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溯雪第二次被滕香摔飛出去。
他趴在地上,吃了一嘴的碎葉泥灰,俊美的臉上神情卻很是古怪,紅了紅,又有些恍惚。向來懶散嫌麻煩的人,這會兒卻是覺得自己恐怕當初從黑市上兜了個甩不開手的大麻煩回來。
那金色巫蛇印……那上面的氣息竟真是他留下的。
可怎么會呢?
陳溯雪緩緩從地上爬起來,盤腿坐在地上,抬起臉朝對面的滕香看去。
他第一次這么認認真真地看滕香。
畢竟,有巫蛇印在,必要時刻,他能替她死。
這么重要的他的東西,如今在她身上。
離恨墟常年陰冷潮濕,但也是奇了,她來了之后,卻日日天好,就如此刻,金色的晨曦穿過枝丫落在她身上。
細碎卻耀眼的光芒中,她穿著普通的細布裙子,淺藍色,是小千殊她娘的,不算特別合身,此刻被她身上的水意浸著,濕漉漉的,卻難掩其仙姿玉色,柳眉星眼,仿佛是從天上來的,落了塵埃都在發光。
她此時生著氣,柳眉倒豎,星眼冒火,交織著戾氣與怒火。
“你……”陳溯雪張了張嘴,喃出一個字,卻不知往下說什么了。
他想問,你身上怎么會有我給的印記?你只記得陳溯雪,為什么不記得陳溯雪的臉長什么樣?你怎么會落在離恨墟?你為什么一身是傷?你……究竟來自……哪里?
舌尖在“哪里”上繞了個圈,陳溯雪眼眸深邃。
可這么多問題,他卻只能先咽下來。
她說陳溯雪是她仇敵。
……那個都給她了,他怎么會是她仇敵呢?
他不論是幾輩子,這巫蛇印要么不給,要給只能給心里重要的人,他怎么會給自己的仇敵?
她在騙他吧!
“你什么你!我說了,莫要隨便碰我!”滕香卻不知陳溯雪心中所想,毫不客氣地甩了臉子。
她伸手揉著脖子,那里被摸得起了雞皮疙瘩,她眉頭皺緊了,一雙眼又瞪了一眼陳溯雪。
“哦。”陳溯雪腦袋還有些暈眩,漫不經心的,只哦了一聲應承下來。
他從地上爬起來,慢吞吞拍著衣服。
蒼白的臉兒,染血的手掌,滿臉還印著地上的碎葉小碎石,莫名的可憐相。
滕香吃軟不吃硬,陳溯雪這副模樣,直叫她情緒都發不得,只好抿著唇不理他,只打散了自己濕漉漉的頭發,讓風吹一吹。
空氣里安靜了下來。
陳溯雪將臉上粘著的枯葉都摘下來,又忍不住看了一眼滕香,但她并不看他,只擰眉看著地上那一灘黑血。
他收回目光,漫不經心走到水潭邊,捧了水洗臉,也好好沖一沖此刻亂糟糟的腦子。
還有的麻煩呢,那金色巫蛇印那時是沉寂的,沾了他的血,便要“活了”。
活了的話,有些小麻煩……比如,他再見不得她受傷,情緒容易受她影響,夜里還容易做夢夢到她,這都是族書記載的反應,他也沒試過。
不過,都有巫蛇印了,他可不信他們是仇敵。
難不成……是他強行給她烙下的?
陳溯雪按了按額心,應該……不至于吧?
算了,解除了就是,但是要解除巫蛇印,得需要她配合,那就要告訴她緣由,到時候便保不住他就是陳溯雪的事了,指不定被她打殘。
還是先再緩緩。
陳溯雪站起身來,抬手甩了甩手,轉身走過去撿剛才丟在地上的籮筐和散落的藥草,路過滕香時,忍不住又去看她。
滕香還在沉思,聽到動靜偏頭看過去,陳溯雪已經低下了頭,慢吞吞撿著藥草。
她看著他還蒼白的臉,抿了抿唇,問道:“你都采好了嗎?”
陳溯雪嗯了一聲,將籮筐背在身上站了起來,黑幽的眼眸光明正大面朝如林中仙的人看去:“差不多了,你還泡么?”
