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辰前,皇宮。
焦婉如同熱鍋上的螞蟻,著急地走來走去,最后忍不住一甩手,數落坐在一邊的魏璋道:“你殺房如意便算了,為何還要削貶那么多人的職位?”
此次遷貶,有不少人都是太后本家的,得了圣旨不久就傳信到后宮,焦婉知曉消息之后心急如焚,這會兒正和魏璋對峙。
魏璋嗤笑一聲:“他們合起伙來欺瞞朕,難道不該罰嗎?”
焦婉一噎。
“可這些人中,一大半都是你母后家的人……”焦婉苦口婆心,“你登基時他們也出了力……”
“母后,你嫁進皇家,就是皇家的人,和其他不相干的人有什么關系,”魏璋吊著一雙三白眼,不滿道,“再說臣為君事,不是應當的么?”
焦婉又是一噎,拍案道:“是誰教璋兒這么說的!!”
魏璋一臉不可思議:“這不是你和父皇教朕的么?!”
焦婉頓時不知如何是好,她開口想再勸一下,奈何魏璋已經不愿再聽,他斬釘截鐵:“朕是皇帝,朕說什么便是什么!”
“先前朕總和你與房如意和劉莽商量事情,”魏璋大喊道,“可是你們都是貪圖朕手上的權勢罷了!朕不聽你們的!”
“之后的事情,朕要自己做主!”
焦婉實在不知要如何勸了,她向來寵愛自己唯一的孩子,卻不想把人養出了這般性子,一時也有些頭疼。
“母后也是為你好,”焦婉拉著魏璋的手哄道,“母后何時害過你?”
魏璋想起劉聽玄的卦象,冷冷道:“母后,朕記得后宮不得干政。”
焦婉一臉不可置信:“”你說什么?”
魏璋惱怒地看著焦婉:“母后以后少管朕。”
“待會兒朕會讓梅永和徐應白進宮商議官員升遷一事,”魏璋放話道,“你不要阻攔。”
“你要起用徐應白?”焦婉不可置信,“他既然已經告病,就趁此機會抽走他的權……”
“朕有數,”魏璋不耐煩道,“他在朝三年也沒干過什么忤逆朕或是逾距的事情,再說他既然有才,朕自然要物盡其用,朕不信在朕的手里,他還能翻天了?”
“若是他有翻天的意思,”魏璋自信滿滿,“朕和皇叔一起弄死他就是。”
焦婉還想再說,魏璋已經不再管她,徑直出了慈寧宮,往宣政殿那邊過去,又吩咐兩個小太監去召梅永和徐應白進宮。
徐應白到宣政殿時,梅永已經在宣政殿待了一會兒。
“微臣來遲了,”徐應白不緊不慢向金鑾座上的魏璋行了一禮,“請陛下責罰。”
魏璋擺手道:“徐卿免禮。”
徐應白依言起身,魏璋看徐應白一臉病容,還命身邊的太監給徐應白和梅永都拿了一張蒲團。
“謝過陛下,”徐應白淡聲道,“不知陛下召見所為何事?”
“徐卿有所不知,”魏璋作惱怒狀,“左相犯了欺君之罪,朕已下旨不日處斬,其余同黨連坐甚眾!”
“但官員升遷,”魏璋一雙三白眼睨著徐應白,“朕拿不準主意,特召你與梅卿進宮商議。”
“原來如此,”徐應白故作驚訝,然后又一臉與有榮焉的樣子,“得陛下信任,是微臣之幸。”
魏璋滿意地看著徐應白的反應,得意地笑了笑。
“徐卿有何高見呢?”
徐應白微微一笑,波瀾不驚的眼眸看著金鑾座上的皇帝,溫聲道:“微臣舉薦梅大人任左相。”
梅永震驚地扭頭看向徐應白。
付凌疑在宮門外等了快兩個時辰,終于看見徐應白出來了。
徐應白穿一件鴉青色的大氅,在簌簌落雪中格外顯眼。
梅永與徐應白并肩而行,徐應白一手執傘,飛雪落在他腳邊。
“你不為相,”梅永道,“雖說是暫避鋒芒,過了魏璋那一關,但錯過這一次,你辦事也不方便。”
徐應白踩著落雪,衣袂翩飛,恍如仙人。他聞言轉過頭,朝梅永溫和一笑:“梅先生比我更合適。”
“況論資歷,您資歷比我要老,”徐應白聲音淺淡,“論勢力,您任國子監祭酒,朝廷寒門出身的官吏,十之八九出于您門下,您上任左相,則寒門勢力得長。”
“而我在朝三年,有兩年的時間在地方為官,任京官不過一年多的時間,本任顧命大臣已遭群臣反對,如今我上任左相,難免遭人詬病,也不能服眾。”
“再說……”徐應白長嘆一口氣,“之后若是四方征戰,也由我這個太尉來管,太耗心氣……我恐怕顧不了那么多事情,難免左支右絀。”
他又是粲然一笑:“我還想多活兩年,好陪陪師父和靜微,這么一看,還是先生合適,我啊,偷懶就好。”
“再說我也沒吃虧,升遷里的不還是有我的人。”
梅永長嘆一口氣,自從謝曠將徐應白送來長安之后,他一直是將徐應白當作自己的孩子看待的。
可惜這孩子命途多舛,難有安生日子過。
梅永悲從中來,這便是天妒英才,慧極必傷吧。
徐應白與梅永在宮門口分開,等回到徐府,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用過晚膳,徐應白又回了書房。
他事務繁多,嘉峪關戰事歸他管,練兵也歸他管,前些日子他身體好些時還常去與那些新兵同吃同住,親手操練這些士兵。如今雖然去不得,卻還是每日看曹樹送來的折子。
除外,他還得幫魏璋批折子,原先他任魏璋的顧命大臣,本來就要過目一些機要奏章……房如意一死,劉莽現在又被魏璋猜忌,梅永未曾正式上任,魏璋又不愿意受累批折子,所以原先他們要批的折子,全歸了他這個太尉來批。
魏璋說他病著,就貼心地將所有大半奏章全部送了徐府,說第二日再派人來取回宮中看。
徐應白先是看了嘉峪關來的戰報,如他所料,蕭陸確實是守將之才,再加上他之前曾大修過嘉峪關的工事,阿古達木未能攻破嘉峪關的關卡,于前日撤退,帶著大軍回了烏厥七部。
看完之后,他一本接著一本看奏折,仔仔細細地用藍筆在奏折旁做了批示。
謝靜微趴在一邊看他寫,嘟囔道:“怎么這么多!他是不是想累死師父?!”
