲道:“傳本宮口諭——”

    常侍立即走了上來。

    “皇子陸瑄、陸譫,為己謀私,戕害北境皇后,破壞兩國邦交,依律當處以斬刑,現羈押進刑部大牢,擇日受審。”

    陸啟閉上雙眼,強忍住憤恨。

    聽到“斬刑”二字,林羨玉睫毛微抖。

    扶京哥哥……

    赫連洲道:“朕為護皇后周全,隨鄧大將軍前來,如今暴亂平息,侯府外的殘局還請太子收拾干凈,以免驚擾了皇后。”

    “這是自然,”太子立即說:“陸瑄和陸譫被私欲沖昏了頭,做出這等事,實在令皇室汗顏,我替他們向皇后娘娘道歉。”

    林羨玉偏過頭去。

    太子訕然退下。

    他命人綁了陸譫和陸瑄,押送回刑部,其余兵將皆囚于城南大牢。

    烏力罕受了點小傷,隨意包扎了兩下,在府外清點完傷亡人數。

    至此,今夜的暴亂才落下帷幕。

    赫連洲回過身,朝著林羨玉微微一笑,林羨玉又撲了上來,剛要掉眼淚,又想起爹娘,連忙對著地窖口喊:“爹爹,娘親,外面已經安全了。”

    很快,家仆們扶著林守言和范文瑛走出來,林守言見到赫連洲時一愣,他雖然從未見過赫連洲,最多只是聽說過懷陵王無往不勝的事跡,但只需一眼,他便可確認:此人就是永觀帝赫連洲。

    是他兒子的夫婿。

    赫連洲穿著一身繡金的龍紋錦袍,衣擺上那抹若隱若見的騰云升龍紋,在暗夜中顯得尤其華貴,他長身而立,朝階下的人抬了抬手,便陸續有燈籠亮起,將灰蒙蒙的地窖映照得十分亮堂。

    林守言和范文瑛還沒從方才的兵戎相見中緩過神來,又猛然見到赫連洲,心中懼怕又難堪,一時不知如何應對。

    還是赫連洲先向他們屈身行禮。

    “小婿見過岳父、岳母。”

    林羨玉在一旁聽著,忽然有點害羞,揪了揪赫連洲的衣擺,說:“不要說岳父岳母,我又不是姑娘家。”

    赫連洲眉梢微挑,笑著問:“那我該怎么說?”

    林羨玉語塞。

    不是岳父岳母,也不是公婆。

    反正怎么都是別扭的。

    林守言已經無暇注意面前兩人的打情罵俏,握住范文瑛的手腕就準備一同跪下,“參、參見圣——”

    話音未落,就被赫連洲上前一步扶住。

    “二老不必行禮,從今往后都不用。”

    林守言面色沉滯,復雜難言。

    赫連洲收回手,語氣緩和恭敬:“今晚之事已經解決,岳父岳母不必擔憂,朝廷不會再生事端,也不敢再殃及恭遠侯府,外面的事有太子收拾,天色不早了,二老又受了驚嚇,還是早點歇息為好。”

    赫連洲一來,林羨玉就下意識做甩手掌柜,都忘了這是他家,聽完了赫連洲的話才反應過來,連忙扶住范文瑛的手臂:“是啊,爹爹娘親,你們還是早點歇息吧,今晚的事,我明天再跟你們解釋。”

    范文瑛還是懼怕赫連洲,幾乎不敢動,直到林守言朝她使了個眼神,她才挪動步伐,朝著赫連洲行了個禮:“謝圣上相救,謝圣上護玉兒周全。”

    “二老養育出玉兒,該道謝的是小婿。”

    林羨玉聽了,忍不住翹起嘴角。

    送走林守言和范文瑛之后,侯府的其他人陸陸續續走了出來,最后是蘭殊和阿南,蘭殊歉疚道:“皇上,微臣決斷失誤,沒能保護好大人,還是讓您出面了。”

    “時局瞬息萬變,蘭先生不必自責。”

    林羨玉問:“外面的情況怎么樣?”

    赫連洲簡單說了前因后果,又喊來烏力罕匯報傷亡情況,烏力罕的腦門上和胳膊上都綁著紗布,依舊生龍活虎,聽到赫連洲的召喚,他一路跑來,匯報道:回圣上、大人,因為太子的御林軍來得及時,西帳營的刀盾兵又是萬里挑一的勇猛精干,最終傷亡并不嚴重。

    林羨玉松了口氣,連忙說:“受傷的士兵就留在府里靜養,不要動身去城外了。”

    烏力罕說:“這不方便吧。”

    “沒關系,”林羨玉搖頭道:“后院還有一排空廂房,多安置幾張床,讓他們好好養傷,吃穿用度都記在我的賬上。”

    烏力罕望向赫連洲,赫連洲說:“大人怎么說,就怎么做。”

    “是。”烏力罕說。

    蘭先生朝烏力罕和阿南使了個眼神,幾人便識趣地離開了,只留下赫連洲和林羨玉兩人。

    林羨玉的眉頭還是緊鎖著,他在想鄧烽歸順赫連洲一事,這樣的大事,赫連洲從未和他提起過,他有些不滿。

    赫連洲仿佛真的能讀出他的心聲,俯身用指腹揉了揉林羨玉的眉心,解釋道:“不是不想事先告訴玉兒,只是一封信從北境抵達祁國,有太多未知的變故,若鄧烽歸順一事被陸氏知曉,后果不堪設想。”

    林羨玉點了點頭,又問:“你許了鄧烽什么樣的好處?”

    “我一統南北時,封他為嶺川王,管轄三州。”

    “你不怕他將來擁兵自重?”

    “怕,但有得必有失,在察覺到陸譫和陸瑄的企圖時,我必須做出抉擇。”

    林羨玉抬頭看他。

    紛亂跌宕的一夜,直到此刻,他才有時間靜靜地凝望著赫連洲的臉。

    赫連洲將他攬進懷中。

    “我做得不好……”林羨玉哽咽道。

    “人心最難揣度,玉兒已經盡力了,沒有人會責怪玉兒的。”

    林羨玉把臉埋在赫連洲的頸窩處,抽噎了好一會兒,低落的情緒才緩慢回升,他伸手圈住赫連洲的脖子,悶聲說:“要抱。”

    赫連洲將他打橫抱起。

    雙腿懸了空,心卻落了地。

    林羨玉淚眼婆娑地看著赫連洲的側臉,赫連洲朝他笑:“玉兒,往哪里走?”

    林羨玉指了個方向。

    赫連洲便抱著他徑直走去,柔聲問:“是玉兒從小生活到大的地方嗎?”

    “是。”

    “這三個月,玉兒都是自己睡的嗎?”

    林羨玉搖頭,赫連洲猛然停住。

    “和小荷包一起睡的。”

    林羨玉的嘴角一個勁往下撇,越說越委屈。

    赫連洲片刻后才反應過來,無奈失笑,低頭在林羨玉的鼻尖上親了一口。

    “玉兒受苦了。”

    赫連洲的步伐大,很快就到了林羨玉的院子,果真像他形容的那樣,美得像一幅畫,北邊是亭臺水榭,南邊是桃樹掩映著梨花,中間是一道清池,流水潺潺清如許,映著天上一輪皓月,四周種著許多不知品種的花,層疊交錯,芳菲如霧。

    赫連洲明明已經有所預料,但還是愣住,相比之下,懷陵王府的后院對林羨玉來說幾乎和倉房無異,就連宮里的長樂殿,也不如這小院半分精巧雅致。

    “北境的日子,真是苦了玉兒。”

    林羨玉整個人都貼了上去,嗡聲說:“沒有,有你在,我過得很好。”

    赫連洲笑著臊他:“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位姑娘家的閨房,這么多花,玉兒果真是小蝴蝶么?”

    林羨玉紅了臉。

    半晌又說:“是小蝴蝶。”

    赫連洲將他抱得更緊。

    林羨玉指著桃樹說:“這棵桃樹在我出生前就種下了,我和阿南小時候每天都在桃樹下玩耍,你這次正好趕上桃花開,是不是很美?”

    赫連洲往前一步,林羨玉又指著桃樹下的秋千:“那個秋千是我兩歲時,爹爹找了京城中最好的木匠為我做的。”

    剛說完,林羨玉忽然想起赫連洲特意找人為他做的躺椅,他覺得自己好生幸運,有這么多愛他的人。

    “玉兒想玩嗎?”

    赫連洲剛要過去,林羨玉卻說:“等等——夜深了,明日再玩。”

    他看了赫連洲一眼,又慌忙垂眸。

    “是,夜深了。”赫連洲笑著說。

    笑意里摻著曖昧。

    林羨玉借著月光看他的側臉,心跳莫名加快,呼吸也變得急促,氣候轉暖,衣衫薄了些,胸口的起伏清晰可見。

    夜深了,林羨玉知道赫連洲在想些什么,也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三個月了。

    這三個月里他不止一次地夢到赫連洲,夢到他們做過的事。

    原本有些抗拒的,現在成了渴望。

    赫連洲走進屋子,還沒來得及上床,剛跨過門檻,一改方才整肅威嚴的君王氣度,關上門就放下林羨玉,將他壓在門板上,手掌墊在他的腦后,俯身銜住他的唇,隨后探舌進入,深吻裹挾著闊別已久的潮涌,瞬間將林羨玉吞沒。

    林羨玉起初還配合,很快就腿軟到站不穩了,兩手抵在赫連洲的肩頭,微微用力,赫連洲就放開他,和他耳鬢廝磨,很快又徘徊到林羨玉的唇邊,只給了林羨玉短暫的喘息時間,又不由分說地封住了他的唇,用實際行動印證了他信上那句——

    玉兒,我實在想你。

    第76章 第 76 章

    林羨玉已經昏睡過去, 赫連洲幫他擦拭干凈后,再為他穿上寢衣。

    屋子里還氤氳著旖旎氣息。

    林羨玉連抬胳膊的力氣都沒有,整個人軟趴趴的, 任赫連洲擺布。

    嵌著金線的芙蓉帳在半個時辰前被林羨玉不小心扯壞了一截, 和他白天穿的那件綢衫一樣,可憐地垂在床尾。

    “玉兒?”赫連洲輕喚了一聲。

    林羨玉沒有反應, 睡得很沉,赫連洲為他蓋上被子, 在他的額頭上印了一個吻, 隨后起身穿衣, 走到屋外。

    屋外月明星稀, 夜風稍冷。

    到后院時,烏力罕還在忙著安置傷兵, 跑前跑后,氣喘吁吁,額頭上的紗布都快散開了, 見到赫連洲時他愣了一愣,剛準備開口, 赫連洲抬手示意他噤聲,將他召到一邊,問:“死傷多少?”

