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脫離了風(fēng)暴的困束,他習(xí)慣性緊緊握著自己那柄染血的長槍,似乎仍沉浸在上一次戰(zhàn)爭的殺戮之中不曾回神。
伊萊恩屈指彈了彈他的額頭。
“回神了,小孩。”
他仰起頭看著風(fēng)暴之主的身影,又在下一秒溫順的垂下了腦袋。
正如他之前所說,自己是個足夠聽話的俘虜,絕對不會亂跑。
“你聽到了我和摩拉克斯的交談,應(yīng)當(dāng)知曉我們之間的交易內(nèi)容。”
金鵬張了張嘴,還是沒有出聲。
“簡而言之,他負(fù)責(zé)去殺死夢之魔神并清除這片土地上的污染,而我嘛……只需要保持現(xiàn)狀,什么也不做。”
“但是如何定義‘什么也不做’,也是個很有意思的事情。”
少年沒有回應(yīng),他的目光聚焦在對方始終帶著的那柄梣木手杖上,木質(zhì)的杖尖抵在地面上,一小簇早已枯萎的干草被壓得四散分開,像是緊貼地面開放的一朵枯黃色的花。
和槍不一樣。
他有些出神的這樣想著,如果是他的槍這樣戳在地面上,那一簇枯草就會被鋒利的槍尖切碎了。
“你很聽話。”伊萊恩說道。
“我是您的俘虜。”夜叉如此回答。
“一位聽話過頭的俘虜。”
女王強調(diào)了一下關(guān)鍵詞。
他沒有反駁。
“在我的經(jīng)驗中,通常這樣聽話的俘虜有那么幾種情況。”
“第一種較為常見,無親無故無父無母,哪怕失去的是傀儡的牽絲,也仍然不會感覺到解脫,這樣的人哪怕?lián)碛辛俗杂梢膊恢雷约簯?yīng)該去到那里,正相反,自由反而是一種放逐世界的詛咒。”
低著頭的夜叉感覺到對方的目光似乎落到了自己的頭道:“至于第二種嘛,則是清楚自己還有些價值、亦或是有求于人,所以無論如何都想要繼續(xù)跟著。”
“你覺得你對我有用嗎,小家伙?無需在這里對我撒謊,你若是只是單純想活,想要說些什么‘跟著我就能活下來’之類的話,之前便不會拼死試圖攻擊了。”
伊萊恩看見小夜叉垂在身側(cè)的手指神經(jīng)質(zhì)地抽搐了一下,那是個下意識想要握緊什么的動作,但他控制住了。
看吧,猜對了。
“所以你的確對我有所求,”她的聲音是一種太過溫和的輕快,而不是包含惡意的愉悅,但是這并沒有讓金鵬感到哪怕一絲一毫的輕松:“但你的籌碼太少了,看起來只能拿自己換。”
“……是的。”
少年仍然低著頭,沒有否認(rèn)。
伊萊恩想了想,她剛剛說什么來著?
哦對了,是她和摩拉克斯的契約,對方去殺掉夢之魔神并負(fù)責(zé)處理掉這里的污染瘴毒,作為代價,她不會對夜叉一族出手,也承諾至少百年之內(nèi)不會駐兵這片土地。
這是個對蒙德和歸離集雙方來說都還算能接受的決定,唯一的受害者大概就只有夢之魔神薩米基納了。
那么,這小家伙忌諱的是什么?
總不會是夢之魔神的死讓他恐懼,施術(shù)者和傀儡被迫同生共死的把戲雖然常見,但是這把戲?qū)@毫不在乎自己性命的小夜叉來說根本不算是威脅。
能讓他低頭的,應(yīng)當(dāng)是另外一件事情。
“我剛剛說了,摩拉克斯要去殺掉夢之魔神,記得吧。”
“……是的。”
“在擔(dān)心摩拉克斯不留活口嗎?”伊萊恩直接問道,“被薩米基納馴服的其他傀儡,里面有你的家人?”
