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幕
“可能對你們來說,這段歷史已經很久遠了吧,我想想啊,你們父母應該大多數比我小,那估計也都沒有經歷過。”
她按了按講臺上的書,沾染粉筆灰的手指在書的裝訂縫上留在一劃淺淡的灰白。
“那時候老師也很小呢,估計就只有個七八歲。”
七幾年頭上,正是全國動員下鄉插隊的時候。
對李玉嫻來說,她童年最深刻的兩種記憶,就是在這個時候割裂中形成的。
一邊是書香門第、相對富庶的居民生活,一邊是住著茅草屋、養雞趕鴨的農村生活......因為過于深刻,以至于到了這么年過半百的歲數,關于幼年其他的記憶都已經淡忘了,但唯獨對這些碎片記憶猶新。
已經忘了是誰了,是誰總是在耳邊安慰她,可能是父母,也可能是城里的阿爹阿婆。
說,放心吧,在這邊只是暫時的,這幾年,你就乖乖地跟著爸爸媽媽體驗生活,該上學上學,該吃飯吃飯,該交朋友交朋友,但是也不要把心玩得太野,因為到時候他們還是要回到城里去的,這里的一切,他們都帶不走,也不需要帶走。
無論是人,還是物。
小孩子并不會明白成年人世界的艱難與復雜。
李玉嫻沒有被養得很嬌貴,除了身體上的不適應之外,思想上并沒有太多抵觸。相反,她還挺喜歡那種放野的感覺,也愿意見到更多同齡孩子能一起玩耍。
只不過因為慢熱,心里雖向往,卻多少有點難以容易融入。最后拿著大人教她的法子,靠著花錢買些小玩意兒,拿著城里帶來的有著漂亮紙殼的糖,沒多久也就融入到了小朋友的團體當中。
回憶這些故事的時候,其實心里的開心還是大過于艱苦生活帶來的不適,記憶中她從來沒有怨恨過那個時代,只能說是因為那個時代并沒有對她家造成多大的傷害。
她也曾天真的以為,像她這樣經歷的家庭,大抵都是相似的。
直到她認識了一個女孩。
那是一個總會遠遠站在樹底下看著他們的孩子,扎著兩條歪七八扭的麻花辮,在人來人往曬著麥子的場子旁,呆得像只大灰毛兔。
在混入小團體之后,李玉嫻好幾次都發現了她。她從來不過來跟他們一起玩,但也從來不掩飾自己渴望一起玩的眼神。
李玉嫻覺得奇怪,就問了一嘴。
這是誰?
儼然這個‘她’不是個新來的,問起時,身邊的小孩每個人都能說道兩句。
比如,她家有個眼睛瞎了的癱子爹,她媽是村里衛生院很可怕的打屁股針的醫生,而她是個脾氣很古怪的小孩。
比如,她是個學校里好學生的跟屁蟲,愛跟老師打小報告的小漢奸,沒有人喜歡跟她玩......
在一籮筐的壞話里,李玉嫻知道了,這個小孩跟她一樣,家里也是個插隊的,但是比他們家要早幾年,估計剛來這邊的時候,這小孩才屁大一點呢。而且很不幸,本就病懨懨的爹在幫鄰居干水泥匠的時候從樓上跌了下來,不僅癱瘓了,眼睛進了石灰也瞎了。
媽媽原本是個護士,到了鄉下就在衛生院里謀了職,雖然工作還可以但每天都很忙,顧上丈夫就顧不上孩子,顧上孩子就顧不上生計......
生活,是與自己家截然不同的光景。
興許是某些共同點,李玉嫻開始慢慢關注那個小孩,但因為身邊的人都不樂意與她玩,她也就只能暗中觀察。
直到有一天,在和小朋友捉完田里的羊草,繞了點路回家時,又看到了那個小孩。
直至如今,李玉嫻仍清晰記得那個場景。
窄巷子,黃土路,夕陽下,破矮屋前,那個被劈頭蓋臉打得抱頭哭叫的小孩。
李玉嫻嚇傻了。
她從來沒有被父母這樣打過,她也沒有見過被父母這樣打的孩子,以至于看到聽到的時候,眼淚也不自覺地跟著流了下來。
“不要打人不要打人!”書本上渲染的正義戰勝了內心的恐懼,讓她不自覺地就沖了上去,拉著大人的袖子:“嬢嬢,要講道理!不要打小孩!”