    烏力罕沉默一瞬, 說:“回圣上,死十二, 傷一百零三。”

    他在林羨玉那里說了假話。

    沒想到赫連洲一眼就猜出來了。

    “嚴重的都在這里了?”

    “是,輕傷的都被送到了城外, 鄧大將軍特意派了軍醫為他們醫治。”

    赫連洲在烏力罕的肩膀上拍了兩下:“辛苦了,早點去睡吧。”

    烏力罕卻低頭不語。

    赫連洲輕笑:“一個個的都自責什么?”

    本就是里應外合, 赫連洲從未要求他們三個人將陸氏王朝顛覆,若是這么容易,古往今來,就不會有那么多的戰爭。

    “您只身前來,實在危險。”

    “若是不想用十萬鐵騎撬開祁國的大門,我這一趟還是得來,否則祁國的百姓看不到北境的誠意。”赫連洲說著,伸手將烏力罕頭上搖搖欲墜的紗布重新系上。

    烏力罕這兩年個子竄得厲害,原本還爬不上赫連洲的銀鬃馬,現在只比赫連洲矮了半個頭,但他身形精瘦,遠不及赫連洲魁梧。

    赫連洲一伸手,他下意識縮起脖子,像小時候那樣,怕被赫連洲打。

    “再過兩個月,就十七了。”

    烏力罕忽然握緊拳頭,向赫連洲發誓:“微臣會盡全力保護好大人的!”

    赫連洲在他面前嚴肅慣了,也不常露出笑容,只抬手幫他擺正身上的軟甲,語氣溫和:“要保護好大人,也保護好自己。”

    烏力罕的雙眸亮了起來。

    “回去睡吧,明日還有許多事要做。”

    “是,皇上也早些休息。”

    烏力罕離開之后,赫連洲獨自站在后院,看著因為疼痛而無法入眠的將士們,轉而又想起幾個時辰前,御林軍與陸瑄府兵的自相殘殺,他閉上眼,沉默良久。

    早年間為護國門四處征伐,紅纓槍下無數亡魂,蒼門關外尸橫遍野,他也未曾后悔,如今換了身份,變了立場,有了一個讓他心軟的人,他竟也多了慈悲心腸。

    塵土落盡,月色漸深。

    院外的嘈雜聲響慢慢消失。

    一場動搖陸氏根基的“二王之亂”,在四更天時落下帷幕。

    赫連洲回到林羨玉的院落,走進屋子,脫去外衣,剛撩起床帷又停住。在微弱的月光映照下,林羨玉擁著錦被,不知夢到了什么,眉頭時不時蹙一下,睡得不太安穩。

    直到赫連洲躺到他身側,感受到赫連洲的氣息,他忽然翻了個身,鉆進赫連洲的懷中,溫軟的身體緊緊貼著,皺起的眉頭才緩緩舒展開。

    一夜美夢。

    再醒來時,已是天光大亮,林羨玉睜不開眼,把臉埋進錦被,忽聞窗外鳥鳴啾啾,春光惱人,林羨玉下意識喊了一聲“赫連洲”。

    本以為會和之前一樣無人應答,話音剛落,卻聽見那個熟悉的聲音——

    “玉兒,怎么了?”

    林羨玉倏然睜開雙眼。

    抬起頭,望向床邊衣著整齊的人。

    赫連洲朝他笑,“玉兒睡蒙了嗎?”

    林羨玉呆呆地望著他,安靜了片刻之后忽然坐起來,撲到赫連洲的懷里。

    “你真的來陪我了!”

    “怎么才反應過來?”赫連洲失笑道:“那昨晚一邊哭一邊踹我的人是誰?”

    他把手放在林羨玉的臀尖。

    林羨玉張大嘴巴咬他,兇巴巴道:“不許說!”

    鬧騰了好一陣子,林羨玉在赫連洲的懷里輕喘著氣,又抬頭看他,赫連洲感受到了林羨玉的灼灼目光,低頭吻他。

    唇齒交融,情意繾綣。

    林羨玉整個人又軟成一灘水了,喉嚨發出哼唧聲,最后還是窗外的鳥鳴及時打斷了這番白日宣.淫,赫連洲還意猶未盡,咬了一下林羨玉的臉頰肉,林羨玉略微吃痛,連忙掙脫出赫連洲的懷抱。

    可赫連洲一只手就將他撈起來,按在腿上,為他脫去寢衣。

    林羨玉挑了件庭蕪綠的綢衫,襯得頸間肌膚雪白,長發半綰,轉過身問赫連洲好不好看,他眉眼彎彎,赫連洲差點兒挪不開眼。

    阿南謹記哥哥的囑咐,聽到屋子里傳來明顯的說話聲才能敲門,他問:“大人,現在洗漱嗎?”

    林羨玉趕忙走過去開門。

    洗漱完,林羨玉便帶著赫連洲去前廳用早膳。

    他們起得遲了些,林羨玉以為爹娘必然早早吃過,還笑說要赫連洲吃剩菜,可沒想到前廳里的所有人都在等他們,林守言和范文瑛正在一刻不停地檢查桌椅和飲食用具,一旁的家仆侍女們更是大氣都不敢出。

    林羨玉疑惑了一瞬,很快反應過來。

    因為赫連洲。

    赫連洲不是普通的兒婿,更不是普通的貴客,是極有可能成為天下之主的人。不管林羨玉在他面前多嬌縱,旁人見了赫連洲還是難免心戰膽栗,慌亂失措。

    林羨玉撓了撓頭。

    早膳是范文瑛天蒙蒙亮就起來精心準備的,光是糕點就要三種,有金絲棗泥糕、三層玉帶糕還有咸肉酥,更不用說各式各樣的葷菜和素菜,簡直把祁國八仙樓里的招牌菜全都搬到飯桌上了。

    見到林羨玉牽著赫連洲的手走過來,林守言和范文瑛立即起身,剛欲行禮又想起赫連洲昨晚的話,只能僵在原地,尷尬地朝赫連洲笑了笑。

    赫連洲朝他們頷首。

    范文瑛主動道:“圣上昨夜休息得如何?南方空氣潮濕,若不適應,我讓人再加些木炭防潮。”

    “多謝岳母,玉兒的院子很好,我沒有不適應的地方。”

    他在林羨玉的父母面前不稱“朕”,態度謙遜恭敬,給足了尊重,林守言和范文瑛也漸漸放松下來。

    林羨玉注意到桌上的美味珍饈,“哇”的一聲跑到桌邊,低頭數了數,驚訝道:“一二三……足足都十六道菜,吃了這樣的早膳,午膳吃什么?”

    林守言笑著說:“午膳的品類更多。”

    范文瑛剛要說話,定睛一瞧卻看到林羨玉頸窩處的淺淡紅痕,俯身時輕易可見。雖是早就知曉,但親眼見到還是讓她有些恍惚,心里泛起一陣漣漪。

    “快坐下。”

    林羨玉拖著赫連洲走到桌邊。

    又喊來阿南和蘭先生。

    烏力罕一早就去城外了,林羨玉喊了個空,坐回到桌邊。

    林守言壓低了聲音問他:“玉兒,阿南……能否與皇上同桌?”

    “怎么不能?在北境的時候阿南每天都是和我們一起吃的,爹爹放心。”

    林守言怔了怔,滿眼寫著難以置信。

    “嘗嘗這個鵝脯。”林羨玉夾了一塊杏紅鵝脯放到赫連洲的碗里。

    赫連洲嘗了一口,剛嚼了兩下,林羨玉就湊過去:“甜不甜?”

    赫連洲吃不慣甜口的葷菜,但看在林羨玉爹娘的份上,還是笑著說:“好吃。”

    “是不是和羊肉一樣好吃?”

    “是。”

    林羨玉這才滿意,他夾了一塊棗泥糕,嘗了一口,覺得過于甜膩,就隨手放進赫連洲的碗里,嚇得旁邊的林守言一口粥差點嗆在嗓子眼,臉都漲紅了,卻見赫連洲面色未改地夾起來,仔細品嘗。

    范文瑛顯然也注意到了這畫面,老兩口對視了一眼,都不約而同地松了口氣。

    阿南說:皇上對大人好得不得了。

    老兩口還以為是林羨玉的安撫之語,直到此刻他們才明白:這話不僅不摻半點水,甚至一個“好”字還遠遠不夠。

    難怪玉兒去了朔北一年多,臉上未見半分清瘦。

    用完早膳,赫連洲說要去一趟城外,林羨玉也跟了過去。

    赫連洲是去見滿鶻的。

    為了防止滿鶻的尸體快速腐化,方士為他纏上了一層又一層的絲綢,赫連洲緩緩走到他身邊,只看到他已經分辨不出五官的臉。

    赫連洲眸色黯淡。

    十年前,滿鶻因為反抗金甲營“占城殺俘”的指令被停俸削職,家人也受牽連,最潦倒的時候,一個人捧著一甕酒,跌跌撞撞地走在路上,心中萌生中一死了之的想法,是赫連洲策馬經過,發現了他。

    赫連洲問:“你是否愿意跟著我?”

    滿鶻愣住。

    赫連洲又說:“西帳營條件艱苦,俸祿比起金甲營相去甚遠,我能給你的官職也不會有多高,只有一個好處,無論到哪里,西帳營絕不燒殺搶掠。”

    沒等滿鶻回答,翌日清晨,赫連洲托人將滿鶻的親屬從牢中救了出來。

    滿鶻跪地感謝,“卑職愿一生跟隨王爺。”

    “但有使令,萬死不辭!”

    赫連洲隔著絲綢,把手覆在滿鶻的手上,啞聲道:“滿將軍,我有愧于你。”

    北境現在一片欣欣向榮,驛道越建越長,蒼門關的黃沙下個月也要著手治理了,牧民開始學習引水種田……這一切,你若能看見,該有多好?

    林羨玉走過來,靜靜地陪在赫連洲身邊。

    許久之后,赫連洲望向林羨玉,問他:“玉兒,冷不冷?”

    林羨玉立即搖頭。

    “出去吧。”赫連洲帶著林羨玉走出冰窖,滿鶻的義弟滿順一直守在門口,赫連洲對他還有印象,“滿將軍生前時常提起你,他說你性格文弱,卻執意入伍,他想請朕授你一個兵長史的官職。”

    滿順卻說:“謝皇上隆恩,小人滿足于現狀,義兄不幸離世,小人也無心做事,能守衛皇后娘娘的安全,已是萬分榮幸。”

    赫連洲便不再多說,帶著林羨玉坐進馬車。今日太子在宮里舉行了盛大的迎賓宴席,他們還要參加。

    太子和鄧烽聯手平息了二王之亂一事,經過一上午的發酵,已經鬧得滿城風雨,所有人都知道三皇子和七皇子意圖謀逆,此刻正被關在刑部大牢中,等待問審,嚴重的話,有可能喪命!