樹影斑駁,滕香散開的頭發濕漉漉的,臉上滿是水痕,她瞇著眼看回去,眼睛里帶著警惕,眨一下眼睛,眼睫上便有水珠掉下來,她抹了一下自己的臉,又扭開頭,很冷淡:“不了。”
他一個凡人都那樣了,她還泡什么,這山泉如今只是令她會舒服些,真正療傷效果是沒太多的。
“那回去了?”陳溯雪伸展了一下雙手,姿態看起來閑適,他歪頭問她。
“還要給小殊打雞吃。”滕香還記著這事。
陳溯雪嗯了一聲,心不在焉的。
兩人結伴往山下走,卻沒想到雞沒怎么打著,卻又遇到了兩只地魑魅。
陳溯雪收了放在滕香身上的心神,皺了眉頭,面色有幾分沉肅。
地魑魅雖然屬于須彌洞里的低等異怪,但它吃了人,會逐漸壯大,所以也不容小覷。
“你先下山,我要搜一遍整座山。”
在處理掉一只地魑魅后,陳溯雪將籮筐遞給滕香,抬頭看了一眼身后的山,道。
“你一個凡人要搜到什么時候?你既會擺陣,那你可會類似搜山的大陣?”
滕香說這話時語氣嫌棄,卻是皺著眉認真問。
山里風大,不過這么點功夫,她的頭發已經吹干了,兩人站的近,黑長柔順的頭發不小心拂過陳溯雪的臉頰,她抬手就勾了回來。
陳溯雪低頭,掃過她發頂,竟是手癢得想摸一摸。
“那你是要陪我?”他倏地笑一聲問道,方才的沉肅散了干凈。
滕香就覺得沒法和他好好說話,轉身就要走。
陳溯雪忙拽住她衣袖,“哎別走啊,我話還沒說完呢,我會擺陣,但你得幫我才行。”
滕香擰著眉掃向他拉著自己衣袖的手。
陳溯雪在她不高興的視線里還晃了晃,又在滕香要生氣之前收回手,還正色道:“只有你能幫我,我一個凡人太弱了。”
滕香想想小千殊,懶得再罵他,冷冷道:“擺陣。”
陳溯雪低頭不知怎么又輕笑一聲,低頭去撿石頭。
此時他們在半山腰處,在此擺陣若是陣法力量足夠,是最容易覆蓋到整座山,甚至整個村子。
趁著陳溯雪撿石頭擺陣的時候,滕香張開五指梳理了頭發,隨意將頭發綁成辮子用發帶系好。
石頭陣比之前圍殺地魑魅的陣要大得多,分內圈和外圈,陳溯雪站在其中,又要劃開掌心放血,卻被滕香抬手捏住他的手腕。
她視線卻沒看他,低頭正打量地上的陣,“陣眼是哪個?”
陳溯雪的目光落在她認真的側臉上,正好一縷陽光落在她臉上,她發光得厲害。
他又看向她沾了血跡的那條金色巫蛇印,頓了頓,道:“就你腳下那塊石頭。”
滕香這時才發現自己還捏著他的手,一把甩開,她蹲下來,問:“你是用血放大陣法效果?”
“是。”陳溯雪輕輕摸了一下被她捏紅了的手腕,已經猜到她的意圖。
他卻沒打算阻止。
滕香用左手指甲劃開掌心,覆在陣眼上,血像是不要錢似地澆灌地上代表著陣眼的石頭。
以陣眼為中心,轟得亮起淺藍色的光,光芒迅速往山下山上覆蓋,山石震動,鳥獸驚飛,不過是一瞬間的事。
好強盛的靈息。
陳溯雪手指微動似在算方位,抬眼看向礦山區域,卻并不怎么擔心,他收回目光,重新往身后的山掃了一眼。
“山上還有兩處,你在這兒等我。”
“嗯。”滕香的手沒動。
陳溯雪走了兩步又回頭,又看著還低頭認真把手按在石頭上的滕香,實在忍不住,他又回來,蹲下身拉過她的手,不知從哪里摸出一塊帕子,將她的手上纏了一圈系上。
滕香皺眉又要甩手,被他按住,他抬起眼皮,距離那么近地看她,嘆氣一聲,淡聲道一句麻煩:“你體諒體諒我吧,我是個大夫,見不得這種場景,你是嫌你血多還要浪費啊?經脈還碎著,鐵做的不成?不疼啊?”
