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峙(掉馬)【倒V開始】
付凌疑咬著牙, 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奈何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冷靜下來的,他覺得自己的心跳快得要命,甚至到了疼的地步。
問還是不問?
他想起徐應白遭到刺殺之后的那個夜晚, 他跪在徐應白的床邊, 也曾痛苦的思考過相似的問題。
如果他們不是一個人, 那點指望,也不過是騙自己罷了。
付凌疑不甘地閉上了眼。在剎那間做出了抉擇。
他要他的那個徐應白,其他的,他都不要。如果結果不如意,那就陪這個徐應白走完這段路, 然后去死。
“勞駕, 扶我起來。”
徐應白沙啞的聲音打斷了付凌疑的思緒。
徐應白揉著額角,對付凌疑低聲說。很快, 一雙有力的手就將徐應白從床上小心翼翼地扶了起來。
剛一起身,一件厚厚的狐裘就從后將徐應白整個裹了起來。徐應白半張臉陷在雪白的絨毛里面, 琥珀色的眼眸因為退燒不久,還殘留著紅血絲。
看起來冷淡又脆弱。
付凌疑閉了閉眼, 伸手將狐裘的帶子系好。
徐應白低聲咳嗽著, 緩慢地搓著自己冰涼的手。
又燒暈過去了, 徐應白頭隱隱作痛。
每逢冬日, 總會挨幾遭。奈何徐應白自己好了傷疤忘了疼, 總是忘記這件事。
而重生之后, 徐應白發現自己的頭疾似乎越來越厲害了,三天兩頭就發作, 簡直不能理解。
十根手指搓紅了也暖不起來, 徐應白干脆放棄了,他轉頭對又跪下來的付凌疑說:“去把書房的奏折拿過來。”
那聲音沙啞得讓人有些聽不分明。
付凌疑沉默了一瞬, 五指收緊又放松,最后低聲道:“你看,我幫你批。”
徐應白挑了挑眉,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前世那堆狗爬字,然后委婉道:“這倒不必,太過麻煩,還是我自己來吧。”
“……”付凌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笑,低聲道,“為什么麻煩,只是動動嘴皮子而已……”
徐應白:“………”
他思考著如何委婉地表示付凌疑寫字太難看,又想到此世他并未見過付凌疑的筆跡,于是準備隨便找個借口忽悠過去。
然而下一瞬,付凌疑忽然伸手拽住了他的袖子,用力到手都發白。
徐應白:“……”
他扯了一下,沒扯動。
他這時候才發現付凌疑有些不正常,眼眶紅得有些嚇人,臉色卻白得要命,跟死人似的。
“付凌疑,”徐應白皺著眉頭,“你……”
“徐應白……”付凌疑一字一頓,“先讓我說,求求你,先讓我說。”
他的勇氣只有這一次了。
徐應白眉頭皺得更深,正想著這一世的付凌疑怎么老是抽瘋,耳邊忽然傳來付凌疑哽咽的聲音:“徐、徐應白,你死在開明二年八月十五,萬箭穿心,墜江而亡。”
徐應白聞言一愣,目光落到付凌疑身上:“你說什么?”
“我說……”付凌疑面容扭曲,幾乎不想重復這一句話,“你死在,開明二年八月十五。”
徐應白向來古井無波的神情在付凌疑落下的字句中逐漸冷峻,他微微蹲下身,五指托起付凌疑的下巴。
付凌疑雙眼通紅,但落不下淚,烏黑的瞳眸倒映著徐應白冷淡的臉。
“你從哪里知道的,”徐應白短促的笑了一聲,語氣危險,“你是誰?”
總之不該是付凌疑,徐應白想,世間既然有重生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那么若是有能算出自己來龍去脈的方外之士呢?
面前這個“付凌疑”,說不準就是假扮的。
遇上這樣的事情,徐應白想,自然是殺之后快,以絕后患。
徐應白的手已經游離到了付凌疑的脖頸,他蒼白的指節能感受到付凌疑頸側血管一下又一下的跳動。
他另一邊手捏著一個鳴鏑,只要飛出去,留守在徐府四周值夜的暗衛就會蜂擁而來。
然而讓徐應白意外的是,面前的人沒有任何反抗,任由脆弱的命門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就像在跟他說,只要你想,隨時都可以殺了我。
“付凌疑。”付凌疑喉結滾動,回答了徐應白剛才的問話,“我是……付凌疑。”
徐應白眼眸動了動,無聲地看著他。
付凌疑幾乎要在徐應白的目光下落荒而逃,徐應白的目光太冷,冷得他受不了。
“你說……你信因果輪回之說,”付凌疑艱澀道,“那你信不信,人死而復生呢?”
徐應白眸光微動。
“開明五年,我死了一次,”付凌疑說,“醒來就在這里。”
“你呢,”付凌疑渴求的目光對上徐應白的眼睛,“徐應白,墜江之后,你在哪里?”
徐應白的手驟然收緊,付凌疑嗆咳了一聲,稀薄的空氣使得他面色通紅
可付凌疑的身體卻興奮著,他的手激動到有些顫抖,這個徐應白,好像真的是前世的那一個!
他的反應不是一無所知,甚至還會掐著自己的脖子威脅。
付凌疑還能看到徐應白一只手掩在身后。他知道那里有一只鳴鏑,徐應白的指尖正摩擦著上面的紋路,隨時準備讓周圍的暗衛進來殺了他。
殺人滅口,付凌疑心口跳動著,無端地覺得十分快意,快意到他眼底都染上了癲狂。
徐應白想讓他開不了口,說不出那件誰聽起來都覺得不可置信、匪夷所思的事情。
那么是否證明,不止他重生,徐應白也來到了此世呢?。
“我在哪里?”徐應白垂著眼,天光透過他的眼睫,在他冷白的臉上投下一片灰色的陰影,“我自然也在這里。”
付凌疑的眼睛亮了一瞬,他猛地想要站起身,腿腳才動,徐應白就狠狠掐著他的脖子往下按!
付凌疑順從地又跪了回去。
“別亂動……咳咳,”徐應白用力過猛,忍不住咳了幾聲,他冷聲道,“你說你是付凌疑,有什么證據?”
付凌疑一瞬不移地看著徐應白,扯了扯嘴角。
“上輩子,你救我是因為答應了梅永,我那時不是很想出大獄的門,你用付家另外六族的性命要挾我走出來。”
“上輩子你在南渡前遣散家丁,送走謝靜微,在南渡時才碰見魏珩,沒有此世那么早。”
“你因為我殺人兇狠罰跪我,也承諾過事成之后放我離開,”付凌疑笑著哭,神情難看得要命,“前世你昏迷時我給你換過衣服,那時你的身體全是傷。”
“這里,”付凌疑伸出手,食指小心地貼在徐應白心口往上,“有一道箭傷。”
徐應白沉默地看著付凌疑的手。
那指尖游移往下,在他的腰側停下:“這里,有一道兩寸長的刀疤。”
“還有你的背,”付凌疑神色悲愴,“有三道長疤,從肩頭往下至脊骨最后一節……你從來沒告訴過我是怎么傷的。”
“當然……”付凌疑勉強扯了扯嘴角,語氣竟有些慶幸,“現在的你,一道疤都沒有。”
徐應白抓著付凌疑脖子的手松了松。
即便能人異世再能算,也沒法算出他全身上下有幾道疤,疤痕又在哪。
“你教過我習字,后來我也臨過你的字,”付凌疑說,“可惜不是當時的你留下來的筆跡。”
付凌疑劃開自己的手指,鮮血溢出,滴落下來,他扯了自己身上一塊衣服,在上面寫了個“徐”字。
端正中不失狂肆,確實和徐應白自己的字有三分相像。
也和徐應白記憶中付凌疑前世的字大相徑庭,幾乎沾不上邊。
這總不能作假了。
徐應白徹底放開了付凌疑脖頸間的那只手,感覺那只手甚至被付凌疑頸間的溫度染得有些暖和起來。
而逼人的觸感離開的一瞬,付凌疑挺直的脊背往下彎了彎。
他想哭,但卻哭不出來。
心緒百轉千回,又是失而復得的欣喜若狂,又是難以言喻的苦楚酸澀。
徐應白不知付凌疑心中所想,他嘆了口氣,琥珀色的瞳眸清透,目光落在付凌疑身上:“對不住,不想你竟也重活了一世,方才多有冒犯,還望見諒。”
“畢竟兩世在側,”徐應白嗓音淡淡,語氣恢復了一貫的溫和,“你應該也知道我的性子容不得差錯。”
“不過雖意外,但也值得慶賀,”徐應白認真地看著付凌疑。他們來自同一個前世,魂魄陰差陽錯同一同復生,徐應白想,不得不說是一種緣分了。
況且,這也終究能解釋為何今生的付凌疑會和前世一開始的那一個不一樣——時移世易,人總是會有變化的。
思及此,徐應白舒了一口氣,剛才的殺意和凜冽駭人的氣勢緩慢消散,他又恢復了溫和有禮的樣子。
對徐應白來說,多一個人重生并不是什么不好接受的事情——畢竟自己就是重活一世。只要事情還在自己的掌握之下,就沒什么好擔心的。
緩了緩氣息,徐應白向跪著的付凌疑伸出五指:“起來吧。”
付凌疑烏黑的眼眸動了動,他深吸一口氣,卻壓不住自己躁動的心。他的心在此刻瘋狂跳動著,叫囂著讓他上前。
付凌疑面部抽動著,竭力壓下自己快要扭曲的表情。
兩世沉浮,他似乎真的有些忍受不了了。
他把五指放在了徐應白手上,他的膚色相較徐應白要深些,襯得徐應白的手更加蒼白細瘦。
那樣好看。
徐應白微微用力,付凌疑借著那點力氣起身,緊接著,徐應白瞳孔猛縮,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近在咫尺的人影。
付凌疑起身的剎那,吻了一下徐應白幾無血色的唇。
蜻蜓點水,一觸即分。
“胡鬧!!!”
徐應白沙啞而難以言喻的聲音瞬間響徹整個臥房。
換人
徐應白醒了之后花了兩個時辰把奏折全部批好, 然后傳話給暗部,讓暗部派一個人貼身隨行陪他去大獄。
“不都是頭兒陪主子?”一名暗衛撓著腦袋,“怎么這次換人了?”
另一名暗衛趴在樹杈子上面:“你不知道?頭兒今早被主子關禁閉了。”
“啊?”
暗衛們齊齊發出不敢相信的聲音。
頭兒什么時候敢惹主子了, 還被關禁閉, 稀奇啊!
“為啥啊?”有好事的暗衛發出好奇的聲音。
“…………”樹杈子上的暗衛諱莫如深, “哎別問了,小心頭兒知道了罰你們禁閉!”
暗衛們聞言立刻閉了嘴,徐府的禁室又不是什么好地方,還是別問了。
樹杈子上的那名暗衛因為知道得多被其他暗衛踢了出去,到徐應白身邊隨行。
徐應白臉上還帶著病氣, 人也很虛弱, 似乎隨時就會倒下去,神色也冷冷的, 看起來心情不大好。
暗衛識趣地站在一邊充當空氣。
李筷子傷好了,這次也陪著徐應白出門, 眼見徐應白身邊的侍衛換了一個人,也有些摸不著頭腦, 不過也沒在意。
另一邊謝靜微一反常態, 十分認真地埋頭苦讀。他苦哈哈地抄道經, 一想到今早看見的畫面就覺得眼睛疼。
那廝居然敢親他師父!簡直罪大惡極!