    還有消息更靈通的人,聽說了赫連洲的到來,赫連洲的圓頂金馬車一路駛向皇宮時,道路兩邊擠滿了圍觀的百姓。

    那個存在于說書人口中的“活閻羅懷陵王”,搖身一變,成了北境的永觀帝。

    不僅是一個有口皆碑的好皇帝,還娶了一位祁國的男皇后。

    大家都好奇得很,伸頸張望著。

    赫連洲并不避諱,剛下馬車就轉身朝林羨玉伸手,將他扶了下來。

    這一幕被許多人看到,估計明日就要成為說書人的談資,變成酒樓攬客的好手段了。

    有人說:“這北境皇帝看著也不像活閻羅啊,咱們皇上以男替女嫁欺騙他,他也沒有遷怒,反而照常立后,這樣的氣度,可不是一般人。換作是別人,早就開戰了。”

    也有人說:“什么氣度?還不是暗中勾結鄧烽,想侵吞咱們大祁?”

    那人回:“我瞧著北境現在比祁國還好,咱們的人去那里做勸農官,一月十兩銀子,在咱們這兒,一年都掙不到這么多,我聽著都心癢癢!”

    “勸農官算個什么好官?”

    “是是是,什么都不算,你就在這兒交你的夏稅秋糧,冬天喝你的西北風吧!”

    ……

    酒樓里爭吵不休,宮里卻格外安靜。

    這次懷瑾帝終于現身,他和林羨玉臨走時簡直判若兩人,長期臥床服藥使得他不耐陽光,只能瞇著眼,被宮人扶著,顫顫巍巍地走到御座上。

    他一見到林羨玉,就給林羨玉送了份大禮。

    是嘉屏。

    嘉屏沒有穿公主服,只穿了一件素白錦衫,雙手被束在背后,臉色慘白。

    懷瑾帝朝她冷冷地看了一眼。

    嘉屏嚇得繃緊身子,立即跪下說:“當初是嘉屏錯信謠言,不識大體,以死相逼,父皇無奈只能以男替女嫁完成和親,一切罪在嘉屏,嘉屏愿以死謝罪,還請皇上、皇后娘娘不要遷怒于祁國。”

    林羨玉看著她,心中竟毫無波瀾。

    也許是懷瑾帝為求自保,犧牲了女兒,也許又是一招苦肉計。

    林羨玉既不覺解恨,也生不出悲憫。到底誰無辜,誰可憐,早就說不清了。

    他垂眸不語,赫連洲也不替他開口。

    兩個人像沒聽見一樣,赫連洲更是提著為林羨玉夾了一塊水晶糕。

    得不到北境的表態,嘉屏倉惶地望向臺上的父皇,懷瑾帝只能揮手讓她退下,正想著如何應對時,鄧烽遣人來報太子,迎頭就問:他降王有功,如此宮宴為何不邀請他?難道不認他的功勞?

    經他這么一鬧,宮宴不歡而散。

    大臣們議論紛紛。

    有心之人已經察覺到:瑄王和譫王只是開胃小菜,即將有一場更大的風暴,要向皇宮席卷而來了。

    赫連洲出宮時,聽密探來報:懷瑾帝尚未走進寢宮,便吐出一口鮮血。

    從進宮到出宮,林羨玉一直繃著臉。

    直到坐進馬車,只剩下他和赫連洲兩個人了,赫連洲捏了捏他的臉頰,他才噗嗤一聲笑出來,還佯怒道:“你干嘛捏我!”

    “想笑就笑,玉兒,心里是不是很暢快?”

    赫連洲眼里滿是笑意。

    林羨玉立即沒了皇后的姿態,歪歪扭扭地湊到赫連洲面前,叉腰道:“暢快得很!”

    想當初他趕了四個月的路,差點坐斷了腰,流了無數次鼻血,吃盡苦頭,在風沙里打滾,險些命喪黃泉……養尊處優的懷瑾帝和嘉屏也該體會體會他的痛苦。

    “還跟我使苦肉計呢!真是可笑!”

    林羨玉眉飛色舞的樣子最是可愛,赫連洲笑著看他,將他摟進懷里。

    林羨玉掀開帷簾,看到不遠處的河面上停著一只精美的畫舫,一個穿著桃紅色綢衫的女子正抱著琵琶坐在船頭,唱著吳儂小曲。

    她容貌秀美,曲調悠揚柔媚,聽得橋上岸邊的人骨頭都酥了。

    赫連洲沒見過這種場面,多看了兩眼,還沒來得及看第三眼就撞上了林羨玉的目光。

    “……”

    林羨玉冷著臉,死死盯著他。

    “繼續看啊,怎么不看了?”

    赫連洲無奈,“怎么連女子的醋都吃?”

    林羨玉一把推開他,氣鼓鼓道:“那么美,你就多看幾眼吧,我回去玩我的秋千了!”

    第77章 第 77 章

    芋泥啵啵

    林羨玉從不懷疑赫連洲的真心, 可祁國的春日太美,亂花漸欲迷人眼。

    除了林羨玉,還有許多人穿綠色的綢衫, 布莊的新綢緞飄出窗外, 有碧色、有翠微、有松綠……林羨玉不是唯一的綠色,也不是唯一的蝴蝶。

    這讓林羨玉很是怏怏不樂。

    赫連洲想要抱他, 又被他推開。

    他越想越生氣。

    赫連洲含笑看了他一會兒,故意抬手撩起帷簾, 指尖剛挑起一截簾尾, 林羨玉余光瞥見了, 氣得扭頭望向另一邊, 抱著胳膊裝冷淡:“你盡情看吧,實在不行也可以去畫舫上逛逛, 和美人共飲一杯。”

    赫連洲一手就將林羨玉撈起來,抱到腿上,不顧他的掙扎, 笑著問:“哪里來的小醋壇子?”

    林羨玉愈發委屈,扭頭望向另一邊, 嘴角往下撇,“我再也不跟你好了!”

    “玉兒現在可是皇后,皇后不跟我好, 跟誰好?”赫連洲低頭笑話他。

    “你愛跟誰好跟誰好!”

    “玉兒好兇啊。”

    林羨玉聽到這句,稍顯松動, 很快又挺起腰背,道:“我就是這么兇。”

    他一噘嘴, 臉頰就鼓起來。在祁國待久了,他的臉色愈發紅潤, 看著像糕點一樣柔軟,赫連洲剛想咬上一口,馬車就緩緩停了下來。

    林羨玉趁機掙脫出赫連洲的懷抱,怒氣沖沖地下了馬車,直奔自己的院子。

    林守言和范文瑛剛準備出來迎接,就見長廊之中,林羨玉走在前面,忽地停下來,轉過身,叉腰道:“不許跟著我!”

    他語氣囂張,對赫連洲毫無懼意。

    林守言心頭一驚,剛想上去勸,就被范文瑛拉住,范文瑛朝他搖了搖頭,低聲說:“咱們還是別插手了。”

    聽到林羨玉的禁足令,赫連洲眉梢微挑,顯然沒當回事,一路走到林羨玉的小院子,林羨玉搶先一步坐進秋千。

    他回頭朝赫連洲哼了一聲。

    赫連洲早就把他的脾氣秉性摸得熟透,知道這是遞臺階的意思,于是走過去,為他推秋千。

    這只秋千架是林守言在林羨玉幼時特意找木匠為他做的,用的是月遙國的上等紫榆木,木質堅硬,結實耐磨,雕刻了桃花的紋路,再刷上一層桐油,歷經多年而不腐。

    赫連洲看到秋千架上有幾道刻痕。

    “這是什么?”

    林羨玉故意不回答:“你永遠猜不到。”

    赫連洲思索片刻,撫著最下面的一道橫刻痕,問:“玉兒十歲的時候才這么高嗎?”

    “那是五歲!”林羨玉立即反駁。

    赫連洲眼底含著笑意。

    林羨玉:“……”

    他更生氣了。

    赫連洲俯下身,從后面抱住林羨玉,“玉兒又在吃什么醋?”

    “你看美人看得眼睛都直了。”

    簡直是顛倒黑白,赫連洲不過是隨意掃了兩眼,到他嘴里就成了色膽迷天。

    “我都沒看清她長什么模樣。”

    “你上次也是這樣說的!”

    赫連洲咬了咬他的耳尖,懲罰道:“玉兒上次也是這樣無理取鬧的。”

    林羨玉轉頭看他,兩個人對視良久,最后還是赫連洲先認輸:“以后我誰都不看,只看玉兒,好不好?”

    林羨玉這才滿意,主動抬起頭,讓赫連洲在他的臉頰上印了一個吻。

    “不生氣了?”

    林羨玉偷偷翹起嘴角。

    赫連洲又在他的臉頰上咬了一口,然后起身為他推秋千。

    得知林羨玉快回來時,林守言就安排家丁重新給秋千上了一遍桐油,現在秋千動起來還如當年柔滑。赫連洲只需要三分力氣,林羨玉的雙腳便離了地,秋千前后搖晃,庭蕪綠的裙擺也隨之飄蕩。

    恰好清風拂面,幾片桃花飄落。

    林羨玉伸出手接住花瓣,旋即回頭望向赫連洲,眸色驚春,嬌靨透著粉。

    赫連洲又一次晃了神。

    若說看直了眼,此時才算是看直了眼。

    他的目光灼熱到就連林羨玉都有些害臊,嘟囔著:“我讓你看花瓣,你在看什么?”

    赫連洲終于明白林羨玉的爹娘為何不舍得林羨玉經歷磋磨,寧愿他年至弱冠還不諳世事,也要讓他在千嬌百寵中長大。

    這樣的畫中人,本不該沾染世事污濁。

    他就該生活在這樣雅致的小院里,賞月觀花,和小廝打鬧,無憂無慮地過完一生,可是這樣……

    他們便沒了交集。

    赫連洲忽地將他抱起,坐在秋千上,林羨玉嚇了一跳,想要坐穩,只能跨坐在赫連洲的腿上,兩只手緊緊圈住赫連洲的脖子,身子也貼了上去。

    赫連洲箍著他,他便動彈不得。

    “放我下來,我會掉下去的,赫連洲,你——”

    他突然噤了聲,整個人從脖子一路燒到耳根,發絲都要冒出熱氣了。偏偏這時候,秋千還前后搖晃起來,赫連洲含住了林羨玉的唇,惡劣地攫取了林羨玉所剩無多的理智。林羨玉只能依附于赫連洲,依附于赫連洲放在他腰窩處的手。

    隔著綢衫,體溫不斷攀升。

    春日暖風和煦,卻惹得林羨玉頸間全濕,尤其是每一次秋千下落時,他都要咬住赫連洲的肩頭,嗓子里泛出哭腔。

    良久之后,秋千才停下來。

    林羨玉睜開淚漣漣的眼,開口就是:“討厭你!”

