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對視了一眼。
陳二狗一瞬間已經(jīng)想到滕香將會給不煩村帶來的麻煩,眉頭皺了一下。
滕香瞥過他的神色,不等他說什么就冷哼一聲,扭頭道:“你走吧,我不回去了。”
陳二狗挑眉看過去,視線掃到滕香脖頸里衣服遮不住露出來的金色蛇信子,瞇了一下眼。
但他余光又掃到那兩個北巫族人,便沒有過多猶豫了,點點頭,并不多說什么。
有些事,心照不宣即可。
只是走了兩步,莫名回了一下頭,見滕香還在看那兩個北巫族人,便低聲道:“你現(xiàn)在打不過他們,最好找個地方躲起來,想要離開離恨墟有點麻煩,等月如酒出現(xiàn),具體你可以問他。”
滕香都沒回頭,哼聲道:“滾吧。”
陳二狗:“……”
行吧,他輕笑一聲,最后看她一眼,轉(zhuǎn)身便走了。
他走得很快,眨眼之間就從西南谷底出來,一頭扎進林中。
林中陰冷潮濕,地上泥濘,還有滕香從不煩村出來時留下的腳印,那腳印很是虛浮。
螢火蟲在林子里盤桓飛旋,林間瑩亮,陳二狗低頭看得清楚。
疾走了幾步后,他的腳步緩慢了起來,腦子里似有根弦扯著,那條金色巫蛇在腦海里游曳。
他又回頭看了一眼西南方向,擰緊了眉。
幾息過后,他嘆了口氣,轉(zhuǎn)過身去疾奔,夜風吹來一聲極輕的喃喃:“真是個麻煩。”
滕香混在黑市人群里,冷眼觀察著那對夫妻對著那兩個北巫族人諂媚。
所以她這滿身傷,也是北荒清州的這些臭巫族干的?
“圣者,那一日,不煩村的陳二狗過來帶走了那女子,我瞧著他們關(guān)系很是不一般呢!”老板娘勾著眼尾,雖是笑著,風流語氣里卻有掩飾不住的緊張,“那陳二狗身高八尺二,高大俊挺,麥色肌膚,面容俊美,左耳上掛了一只黑玉玨,很是好認。”
北巫族在靈域極為特殊,因其能通天地,傳聞能操控星宿,曉未來,于眾仙門有特殊地位,在外常被人尊稱為圣者。
滕香回想一下回溯之前看見北巫族就氣血翻涌,如今這三百年多年前,北巫族還在通緝她。
那果真是有仇。
既有仇,抓了人來,仔細拷問一番,便也能知道自己的身份了,也不必非要找到陳溯雪才能知曉了。
再者,難不成那陳溯雪,也是北巫族?可北巫族自詡身份高貴,十分排外,都在北荒清州,他怎么又會是南河劍宗一個耍劍的呢?
滕香想要繼續(xù)深想下去,可腦袋又疼了起來,嗡嗡嗡作響,血霧仿佛在眼前彌散開來。
她喘了幾口氣,強行咽下喉頭涌上來的一口血,看向那兩個還在詢問老板娘的北巫族人,正要攥起掌心,嘗試凝聚靈力,就被一只從旁伸過來的手包裹住了手。
她扭頭就要掄起另一只拳頭砸過去,卻又被攥住,她寧愿忍著手骨碎裂的疼掙脫,反手就掐住陳二狗手骨。
那力道大得堪堪就要折斷,一雙眼睛也燒著火焰瞪過去。
“哎,疼疼疼!你輕點兒!”陳二狗嘶了一聲,壓低了聲,懶聲嘀咕道:“弄壞了以后怎么做雞給你吃?”