謝靜微是自然醒的, 因為是清早, 又有他睡在旁邊, 徐應白和付凌疑兩個人說話聲音都算得上輕,謝靜微自己又睡得挺死, 也不知道他們說什么。但耐不住謝靜微在道觀時就有早起的習慣, 到了點就會醒,揉著眼睛起身的時候, 剛好就看到了付凌疑膽大包天地親了一下徐應白的唇。
謝靜微當時就見自家師父臉色青了,耳尖起了一片薄紅——那是生氣了!!!
謝靜微嚇得要死,他從小到大最怕徐應白生氣!
果不其然,接下來……付凌疑就被關了禁閉。
“謝靜微。”
聽見自家師父那冷淡的嗓音,謝靜微立馬坐直,磕磕巴巴道:“弟、弟子在……”
“記得讓劉伯伯給禁室送一份飯菜,”徐應白系好自己的披風帶子,淡淡道,“你的課業,等我回來就看。”
謝靜微立刻感覺晴天霹靂,嘗到了一股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的味道。
暗衛同情地看了謝靜微一眼。
閻王打架,小鬼遭殃啊!
隨即就帶著暗衛和李筷子出了門。
謝靜微只能含淚繼續讀書。
而徐府禁室內,付凌疑跪在冰涼的地板上。
禁室是暗部組織時徐應白特意在府中辟出來的一個院子,用以審訊囚犯和處罰犯錯的暗衛。
這禁室左邊擺著一堆五花八門的刑具,右邊放著個大大的十字架子還有老虎凳,角落里面陰森森地掛著幾副人骨架子——是那幾個刺客的,全都是付凌疑親手用刀剜的。
剜得很干凈,骨頭幾乎沒什么損傷,光滑漂亮得讓人心底生寒。
禁室房頂中間開了個天窗,光透過來,在禁室的地板投出個圓圓的光圈。
整個禁室都透露出一股壓抑又詭異的氣息,還帶著濃重的血腥味道。
也難怪暗衛們對此避之不及。
付凌疑就跪在那圓圈里面,他正對著的是放置在前方的一面銅鏡,銅鏡倒映出他狼狽又憔悴的樣子。
這銅鏡是徐應白放的,美其名曰自省。
付凌疑呼了一口白氣,禁室里面沒有炭火,冷得駭人。
他其實很清楚,兩世至今,徐應白對他從沒有過男女之情。
那個吻——細究下來也不算吻,實在是自作多情又冒昧。
上一世時,徐應白不是沒有過追求者,只是一一被他回絕了。他向來不耽于情愛,也對情愛沒什么感覺。女子羞答答地給他遞情書、遞帕子,他會好聲好氣又溫和地拒絕,還會祝她覓得良緣。
付凌疑艱難地吞了一口唾沫。
冷風吹過后背,付凌疑牙關打顫,他忽然有些后悔,這一個逾距的吻,打破了那一層窗戶紙,徐應白會不會……
會不會趕他走?
想到這個可能,付凌疑的眸色暗了暗。
不行……不可以。
我不甘心,付凌疑想。
他只要在徐應白身邊,其他的地方,他都不去。
但如果徐應白不想,付凌疑深吸一口氣……憋紅了眼睛。
那就想辦法留下來。
徐應白這會兒卻還沒考慮“趕不趕走付凌疑”這件事情。
他閉著眼睛坐在馬車里面,心里默念道經靜心,但最終卻沒靜下來。
付凌疑那堪稱滾燙的觸感似乎還殘留在唇邊,徐應白深深蹙眉,然后嘆了一口氣。
想破腦袋,徐應白也沒想到付凌疑會對自己有心思。
泰山崩于前都能面不改色的徐太尉此時神情嚴肅,百思不得其解,完全沒想通為什么付凌疑會喜歡他。
徐應白自認自己對付凌疑的態度普普通通,和其他人無甚區別,甚至因為一開始付凌疑那不太友好的態度,對付凌疑嚴苛了一些。
……實在是想不明白為什么,徐應白有些頭疼,抬手按了按睛明穴。
一開始被親吻時的震驚不解和生氣此時已經過去了,徐應白想到此時此刻在禁室里面跪著的付凌疑,有些無奈地閉了閉眼睛。
興許是見的人太少了,徐應白又自我安慰道,沒拎清楚吧,等劉莽之事了結,勸他離開即可。
至于今早之事……
親了就親了吧,也沒少塊肉,徐應白摩挲著指節想,就是氣頭上時罰得有點重了。徐應白皺著眉頭想,跪三天是不是太久了?
這時,馬車停在了大獄門口,徐應白被李筷子扶下了馬車,李筷子十分上道地給前頭站崗的守衛送了禮,說是自家大人要進大獄見見舊友。
守衛拿了錢,好說話得很,仍是沒有登記就將徐應白放了進去。
因為房如意的事情,大獄里面又多了不少人,兵部尚書付柏溪就是其中一位。
徐應白費了些力氣,終于找到了付柏溪。
曾經風光無限的兵部尚書付柏溪此刻已經成了階下囚,被刑部審訊之后灰頭土臉的,穿著囚服坐在雜草里面。
付柏溪犯的罪不小,除卻貪污賦稅,還私吞軍餉。按大晉律令,私吞軍餉是死罪,要判腰斬之刑。
樹倒猢猻散,房如意被處斬,劉莽又被猜忌,要暫避鋒芒,此時沒人能理會一個小小的付柏溪。
徐應白在牢門前站定。
他手里抱著一個手爐,身上的披風足夠厚,在陰冷的大獄里面也不覺得冷,身上的衣衫算不得名貴貨,但勝在整潔干凈又雅致。只是安靜站著,就一身貴氣凜然,與臟亂差的大獄格格不入,十分顯眼。
“付大人,”徐應白開口,聲音有點輕,“多日不見,您還好嗎?”
付柏溪顯然也看見了徐應白,連忙跪著爬過去給徐應白拼命磕頭!
砰砰砰的磕頭聲在大獄里面響起來,地板上不多時就淌了血,暗衛和李筷子十分謹慎地拉著徐應白后退了一步,免得血濺到徐應白的白衣服上。
付柏溪見到徐應白后退一步,整個人被刺激得厲害,頭磕得更重:“徐太尉!!!我不是故意侵吞軍餉的!!!是房如意他們!他們逼我的!!!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死!”
“只要你救我!”付柏溪睜大眼睛,“我什么都做!我給你做牛做馬!”
徐應白冷眼看著鮮血滿頭的付柏溪,輕笑了一聲:“付大人言重,生殺予奪在陛下手里,我一個小人物,哪有說話的份?”
付柏溪愣了愣,隨即嚎啕大哭起來,說自己實在命苦云云。
徐應白手指磨挲著手爐的紋路,神色一如往常,幾無變化,付柏溪見徐應白無動于衷,哭得更厲害了。
然后又砰砰給徐應白磕頭,聲淚俱下求徐應白想辦法保他的性命。
“唉,”徐應白輕輕嘆了一口氣,“我雖不能救付大人,陛下卻是可以的。”
付柏溪立刻止住了哭聲。
“付大人為官多年,應該也知道戴罪立功的道理吧,”徐應白語速不疾不徐,溫和道,“只要您有功,自然能抵罪。”
付柏溪跪著向前,手抓著柵欄,急切道:“什么功?怎么立!”
徐應白垂眸,看著付柏溪狼狽的樣子,語氣平和道:“付大人,十多年前武安侯一案,你應該沒有忘記吧。”
付柏溪的眼睛倏然睜大。
“您有的是時間好好想,”徐應白笑得真誠又溫和,“你若助我此事,戴罪立功,自然保下一命。”
“況且,現在劉莽不會保你,說不定還會想你快點死,好將此事徹底掩埋,”徐應白道,“付大人,除了跟我,你還有選擇嗎?”
付柏溪聞言癱坐在了地上,徐應白抬手,暗衛上前遞給付柏溪一枚藥丸。
“保命用的,”徐應白道,“想好了,就吃下它。還有,我走之后,誰送來的飯菜最好都別吃。”
“言盡于此,”徐應白繼續道,“付大人,告辭。”
說完,他也不顧付柏溪的目光,轉身離開了
回到徐府時已是下午,徐應白揉著額角進門,劉管家正迎上來,接過徐應白手里面的手爐。
自付凌疑來之后,這些事一直是付凌疑在做。
腦海里一閃而過付凌疑的樣子,徐應白又有寫些頭疼,然后抬眼看向劉管家,問道:“劉伯伯,禁室里的人吃飯了嗎?”
劉管家剛剛放下手爐,聞言哀嘆了一聲,搖了搖頭,攤手道:“一點兒沒動。”
徐應白聞言眉頭一蹙。
這是絕食了?
坦蕩
徐應白支著額頭, 嘆了一口氣,最后看向身邊的暗衛:“去把他叫過來。”
暗衛如釋重負,應了一聲是就趕緊出了門。
沒過半晌, 付凌疑就過來了。
他關好門, 走到徐應白面前跪下。
徐應白看得眼睛疼, 無奈道:“這里有椅子,不用跪。”
付凌疑沒起身。
“…………”
徐應白捏著自己的手指,有點不知道要拿付凌疑怎么辦好。
算了,樂意跪就跪吧。
“為什么不吃飯?”徐應白垂眸看付凌疑,淡淡問。
“我不餓。”付凌疑看著地板。
“……嗬, ”徐應白輕笑了一聲, 眼底映著付凌疑自閉的樣子,他饒有興致地看了一會兒, 覺得有點好玩,溫聲道, “你這樣,倒讓我覺得你在置氣。”
“我沒有!”付凌疑猛地抬起了頭, 似乎是覺得自己反應太大, 頓了好一會兒, 喉結滾動, 輕聲道, “我沒在和你置氣……”
徐應白挑了挑眉:“姑且信你吧。”
他話音落下, 房中又是一片寂靜,劉管家李筷子等一眾侍從不知什么時候撤出去了, 整個房中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除卻炭火噼啪作響, 便只剩兩個人清淺的呼吸聲。
“徐應白,”過了一會兒, 付凌疑深吸一口氣,突然開口,“你會讓我走嗎?”
徐應白有些抬眼看了一下付凌疑,十分坦蕩地回答道:“會,劉莽之事了結之后,我會放你走。”
付凌疑神經質地偏了偏頭,眼簾迅速地垂下來,遮住了眼底的情緒:“那要是我不走呢?你會留下我嗎?”