    對于這三個字,赫連洲已經習以為常,他很快平復好紛亂的呼吸,然后就抱起林羨玉回到屋里,為他換褻褲。

    林羨玉在床邊踹他:“你怎么可以在我的秋千上做這種事?我討厭死你了!”

    赫連洲也不惱,順勢握著他的腳腕。

    林羨玉自知不是赫連洲的對手,索性放棄撒潑,大咧咧地躺在床邊,任由赫連洲擺動,再望向窗外,天快黑了。

    暮云半遮,暗香黃昏。

    前廳差人來問,要不要用晚膳。

    林羨玉紅著臉推開赫連洲,揚聲向外,說:“可以上菜了,我和皇上現在就去。”

    范文瑛又張羅了一桌“滿漢全席”,吃完了林羨玉就牽著赫連洲的手往回走,行至游廊轉角,余光瞥到天邊一抹墨色積云,他忽然停下腳步。

    “要下雨了。”林羨玉說.

    翌日鄧烽登門拜訪。

    他的父輩皆是軍功赫赫的將軍,出身兵戎世家,再加上他自己也是少年成名,早早地就穩居嶺南,行事難免莽撞。

    自從和赫連洲結盟之后,仗著赫連洲的十萬鐵騎和嶺南的幾萬兵馬,他在京城之中毫不避諱立場,幾乎和陸氏決裂。

    朝中有大臣上奏,要求褫奪鄧烽的大將軍之位,鄧烽卻叫囂:“老子早就是嶺南王,誰稀罕那什么大將軍之位?”

    一時間朝野震蕩。

    尤其是陸瑄倒臺后,連帶著鄒譽的門生都人人自危,想與之割席。

    赫連洲要的就是這樣的結果。

    此番鄧烽前來,自然還是為了昭告陸氏——他已帶著嶺南三州易主北境。

    赫連洲借他的勢,他也要借赫連洲的勢。只是他這些年囂張跋扈慣了,還不夠了解赫連洲的脾氣。

    赫連洲慢條斯理地為林羨玉系上腰間環佩,他喜歡林羨玉身上叮當作響,林羨玉卻著急了,一個勁地推開赫連洲的手,“哎呀夠了夠了,別讓鄧大將軍等急了。”

    赫連洲卻說:“他氣焰太盛,該晾一會。”

    林羨玉愣了愣,猶豫地問:“你有何想法?”

    “讓玉兒來發揮,好不好?”

    林羨玉咬住下唇,沉吟許久才問:“你就這么相信我?若我說錯話呢?”

    赫連洲整理好最后一條玉佩,笑著說:“玉兒不會錯的,錯了也沒關系,錯了就重新說,大不了讓鄧烽再聽一遍。”

    林羨玉彎起嘴角。

    真是奇怪,明明現在是最劍拔弩張的危急時刻,可赫連洲一來,所有人都輕松。

    他們一同去花廳會見鄧烽,鄧烽等了半個多時辰,已經很不耐煩,正夾槍帶棒地訓斥著自己的手下,發泄不滿。

    赫連洲走出來,語氣冷冽:“三伏天還沒到,大將軍的火氣就這般盛?”

    鄧烽嚇得臉色一變,連忙跪地行禮。

    “三皇子和七皇子現況如何?”

    鄧烽起身回道:“還在大牢之中,微臣派人將大牢圍住,連只老鼠都鉆不進去,只是鄒相那邊頻頻有異動,還請圣上留心。”

    赫連洲說:“聽聞將軍昨日在宮宴結束后,特意邀請朝中重臣前往醉仙樓同飲,卻無一人赴約。”

    鄧烽面色微訕,怒道:“只怪那鄒相,在朝中散布……散布謠言,搞得人心惶惶!其實那些大臣早就牢騷滿腹,心里搖擺不定,還要裝出一副忠君愛國的賢臣模樣,若是哪天您的十萬鐵騎攻到京城,這些大臣保準立即跪地求饒,愿為北境效忠。這些酸腐文官,微臣最看不慣,拉攏不來就算了,反正兵權不在他們手上。”

    赫連洲望向一旁的林羨玉,眼神溫和,“皇后可有良計?”

    林羨玉原本最憷鄧烽這樣的莽夫,可有赫連洲在身邊,他便沒什么可怕的,坦然望向鄧烽,開口道:“將軍,您這話未免偏頗文臣武將各握權柄,分持國政,是密不可分的關系,如何能摒棄?再說了,將軍這幾日鬧得朝廷沸沸揚揚,百官惶惶不安,皆視皇上為洪水猛獸,短時間里雖動搖了陸氏的根基,但對皇上將來南下是弊大于利。畢竟皇上將來治理祁國十三州,不可能全靠將軍的兵馬,是不是?”

    鄧烽一愣,他沒想到這位恭遠侯家的小世子如今已不同于往日。

    “是,娘娘教訓得極是,微臣自當收斂,竭力為皇上拉攏重臣。”

    “四月初八恰好是家尊的壽日,本宮想為家尊舉辦壽宴,屆時還請將軍幫著操持。”

    這是一個極佳的由頭,利用侯爺的壽宴,將群臣請進恭遠侯府,成為赫連洲的賓客,既不刻意,又讓人沒有拒絕的理由。

    赫連洲挑了下眉,鄧烽更是大喜,連忙說:“微臣謹遵圣命。”

    鄧烽離開后,赫連洲握住林羨玉的手,指腹在他的手背上輕輕摩挲著,笑道:“玉兒真是長大了。”

    “有資格成為你的幕僚嗎?”

    “只是幕僚?”赫連洲莞爾道:“玉兒若是想當皇帝,我隨時可以退位。”

    林羨玉聽得心里雀躍,面上卻嬌矜,道:“我才不稀罕呢,那么忙那么累,等這些事結束,我就要去游山玩水了!”

    “玉兒能不能帶我一起?”

    林羨玉歪著腦袋想了想:“好吧,那我就勉為其難帶你一起吧。”

    赫連洲眼里藏不住笑。

    當天晚上,一封封請柬從蘭殊的桌案上出發,快馬呈遞到群臣家中。

    來,或不來。

    意味著反,與不反。

    赴宴便是投名狀。

    京城如一潭靜水,底下卻暗潮洶涌。

    翌日,二王叛亂案受審,陸譫和陸瑄皆不承認罪行,堅稱是探子來報,有逆賊潛入恭遠侯府,他們領兵前去護駕。

    陸譫更是對殺害滿鶻一事矢口否認。

    宮中常侍將供詞交給赫連洲時,赫連洲一眼都沒看,只說:“太子殿下若是只有這點誠意,那就別怪朕翻臉無情了。”

    常侍將赫連洲的話如實轉告陸啟,陸啟無法,只能硬著頭皮對陸譫和陸瑄施以重刑,兩個養尊處優的皇子哪里受過這樣的苦楚,夜半子時,牢中哀嚎聲不絕。

    陸瑄最先承受不住,倒在血泊中,顫聲說:“我承認……是我讓李恒下的毒,是我殺了滿鶻,我承認……”

    主審官立即遞上畫押紙。

    陸瑄卻抓住機會,在畫押紙上寫了三個字:交鄒相。

    又蓋了一個血掌印在上面。

    主審官嚇得驚慌失措。

    陸瑄卻握住他的手腕,氣若游絲道:“看在本王對你提拔有恩的份上,幫本王一回……”

    不遠處牢籠里,陸譫一聲不吭地承受著酷刑,面不改色,仿若心死。

    重刑之事,赫連洲沒有告訴林羨玉,他知道林羨玉對陸譫始終留有舊時情誼,但他如今沒時間再和兩個皇子耗著。

    林羨玉問他牢里如何時,他只回答:“聽說還在審。”

    林羨玉眸色暗淡,嘆了口氣。

    他想不明白,他和扶京哥哥怎么就慢慢走到了這一步?

    見他郁郁寡歡,赫連洲提議:“今晚不是花燈節嗎?玉兒一直說花燈節好看,今晚我陪玉兒去街上逛逛,好不好?”

    林羨玉這才露出笑容。

    他回去換了件衣裳,和赫連洲一起坐進馬車,惠水橋的兩岸都是各色各樣的花燈,林羨玉欣喜地掀開帷簾,趴在窗邊,眸子被燈籠照得明亮。

    而在燈籠下,是一柄柄閃著寒光的短刀,身穿販夫衣裳的宰相府兵夾在來往百姓中,看著侯府的馬車朝惠水橋靠近。

    第78章 第 78 章

    因為花燈節, 祁國特意解了四月的宵禁,街上人來人往,比肩繼踵, 花燈一路沿著河畔擺放, 如一片璀璨星海,色彩絢麗, 荷葉蓮蓬已經是最簡單的款式,仙鶴樓上那一盞鶴形長燈才是惟妙惟肖, 驚艷出塵。

    林羨玉剛要贊嘆, 轉眼又看到橋下那只活靈活現的碩大龍燈, 十二個人一同抬起巨龍, 龍頭昂揚,龍尾上下翻騰左右蜿蜒。

    “哇——”林羨玉看得目不轉睛。

    赫連洲傾身過去, 不看花燈,只看著林羨玉的臉,看他被燈火映照得明燦燦的眸子, 澄凈明亮,讓赫連洲的心變得柔軟。

    林羨玉往后一仰, 就倒在赫連洲的懷里,赫連洲幫他扶好發冠,“現在出去?”

    林羨玉握住他的手走出馬車。

    赫連洲也換了一身青灰色的常服, 是范文瑛找京城最好的布莊老板,為赫連洲量身做的右衽窄袖長袍, 下擺繡著淡雅的竹枝。林羨玉原本還怕赫連洲不適合,但不知是不是祁國的水土養人, 赫連洲在侯府里住了幾天,竟也有了幾分謙謙君子的氣韻。

    遙想初見時, 他坐在銀鬃馬上,仿若兇神,林羨玉只看了他一眼,就嚇得哭出聲。林羨玉自顧自想著,噗嗤一聲笑出來,赫連洲問他:“玉兒笑什么?”林羨玉抿唇不答,眉眼彎彎如月牙。

    衣裳雖然合身,可赫連洲的身形實在魁偉,不笑時看著又極為嚴肅,路上的行人光是遠遠地看到他,就下意識往兩側避開。林羨玉看著面前莫名騰出來的一條寬途,愣了愣,然后神態自若地牽著赫連洲的手往前走,不懼任何人的閑言碎語。

    烏力罕和幾個近衛跟在他們身后,目光如鷹隼般凌厲,緊緊盯著四周。

    到了一處拱橋邊,許是剛放完花燈,橋上一時竟涌下來許多人,烏力罕連忙向近衛們打手勢,示意他們沖到赫連洲身前去。

    他雙眼望著兩邊,沒注意到前方,剛踏上石橋臺階,就被人撞了一個踉蹌。

    竟是一個抱著琵琶的祁國男子,看上去約莫十八九歲,長相柔美,連長衫都是芍藥色的,姿色頗有煙花柳巷之風,身量比烏力罕矮一些,若不是頸間有明顯的喉結,烏力罕一定會把他錯認成女子。

    他抱著琵琶,撞到烏力罕身上,不知額頭撞到了哪里,倒吸了一口涼氣,還沒來得及捂住頭,就聽到身后傳來一聲暴喝:“把他給我抓回去!”

