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徹底和解
時疫最嚴重的時候,林巍接到了一通電話,對方自稱是他表舅。
林巍想也不想地掛了電話,心道騙子還真努力,連他都能找上。
又接了幾宗案件,大律師太忙了,沒有心情搭理任何騷擾。
一天之后,林南予來了電話,她說,“小巍,我是姑姑。”
林巍當然記得林南予的聲音,因為憎恨父母所以連帶憎恨所有親戚的情緒已經消失掉了,他好好地喚了一聲,“姑姑。”
林南予說,“那個人真是你的表舅,是你外公的親侄兒。”
林巍意外。
林南予接著說,“這么多年都是他在照顧你外公。我不建議你同你媽談起這些,斷來往斷到都蒼老了,彼此無關更好一些。”
“那他找我干什么?”林巍自然問。
林南予嘆口氣,“生死大限,千古難越。你外公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了,據說腦子還很清楚,想見見你。這個我不發表意見,你表舅找到我,我替他轉達一下而已。”
林巍想了一會兒,“我考慮考慮。”
“還有一件事。”林南予說,“姑姑這么多年極少和你家里走動,不是沒有親情,而是你爸爸不喜歡任何親人見到你媽生了病的樣子,他認為那是一種不良刺激。作為妹妹,我只能配合他對妻子的保護。借這機會說說,別覺得姑姑冷血。”
“那您當年……”林巍想起高二時的事情。
“那年你表舅第一次找到我,”林南予說,“希望我能出面促使你媽媽聯系你外公。”
她沒說太完全,林巍也聽出來,當初的嘗試必然是失敗了,林北得看似不通情理的暴躁也是有原因的。
通話結束之后林巍沉思良久。
他沒見過外公,一次沒見過,水卷影為何同他斷絕關系,外婆活著的時候只字未提,作為晚輩,林巍一無所知。
見是不見?
生死大限,千古難越。
來處的血脈相連,親或不親,畢竟是要死了。
秦冬陽看出他有心事,關心地問,“林哥也會遇到難題嗎?”
“我是神仙?”林巍自然笑,“不過這次不是工作上的事情。”他把林南予的來電告訴了秦冬陽。
秦冬陽當然驚訝,“你還有外公呢?快九十了啊?從來沒有聽媽提過。”
“所以去不去呢?”林巍便說,“肯定熬不了多久了。”
“去吧!”秦冬陽自然而然地說,“媽不提也是外公啊!人活一世,走的時候總要有個至親送送才好。”
“就知道你會這么說。”林巍笑,“我都三十多了,他有外孫的年紀比現在的林政委年輕,一次也沒出現過。”
“我是爛好人啦?”秦冬陽挺認真地瞅他。
林巍更忍不住笑,搖頭,“不爛。三十四歲之前的林巍律師殼子下面掩著一顆日漸邪惡的靈魂,他已經站在了深淵邊上,并且開始向下凝望。害怕人會發現,所以遠離師父也防備著情人和朋友,不教大家更看清他。年少時,我用對沈浩澄的愛情壓制住了自己人性的黑暗面,中年疲憊,再生朽心。多虧冬陽把我拽進陽光地了!”
秦冬陽很震驚地看他,“怎么說到這些上去?還說得這么嚴重?”
“因為有這么嚴重。”林巍也認真道,“身處其中時不覺得,回頭望,悚然而驚。最近隋萌沒少幫我,作為一個更年長的男人,汗顏,也慶幸。”
“為什么呢?”秦冬陽問,“沈律那么好,那么能干,他應該比我更強大,更有力量。”
“是我的原因。”林巍說,“我生了懼怕,不敢愛了,只想退縮。退縮就是背叛。”
“他……”秦冬陽張嘴。
林巍伸手捏他的臉,“沒人能懂那種絕望,拿自己絕望。被迫屈服的無奈,向更強大勢力的低頭使我沒有能力好好對待自己,更沒能力好好去對別人。冬陽,林哥差成那樣,你還死死抓著。某一天我突然發現,世間大雨滂沱,冬陽卻是最可靠的一份溫暖,有你,林哥即便是落湯雞,也不至于凍死。 ”
秦冬陽心疼萬分,“咱們才不當落湯雞。誰把你逼成那樣啊?”
林巍不提林北得當年的威脅,威脅只是威脅,怪他沒有剛到最后的勇氣,同時死要面子不肯明說。錯過就是錯過,而他在邊走邊嚎的路上撿到了秦冬陽,是上蒼垂顧,得去千百倍地珍惜。
“我去一趟T市吧!”他說,“同親情和解,也同自己和解。”
特殊時期,乘飛機坐高鐵都是很費周折的事情,到達T市之后又是一番落地檢驗,等待出了結果之后才能在醫院的嚴格要求下進行探視。
林巍最終站到外公水民豪的病床邊時,距離表舅給他打電話的那天已經過去了一個星期。
耄耋之年的老人熬成了一把帶皮骷髏,不知是靠什么意志,那口氣息硬是不斷。
他已不太分辨得清人了,恍惚覺得有誰來了身邊,喃喃地喚,“國啊?”
