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衣間。
“哇,你都不流汗的嗎?”
“體力也太好了吧。”
“不愧是班長。”
不想和濕衣服貼貼的寺崎笑道:“可能是因為我早上是跑來學校的?多鍛煉對長高有幫助哦。”
長高!男孩子們一下就被這個字眼吸引住了,開始七言八語地議論起來。
寺崎瞥向靠近門口側的夏目,笑意清淺,“怎么了?不過來換衣服嗎?”
汗水浸濕的體操服粘在身上的感覺并不好受,但是寺崎若無其事的態度更加令人難受。夏目望著寺崎,像是要透過那層面具,看到他的內心。
不明白啊。為什么要這樣做,親手將他淘汰,太無情了不是嗎?他都要懷疑寺崎是不是故意將他留在了比賽的最后。
只剩下兩個人的話,又為什么偏偏是我呢?
夏目近乎狼狽地走到自己的柜子前,快速地換好了衣服,拿上就徑直走了出去。
生氣了嗎?寺崎低下眼瞼,合上了柜門。
“什么啊?那個態度?”井良努著嘴,向身側的伙伴尋求認可。
“別人詢問的時候,好好回答是基本吧?”
他們覷著臉上溢出淺淡笑意的寺崎,等待他的反應。
“畢竟快到上課時間了呢,快點回教室吧。”寺崎帶頭走出去后,人類也動身跟隨。
小孩子都喜歡跟在他的身后,像小尾巴一樣。從寺崎來上學的第一天,在學校里的小尾巴就從沒離開過他。區別只在于,是一條還是好幾條。
夏目是一條相對安靜的小尾巴。
寺崎倒是沒想過,安靜的小尾巴也會安靜地離開。
“夏目,你要一個人回去嗎?”
寺崎收起賬目表,叫住了背著書包準備走向前門的夏目。
夏目僵硬地停下了腳步,他要怎么回答呢?不知道啊。不知道怎么應對如常的寺崎,不知道能不能忍住出聲質問。問出來的話,又會不會顯得他大驚小怪一樣,被寺崎嘲笑或者嫌他麻煩。寺崎的好朋友那么多,他卻只有他一個……他本來習慣了一個人的……
“家里有事的話,可以先走哦。但是要和我說一下,不要偷偷溜掉。”寺崎含著笑意的聲音傳至夏目耳里,他嗯了一聲,自然道:“我在門外等你。”
只有他一個人在鉆牛角尖而已,寺崎根本不會在意。夏目快步走了出去,望向蜂蛹而過的快樂學生,有些失神。
他以往獨自一人時,都在想什么呢?
有點,想不起來了。模糊的記憶,千篇一律。
“寺崎同學,明天見~”走出門外的淺草笑容燦爛,瞥過夏目一眼,拽過小伙伴的手腕大步向前。
寺崎彎著眼,“走吧。”
于是,安靜的小尾巴又跟上了。
和學長學姐們的交易地點是錯開的,寺崎一一地進行過交易,空蕩蕩的書包又變得滿滿當當。
他背的不是沉重的作業,是流動資金。
“夏目以后想長多高?”寺崎側頭詢問,見夏目搖頭便接道:“人類的這個階段,最容易長高了哦。多鍛煉,多吃點,就能長高了。”他指向人群中最高的那個路人“看,像那個人一樣高。”
西裝革履的路人忽有所覺,轉頭審視著瞇了瞇眼,突然向他們走來。
寺崎快速地放下了手,掛上禮貌的笑意。
“你好,我是兒童攝影師,加賀宗悟。”加賀掏出了名片,一視同仁地塞向兩人。
夏目愣愣地接了,看了一眼。
“你好。”寺崎維持著小孩子對陌生人的警惕神態,客氣疏離地應付著。
加賀慈祥地笑了笑,“我不是什么壞人,只是來接孩子的家長。你的外形條件很優越,我們的公司有著最正規的團隊,也需要最優秀的模特。你要是方便,可以拿著這張名片和父母溝通一下,再和我聯系。”
完全不方便。寺崎有藏接過名片,笑道:“我已經很快不是兒童了。而且我家比較傳統,大叔不要抱希望哦。”
“哈哈,沒關系。多條路總不會是什么壞處。”加賀爽朗笑著。
一個年幼的女孩從身后抱住他的腿,開心喚道:“爸爸~”
加賀笑意擴散,舉著女孩胳膊將她抱起,臉上的笑意真切了許多,邊走邊道:“誒呦,怎么這么晚才出來,讓爸爸好等……”
大人的笑容也分真假,夏目忍不住瞥向了寺崎。
為什么,總是在笑?沒有父母的我們,不是應該感到羨慕嗎?夏目攥著名片的手發緊。
加賀遠去,寺崎接著問道:“怎么樣?他是不是很高?”