徐應白指尖敲在扶手,他沉默了一會兒,終究有些無奈地開口:“你若是想留下來,我自然也不會逼你走。”
“畢竟你是一個人,不是個物件,”徐應白溫聲道,“我不可能隨便把你提回來,又隨便趕你走。”
付凌疑烏黑的眼眸動了動,升起一點不明晰的光。
“但我得告訴你,”徐應白又公事公辦地開口,語氣依舊溫和,“你要的,我給不了。”
跪坐在地的付凌疑手指收緊又松開,一開始平靜的表情有了一絲裂痕。
徐應白委婉道:“想必你自己也清楚,我對你沒有那個心思。”
“若是你要在我身邊,”徐應白神情淡淡,“那你就當作什么也沒發生過。”
付凌疑聞言喉間艱澀疼痛,升起點血腥氣,但是這樣的結果,已經比他預想的要好多了。
沒被趕走就好。
他扯了扯嘴角,帶出一個僵硬的笑,嘴上答應得干凈利落:“好。”
房間又陷入了一陣寂靜。
“我今日去見了付柏溪,”過了一會兒,徐應白開口對付凌疑道,“你應當還記得他吧。”
“記得,”付凌疑開了口,“他是付家遠房旁支的,曾在軍中待過,我父親待他不錯,他不在三族之內,免了一死。”
“不錯,”徐應白說,“之前布置房如意之事,我順便翻閱了一些大臣的卷宗。”
“付柏溪之前只是一個無名小卒,”徐應白捏著自己的指節,“但是在武安侯一案后,他在四年內官職連連攀升,順利地坐到了兵部尚書的位置。”
付凌疑緩緩抬起了頭。
“況且,”徐應白看著付凌疑,“進言提拔他的是房如意和劉莽。”
三言兩語,已經將整個事情說得分明。
與此同時,大獄的獄卒給付柏溪送來了一份飯菜。
都是好飯好菜,里面還有紅燒肉,付柏溪已經許多天沒有吃上一頓好飯,餓得前胸貼后背,這會兒兩眼冒綠光,對著這一盤飯菜垂涎欲滴。
獄卒笑意盈盈地看著他:“快吃吧,今兒個飯好,以后可不知道能不能吃到這么好的飯了!”
飯菜香氣縈繞。
付柏溪咽了口唾沫,剛剛伸出手要拿筷子,腦子忽然想起今天徐應白剛剛和他說過的話,頓時又有些害怕。
他抬起頭瞪大眼睛看向獄卒,獄卒笑著,森森白牙在大獄陰森的火光下面明晃晃地亮著,嘴里好心地催促道:“快吃吧!”
這是……斷頭飯啊!
付柏溪躊躇了一會兒,終究沒有伸出手去拿起筷子。
獄卒看他的樣子,神情微微一變,獰笑道:“付大人?”
付柏溪似被驚醒一般看向獄卒,臉上堆滿了討好的笑:“這就吃……這就吃。”
他拿起那碗飯刨了兩口,狼吞虎咽的樣子,獄卒這才放心,起身走了。
等到那獄卒走遠,付柏溪躲到牢房角落,伸出手去摳自己的喉嚨。
嘔——
付柏溪鼻涕眼淚橫流,把剛吃下的飯菜全吐了出來,然后手忙腳亂地拿起自己睡覺的稻草往上面一蓋,又顫顫悠悠地把藏在褲腰帶的那枚藥拿出來吞下去。
付柏溪瞪大眼睛,想著自己怕不是被騙了——徐應白這藥才是要自己老命的!這時候一只老鼠聞著味跑過來,鉆進那稻草里面去了!
過了一刻鐘,那股腹痛感退了下去,付柏溪吐了一地的酸水,人卻好多了。而那老鼠吱吱的叫聲卻大起來,十分凄烈可怖!付柏溪張口結舌,連忙掀開稻草一看。
那老鼠口吐鮮血,拉了一地污物,正在漆黑的地板上抽搐著!
付柏溪被嚇得大叫一聲,撲到牢房門口!
“我要見張大人!我要見張大人!我有要事要說!”
徐府內,窗戶被風吹得吱呀響。
“武安侯一事,”徐應白道,“他脫不了干系。”
“你是武安侯府遺孤,武安侯一案,如今除卻兇手,只有你最清楚當時的情況,這一次,我要借你扳倒劉莽。”
付凌疑安靜地跪著,聞言抬起頭,言簡意賅道:“好。”
興許是跪得太久,付凌疑的膝蓋有些麻了,自從徐應白提起十多年前的那場慘案,他的喉頭就被哽住了,全身上下都有些難以言喻地疼。
尸山血海……父母,兄長和親友,無一生還,然而這一切,居然有可能是他們曾經信任的親友干的?!
實在荒謬!
“我同你說這些,”徐應白看著付凌疑越來越維持不住平靜的神情,輕聲道,“是想給你個準備。”
“既然你也是重生而來,”徐應白道,“那算來,你也是我兩世舊友。”
“舊友”兩個字落下,付凌疑的眼眸動了動,目光落在徐應白的臉上。
徐應白神色淡然平和,也正在看著他,琥珀色的眼睛一如既往的通透好看。
他坦蕩地對著付凌疑剖白:“利用你略有些良心不安,因此同你說一遭。”
付凌疑扯了扯嘴角,聲音沙啞生澀:“你為此案平反,我該謝你。”
“只是利用,不算什么,”付凌疑的目光移到徐應白蒼白細瘦的指節——這只手掐過付凌疑的脖子,他眼中的亮光暗下去,“我會準備好的。”
風吹進來有些冷,付凌疑站起身,邁步時踉蹌了一下,徐應白看著付凌疑的背影,看著付凌疑伸手將窗關好。
他逆著光,徐應白看他看得不太分明。
“你上一世,”徐應白頓了一頓,還是問出了口,“是怎么死的?”
算起來,自己和付凌疑應當是同時來到此世的,那么或許他們死的前后時間相隔并不太長,徐應白想。
希望不要是被自己連累死的,徐應白嘆了口氣。
“……”付凌疑轉過頭,沉默了一會兒,小聲說,“在你死后第三年,在江南自戕。”
徐應白一愣。
自戕……?
“不過不是什么大事,”付凌疑說完又急切地開口,還咧開嘴笑得十分快意,“是我自己覺得沒意思,活不下去了。”
“那時候,”付凌疑半張臉落在陰影里面,“對很多人來說,死了比活著好。”
這下換徐應白沉默了。他不知道要說些什么,最后只是嘆了一口氣。
“……等此事了結,”過了半晌,徐應白捏了捏手指,溫聲道,“你還是離開徐府吧。”
付凌疑瞳眸巨震,他嘴角囁嚅了一下,想說些什么,卻因為太過著急一時失了聲,甚至眼前都短暫地黑了一下。
很快,徐應白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去外面看看,外面天高海闊,也有形色各異的人,等你走得遠了,看得多了,會懂生死之于人來說,有自己的意義。”
“興許還會遇見更好的人。”
聞言,付凌疑無聲而悲愴地笑了一下。
他很想告訴徐應白,他去走過,也去看過。
那三年里面,他沿江尋人,連片衣角都找不到,徹底死心后去過很多地方,也見過很多人。
一開始付凌疑想,徐應白死了……他自己走一走,或許過上幾年,他就能放下了。
他到過玄妙觀,去過徐應白曾經為官的定襄郡,也曾沿著長安一路走至嘉裕關,再從嘉峪關一路走到江南。
他越走,越是能看見徐應白的身影就在他的前面,他放不下,松不開。
而他保有的徐應白的東西,在陰差陽錯里面,一件一件損壞、消失,就像他根本抓不住徐應白墜下江面時的身影。
他想不通什么意義,也沒有遇見更好的人——徐應白已經死了,遇不到了。反倒是執念扎根,把自己活成了一座活的墓碑,而后轟然倒塌。
但是付凌疑又想,說了又有什么用呢?
給徐應白徒增煩惱罷了。
不好。
所以付凌疑眨了眨干澀發疼的眼睛,聲音沙啞地對徐應白道:“算了吧,我又想不明白,運氣也用完了,遇不上了。”
徐應白就在這里,不用再走了。
執念太深,他看不進其他人了。
就算是死,付凌疑快意地想,也要死在他身邊。
尾隨
第二日, 朝堂上,刑部代任尚書之職的張故明上疏,言昨日審訊罪臣付柏溪, 牽連出了十四年前的武安侯一案, 茲事體大, 遂上告圣聽,請陛下裁決。
魏璋本來不耐煩地在玩自己腰間的玉佩,聞言皺著眉頭看向張故明:“你說什么?武安侯舊案?”
魏璋想了想,完全想不起來有這個案子。
一旁侍立的劉莽冷汗頓時下來了。
昨日他接到消息,說徐應白前往大獄去見了付柏溪, 立時警覺, 猜到了徐應白想要干什么。他在徐應白走后不久就派人前往大獄。只要付柏溪一死,死無對證, 就沒什么好怕的。前往大獄的人也向他報告說眼見付柏溪吃了那帶毒的飯菜……可是為什么,付柏溪沒死?
劉莽一張發皺的蛇皮臉, 驚疑不定的目光悄悄往臺下看,一眼就看見了站在眾臣之首的徐應白。
徐應白穿著絳紅色的官服, 似有所感地抬起頭, 對上了劉莽的目光。
他輕輕眨了一下眼, 沖劉莽露出了一個溫和的微笑。
……劉莽身形一晃。
徐應白是故意的, 他定是做好了準備, 劉莽怒火中燒地想, 故意讓自己知道他去見了付柏溪,然后自己就會火燒火燎地毀滅證人……但是反而引得付柏溪徹底信了徐應白的話!
“武安侯舊案都過去十幾年, ”魏璋瞇著眼睛, 語氣不大好,“人都死光了, 查這個有什么用?”
朝臣頓時就魏璋的話吵了起來,整個金鑾殿頓時鬧得不可開交,吵了兩刻鐘,魏璋很不耐煩,十分暴躁地扔了旁邊的奏折,這才安靜下來。
口干舌燥的張故明看了一眼梅永和徐應白,道:“陛下,此事事關先帝名譽,自然重要。況且若武安侯一案確有隱情,陛下下旨徹查,也能安眾臣之心。”
魏璋一聽張故明的話,想了想也覺得有道理,況且只是查一個舊案,也掀不出什么花來,正要點頭同意,御史大夫林臣年出列道:“陛下不可啊!”
他往劉莽的方向看了一眼,得到了劉莽的一個眼神,隨后正氣凜然道:“子不言父過,況且先帝逝世不過三年,現在要查武安侯一案,于禮不妥!”
梅永正欲出列,誰料手邊的徐應白先他一步踏出來。
眾臣朝徐應白的方向看去,梅永也偏頭看向徐應白,心下了然。
自己曾是武安侯舊友,先出頭不好,有徇私之嫌。
“林大人所言也不妥,”徐應白認真道,“您說子不言父之過,先帝是否有過失,還待查明,容不得胡說。而林大人這話,不就是說先帝錯判了武安侯一案么?”
林臣年倒抽一口涼氣,顫抖著手指著徐應白“你……”
徐應白溫文地看著林臣年,一臉病氣未消的樣子,人卻極有氣勢,話也咄咄逼人:“妄議先帝,其罪當誅,林大人,你是忘了陛下在上嗎!”
金鑾殿內一時噤若寒蟬。
劉莽咬牙切齒地看著階下筆直站著的徐應白。
徐應白目光流轉,看向高臺上的魏璋,行禮道:“臣奏請陛下,重查此案,以安先帝在天之靈。”
梅永也出列道:“徐大人言之有理,陛下敦厚仁孝,此番查案,除卻安先帝在天之靈,也彰顯陛下圣明慎審,臣梅永,奏請陛下重查武安侯一案!”