大人只是想要發泄憤怒,看到同樣是孩子年紀的人上來勸,即便再生氣,也不會繼續發作,只是漲紅著臉,瞪了李玉嫻一眼,拎著自家小孩的衣領回了家。
矮房子破舊的木門被甩上,李玉嫻抽噎著立在別人家的家門口,雖然她并未被遷怒,門內也再沒有傳出打罵聲,她但依舊覺得尷尬無措,好似一個被撇棄在一旁、無人在意的小草。
回到家,將明天要帶去學校、裝著羊草的簍子放在墻邊,又將今天路上的事告訴給了父母聽,父母忙完一日的勞作,滿臉疲憊,但依舊頗有耐心聽她講完這些事。
可聽歸聽,李玉嫻還是能感覺到,父母無法理解她的心情,他們只是說,孩子不聽話,父母就是該教育的,聽話的孩子當然不需要打罵,就像她這樣......
是嗎?
聽話的孩子不會被打罵;被打罵的,一定是不聽話的孩子嗎?
李玉嫻想起了那個女孩子的眼神。
總覺得,這句話是不完全對的。
為了自我驗證,李玉嫻第一次去找了那個孩子,主動的。
放了學,婉拒了小朋友的邀約,去她家的那條弄堂走了一圈,沒有看到她;田埂上找過,稻場尋過,始終沒有看到,李玉嫻有些灰心喪氣,最后在不得不放棄找她的時候,在橋頭的小賣部門口看到了她。
洗的發白的藍布襯衫,編得松松垮垮的黃毛,瘦瘦小小的身材像是田埂上的螞蚱,呆呆地站在人家店門口,盯著那塊小黑板看。
找不到的人竟然在這里,李玉嫻也有點小脾氣,上去就問:“我找了好久!”
意思是,你怎么在這里!害我好找!
那小東西跟受了驚一樣,小步子慌忙地往旁邊退了退,但抬頭發現是她后,又稍稍放松下來:“你找我......干嘛呀......”
那是第一次,她跟她真的說上話了。
那么局促,無知,天真。
讓李玉嫻至今都還記得,那個人的表情,有多么好玩。
“還能干嘛......我就是想問問昨天你媽媽為什么打你?因為你不聽話嗎?”開門見山的問法,幾乎沒有考慮到別人聽到后會是什么心情。
但也不能怪她,畢竟她心里一直藏著這么個問題,又一路找了她那么久,哪里還能想到這么問不禮貌呢。
小孩抿了抿嘴,果然立馬不高興了。
“噢......你要不要吃什么,我買給你吃?”李玉嫻慣用的伎倆,用來拉攏小朋友最好用了。
“我不要吃什么。”
“......”
沒想到碰一鼻子灰。
李玉嫻想了想,徑直去了小賣部,買了幾塊糖,回頭時發現她果然還在外面張望,望著望著視線就落到了李玉嫻手里的糖上,瞧了一眼又撇開。
“你叫什么名字?”
李玉嫻承認,她其實本質上還是有些強勢性子在的,這霸道的一面,在霸道的人面前展現不出來,在父母面前也藏得很好,但在這么軟糯的人面前,就不得不主動強勢一些,否則不知道要兜圈子兜到哪里去。
“陸懷。”
“陸乖?”
“懷。”
“怎么寫的?”
小孩努了努嘴,撿了粒小石子,在地上歪歪扭扭寫了倆字。
“哦,陸懷,大陸的陸,懷抱的懷。”名字還蠻好聽的。
“你叫什么名字?”
“我?李玉嫻。”一樣在地上寫了名字,就排在她的旁邊:“我的名字比你難寫......那你要吃糖嗎?”
“......”
小孩子的友誼在建立的最開始,就是互換名字。
而愿意吃你的糖,就代表著愿意跟你做朋友。
李玉嫻挺自信的,面上不表現什么,心里已經覺得自己俘獲了這個叫陸懷的小妹妹的心。
雖然到后面才知道,陸懷其實跟她是同齡的,只不過打小營養不良,看著要比同齡人要小半個頭。
當然她很快也得知了陸懷昨天被打的原因。
主要是因為她太饞了,拿了家里的空牙膏殼去賣麥芽糖的阿爹換糖吃,又因為貪心,想多換點,把沒完全用完的牙膏也拿去了......