    他嚇得一哆嗦,倉惶望向烏力罕,正欲求助,卻見烏力罕臉上那道駭人的疤痕,驚嚇更甚。烏力罕嫌他擋著路,又怕他惹起更大的騷動,于是解下斗篷,蓋在男子頭上,將他蓋了個嚴嚴實實,然后扯著他往前走,和追逐的壯漢們擦身而過時,烏力罕明顯感覺到斗篷下的人瞬間身體繃緊。

    幸好這些人沒注意到他們。

    烏力罕將男人拉到橋下,隨手丟到一棵樹下,正準備離開,男人怯怯地摘下斗篷。四目相接時,烏力罕先皺起眉頭。

    這男人和林羨玉神態相仿。

    他最是受不了。

    男人怎么能長成這個樣子?

    “多謝大人救命之恩——”男人話說到一半,余光瞥見不遠處的花燈里泛起一道寒光,他下意識望過去,卻見一人躲在蓮形花燈中,手里持著一把短刀,緊靠在腰側。

    分明不是尋常商販。

    “大人,那……”

    烏力罕順著男人的目光望過去,整個人瞬間繃緊,他望向赫連洲和林羨玉的身影,一句話都來不及撂下,拔腿就跑。

    他一路狂奔,可路上的人卻越來越多,擋在他的前方,使他寸步難行,仿佛有一股浪涌,強行將他和赫連洲阻隔開。

    他別無他法,只能從腰間抽出事先準備好的響箭,剛朝向夜空發射,可與此同時,一簇簇煙花在夜空中綻放,如火樹銀花,響徹云霄,完全遮住了他的響箭!

    烏力罕只覺腦袋里嗡的一聲。

    這里有埋伏!

    皇上和皇后有危險!

    可是……這些人怎么會知道皇上和皇后今夜來逛花燈節?難不成侯府中有內鬼!

    烏力罕臉色煞白,望向長街盡頭。

    林羨玉正在挑選花燈。

    他拿著一盞小兔燈問赫連洲:“你覺不覺得這兩只小兔很像明月和羌笛!我好想它們呀,也不知道它們現在怎么樣了。”

    赫連洲告訴他:“蕭總管把它們照顧得白白胖胖,玉兒不必擔心。”

    林羨玉笑了笑,掏錢買了兩盞小兔燈,還將其中一只放在赫連洲的手里。

    “我是羌笛,你是明月。”林羨玉笑意盈盈地說。

    赫連洲接過來,想起北境宮院里的兩只白兔,疑惑道:“羌笛不是比明月兇猛些?”

    “是啊,”林羨玉叉腰,理所當然道:“所以我是羌笛,你是明月。”

    赫連洲彎起嘴角,“行吧。”

    轉頭望向別處時卻收斂了笑容。

    他已經看到烏力罕發出來的響箭,但他沒有聲張,只借著和林羨玉說話,環顧四周,他的六名近衛似乎都被人刻意擋住了,無人保護,而河邊的花燈下異動頻頻,隱有埋伏。

    他不想讓林羨玉害怕,也不想波及到街上來往的百姓,只伸手摟住林羨玉的腰,俯身說:“玉兒,我們去前面看一看。”

    林羨玉還沒有任何察覺,提著小兔燈,說:“在你沒來的時候,蘭先生看了半個月的輿圖,為你遷都挑了個好去處,你猜猜是哪里?”

    “我猜不到。”赫連洲淺笑道。

    “渭都,龍泉州向南三百里,離京城、嶺南,甚至離蒼門關都不算太遠,山環水抱,經濟富庶,先朝曾在那里建過都城,道路通暢,政令四通八達,制內御外無不便利。”

    林羨玉轉頭望向赫連洲:“你覺得如何?”

    “很好。”

    林羨玉抱住赫連洲的胳膊,軟聲說:“等京城的事結束后,我們就先回北境吧。”

    “為什么?”

    “北境是你的故鄉,我不能總讓你圍著我轉,我想陪著你,在北境再待上一兩年,遷都的事我們之后可以慢慢商量。”

    赫連洲低頭望向他,目光如春水柔和。

    “玉兒。”

    林羨玉抬起頭,“嗯?”

    赫連洲笑著說:“玉兒有這份心就夠了,可我只想圍著玉兒轉。”

    林羨玉明明沒吃糖酥,心里卻甜的很,剛想撲進赫連洲的懷里,赫連洲卻俯下身,貼在他的耳邊說:“玉兒,有危險。”

    林羨玉愣住。

    赫連洲又說:“別怕,跟著我就好。”

    赫連洲拿出林羨玉的錢袋,松了口,朝空中拋去,一時間嘩啦啦的碎銀子灑落在地。

    有人高聲喊:“撒錢了撒錢了!”

    這話最是吸引人,轉眼間路邊的行人和商販都一窩蜂地涌了上來。

    赫連洲緊握住林羨玉的手,趁亂將他帶進一個酒樓,酒樓里人聲嘈雜,店小二追了上來:“客官,您是打尖還是住店?”

    赫連洲眼觀四路,從腰間取下一枚玉佩,扔給店小二,叫他閉嘴,然后帶著林羨玉走上二樓,林羨玉不敢多話,緊緊跟著。

    赫連洲動作極快地推開一間空房的門,讓林羨玉先進去,轉身離開后不久又回來,不知從哪里找來一套店小二的衣裳,遞到林羨玉面前:“玉兒,你先換上。”

    林羨玉直到此刻才開始害怕。

    赫連洲顯然是沒有脫身的把握,所以要先保護他,林羨玉不想牽扯赫連洲的精力,只能忍著眼淚,雙手顫抖著解開外袍。

    赫連洲將他摟進懷里,“哭什么?”

    “是……是什么人要刺殺我們?”

    “不出意外,是鄒相。”

    鄒相和陸瑄早就捆綁在一起,鄒相的女兒是陸瑄的王妃,兩人關系盤根錯節,密不可分,陸瑄一旦失勢,鄒相也無法存活。

    正說著,樓下發出一聲桌子碎裂的巨響,明顯是有人沖了進來,林羨玉嚇得一哆嗦。

    赫連洲親了親林羨玉的臉頰,俯身幫他脫衣,林羨玉快速地穿上店小二的衣裳。

    赫連洲撫著他的臉,說:“玉兒不要怕,待在這里不要亂跑,不管外面發生什么。”

    林羨玉哭著抓住赫連洲的手,搖頭道:“你也不要出去,我們就躲在這里,烏力罕很快就會帶人過來救我們的,鄧、鄧烽也會過來,他肯定要保護你的安全!”

    赫連洲沉默片刻,“不一定,我若死在這里,對他來說有利無害。”

    林羨玉呆住:“你的意思是……”

    “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他未必甘心屈于我之下,再加上我幾次壓他的氣焰,他心里難免不服,否則除了他,還有誰會第一時間告訴鄒譽,我們來看花燈節?”

    林羨玉只覺遍體冰寒。

    這世間,到底還有什么可信?

    赫連洲輕輕撫著林羨玉的臉頰,告訴他:“我出去之后,玉兒別忘了將門閂插上,無論聽到什么動靜,都不要出來。”

    林羨玉哭著搖頭。

    “玉兒不用擔心,打了十幾年的仗,能傷我的人不多,玉兒要勇敢些。”

    “赫連洲……”

    赫連洲轉身離開。

    林羨玉很想攔住他,可他知道赫連洲從不是躲躲藏藏之人,他沖上去插上門閂,然后躲到床底,即使哭得泣不成聲,也只能咬住自己的手臂,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他聽見樓下傳來激烈的打斗聲。

    怎么辦?赫連洲沒有帶他的鏨金槍,他手無寸鐵,如何能和那些埋伏的精兵對抗?

    赫連洲再英武,也是肉體凡胎。

    他看到他的小兔燈躺在地上,紅燭融化淌了下來,像一灘血,紅得瘆人。

    樓下的聲響愈發激烈,有人似乎想沖到樓上,又被人狠狠摔下,砸在桌子上。

    痛苦哀嚎聲不絕。

    又有幾人同時沖了上來,喊聲沖天,危險一度逼近。

    林羨玉整個人都在發抖,他用手抹了一把地面的灰,擦在臉上。

    不知過了多久,屋門被人敲響。

    林羨玉僵住。

    他怔怔地望向門口,腦海中想過千百種計策,他已經做好準備,一旦那些人沖了進來,他就從二樓的窗戶跳下去,無非是摔斷腿,至少能保住一條命,他不能成為赫連洲的負累。可下一刻,屋外傳來赫連洲的聲音:“玉兒,開門。”

    林羨玉不假思索,從床底爬出來,踉蹌著跑到門口,兩手用力拔出門閂。

    門打開,是滿身血印的赫連洲。

    赫連洲呼吸尚不平穩,頭發微亂,一見到林羨玉,才想起來伸手撣了撣身上的灰和血,然后淺笑著望向他。

    “讓玉兒久等了。”

    林羨玉哭著撲進他的懷里。

    赫連洲緊緊抱住林羨玉,與此同時,在他身后,原本被赫連洲一腳踹在臺階上的死士緩緩抬起頭,他的全家老小都在鄒相手上。

    他必須完成任務。

    烏力罕已經趕了過來,正在樓下盤問活口。

    在所有人都沒有注意到二樓的時候,死士握住手邊的短刀,竭盡全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著赫連洲沖了過去。

    赫連洲剛經歷一場激戰,身心最是疲憊,等他察覺到危險的時候,死士已經沖了上來,他來不及防備,本能地推開林羨玉。

    林羨玉面對著臺階,所以他比赫連洲先看到死士。

    一瞬間,太短暫。

    來不及吶喊,來不及躲藏,他幾乎沒有任何思考地伸出雙手,義無反顧地擋在了赫連洲的前面。

    短刀沒入胸口,鮮血染紅衣襟。

    痛極了,胸口的肌膚像被撕裂成千萬片,林羨玉倒在赫連洲的懷中,這一次他竟然沒有哭,只是顫聲說:“玉兒是不是很勇敢?以后要和玉兒并肩而戰。”