幾番話,已經是將魏璋架在高處了。
若是不查,便是不安先帝之心,不顯陛下圣明慎審了。
劉莽與太后本家的朝臣自不敢觸魏璋的眉頭,只能咬牙切齒的閉嘴。
而魏璋顯然沒想到自己被架在火上烤了,他對梅永這一番夸贊的話十分受用,瞇著眼笑了。
一場舊案而已,查便查了,十幾年了,人都死得差不多了,也查不出什么了。
查了還能彰顯自己的圣明,何樂而不為?
隨著他話音落下,朝臣陸陸續續跪了一大半,高聲道:“臣奏請陛下重查武安侯一案!”
劉莽又驚又怒,不由得在心中罵到,房如意這個蠢貨,自己死便算了,還把那些跟著自己的臣子全拽下了水!
如今朝廷重臣,十之七八為徐應白、梅永一派,哪還有翻身之地?
魏璋擺手道:“那此案便交由刑部吧!盡快查個水落石出。”
張故明跪下領旨,一切塵埃落定。
下朝時因徐應白奏告自己身體不適,只梅永被魏璋留在宣政殿旁批折子,朝臣三三兩兩散去,徐應白形單影只地出門,碰上了劉莽。
拿著拂塵的劉莽皮笑肉不笑,猙獰地看著徐應白:“徐太尉好手段啊!”
徐應白聞言站定,波瀾不驚的眼眸看著劉莽,溫和道:“劉大人過獎了。”
劉莽陰沉地看著他。
徐應白也不怕,他又笑了笑,情真意切道:“快到除夕了,劉大人,應白盼您過個好年。”
劉莽聞言恨不得這個時候就上去掐死徐應白,奈何這是宣政殿門口,百官在側,侍衛在旁,根本動不了手,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徐應白轉身離開。
剛出宮門,李筷子和隨行暗衛就迎了上來。
這兩日顧忌著付凌疑喜歡自己這件事,徐應白一直沒讓付凌疑隨行,待在他身邊的暗衛仍舊是那日暗部派過來的。
這暗衛叫孟凡,人挺機靈的,就是不太敢和徐應白說話。
幾個人往馬車那邊走,沒走幾步,孟凡臉色疑惑的四處張望,徐應白看他的樣子,問:“怎么了?”
孟凡撓著腦袋:“總感覺有人在跟著我們,可就是不見人。”
徐應白挑了一下眉,腳步停下,抬手扶了一下額角。孟凡和李筷子大驚失色,以為徐應白頭疾犯了,正要伸手去扶徐應白,徐應白卻又很快地放下了手還轉了頭。
他目力極好,一剎那間就捕捉到了一個黑紅色的身影。
那身影短短一瞬就沒入了墻角。
徐應白:“…………”
他略有無奈地嘆了一口氣,然后上了馬車。孟凡一頭霧水,但還是再張望了一下,企圖發現一下可疑人,結果看見了自家頭兒就站在墻角那。
付凌疑仍舊戴著紫金面具,兩條長眉往下壓,不僅陰寒還十足兇悍。他束起食指在金屬面具那冰涼的唇上,眼神警告意思濃烈。
孟凡嚇得魂都飛了,隔著空氣連連點頭!
被主子關禁室可能只是罰跪,被頭兒扔禁室那可是會被嚇掉半條命啊!
馬車吱吱呀呀開起來,付凌疑踩在積雪厚重的墻頭和房瓦,寸步不離地跟著馬車。
徐應白抱著手爐,安安穩穩地待在車內,他閉著眼小憩,手指沿著手爐的紋路緩慢的來回磨挲。
他想起剛才看見的黑紅身影,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
約摸過了一刻鐘,馬車終于行到了徐府門口,徐應白扶著孟凡的手下馬車,孟凡戰戰兢兢,滿腦子想的都是頭兒不會生氣吧。
徐應白看孟凡面如土色的樣子,安慰道:“你們頭兒講點道理,不會怎么樣的。”
孟凡:“…………”
為什么主子一個眼神就知道他們這些小嘍啰在想什么啊?
而且“講道理”這三個字,和付凌疑似乎并不是很沾邊。
孟凡一邊在心里崩潰的腹誹,一邊謹慎的把徐應白扶了下來。然后后知后覺地想到,主子是不是上馬車前就看見頭兒了?
他更崩潰了,他娘的!不是我說的啊!
在孟凡崩潰的時候,徐應白已經緩步進了門。他進門后先去了書房,謝靜微和魏珩正在書房內,腦袋貼著腦袋看書。
指導一番這兩人的課業,李筷子進了門,先是添了點炭火,然后又給徐應白端來一碗藥。
藥汁黑乎乎的,聞起來都覺得極苦,徐應白放下自己手上的書,偏頭看了一眼食案,眼神一動。
那食案上面除了黑乎乎的藥,竟然還有一盤蜜餞。
徐應白拿起一顆嘗了一下,很甜。
“誰放的?”徐應白開口問。
李筷子將食案放好,回答道:“這個啊,我也不知道,回頭盛藥的功夫,這盤蜜餞就在案上了。”
“我想著這藥苦,也試過沒什么問題,”李筷子道,“就也拿過來了。”
甜味在口腔擴散,徐應白垂著眼點了下頭:“有勞你了,下去吧。”
藥汁被一滴不剩喝完,徐應白吃了蜜餞,驅散了嘴里的苦味,而后又去給謝靜微和魏珩講課。兩個孩子畢竟還年幼,錯漏還是有的,徐應白一個一個給揪出來,等他們改正時又坐回椅子上,看著那盤蜜餞出神。
他又撿了幾顆蜜餞放嘴里。
徐應白幼時苦藥喝多了,確實很喜歡吃這些甜甜的小玩意兒。
只不過后來又跟著師父玄清子出門在外,又是來到長安為官,對口腹之欲無甚在乎,這些東西就吃得少了。
他自然知道這盤蜜餞是誰放的,無奈之下又有些感嘆。
只是看見自己吃了一次糕點,這人怎么就把自己的喜好猜清楚了。
徐應白起身,交代兩個小小少年自己看書,然后推門而出。
院子里面的梅花已經開了,一簇簇梅紅在雪白的院子里面分外顯眼。
“以后別悄悄跟著,”徐應白語氣有些無奈,“這般尾隨,總歸會嚇到人。”
梅樹旁的付凌疑眼睛動了動,眼皮隨之耷拉下來。他應了聲是,然后沉默不語,掰扯著手上的柳葉刀。
柳葉刀轉得很慢,付凌疑平時玩刀玩得漂亮的一個人,竟然一個不慎,割傷了自己的手。
鮮血從手上一滴一滴掉下來,落在雪地上,比樹梢上的梅花還紅。
徐應白:“…………”
他眼角抽了抽。
他真的不知道要拿這人怎么辦好了。
金屋
徐應白正想著讓付凌疑去書房上藥, 付凌疑已經將纏在手腕上的綁帶扯了下來,胡亂把傷口扎起來。
然而付凌疑的動作實在粗魯且不友好,手上的傷口被勒得滲出更多的血, 把綁帶洇透了。看得徐應白懷疑付凌疑和他的手有深仇大恨。
徐應白抬手扶額不忍直視, 心想付凌疑是不是不知道疼, 嘴上出言道:“跟我過來。”
付凌疑用牙咬著綁帶,鋒利的犬齒一拉,正給綁帶打了個結,聞言抬起頭看徐應白,猶豫了一會兒, 還是走了過去。
兩個人一前一后走進書房, 魏珩和謝靜微一齊抬起頭,先看見了蹙眉的徐應白, 又看見徐應白身后表情僵硬手腳無措的付凌疑,又十分有默契地把頭低了下去。
徐應白翻出兩瓶傷藥放在付凌疑手心:“回去自己上點藥再綁起來, 別綁得太緊,綁太緊了疼就算了, 好得也慢。”
付凌疑手心收攏, 把那兩瓶藥拿好, 生澀地說了聲:“……多謝。”
徐應白輕點了下頭, 應了付凌疑這一謝。
而后他深呼一口氣, 靠在了藤椅上休息。
付凌疑的目光輕輕落在徐應白身上。
這些天實在是耗費心神, 再加上生病,徐應白看著清減不少, 眼底的淡淡的青黑昭示著他睡得也不算太好, 那張好看得不可思議的臉不可避免地帶上了的病氣。
看起來是那樣的精致,脆弱, 又好掌控。
可徐應白偏偏是個難以摧折,又不顧生死的人,他遠不像表面那樣的溫和脆弱,也絕不是什么好掌控的人。
他是個寧愿玉碎,不要瓦全的人。
付凌疑在這一瞬間陰暗地想,要是能把徐應白關起來就好了。
造個金屋子,把徐應白藏起來,誰也不準見,誰也不準傷。
付凌疑眼神也隨之暗了暗,喉結滾動,在安靜的書房里面是唯一一個危險人物。
那樣徐應白就只有自己一個人了,付凌疑繼續想,自己就可以……
骯臟不堪的想法雪片一樣飛出來,付凌疑猛然止住了自己的思緒。
他感到厭惡,厭惡自己,也厭惡自己的想法。付凌疑用指尖狠狠按住了自己手上的傷口,尖銳的痛感短暫地拉回了他搖搖欲墜的理智。
他不能這樣做,也舍不得這樣做。
謝靜微警惕地盯著付凌疑,以免付凌疑又大逆不道地輕薄自己的師父。
付凌疑敏銳地察覺了謝靜微的目光。他沉默地和謝靜微對視,謝靜微雙手叉腰站起來,努力地讓自己看起來有氣勢。
實際上謝靜微有點氣短……付凌疑面相看著就兇悍冷戾,人又能打,要是真想輕薄自家師父,自己根本攔不住……
付凌疑一根手指就能毫不費力且悄無聲息地把自己按趴下。
而魏珩還在低頭看前朝史冊,根本沒注意到劍拔弩張的氣氛。
付凌疑和謝靜微對視了一會兒,耳邊傳來清淺又綿長的呼吸聲,付凌疑目光微微一動,隨即伸出了手。
謝靜微嚇得差點叫出來,然后看見付凌疑用沒受傷的手勾了旁邊的舊毛毯子,蓋在了徐應白身上。
徐應白似有所感的睜開眼,只迷迷糊糊看見付凌疑飛快消失在書房門口的身影。
徐應白搓了搓自己被手爐暖起來的指尖,暗嘆一聲,又閉上了眼睛。
付凌疑現下住在禁室旁邊的一間房子,他推開房間的門。
房間背光,不算亮,隱隱綽綽的天光從窗棱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一片虛影。
付凌疑在床邊半跪下,抽出床頭柜的抽屜。
抽屜里面擺著好些兒小玩意,有從魏珩那單方面換過來的玉佩,幾張折得整整齊齊的道經,因為變干而發黃變脆的草蝴蝶,一條舊得發白快要斷掉的發帶,是前些日子徐應白換下來的,甚至還有半片指甲蓋那么大的一塊墨……
十之八九都是徐應白無甚在意或是不要了的東西。
付凌疑從心口那里掏出徐應白給的那兩瓶傷藥小心翼翼地放進了柜里。
隨后他把抽屜輕輕推回去,推到一半卻又不動了。
他盯著這些東西,直到眼睛發酸,而后忽然伸出手將發帶道經和玉佩一起撈了出來。
房間里面只有他一個人,他半跪著,目光眷戀又帶著癲狂地看著這些東西,仿佛燃起了一團火。緊接著,他將額頭輕輕貼在了這些小物件上面。
墨香環繞,混合著發帶里面殘留的,尋常人幾乎很難察覺到的蘭花香——是徐應白身上慣有的香氣。
付凌疑以為自己會在這些味道里面平靜下來,結果腦袋越發混沌,身上的血仿佛在巖漿里面燙過一番,灼燒得厲害。
他嗅著香氣,眼前浮現出徐應白那張完美,卻一向淡漠無波的面龐。
徐應白……付凌疑半跪著,垂頭低聲喟嘆,嗓音沙啞。
同他走過兩世的徐應殪崋白。
不愛他。
這是兩世心知肚明的事情,卻總是能輕而易舉地讓付凌疑感到崩潰和痛苦。
他不能把徐應白關起來,只能自己靠著這些東西尋求慰藉。
付凌疑彎著腰,脊骨和肩膀一齊可疑地顫抖著。
在糾纏著的疼和快意里面,付凌疑該死地想不顧一切地沖到書房去吻徐應白。
半個時辰過去,付凌疑終于平靜下來,舍得將這些被他悄悄藏起來的寶貝放回去。
彼時徐應白也醒了。
謝靜微的課業還差最后一點,約摸要一刻鐘才能寫完,徐應白讓他繼續寫,自己披著狐裘出門走走。
徐府不算很大,徐應白一路走過去,很快就繞到了禁室這邊,隨即腳步一頓。
寒冬臘月里面,付凌疑這家伙居然在用冰水洗衣服!