“不吃就是!”滕香哼一聲,嫌棄地丟開他的手,“以后莫要隨便碰我。”
說罷,她重新看向前方那兩個北巫族。
陳二狗也隨之看過去,捏了捏手腕,瞭眼看過去,“那敢問什么叫隨便,什么又叫不隨便呢……好吧,不問就是,走吧,一起回村,你現(xiàn)在對付不了這兩個北巫族,打不死也活捉不了。”
滕香朝他看去。
陳二狗像是看懂了她的眼神,若無其事道:“我很弱的,我雖然四肢健全,但就是個廢物,打不過,有我在還是個累贅,我可幫不了你。”說到這,見滕香眉頭皺得更緊,才又道:“而且,北巫族沾不得,你只要碰一下他們,他們就有獨有的方式傳回去,屆時你走到哪兒,他們都會找到你。”
滕香臉色難看得緊。
“如今他們這樣四處找你,應(yīng)該是你逃竄時,用了點法子隔斷了他們的追蹤術(shù)法。如今以你失憶又經(jīng)脈斷裂的處境,被他們察覺到你,可就麻煩了。走吧,回村還要解決這麻煩呢。”陳二狗只當沒看到她臉色,說罷,眨巴著眼看滕香。
那眼神,已然快不是看麻煩的眼神了,而是看祖宗的眼神了。
滕香也不是那么沒理智聽不進去話,她默了默,只氣血難平地看了一眼那兩個被斗篷罩住的北巫族人,攥緊拳頭一咬牙,轉(zhuǎn)身:“走!”
得快些離開離恨墟,早些找到那幾樣靈草,否則這身體想揍個人都不行!
陳二狗松了口氣,最后掃了一眼那兩個背對著他們的北巫族人,快速跟著滕香躥入人群里。
等走出黑市,陳二狗就聽到滕香喘氣的聲音,他偏頭看過去。
滕香的臉色在夜色下蒼白得嚇人,雙腿都在打顫,感覺到陳二狗在看自己,她抬起眼瞪過去,一雙眼卻是極亮。
真是麻煩的祖宗啊……
陳二狗疾跑兩步到她面前,微微彎腰,“上來。”
滕香繞開他自己走,卻被他伸手一攬。
他嘆息一聲,語氣極輕,“求求你上來,是我喜歡多管閑事,不干你的事。”
滕香抿了抿唇,自然是順著臺階而下,按住他的腰,直接跳了上去,手往他肩膀上搭了一下那么兩根手指。
陳二狗倏地又挑眉,低笑一聲,不等滕香發(fā)作,便疾步在林中狂奔。
這林子他顯然熟得很,哪條路好走,哪條路上的灌木叢少,皆是十分熟悉。
滕香回頭往身后看了一眼,知曉那北巫族人問清楚后必定會往不煩村來,不由壓低了聲問道:“他們怎么還沒進林子?”
陳二狗語氣輕松,絲毫沒有帶著滕香奔逃的樣子,道:“這林子有瘴毒,一般修者進來,倒也還好,但是北巫族人進來就比較麻煩了。”
滕香聽了這話自然就好奇:“你這話是什么意思?為什么北巫族進來比較麻煩?既然如此為何要疾奔?放我下來,我自己走。”
這話說的,好像背著人跑受累的人是她一樣。
陳二狗一時真想把身上這人丟下去,但他卻跑得更快了一些,“這林中瘴氣對于巫族有凝滯血脈的意思,進來后,血在體內(nèi)都流不動,沒點本事直接倒地不起。但也擋不住實在想進來的北巫族人啊。”
說到最后,他嘆了口氣。
滕香從他語氣就知道他心里嫌麻煩得很,腦中有什么一閃而過,她忽然就問:“你是怎么知道北巫族進來比較麻煩的?”
陳二狗似早就知道她會這么問,悠然道:“有北巫族曾經(jīng)想過這林子找我麻煩唄。”
滕香不解:“你一個凡人,他們找你麻煩做什么?”