聽了這話,滕香就知道已經無須她按住陣眼,也不知怎么的,這陳二狗做的也是好人好事,可她聽他說話聽得想咬他,卻只面無表情地收回手。
陳溯雪這才走。
滕香趁著等他的功夫,把脖子里的血跡洗干凈,又去了附近打了兩只雞,還遇到只見了她嚇得撞樹的笨兔子。
等她轉了一圈,回到那地方時,陳溯雪已經等在哪兒了,她朝他的臉看去,他的臉比之前更蒼白。
凡人真柔弱。
她渾身骨頭和經脈都碎裂了,也沒弱成這樣,就算疼,也能忍。
陳溯雪示意滕香把那兩只雞和兔子丟他籮筐里,她瞥他一眼,哼一聲道:“弱雞子一樣,不用你。”
說完,她便自行走在前面,卻也沒有大步下山,而是和陳溯雪保持了些距離。
陳溯雪這會兒沒力氣,渾身懶散著,便一直看著她背影,想著那不正經地盤桓在她胸口腰腹脖頸里的金色巫蛇印。
以后該怎么告訴她自己就是陳溯雪呢,等她恢復記憶?到時他們兩到底什么關系也明了了。
回到村中,小千殊歡喜地迎接兩人,見兩人手上都有傷,小孩子噓寒問暖的,很是關心,當然,主要是關心滕香,陳溯雪就是順帶便的。
陳溯雪聳聳肩,也無所謂,用過飯便開始認真專注地給滕香制藥。
既然出村是必然的,那么就不耽誤時間了,明日族人下山后,他就跟她一起離開。
滕香見他手上纏著繃布白著臉坐在那兒搗藥,忍不住皺了下眉,可她轉念一想。
他大約是很想她離開,畢竟她或許還招來了須彌洞的異怪,便也不管了。
反正應該累不死。
到了傍晚,陳溯雪用過飯催著千殊去洗澡,他則在院子里將丹藥遞給滕香,“可緩解你經脈碎裂的疼痛的丹藥名定痛丹,可短暫修復,令你可以隨意操控靈力的丹藥名十日靈。”
滕香看他一眼,接了過來,“多謝。”
“先別謝那么早,我做這些可不是白做的。”陳溯雪聲音懶洋洋的。
滕香捏緊了藥瓶看他。
陳溯雪雙手抱臂,姿態懶散地靠著院子里貼墻放置在屋檐下的藥柜,道:“明日我得跟著你一起出村。”
“你跟著我做什么?”滕香疑惑。
自然是看看你我究竟什么關系,竟把這么個要命的東西烙在你身上,我當然要想辦法抹去印記。
陳溯雪面上不顯,聳了聳肩,“趕巧出門有點事,何況,你認識圓葉洗露草、九貍骨、青禾霜嗎?”
滕香當然不會承認認不出,她面無表情道:“你可以畫出來。”
陳溯雪便摸了摸自己蒼白的臉,受傷的手掌,虛弱地嘆一聲氣:“你也看到了,我一個凡人太弱了啊,出門在外,靈域很危險,得有個人保護我,我給你制藥做飯,讓你出門捎我一程真的不可以嗎?何況,路上我可以隨時為你療傷啊。”
他抬起幽黑的眼,頗為可憐地看著滕香。
滕香:“……”
她皺著眉別開臉,抿了抿唇后,點頭答應,也不問他要去哪里。
她沒多問,陳溯雪似乎松了口氣,他低頭,從懷中摸出個什么來,滕香隱約聽到了一聲“叮鈴鈴”,她懷疑自己聽錯了,抬眼看過去。
就見對面的男人手里纏了一根紅繩,繩上穿了一只金色的鈴鐺。
他將那鈴鐺遞了過來,語氣隨意道:“我也不讓你白捎我一程,這個送你。”
滕香盯著那鈴鐺久久沒說話,面色很是古怪。
她確定這鈴鐺就是她回溯時光前腳踝上系著的鈴鐺,金色的表面還有些肉眼看不見的咒文。
回溯前,鈴鐺因她身上靈息大漲的關系,碎了。
“這是什么?”她重新看向陳溯雪,目光帶著審視,打量著他。
陳溯雪看著滕香的反應,眨眨眼說道:“你經脈碎裂,若要強行吃了丹藥使用,也容易暴亂,這鈴鐺是壓住你靈息,穩住你經脈的東西,名喚乾坤月鈴。”
乾坤月鈴。
原來那鈴鐺叫乾坤月鈴。
滕香伸手接過月鈴,在手心把玩了一下。
陳溯雪見她低著頭不說話,一時摸不清她在想什么,他狀似自然地問:“怎么,你不喜歡鈴鐺啊?嫌吵?”
滕香的視線從月鈴重新落到陳溯雪臉上,忽然瞇著眼嘴唇動了動:“我或許以前是認識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