“手不要了?”徐應白眉頭狠狠一跳,在門外不解地問:“況且你的衣服……不是今天才換上的嗎?”
難道是自己記錯了,徐應白陷入自我懷疑。
付凌疑只給徐應白留了個烏黑的發頂,他用搓衣板狠狠地搓著衣服,聽見徐應白的問話沉默了好一會兒,最后啞著嗓子說:“衣服臟了,要洗。”
“手……”他看了一眼自己泛紅的水,語調不變,“搓個衣服而已,手沒事。”
反正現在已經凍得毫無感覺了。
徐應白一言難盡地看了一會兒,得出付凌疑是在自虐的結論。
付凌疑把洗好的衣服撈出來掛好,徐應白看他凍紅的手看得眼疼,跨步進了門,把懷里的還溫著的手爐塞到了付凌疑的手里。
“拿著。”徐應白命令道,語氣不容置喙。
付凌疑本想塞回去,聽見徐應白的話,手僵在半空中。
徐應白淺淡而又有壓迫的目光壓在付凌疑的身上。付凌疑頓了好一會兒,知道遞回去沒用,又怕惹徐應白生氣,慢吞吞地把手爐抱在了懷里面。
手爐是溫暖的,和徐應白這人一樣溫和,付凌疑寶貝一樣抱著這手爐,漸漸恢復知覺的雙手疼了起來。
沒了手爐,徐應白手很快冷了下來,他不得不揣著袖子站著。
旁人做這個動作或許會顯得老氣,付凌疑卻覺眼里的揣著袖子的徐應白分外可愛。
跟只怕冷的貓似的。
付凌疑嘴角不著痕跡地揚了一下。
徐應白不知付凌疑心中所想,他看了一眼天色,正準備回去看謝靜微的課業,一轉身,謝靜微已經撲過來了。
徐應白張開手臂抱住自己的倒霉弟子。
付凌疑的嘴角僵住,眼皮耷拉下來。
謝靜微興奮得手舞足蹈,開心地對徐應白大聲說:“師父!師祖來了!”
徐應白愣了一下,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誰來了?”
“師祖呀!”謝靜微笑得牙不見眼,“師祖來和師父過年了!”
徐應白深吸一口氣,轉身就往徐府正廳那邊奔過去,衣袂翩飛如蝴蝶。
還沒等到正廳門口,一個穿著道袍用木簪子束發,鬢發斑白的老頭就伸了個腦袋出來,毫不客氣地罵道:“跑什么跑!我又沒死,奔喪呢?!小心嗆著風!”
徐應白在玄清子面前站定,眉眼帶笑,聲音還有點急促,語氣卻是溫和的:“師父,好久不見。”
玄清子用拂塵輕輕打了一下徐應白的肩膀,吹胡子瞪眼道:“你也知道我們多年未見啊!來了長安就忘了你這個師父了,三年都沒回去過,還得我這個老頭子來找你過年。”
“是弟子之過,”徐應白溫聲好語地把玄清子勸進門,“外面風大,先和弟子進門吧。”
玄清子哼了兩聲,依言進門,走了兩步看見徐應白身后的謝靜微,登時大怒,追著謝靜微就要斷這徒孫的狗腿。
謝靜微一邊跑一邊叫:“魏師弟救命啊!!!”
魏珩眼角彎彎地笑著,把謝靜微從自己身后推出去。
徐府登時熱鬧起來,多年冷清的地方終于有了人味。
徐應白站在一旁,溫和地笑著,兩世沉浮,他很久未曾見到自己的恩師,也沒有報答玄清子的恩情,也很久未曾感受過這樣熱鬧有生氣的樣子。
他眼底有懷念之色,半是感慨半是慶幸地嘆了口氣。
好在,現在一切都還來得及。
付凌疑躲在角落里,也看著面前的景象還有徐應白的背影。
他想起自己今天的想法,又想起前世徐應白死后之事,覺得自己自私又惡劣。
徐應白是那樣好的一個人,他不會只屬于自己一個人,前世如此,今生亦然。
但付凌疑又因此為徐應白開心起來。
前世今生,有那么多人在意他。
多好。
除夕
這次除夕, 徐府分外熱鬧。
興許是多了人,人氣足了,年味自然也跟著足了。
謝靜微踩著云梯貼對聯, 劉管家幫著他扶梯子, 穿著新衣裳的暗衛們成排蹲在院子的房頂上逗昨日被徐應白在街角撿回來的一只白色小奶貓, 李筷子和李母在廚房忙著做菜,徐應白和玄清子正在書房寫其他對聯和福字。
此次過年,托仰嘯堂堂主霰霜的福,徐應白手里總算有了余錢。
徐應白拿著分紅給徐府里的每個人都備了新衣,謝靜微因為年紀小, 最得寵, 徐應白給他足足備了五件衣服。
付凌疑也被送了一套,興許是徐應白覺得付凌疑每日穿的黑不溜秋的不好看, 就送了付凌疑一套月白色的的衣裳。
那套衣服付凌疑舍不得穿,小心地藏到柜子里面去了。
魏珩也有兩套, 只是他到底是皇家子弟,除夕要去赴家宴, 來不了徐府, 徐應白便差付凌疑悄悄去皇宮, 把衣服放到魏珩的住處。
等到徐應白寫完最后一個福字, 付凌疑也剛剛從皇宮回到徐府。
彼時已近傍晚, 菜已經擺了一桌子。
院子里面燒起了長長的竹竿, 竹竿子一節接著一節燒下來,不時就發出爆裂的聲響。
房頂上面的暗衛一邊看著噼里啪啦的竹子傻笑, 一邊用手捂住小奶貓的腦袋。
外頭實在熱鬧, 徐應白和玄清子出了屋門。謝靜微正站在竹子旁邊玩火,不一會兒臉就花了, 徐府立馬多了第二只“貓”。
玄清子氣得吹胡子瞪眼,拿著拂塵又開始追著謝靜微跑。
徐應白溫和的目光追逐著他們倆,忍不住笑了兩聲,沒等笑完就捂著嘴咳嗽起來。
風聲呼嘯,梅香暗涌。
一件厚厚的披風從后向前攏,將徐應白裹了個嚴實。
徐應白微微轉頭,看見付凌疑沉默的臉。
他抬起手想幫徐應白系衣帶,徐應白輕輕巧巧地后退一步,啞聲道:“多謝,我自己來吧。”
付凌疑手僵了一會兒,然后緩慢地收了回去。
徐應白一邊系帶,一邊想,既然自己無意于付凌疑,那么還是盡量減少接觸為好。
等系完衣帶,徐應白抬起頭,看見付凌疑仍留在原地。
他垂著眼,徐應白看不清他眼底的神情,只覺得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糾纏又可憐。
“…………”徐應白有些不知道要怎么辦好,最后道,“下次這樣的事情,我自己來就好。”
付凌疑眼睫顫了顫,抬起手又放下,干澀問:“你很討厭我?”
“……這倒不是,”徐應白頓了一會兒,坦蕩道,“只是這些事情,你來做,我不太自在。”
這個不自在的原因是什么,他們兩個自然都心知肚明,不必挑明來說,挑明來說,那就更不自在了。
付凌疑沉默了一會兒,很識趣地倒退了兩小步。
但也只有這兩小步,然后他就牢牢定住不動了,只是仍垂著頭,身體也僵直的樣子,一副犯錯了等罰卻也不準備改的樣子。
徐應白:“…………”
他還是第一次碰到這樣的狀況,有些摸不準要怎么做才好。
一向洞若觀火,運籌帷幄的徐太尉感覺有點無奈,兩世以來,他頭一次拿一個人這么沒辦法。
更何況,面前人和他一樣,是從前世而來的魂魄。
因此,他們不論如何都有一層剪不斷的羈絆,況且徐應白想到付凌疑曾經跟自己說過的不娶妻、想找心上人云云,還有付凌疑對自己的態度……就整個人發愁。
想來想去想不到好的辦法,徐應白閉了閉眼,嘆道:“別站著了,去吃年夜飯吧。”
付凌疑眼眸暗了暗,嘴唇囁嚅了一下還是放棄了,往暗部的住處去了。
徐應白一愣,本想開口把付凌疑叫住,最后還是沒開口。
晚飯弄得豐盛,分了暗衛一部分,其余的就留在正廳這邊。
徐應白吃了一點兒,坐在主位上看大家熱鬧。期間謝靜微在門口那待了一會兒,徐應白沒怎么在意——畢竟謝靜微這個兔崽子好動,吃飯也不怎么老實。等謝靜微回來沒一會兒,這小崽子蹬蹬跑到徐應白身邊,把個盤子遞給他,徐應白接過來,是一條魚,刺已經被全部剝出去了,魚肉卻無甚損壞,十分完整。
徐應白看了謝靜微一眼:“你挑的刺?”
謝靜微拍著胸脯,磕巴了一下:“沒錯,是弟子給師父挑的。”
徐應白敲了一下他的腦袋:“你都不愛吃魚,挑魚刺哪挑得這么漂亮,說實話。”
謝靜微袖子里揣著付凌疑給的一大包糖,嘴上十分老實道:“付凌疑給的,多吃魚對身體好嘛,師父都不怎么吃東西,師父要是不吃,可以拿給師祖。”
徐應白把魚擱下,裹著披風出門。
付凌疑站在廊下,聽見腳步聲時眼睫一動,隨即轉過頭看向徐應白。
徐應白正想開口,付凌疑扯了扯嘴角,搶先道:“你不必勸我,我自己選的路,即便沒有盡頭,我也會走。”
落雪簌簌,徐應白嘆了口氣,溫聲道:“既如此,我也沒什么好說的了。”
“大過年的,別想這些了,”付凌疑語調一揚,“我給你看樣東西吧。”
說完他往外走,沒敢回頭看徐應白是否跟上來。
但很快,付凌疑就聽見自己身后不急不緩的腳步聲。
他們往禁室那邊走去,徐應白看著付凌疑孤單的背影,有些踉蹌地腳步,琥珀色的眼眸動了動。
付凌疑跨入禁室旁邊的院子。
這院子很寬敞,是暗部待的地方,里面不知什么時候起了一個用木頭、稻草和柳枝搭起來的巨大花棚,旁邊還有被燒紅的鐵漿。
徐應白頓時意識到了付凌疑要干什么。
年少時他跟隨玄清子去往大晉各地,曾見過幾次這樣的場景。
民間的百姓沒錢放焰火,就會打鐵花。
圖個熱鬧喜慶。
徐應白自己過得緊巴巴,也沒錢買焰火,付凌疑就更不用說了。
只是打鐵花危險,稍有不慎就會被燙傷。
付凌疑脫掉上半身的衣裳,露出矯健的身形,他也不說話,只是往院子中心走,然后沉默著拿起盛鐵漿的勺子。
而后他轉頭對徐應白說:“你站遠些,小心傷到。”
徐應白喉頭一哽,不知要說些什么,只能依言站遠了一些。
而后一剎那,碰撞聲響,純粹的金色碎光瞬間往天空上炸開,迸出了一大片璀璨極致的光芒,而后那些熒火如同飛流直下的瀑布一般往下飛快地墜下!