    第79章 第 79 章

    “刀再偏一點就要刺破心臟。”

    “大人出血過多, 尚在昏迷。”

    “也許很快醒來,也許昏迷數日,皆有可能。”

    隨行的方士為林羨玉包扎好, 止住血, 轉身時看到臉色煞白的赫連洲,仿若三魂七魄盡毀, 心里一驚,連忙說:“大人受傷雖重, 好在性命無虞, 請皇上不必憂心, 以免損傷龍體。”

    赫連洲一動不動地坐在床邊。

    方士還欲開口, 被一旁的蘭殊示意退下,連帶著啜泣不止的范文瑛, 也被林守言帶離了屋子,床邊只剩下赫連洲一個人。

    他看著林羨玉毫無血色的臉。

    林羨玉為他擋了刀。

    直到現在他還沒從那一瞬間的恐懼中緩過神來,尖刀刺進林羨玉的胸膛, 鮮血濺出,赫連洲生平第一次體會到恐懼的滋味, 十幾年戎馬生涯,哪怕生死懸于一線的時候,他也從未怕到這個地步。

    因愛生怖, 大抵如此。

    他來不及將那死士碎尸萬段,只朝著那人的胸腹狠踹了一腳, 那人登時噴出一口鮮血,從樓梯摔下, 烏力罕沖上去補了一刀。

    赫連洲抱住奄奄一息的林羨玉。

    剎那間痛徹心骨。

    日支坐羊刃,羊刃為刀, 是克妻之物。

    ——您這八字,是克妻之命。

    果然還是逃不過那句箴言嗎?

    赫連洲坐在床邊,握住了林羨玉的手,林羨玉還昏迷不醒,連呼吸都是輕的,只有胸脯的小小起伏能證明他沒離開,這小小的起伏牽動著赫連洲的心。分明是林羨玉受傷,赫連洲卻像死過一回,他緩緩俯下身,額頭靠在林羨玉的手背上,顫聲央求:“玉兒,快醒過來。”

    林羨玉只靜靜地躺在床上,沒有任何回應,也不能再笑意盈盈地撲進他的懷里。

    林羨玉剛住進懷陵王府時,穿著一身緋色衣裙,在王府的長廊里跑來跑去,和烏力罕叉著腰對罵,那時候赫連洲覺得他好生吵鬧,這世上怎會有這般不知規矩的人?可后來赫連洲慢慢地習慣了那樣的吵鬧。

    他喜歡聽林羨玉那一聲聲肆無忌憚的“赫連洲”,這比任何尊稱都讓他滿足。

    群臣朝拜,百姓跪伏,遠不如林羨玉躺在槐樹下,轉過頭眉眼彎彎地朝他笑。

    如果可以,他什么都不想要。

    “玉兒,再叫我一聲'赫連洲',好不好?”

    夜深時分,烏力罕站在屋外,壯著膽子小聲問:“皇上,用晚膳嗎?”

    里面無人應答。

    過了一會兒,烏力罕又問:“皇上,國事繁重,您還得顧及身子——”

    話音未落,赫連洲走出來。

    他連衣袍都沒換,還穿著那件染了血的青灰色長衫,明明繡著墨竹,卻遮不住殺氣。

    “鄒譽呢?”赫連洲冷聲問。

    “微臣已經派人將宰相府包圍住了。”

    赫連洲徑直走出去,翻身躍上銀鬃馬,如一道閃電沖向宰相府,鄒譽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準備,攜著妻妾子女坐于堂屋。

    見赫連洲走進來,他緩緩起身。

    “圣上駕臨,有失遠迎。”

    姿態端方,不卑不亢,頗有一代名相之風骨,好像赫連洲是十惡不赦的外患,而他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在守衛國土。

    是守衛國土,還是守衛陸瑄?

    其實他心里很清楚。

    到了這個時候,他想死得悲壯,想青史留名,就要自欺欺人。他想讓赫連洲殺了他,屠他滿門,然后落下永世的話柄。

    赫連洲打量著他。

    鄒譽等待死亡,卻遲遲等不來赫連洲那聲“殺”,良久之后,他望向赫連洲,明知故問道:“圣上為何前來?”

    赫連洲卻顧而言他:“宰相的長女嫁給了瑄王,青梅竹馬,夫妻恩愛,成婚三年,育有一兒一女。宰相很看重這個女婿,將他從不受寵的皇子,捧到了如今的位子。”

    鄒譽臉色微變。

    赫連洲余光掃向烏力罕,稍抬起手。

    烏力罕會意,走上來綁住鄒譽的手腳,往他的嘴里塞上一團布,鄒譽目眥欲裂,他的家眷嚇得尖叫出聲,又被烏力罕一記長鞭喝退。

    烏力罕讓人用麻袋套住鄒譽,隨著赫連洲前往刑部大牢。

    此時已是四更天。

    長街寂靜,匆匆的馬蹄聲格外清晰。

    陸瑄經過了一番重刑,原本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幸好有獄卒在他的傷處灑了藥粉,為他撿回了一條命,此刻他正盤坐在牢中,等待著刺殺消息從惠水橋傳來。

    上百名訓練有素的死士潛伏在河岸,他不信赫連洲能躲過這一劫。

    他要赫連洲死。

    赫連洲必須死,最好碎骨粉尸,永世不得超生。

    打更人的聲音消失在道路盡頭時,牢里多了幾分嘈雜聲響,陸瑄猛然抬起頭。

    兩名獄卒抬著一只布袋走了進來。

    其中一名獄卒說:“這里裝著什么人?”

    另一個人告訴他:“有人在惠水橋暗殺北境永觀帝,太子領兵來救時,那北境皇帝已經倒在血泊中了,御林軍把這些死士殺得片甲不留,只剩這一個活口,今晚朝廷要派人來審他,要他交代幕后主使……咱們把他放在前面那間牢房吧。”

    陸瑄聞之大喜,竟朗聲大笑起來。

    赫連洲死了!

    皇天不負苦心人,赫連洲真的死了。

    他有活下去的希望了。

    陸瑄望向獄卒手中的布袋,他必須殺了這個死士,然后他要向太子投誠。

    不管是貶為庶民還是流放,只要活著,只要岳丈還在,他就有卷土重來的機會。

    岳丈在朝中只手遮天,不是一個外來的赫連洲能輕易推翻的,更何況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沒了赫連洲,北境就不成威脅。

    他跌跌撞撞地沖到牢房口,對獄卒說:“給本王打開牢房,只要給本王打開牢房,明日就會有百兩黃金送到你二人家中。”

    獄卒對視一眼,皆搖頭道:“王爺,您別為難小人了。”

    陸瑄心急如焚,他用力捶著牢門,狠聲道:“赫連洲已死,祁國還是陸氏的天下,陸氏不亡,本王還是三皇子!你們是想得黃金百兩,還是想讓本王屠你滿門?”

    獄卒思索再三,決定為他開門。

    鐵鏈一落地,撞擊聲的余韻還未消失,陸瑄已經沖到刑具架邊,抽出一把削骨長刀,不由分說地刺向那個不停聳動的麻袋,他要這個死士給赫連洲陪葬,等他走出牢房,還要殺鄧烽、殺太子。

    一刀不夠,又補上一刀。

    再一刀。

    不知刺了多少下。

    直到鮮血滿地,一路淌到來人的腳邊。

    陸瑄已經殺紅了眼,良久才松開手中長刀,轉頭看見火把掩映下的漆黑身影。

    他愣在原地。

    “你——”

    赫連洲從暗處走出來。

    陸瑄驚愕失色,“你怎么會?”

    他霎那間反應過來,身形搖搖欲墜,然后傾倒般撲到布袋前,解開繩結,他發了瘋似地扒開布袋口,借著火光,看清了里面那人的臉,正是鄒譽。

    “岳丈!”陸瑄天崩地裂般嘶吼著。

    不知是為鄒譽,還是為他自己。

    這一刻,他被摧毀了。

    他的自尊在這一刻,被赫連洲看戲似的戲弄、羞辱,徹徹底底地摧毀了。

    這比殺了他還要痛上百倍。

    “赫連洲,你贏了,本王輸了。”

    他大笑出聲,后退了兩步,準備撿起那柄長刀自戕,可赫連洲先他一步拿起,按住他的肩膀將他摔在地上,他本就傷痕累累,哪里是赫連洲的對手,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柄沾了血、閃著寒光的長刀從天而降,狠狠刺進他的胸膛。

    “啊——”

    鮮血濺到赫連洲的眼睫上。

    “這一刀,為告慰滿鶻將軍亡靈。”

    赫連洲毫不猶豫地抽出長刀,再朝著陸瑄心臟的位置,又是一刀!

    “這一刀,是為了朕的皇后。”

    陸瑄雙目睖睜,眼神逐漸渙散,他的氣息也一點一點減弱,直至消亡。

    陸瑄死了,鄒譽也死了。

    赫連洲緩緩起身。

    臨走時他在一間牢房前停下,陸譫躺在草堆之中,受刑時流出的血染紅了衣衫。

    陸譫怔怔地望著屋頂,“他死了?”

    “是,”赫連洲回答:“下一個是你,還是太子?”

    陸扶京輕笑,“隨圣上心意吧。”

    “玉兒受了重傷。”

    陸扶京整個人都僵住了,他艱難地撐起上半身,問:“傷得嚴重嗎?”

    “被鄒譽的死士一刀刺進胸口,現在還昏迷著,”赫連洲望向陸扶京,道:“朕本不想殺你,可你既然選擇了和陸瑄聯合夜襲恭遠侯府,就該知道自己的下場。”

    “陸氏,朕一個也不會留。”

    赫連洲離開了大牢。

    烏力罕跟在赫連洲身后,問:“皇上,鄧烽如何處置?他自知奸計敗露,便聲稱是鄒譽賄賂了他身邊的下屬,才導致這場刺殺行動,他已處置了下屬,此刻正跪在侯府堂前,等待圣上處置。”

    赫連洲的眸色愈發陰狠。

    烏力罕怒氣沖沖道:“我才不信,什么賄賂下屬,又是這個老招數!”

    “既如此,便利用他。”

    赫連洲回到侯府時,鄧烽果然跪在堂前,一見到赫連洲,急忙膝行而上:“皇上,臣罪該萬死,沒有管束好下屬,釀成此等大禍,讓娘娘身受重傷,臣萬死不足惜!”

    他朝著赫連洲連磕了幾個頭,正想著如何應對赫連洲的狂風暴雨,卻聽見赫連洲一聲虛弱的“將軍請起”。

    鄧烽愣住,徐徐抬起頭。

    赫連洲坐在主位,道:“朕相信將軍,待朕吞下祁國,將軍便是三州之主,怎會做出暗殺朕這樣的蠢事?”