和陸懷初遇的記憶,應該就是在這里吧。
按照年輕人時興的說法,也算半個青梅,在那個酸澀苦的年代里,所謂的感情在鋪天蓋地的勞作與對盛世的期盼中變得無足輕重,分分離離,離離分分,又有誰會在意,兩個孩子口中所謂的永遠呢。
沒幾年,就如父母所言,他們舉家搬回到了城里,那些在農村中體驗生活的時光,就像是糠皮一樣被刻意篩掉,那些“精神”、“知識”、“關系”,也只在他們心中留下一點小小的印記,成為茶余飯后憶當年的談資。
當然,這并不包括李玉嫻。
李玉嫻其實還是想念的,想念那些朋友,尤其是陸懷。
在后面的幾年里,她和陸懷是最好的朋友,一起背著有人那么高的簍子去割羊草,一起在學校里報名去拾麥穗,一起去她們的秘密基地里捉知了,一起抱著氣輪胎去河里洗澡......
怎么說呢。
陸懷的性格是小孩里最好的那個。
不僅什么都會聽她的,而且粘人,回想起來,可能就是一種被需要感吧,以至于在此后分別的那么多年里,李玉嫻始終心有愧疚,也心有惦念。
畢竟陸懷只有她這么一個最好的朋友,除了自己,陸懷跟其他人關系都挺一般的,那么如果自己走了,她怎么辦呢?
她又會變成那個遠遠躲在樹底下看著別的小朋友玩的孤僻小孩嗎?
她會因為沒有糖吃嘴饞嗎?
她爸爸身體還好嗎?她媽媽工作還忙嗎?
她有沒有挨打,有沒有人給她做飯吃呢?
這些思念,困擾了李玉嫻很久。
直到她上了初中,重新認識了更多朋友,那個女孩瘦小的身影才慢慢淡出她的世界,成為藏在深處的記憶,成為一個模糊的點......
“那老師后來就再也沒有回去過嗎?以前的小伙伴們也不聯系了?”講故事總比講課有趣,講課的時候他們昏昏欲睡無精打采,一聽這些故事,就個個精神抖擻,還有主動提問的。
“回去過啊。”李玉嫻抬起手腕看了眼時間。
“讀高中的時候回去過一次,但是小伙伴們進廠的進廠,早婚的早婚,還有的......已經搬家走了,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其實是后悔的,后悔在最思念的那幾年里沒有回去過,偏偏又在最淡忘之時,心血來潮回去了一趟。
物非人非。
早年的矮平房很多都不見了,但凡這些年攢到一些錢的,都自建了兩層水泥樓房,黃土路也澆筑拓寬成了水泥路,破敗的拱橋重新修繕。
為數不多沒變的,就是還算熟悉的弄堂巷子,蜿蜒清澈的河道走向以及橋頭那家□□屹立的破小賣部,至少還讓人認出回家的路。
事實上。
小伙伴的事跡們,李玉嫻基本沒有去考證,大多是憑借后來大人口中閑談得知,誰誰進廠了,誰誰早婚了,誰誰成了學壞成了街邊二流子......唯獨那個人,她去尋了,離開那日沒有見到最后一面,后來也未曾聽過父母談論起她,不知道她如今生活如何,是否還記得自己。
但最終,呈現在她面前的,是一棟嶄新的樓房,而居住其中的人,早已和那個人沒有關系。
住戶說,原本這塊地的那家人,早就搬走了,男主人一死,就走了。
音訊全無。除了知道,她爸爸已經死了之外。
她會生自己的氣嗎?
李玉嫻想過這個問題。
在那個朋友義氣大過天的年紀,可能突然的分別比死還要難受吧?
但要真說難受,回想起來,竟然也沒有多難受,只像是那梅雨季的陣雨,陰、濕、悶,在見不到太陽的日子里,被裹上了一層層塑料,逐漸發酵出一股子陳年的霉味。
陽光會到來嗎?
小孩的時空感相比大人要長和慢許多,在多愁善感的年紀更是如此。
但陽光總會來的。
霉味淡了,記憶也淡了。
“今天就到這里,下課吧,知道你們的心思已經都不在這里了。”
******
李玉嫻看了眼時間,將今天收上來的紙質作業整了整,用夾子夾好放入包中。剛解除手機靜音,就聽到一條消息進來,拿起一看,臉上笑意就藏不住。
——下課了嗎?海棠糕要不要吃?
——剛準備下呢,少吃點甜吧......
——那和你分一個好不好?