整個院子被照徹,徐應白眼底映著金色的碎光。
他的心微微一動,琥珀色的眸子看往院子中心的付凌疑。
付凌疑隔著簌簌而落的火光下和他對望,烏黑的眸子望不見底。
徐應白眼睫一顫,他后知后覺地想到,這場焰火,是付凌疑為他而放的。
心動
幾次敲擊之后, 細碎閃光的鐵花散落完畢,如曇花一現般在風雪中湮滅殆盡。
徐應白站在廊下,眼見付凌疑朝他走過來。
他邊走邊把衣服穿好, 走到徐應白面前時正好系完腰帶。那雙烏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著徐應白。
徐應白呼了一口白氣, 不經意間抬起了自己的手, 但很快就意識到了什么似的放下來。
他溫聲道:“謝謝你,焰火很好看。”
不知道是不是徐應白的錯覺,他覺得自己說完這句話,付凌疑那深不見底的眼眸亮了亮。
一群看熱鬧的暗衛蹲在不遠處的墻上看他們。
一個暗衛嚼著花生米,疑惑道:“頭兒咋對主子那么好?”
孟凡照著那暗衛的腦袋就是一巴掌:“你是不是傻啊!這都看不出來!”
聲音只是比蚊子叫大了點, 付凌疑卻十分敏銳地偏頭看過去。
一排暗衛被付凌疑冷漠得要剜人骨頭的神色嚇得一個接著一個掉了下去, 跟下湯圓似的。
目睹此景的徐應白:“………”
付凌疑轉過腦袋,垂頭啞聲道:“別管他們, 這群老混蛋就是欠收拾。”
徐應白聞言目光落在付凌疑身上,溫聲道:“也沒見你收拾過他們幾次。”
付凌疑抿緊唇, 喉結動了動,沒答話。
雪又落下來了, 付凌疑站在廊下, 沒有遮擋, 黑發上很快就沾了白色的雪花, 在燈籠明明暗暗的光下也分外顯眼。
徐應白捏了捏自己的指節, 開口道:“下雪了, 進來吧。”
付凌疑卻沒動,徐應白挑了挑眉, 神情仍然波瀾不驚的樣子, 琥珀色的眼眸看著因為站在廊外比他矮了一個頭的付凌疑。
目光相對,付凌疑忽然動了, 他撐著欄桿湊過去,一瞬間就靠近了徐應白,徐應白心一跳,身子往后傾了點兒。
他被付凌疑的舉動驚得差點沒維持住自己的神情。
徐應白穩了穩自己的身形,垂眸看付凌疑,付凌疑仰著頭,向來陰寒冷戾的面目圍因為自己遮擋而來的在一片灰色陰影里面。
付凌疑的神情是乖順的,平靜的,一雙大多數時候和狼一樣兇厲冰涼的眼睛這時候烏溜溜的,倒映著徐應白的身影。
他的神情、目光,乖巧順從得無可挑剔,手卻按在徐應白身側,上半身危險地往前壓,是一個圈地占有意味明顯的姿勢,十分富有侵略性。他的目光執著地看著徐應白的臉,偽裝得近乎完美的外表下,壓抑的是讓人招架不住的執拗、哀戚和癲狂。
一點就能火燒火燎地躥上來。
但付凌疑的頭仰著,目光不得不往上才能對上徐應白的臉,徐應白一節一節地捏著自己的指節,無端地萌生出能毫不費力地掌握住眼前這個人的想法。
呼吸糾纏,徐應白難得有點緊張,卻也沒露怯。
面對危險的狼,不能慌亂失措,因為一但露怯,就容易被一口咬斷脖子。
徐應白對此深以為然。
兩個人無聲地對峙著,徐應白和付凌疑對視,胸口起伏,面色如常,胸膛中的那顆心臟卻一下又一下地重重跳著,聲響震耳欲聾,重得他不禁蜷起了自己的指節。
付凌疑緊緊地盯著徐應白的臉。
他難過地發現徐應白幾乎不為所動。
因為背著光,徐應白的面容也淹沒在淡淡的灰影里面,但好在空明的雪色照清他的面容。廊下掛著的燈籠在徐應白周身鍍了層暖光,他眉心那點朱砂鮮紅得像一滴血。
他神色無波,淡然得像剝離了所有的七情六欲,恍若九天而下的無情神祇,不會為任何一個人動心動情且停留。
付凌疑喉結滾動,紛繁復雜的回憶涌入他的腦海,他瞳眸一顫。
神明坐于高臺之上,凡人以聲色見之,是為褻瀆。
付凌疑握著欄桿的手輕微發顫。
徐應白抬起自己的手,然后看見付凌疑閉上了眼睛,往后輕輕退了一步。
徐應白抬起的手一頓,然后自然地伸了過去,把付凌疑掩在發間的一小片雜草挑出來。
那雜草應是花棚上的,被迸飛的鐵花燒了小半截下來,落在了付凌疑的頭上。
付凌疑的脊背因為這個動作僵了僵。
“舊歲已除,”徐應白將那一小片雜草收在手心,“新年勝意,我祝你得償所愿,謝你請我看了場焰火。”
付凌疑愣了半晌兒,被徐應白的一番話砸得頭暈目眩,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徐應白已經踏入回廊,只留給付凌疑一個稍縱即逝的背影。
付凌疑躊躇了一會兒,最后腳步一邁,跟在了徐應白身后。
他盯著徐應白的背影,腦子里面亂成一團。
什么叫“祝我得償所愿”,付凌疑仔細地想著,得償什么愿?
自己還能有什么愿?
他眼里的光晃了晃,像極了暗夜里面出沒的野狼,虎視眈眈地看著眼前的獵物,但還是盡力地按耐住了自己的性子。
正廳那邊大伙還在吃,徐應白走到一半,就感受到了身后跟著的腳步,他難得有些不知所措,又為剛才脫口而出的那一番話有些懊惱。
心還在重重跳著,不知道是為了剛才那場盛大耀眼的焰火,還是為了付凌疑那執拗的眼神。
徐應白活了兩輩子,第一次體驗到了什么叫“心亂如麻”。
他嘆口氣,轉過頭想讓付凌疑別跟著了,他要自己一個人靜一靜。
可是才剛轉過頭,后面的人像是被刺激了,跟狼一樣撲了過來,徐應白猝不及防被撲了個滿懷,往后踉蹌了一下才堪堪站定。
付凌疑的懷抱溫暖又結實,炙熱的呼吸噴灑在他頸間,緊接著徐應白汗毛倒豎——付凌疑不輕不重地咬了他的頸側一下。
鋒利的犬齒劃過脆弱的脖頸,跟小狗崽子磨人指尖似的,又癢又麻,徐應白引以為傲的淡然平和頓時碎成了渣。
向來淡漠無波的徐太尉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裂縫。
“放肆!!!”
付凌疑被徐應白抓著肩膀按進了雪地里面。
也不知道是氣得還是怎么了,徐應白耳廓自脖頸紅了一片,頸側有個紅紅的齒痕。
頸側被咬的地方火燒火燎的燙,要命似的,徐應白覺得自己那多年寒癥的身體都要被帶出火來。
“你……”徐應白無奈地閉了閉眼,“屬狗的嗎?隨便亂啃?!”
付凌疑乖乖跪在雪地里面,看著順從挨訓,徐應白卻莫名覺得若是他身后虛空長尾巴,這時候肯定搖得歡快。
“…………”徐應白正想再說兩句,卻突然彎了脊背,劇烈地咳嗽起來。
他被這一下嗆了風,又因為時值冬日實在易病,咳得越發厲害,額角因為咳嗽青筋暴起。
付凌疑嚇了一跳,慌亂地起了身,手足無措地扶住徐應白的肩膀,有了支撐,徐應白一瞬間卸了力氣,被抽掉魂似地倒在了付凌疑的懷里。
徐應白身上沒熱氣,冷得讓人害怕,付凌疑慌了神,全身繃緊,一把將徐應白抱起來。
整個徐府因此兵荒馬亂。
除夕夜被付凌疑抓來診治的大夫說徐應白是心緒震蕩,又嗆著了風,這才咳得這么厲害,不過無甚大礙,休息一會兒就好了。
付凌疑跪在徐應白床邊,玄清子不明事情經過,站在床頭細數徐應白身子到底有多弱,罵罵咧咧地數落徐應白不會照顧自己,把人訓了個狗血淋頭。
徐應白無奈道:“師父,弟子錯了,您別再說了。”
他張開雙臂給玄清子展示:“您看弟子現在不是好好的嗎?”
玄清子氣得急眼:“好?再過兩年你就病死了,還得我這個師父給你上墳!”
徐應白默默收回了自己的手。
玄清子罵夠了出去消氣,徐應白這才把目光放到付凌疑身上。
付凌疑臉色慘白,一看就是被嚇壞了,臉上是恨不得抽刀自戕的愧疚神情。
“我身體不好,經常這樣,”徐應白往后靠了靠,嘆了口氣,溫和道,“不是你的問題,你不必掛懷。”
“過來。”徐應白說完又朝付凌疑開口道。
付凌疑猶豫了一會兒,跪著過去了。
徐應白看得眼睛疼。
付凌疑在床頭停下,徐應白在經過剛才那一遭,這時候心情已經平靜了下來。
人之一生有太多事情要做了,于徐應白來說情愛不過只占萬分之一,相比其他人塵世間轟轟烈烈滾一遭的感情來說,實在是拿不出手。
他也沒有那么多的時間和人談感情這剪不斷,理還亂的東西,也給不起任何長相廝守白頭偕老的承諾。
所以兩世以來,他未曾真的和一個人滾入紅塵俗世,嘗一嘗情之一字是什么味道。
徐應白承認,在漫天飛火簌簌而落時,在和付凌疑執拗又哀戚癲狂的眼眸對視的時候,他有過那么一剎那的心動,也有過那么一剎那的心軟。
但也只有那一剎那而已。
稍縱即逝,快得他自己都要抓不住的心緒,如同黑夜里瞬間劃過的流星。
徐應白伸手很輕很輕地拍了一下付凌疑的肩膀,付凌疑身形一顫,眼睛憋得通紅。
“我剛才的話少了一句,舊歲已除,”徐應白溫和道,“舊人也不必留戀了。”
“我記得上輩子我和你說過,你不能只會殺人,”徐應白將手收回,“我現在再告訴你,你這一輩子,不能只看著我。”
付凌疑死死咬著牙關,嘴里血腥氣蔓延,他壓著聲音,偏了偏頭,脊柱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響:“如果我不呢?”