“……”
少年的眼睫輕輕顫抖了一瞬。
他的瞳色是一種清澈剔
透的淺金色,只是被殺戮和業(yè)障污染,如今只剩下了一種沉沉死寂的麻木無光。
當(dāng)他拼死試圖撕裂風(fēng)暴的時候,這雙眼睛沒有變化,當(dāng)他被烈風(fēng)之主俘虜?shù)臅r候,這雙眼睛也沒有變化——
但是現(xiàn)在,他聽著迭卡拉庇安的聲音,這雙金色的眼睛終于翻滾起鮮活的波瀾。
“請……”
他仰起頭看著伊萊恩,蒼白的面頰被一種窘迫的紅色染上了一點顏色。
他只是俘虜,之前的立場更是徹底的對立方,滿手血腥稱不上什么良善之輩,全身上下沒有任何值得讓人憐憫同情的資格,無論從任何角度來講,他好像都沒有這個開口請求的資格。
但是——
夜叉咬著舌尖,顫抖著開口:“請您……”
對他這副樣子,伊萊恩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視線。
“所以我的確猜對了。”
少年聽見烈風(fēng)之主輕描淡寫的如此說道。
“你有不可舍棄的重要同族仍在薩米基納的手中,所以你希望通過你自己的這么一點小小價值,讓余出手幫忙。”
少年的眼中立刻多了些迫切的祈求之意,他正想要再次開口,卻聽見對方忽然說道:“那么,你無需低頭求我。”
……什么?
小夜叉瞪大了眼睛。
“余之所以留著你在手里,本就有這方面的意思,”伊萊恩淡淡道,“先前的契約里,我只是答應(yīng)了摩拉克斯‘我不會做什么’,但是這個范圍里可沒有把你圈進(jìn)來,無論你是否開口,余都會拿著你去和夜叉討要這份人情的。”
金鵬聽得懵懵懂懂:“您是……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伊萊恩答道,已經(jīng)有點不想站在這里了,“只是說你不必這樣可憐巴巴的看著余,留著你的那點價值吧,這是余在你選擇低頭之前就已經(jīng)做好的決定,你無論低頭與否對結(jié)果都沒什么影響——既然如此,那就不用低頭。”
小夜叉看著烈風(fēng)之主離開的背影,他的遲疑沒過一秒,立刻轉(zhuǎn)過身亦步亦趨跟了上去。
“大人。”他不敢貿(mào)然亂叫,但是看起來這樣的稱呼對方也能接受,烈風(fēng)之主側(cè)頭看了他一眼,淡淡問道:“跟上來做什么?”
“我是您的俘虜。”他還是堅持之前的說法,“除了您身邊,我不知道可以去哪里。”
“那你也無需這樣一直跟著。”伊萊恩盯著他毛茸茸的發(fā)旋,有點無奈。
自己只是隨口感慨過一句未成年鳥球,這孩子怎么回事,雛鳥情節(jié)嗎?
“等到摩拉克斯解決了夢之魔神,你自然可以先回去夜叉一族之中,不要一直跟著余。”
伊萊恩頓了頓,還是補了一句。
“反正目前也就只有夜叉能處理這里的麻煩,他們遲早會來,你自己到時候看著辦就是。”
金鵬被迫站在原地,看著烈風(fēng)之主的身影散成了空中的流風(fēng)。
……回去?
他立在充斥著血腥與詛咒臭味的余風(fēng)之中,看著遠(yuǎn)方的陌生青空,茫然不知所措。
他能回到哪里去?
——很明顯,少年沒有經(jīng)歷過這樣的日子。
不需要戰(zhàn)斗,不需要廝殺,沒有詛咒與困束的感覺,好像每日都變得無所事事起來;那位巖神同樣是殺伐果斷的性子,夢之魔神成為了他的手下敗將,但是最后仍為這里留下了比一切業(yè)障怨毒更加強烈的殘穢,那位巖神曾經(jīng)來過一次,只是看起來應(yīng)當(dāng)是想找迭卡拉庇安的。
迭卡拉庇安暫時離開了這里,巖神沒有尋到風(fēng)暴的痕跡,片刻之后,摩拉克斯的目光落在了夜叉的身上,卻也沒多說任何的話。
相對的,是不遠(yuǎn)處隨之響起的狂喜的呼喚聲:
“金鵬!”
少年倏然一怔,只是還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一抹熾烈如火的紅已經(jīng)先一步?jīng)_了過來,把他死死摟在了懷里:“你真的在這兒!”
金鵬慢半拍地叫出了她的名字:“……應(yīng)達(dá)?”