——這么想吃呀?那你買,給我吃兩口就行。
——你慢慢走出來吧,五分鐘到。
天氣蠻好,上個禮拜連著下了幾天雨,氣溫一直徘徊在十幾度左右上不上來,結果這個禮拜太陽一出來,春天的感覺一下子就來了。
李玉嫻喜歡春天。
春天的色彩讓人心情好,體感溫度很舒服,陽臺上養護了整個冬季的花木會在一夜之間蘇醒,在驚喜中給予生活一種被回報填滿的舒暢。
當然,還有一個原因是,她和她的重逢,也在春天。
“李老師眼神不好啊,我大老遠就看見你,你還在找、找、找!”老時間,老地點,老電動車,老愛人。
在一起這么久了,偶然一個念頭冒出,竟也真實覺得......自己和她確實老了許多。
“你找我當然容易了,在這么些年輕人里,一眼就能看到我咯。”李玉嫻笑著接過她遞來的頭盔戴上,而后跨上她的車后座:“哪像你,誰知道今天又貓在哪個角落里看我好戲啊,壞人。”
“我壞人,壞人還給你帶海棠糕吃呀?”
說著,一個熱乎乎的東西貼著手心遞來。
李玉嫻知道是什么,解開外頭的塑料袋,翻開樸素的油紙,里頭躺著一個海棠糕,賣相不怎么樣,卻是小時候的味道。
李玉嫻抿著笑,小小咬上一口,甜味瞬間沁來,膩膩的,糯糯的。
“怎么樣?好吃嗎?”陸懷的聲音從前頭裹挾著風傳來,為了讓后面的人聽清,幾乎在用喊的。
“也......就那樣!”李玉嫻湊近她的耳邊,隔著頭盔,也喊。
“哼!”
逗她太好玩了,逗一輩子都不覺得膩。
沿學校出去的那條路,總有不少攤販聚集擺攤,賣水果的、賣小吃的尤為多,李玉嫻一邊吃一邊瞥見沿學校路邊的攤子好像有個賣糖的,只是猶豫的一瞬,陸懷已經開出去好遠,想了想,作罷。
但話頭還是要提的:“剛剛路邊有個賣麥芽糖的你看到沒?”
“什么?”陸懷聽不清。
“我說,我剛剛看到,路邊有個攤子在賣麥芽糖!”李玉嫻提高了聲量。
“想吃啊?”
“沒有啊,就是這種攤子現在很難見到了,但一見到就想到你小時候。”
“......”陸懷抿了抿唇,感慨:“也就我們那時候當個寶,現在的小孩誰還吃這個?”
童年的事,早已釋懷,酸甜也罷,都算作過去,成為她們之間總會時不時憶起的談資。
“不過每次想起來,還是覺得挺難受的,你媽媽為了一個沒用完的牙膏殼打你。”
“窮呀,沒辦法。”
對于陸懷的媽媽,李玉嫻總是有種無法理解、無法言說、五味雜陳的滋味在里頭,可能是隨著年紀慢慢上去吧,看問題的方式和角度都在改變,再摻和一些時代一些人情一些無奈之后,就無法生出埋怨來。
她對陸懷其實是好的,不管怎么窮,怎么改嫁,怎么打罵陸懷,不管陸懷的繼父怎么不愿意掏錢給陸懷上學,但有一點她是對的,她覺得她的孩子應該要讀書,女孩子更要讀書,讀書可以改變命運......
確實,陸懷的命運是被她改變的。
無論后來她多么反對陸懷和李玉嫻在一起,要尋死覓活,要斷絕關系,李玉嫻都沒有辦法討厭她,畢竟如果不是她,陸懷就沒有受教育的機會,陸懷可能會像很多那個年代的女孩子一樣,初中輟學進廠成為女工。
不是說做女工不光榮,而是如果走了另一條路,她們此生就沒有辦法再相遇,更沒有以后的那些事了。
所以說,人生里充斥了太多的矛盾、太多的不盡興,但同時又有太多的巧合、太多的緣分。
而每一件,都是明碼標價的;
每一件,又是互相牽連的。
甚至是穿越了時間與空間,最終或成為一記回旋鏢,或成為一根牽動命運的線,讓經受的人在某一刻豁然想起,原來每一種經歷,都不是沒有意義。
就像小時候,父母說的那句‘聽話的孩子不會被打罵;被打罵的,一定是不聽話的孩子’,年幼的她無法反駁其間她無法理解的部分,直到成年,直到她選擇與陸懷在一起,直到那從來對她和顏悅色的父母開始嚴厲批評她的錯誤時,她才明白,原來小時候覺得不對,是真的不對。
被打罵的,一定是不聽話的孩子。
但不聽話的孩子,不一定就是錯的。
這些道理,她無從跟父母去談起,她甚至沒有資格去跟父母談論對錯,她只能與她的愛人說,說,雖然我們和別人不一樣,但并不代表我們是錯的。
愛本身,是沒有錯的。
“今天有點懷舊啊!”陸懷說。
“上課嘛,就不知道為什么岔了話題,跟他們聊起了。”
“說了我們啊?”