陳二狗嘆息一口氣:“許是我生得貌美,遭人嫉妒。”
這話實在是欠揍。
滕香又往身后看了兩眼,不見那兩個北巫族人追來,也懶得和陳二狗再說話。
回到不煩村,村里的老人和孩子都已經(jīng)睡下了,很是寂靜,陳二狗在村子口放下滕香,彎腰擺弄了一下村口的石頭。
滕香心想自己大概從前是不擅陣的,她雖然能看得出來他在擺弄陣法,卻看不出是什么陣。
“走吧,先回去。”
陳二狗直起身來,夜色下聲音低沉。
滕香看了一眼他,他的臉上帶著微微紅,卻是沒怎么喘氣,在凡人之中這身體也算得上是極好了。
她沒做聲,與他一同疾步往他家回。
這個時間,千殊屋里燈還亮著,顯然還在等著他們回來。
滕香悄悄打開屋門往里看了一眼,小千殊已經(jīng)窩在被窩里睡得香甜了。
“你進去,無論聽到什么動靜都別出來。”身后,陳二狗懶淡的聲音傳來。
滕香回頭,就見他手里捧著幾塊石頭,顯然要在屋子周圍擺陣。
自知自己是個麻煩,卻又實在惱怒如今處境,骨子里不愿做個被人庇護的廢物,且還在明知對方嫌自己是麻煩的情況下,她不吭聲,深深呼吸,離恨墟空氣里沒有靈力,但是她可吸收月華精氣。
身體攢不住靈力,但只要不停吸收月華精氣,卻能保留一點力量。
可惜這離恨墟月華也極少。
“你且擺陣,我可助你。”滕香道。
陳二狗看了一眼她在夜色下慘白卻依舊硬氣的臉,將她的舉動看在眼底。
無奈地轉(zhuǎn)過臉來,嘀咕一聲脾氣也真是硬,眼睛里卻帶上些笑意。
“你要是倒下了,可別賴我身上。”他輕哼一聲。
滕香只當沒聽到這狗言狗語。
陳二狗快速用石頭擺陣,在家周圍擺了一圈,依著天干地支二十四象,隨后,他站起來看了一眼滕香。
滕香走到他站著的地方,擺在那里的一塊看似很小很普通的石頭就是陣眼。
她深呼吸一口氣,肅容蹲下身,手掌覆于那塊小石,微微用力攥緊。
瞬間自她掌心亮起一道靈光,那靈光灌入石頭中,極快地點亮了以石頭擺成的法陣,風從陣眼吹起,她額頭上的碎發(fā)被吹動,衣擺也被吹起,片刻之后,光芒暗下,風也止息,滕香才收回了手。
她的臉色看起來更蒼白了。
但她抬著下巴站起來,朝陳二狗看一眼,淡聲道:“剩下的交給你了。”
說罷,她不等他回應(yīng)便轉(zhuǎn)過了身。
但陳二狗眼尖,還是看到了滕香唇角溢出來的血。
他知這人又倔又硬氣,指定是不愿讓人看到自己這般模樣,便也假裝沒看到。
滕香進屋關(guān)門前,陳二狗又聽到了略微別扭的幾乎聽不到的一聲:“多謝。”
他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回頭,但回應(yīng)他的是關(guān)門聲。
扭回頭來,陳二狗看著村口方向,倏地又輕笑一聲。
滕香進了屋,就疼得站不住,靠在墻上,手撐著喘了好幾口氣,體內(nèi)斷裂的經(jīng)脈在剛才那瞬間靈息涌動時便又被拉扯撐開了。
她抬起手撩開衣袖,皮膚下出現(xiàn)經(jīng)絡(luò)血點子。深呼吸了一口氣后,將袖子重新放下,隨后吹滅了屋里蠟燭,然后轉(zhuǎn)頭屏息注意著外面的動靜。
大約是兩刻鐘后,村子里來了人。
但令滕香意外的是,她以為陳二狗在村口擺的陣會給將那兩個北巫族人擋在外邊,又或者是耽誤他們一些時間,卻沒想到,那兩北巫族人直接進了村。
她皺了眉,稍稍一想,便明白了。
陳二狗剛才擺弄村口陣法,是撤掉了那里原先保護不煩村的陣。他不想北巫族人發(fā)現(xiàn)村口有那么一個陣,而他在家里擺陣,只是為了遮掩她的氣息,或者,是徹底隱匿掉千殊這間屋子。
所以……陳二狗只想讓北巫族人認為不煩村只是一個普通的村子。
滕香抬眼透過窗縫往外看。
陳二狗坐在院子里挑揀藥草,旁邊擺了只燈籠照著,舉止隨意又專注,就這么撥弄幾下,他就起身,打了個哈欠打算回屋。
村里寂靜,那兩個北巫族人自然是找到了這里,一見到陳二狗,也不必問,就從他的模樣打扮里猜出他是誰,道:“你可是陳二狗?”