“…………”徐應白看著付凌疑,“你會撞得頭破血流。”
“那就撞得頭破血流,撞死是我自作自受,”付凌疑扯出一個癲狂的笑,“徐應白,我不想瘋第二次了。”
徐應白一愣。
付凌疑在徐應白復雜的目光里緩慢地起了身,跪久了的膝蓋骨發出一聲脆響,他踉蹌狼狽地出了房門,而后靠在了長廊拐角的柱子上。
他順著柱子慢慢滑下來,雙手抱著腦袋埋進膝蓋里,像是犯了錯卻不知所措卻又執拗的孩子,喉間終于忍不住發出了低低的嗚咽聲。
而付凌疑不知道,徐應白已經披衣起身,就站在房門口,沉默地看著他。
撞破
這個年朝堂上下都過得忙, 吏部忙著官員考核,又因為房如意的事情貶了一堆人事,許多官位都是臨時代任, 又忙著安排升遷, 忙得腳不沾地, 刑部忙著重審大案,也是忙得不可開交。
徐應白和師父玄清子上門給梅永拜年,梅永連招呼客人的時間都沒有,一看見徐應白就兩眼冒精光,拉著徐應白和玄清子討論政事, 把玄清子氣得夠嗆。
徐府有家室的仆從也被徐應白放回家休息了。府內冷清, 就幾個暗衛趴墻上天天逗貓玩。
而這個年最不好過的,當屬劉莽了。
武安侯一案重查, 他是當年舊案主使,自然首當其沖遭了盤問, 好在他身份尤在,刑部對他還算客氣, 問了一番就把他放了回去。
劉莽憂心忡忡地回了自己的府邸, 連逗弄自己養的男寵的心思都沒了。有不長眼色的男寵不怕死地湊上來, 被劉莽打斷了一條腿, 整日抽抽噎噎地在房內哭, 聽得劉莽心煩意亂。
武安侯舊案……劉莽咬牙切齒地思索著, 一張雞皮臉皺巴巴的。
他后知后覺地想起大獄中還有一個武安侯舊案的遺孤。
劉莽頓時慌張起來,連忙派人前往大獄打探。
如果還活著, 劉莽狠厲地盯著前面的虛空, 一定要他死透,徹底開不了口!
然而返回的人告訴劉莽, 大獄中已經沒有付凌疑這個人了。
他們翻看記錄,發現這人在前幾個月病死了。
劉莽一愣:“病死了……什么時候病死的?”
“八月,”底下的侍從回答道,“八月廿六。”
病死了……病死了!
劉莽差點要仰天長嘯,真是天助他也!
然而下一瞬,劉莽的笑就僵在了嘴角。他猛然想到,八月,那也是徐應白回到長安的時候。
怎么會這么巧。
他一回到長安,那付凌疑就病死了?!
房如意之事的慘痛教訓就在眼前,劉莽不敢不謹慎,速速拿了牌子,進宮找太后商量對策。
而此時,徐應白正在書房內看文書。
嘉峪關的戰事暫時了結,蕭陸為了穩定局勢,留在嘉裕沒有回來。
賑災的事情也已經安排下去,隨行的欽差是莊恣,他性子向來較真剛直,地方官想來拿他沒什么辦法。
想到莊恣,徐應白喝了口茶。
莊恣人還算不錯,等到賑災結束,讓他留在定襄郡磨煉一番,定定心性,幾年后回到朝廷這邊,就能挑大梁了。
徐應白放下茶杯,孟凡敲了敲門,得到徐應白的準許之后進來報告道:“主子,劉莽進宮去了。”
徐應白挑了挑眉。
看來劉莽也要有所動作了。
不過付凌疑如今已不在大獄之中,劉莽沒法拿付凌疑作文章。此案張故明已經查到了一些線索——付柏溪這個怕死的,家里面悄悄留了一份當年戰事的未曾被替換的卷宗。
現在就看劉莽如何動作,他與江南的肅王有著聯系,前世也是他力主南渡……付凌疑曾告訴過自己,魏璋南渡之后就一直被軟禁在肅王府,肅王篡位之心昭然若揭。
而現今這個狀況,難保劉莽不狗急跳墻。
徐應白抬起頭,突然意識到這幾日見到的都是孟凡,不禁開口問:“你們頭兒呢?”
孟凡撓了下腦袋,老實道:“我也不知道,頭兒這兩天老不見人。”
“不過頭兒本來就神出鬼沒的,”孟凡小聲道,“人不知道就上哪去了。”
徐應白皺起眉頭。
自除夕那晚過后,他也些許天沒見過付凌疑。這幾日他思來想去,好不容易把那些復雜的心緒埋在心里面,也以為是付凌疑死心了不想見自己,可是連這些暗衛都沒見過他……
徐應白倏然起身,披了件狐裘往付凌疑的住處走過去。
而剛走近房間,徐應白猝然站定。
一聲聲急促喘息和悶哼透過房門傳到徐應白的耳邊。
徐應白愣了一下,以為付凌疑生病或是受傷了,猛地推開了房門。
強烈的視覺沖擊讓徐應白一下子愣住了。
付凌疑赤著上身背對著他跪著,腰背中心原本該有脊骨的地方往下陷出一個近乎完美的弧度,他顫抖著,是個男人都知道他現在在干什么。
而他床邊放著的是一條十分可憐的舊發帶。
徐應白認出了那是自己的發帶。
徐應白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而門推開的一瞬間,付凌疑條件反射地回過頭,神情陰戾又可怖,手里的柳葉刀飛順勢了出去,卻又在看清來人之后瞳孔猛縮!
打飛柳葉刀已經來不及,付凌疑往前追了兩步,眼前陡然一黑,膝蓋磕在了地上。
緊接著他就聽到了柳葉刀扎在木板上的錚聲。付凌疑神志不清之下扔出的飛刀并不準,再加上徐應白躲得很及時,那枚柳葉刀只是削掉了他一縷黑發。
付凌疑的眼睛緩慢恢復,他見眼前的徐應白沒事,劫后余生般松了一口氣,額頭上的冷汗一滴滴淌下來。
“你……”徐應白一言難盡地看著付凌疑,“你在干什么?”
從小在道觀里面長大,被養成正人君子的徐應白未曾接觸過這般景象,額角的青筋突突跳著。
“………”付凌疑扯了扯嘴角,沙啞著嗓子破罐子破摔道,“如你所見。”
徐應白眼見付凌疑扯了旁邊的衣裳隨便綁了綁。
“要是你覺得惡心,”付凌疑心如死灰地跪著“把我趕出去就好了。”
“我從前裝得乖巧,”他按了按自己手上這幾天胡亂劃出來的傷口,疼痛讓他感到快意,“是想讓你高興放心。”
“可我就是這樣一個人,惡劣又惡心,”付凌疑喉結滾了滾,“裝得再好也是假的,骨子里面的東西變不了,假的我你都不喜歡,更不要說真正的我了,如果我是你,我也不喜歡這樣的人。”
“可我就是這樣的人,我改不了。”
“比如說,”他仰起頭看向逆著光站著,身上穿著干干凈凈白衣的徐應白,露出一個溫柔扭曲又危險的笑,“我現在就很想弄臟你。”
他繼續說:“占有你……讓你身上都是我的味道,或者把你關起來……”
“不……”付凌疑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話,似乎陷入了魔障,他瘋狂搖著頭道,“你把我關起來吧……只要每天來看我一下就好……我會好好的聽話。”
徐應白聞言琥珀色的眼眸顫動。
但很快,付凌疑又從魔障里面回過了神。
“可是我不能容忍自己這樣,你太好了,我不能弄臟你,”他抓起旁邊那條發帶,垂下頭虔誠地吻了一下,“所以我只能這樣了……你要是覺得惡心……”
“那也沒辦法了,我已經盡力了。”
“兩輩子了,”他眼眸空洞,“我怎么就是學不好。”
這些話比那一個吻還要燒心燒肺。
徐應白的胸口起伏著,指尖都有些顫抖,狠狠閉上了眼睛。
兩世以來,徐應白第一次遇到這樣濃烈的情感,比那日盛放的火樹銀花還要炙熱,還要瘋狂。
他從來游刃有余,向來鎮定自若,但是現在——
眼前的人似乎打破了他的那條線。
眼前的付凌疑破罐子破摔地剝掉了自己所有的偽裝,赤.裸地把自己的惡劣、瘋狂、骯臟的心思和舉動盡數展現。他不再壓抑自己的情緒。那天夜晚崩潰的抱頭嗚咽在這幾天里面將他壓成了不分明的幾塊,不連續的理智和情感將他撕扯成了好幾個人,他的精神岌岌可危,而在被徐應白撞破之后,在差點就傷到徐應白之后,他終于把自己壓碎了。
付凌疑的撿起旁邊的柳葉刀,白刃攥在手里面,鮮血汩汩流出,疼痛讓他感到快意和滿足,血將那條發帶染得通紅。
“……你……”徐應白眼皮直跳地看著付凌疑滿手的傷痕,他終于維持不住自己一向淡漠的表情,“放下!”
付凌疑抬起頭看了徐應白一眼,條件反射地松了手,染血的柳葉刀掉在了地上。
緊接著徐應白瞳孔顫動,付凌疑的嘴角溢出了血。
“我……”他只是開了個話頭,就說不出來了。
徐應白一個手刀劈在了付凌疑的后頸,鈍痛頓時傳到半只手臂,他下了死力氣,付凌疑話都沒來得及說就暈了過去。
知道自家頭兒暈了過去的孟凡火急火燎跑去請了個大夫,剛好是那晚被付凌疑綁來給徐應白治病的。
大夫不記仇,盡職盡責地把了脈,說付凌疑是氣血攻心,經脈逆行,不過問題不大,畢竟人年輕,身體底子也好,針灸一番再喝兩貼藥,就能生龍活虎地爬起來了。
坐在床頭的徐應白聞言松了一口氣。他的胸膛還在急促地起伏著,心跳得厲害。他兩輩子頭一次被人嚇成這樣,萬箭齊發的場面都沒有付凌疑嘴角突然涌出血來得驚悚。
徐應白差點以為付凌疑是要自殺,這才慌不擇路的一手刀把人拍暈。
“真是個混賬東西。”徐應白想到剛才的事情,忍不住揪了一下付凌疑的頭發解氣。
付凌疑現在全身上下都是針,扎得跟個刺猬似的,也就能揪揪頭發解氣了。
而后徐應白又沉默下來,自己眼見付凌疑嘴角溢血都已經這樣……那上輩子呢,付凌疑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萬箭穿心墜落江中,心里又是怎么想的。
他甚至連片衣角都沒撈到。
換做自己是付凌疑,眼見心上人如此,或許也不會比他好多少。
徐應白重重嘆了口氣。
付凌疑實在是他兩輩子里面的一個意外。真就躲不開了。
等到傍晚,徐應白看完了三個小堆的文書,付凌疑總算醒了。
他被扎成了半身不遂,動也動不了,徐應白見他醒了,自己起身拿了點水給付凌疑潤了潤干裂的嘴唇。
付凌疑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目光逡巡在他身側,舍不得挪開,看得徐應白腦仁疼。
這混賬玩意兒。
喂完徐應白用指頭戳了一下付凌疑的臉,冷聲道:“這會兒瘋不起來了吧。”
“自虐發瘋算什么本事,”徐應白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付凌疑,“有本事就站到我身邊來。”
門鎖
皇宮內, 焦婉和劉莽正面臨著艱難的抉擇。
在此之前,他們已經爭了快半個時辰了。
焦家是外戚,當年幽帝立焦婉為后之后, 焦家便一朝翻身, 從籍籍無名變成了炙手可熱的新貴。
只是當時, 武安侯在朝中極有威望,焦婉一家雖然得勢,也仍然被壓了一頭。
除外,武安侯當時極力反對太監摻政,被劉莽視為眼中釘肉中刺, 是以劉莽對武安侯下手時, 焦家也添了一把火。
這把火將武安侯一家燒成了灰,朝中也徹底大清洗, 劉莽和焦家徹底掌握了朝中的局勢,除卻此事之后一直謹慎地保持中立的梅永一派, 其他黨派幾乎被消滅殆盡——直到三年前,徐應白被梅永舉薦入朝為官。
劉莽當時覺得這人不過一豎子爾, 不足為懼, 又怕這人真的整出什么事情, 遂將人扔到了定襄郡, 美其名曰磨礪, 實則預備將人放在那, 終身不召回朝。
誰知幽帝竟然在死前問及徐應白,宣徐應白回朝任官, 最后還命徐應白為顧命大臣, 位同副相!