又是這樣地,若無其事。
“寺崎。”夏目注視著他毫無溫度的眼睛,語氣有些凝重。
“嗯?怎么了?”寺崎笑著詢問。
夏目:“……”
為什么要笑?為什么一直在笑?不想笑的時候,明明可以不笑的。夏目的話語堵在喉嚨里,出不去也咽不進。
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寺崎像是在等話題的展開,耐心地……像是另一張面具。
“寺崎,你笑得好假。”
他憋出了這樣尖銳的句子。想撕開寺崎的面具,看到他的心。即使有可能當不成朋友了,也沒關系。因為不想再看見寺崎虛假的笑,令人難過得忍不住想要哭泣。他從寺崎身上看見了過往的自己,害怕寂寞想要迎合他人而不被拋棄的自己。他無法做到的事情,寺崎做到了。
如愿看見面前之人緩緩喪失笑意的夏目,一點也開心不起來。他戳穿了寺崎的秘密,面具之下,是無法知曉的面容。會很生氣嗎?還是依舊掛上笑容面具?他像在等待達摩克利斯之劍落下。
寺崎的核心瘋狂轉動,無害的人類突然向他展露棱角。因為生氣?還是說他露出破綻了嗎?真是,要更小心才可以啊。
他揚起一半的笑意收斂成了若有似無,“夏目真敏銳呢,我該夸一下嗎?”
漆黑的眸子,像無盡的淵底,孤獨和寒冷侵襲著凝望的人。
遠方響起的車鳴聲、人流中涌動過客的歡語,像夏日的蟬,在這個微熱有風的下午,喧囂不止。
夏目向著寺崎走近了一步,踏在淵口上。
“你不知道吧?寺崎笑的時候,眼底全是冷漠。就像現在這樣。”他扯動嘴角,想要演示一番似的,笑容僵硬至極。
寺崎眨了眨眼,瞥過了頭。他絕對無法認可,在他人眼中的自己竟表演地如此生硬。優秀仿生人的表情模仿出神入化,不可能……
“不笑了嗎,那……”
“真是太失禮了,夏目同學。”
寺崎笑著捂住了他的嘴,笑意一如既往,只聲音平靜地沒有任何音調。
他的面具依舊,又好像撕下了一點。夏目撲閃著眸子,望著寺崎不再多語。
人來人往的校門口,寺崎微笑地抓住了夏目的手腕,不容抗拒地將他帶離。
對于一名表演者,當眾揭穿他的假面,就像是當著魔術師的面,說出他欺騙他人的秘訣,是一種相當失禮的行為呢。
秘密呢,是不可以暴露在陽光下的。它得鎖在陰暗地下室里的保險柜,用一道一道的鐵鏈鎖起來保護。
該拿發現秘密的人類怎么辦才好呢?
*
略偏僻的一處小公園,只余下了普通的沙坑和一個顏色漸褪的滑梯。
寺崎有藏蹲在了滑梯道的上方,咬著白色的塑料棍,面無表情問:“為什么小孩子喜歡甜的東西?”
身后背靠的夏目含著封口費,彎著眉眼道:“因為甜味會讓人心情很好?”
“是嗎?”沒感覺呢。
寺崎從滑梯上滑了下去,撿起地上堆在一起的兩個書包,伸手從夾層里掏出了一大爪零碎的糖果,塞進了夏目的小書包。
“……他們給你的糖,你都沒有吃過嗎?”夏目奇怪地問著。
身為班級的中心,寺崎經常會收到各式各樣的糖果和零食,夏目從中認出了高山姐弟給的一些糖。
“不喜歡甜食。”寺崎冷冷說著,掏空了夾層。“本來就打算給你的。”
“咯嘣。”
夏目咬碎棒棒糖,含糊問:“為什么?”
“不是生氣了嗎?體育課的時候。”
夏目抬起了眸,拋棄笑容面具的寺崎,說的話直接而簡短,聲音充滿冷意。他有些分辨不清是否這才是寺崎本來的模樣,亦或,是另外的一層面具。
“寺崎,你是故意的嗎?”
故意地將他留在最后,再將他親手淘汰。似乎問出口也不難,因為寺崎總會給出答案。畢竟,他和他說過:不知道的、想不通的事情,都可以問。
寺崎拉回了拉鏈,站起身一手一個書包,淡道:“是啊,因為夏目不愿意運動嘛。”所以,采取了相應的措施。然后,就生氣了呢。
夏目失語,思緒發散。他什么時候不愿意運動了?不,為什么寺崎要我運動?長高嗎?他用力地咬碎了糖果,甜膩的味道彌漫口腔。
“你好奇怪啊。”夏目蹦出了一句話。
寺崎:“……”
“你好失禮啊。”有些話可以不用說出來的,寺崎回懟著。
夏目笑了笑,從寺崎手里接過書包和白色垃圾。
“這附近,有垃圾桶嗎?”
“前面三百一十二米的地方有。”
“為什么要精準到個位數?”
“習慣。”
“寺崎,這是你第二幅面具嗎?”
“不要說這么失禮的話。”
“原來如此,是第二幅啊。”
“……”
人類啊,為何要說出如此失禮至極的話語?