“是我是我”她又哭又笑,捧著金鵬的臉又是一頓狠命揉搓,被她揉的暈暈乎乎的少年聽見了另外一道無比熟悉的聲音,他瞪大眼睛順著聲音的方向看了過去,那道玄褐色的身影立在巖神的身側(cè),與對方聊著后續(xù)的各種安排。
“……屬下明白的,請您盡管放心。”彌怒應(yīng)聲道。
“倒也不用太過死板,”摩拉克斯溫聲吩咐著,“我只是基于我的理解做出判斷,這里名義上畢竟仍是他的領(lǐng)土,若烈風(fēng)之主真的來了,他的要求該聽還是要聽的。”
摩拉克斯從薩米基納的手中解放了余下的夜叉,于是他在一邊感慨著迭卡拉庇安的目光刁鉆的同時,一邊毫不遲疑地收下了夜叉一族。
但是之前的契約束縛仍在,他擁有了這樣一支強悍善戰(zhàn)的隊伍,卻仍然只能給迭卡拉庇安打白工。
……不過總比眼睜睜看著夜叉被烈風(fēng)之主全部打包帶走來得強一點。
帝君的臉上有些無奈之色,卻不是常見的冷峻殺伐之相,彌怒聽著巖神那也許可以稱作抱怨的感慨,轉(zhuǎn)頭看了一眼被應(yīng)達(dá)圈在懷里反復(fù)搓臉半天仍一臉茫然的金鵬,笑著點頭應(yīng)是。
不知是不是金鵬的錯覺,這位巖王帝君仔細(xì)安排了所有的夜叉,唯獨無視了自己的存在,哪怕是最后離開的功夫,他同樣一臉不放心的轉(zhuǎn)身又同彌怒叮囑了一些什么,卻偏偏沒有說過一句和自己有關(guān)的話。
對此,不久之后同樣趕到這里一同祛除妖邪詛咒的伐難是這樣解釋的:“你畢竟是那位烈風(fēng)之王的俘虜,雖然同為夜叉,但是帝君理論上的確沒有對你發(fā)號施令的資格。”
“帝君?”
“巖王帝君。”伐難回答,“我們都這么稱呼他。”
金鵬哦了一聲,低下了頭。
他還不至于為了這種事情耿耿于懷,弱肉強食,成王敗寇,他的確是烈風(fēng)魔神的俘虜,也稱得上是他的所有物,巖神雖然解救了夜叉一族,卻也沒有義務(wù)再來幫他什么。
少年已經(jīng)習(xí)慣,他若是要為了這種事情斤斤計較,那么早在成為夢之魔神傀儡的時候他就自盡了……更何況這一次的待遇比起之前已經(jīng)好上太多,他能與自己的同族親人重逢相聚,和他們在這里平靜地聊一會天,他已經(jīng)無比知足。
“倒也不必?fù)?dān)心太多。”伐難摸了摸他的頭頂,柔聲安慰著:“這里雖然比較麻煩,有帝君在,不會有事的。”
金鵬沒有說話。
他想起來之前那位烈風(fēng)之主曾經(jīng)和自己說過的話:在自己想要用用自己所剩不多的價值去交換同族的機(jī)會的時候,那位烈風(fēng)之主卻攔下了他的祈求——金鵬曾在那一刻松了一口氣,為了他那點被保留下來的可憐又廉價的自尊……
但是他現(xiàn)在忍不住又重新緊張起來了。
那位烈風(fēng)之主需要自己做些什么呢?
……自己又能做些什么呢?
夜叉能做的事情,已經(jīng)由巖王帝君安排著他其他的同族負(fù)責(zé)了,他還會什么呢?
戰(zhàn)爭,殺戮,還是別的?
少年低頭看著自己纖細(xì)白皙的雙手,下意識握緊了拳頭。
除了這些仿佛所有人都可以做的事情,他不知道自己還有哪里值得被看重的價值,有關(guān)那個風(fēng)的國度,他也只是隱約了解一點,蒙德并不是需要恐懼和死亡來統(tǒng)治的國家,正因如此,面對伐難他們的溫聲安撫,他就只剩下了滿心的惶恐。
——懷抱著這樣忐忑的心情過了三個月,直到遠(yuǎn)方的烈風(fēng)再度卷起風(fēng)暴,迭卡拉庇安重新降
臨此地。
伐難和彌怒不敢放金鵬一個人過去,偷偷摸摸跟在不遠(yuǎn)處,迭卡拉庇安的容貌和聲音都被術(shù)式掩蓋著,但是他們看著這位據(jù)說是性情孤僻冷漠無心的蒙德暴君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面前的金鵬,語氣聽起來比他們還要不解:“你為什么在這兒?”