“怎么可能,就是講點邊角料。”李玉嫻笑嘆:“雖然現在的小孩是開放了,但還是要謹慎的,萬一被投訴了呀,也是不小的麻煩。”
“嗯。”
“唉......想退休了。”車已經開出去一段路,路上的學生不多了,李玉嫻咬了一口手里的糕,將臉側貼在陸懷背上。
“哈哈哈哈,又來了你,還有8年呢,再說萬一到時候還要返聘你呢?”
“那還是把崗位留給年輕人吧。”李玉嫻嘆了口氣:“而且攢了的錢總要花吧,我們倆出去旅旅游,吃吃好東西不好嗎,不然到時候全砸醫院去了,虧死。”
“你可別烏鴉嘴了,我們這輩子肯定是要健健康康的!”
“也是。”
“既然今天這么懷舊了,就懷舊到底吧,我們要不要去老學校旁邊喝咖啡去呀?”
“你今天興致也這么好?”
“去不去嘛?”
“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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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家里的關系,李玉嫻的前半生可以說是超越了大多數人的順風順水,家人支持她讀書、學習、深造,成功大學畢業之后就留校做了老師。
那一年,她二十三歲。
父母不算傳統,但也不是什么思想特別先進的,成家立業是主流的時代,所以在她‘立業’之后就理所當然為她張羅‘成家’的事。
她家有些人脈,人脈手中亦有些正值適婚年齡的青年才俊。書香門第的姑娘、有著不錯的背景、加上人品樣貌出挑,自然會有很多長輩爭著要給李玉嫻做媒。
李玉嫻自認從小到大都算是個很有規劃的人,但在那個年紀,她也迷茫了,她發現自己好像并不知道想要什么,她發現她的一生好像也就只能隨著大流,應著身旁人的推波助瀾,在工作中努力上進,在人際中巧妙周旋,在婚姻面前也無奈迎合......
你說充實,確實是充實。但著實令人心生厭倦與疲憊。
可能老天爺看不下去她這幾乎看破紅塵的頹廢心態了吧,所以讓她遇到了一個人。
一個她以為這輩子都沒有可能再見的人,來填補她的遺憾。
陸懷。
那一年,她們都是二十四歲。
她在學校里做老師。
她是學校里新聘的會計。
論年紀,她們是一樣大的,但李玉嫻要多讀幾年書,因此當她還是個職場上初出茅廬的新人時,陸懷已經上過幾年班了,無論是穿著打扮還是為人處世,看著好像比她還要更穩一些。
但有些東西還是沒有變的。
首先是長相。
小時候的陸懷該是怎么一張臉,如今的陸懷就像是等比放大了似的,以至于在見到的那一瞬,即便嘴上一時間沒有喊出名字,心里就已經浮現了她小時候的模樣,那個扎著紅頭繩麻花辮的小孩。
她還是那么清瘦一個人,但身量長高了,不笑的時候有些呆,笑起來就讓人覺得心情愉快,藍布裙子白襯衫,在來來往往的師生之間,靈動得好像一只白鴿。
其次是性子。
還是帶點忸怩腔的,起先不善言辭,熟了之后又像小時候那樣有些粘人,對你百分百的坦陳,以及不加修飾的依賴。
所以說,當李玉嫻得知她居然是到學校里來做會計的時候,還有些意外。
畢竟在她認識的長輩里,也有做會計的,總覺得好像是一些很聰明精明的人才能勝任的角色,能把算盤子敲得啪啪響,能把利弊得失算得清清明。
而陸懷呢......感覺就挺傻的......不像是能把賬算明白的那類。
當然后來李玉嫻也算是明白了,陸懷其實一點都不傻,相反,她就是很會算,跟她過日子,最省心的就是她會算,大錢小錢都計較得當,什么錢該花什么錢不該花,她都能想得明明白白的......而最重要的是,她坦誠,她會將她所有的想法拿出來與你討論,不會欺瞞你一分,也不會自己‘貪污’一分。
畢竟是小時候就會拿著空牙膏殼去跟人家換糖的人啊,除了嘴饞一點,其實腦子是真不笨的。
“要一碗雪菜肉絲面,再要一碗上海菜肉大餛飩。”看也不看柜臺后面墻上的黑板字,陸懷就報出了她們要的餐品,說完又轉頭問身旁的李玉嫻:“夠不夠,小籠還要不要來一客了?”