陳二狗似很是困倦,瞇著眼睛回頭,打量了一眼那兩人:“閣下哪位?來我村中作甚?”
那兩個北巫族人一個拿出一件法寶,似在查探什么,另一個則從斗篷里抬起臉,露出一張平凡的臉,態(tài)度確實居高臨下問:“你從黑市上帶回來的女人在何處?”
這般顯而易見的壓迫與威脅,陳二狗嗤一聲:“走了唄,村子哪有錢養(yǎng)個外面來的閑人,這一村老老小小可都指著我,留她作甚。”
那探查的北巫族人收了法寶,對另一人搖了搖頭。
“那你原先為何要帶她回來?”可那北巫族人顯然不好糊弄,語氣不善。
陳二狗就摸了摸他自己的臉:“不能因為我長相俊美就認定我是冤大頭吧?”他睨了北巫族人一眼,理所當然道:“我小妹說她有錢,她會付錢,就把她帶出來唄,錢貨兩訖,她要去哪,我又不是她夫君,管這作甚?”
兩個北巫族人:“……”
兩人對視一眼,沒再多問,卻是繞著屋子走了幾圈,再以法寶確定沒問題,這才走。
可滕香看到,那兩北巫族人沒有立即從村子離開,反而拿著法寶轉(zhuǎn)悠。
陳二狗靠在柵欄那兒,沖兩人悠然嘆氣:“閣下還是盡快從村里離開,這里不歡迎外人。”
那兩北巫族人只當沒聽到,在村里探查一番,確定無誤后,才是離開。
陳二狗也回了自己屋,并未來找滕香,甚至熄了燈。
只是,再過一刻鐘后,那兩個北巫族人悄然又回到村中,此時陳二狗那屋也已經(jīng)熄了燈,滕香看到那兩北巫族再次拿法寶查探過后,才轉(zhuǎn)身離去。
滕香也撫著胸口,強行壓下見到北巫族人的戾氣。
陳二狗敲門時,滕香深呼吸了口氣才開門。
她抬眼看過去,便道:“你說會給我制藥,何時能制好?”
陳二狗端詳著她的臉色,抬手示意滕香伸手,滕香皺眉,卻還是伸出了手,他搭上她的脈,皺了下眉,嘆息一聲:“我也沒趕你走啊。”
為了以防千殊醒來,他們說話都很輕,此刻陳二狗幾乎是也用氣音,那般嘆出聲來。
滕香很不習慣這樣,皺眉抽回手。
陳二狗從懷里掏出只藥瓶:“先吃著這個,止疼,明日就可替你制好。”
滕香不客氣地接了過來,抿了抿唇,又低聲道了句:“多謝,那我這兩日就走,日后等我有錢了,自會付你報酬。”
陳二狗迤迤然點頭:“我可給你記著,一分都不能少。”
滕香抬著下巴掃他一眼,嗤聲道:“自然。”
陳二狗離開這屋,回了自己那兒,洗漱過后,想起那兩名北巫族人,一直蹙緊眉頭,他聽著隔壁滕香已經(jīng)睡下,便起身又出了屋,仰頭看星空。
離恨墟的星空昏暗難辨,不如外面看得清,但對陳二狗來說卻是無礙。他仰頭看了會兒,眉頭皺得更緊了,喃喃道:“出村……竟是叫我現(xiàn)在就和她出村去北荒了么?”
他不信邪一般,回了屋取出蓍草起了一卦。
他看了許久的卦象,眼底很是凝重,思索許久后,又取出了一本泛黃的古籍,又以蓍草起了一卦。
父親身隕前,曾留下話,等他命中注定要離開不煩村解決族上釀下的錯事那一日,便以蓍草起卦,取下大名。
看著蓍草起的卦,陳二狗翻開那本古籍,找出卦象對應(yīng)的字。
第一個字是……溯。
看到這個字,陳二狗的心忽然猛地一跳,眼神露出古怪來,翻書的動作快了一些,很快就翻到第二個字,目光掃過去。
是……雪。
陳溯雪,他真正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