金鵬一怔,但還是溫順答道:“我本就是您的俘虜,您之前離開沒有任何吩咐,我自然只能在這里等您回來,給我命令。”
伊萊恩沉默了一會,她看著眼前一臉乖巧看著自己的小夜叉,罕見的不知道該說點什么好。
再次開口的時候,她聲音中的情緒聽起來很是復(fù)雜:“……余離開的時間是三個月。”
不是三個小時,也不是三天。
是三個月。
比起這個三個月都守在這兒看起來從來沒換過地方的,給溫迪那個小崽子三十分鐘她就得去蒙德邊境抓人了。
“是的。”金鵬點點頭,挺直了自己的后背,很認(rèn)真的和她強調(diào):“請您放心,我一直呆在這里,沒有離開。”
伊萊恩:“……”
這只未成年鳥球怎么回事,這種事情怎么還挺驕傲的呢。
……摸魚偷懶最后把人氣得魔力暴動什么的,難道不是這個年齡段的必備技能么?
女王想了想,感覺這個問題繼續(xù)向下去她可能會忍不住心生遷怒回去打一頓應(yīng)該還沒犯錯的罪魁禍?zhǔn)祝沁@小夜叉眼巴巴的等著自己,伊萊恩揉揉額頭,原本想要離開的腳步不由得重新停了下來,沒挪地方。
……她今天來這一趟,本來沒打算找這只營養(yǎng)不良的鳥球。
夢之魔神死去的精神殘骸無異于給這里又增加了一層污染,女王回去一趟蒙德,用三個月的時間處理了一下期間積累的雜務(wù),這才重新騰出功夫過來看看這邊的情況,只是還沒來得及感慨一下摩拉克斯干得還算不錯,這只迅速湊上來的小夜叉,立刻打消了她所有的好心情。
為什么她換個地方還要繼續(xù)管小孩。
至于后面那幾個鬼鬼祟祟憂心忡忡看著這里的夜叉,她自然也看到了,只是懶得搭理。
“處理這里的邪祟是摩拉克斯需要履行的契約,這是他的事情,在契約范圍內(nèi)的事情,余不會多問。”她低頭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的夜叉,嘆了口氣:“三個月沒有動地方這種事情你也無需同余報告,你的同族就在這里,應(yīng)當(dāng)比余更清楚自己可以做什么,不必事事詢問。”
金鵬微微愣怔:“可是……帝君的意思是,我仍然是您的俘虜,我應(yīng)當(dāng)聽您的安排才對。”
伊萊恩:“……”
再說一遍,她換個地方不是為了繼續(xù)管小孩的。
伊萊恩木著臉問道:“那你想做些什么?”
少年的回答無比迅速:“我的槍很快,我的速度也很快,在夢之魔神手下的時候就常常執(zhí)行先鋒之類的任務(wù),請您放心,這里的妖邪之物對我來說完全不是問題……”
伊萊恩:“……”
伊萊恩:“……余看起來就這么需要你這種未成年去工作嗎。”
金鵬眨眨眼,只是繼續(xù)用那雙清澈剔透的淺金色眼睛很無辜的看著她。
躲在樹后的伐難下意識收緊了手指,指尖摳破了樹皮發(fā)出了一點窸窣的噪音,驚得這位性情溫柔的女性夜叉立刻縮回了自己的雙手,但是那位烈風(fēng)之主好像沒空搭理自己,對方維持著那個俯視著金鵬的姿勢,然后轉(zhuǎn)開了目光。
“總而言之,不要在這里煩人。”伊萊恩感覺到一種陌生的疲憊,但她還是耐著性子說道:“但也用不著你去做什么,那是摩拉克斯的工作,你既然是余的俘虜清理邪祟的任務(wù)就和你沒關(guān)系,若是還不知道干什么的話,就去附近走走看看,還有什么植物能在這里生長的,
薄荷,樹莓,甜甜花……若是長了就帶些回來,沒有也無所謂。”
“……”
幾乎要貼在樹上就是為了更近一點聽他們談話的伐難稍微支起了一點身子,表情也變得微妙了一點。
金鵬明顯沒接過這樣的任務(wù),呆了一會后還是乖乖點了點頭,仰頭問道:“您需要我什么時候回來?”
伊萊恩對他擺擺手,感覺自己的精神愈發(fā)疲憊:“隨你的便,累了就可以回來了。”
啊。
伐難眨眨眼,和站在自己身后的彌怒對視了一眼。
是在哄孩子呢。
彌怒神色微妙的點點頭,跟著松了一口氣。
是在哄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