“夠了夠了,我半個海棠糕都吃了,哪里吃得下。”李玉嫻連忙擺手。
“那就這樣。”陸懷笑說。
“又跟李老師來吃啊?”早年一直來吃,老板認得她們倆,笑瞇瞇地撕下兩張小紙遞來:“你們倆姐妹的關系倒是好,幾十年了還在一塊玩兒。”
“是啊。”李玉嫻豎了豎拇指:“吃來吃去還是你這里有老味道。”
當年重逢的第一頓飯就是在這個面店吃的,學校對面,隔條馬路,一碗陽春面一碗開陽餛飩,加起來也就花了兩塊錢。那時闊別已久,有不少話想問想說,但到頭來兩人除了簡單禮貌地說起近些年的情況,沒有什么深入的內容......
還是太局促了。
不像小時候。
吃點糖,問個名字,就能交心。
“這里面掌勺的是老板他兒子吧?”
“不是吧,看著不大像,會不會是女婿。”透過半開放的窗,一眼就能望見廚房里頭的事,包餛飩下面全都清清楚楚叫人看見。陸懷端詳了一眼,就否認了。
“人家女婿是外面跑生意的,應該沒空來后廚撈面吧,看著像兒子,只不過現在發福了......嘖,完全看不出年輕時候的樣子。”李玉嫻哼了哼,感慨里還藏著點別的意味。
別人是聽不出來,但她陸懷一耳朵就聽出來了。
還不就是因為當年有人給她和面店老板兒子做媒,然后李玉嫻還真情實感地誤會過么,以為自己喜歡到這里來吃面,就是因為跟人家看對眼了。
然而......她只是單純喜歡吃而已,這里的面有學校教職工食堂做不出來的味道,而且也算實惠。
“所以你看我多有眼光,相上的美女,幾十年都不變一下的,還是這么漂亮!”’‘陸懷趕緊將她那即將發散出來的醋味消一消。
“瞎說,人哪有不老的。”李玉嫻甚是優雅地舀起一勺面湯抿一口,唇邊帶著掩不住的笑。
“對了,同事小劉咨詢我買保險的事,你要不要推給張經理吧,我跟她說了點但也說不明白,不如讓她自己去聊。”李玉嫻筷子一頓,有些感慨:“現在的年輕人比我們那時候意識先進,三十歲不到呢,就已經想著怎么給自己養老了......”
“就是你說決定不婚不育的那個小同事啊?那早點考慮起來也挺好的。”
“嗯......雖然她嘴上這么說,但是感覺她好像也喜歡女孩子。”
陸懷挑眉,興致來了:“哦?看見人家女朋友了?”
“那倒沒有,就是聽她說,說以前戀愛的事,感覺不像是和男生談的樣子。”
“哈哈哈哈,還得是我們李老師經驗豐富啊,一品就品出來了?”
“你這話說的,聽上去不像是夸我的。”李玉嫻斜了一眼飛過去,瞪說。
“那我哪敢呀。”陸懷連忙找補,并轉移話題:“不過很明顯感覺的出來,同事里年輕人多了起來,其實氛圍好很多了,見面聊得話題也多樣了,以前除了工作上的事就是家長里短、然后給你洗腦催婚,哈哈哈。”
陸懷就是為了避嫌才從學校離職的。當年整體環境很差,兩個人作為單身女性,同樣不婚不育還走得很近,難免為給人落下話柄。
“挺好的。”李玉嫻哼笑:“不做催婚催育的好長輩,從我輩做起。”
“嘖,活該你招小姑娘喜歡!”陸懷沒好氣地瞥她一眼:“我跟你說啊,現在的女同志可都喜歡姐姐,尤其是你這樣的高知識分子姐姐,出門在外給我小心點!”
“人家喜歡姐姐,跟我這個阿姨有什么關系啊!”
“大一天是姐姐,大二十年也是姐姐,你懂不懂姐姐的含金量啊?”
“哈哈哈,去一邊兒去吧你!”
“哈哈哈哈哈。”陸懷砸了咂嘴,笑完又忍不住嘆出一口氣來。
李玉嫻覷著她:“怎么啦?”
“要是再年輕二十歲就好了。”
“哦?”
“想跟你重新談一次戀愛。”
應該會更自由吧。
“哈哈哈。”李玉嫻忍不住頷首笑了起來。
“那只能做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