現今又加封太尉一職,掌大晉軍政。
如今重查此案, 若是查出實情,劉莽必然吃不了兜著走,焦家本與房家交好,還聯有姻親,上次房如意之事讓焦家元氣大傷,焦悟寧雖貴為皇后、懷有身孕,卻不受魏璋寵愛,若再來一次污害忠臣之名,即便焦婉為太后,也難保焦家以后榮華富貴。
因此劉莽此時力主與江南肅王聯系,以朝中道士亂政,需清君側之名讓肅王發兵長安,借兵亂之名殺掉徐應白和那些臣子。
人一死,自然就都安全了。
焦婉卻有顧慮。
她待在后宮數十年,雖不經常摻和政事,卻也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人。
先不說徐應白這人用兵詭譎,連那些兇神惡煞戰力極強的烏厥人都能被他老老實實地打回老家,重要的是若是肅王發兵至長安,他真的沒有不臣之心嗎?
之前她不讓魏璋那么快的南下,除卻徐應白也是皇子這個原因,自然也忌憚著肅王這個人。
在焦婉看來,先帝的這些兄弟,沒有誰是好心的家伙,不能輕信。
劉莽卻意味深長:“太后娘娘,肅王好歹是陛下的親叔叔啊!他徐應白算什么?此人若留,后患無窮!”
“他今日可以翻武安侯舊案,”劉莽義憤填膺,尖細的嗓音陰戾,“明日就可以踩到我們頭上了!”
焦婉轉著自己的紅艷艷的蔻丹,一時半會兒也難以抉擇。
劉莽這番話確實是有道理的,徐應白現在是太尉,是顧命大臣,但他太年輕了,使得眾人看他在朝中根基很淺,沒有多少人擁護。
但只要看看房如意這事中有誰拿了好處,就可以知道徐應白在這房如意件事里面擔當了什么樣的角色,朝中究竟有多少人站在他的身后。
況且……他是徐美人的孩子,歸根結底也是先帝的血脈,那皇位,若是他想坐,也可以名正言順地坐上去!
“太后娘娘,你不要擔心肅王的事,肅王人富兵強,徐應白不敵他,”劉莽眼冒綠光地勸道,“除外我們還有寧王、齊王幾個藩王在,他們不會容得下肅王篡位,到時幾番廝殺,得利的還是陛下。”
“可徐應白就不同了,”劉莽咬牙切齒,“他一日在朝,我們就難有立足之地!”
焦婉扯著帕子,十分難決定:“讓哀家再想想……”
“娘娘!”劉莽恨鐵不成鋼,“您忘了當年徐美人的事情了嗎!此時不除,待他日做大,可就要抽筋扒骨了!”
這句話狠狠刺激了焦婉。
她當年也覺得徐美人或許不足為懼,一個從蠻夷之地走來的小姑娘罷了,連名字都沒有,什么也不會,只憑借那一張臉,能讓先帝記住多久呢?
漂亮的后妃那么多,她早晚會被忘掉的。
果然徐美人被臨幸了一次之后,先帝有兩個月沒有再去她那里。
可是后來,宮宴上徐美人出門時被其他后妃跌了一下,那讓焦婉厭棄的可憐又倔強的樣子就入了先帝的眼,立刻復寵。
她恩寵極盛,先帝夜夜宿在她那里,每次得了地方的上貢,都會先挑出最好的送給徐美人,若是徐美人受了委屈被他知道,他更是大發雷霆,動不動就降罪于其他人,連徐美人親自勸誡都沒用。
后來這女人還隱隱威脅自己的后位,還有璋兒的太子之位……焦婉恨恨地想,自己這才被迫出手收拾她!
那一次確實是費了大力氣,她先是買通了欽天監,以星象之說言徐美人肚子里的孩子犯了先帝的命格,子奪父業,是大兇之兆。
先帝果然大駭,立馬讓太醫前去徐美人的宮室,要給徐美人喂墮胎藥。
那時徐美人哀求先帝放過孩子一馬,還同先帝說自己會帶著孩子離開皇宮,承諾永世不回。先帝被哭著哀求的徐美人求得心軟,竟然同意了,還讓一行侍衛保護徐美人去往洛陽的一處行宮。
焦婉想到這就恨得不行。
她最后只能兩手準備,先給徐美人下了慢性的毒——不讓先帝察覺,最好讓這個孩子一出世就是死胎,再在徐美人去往洛陽行宮的路上埋伏。
前往殺人的死士傳回了徐美人的馬車墜下山崖的消息,卻不料那被買通的欽天監軟弱害怕,將此事告知了先帝。
先帝因此大發雷霆,差點就要廢后,一連貶了焦家七八個人……
唯一能讓焦婉慶幸的是,徐美人的馬車墜下山崖,死士也說在馬車里找到了幾具尸體,讓她終于放心自己和璋兒的地位了。
可是現在……
焦婉想,誰知道徐應白不是來給自己和他母親報仇再篡位的呢?
思及此,焦婉狠厲道:“那就按劉公公說的做,不論如何,一定要殺了他!”
被人暗下殺心的徐太尉第二日起了個大早。
他逮著謝靜微出來晨讀,自己站在廊下看著,讓風吹吹醒醒神。
他昨日太累,整了一堆有的沒的文書,又看了一堆卷宗,又被付凌疑這混賬嚇得夠嗆,睡了一晚上也沒睡好,整個人有些病態的懨著。
昨晚一直守著劉莽的暗衛這時正好回來,看徐應白站在廊下,走過去抱拳道:“主子,昨晚劉莽一直留在皇宮,直到今早才回來。”
徐應白聞言眼眸動了動。
一晚上沒回來?
劉莽自不可能和拍板查案的魏璋商量對策,只能和太后商量。
一晚上,他們說了點什么?
徐應白捏了捏自己的指節,仔細地思索,無外乎瞞著和神不知鬼不覺弄死主使查案的人。
瞞著倒不太可能,張故明已經查出些名頭,過幾日就要帶著蓋著官印的文書去搜幾戶官員的府邸了。
那么……徐應白嘆了口氣,太后此時也知曉了自己的身份——上次刺殺便是答案,朝堂上都知道自己是第一個諫言魏璋查案的人,又身居高位,那么想來就是要弄死自己了。
徐應白深知普通的辦法當然是弄不死自己的。
刺殺是弄不死的,付凌疑跟個瘋子似的,只要他活著就不會讓人碰徐應白一下;養的暗衛也不是吃素的,毒也很難毒死——他每日的飯菜、湯藥都會有人去試。
若是慢性毒——是藥三分毒,他身上又不缺這玩意兒。
那么,徐應白蹙眉,劉莽和焦太后,會不會狗急跳墻?!
“準備馬車,”徐應白抬眼看向那暗衛,“我要去仰嘯堂一趟。”
暗衛應了聲是就下去了。
等徐應白坐著馬車到仰嘯堂,正好趕上了開門。那叫海棠的姑娘眼極尖,看見馬車就去叫了霰霜,徐應白一進門,霰霜已經迎了上來,帶徐應白進了雅間。
“幾日不見,公子又清減不少,”霰霜給徐應白奉了一杯茶,擔憂道,“還是得多注意身體。”
“多謝霰霜姑娘的關心,”徐應白接過熱茶抿了一口,“我自來如此,等天暖和些了就好,不礙事。”
說完徐應白看見霰霜好奇地左右張望了兩下。
徐應白放下茶杯,溫聲問:“怎么了?”
霰霜收回自己的眼神,笑道:“之前公子身邊跟著的都是那戴紫金面具的帶刀侍衛,如今換成了另外一位,一時覺得好奇,就多看了幾眼。”
站在徐應白身邊的孟凡被明艷大氣的霰霜看了幾眼又說了這么一番話,臉漲成了豬肝色。
“……他病了,”徐應白想到付凌疑那半身不遂的樣子就又好氣又好笑,“被我關在房里休息了。”
“原是如此,”霰霜恍然大悟,又問道,“公子此次前來所為何事?”
“我記得仰嘯堂在江南有一處分舵。”徐應白溫聲道。
“是。”霰霜道,“公子可是要打探江南的消息?”
“嗯,”徐應白點了點頭,“我要你們在江南的分舵盯緊肅王府的人,看看肅王府有何異動。”
“霰霜明白,”霰霜沒有絲毫猶豫,立刻就答應了下來,“公子放心,我會立刻寫信知會江南分舵。”
“有勞了。”徐應白語氣溫和,“還有一件事,霰霜姑娘,你想開更多的分舵嗎?”
霰霜一愣,隨即開懷笑道:“生意自然是越大越好,霰霜求之不得。”
“既如此,那便在陸續在幽州、益州、肅州、靈州這些地方都開一開,”徐應白眉眼帶笑,溫和道,“你盡管去開,至于地方官府那邊,我會幫你打點好。”
等和霰霜商量好,徐應白出門時太陽已經出來了。
初雪消融,長安更冷,他裹著狐裘準備上馬車,身前突然橫出一只綁著黑色布條熟悉的手。
孟凡已經識趣地退了幾米遠。
徐應白一愣,皺著眉頭去看手的主人:“你怎么出來了?”
“想找你。”付凌疑臉上還泛著不正常地紅,唇蒼白干裂,他緊緊地盯著徐應白,眼神壓抑而興奮,聲音沙啞,“所以出來了。”
徐應白蹙著眉:“房間明明鎖起來了。”
付凌疑一愣,腦袋垂下來,小聲說:“我把門和鎖拆了。”
說完付凌疑又著急忙慌地找補道:“我修好了!我修好了才出來的……”
徐應白:“…………”
他帶著點惱火地輕敲了一下付凌疑的腦袋,然后撐著付凌疑的手上了馬車,偏頭對付凌疑道:“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