說完打了個哈欠:“師父,你困不困啊?你再不睡,就要熬出病了。”
徐應白用筆桿輕輕敲了一下謝靜微的腦袋:“為師不困。”
“你若是困了,”徐應白揉揉謝靜微的頭,“就快去睡吧。”
“不!”謝靜微努力地睜著眼,“弟子……弟子……要陪、陪師……”
一句話還沒說完,謝靜微就啪嘰一下趴在桌上睡著了。
手還壓住了他自己的字帖和徐應白的奏折。
徐應白:“…………”
他有些無奈地看著自己唯一的弟子。把蓋在自己腿上的毯子蓋在了謝靜微身上,又起身把謝靜微抱到了一邊的軟榻上。
之后又坐回藤椅上,繼續批奏折。
約摸過了半個時辰,徐應白實在是批不動了,他按了按自己的睛明穴,將筆擱下。廊外風聲呼嘯,書房內燭火微晃。
這時門口傳來幾聲輕叩,徐應白抬眼,低聲道:“進。”
付凌疑推門而入,半跪在了徐應白面前,徐應白支著下巴,輕輕掃了付凌疑一眼:“何事?”
付凌疑明顯僵硬了一下,然后他垂著眼,若無其事地回答:“無事。”
“唔……”徐應白挑眉,“那你來干什么?”
“見書房亮著燈,”付凌疑胸膛起伏著,“想你怎么還沒睡,所以來看看。”
“原來如此,”徐應白隨口道,眼角余光瞥見在軟榻上睡得正香的謝靜微,溫聲道,“勞駕,替我把靜微送回臥房。”
付凌疑的眼睫顫了顫,隨即聽話地起身,到軟榻那把謝靜微抱出門。
徐應白呷了一口茶,眼見門被關上,長舒了一口氣,又看起了奏折。
奏折里面還有幾份是雪災的,如今房如意落馬,戶部尚書也被貶職,朝廷毒瘤清了一大半。莊恣此次有功,得了皇帝的封賞,將升戶部侍郎,成戶部的二把手。
劉莽最近想來也不敢動作,賑災一事也可提上日程了。
先前靠自己一人之力,只能減輕一些受災最重之地農戶的負擔,若真要徹底賑災,幾個郡縣的人,靠他一個太尉府的財力遠遠不夠,還是得靠朝廷。
前世這雪下到二月末才停,雪化不久,又趕上了春旱……
王朝興衰,終究是百姓最苦。
賑災一事徐應白在十一月就寫好了章程和相關的事宜,只等障礙掃除便能實行。魏璋那邊有劉聽玄在,想必不會有什么阻礙……
徐應白一邊思索,一邊批奏章,燭火下他的字跡清晰工整,是漂亮的簪花小楷。
門吱呀一聲又響了起來,付凌疑默不作聲地進門。
徐應白毛筆下落,聲音淺淡:“這么晚了,你不睡么?”
“睡不著。”
付凌疑道。
自前世徐應白死后,付凌疑再沒睡過一次好覺。光怪陸離的夢境里面,總是徐應白的身影。先是干干凈凈一襲白衣,轉瞬之間就變得滿身淋漓鮮血臟污,利箭穿透他的身軀,血肉骨骼畢現……付凌疑每次都瘋了般想抓住他,卻每次都碰不到,耳邊一會是徐應白仿佛綴滿霜雪的聲音,一會兒是那些朝廷官員、愚昧百姓對徐應白的謾罵……
夢里面,徐應白眼中有化不開的雪,琥珀色的眼眸悲憫地看著他,他聲嘶力竭,歇斯底里,但怎么樣都留不住面前的徐應白。
前世每一次從這樣絕望的夢境里面醒來,付凌疑就會恍惚又痛苦,數次險些用身邊的橫刀自戕。
但付凌疑又渴望做夢,因為在前世,除了夢里,他見不到徐應白。
而今生,興許是待在徐應白身邊的原因,付凌疑覺得自己的精神相較于前世穩定了些,這樣的夢也少了,但還是會夢見,每每從夢中醒來,他就再也睡不著了。
“睡不著?”徐應白淺淡溫和的聲音響起來,打斷了付凌疑紛繁復雜的心緒,“睡不著的話,若你愿意,到庭院里面舞一場劍給我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