    鄧烽僵了片刻,難以置信。

    “皇后曾說,將軍不是鉆營心機之人,朕也相信,而且朕在這里還需與將軍合作,自然沒有懷疑的道理。”

    鄧烽如蒙大赦,連忙磕頭。

    “皇上明辨!”

    “叛變的人已經處置了?”

    “是,臣已將那叛賊五馬分尸。”

    赫連洲點了點頭,又說:“只是皇后受傷,朕焦心不已,實在無暇顧及朝中之事。如今瑄王、鄒相已死,譫王不成氣候,只剩下太子。”

    鄧烽連忙道:“太子亦不成氣候!”

    赫連洲望向他。

    鄧烽得到赫連洲的信任,一改頹然神態,瞬間恢復了魯莽囂張的氣焰:“能得圣上信任,臣愿為圣上馬前卒,誓死效忠。”

    赫連洲剛要點頭,又望向一旁的烏力罕:“皇后醒了嗎?”

    烏力罕答:“娘娘還在昏迷之中。”

    赫連洲神色痛楚,無暇與鄧烽交談,只說:“若將軍能解朕心頭之患,裕河以北粱州以南這一帶,也歸屬將軍。”

    鄧烽雙眼亮如燭火,大起大落讓他來不及思考,野心完全占據他的理智。

    “是!臣不辱使命!”

    赫連洲平靜地看著他,眼底如寒潭。

    處理完所有事,赫連洲回到后院,他洗了洗身上灰塵,換了身衣裳,走在床邊側身躺下,虛虛地將林羨玉摟在懷中。

    他握住了林羨玉的手,指腹輕輕摩挲著林羨玉的掌心,直到天亮。

    明明累到極點,卻不敢睡。他怕玉兒醒來時,他不能第一時間傳喚方士。

    他只是躺在床邊,目不轉睛地望向林羨玉的側臉,看他失了血色的唇瓣。他不知道他的玉兒什么時候才能重新鮮活起來。

    天光正亮時,赫連洲支撐不住地闔上了眼睛,最困倦、思緒最混沌時,他忽然感覺到手心被人撓了一下,很輕很輕。

    他猛然睜開眼,看到林羨玉漆黑的眸子。

    所有感官此刻才復蘇,全身的血液直到此刻才重新開始流淌,“玉兒,玉兒……”

    林羨玉剛醒沒多久,轉頭看到赫連洲讓他十分心安,剛想說話,卻沒有半點力氣,只能虛弱地朝赫連洲眨了眨眼。

    赫連洲讀懂他的意思:

    我沒事的,赫連洲,你不要難過。

    第80章 第 80 章

    赫連洲一夜未眠, 就是為了能在第一時間傳喚方士,可此刻看著林羨玉虛弱微垂的眼睫,他竟做不出任何反應, 只失神地望著林羨玉的臉, 直到掌心再一次被輕撓。

    林羨玉眼巴巴地看著他。

    他才騰地一下,撐起上半身。

    “玉兒, ”赫連洲緩緩伸手撫摸林羨玉的臉頰,指尖卻止不住發抖, 他說:“醒了就好, 醒了就好, 我現在讓方士來看一看。”

    方士匆忙趕來, 為林羨玉把脈。

    他走到屋檐下,告訴赫連洲:“啟稟圣上, 那一刀雖未傷心臟,但傷到了大人的肺,肺葉嬌嫩, 主氣司呼吸,朝百脈主治節, 覆蓋諸臟,若肺氣不足,必然導致呼吸不暢、頻頻咳嗽, 易受外邪侵襲。”

    “你的意思是,會落下病根?”

    方士為難道:“大人的身體的確會比之前虛弱些, 需精心療養,微臣這就為大人開一副補氣潤肺的方子。”

    赫連洲緩緩垂首, 從未有過的頹然,但他必須收斂情緒, 面色平常地回到屋子里。

    林羨玉還在等他。

    他坐在床邊,握住林羨玉的手,林羨玉還是眼巴巴地望著他,說不出話,看著楚楚可憐,赫連洲的心都要被碾碎了,勉強鎮定道:“方士說那一刀沒傷到心臟,性命無虞,只要好好調理,很快就能好轉。”

    林羨玉眨了眨眼,便是他知道了。

    “是不是很難受?渴不渴?”

    林羨玉還是眨眼,赫連洲便用湯匙喂了幾勺溫水,順著他的唇縫流入口中,滋潤他干啞的喉嚨,林羨玉急促的呼吸慢慢平息。

    赫連洲放下碗,回身繼續握住林羨玉的手,告訴他:“陸瑄和鄒譽已經死了。”

    林羨玉愣了許久,努力張開嘴,發出嘶啞又虛弱的聲音:“不、不要連……”

    赫連洲明白他的意思,安撫道:“我不會大開殺戒的,玉兒放心。”

    林羨玉垂眸。

    “鄒譽和陸瑄,一個傷了你,一個殺了滿鶻,他們死不足惜,但我沒有牽連其他人,也沒有殺他們的親屬,玉兒放心。”

    林羨玉這才松了口氣,疼痛后知后覺地侵襲而來。他只說了幾個字,撕裂般的疼痛已經蔓延全身,他的眉間蹙起小小山峰,喉嚨里溢出委屈的啜泣聲,胸口好疼,疼得他受不了,淚水斷線似地從眼角流出來。

    赫連洲見狀連忙撫住他的肩膀:“玉兒不哭,太疼了,是不是?”

    他的聲音和林羨玉一樣沙啞。

    林羨玉第一次見到赫連洲落淚。

    哪怕是他手刃兄長,逼父奪位的那個夜晚,赫連洲也只是紅了眼眶,而此時此刻,他的眼淚滴落在林羨玉的襟口,眼中滿是無助的痛楚,恨不得替林羨玉承受那些傷。

    “我……我可以忍。”

    “為你擋那一刀,是我自愿的,如果看到你受傷,我會更難過。”

    “赫連洲你不要哭。”

    赫連洲強壓下想把鄒譽和陸瑄碎尸萬段的念頭,俯身在林羨玉的額頭印了一個吻。

    “你去讓爹爹和娘親不要擔心。”

    “好,”赫連洲輕輕撫摸著林羨玉的臉頰:“玉兒餓不餓,想吃什么?”

    “不想吃。”

    他現在渾身都疼,連說話的力氣都快沒有了,他看向赫連洲眼下的青黑,問:“赫連洲,你是不是一夜沒睡?”

    赫連洲剛想否認,林羨玉就說:“快睡。”

    赫連洲在林羨玉身邊合衣躺下。

    林羨玉動不了,只能和他握著手,赫連洲靠上來,手臂虛虛地圈住林羨玉的腰。

    林羨玉閉上眼睛,睡意再次襲來。

    赫連洲遲遲不能入眠,他閉上眼就是短刀沒入林羨玉胸口的那個瞬間,在他的腦海里反復隱現,直到耳邊傳來林羨玉輕緩的呼吸聲,他才有了幾分倦意,再醒來時已是傍晚。

    烏力罕還等在屋外,問赫連洲何時用膳。

    赫連洲下了床,勉強吃了點。

    隨后又派人去鄧烽府上查探情況。

    鄧烽受到赫連洲的寬宥之后明顯氣焰更盛,連夜派人回嶺南,聯合幾個藩王意圖謀反,藩王里有宗室皇親,亦有軍功顯赫的將軍,他們一旦聯合起來向京城進發。

    陸氏必倒無疑。

    赫連洲召來蘭殊,告訴他:“鄧烽有一個胞弟,好像是叫鄧嘯,兩人雖是同父同母,但鄧烽行事張狂,鄧嘯常年受他欺壓,曾考取過二甲進士,能力應該是有的。你和烏力罕想辦法和他接觸上,看他的為人如何,如若可以,讓他為我所用。”

    蘭殊頷首道:“是,微臣這就去辦。”

    蘭殊帶著烏力罕以“圣上賜酒”的名義拜訪了將軍府,剛跨進門檻,就聽到有人大喊一聲:“你不如殺了我!”

    聲音尖而細。

    隨后便是一聲巨響。

    烏力罕覺得那聲音有些耳熟。

    他撥開路邊垂柳,徑直走向花廳,只見幾個五大三粗的男人圍在一處,死死地按住中間那人的后頸,脅迫他朝著鄧烽磕頭。

    烏力罕看不清那人的臉,只看見一抹沾了血污的芍藥色。

    旁邊是摔得四分五裂的琵琶。

    烏力罕心頭一凜,瞬間反應過來。

    是那個人!

    他剛要沖上去,被蘭殊按住肩膀,蘭殊示意他不要妄動,主動走上前,笑著朝鄧烽行禮:“拜見大將軍,將軍這是在做什么?”

    “蘭先生特意前來,鄧某失禮了,”鄧烽朗笑道,他起身向蘭殊走來,然后指了指地上的人,“教訓一個不聽話的樂奴罷了。”

    蘭殊亦向一旁坐著的鄧嘯行禮:“拜見協臺。”

    鄧嘯受寵若驚,忙躬身回禮。

    蘭殊送上赫連洲御賜的酒,“這是北境特產的馬奶酒,圣上想讓將軍嘗一嘗。”

    鄧烽喜不自勝,蘭殊緊接著又說:“圣上擔憂皇后娘娘的傷勢,夙夜守在床畔,但還是記掛著將軍,特意叮囑微臣,告訴將軍,這酒就代表了圣上和將軍之間的同盟之誼,如酒甘醇,綿香不絕。”

    這一番話把鄧烽說得極為舒坦,滴酒未沾,已經神態酣足,飄飄然起來,還是鄧嘯低聲提醒,他才想起來謝恩。

    蘭殊觀察著鄧嘯的一舉一動。

    鄧烽請蘭殊上座,暗衛趁機將蘭殊事先準備好的紙條送到鄧嘯手中,鄧嘯明顯身子一僵,小心翼翼地對上蘭殊的目光之后,思忖片刻,最后選擇將紙條藏匿于袖中。

    很顯然,他也有反叛之心。

    蘭殊已經有了五成的把握。

    交談了一會兒,準備離開時,蘭殊見烏力罕的目光一直盯著角落里的樂奴,便問鄧烽:“小烏將軍似乎對這樂奴有些興趣,不知將軍可否割愛?”

    鄧烽已經有了御賜的酒,還在乎什么樂奴,一抬手說:“不過是個低賤的樂奴,小烏將軍不嫌他臟了眼睛就好,談何割愛?”