“國”大概是表舅的昵稱,林巍怕他浪費力氣,大聲說,“不是。我是林巍。是你的外孫子林巍。”
為了分辨聲響,水民豪側了側臉,他的動作大大滯后于林巍的話音,然而下一刻,老人焦黃無光的衰敗面容很明顯地變化起來,“外孫……外孫?”
“是!”林巍無法從一個干瘦到那種程度的身體上分辨出直系血親之間的相似之處,可本能地,他對這個老人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親昵與敬重,他提著聲音,毫不遲疑地回答說,“我是你外孫,林巍。”
“林巍……”老人還能說話,嗓音雖輕,并不斷續,只是下意識地拉長了聲,“林北得……林巍,你是我外孫啊?”
“是,我是。”林巍凝視著他,覺得人能活得如此蒼老也是很神奇的事情。
“啊!好!”水民豪竟然笑了,以至于面頰上的干皮全部堆疊起來,“我外孫好。這么高,像你爸爸!當年我就看上了你爸的大個子哦!嗯,眼睛像我們家,像你外婆。”
聽到外婆二字,林巍心里越發柔軟,“我們是血親。”
“你怎么來?”水民豪問。
林巍莞爾,“聽說您想見我啊!”
水民豪很嚴肅地點點頭,“是,我想見你。我得見見外孫。你外婆和你媽跟我斷絕關系了,可你是那之后出生的,不相干,外孫總是我的骨肉。”
“我外婆走了。”林巍告訴他,“走了二十多年了。”
“我知道。”水民豪竟然點頭,“斷絕了我也知道。外公說話算話,不打擾她們。”
“為什么?”林巍問,“外婆沒告訴我。”
“因為你媽媽啊!”水民豪的精氣神不像一個即將遠行的人,“我不同意她跳舞,那不是好姑娘的營生。她不聽話,我就逼她嫁給你爸爸。結婚時哭著去的,你外婆舍不得,我狠心。后來她出了車禍,你外婆就怪我,要離婚。離個屁婚!我們家沒有離婚這種說法。她直接走了,和我斷絕關系。斷就斷么,我沒有錯。”
林巍看著生于民國時期的老頭,不想批判他的固執,只又問他,“我媽那么不聽話,為什么會結婚呢?”
“因為我說丈夫同意她跳舞我就不管。”水民豪道,“是騙她的,哪個男人會同意老婆跳舞?”
林巍明白了。
林北得的固執守舊大概比水民豪強著些,答應水雋影婚后可以繼續跳舞,然而自己很快來了,占據母親的子宮,剝奪了她輕盈飛旋的夢想,最終與外公和父親一起促成了那場車禍。
悲劇不是一個人的。
命運的迷局那么容易就解開了,兒戲一般。
三天之后,固執一輩子的水民豪老人如愿以償地見到了自己的外孫之后不帶遺憾地離開了地球。
林巍只為外婆悲傷,她沒有錯,卻因沒能保護女兒的周全終生自苦,憂悶早亡,臨死還放不下小小的外孫。
她抗爭過,沒有成功,她彌補過,亦沒成功,事情不是她造成的,后果都由她去承擔。
世間罪過,仿佛總在更愛的那個人身上。
簡單料理過水民豪的喪事之后,林巍乘坐飛機回H市,慶幸自己沒在更后面的時間看清身上纏繞著的三代悲歡。
早知道一分鐘,都利于他珍惜現有。
瞞著水雋影是對做女兒的人道,對于照顧了外公幾十年的表舅卻不公平。
林巍拿著一份放棄財產繼承書,去水雋影的臥室找她簽字。
水雋影怔了好半天,勉強笑笑,“我都忘了想還會有這樣的一天。”
林巍只說,“沒有表舅的良好照顧,外公不可能活到這個年紀,他可能不需要這點遺產,放棄是咱們的態度。”
水雋影點點頭,什么都沒說,立刻在紙上簽了字。
林巍收起那張紙,很正式地喚她,“媽,我從前只是犟,依靠脾氣支撐自己,抵抗質疑。但我現在真心不為自己是個同性戀而羞愧。”
水雋影疑惑地看他。
“冬陽多好?”林巍說,“同性戀只是一種情感關系而已,如同您當年喜歡跳舞,只是喜歡,難以割舍,無關對錯。但是咱們家,從我外公,到您,到我,性格都是有缺陷的。我們這樣的人不適合養育孩子,三輩人的代際創傷到我這里結束了,這是大好事。沒有人再為基因里的不對勁買單,那種傷害小孩子的厄運不會傳下去了。”
水雋影仰頭看著自己的兒子,“你還恨我嗎?”
“您是我媽!”林巍輕聲說,“母子之間哪有毫無愛意的恨?這便如同您一直都不見外公,恨也未必百分百地存粹。以前我覺得您太可怕,從來不肯和兒子共情,但其實我也沒有共情您。所以算了,我愛任何親人都不會超過愛婆,但她肯定最愛您。咱們還有很多時間,足夠彼此放過,重修親昵。媽,您的一生很不幸了,好好地愛愛自己吧!”
水雋影望著兒子出門,有瞬息的糊涂——這個男人是我的孩子嗎?他怎么長這樣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