    樂奴緩緩抬起頭,望向烏力罕。

    他眼里含著淚,卻不見怯意,只有寧死不服的執拗與悲苦。

    烏力罕這才反應過來,那日惠水橋畔,這人抱著琵琶匆匆逃跑,大抵就是在躲避鄧烽的抓捕,他隨手相救,但還是沒改變他的命運,他又被鄧烽抓了回來,打得嘴角流血,摔了琵琶,還高喊著“你不如殺了我”。

    烏力罕忽然覺得,祁國人也不都是怯懦軟弱,畢竟林羨玉都可以為皇上擋刀。

    蘭殊帶著樂奴離開。

    跨出門檻時,樂奴踉蹌了一下,烏力罕下意識伸手,臨到那人手邊了,又收了回去,握住銀馬鞭,背在身后。

    蘭殊瞧見了,忍不住彎起嘴角,扶著樂奴的手臂,將他送到馬車里。

    樂奴不敢坐,只小心翼翼地跪著。

    他說他叫云清,是春風樓的樂奴,前日被鄧烽看中,強行帶回府中,他寧死不從,趁鄧烽處理正事時逃走,結果又被抓了回去。

    蘭殊同情他的遭遇,帶他回侯府治傷。

    回到侯府之后,迎面撞上阿南,“這是怎么了?”

    阿南神色倉皇,抹著眼淚說:“哥哥,大人咳血了!”

    蘭殊和烏力罕臉色陡變,立即跑到后院,御醫剛離開不久,赫連洲面色蒼白地坐在床邊,為林羨玉擦拭嘴邊的血漬。

    半個時辰前,林守言和范文瑛來看望林羨玉,許是見到爹娘,有些委屈了,沒忍住動一下肩膀,只是微微一動,胸口到喉頭瞬間疼如針扎,隨后便咳出一口血。

    這口血把在場的所有人都驚住了。

    還是因為肺氣受損。

    林羨玉的體格本就不算強健,挑食又嬌氣,連洗漱都是赫連洲親自服侍,平日里不是抱著就是背著,這樣的傷勢哪里是他能吃得消的。

    赫連洲的心完全沉了下來。

    林羨玉淚眼婆娑地望著他,委屈道:“赫連洲,你要一輩子對我好了。”

    “我本來就該一輩子對玉兒好。”

    林羨玉勾著他的手指,想咳嗽又不敢咳,只能強忍著。

    赫連洲幫林羨玉蓋好被子,緩步走到屋外,所有人都在門口等候,他們也是第一次見到如此六神無主的赫連洲。

    “圣上……”烏力罕很是憂心。

    “宮里的御醫都來過了嗎?”

    林守言答道:“是,太醫署的御醫都來過了,沒有更好的法子,只能靜養。”

    靜養,赫連洲不想靜養。

    他只想要靈丹妙藥,他想讓林羨玉明天就活蹦亂跳地出現在他眼前。

    “吩咐下去,遍尋名醫為皇后診治。”

    “是。”兩位將軍領命。

    人散了,赫連洲坐在廊下,嘆了口氣。

    烏力罕最見不得赫連洲露出這副神情,在他心里,赫連洲簡直是戰無不勝的武神轉世,這樣的人怎么能嘆氣呢?

    他一路踢著腳邊的鵝卵石,走到前院,方士正在給云清包扎,他瞧見云清,心頭更煩了,正準備繞行,卻被云清喊住:“烏……烏將軍。”

    烏力罕愣了愣,轉頭望向他。

    “小人方才聽聞府上貴人受了內傷,連皇宮的御醫都沒有法子,小人想起一個人……”云清見烏力罕面色如兇神,說著說著聲音就小了,咬住下唇,不敢繼續。

    “想起什么?你快說啊!”

    云清被吼得一哆嗦,結結巴巴地說:“小人聽春風樓的老板說過,離京城五十里的云霧山,住著一位鐘神醫。”

    烏力罕大步向前:“神醫?”

    “是,傳聞他是扁鵲后人,失傳千年的內經就在他手上,他醫術極高,能行三十六術,起死回生,救人無數。只是他現已年近古稀,避世不出,皇上曾以八千邑為獻禮請他出山,都被他拒絕了,若……若能求到他,說不定能早些醫治好貴人的病。”

    云清話還沒說完,烏力罕已經跑回后院,氣喘吁吁地轉述給赫連洲。

    赫連洲當即讓人備馬。

    他披星戴月,連夜兼程趕到了云霧山,四處一打聽,鐘神醫的確住在這里。

    赫連洲大喜過望,讓人抬著重金上山,結果還沒到山門,就被人攔住。

    小廝模樣的人坐在山門口剝著蓮蓬,告訴赫連洲:“若是求醫之人,可打道回府了,鐘神醫已經有四五年不見客了。”

    赫連洲態度謙和恭敬:“煩請轉告神醫,我夫人受了刀傷,肺氣受損,如今身子不得動,還頻頻咳血,只求神醫賜予藥方。”

    小廝嗤了一聲,拋了一顆蓮子扔進嘴里:“我說了,神醫四五年不見客,肺氣受損算什么?將死之人到這里也上不了山。”

    一旁的烏力罕耐不住性子,怒道:“大膽!你知不知道這是北境的——”

    赫連洲止住他的話。

    小廝昂著頭說:“什么人都不管用,皇上垂危之際來求我們神醫進太醫署,神醫都沒答應。”

    “我救妻心切,無論如何也想見神醫一面,”赫連洲思忖片刻,說:“神醫一日不見,我便在此等上一日,三日不見,我便等上三日。”

    小廝上下打量了他,無所謂地拍了拍褲腿,天黑時分,他便抱著簍子上了山。

    赫連洲就坐在山門口,等了一夜。

    翌日烈陽炎炎,烏力罕求著赫連洲:“皇上,您坐進馬車里,或者去山下的酒樓里暫歇片刻,微臣替您守著!”

    赫連洲搖頭,只說:“日頭高了,你們去竹林里待著,無事不用出來。”

    小廝跑下山,見他還坐在原處,臉色微變,忙回去稟報了。

    又過了一日,烏力罕實在忍不住了,握著長鞭準備殺上山去,被赫連洲呵斥了一通。

    “圣上,他分明是想羞辱咱們北境人!”

    “不管他如何羞辱,我都要等。”

    正說著,小廝突然跑下山來,對赫連洲說:“神醫請您上山。”

    赫連洲失神了片刻,才連忙起身,跟隨小廝踏著蜿蜒山路來到神醫的家門口。

    一片竹屋,如世外桃源。

    鐘神醫蒼顏鶴發,精神矍鑠,正手持一本醫書坐在院中,見到赫連洲前來也視若無睹。

    赫連洲主動拱手行禮:“晚輩赫連洲,見過鐘神醫。”

    “赫連洲,”鐘神醫念了一遍,抬眼望向他:“北境永觀帝。”

    一旁的小廝嚇得瞪大眼睛。

    鐘神醫面色泰然:“我行醫三十載,救人無數,只有一條,我不為北境人治病。”

    “內子不是北境人,是祁國人。”

    “投敵叛國者,更不足惜。”

    赫連洲說:“他并未投敵。”

    “他未投敵,您怎么會出現在這里?您是北境的一國之君,為何會出現在祁國的土地上,是不是因為……您想要侵吞這片土地?”

    “祁國已經亂了。”

    “那也不是您攻進來的理由。”

    “若祁國還有救,若懷瑾帝是個好皇帝,先生為何幾年避世不出?為何見皇帝垂危亦不相救?”

    鐘神醫眸色微變,緩緩放下醫書。

    “先生隱居在此,卻盡數掌握天下時局,自然也該知道,陸氏內部早如鼠嚙蠹蝕,爛到根上了,懷瑾帝不仁,朝中有權臣呼風喚雨,邊境任由鄧烽等人擁兵自重,百姓苦不堪言,京城的權貴們卻絲毫不知人間困苦,先生希望看到陸氏繼續執掌祁國嗎?”

    “可……大祁立國百年,不該就這樣被北境吞沒。”

    “被吞沒的只是陸氏,祁國的百姓還在這片土地上,朕會讓他們過上更好的日子。”

    鐘神醫已經有所動搖。

    “先生應該知道祁國的痛癥,若朕上位,會繼續任用祁國儒臣,減輕徭賦,招撫流亡,打壓門閥宗親,還田于民。”

    “先生救人,朕想救世。”

    良久之后,鐘神醫冷聲說:“我這里是有養肺補氣的藥,服用之后半月便可痊愈。”

    沒等赫連洲喜上心頭,鐘神醫又說:“不過,需以圣上的心頭血做藥引,方能起效。”

    他這分明是刁難。

    是考驗。

    “圣上可回去斟酌——”

    話還沒說完,赫連洲已經抽出身后近衛的腰間佩刀,朝著心尖戳去。

    他毫不猶豫,連烏力罕都沒反應過來,還是神醫大喝一聲:“木須,快攔住他!”

    小廝沖上來的時候,刀尖已經沒入赫連洲的胸膛,幸好進得不深,但鮮血還是滲了出來。

    鐘神醫慌忙走上來,為他解衣上藥,難以置信道:“圣上,您怎會……”

    赫連洲輕笑一聲,像是感覺不到疼痛,只有拿到藥的喜悅。

    他跌倒在地。

    “先生,不瞞您說,若不是為了皇后,朕根本不想踏上這片土地,朕只想護住北境,但朕的皇后,他想回到故鄉,他想救世。”

    “他在哪里,朕就在哪里。”

    鐘神醫看著他,遲遲說不出話來。

    “多謝先生贈藥。”赫連洲說。

    鐘神醫為他包扎好傷口,又把養肺補氣的藥拿給他,想留他在竹屋里休息一晚,可赫連洲說:“不用了,皇后該等急了。”

    他不顧傷勢,連夜踏馬回京城。

    在路上,他警告烏力罕:“今日之事,不要告訴任何人,包括皇后。”

    烏力罕不解。

    赫連洲只說:“別告訴他。”

    恭遠侯府的后院燈火通明,赫連洲剛走進屋子,就迎上林羨玉淚蒙蒙的眼瞳。

    “赫連洲!你去哪里了?”

    林羨玉足足哭濕了四條手帕,原本蒼白的臉都哭紅了,“我疼得睡不著覺,你竟然不陪著我,我不跟你好了,不做你的皇后了!”

    “你竟然敢三天不見人影。”

    “我不要你了!”

    赫連洲一步步朝他走來。

    林羨玉看到他就更委屈,連胸口的疼痛都顧不上了,怒道:“我要摔碎你的玉璽,讓你做不了皇帝,每天忙忙忙,有什么事比我更重要?”

    赫連洲彎起嘴角,俯身抱住他,雙臂撐在他的肩膀兩側,不顧林羨玉喋喋不休的哭訴,直接含住他的唇瓣。

    時隔多日的吻,讓心歸位。

    “是啊,沒有任何事比玉兒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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